长生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长生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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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风云客栈
    七个不平凡的人。
    七种不可思议的武器。
    七段完全独立的故事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一)
    黄昏。
    石板大街忽然出现了九个怪人,黄麻短衫,多耳麻鞋,左耳上悬着个碗大的金环,满头乱发竟都是赤红色的,火焰般披散在肩上。
    这九个人有高有矮,有老有少,容貌虽然不同,脸上却全都死人般木无表情,走起路来肩不动、膝不弯,也像是僵尸一样。
    他们慢慢地走过长街,只要是他们经过之处,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止,连孩子的哭声都被吓得突然停顿。
    大街尽头,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挑起四盏斗大的灯笼。
    朱红的灯笼,漆黑的字。
    “风云客栈”。
    九个赤发黄衫的怪人,走到客栈门前,停下脚步,当先一人摘下了耳上金环,一挥手,“夺”的,钉在漆黑大门旁的石墙上。
    火星四溅,金环竟嵌入石头里。
    第二人左手扯起肩上一束赤发,左掌轻轻一削,宛如刀锋。
    他将这束用掌缘割下来的赤发,系在金环上,九个人就又继续往前走。
    赤发火焰般在风中飞卷,这九个人却已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就在这时,暮色中却又驰来八匹健马,马蹄踏在石板大街上,如密雨敲窗,战鼓雷鸣。
    马上人一色青布箭衣,青帕包头,脚上搬尖洒鞋,系着倒赶千层浪的绑腿,一个个全都是神情剽悍,身手矫捷。
    八匹马在风云客栈门前飞驰而过,八个人同时一挥手。
    刀光如闪电般一亮,又是“夺”的一声响,海碗般粗的旗杆上,已多了八柄雪亮的钢刀。
    刀柄犹在不停地颤动,柄上的红绸刀衣“呼”的一声卷起。
    八匹马却已看不见了。
    ×××
    暮色更浓,大街上突然又响起了一阵蹄声,仿佛比那八骑驰来时更急更密。
    但来的却只有一匹马。
    一匹白马,从头到尾,看不到丝毫杂色,到了客栈门前,突然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大家这才看清马上的人,是个精赤着上身的虬髯大汉,一身黑肉就像是铁打的。
    这大汉收缰勒马,看见了门侧的金环赤发,也看见了旗杆上的八把刀,突然冷笑一声,自马鞍上一跃而下,左右双手握住了两条马腿。
    只听得他吐气开声,霹雳般一声大吼,竟将这匹马高高的举了起来,送到门檐上。
    白马又一声长嘶,马鬃飞舞,四条腿却似已钉在门檐上,动也不动。
    虬髯大汉仰天一声长笑,洒开大步,转瞬间也已走得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匹白马孤零零地站在暮云西风里,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
    长街上已看不见人影,家家户户都闭上了门。
    风云客栈中也寂无人声,本来住店的客人,看到这一枚金环,八柄钢刀时,就早已从后门溜了。那匹白马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西风里,就像是石头雕成的。
    这时静寂的长街上,忽然又有个蓝衫白袜、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施施然走过来,神情仿佛很悠闲,但一双眸子里却闪着精光。
    他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到客栈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长叹道:“好马!端的是好马,只可惜主人无情,委曲你了。”他背负着的手突然一扬,长袖飞卷,带起了一阵急风。
    白马受惊,又是一声长嘶,从门檐上跃下。
    这中年文士双手一托,竟托住了马腹,将这匹马轻轻放在地上。他拍了拍马腹,道:“回去载你的主人来,就说这里有好朋友在等着他。”
    白马竟似也懂得人意,立即展开四蹄,飞驰而去。
    中年文士随手拔下了门侧的金环,走入客栈,在旗杆上一敲。
    八把钢刀立刻同时落了下来。
    中年文士长袖又卷,已将这八柄刀卷在袖里,沉声道:“掌旗何在?”
    客栈中突然掠出一条瘦小的人影,猿猴般爬上旗杆,一眨眼间人已在杆头。
    杆头上立刻有一面大旗飞卷而出。
    雪白的旗帜上,绣着条张牙舞爪的乌黑长龙,仿佛也将破云飞去!
    (二)
    夜。
    无星无月,云暗风高。
    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还摆着一桌酒。
    中年文士正在曼声低吟,自斟自饮。忽然举起酒杯,对着院外一株大榕树笑了笑,道:“久闻苗帮主有江海之量,既已来了,为何还不下来共饮一杯?”
    榕树浓荫中,立刻也响起了一阵夜枭般的怪笑声,一条人影箭一般射下来,落在地上,却轻得像是四两棉花。
    这人狮鼻阔口,满头赤发,耳垂却带着三枚金环,人已落下,金环还在不停的“叮当”作响,正是赤发帮的总瓢把子,“火焰神”苗烧天。
    他的一双眼睛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盯着这中年文士,沉声道:“阁下可是青龙会中的公孙堂主?”
    中年文士长身抱拳,道:“正是公孙静。”
    苗烧天夜枭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大笑道:“果然不愧是青龙会的第一号人物,好亮的一双招子。”
    突听马蹄声响,如密雨连珠般急驰而来。
    苗烧天两道火焰般的浓眉皱了皱,道:“小张三也来了,来得倒真不慢。”
    马蹄声突然停顿,一人朗声笑道:“青龙老大的约会,江湖中有谁敢来慢了的?”
    朗笑声中,一个人已越墙而入,一身雪白的急服劲装,特地将衣襟敞开,露出坚实强壮的胸膛,却比衣裳更白。
    苗烧天一挑大拇指,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白马小张三,几年不见,你怎么反倒越长越年青,越长越漂亮了,老苗若有女儿,一定挑你做女婿。”
    白马张三淡淡道:“你就算有女儿,也没有人敢要的。”
    苗烧天瞪眼道:“为什么?”
    白马张三道:“像阁下这副尊容,生出来的女儿也一定好不了哪儿去。”
    苗烧天瞪着他,瞪了半天,道:“今天我们是专做买卖的,要打架也不必着急。”
    白马张三道:“要喝酒呢?”
    苗烧天大笑道:“那就越急越好了,来,咱们哥儿俩先来敬公孙堂主三杯。”
    公孙静笑了笑,道:“在下酒量不好,不如还是让在下先敬三位一杯。”
    苗烧天皱了皱眉,道:“三位?”
    只听对面屋脊上一人笑道:“河东赤发、河西白马既然都已来了,赵某怎敢来迟?”
    苗烧天道:“太行赵一刀?”
    他已用不着再等人回答。
    他已看见一柄雪亮的刀,快刀!
    ×××
    没有刀鞘。
    雪亮的刀就插在他的红腰带上。
    青布箭衣,青帕包头,一条腰带布比苗烧天的头发还红,恰巧和他血红的刀衣相配。
    公孙静目光却像是他的刀,刀一般从他们脸上刮过,缓缓道:“青龙会发出了十二张请帖,今夜却只到了三位,还有九位莫非已不会来了?”
    赵一刀道:“好,问得干脆。”
    公孙静道:“三位不远千里而来,当然不是来听废话的。”
    赵一刀道:“的确不是。”
    苗烧天狞笑道:“还有那九位客人,至少已有三位不会来了。”
    赵一刀道:“六位。”
    苗烧天道:“青竹帮、铁环门和太原李家来的人是我做了的。”
    赵一刀道:“十二连环坞、长江水路,和辰州言家拳的三位朋友,半路上忽然得了怪病,头痛如裂,所以……”
    苗烧天道:“所以怎么样?”
    赵一刀道:“他们的头现在已不疼了。”
    苗烧天道:“谁替他们治好了的?”
    赵一刀道:“我。”
    苗烧天道:“怎么治的?”
    赵一刀道:“我砍下了他们的脑袋。”
    他淡淡的笑着道:“无论谁的头被砍下来后,都不会再疼的。”
    苗烧天大笑,道:“好法子,真痛快。”
    白马张三忽然道:“万竹山庄和飞鱼塘来的两位前辈,只怕也不能来了。”
    苗烧天道:“哦?”
    白马张三道:“他们已睡着,而且睡得很深很沉。”
    苗烧天道:“睡在哪里?”
    白马张三道:“洞庭湖底。”
    苗烧天大笑道:“妙极,那里睡觉不但凉快,而且绝不会被人吵醒。”
    白马张三淡淡道:“我对武林前辈们,一向照顾得很周到的。”
    赵一刀道:“该来的人,想必都已来了,却不知青龙会的货在哪里?”
    公孙静微笑道:“好,问得干脆。”
    赵一刀道:“堂主专程请我们来,当然也不是为了要听废话的。”
    公孙静慢慢地点了头道:“的确不是。”
    赵一刀道:“堂主是不是想着先听听我们的价钱?”
    公孙静道:“现在还不急。”
    赵一刀道:“还等什么?”
    公孙静道:“这批货我们得来不易,总希望出价的人多些,出的价才会高些。”
    苗烧天瞪眼道:“堂主还要等人?”
    公孙静道:“莫忘记本堂还有九位客人要来,阁下却只做掉了八位。”
    苗烧天道:“还有一个人是谁?”
    公孙静笑了笑道:“是个头既不疼,也不会睡着的人。”
    苗烧天冷笑道:“老实说,这批货赤发帮已势在必得,无论再有什么人来,也一样没用。”
    白马张三冷冷道:“青龙会做生意一向公道,只要赤发帮的价钱高,这批货自然归赤发帮。”
    苗烧天厉声道:“莫非你还想抢着出价?”
    白马张三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苗烧天霍然长身而起,瞪着他,耳上的金环又在叮叮作响。
    突听车辚马嘶,一辆六匹马拉的华丽大车,停在门外。
    四个挺胸凸肚的彪形大汉,跨着车辕,一跃而下,躬身拉开了车门。
    过了半晌,才有个面白无须、痴肥臃肿的白胖子,喘着气从车厢里走出来,还没有走到三步路,已累得气喘如牛。
    他身后还有个又高又瘦的黑衣人,像影子般紧紧跟着他,一张焦黄的脸,两只眼睛凹了下去,像是个痨病鬼,但脚步却极轻健,腰上挂着对铁光闪闪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对弧形剑。
    这种外门兵刃不但难练,而且打造也不容易,江湖中使这种兵刃的人一向不多,能使这种兵刃的,十个人中就有九个是高手。
    苗烧天、赵一刀、白马张三,三双锐利的眼睛立刻盯在这对弧形剑上。
    白马张三皱了皱眉,沉声道:“这人是谁?”
    公孙静道:“苏州万金堂的朱大少。”
    白马张三道:“他的保镖呢?”
    公孙静微笑道:“恐怕他只是个保镖的。”
    白马张三沉吟着,霍然转向赵一刀,道:“他是不是从你那条路上来的?”
    赵一刀道:“好象是。”
    白马张三道:“他的头怎么不疼?”
    赵一刀道:“他就算头疼,我也治不了。”
    白马张三道:“为什么?”
    赵一刀淡淡道:“他的头太大了。”
    ×××
    朱大少已经坐下来,却还是在不停地擦着汗,喘着气。
    他一共也只不过走了二三十步路,看来却像是刚爬过七八座山似的。
    那黑衣人也还是影子般贴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一双鹰爪般干枯瘦削的手,也始终未能离开过腰畔的那对奇门弧形剑。
    他深凹的漆黑眼睛里,带着种奇特的嘲弄之意,仿佛正在嘲笑着眼前这些人,为什么要来白跑这么一趟。
    风云客栈的灯笼在风中摇荡,苗烧天耳上的金环犹在叮当发响。
    白马张三似乎觉得有些寒意,悄悄地将自己敞开的衣襟拉紧了些。
    赵一刀却在看着桌面上的酒杯沉思,心里仿佛有个很大的难题要他来下决定。
    没有人说话,因为彼此之间都充满敌意。
    公孙静却显然很欣赏他们这种敌意,长长的松了口气,微笑着道:“四位纵不相识,想必也已彼此闻名,用不着我再引见了。”
    苗烧天道:“的确用不着。”
    白马张三道:“我们本就不是来交朋友的。”
    苗烧天斜眼盯着他,道:“就算本来是朋友,为了这批货,也不是朋友了。”
    白马张三冷笑一声道:“苗峒主一向是个明白人。”
    苗烧天也冷笑了两声道:“现在人既已到齐,货呢?”
    公孙静道:“当然有货的,只不过……”
    苗烧天道:“只不过怎么样?”
    公孙静道:“青龙会做生意,一向规规矩矩,讲究的是童叟无欺,现金交易。”
    苗烧天道:“好!”
    他一拍手,那九个麻衣赤发的怪人,就已忽然自黑暗中出现,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个麻布包袱,份量显然不轻。
    这时门口已又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那虬髯大汉双手高举着个大铁箱,一步步走了进来,黑铁般的肌肉一块块凸起,每一步踩下去,地上就立刻多出个很深的脚印。
    公孙静微笑道:“金环八墙,白马啸风,在下一见,就知道赤发九杰和金刚力士都已来了。”
    白马张三道:“莫忘了还有急风八刀。”
    赵一刀终于抬起头笑了笑,道:“河东赤发、河西白马,全部财雄势大,太行快刀怎么敢来争锋,这批货,咱们兄弟就算放弃了。”
    苗烧天仰面狂笑道:“好,赵老大才真的是明白人。”
    他笑声忽然停顿,目光火焰般盯着朱大少,沉声道:“却不知万金堂的少主人意下如何?”
    朱大少的喘息总算已停止,正在凝视着自己的手,就好像一个少年在看着他的初恋情人的手儿一样。
    可是他还是回答了苗烧天问他的话,他反问道:“你在问我有什么意见?”
    苗烧天道:“哼。”
    朱大少道:“我没有意见,我一向很懒得动脑筋。”
    苗烧天面上已现出怒容,道:“没有意思?有没有金子?”
    朱大少道:“有。”
    苗烧天道:“带来了多少?”
    朱大少道:“你想看看?”
    苗烧天道:“这里一向讲究的是现金交易。”
    朱大少道:“你已经看过了。”
    苗烧天道:“在哪里?”
    朱大少道:“我说出来的话就是现金。”
    苗烧天的脸沉了下来,道:“所以你说多少,就算多少?”
    朱大少道:“不错。”
    苗烧天道:“我若出价十万,你就说十万零一百两?
    朱大少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
    苗烧天的目光忽然移向那对弧形剑。
    那九个麻衣赤发的怪人,已悄悄展动身形,将朱大少包围。
    朱大少却还是凝视着自己的一双手,好象世上除了这双手外,已没有任何值得他看的东西。
    突听“叮”的一声,金环相击,苗烧天的手已向弧形剑抓了过去。
    他的出手快而准。
    他从未想到还有一双手比他更快──一双肥胖而保养得极好的手。
    他的手还未搭上弧形剑,这双手已忽然间将耳上的金环解下来。
    金环相击,又是“叮”的一响。
    苗烧天凌空翻身,退出两丈。
    黑衣人还是影子般贴在朱大少身后,一动也不动。
    朱大少还是凝视着自己的手,只不过手里已赫然多了对金环。
    ×××
    白马张三的脸色也变了。
    赵一刀看着面前的酒杯,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白马张三道:“什么意思?”
    赵一刀道:“他就算头疼,我也治不好的。”
    白马张三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他的头实在太大了。”
    ×××
    公孙静面上又露出微笑,缓缓道:“既然大家都已带来了现金,现在先不妨去看货了。”
    苗烧天眼睛里布满红丝,瞪着朱大少。
    朱大少却悠然道:“不错,还是先看货的好,也许我还未必肯出价哩!”
    他将手里的金环放在桌面上,掏出雪白的丝巾,仔细的擦了擦手,才慢慢地站起来,道:“请,请带路。”
    公孙静道:“请,请随我来。”
    他第一个走向客栈,朱大少慢慢地跟在身后,仿佛又开始在喘气。
    黑衣人还是寸步不离的跟着他,现在,白马张三总算已明白他眼睛里,为什么会有那种奇特的嘲弄之色了。
    他嘲笑的并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因为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在保护着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他来保护。
    (三)
    苗烧天走在最后,手里紧紧地抓着那对金环,手背上青筋凸起。
    他本已不该来的,却非来不可。
    那批货就像是有种奇怪的吸力,将他的脚步一步步吸了过去。
    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肯放弃任何机会的。
    石阶本来向上,但这时却忽然向下沉落,露出条阴暗的地道。
    地道的入口,石像般地站着两个人,以后每隔十几步,都有这么样两个人站着,脸色阴沉得就象是墙上的青石一样。
    石墙上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
    青龙会据说有三百六十五处秘密的分坛,这地方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地道的尽头处,还有道很粗的铁栅。
    公孙静从贴身的腰带里,拿出一大串锁匙,用其中的三根,打开了门上的三道锁,防守在铁栅后的两个人才将这道门拉开。
    但这道门却还不是最后的一道门。
    公孙静面带着微笑,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能到得了这里,这里的守卫并不是很难对付的人,但无论谁到了这里,再想往前走,就很难了。”
    朱大少道:“为什么?”
    公孙静道:“从这里开始,到前面的那扇石门之间,一共有十三道机关埋伏,我可以保证,世上能闯过这十三道埋伏的人,绝不会超过七个。”
    朱大少叹了口气,道:“幸好我绝不会是这七个人其中之一。”
    公孙静笑得更温和有礼,道:“你为什么不试试?”
    朱大少道:“以后我说不定会来试试的,但现在还不行。”
    公孙静道:“为什么?”
    朱大少道:“因为我现在活得还很有趣。”
    ×××
    从铁栅到石门其实并不远,但听过公孙静说的话之后,这段路就好象立刻远了十倍。
    石门更沉重。
    公孙静又用三把锁匙开了门,两尺厚的石门里,是一间九尺宽的石屋子;屋里阴森而寒冷,仿佛已到了古代帝王陵墓的中心;本来应该停放棺材的地方,现在却摆着个巨大的铁箱,打开这铁箱,当然至少还需要三把锁匙,但这三把锁匙还不是最后的三把,因为大铁箱中还有个小铁箱。
    朱大少又叹了口气,道:“就凭这种防守之严密,我们也该多出些价钱才是。”
    公孙静微笑道:“朱大少的确是个明白人。”
    他捧出那个小铁箱,打开。
    他温和动人的微笑突然不见了,脸上的表情就好象嘴里被人塞了个烂柿子。
    ×××
    铁箱竟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九个字:“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四)
    石室中阴森而寒冷,公孙静却已开始在流汗,黄豆般大的冷汗,一粒一粒从他苍白的脸上流下来。
    朱大少看着他,目光温柔得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手的时候一样,柔声道:“你一定知道的。”
    公孙静道:“知……知道什么?”
    朱大少道:“知道是谁在谢你。”
    公孙静双拳握紧,突然转身冲了出去。
    朱大少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他的确是个好人,只可惜好人据说都活不长的……”
    ×××
    “假如世上真的只有七个人能闯过这十三道埋伏,是哪七个人呢?”
    “其中至少有一个人是绝无疑问的,无论你怎么算,他都必定是这七个人其中之一。”
    “这人是谁?”
    “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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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天上白玉京
    (一)
    白玉京并不在天上,在马上。
    他的马鞍已经很陈旧,他的靴子和剑鞘同样陈旧,但他的衣服却是崭新的。
    剑鞘轻敲着马鞍,春风吹在他脸上。
    他觉得很愉快,很舒服。
    旧马鞍坐着舒服,旧靴子穿着舒服,旧剑鞘绝不会损伤他的剑锋,新衣服也总是令他觉得精神抖擞,活力充沛。
    但最令他愉快的,却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双眼睛。
    前面一辆大车里,有双很迷人的眼睛,总是在偷偷地瞟着他。
    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是在一个小镇上的客栈里。
    他走进客栈,她刚走出去。
    她撞上了他。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羞涩和歉意,脸红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却希望再撞见她一次,因为她实在是个很迷人的美女。他却并不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见她,是在一家饭馆里。
    他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她就进来了。看见他,她垂下头嫣然一笑。
    笑容中还是充满了羞涩和歉意。
    这次他也笑了。
    因为他知道,他若撞到别的人,就决不会一笑再笑的。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很讨厌的男人,对这点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虽然先走,却并没有急着赶路。
    现在她的马车果然已赶上了他,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有意也好,无意岂非更有趣。
    他本是个浪子,本就喜欢流浪。在路上,他曾结识过各式各样的人。
    那其中有叱咤关外的红胡子,也有驰骋在大沙漠上的铁骑兵,有瞪眼杀人的绿林好汉,也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少。
    在流浪中,他的马鞍和剑鞘渐渐陈旧,胡子也渐渐粗硬。
    但他的生活,却永远是新鲜而生动的。
    他从来预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会遇到些什么样的人。
    ×××
    风渐冷。
    缠绵的春雨,忽然从春云中洒了下来,打湿了他的春衫。
    前面的马车停下来了。
    他走过去,就发现车帘已卷起,那双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视着他。
    迷人的眼睛,羞涩的笑容,瓜子脸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却艳如紫霞。
    她指了指纤秀的两脚,又指了指他身上刚被打湿的衣衫。
    她的纤手如春葱。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车厢。
    她点点头,嫣然一笑,车门已开了。
    车厢里舒服而干燥,车垫上的缎子光滑得像是她的皮肤一样。
    他下了马,跨入了车厢。
    ×××
    雨下得缠绵而细密,而且下得正是时候。
    在春天里,老天仿佛总是喜欢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让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没有丝毫勉强,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仿佛天生就应该认得这个人,仿佛天生就应该坐在这车厢里。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有谁能说他们不应该相遇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擦干脸上的雨水,她却递给他一块软红丝巾。
    他凝视着她,她却垂下头去弄衣角。
    “谢谢你。”
    “不客气。”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欢李白?”
    她将衣角缠在纤纤的手指上,曼声低吟:
    “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
    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
    中年谒汉主,不惬还归家,
    朱颜谢春晖,白发见生涯,
    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
    愿随夫子天坛上,
    闲与仙人扫落花。”
    念到劳山那一句,她声音似乎停了停。
    白玉京道:“劳姑娘?”
    她的头垂得更低,轻轻道:“袁紫霞。”
    突然间,马蹄急响,三匹马从马车旁飞驰而过,三双锐利的眼睛,同时向车厢里盯了一眼。
    马已驰过,最后一个人突然自鞍上腾空掠起,倒纵两丈,却落在白玉京的马鞍上,脚尖一点,已将挂在鞍上的剑勾起。
    驰过去的三匹马突又折回。
    这人一翻身,已轻飘飘的落在自己马鞍上。
    三匹马眨眼间就没入濛濛雨丝中,看不见了。
    袁紫霞美丽的眼睛睁得更大,失声道:“他们偷走了你的剑。”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道:“你看着别人拿走了你的东西,你也不管?”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据说江湖中有些人,将自己的剑看得就像是生命一样。”
    白玉京道:“我不是那种人。”
    袁紫霞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觉得有些失望。
    有几个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
    你若为了一把剑就跟别人拼命,她们也许会认为你是个英雄,也许会为你流泪。
    但你若眼看别人拿走你的剑,她们就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白玉京看着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
    袁紫霞道:“不多,可是──我喜欢听,也喜欢看。”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一个人出来?”
    袁紫霞点点头,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幸好你看得还不多,看多了你一定会失望的。”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看到的事,永远不会像你听到的那么美。”
    袁紫霞还想再问,却又忍住。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一阵蹄声急响,刚才飞驰而过的三匹马,又转了回来。
    最先一匹马上的骑士,忽然倒扯顺风旗,一伸手,又将那柄剑轻轻地挂在马鞍上。
    三个人同时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后才又消失在细雨中。
    袁紫霞睁大了眼睛,觉得又是惊奇,又是兴奋,道:“他们又将你的剑送回来了。”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眨着眼,道:“你早就知道他们会将剑送回来的?”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看着他,眼睛里发着光,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白玉京道:“怕我?”
    袁紫霞道:“你……你这把剑一定曾杀过很多人!”
    她似已兴奋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白玉京道:“你看我像杀过人的样子?”
    袁紫霞道:“不像。”
    她只有承认。
    白玉京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袁紫霞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怕你?”
    白玉京道:“也许他们怕的是你,不是我。”
    袁紫霞笑了,道:“怕我?为什么要怕我?”
    白玉京叹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再锋利的剑,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袁紫霞笑得更甜了,眨着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是在向他挑战。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白玉京道:“当然。”
    袁紫霞嫣然道:“好,那么我就要你先陪我喝杯酒去。”
    白玉京很吃惊,道:“你也能喝酒?”
    袁紫霞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样子?”
    白玉京又叹了口气,道:“像。”
    他只有承认。
    因为他知道,杀人和喝酒这种事,你看样子是一定看不出来的。
    (二)
    白玉京醉过,时常醉,但却从来没有醉成这样子。
    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一个教训。
    江湖中最难惹的有三种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过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们,无论是想打架,还是想喝酒,都最好莫要去惹他们。
    只可惜他已渐渐将这教训忘了,这也许只因为他根本不想过太平日子。
    所以他现在才会头疼如裂。
    他只记得最后连输了三拳,连喝了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风。
    然后他的脑子就好像忽然变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东西,忽然放在他脸上,他也许直到现在还不会醒。
    这样冰冰凉凉的东西,是小方的手。
    ×××
    没有任何人的手会这么冷,只不过小方已没有右手。
    他的右手是个铁钩子。
    小方叫方龙香,其实已不小。
    但听到这名字,若认为他是个女人,就更错了,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更男人的男人。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眼睛却还是雪亮,总是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事。
    现在他正在看着白玉京。
    白玉京也看见他了,立刻用两只手抱着头,道:“老天,是你,你怎么来了?”
    方龙香道:“就因为你祖上积了德,所以我才会来了。”
    他用铁钩轻轻地磨擦着白玉京的脖子,淡淡的道:“来的若是‘双钩’韦昌,你脑袋只恐怕早已搬了家。”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那岂非倒也落得个痛快。”
    方龙香也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的毛病,就是一直都太痛快了。”
    白玉京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方龙香道:“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间很干净的屋子,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树的树荫。
    白玉京四面看了看,苦笑道:“难道是你送我到这里来的?”
    方龙香道:“你以为是谁?”
    白玉京道:“那位袁姑娘呢?”
    方龙香道:“也已经跟你醉得差不多了。”
    白玉京笑了,道:“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喝不过我。”
    方龙香道:“她喝不过你?你为什么会比她先醉?”
    白玉京道:“我喝得本就比她多。”
    方龙香道:“哦。”
    白玉京道:“喝酒的时候,我当然不好意思跟她太较量,划拳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你说我怎么会不比她喝得多?”
    方龙香道:“你若跟她打起来,当然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了。”
    白玉京道:“当然。”
    方龙香叹道:“老江湖说的话果然是决不会错的。”
    白玉京道:“什么话?”
    方龙香道:“就因为男人大多都有你这种毛病,所以老江湖才懂得,打架跟喝酒,都千万不能找上女人。”
    白玉京道:“你是老江湖?”
    方龙香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到,你现在的派头居然有这么大了。”
    白玉京道:“什么派头?”
    方龙香道:“你一个人在屋里睡觉,外面至少有十个人在替你站岗。”
    白玉京怔了怔,道:“十个什么样的人?”
    方龙香道:“当然是来头都不小的人。”
    白玉京道:“究竟是谁?”
    方龙香道:“只要你还能站得起来,就可以看见他们了。”
    ×××
    这里是小楼上最右面的一间房,后窗下是条很窄的街道。
    一个头上戴着顶破毡帽,身上还穿着破棉袍的驼子,正坐在春日的阳光下打瞌睡。
    方龙香用铁钩挑起了窗户,道:“你看不看得出这驼子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我只看得出他是个驼子。”
    方龙香道:“但他若摘下头上那顶破毡帽,你就知道他是谁了。”
    白玉京道:“为什么?”
    方龙香道:“因他头发的颜色跟别人不同。”
    白玉京皱了皱眉,道:“河东赤发?”
    方龙香点点头,道:“看他的样子,不是赤发九怪中的老三,就是老七。”
    白玉京不再问下去,他一向信任小方的眼睛。
    方龙香道:“你再看看巷口树下的那个人。”
    巷口也有棵大白果树,树下有个推着车子卖藕粉的小贩,正将一壶滚水冲在碗中的藕粉里。
    壶很大,很重,他用一只手提着,却好像并不十分费力。
    白玉京道:“这人的腕力倒还不错。”
    方龙香道:“当然不错,否则他怎么能使得了二十七斤重的大刀?”
    白玉京道:“二十七斤重的刀?莫非是从太行山来的?”
    方龙香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他的刀就藏在车子里。”
    白玉京道:“那个吃藕粉的人呢?”
    一个人捧着刚冲好的藕粉,蹲在树下面,慢慢地啜着,眼睛却好像正在往这楼上瞟。
    方龙香道:“车子里有两把刀。”
    白玉京道:“两个人都是赵一刀的兄弟?”
    方龙香道:“他就是赵一刀。”
    他拍了拍白玉京的肩,道:“你能叫赵一刀在外面替你守夜,派头是不是不能算小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我派头本来就不小。”
    ×××
    一个戴着红缨帽,穿着青皂衣的捕快,正从巷子的另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到树下,居然也买了碗藕粉吃。
    白玉京笑道:“看来赵一刀真应该改行卖藕粉才对,他的生意倒真不错,而且绝没有风险。”
    方龙香道:“没有风险?”
    白玉京道:“有?”
    方龙香道:“这戴着红缨帽的,说不定随时都会给他一刀。”
    白玉京笑道:“官差什么时候也会在小巷子里杀人了?”
    方龙香笑道:“他戴的虽然是红缨帽,却是骑着匹白马来的。”
    白玉京道:“白马张三?”
    方龙香道:“你想不到?”
    白玉京道:“白马张三一向独来独往,怎么会跟他们走上一条路的?”
    方龙香道:“我也正想问你。”
    白玉京道:“会不会是凑巧?”
    方龙香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白玉京倒了盏冷茶,一口喝下去,才又问道:“除了他们四个外,这地方还来了些什么人?”
    方龙香道:“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白玉京道:“这些人很好看?”
    方龙香道:“好看,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精彩。”
    白玉京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来了?”
    方龙香笑了笑道:“你莫忘了这地方是谁的地盘。”
    白玉京也笑了笑,道:“我若忘了,怎么会在这里喝得烂醉如泥?”
    方龙香瞪眼道:“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要我来做你的保镖的。”
    白玉京笑道:“保镖的是你,付账的也是你。我既已到了这里,什么事就全归你一手包办。”
    方龙香道:“你管什么呢?”
    白玉京道:“我只管大吃大喝,吃到你叫救命时为止。”
    方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个人倒很少会走错地方的。”
    ×××
    前面的窗口下,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里一棚紫藤花下,养着缸金鱼。
    一个年轻的胖子,正背负着双手,在看金鱼;一个又瘦又高的黑衣人,影子般贴在他身后。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扶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蹒跚地穿过院子。
    三个青衣劲装的彪形大汉,一排站在西厢房前,正目光灼灼的盯着大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从门外进来。
    白玉京道:“这三个人我昨天见过。”
    方龙香道:“在哪里?”
    白玉京道:“路上。”
    方龙香道:“他们找过你?”
    白玉京道:“只不过借了我的剑去看了看。”
    方龙香道:“然后呢?”
    白玉京淡淡道:“然后当然就送回来了。就算青龙老大借了我的剑去,也一样会送回来的。”
    方龙香皱皱眉,道:“你知道他们是青龙会的人?”
    白玉京道:“若不是青龙会里的,别人只怕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方龙香用眼角瞟着他,摇着头叹道:“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是白玉京。”
    方龙香眨了眨眼睛,道:“白玉京又是个什么人?”
    白玉京笑道:“是个死不了的人。”
    突听“叮”的一声响,那金鱼缸也不知被什么打碎,缸里的水飞溅而出,眼见水花就要溅得那胖子一身。
    谁知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就轻飘飘飞了起来,用一根手指勾住了花棚,整个人吊在上面,居然轻得就像是个纸人。
    那黑衣人的裤子反而被打湿了。
    白玉京道:“想不到这小胖子轻身功夫倒还不弱。”
    方龙香道:“你看不出他是谁?”
    白玉京道:“看他的身法,好像是峨嵋一路的。但近三十年来,峨嵋门下已全剩了尼姑,而且终年吃素,怎么会突然多了个这样的小胖子?”
    方龙香道:“你难道忘了峨嵋的掌门大师,未出家前是哪一家的人?”
    白玉京道:“苏州朱家。”
    方龙香道:“对了,这小胖子就是朱家的大少爷,也就是素因大师的亲侄儿。”
    白玉京道:“他那保镖呢?”
    方龙香道:“不知道。看他的武功,最多也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三流角色。”
    白玉京道:“他自己明明有第一流的武功,为什么要请个三流角色的保镖?”
    方龙香道:“因为他高兴。”
    ×××
    缸里的金鱼随着水流出来,在地上跳个不停。
    那黑衣人却还是站在水里,动也不动,一双深凹的眼睛里,却带着七分忧郁,三分悲痛。
    方龙香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人倒是个可怜人。”
    白玉京道:“你同情他?”
    方龙香道:“一个人若不是被逼得没法子,谁愿意做这种事?何况,看他用的兵刃,在江湖中本来也该小有名气,但现在……”
    他忽然改变话题,道:“你看不看得出是谁打破水缸的?”
    白玉京道:“司马光。”
    方龙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滑稽,简直滑稽得要命。”
    白玉京笑了,道:“打破水缸的人若不是司马光,就是躲在东边第三间屋里的人。”
    朱大少已从花棚上落下,正好对着那间屋子冷笑。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却捧着个脸盆走出来,仿佛想将地上的金鱼捡到盆里,一不小心,脚下一个踉跄,脸盆里的水又泼了一地。
    白玉京道:“这位老太太又是谁?”
    方龙香道:“是个老太太。”
    白玉京道:“老太太怎么也会到这里来了?”
    方龙香道:“这里本来就是个客栈,任谁都能来。”
    白玉京道:“她总不是为我来的吧?”
    方龙香道:“你还不够老。”
    白玉京道:“青龙快刀,赤发白马,这些人难道就是为我来的?”
    方龙香道:“你看呢?”
    白玉京道:“我看不出。”
    方龙香道:“你没有得罪他们?”
    白玉京道:“没有。”
    方龙香道:“也没有抢他们的财路?”
    白玉京道:“我难道是强盗?”
    方龙香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他们若真是为我而来的,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方龙香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怕你,也许是因为他们还在等人。”
    白玉京道:“等什么人?”
    方龙香道:“青龙会有三百六十五处分坛,无论哪一坛的堂主,都不是好对付的。”
    白玉京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好像也不是很好对付的。”
    方龙香道:“可是她呢?”
    白玉京道:“她?”
    方龙香道:“你那位女醉侠。”
    白玉京道:“她怎么样?”
    方龙香道:“她既然是跟你来的,你难道还能不管她?别人既知道她是跟你来的,难道还会轻易放过她?”
    白玉京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方龙香叹道:“你明明是在天上的,为什么偏偏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到这里来受罪?”
    白玉京冷笑道:“我还没有受罪。”
    方龙香笑道:“就算现在还没有受,只怕也快了。”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到隔壁有人在用力敲打着墙壁。
    白玉京道:“她在隔壁?”
    方龙香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现在你只怕就要受罪了。”
    白玉京道:“受什么罪?”
    方龙香道:“有时候受罪就是享福,享福也就是受罪。究竟是享福还是受罪,恐怕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
    袁紫霞枕着一头乱发,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刚生过一场大病。
    门是虚掩着的,也不知是她刚才将门闩拔开的,还是根本没有闩门。
    她手里还提着只鞋子,粉墙上还留着鞋印。
    白玉京悄悄地走进来,看着她。
    他忽然发现一个喝醉了的女人,在第二天早上看来,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他的心在跳。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第二天早上若看见女人,反而特别容易心跳。
    袁紫霞也在看着他,轻轻地咬着嘴唇,道:“人家的头已经疼得快裂开,你还在笑。”
    白玉京道:“我没有笑。”
    袁紫霞道:“你脸上虽然没有笑,可是你的心里却在笑。”
    白玉京笑了,道:“你能看到我心里去?”
    袁紫霞道:“嗯。”
    她这声音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
    女人从鼻子发出来的声音,通常都比从嘴里说出来的迷人得多。
    白玉京忍不住道:“你可看得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你说。”
    袁紫霞道:“我不能说。”
    白玉京道:“为什么?”
    袁紫霞道:“因为……因为……”她的脸突然红了,拉起被单盖住了脸,才吃吃的笑着道:“因为你心里想的不是好事。”
    白玉京的心跳得更厉害。
    他心里的确没有在想什么好事。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在第二天早上,总算会变得软弱些,总是禁不起诱惑的。
    喝醉了的女人呢?
    白玉京几乎已忍不住要走过去了。
    袁紫霞的眼睛,正藏在被里偷偷地看他,好像也希望他走过去。
    他并不是君子,但想到外面那些替他“站岗”的人,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袁紫霞脸上带着红霞,咬着嘴唇道:“我看见你昨天晚上拼命想灌醉我的样子,就知道你原来不是个好人。”
    白玉京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想灌醉你?”
    袁紫霞道:“你不想?你为什么要用大碗跟我喝酒?你几时看见过女人用大碗喝酒的?”
    白玉京说不出话来了。
    女人若要跟你讲歪理的时候,你就算有话说,也是闭着嘴的好。
    这道理他也明白。
    只可惜袁紫霞还是不肯放过他,紧跟着又道:“现在我的头疼得要命,你怎么赔我?”
    白玉京苦笑道:“你说。”
    袁紫霞道:“你……你至少应该先把我的头疼治好。”
    突听一人道:“那容易得很,你只要一刀砍下她的头就好了。”
    ×××
    声音是从门外的走廊上传来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白玉京已窜出了门。
    小楼上的走廊很狭,白果树的叶子正在风中摇曳。
    没有人,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方龙香刚才就已溜之大吉了。
    他不喜欢夹在别人中间做萝卜干。
    说话的人是谁呢?
    ×××
    院子里又平静下来。
    地上的金鱼已不知被谁收走,朱大少和他的保镖想必已回到屋里。
    只剩下青龙会的那条大汉,还站在那里盯着大门,却也不知道是在等谁。
    白玉京只好回去。
    袁紫霞已坐了起来,脸色又发白,道:“外面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没有人。”
    袁紫霞瞪大了眼睛,道:“没有人?那么是谁在说话?”
    白玉京苦笑,他只能苦笑。
    袁紫霞眼睛充满了恐惧,道:“他……他叫你砍下我的头来,你会不会?”
    白玉京叹了口气,他只有叹气。
    袁紫霞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扑到他怀里,颤声道:“我怕得很。这地方好像有点奇怪,你千万不能把我一个人甩在这里。”
    她一双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衣袖已滑下,手臂光滑如玉。
    她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裳,她的胸膛温暖而坚挺。
    白玉京既不是木头,也不是圣人。
    袁紫霞道:“我要你留在屋里陪着我!你……你为什么不关起门?”
    她温软香甜的嘴唇就在他耳边。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又传来一阵哭声,哭得好伤心。
    是谁在哭?哭得真要命。
    袁紫霞的手松开了。无论谁听到这种哭声,心都会沉下去的。
    她赤着足站在地上,眼睛里又充满惊惧,看来就像是个突然发现自己迷了路的孩子。
    哭声也像是孩子发出来的。
    白玉京走到窗口,就看见一口棺材,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和那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正伏在棺材上痛哭,已哭得声嘶力竭。
    棺材也不知是谁抬来的,就摆在刚才放鱼缸的地方。
    这地方来的活人已够多了,想不到现在居然又来了个死人。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至少这死人总不会是为我来的吧……”
    (三)
    袁紫霞闩上了门,搬了张椅子,坐在窗口,院子里有两个刚请来的和尚,正在念经。
    从小楼看下去,和尚的光头显得很可笑,但他们的诵经声却是庄严而哀痛的,再加上单调的木鱼声,老太婆和孩子的哭声,更使人听了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和空虚。
    袁紫霞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天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来,但现在却似已将近黄昏。
    天色阴暝,仿佛又有雨意。
    青龙会的那三条大汉,也全都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看着,等着,脸上的表情也已显得有些焦急不耐。
    白玉京和方龙香正从她面前走了过去,慢慢地走出了门。
    他们并没有看见别人,却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都在后面盯着他们。
    但等到他们一回头,这些人的目光立刻就全都避开了。
    袁紫霞当然是例外。
    她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叙的情意,就像是千万根柔丝,缠住了白玉京的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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