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双双
    (一)
    又是黄昏。
    远山在夕阳中由翠绿变为青灰,泉水流到这里,也渐渐慢了。
    风的气息却更芬芳。
    因为鲜花就开在山坡上,五色缤纷的鲜花,静悄悄地拥抱着一户人家。
    小桥、流水。
    这小小的人家就在流水前,山坡下。
    院子里也种着花。
    一个白发苍苍、身材魁伟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只有一只手。
    但是他这只手却十分灵敏、十分有力。
    他用脚尖踢过木头,一挥手,巨斧轻轻落下,“喀嚓”一响,木头就分成两半。
    他的眸子就像是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遥远、冷淡。
    也许只有经历过无数年丰富生活的人,眼睛才会如此遥远,如此冷淡。
    小武和高立走了进来。
    他们的脚步很轻,但老人还是立刻回过头。
    他看见了高立。
    但是他眸子里还是全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高立走过去,他就慢慢地放下斧头。
    然后他突然跪下去,向高立跪下去,就像奴才看见主人那么样跪下去。
    但是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也没有说一个字。
    高立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两个人就像是在扮着一幕无声的哑剧。
    只可惜谁也不知道剧中的含意。
    小武也只有木头人般站在那里,幸好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了声音。
    ×××
    是温柔而妩媚的声音,是少女的声音。
    双双。
    她在屋子里柔声轻哼:“我知道一定是你回来,我知道。”
    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欢喜和柔情。
    高立听到这声音,眼睛里也立刻露出一种无法描叙的柔情。
    小武几乎看得痴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也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这个女人。
    “她当然是值得男人为她做任何事的。”
    老人又回过头,开始劈柴,“喀嚓”一声,一根柴又被劈成两半。
    她并没有出来。
    小武已跟着高立走进了屋子。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比平时快。
    “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人?究竟有多美?”
    客厅里打扫得很干净,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旁边有扇小门,门上垂着竹帘。
    她声音又从门里传出来。
    “你带了客人回来?”
    她居然能听出他们的脚步声。
    高立的声音也变得非常温柔:“不是客人,是个好朋友。”
    “那么你为什么不请他进来?”
    高立拍了拍小武的肩,微笑着道:“她要我们进去,我们就进去。
    小武道:“是,我们进去。”
    这句话说得毫无意义,因为他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
    然后他就跟着走了进去。
    然后他的思想立刻全都停止,以至连心跳都似已停止。
    他终于看见了双双──这第一眼的印像,他确信自己永生都难以忘记。
    ×××
    双双斜倚在床上,一双拉着薄薄的被单的手,比被单还白,白得似已接近透明。
    她的手臂细而纤弱,就像是个孩子,甚至比孩子还要瘦小。
    她的眼睛很大,但却灰蒙蒙的全无光彩。
    她的脸更奇怪。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的脸是什么模样,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那并不是丑陋,也没有残缺,却像是一个拙劣工匠所制造出的美人面具,一个做得扭曲变了形的美人面具。
    这个可以令高立不惜为她牺牲一切的美人,不但是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而且还是个瞎子。
    ×××
    屋子里摆满了鲜花,堆满了各式各样制作精巧的木偶和玩具。
    精巧的东西,当然都是昂贵的。
    花刚摘下,鲜艳而芬芳,更衬得这屋子的主人可怜而又可笑。
    但是她自己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自怜自卑的神色,反而充满了欢乐和自信。
    这种表情竟正和一个真正的美人完全一样。因为她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在偷偷地仰慕她。
    小武完全怔往。
    高立却已张开双臂,迎了上去,轻轻搂住了她,柔声道:“我的美人,我的公主,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已经想得快疯了。”
    这种话简直说得肉麻已极,几乎肉麻得令人要作呕。
    但双双脸上的光辉却更明亮了,她抬起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脸。
    看她对他的态度,就好像拿他当做个孩子。
    高立也好像真的成了个孩子,好像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挨她打更愉快的事。
    双双吃吃笑道:“你这个小扯谎精,你若真想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高立故意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也想早点回来,可惜我还想多赚点钱,回来给我的小公主买好东西吃、好东西玩呀。”
    双双道:“真的?”
    高立道:“当然是真的,你要不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
    双双又笑了,道:“我还以为你被外面的野女人迷晕了头哩。”
    高立叫了起来,道:“我会在外面找野女人?世上还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我的小公主!”
    双双笑得更愉快,却故意摇着头,道:“我不信,外面一定还有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高立断然道:“没有,绝对没有。”
    他眨了眨眼,忽又接着道:“我本来听说皇城里也有个公主很美,但后来我自己一看,才知她连你一半都比不上。”
    双双静静地听着,甜甜地笑着,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亲。
    高立立刻好像开心得要晕倒。
    一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汉,一个畸形的小瞎子,两个人居然在一起打情骂俏,肉麻当有趣。
    这种情况非但可笑,简直滑稽。
    但小武心里却一点可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觉得心里又酸又苦。
    他只觉得想哭。
    高立已从身上解下一条陈旧的皮褡裢,倒出了二三十锭金子,倒在床上。
    他拉着双双的小手,轻摸着这些金子,脸上的表情又得意、又骄傲,道:“这都是我这几个月赚来的,又可以替我们的小公主买好多东西了。”
    双双道:“真是你赚来的?”
    高立大声道:“当然,为了你,我绝不会去偷,更不会去抢。”
    双双的神色更温柔,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有了你这么样一个男人,我真为你而骄傲。”
    高立凝视着她,苍白、憔悴、冷漠的脸忽然也露出种说不出的欢愉幸福之色,在外面所受的委曲和打击,现在早已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小武从未看过这种表情,也从未想到会在他脸上看见这种表情。
    到了这里,他就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双双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显然也已感觉得到。
    所以她自己也是完全幸福而满足的。
    你们能说他们不配么?
    小武忽然也觉得她很美了。
    一个女人只要能使她的男人幸福欢愉,其他纵然有些缺陷,又能算得了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双双忽然红起脸一笑,道:“你刚才不是说你带了个朋友回来吗?”
    高立也笑了道:“你看,我一看见你,立刻就晕了头,连朋友都忘了。”
    双双道:“你在别人面前也这么说,不怕别人笑话。”
    高立道:“他怎么会笑话我们,这小子现在一定嫉妒我嫉妒得要命!”
    他看着小武,目中充满了祈求之色。
    小武叹了口气道:“你总在我面前说,你的小公主是世上第一个美人,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骗人精。”
    高立脸色立刻变了,拼命挤眼,道:“我哪点儿骗了你?”
    小武道:“世上哪里有像她那样的美人?她简直是天上的仙子。”
    高立笑了。
    双双也笑了。
    小武用拳头轻打高立的肩,笑道:“老实说,我真羡慕你这混小子,你哪点儿配得上她。”
    高立故意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实在配不上她,只可惜她偏偏要喜欢我。”
    双双吃吃笑道:“你们看这个人,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
    高立道:“我是跟这小子学的。”
    三个人同时大笑,小武忽然也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样开心过。
    ×××
    双双睡得很早,吃完了饭,是高立扶她上床的,还替她盖好了被。
    她就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样样事都需要别人照顾。
    可是她却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现在星已升起。
    高立和小武铺了张草席在花丛间,静静地躺在星空下。
    夜凉如水。
    星空遥远而辉煌。
    小武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说的不错,她的确是个奇妙的女人。”
    高立没有说话。
    小武道:“她的外貌也许并不美,可是她的心却很美,也许比世界上大多数美人都美丽得多!”
    高立还是没有说话。
    小武道:“我本来一直在奇怪,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是个小气鬼,现在我才明白了。”
    他叹息着,接着道:“为了她这样的女人,你无论怎么做都是值得的。”
    高立忽然道:“也许我并不是为了她。”
    小武道:“你不是?”
    高立也叹了口气,道:“我若说得光明堂皇些,当然可以说是为了她,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这么样为的是自己。
    小武道:“哦!”
    高立道:“因为我只在这里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平静快乐,所以……”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每隔一段时候,都一定要回来一次,住几天,否则我只觉早已倒了下去,早已发了疯。”
    ──人也像机械一样,每隔一段时候,都要回厂去保养保养、加加油的。
    小武当然懂得这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道:“你怎么遇见她的?”
    高立道:“她是个孤儿。”
    小武道:“她的父母呢?”
    高立道:“已经死了,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接着道:“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为了怕她伤心,从小就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孩子,她……她自己当然也看不见自己。”
    看不见自己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也看不见别人。
    就因为她看不见别人,所以才不能将自己跟别人比较。
    小武长长叹息着,黯然道:“她是个瞎子,这本是她的不幸,但从这一点看,这反而是她的运气。”
    幸福与不幸之间的距离,恐怕本来就很微妙。
    高立道:“有一次我受了很重的伤,无意间来到这里,那时她父母还没有死,他们为我疗伤,日日夜夜地照顾我,从没有盘问过我的来历,也从没有将我当做歹徒。”
    小武道:“所以你以后就常常来?”
    高立道:“那时我已将这里当做我自己的家,到了年节时,无论我在哪里,总要想法子赶着回来的。”
    小武道:“我了解你这种心情。”
    他脸上也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痛苦之色,这个看来很开朗的少年,心里也有很多不可与外人道出的痛苦和秘密。
    高立道:“后来……后来她的父母死了,临终以前,将他们唯一的女儿交托给我,他们并不希望我娶她,只不过希望我能像妹妹般看待她。”
    小武道:“可是你娶了她?”
    高立道:“现在还没有,但以后──以后我一定会娶她的。”
    小武道:“为了报恩?”
    高立道:“不是。”
    小武道:“你真的爱她?”
    高立迟疑着,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只知道……
    只知道她可以使我快乐,可以使我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小武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娶她?”
    高立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想不想喝我们的喜酒?”
    小武道:”当然想。”
    高立坐了起来,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肯不肯在这里多留几天?”
    小武道:“反正我也已无处可去。”
    高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好,我一定请你喝喜酒。”
    小武跳了起来,用力拍拍他的肩道:“我一定等着喝你的喜酒。”
    高立道:“我明天就跟大象去准备。”
    小武道:“大象?”
    高立道:“大象就是刚才替我们做饭的那个独臂老人。”
    小武道:“他──他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高立笑得仿佛很神秘,道:“你看呢?”
    小武道:“我看他一定是个怪人,而且一定有段很不平凡的历史。”
    高立道:“你看过他用斧头没有?”
    小武道:“看过。”
    高立道:“你觉得他手上的功夫如何?”
    小武道:“好像并不在你我之下。”
    高立道:“你的眼光果然不错。”
    小武道:“他究竟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对你特别尊敬?”
    高立又笑了笑,道:“这些事你以后也许会慢慢知道的。”
    小武道:“你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我?”
    高立道:“因为我答应过他,绝不将他的事告诉任何人。”
    小武道:“可是我……”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身子突然腾空而起。箭一般向山坡里的一丛月季花里窜了过去。
    他的身法轻巧而优美,而且非常特殊。
    花丛中仿佛有人低声道:“好轻功,果然不愧为名门之子。”
    小武的脸色变了变,低叱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喝声中,他已窜入花丛,正是刚才那人声发出来的地方。
    他没有看见任何人。
    花丛里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
    ×××
    星月在天,夜色深沉。
    高立也赶了过来,皱眉道:“是不是七月十五的人又追到这里来了?”
    小武道:“只怕不是。”
    高立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小武没有回答。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有些惊讶,又仿佛有些恐惧。
    既然他算准不是组织中的人追来,又为什么要恐惧?
    高立虽然想不通,也没有再问。
    他知道小武若是不愿说出一件事,无论谁也问不出来的。
    高武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大象呢?”
    高立道:“只怕已睡了!”
    小武道:“睡在哪里?”
    高立道:“你想找他?”
    小武勉强笑了笑,道:“我……我能不能去找他聊聊?”
    高立笑了笑,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是个很不喜欢聊天的人?”
    小武目光闪动着,目中的神色更奇特,缓缓道:“也许他喜欢跟我聊天呢。”
    高立凝视着他,过了很久,终于点点头,道:“也许,这世上奇怪的事本来就多得很。”
    (二)
    大象并没有睡。
    他开门的时候,脚上还穿着鞋子,眼睛里也丝毫没有睡意。
    没有睡意,也没有表情。
    他无论看着什么人,都好像在看着一块木头。
    高立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
    大象道:“睡着了的人不会开门。”
    他说话很慢、很生硬,仿佛已很久没有说过话,已不习惯说话。
    高立显得很惊讶,仿佛已有很久没有听到过他说话。
    屋子里很简陋,除了生命上必需之物外,什么别的东西都没有。
    他过的简直是种苦行僧的生活。
    小武只觉得这里恰巧和双双的屋里成了个极鲜明的对比,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魁伟、健壮、坚强、冷酷的独臂老人,也和双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若没有非常特别的原因,这么样两个人是绝不会生活在一起的。
    大象已经拉开张用木板钉成的凳子,说道:“坐。”
    屋里一共只有这么样一张凳子,所以小武和高立都没有坐。
    小武站在门口,眼直勾勾地看着这老人,忽然道:“你以前见过我?”
    大象摇摇头。
    小武道:“可是你认得我!”
    大象又摇摇头。
    高立看看他,又看看小武,笑道:“他既未见过你,怎么会认得你!”
    小武道:“因为他认得我的轻功身法。”
    高立道:“你的轻功身法难道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小武道:“有。”
    高立道:“我怎么看不出?”
    小武道:“因为你年纪太轻。”
    高立道:“你难道已经很老了。”
    小武笑了笑,只笑了笑。
    高立又问道:“就算你轻功身法和别人不同,他也没看过。”
    小武道:“他看过。”
    高立道:“几时看过的?”
    小武道:“刚才。”
    高立道:“刚才?”
    小武又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睛却在看着大象脚上的鞋。
    鞋子上的泥还没有干透。
    最近的天气一直很好,只有花畦的泥是湿的,因为每天黄昏后,大象都去浇花。
    但若是黄昏时踩到的泥,现在就应该早已干透了。
    高立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立刻明白刚才躲在月季花丛中的人就是他。
    “是你?”大象并没有否认。
    高立道:“你真的认得他?”
    大象也没有否认。
    高立道:“他是谁?你怎么认得他的。”
    大象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小武,“你为什么还不回去?”
    小武脸色仿佛又变了变,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大象道:“回你的家。”
    小武并没有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他反而问:“我为什么要回去!”
    大象道:“因为你非回去不可。”
    小武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大象道:“因为你父亲只有你这么样一个儿子。”
    小武身子突然僵硬,就像是突然被一根钉子钉在地上。
    他眼睛盯着这老人,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不是大象。”
    高立悠然说道:“他当然不是大象,他是一个人。”
    小武不理他,还是盯着这老人,道:“你是邯郸金开甲!”
    老人面上还是没有表情。
    高立却已忍不住失声道:“金开甲?‘大雷神’金开甲?”
    小武道:“不错!”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着道:“你刚才不肯告诉我他的来历,只因为你根本也不知道他是谁。”
    高立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不知道他就是大雷神。”
    小武道:“除了金老前辈外,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将斧头运用得那么巧妙?”
    金开甲突然冷冷他说道:“只可惜你年纪也太轻,还没有见过二十年前的‘风雷神斧’是什么样子。”
    小武道:“可是我听说过。”
    金开甲道:“你当然听说过,有耳朵的人都听说过。”
    他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言词间却已显露出一种慑人的霸气。
    小武淡淡道:“但是我却没有想到过,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雷神,竟会躲在这里替人家劈柴!”
    这句话里仿佛有刺。
    金开甲脸上突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也像是突然被根钉子钉过了很久,他才一字字缓缓道:“那当然要多谢你们家的人。”
    这句话里也仿佛有刺。
    小武道:“你只怕从来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见我。”
    金开甲道:“的确没有!”
    小武冷笑道:“就在十年前,大雷神还号称天下武功第一,今天见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金开甲道:“我不杀你。”
    小武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因为你是我救命恩人的朋友!”
    小武道:“谁是你的救命恩人。”
    高立突然道:“我。”
    小武很惊奇,道:“你?你救了大雷神?”
    高立苦笑道:“我并没有想到我救的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
    金开甲冷冷道:“那时我已不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否则又怎么被那几个竖子所欺。”
    他冷漠的眼睛里突又露出一丝愤怒之色,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自从泰山一役,伤在你父亲手里之后,我就已不再是天下武林第一高手。”
    小武道:“他破了你的‘重楼飞血’?”
    金开甲道:“没有,没有人能够破得了重楼飞血。”
    小武道:“他虽然断了你一只手,但你还剩下一只有手。”
    金开甲冷笑道:”你毕竟年纪太轻,竟不知大雷神用的是左手斧。”
    小武怔住。
    过了很久,他突又问道:“你在这里天天劈柴,为的就是要练右手斧?”
    金开甲道:“你不笨!”
    小武道:“你已练了多久?”
    金开甲道:“五年。”
    小武道:“现在你右手是否能和左手同样灵巧?”
    金开甲闭上嘴,拒绝回答。
    没人会将自己的武功虚实,告诉自己的仇家的。
    高立叹了口气,道:“难怪你冬天劈柴,夏天也劈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他转向小武,笑了笑,道:“现在我总算也知道你是谁了。”
    小武道:“哦!”
    高立道:“你不是姓武,你是姓秋,叫做秋凤梧。”
    小武也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高立道:“昔年‘孔雀山庄’秋老庄主,在泰山绝顶决斗天下第一高手大雷神,这一战连没有耳朵的人怕都听说过。”
    秋凤梧也不禁叹息,道:“那一战当真可以算是惊天地而泣鬼神。”
    高立微笑道:“所以孔雀山庄的名字,我当然也听说过。”
    秋凤梧凝视着他,道:“秋凤梧也好,小武也好,反正都是你的朋友。”
    高立道:“当然是。”
    秋凤梧道:“而且永远都是。”
    他忽然转问金开甲,道:“但我们并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金开甲道:“当然不是。”
    秋凤梧道:“所以你若要找孔雀山庄复仇,随时都可以向我出手。”
    金开甲冷冷地道:“我为什么要找孔雀山庄复仇?”
    秋凤梧:“你不想报复?”
    金开甲道:“不想。”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那一战本是公平决斗,生死俱无怨言,何况我不过断了一只手!”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慢慢的接着道:“秋老头本可要我命的,但他却只要了我一只手,我若一定要报复,是报恩,不是报仇。”
    秋凤梧看着他,仿佛很惊讶,又仿佛很佩服,终于长长叹了一声,道:“难怪家父常说,大雷神是条了不起的男子汉,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就凭这一点,江湖中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金开甲冷冷地道:“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
    秋凤梧道:“家父虽然胜了前辈,但大雷神却还是天下第一高手!”
    金开甲道:“不是。”
    秋凤梧道:“是。因为家父并不是以武功胜了前辈,而是用暗器。”
    金开甲沉下了脸,厉声道:“暗器难道不是武功──你难道看不起暗器?”
    秋凤梧道:“我……”
    金开甲道:“刀剑是武器,暗器也是武器,我用风雷斧,他用孔雀翎,他能避开我的风雷斧,我不能避开他的孔雀翎,就是他胜了!无论谁也不能说他胜的不公平,你更不能。”
    秋凤梧垂下头,脸上却反而现出神采,道:“是,是我错了。”
    金开甲道:“你知道错了,就该快回去。”
    秋凤梧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金开甲道:“为什么?”
    秋凤梧笑了笑道:“因为我还等着要喝高立的喜酒。”
    ×××
    酒在桌上。
    每个人在心情激动之后,好像都喜欢找杯酒喝喝。
    秋凤梧举杯叹道:“英雄毕竟是英雄,好像永远都不会老的,我实在想不到大雷神直到今日还有那种顶天立地的豪气。”
    高立叹道:“但这些年来,他日子的确过得太苦,我几乎从未看见他笑过。”
    秋凤梧笑道:“但他想到你要请我们喝喜酒时,他却笑了。”
    高立道:“所以这喜酒我更非请不可。
    秋凤梧道:“我也非喝不可。”
    高立笑道:“世上可有几个人能请到大雷神和孔雀山庄的少庄主来喝他的喜酒?”
    秋凤梧举杯一饮而尽,突然重重放下酒杯,道:“我不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
    高立愕然道:“你不是?”
    秋凤梧道:“我不是,因为我不配。”
    他又满倾一杯,长叹道:“我只配做杀人组织中的刽子手。”
    高立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也想不通,你怎么会入‘七月十五’的?”
    秋凤梧凝视着手里的酒杯,缓缓道:“因为我看不起孔雀翎,看不起以暗器搏来的名声,我不愿一辈子活在孔雀翎的阴影里,就像是个躲在母亲裙下的小孩子,没出息的小孩子。”
    高立道:“所以你想要凭你的本事,搏你自己的名声。”
    秋凤梧点点头,苦笑道:“因为我发现江湖中尊敬孔雀山庄,并不是尊敬我们的人,而是尊敬我们的暗器,若没有孔雀翎,我们秋家的人好像就不值一文。”
    高立道:“没有人这么想。”
    秋凤梧道:“但我却不能不这样想,我加入‘七月十五’,本是为了要彻底瓦解这组织,我一直在等机会。”
    他又叹息一声,道:“但我后来才发现,纵然能瓦解‘七月十五’,也没有用!”
    高立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七月十五”这组织本身,也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幕后显然还有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支持它、指挥它。”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脸色也变得很沉重,道:“你猜不出谁在指挥它?”
    秋凤梧目光闪动,道:“你已猜出了?”
    高立道:“至少已猜中七成。”
    秋凤梧道:“是谁?”
    高立迟疑着,终于慢慢他说出了三个字:“青龙会。”
    秋凤梧立刻用力一拍桌子,道:“不错,我猜也一定是青龙会。”
    高立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
    秋凤梧道:“青龙会据说也有三百六十五个秘密的分舵。”
    高立道:“从正月初一到除夕,恰巧是三百六十五天。”
    秋凤梧道:“七月十五只不过是他们其中一个分舵而已。”
    两人突然不说话了,脸色却更沉重。
    “七月十五”组织之严密,手段之毒辣,力量之可怕,他们当然清楚得很。
    但“七月十五”却只不过是青龙会三百六十五处分舵之一。青龙会组织之强大可怕,也就可想而知。
    秋凤梧终于长叹道:“据说青龙老大曾经向人夸口,只要阳光能照得到的地方,就有青龙会的力量存在。”
    高立道:“他还说只要海未枯,石未烂,青龙会也不会毁灭。”
    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只可惜我们连青龙会老大是谁都不知道?”
    高立道:“没有人知道!”
    (三)
    双双起来得很早。
    是高立扶她起床的,现在他们已到后面的山坡上摘花去了。
    他们当然要有很多话要说。
    昨天晚上,他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
    秋凤梧站在院子里,享受着这深山清晨中新鲜的风和阳光。
    他本来很想去帮忙金开甲做早饭的,但却被赶了出来。
    “出去,当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
    看着这位叱咤一时的绝代高手拿着锅铲炒蛋,实在也并不是件愉快的事。那实在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但金开甲自己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我做这些事,只因为我喜欢做,做事可以使我的手灵巧。”
    “武功本就是入世的,只要你肯用心,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一样可以锻炼你的武功。”
    现在秋凤梧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就好像在嚼着枚橄榄,回味无穷。
    他现在才明白金开甲为什么能成为天下武林第一高手。
    ×××
    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他们正在等高立和双双回来。
    金开甲又开始劈柴。
    秋凤梧静静的在旁边看着,只觉得他劈柴的动作说不出的纯熟优美。
    武学的精义是什么?
    只有四个字──专心、苦练。
    其实这四个字也同样适于世上的每一件事。
    无论你做什么,若要想出人头地,就只有专心、苦练。
    “你可知道谁是自古以来,使用斧头的第一高手?”
    “不知道!”
    “鲁班。”
    “他只不过是个巧手的工匠而已。”
    “可是他每天都在用斧头,对于斧的性能和特质,没有人能比他知道的更多,斧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用斧就好像动用手指一样灵活。
    熟,就能生巧。
    这岂非也正是武学的精义。
    秋凤梧长长叹息,只觉得金开甲说的这些话,甚至比一部武功秘籍还有价值。
    这些也绝不是那些终日坐在庙堂上的宗主大师们,所能说得出的。
    ×××
    阳光遍地,远山青翠。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左手拄着根拐杖,右手提着个青布包袱,沿着小溪踽踽独行,腰弯得就像是个虾米。
    秋凤梧道:“这附近还有别的人家。”
    金开甲道:“最近的也在三五里外。”
    秋凤梧不再问了,老太婆却已走到院子外,喘息着,陪着笑脸道:“两位大爷要不要买几个鸡蛋?”
    秋凤梧道:“鸡蛋新鲜不新鲜?”
    老太婆笑道:“当然新鲜,不信大爷你摸摸,还是热的哩。”
    她走进来,蹲在地上,解开青布包袱。
    包袱里的鸡蛋果然又大又圆。
    老太婆拾起一枚,道:“新鲜的蛋生吃最滋补,用开水冲着吃也……”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听“飕”的一声,一根弯箭已穿入了老太婆的背。
    老太婆的脸骤然扭曲,抬起头,似乎想将手里的蛋掷出,但人已倒了下去。
    接着,就有个黑衣人影从山坳后窜出,三五个起落,已掠入院子,什么话都不说,一把抄起了老太婆的鸡蛋,远远掷出,落入小溪。
    只听“轰”的一声,溪水四溅。
    黑衣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险。”
    秋凤梧脸色已变了,似已连话都说不出。
    黑衣人转过脸对他勉强一笑,道:“阁下已看出这老太婆是什么人了吗?”
    秋凤梧摇摇头。
    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她就是‘七月十五’派来行刺的。”
    秋凤梧变色道:“七月十五?阁下你……”
    黑衣人道:“我……”
    他一个字刚说出,身子突也一阵扭曲,脸已变形,嘴角也鲜血。
    血一流出来,就变成黑的。
    金开甲脸色也变了,抛下斧头赶来。
    黑衣人已倒下,两只手捧着肚子,挣扎着道:“快……快,我身上的木瓶中有解药……”
    金开甲想过去拿,秋凤梧却一把拉住了他。
    黑衣人的神情更痛苦,哽声道:“求求你……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解药在你身上,你自己为何不拿?”
    金开甲怒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已不能动了,我们怎能见死不救。”
    秋凤梧冷笑道:“他死不了的。”
    黑衣人的脸又一阵扭曲,突然箭一般从地上窜起,扬手打出了七点乌星。
    那老太婆竟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挥手,掷出了两枚鸡蛋。
    秋凤梧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两枚蛋忽然已到了他手里,滑入他衣袖。
    老太婆凌空翻身,倒窜而出,忽然发现秋凤梧已到了她面前。
    她双拳齐出,双峰贯耳。
    但秋凤梧的手掌却已自她双拳中穿过,她的拳头还未到,秋凤悟的手掌已拍在她胸膛上。
    轻轻一拍。
    老太婆的人就像是忽然被这只手掌粘住,双臂刚刚垂下,人也不能动了。
    然后她就听到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
    金开甲用一条手臂挟住了那黑衣人,挟紧,放松,黑衣人忽然间就像是一堆泥般倒了下去,断裂的肋骨斜斜刺出,穿破了衣裳。
    鲜血慢慢的在地上散开,慢慢地渗入地中。
    金开甲凝视着,目光带着种深思之色,就仿佛这一生从未见过流血一样。
    ×××
    老太婆不停地颤抖。
    也不知是因为秋凤梧这种奇特的掌力,还是因为那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忽然恐惧得像是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秋凤梧一把揪住她苍苍白发,用力拉下来,带着她的脸皮一起拉了下来,就露出了另一张脸。
    一张瘦小、蜡黄、畏怯,但却十分年青的脸。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是新来的?”
    这人点点头。
    秋凤梧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人舐了敌发干的嘴唇,道:“我……我听说过。”
    秋凤梧道:“那么你就该知道,我至少有三十种法子可以让你后悔为什么要生下来。”
    这人勉强点了点头,脸上已无人色。
    秋凤梧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这人道:“我说……我说。”
    秋凤梧道:“你们来了几个人?”
    这人道:“六个。”
    秋凤梧道:“都是些什么人?”
    这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秋凤梧道:“他们的人在哪里?”
    这人道:“就在山那边,等着我们……”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又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秋凤梧已转过身,没有再看一眼。
    他杀人从不再多看一眼。
    金开甲却还在凝视着地上的鲜血,突然道:“我已有六年未曾杀过人。”
    秋凤梧道:“六年的确已不算短。”
    金开甲道:“我十三岁时开始杀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杀人是件令人作呕的事。”
    秋凤梧叹了口气,道:“只不过那还是比被杀好些。”
    金开甲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怎知道他们是来杀你的?”
    秋凤梧苦笑道:“只因为我以前也做过跟他们一样的事。”
    金开甲还想再问,已听到双双的声音:“你以前做过什么事?”
    ×××
    双双倚着高立的肩,站在阳光下。
    高立的脸色苍白而紧张,但双双脸上却带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秋凤梧从未想到她看来也会变得如此美丽。
    世上还有什么比欢愉和自信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美丽呢?
    秋凤梧正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双双却又在问:“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在说杀人?”
    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们刚才在说故事。”
    双双嫣然问道:“什么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秋凤梧道:“但这故事却不好听。”
    双双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这故事中,有人在杀人!”
    双双脸上似也有了阵阴影,凄然道:“为什么有些人总是要杀他们。”
    秋凤梧缓缓道:“这也许只因为他们若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他们。”
    双双慢慢地点了点头,神色更凄凉,忽又皱眉道:“这里怎么有血腥气?”
    金开甲道:“我刚才杀了一只鸡。”
    ×××
    住在山林中的人,家家都养鸡。
    最愚蠢的人,也不会长途跋涉,拿鸡蛋到这种地方来卖的。
    无论中了什么样的毒,从嘴角流出来的血也不可能立刻变成黑色的,更不可能在毒发倒地时,还能将每个字说得很清楚。
    这并不是因为“七月十五”杀人的计划有欠周密。
    这只因制定计划的人,从未到过这偏僻的山林里,只因来的这两个人,还是第一次参加杀人的行动。
    而他们遇着的偏偏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何况这次行动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失败。
    后面还有四个人。
    真正可怕的是这四个人。
    (四)
    饭总要吃的,秋凤梧反而吃得特别多。
    这一顿饭吃过后,下一顿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了。
    他希望高立也多吃些。
    但高立却一直在看着双双,目中充满了忧虑之色。
    他显然有很多话要问秋凤梧,却又不能在双双面前问出来。
    饭桌上只有双双是愉快的。
    知道得越少,烦恼忧虑就越少,所以有时候无知反而是幸福的。
    双双忽然道:“今天你们怎么不喝酒?”
    秋凤梧勉强笑道:“只有真正的酒鬼,白天才喝酒。”
    双双道:“你们还不是真正的酒鬼?”
    秋凤梧道:“幸好还不是。”
    双双垂下头,忽又轻轻道:“若是喜酒呢?”
    秋凤梧心里好像突然被刺了一针。
    喜酒,他们岂非本在等着喝高立的喜酒?他抬起头,就发现高立的手在颤抖,一张脸已苍白如纸。
    没有喜酒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血!也许是别人的血,也许是自己的血,流不尽的血。
    你手上只要沾着一点血腥,这一生就永远要在血腥中打滚。
    秋凤梧正在喝汤,只觉得这汤也又酸又腥,就好像血一样。
    双双的脸上,却已泛起了红晕,幸福而羞涩的红晕。
    她垂着头,轻轻道:“刚才……刚才他已跟我说了,他说你们也都已知道。”
    秋凤梧茫然道:“我们都已知道。”
    双双红着脸,嫣然道:“我以为你们一定会恭喜我们的!”
    秋凤梧道:“恭喜恭喜。”
    他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水,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他知道高立心里一定比他更苦。
    双双道:“既然有事值得恭喜,你们为什么不喝杯酒呢?”
    高立忽然站起来,道:“谁说我们不喝酒,我去拿酒去。”
    双双嫣然道:“今天我也想喝一点,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高立道:“我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他虽已站起来,但身子却似已僵硬。
    院子里的尸身还没有埋葬,正在阳光下逐渐干瘪萎缩。
    追杀他们的人已经在路上,随时随刻都可能出现。
    她平静幸福的生活,眼见就要毁灭,连生命都可能毁灭。
    可是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高立只觉得面颊冰冷,眼泪已沿着面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
    秋凤梧实在不忍再看高立面上的表情,也不忍再看双双。
    他生怕看了之后,自己也会哭。
    金开甲一直在扒饭,一口一口咽下去,忽然放下筷子站起来道:“我出去一趟。”
    秋凤梧道:“到哪里去?”
    其实他根本不必问的。
    他当然知道金开甲是要去为他们挡住那些人。
    金开甲道:“我出去走走。”
    秋凤梧道:“我们一起去。双双道:“你们要出去,酒还没有喝哩。”
    秋凤梧勉强笑道:“酒可以等我们回来再喝,我们去找些新鲜的竹笋来烧鸡。”
    高立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你们不必去了,竹笋已在院子里。”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出奇。
    平静得可怕。
    秋凤梧回过头,一颗心也立刻沉了下去。
    四个人已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五)
    阳光灿烂,百花齐放。
    多么好的天气。
    第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四面看了一眼,喃喃道:“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这人的脸很长,就像马的脸,脸上长满了一粒粒豌豆般的疙瘩,眼睛里布满血丝。
    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种凶相,他就是这种人。
    院子里有个树桩。
    他慢慢地坐下来,“呛”的,拔出一柄沉重的鬼头刀。
    他就用这把刀开始修他的指甲。
    三十七斤重的鬼头刀,在他手里,轻得就像是柳叶一样。
    高立认得他。
    他叫毛战。
    “七月十五”这组织中,杀人最多的就是他。
    他每次杀人时都已接近疯狂,一看到血,就完全疯狂。
    若不是因为他已经到滇境去杀人,上次刺杀百里长青的行动,一定也有他。
    ×××
    第二个人慢慢地走进来,也四面看了一眼,道:“好地方,能死在这地方真不错。”
    这人的脸是惨青色的,看不见肉,鼻如鹰钩,眼睛也好像专吃死尸的兀鹰一样。
    他手里提着柄丧门剑,剑光也像他的脸一样,闪着惨青色的光。
    他看来并没有毛战凶恶,但却更阴沉──阴沉有时比凶恶更可怕。
    院子里有棵榕树。
    他一走进来,就在树荫下躺了下去,因为他一向最憎恶阳光。
    高立不认得他,却认得他的剑。
    “阴魂剑”麻锋。
    “七月十五”早已在吸收这个人,而且花了不少代价,他当然是值得的。
    他从不轻易杀人,甚至很少出手。
    可是他要杀的人,都已进了棺材。
    他杀人时从不愿有人在旁边看着,因为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用的法子太残酷。
    “你若要杀一个人,就得要他变做鬼之后,都不敢找你报复!”
    ×××
    第三个人高大得已有些臃肿,但脚步很轻,比猫还轻。
    高立当然也认得他。
    这人竟是丁干。
    他慢慢地走进来,四面看了一眼,悠然道:“好地方,真个好地方,能在这地方等死,福气真不错。”
    他也坐下来,用手里的弯刀修胡子。
    他跟毛战本是死党,一举一动都在有意无意间模仿着毛战。
    若说他这人还有个朋友,就是毛战。
    ×××
    第四个看来很斯文,很和气,白白净净的脸,胡子修饰得干净而整齐。
    他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不但脸带着微笑,眼睛也是笑眯眯地。
    他没有说话,身上也没有兵器。
    他看来就像是个特地来拜访朋友的秀才。
    但高立和秋凤梧看见这个人,却忽然觉得有阵寒意自足底升起,好像这人比毛战、麻锋、丁干加起来还要可怕很多。
    因为他们认得他。
    他就是“七月十五”这组织的首领,“幽冥才子”西门玉!
    ×××
    高立在这组织已逾三年,但却从来未见过西门玉亲自出手。
    据说他杀人很慢,非常慢。
    据说他有一次杀一个人竟杀了两天。
    据说两天后这人断气时,谁也认不出他曾经是个人了。
    但这些当然只不过是传说,相信的人并不多。
    因为他实在太斯文,太秀才气,而且文质彬彬,温柔有礼。
    像这么样一个斯文人,怎么会杀人呢?
    现在他还笑眯眯地站在院子里等,既不着急,也没有发脾气,好像就是要他再等三天三夜也没关系。
    但高立和秋凤梧却知道现在他们已到了非出去不可的时候。
    他们对望了一眼。
    秋凤梧悄悄地从墙上抽下了他的剑。
    高立慢慢地从墙角抄起他的枪。
    双双忽然道:“外面又有人来了,是不是你请来喝喜酒的朋友?”
    高立咬了咬牙,道:“他们不是朋友!”
    双双道:“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高立道:“是强盗。”
    双双脸色变了,仿佛立刻就要晕倒。
    高立心里又是一阵酸楚,柔声道:“我叫大象扶你回房去歇一歇,我很快就会将强盗赶跑的。”
    双双道:“真的很快?”
    高立道:“真的!”
    他勉强忍耐着,不让泪流下。
    他只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骗她。
    也许这真是最后一次了。
    (六)
    毛战还在修指甲,丁干还在修胡子,麻锋躺在树荫下,更连头都没有抬起。
    在他们眼中,“小武”和高立已只不过是两个死人。
    但西门玉却迎了上去,笑容温柔而亲切,微笑道:“你们这两天辛苦了?”
    秋凤梧居然也笑了笑,道:“还好。”
    西门玉道:“昨天睡得好不好?”
    秋凤梧道:“我们倒还睡得着,吃得饱。”
    西门玉又笑了,道:“能吃得睡得就是福气,上次我给你们的银子,你们花光了吗?”
    秋凤梧道:“还有一点。”
    西门玉笑道:“当然还有,我早就听说百里长青是个很大方的人。”
    秋凤梧道:“不错,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五万两,想不到救人比杀人赚的钱还多。”
    西门玉点点头,道:“这倒是提醒了我,我以后只怕也要改行了。”
    秋凤梧道:“现在呢!”
    西门玉微笑着说道:“现在我还想免费杀几个人。”
    秋凤梧叹了口气,道:“我本该也免费杀个人的,只可惜他的皮太厚了,我也免得费气力。”
    西门玉道:“你是说丁干?”
    秋凤梧道:“我只奇怪皮这么厚的人,胡子是怎么长出来的。”
    西门玉道:“他的确厚颜、无耻,而且还杀了两个伙伴,你猜我要怎么样对付他?”
    秋凤梧道:“猜不出
    西门玉道:“我准备赏给他五百两银子,因为他总算活着回去将你们的行踪告诉了我。”
    他笑了笑,悠然道:“你看,我赏罚是不是一向公平得很?”
    秋凤梧道:“的确公平得很。”
    西门玉忽然又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现在陪我聊天,不过是在等机会杀我,我始终认为你是最懂得怎么样杀一个人。所以我实在替你可惜!”
    秋凤梧道:“你还知道什么?”
    西门玉道:“我也知道你们一定会在这里等着我的。”
    秋凤梧道:“为什么?”
    西门玉道:“因为带着个女人走路,总是不大方便,这女人偏偏又丢不下的。”
    他忽然向高立笑了笑,道:“你说对不对?”
    高立冷冷道:“对极了。”
    西门玉微笑道:“久闻嫂夫人是位天仙般的美人,你为什么不请出来让我们见见?”
    高立道:“她只见人,不见你们这种……”
    他身子突然僵硬,声音立刻嘶哑。
    因为他已听到双双的脚步声。
    ×××
    双双已挣扎着,走了出来,正在不停地喘息。
    每个人的眼睛都突然睁大了,就像是突然看见一个有三条腿的人。
    毛战突然大笑,道:“你们看见了没有,这就是高立的女人!”
    丁干大笑道:“这是个女人么?这简直是个妖怪,不折不扣的妖怪。”
    毛战道:“若果谁要娶这种妖怪,我情愿去做和尚,情愿一头撞死!”
    高立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
    他不敢再回头去看双双。
    他突然像一条负伤的野兽般冲了出去──
    他宁可死,宁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愿让双双受到这种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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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命运
    (一)
    刀法、剑法的名家,常常会认为用双刀双剑是件很愚蠢,甚至很可笑的事。
    在枪法的名家眼中看来,双枪简直就不能算是一种枪。
    因为武功也正如世上很多别的事一样,多,并不一定就是好。
    一个手上长着七根指头的人,并不见得能比只有五根指头的人更精于点穴。
    真正精于点穴的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已足够了。
    可是用双刀双剑的人,也有他们的道理。
    “人明明有两只手,为什么只用一件武器?”
    无论哪种道理比较正确,现在却绝不会有人认为高立是可笑的。
    他的双枪就像是毒龙的角,飞鹰的翼。
    他从西门玉面前冲了出去,他的枪已飞出,这一枪飞出,就表示血战已开始。
    ×××
    但秋凤梧还是没有动。
    因为西门玉也没有动,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高立一眼。
    他眼睛一直盯着秋凤梧的手,握剑的手。
    秋凤梧已可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渗着冷汗。
    西门玉忽然笑了笑,道:“我若是你,现在就已将这柄剑放下来。”
    秋凤梧道:“哦!”
    西门玉道:“因为你若放下这柄剑,也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秋凤语道:“有多少机会?”
    西门玉道:“并不多,但至少总比完全没有机会好些。”
    秋凤梧道:“高立已完全没有机会?”
    西门玉道:“他枪法不错,在用枪的高手中,他几乎已可算是最好的一个。”
    秋凤梧道:“你说得很公平。”
    西门玉道:“我看过他的枪法,也看过他杀人,世上绝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武功。”
    秋凤梧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注意他。”
    西门玉道:“我也很了解毛战和丁干。”
    秋凤梧道:“你认为他们已足够对付高立。”
    西门玉道:“至少已差不多。”
    秋凤梧道:“我呢。”
    西门玉道:“我当然很了解你。”
    秋凤梧道:“你和麻锋已足够对付我!”
    西门玉微笑道:“已嫌多了。”
    秋凤梧道:“你算准了才来的!”
    西门玉道:“要知已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若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我怎么会来。”
    秋凤梧突然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一个漂流在大海上,已经快要淹死的人,突然发现了陆地一样。
    “十拿九稳的西门玉毕竟还算错了一次。”
    他没有将金开甲算进去。
    他当然做梦也不会想到,昔年威镇天下的大雷神也在这里。
    “无论是多与少的错误,都可能会是致命的错误。”
    他这次犯的错误可真大得要命。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的确算得很准,他们四个确已是足够对付我们两个。”
    现在他们虽然没有看见金开甲,但他却知道金开甲定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的。
    他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双枪飞舞。
    闪动银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看来从未如此轻松过。
    西门玉盯着他的脸,忽又笑了笑,道:“我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人。”
    秋凤梧道:“你知道?”
    西门玉淡淡地道:“所以我们来的人也不止四个。”
    秋凤梧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看见,但总算早已想到了。”
    西门玉道:“哦。”
    飞舞的刀和枪就在他的身后,距离他还不及两尺。
    刀枪相击,不时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凛冽的刀风,已使他的发髻散乱。
    但是他脸上却连一根肌肉都没有颤动。
    秋凤梧也不能不佩服,他也从来未见过如此镇静的人。
    他也笑了笑,道:“还有别的人呢?是不是在后面准备放火?”
    西门玉道:“是。”
    秋凤梧道:“先放火隔断我的退路,再绕到前面和你们前后夹击。”
    西门玉道:“你好像很了解我。”
    秋凤梧道:“我学得快。”
    西门玉叹道:“你本来的确可以做我的好帮手的。”
    他目光忽然从秋凤梧的身上移开,移到双双身上。
    双双还站在门口,站在阳光下。
    她纤细瘦弱的手扶着门,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可是她没有倒下去。
    她身子似已完全僵硬,脸上也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她虽然没有倒下去,但她整个人却似已完全崩溃。
    你永远无法想像到那是种多么令人悲痛的姿势和表情。
    秋凤梧不忍回头去看她,忽又笑了笑,道:“火起了么?”
    西门玉道:“还没有。”
    秋凤梧道:“为什么还没有?”
    西门玉道:“你在替我着急?”
    秋凤梧道:“我只怕他们不会放火。”
    西门玉道:“谁都会放火。”
    秋凤梧道:“只有一种人不会。”
    西门玉道:“死人。”
    秋凤梧笑了。
    就在这时,西门玉已从他身旁冲过去,冲向双双,一直躺在树荫下的麻锋,也突然掠起,惨碧色的剑光一闪,急刺秋凤梧的脖子。
    但也就在这时,屋背后突然飞过来两条人影,“砰”的,跌在地上。
    西门玉没有看这两个人,因为他早已算准他们已经是死人──他已看出自己算错了一着。
    现在他的目标是双双。
    他也看得出高立对双双的感情。
    只要能将双双挟持,这一战纵不能胜,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双双没有动,没有闪避。
    但她身后却已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天神般的巨人。
    ×××
    金开甲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站在门口,仿佛完全没有丝毫戒备。
    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要击倒他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一双死灰色的眸子,冷冷地看着西门玉。
    他并没有出手拦阻,但西门玉的身法却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撞到一面看不见的石墙上。
    这既无表情、也没有戒备的独臂人,身上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杀气。
    西门玉眼角的肌肉似已抽紧,盯着他,一字字道:“阁下尊姓?”
    金开甲道:“金!”
    西门玉道:“金,黄金的金?”
    他忽然发现这独臂人手里的铁斧,他整个人似也已僵硬。
    “大雷神!”
    金开甲道:“你想不到?”
    西门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算错了,我本不该来的。”
    金开甲道:“你已来了。”
    西门玉道:“现在我还能不能走?”
    金开甲道:“不能。”
    西门玉道:“我可以留下一只手。”
    金开甲道:“一只手不够。”
    西门玉道:“你还要什么?”
    金开甲道:“要你的命。”
    西门玉道:“没有交易?”
    金开甲道:“没有。”
    西门玉长长叹口气,道:“好。”
    他突然出手,他的目标还是双双。
    保护别人,总比保护自己困难,也许双双才是金开甲唯一的弱点,唯一的空门。
    金开甲没有保护双双。
    他知道最好的防御,就是攻击。
    他的手一挥,铁斧劈下。
    这一斧简单、单纯、没有变化,没有后着──这一斧已用不着任何变化后着。
    铁斧直劈,本是武功中最简单的一种招式。
    但这一招却是经过了千百次变化之后,再变回来的。
    这一斧返璞归真,已接近完全。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斧那种奇异微妙的威力,也没有人能了甚至连西门玉自己都不能。
    他看见铁斧劈下来时,已可感觉到冰冷锐利的斧头砍在自己身上。
    他听见铁斧风声时,同时也已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死,怎么会是这么样一件虚幻的事?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
    他还没有认真想到死这件事的时候,突然间,死亡已将他生命攫取。
    然后就是一阵永无止境的黑暗。
    ×××
    双双还是没有动,但泪珠已慢慢从脸上流下来……
    突然间,又是一阵惨呼。
    秋凤梧正觉得麻锋是个很可怕的对手时,麻锋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挥剑太高,下腹露出了空门。
    秋凤梧连想都没有去想,剑锋已刺穿了他的肚子。
    麻锋的人在剑上一跳,就像是钓钩上的鱼。
    他身子跌下时,鲜血才流出,恰巧就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死得也很快。
    ×××
    毛战似已完全疯狂。
    因为他已嗅到了血腥气,他疯狂得就像一只嗅到血腥的饥饿野兽。
    这种疯狂本已接近死亡。
    他已看不见别的人,只看得见高立手里飞舞着的剑招。
    丁干已在一步步向后退,突然转身,又怔住。
    秋凤梧正等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你又想走?”
    丁干舐了舐发干的嘴唇,道:“我说过,我还想活下去。”
    秋凤梧道:“你也说过,为了活下去,你什么事都肯做。”
    丁干道:“我说过。”
    秋凤梧道:“现在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丁干目中又露出盼望之色,立刻问道:“什么事?”
    秋凤梧道:“毛战是不是你的好朋友?”
    丁干道:“我没有朋友。”
    秋凤梧道:“好,你杀了他,我就不杀你。”
    丁干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手已扬起。
    三柄弯刀闪电般飞出,三柄弯刀全都盯入了毛战的左胸。
    毛战狂吼一声,霍然回头。
    他已看不见高立,看不见那飞舞的银枪。
    银枪已顿住。他盯着丁干一步步往前走,胸膛上的鲜血不停地往下流。
    丁干面上已经全无血色,一步步往后退,嘎声道:“你不能怪我,我就算陪你死,也没什么好处。”
    毛战咬着牙,嘴角也已有鲜血渗出。
    丁干突然冷笑,道:“但你也莫要以为我怕你,现在我要杀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的手又扬起。
    然后他脸色突然惨变,因为他发现自己双臂已被人握住。
    毛战还是在一步步地往前走。
    丁干却已无法再动,无法再退。
    秋凤梧的手就是两道铁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臂。
    丁干面无人色,颤声道:“放过我,你答应过我,放我走的。”
    秋凤梧淡淡道:“我绝不杀你。”
    丁干道:“可是他……”
    秋凤梧淡然道:“他若要杀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丁干突然放声惨呼,就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野兽。
    然后他连呼吸声也停顿了。
    毛战已到了他面前,慢慢地拔出一柄弯刀,慢慢地刺入了他胸膛──
    三柄弯刀全都刺入他胸膛后,他还在惨呼,惨呼着倒了下去。
    毛战看着他倒了下去,突然转身,向秋凤梧深深一揖。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用自己手里的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鲜血慢慢地渗入阳光普照的大地,死人的尸体似已开始干瘪。
    双双终于倒了下去。
    秋凤梧看着她,就像是在看着一朵鲜花渐渐枯萎……
    (二)
    阳光普照大地。
    金开甲挥起铁斧,重重地砍了下去。
    仿佛想将心里的悲愤,发泄在大地里。
    大地无语。
    它不但能孕育生命,也同样能接受死亡。
    鲜花在地上开放时,说不定也正是尸体在地下腐烂的时候。
    ×××
    坟已挖好。
    金开甲提起西门玉的尸体,抛了下去。
    一个人的快乐和希望是不是也同样如此容易埋葬呢?他只知道双双的快乐和希望已被埋葬了,现在他只有眼见着它在地下腐烂。
    你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反而比夺去他的希望仁慈些。
    他实在不敢想像,一个已完全没有希望的人,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他自己还活着,就因为他虽然没有快乐,却还有希望。
    双双呢?她从未流泪,绝不流泪。
    但只要一想起双双那本来充满了欢愉和自信的脸,他心里就像有针在刺着。
    现在他只希望那两个青年人能安慰她,能让她活下去。
    他自己已老了。
    安慰女人,却是年青人的事,老人已只能为死人挖掘坟墓。
    他走过去,弯腰提起了麻锋的尸体。
    麻锋的尸体竟然复活。
    ×××
    麻锋并没有死。
    腹部并不是人的要害,大多数的腹部被刺穿,却还可以活下去。
    认为腹部是要害的人,只不过是种错觉。
    麻锋就利用了这种错觉,故意挨了秋凤梧的一剑。
    金开甲刚提起了他,他的剑已刺入了金开甲的腰,直没至剑柄。
    (三)
    剑还在金开甲身上,麻锋却已逃了。
    他把握住最好的机会逃了。
    因为他知道高立和秋凤梧一定会先想法子救人,再去追他的。
    所以他并没有要金开甲立刻死。
    高立和秋凤梧赶出来时,金开甲已倒了下去。
    现在他仰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着,嗄声问道:“双双呢?”
    现在他关心的还是别人。高立勉强忍耐着心里的悲痛,道:“她身子太弱,还没有醒。”
    金开甲道:“你应该让她多睡些时候,等她醒来时,就说我已走了。”
    他剧烈地咳嗽着,又道:“你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已经死了,千万不要……”
    高立道:“你还没有死,你绝不会死的。”
    金开甲勉强笑了笑,说道:“死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何必作出这种样子来,让我看了难受。”
    秋凤梧也勉强笑了笑,想说几句开心些的话,却又偏偏说不来。
    金开甲道:“现在这地方你们已绝不能再留下去,越快走越好。”
    秋凤梧道:“是。”
    金开甲道:“高立一定要带着双双走。”
    秋凤梧道:“你放心好了,他绝不会抛下双双的。”
    金开甲道:“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秋凤梧道:“什么事?”
    金开甲道:“回去,我要你回去。”
    秋凤梧咬了咬牙,道:“为什么要我回去?”
    金开甲喘息道:“你回去了,他们就绝不会再找到你,因为谁也想不到你会是孔雀山庄的少主人。”
    秋凤梧道:“可是……”
    金开甲道:“他们找不到你,也就找不到高立,所以为了高立,你也该回去。”
    秋凤梧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可以带他们一起回去。”
    金开甲道:“不可以。”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孔雀山庄的人很多,嘴也多,看到你带着这样两个人回去,消息迟早一定会走漏出来的。”
    秋凤梧说道:“我不信他们真敢找上孔雀山庄去。”
    金开甲道:“我知道你不怕麻烦,但我也知道高立的脾气。”
    他又咳嗽了好一阵子,才接着道:“他一向是个不愿为朋友惹麻烦的人,你若真是他的朋友,就应该让他带着双双,平平静静地去过他们的下半辈子。”
    秋凤梧道:“可是他……”
    金开甲道:“他若真的到了孔雀山庄,你们一定全都会后悔。”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你不必问我为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挣扎着,连喘息都似已无法喘息。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若不肯答应我,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好,我答应你,只有你活着,我们才能对付青龙会。”
    他咬着牙,接着道:“只有等到青龙会瓦解的那一天,我们大家才能过好日子。”
    金开甲道:“你们会有好日子过,“但却用不着我。”
    他又勉强笑了笑,接着道:“你最好记住,要打倒青龙会,绝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做到的事,就连孔雀翎的主人都不行。”
    秋凤梧道:“你……”
    金开甲道:“我更不行,要打倒青龙会,只有记住四个字。”
    秋凤梧道:“哪四个字?”
    金开甲道:“同心合力。”
    ×××
    “同心合力!”
    这四个字就是这纵横一世的武林巨人,最后留下的教训。
    他自己独来独往,纵横天下,但他到了临死时,所留的却是这四个字。
    因为这时他才真正了解,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比得上“同心合力”的。
    ×××
    现在他已说出了他要说的话。
    他知道他的死已有价值。
    要活得有价值固然困难,要死得有价值更不容易。
    (四)
    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屋角。
    两只老鼠从屋角钻出来,大摇大摆,因为它们以为屋里已没有人。
    屋里有人,有三个
    高立和秋凤梧笔直地站在床前,看着犹在沉睡的双双。
    老鼠从他们脚下窜过,又窜回。
    他们没有动,也没有坐下。
    他们仿佛在惩罚自己。所有的不幸,岂非全都是他们两个人造成的?
    看着泥上覆盖到金开甲身上时,他们并没有流泪,因为他们已记住金开甲的话。
    “死,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
    的确不是。
    因为有些人虽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却还是永远活着的。
    活在人心里!
    所以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一定要活下去的人。
    现在他们看着双双,眼泪反而忍不住的要流下来。
    双双已醒了。
    她一醒过来,就立刻呼唤高立的名字。
    高立即刻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双双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绝不会留下我一个人走的。”
    高立道:“我……我还要你明白一件事。”
    双双道:“我已经明白了。”
    她脸上忽然又露出鲜花般的微笑,接着道:“我知道你要告诉我,我是天下最美的女人,那些人说的话,全是故意气我的。”
    高立道:“他们根本不能算是人,说的也完全不是人话。”
    双双道:“我明白。”
    她抬起手,轻抚着高立的脸。
    她自己脸上充满了温柔与怜惜,轻轻接着道:“我也知道你怕我担心,其实我早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根本就用不着他们来告诉我。”
    高立的心突然抽紧,勉强笑道:“但他们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双双柔声道:“你以为我真的还是个孩子?你以为我连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都分不出。”
    高立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几乎沉到足底。
    双双道:“可是你也用不着怕我伤心,更用不着为我伤心,因为很多年以前,我已经知道我是个又丑又怪的小瞎子。”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脸上也丝毫没有悲伤自怜的神色。
    她轻轻地接着说下去,道:“开始的时候,我当然也很难受,很伤心。
    但后来我也想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所以每个人也都应该接受他自己的命运,好好地活下去。”
    她轻抚着高立的脸,声音更温柔。
    “我虽然长得比别人丑些,可是我并不怨天尤人,因为我还是比很多人幸运,我不但有仁慈的父母,而且还有你。”
    秋凤梧在旁边听着,喉头也似已哽咽。
    他看着双双的时候,目中已不再有怜悯同情之色,反而充满了钦佩和尊敬。
    他实在想不到这么样一个纤弱畸形的躯壳里,竟会有这么样一颗坚强伟大的心。
    高立凄然道:“你既然早已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
    双双道:“我是为了你。”
    高立道:“为我?”
    双双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希望你在我这里,能得到快乐,但我若说了出来,你就会为我伤心难受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么对我,我怎么能让你难受呢?”
    高立看着她,泪已流下。
    他忽然发现他自己才是他们之间比较懦弱,比较自私的一个人。
    他照顾她、保护她,也许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快乐,为了要使自己有个赎罪的机会,为了要使自己的心灵平静。
    他一直希望能在她的笑容中,洗清自己手上的血腥。
    他一直都在回避、逃避别人,逃避自己,逃避那种负罪的感觉。只有在她这儿,他才能获得片刻休息。
    双双柔声道:“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伤心,因为我自己从来就没有为自己伤心过,只要我们在一起时真的很快乐,无论我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这些话本该是他说的,她自己反而说出来。
    他忽然发觉这些年来,都是她在照顾着他,保护着他。
    若没有她,他也许早已发疯,早已崩溃。
    双双继续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高立没有再说什么。
    他跪了下去,诚心诚意地跪了下去。
    ×××
    秋凤梧看着他们,热泪也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忽然也发现了一件事。
    上天永远是公平的。
    它虽然没有给双双一个美丽的躯壳,却给了她一颗美丽的心。
    ×××
    新坟。
    事实上,根本没有坟。
    泥土已拍紧,而且还从远处移来一片长草,铺在上面。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块土地下曾经埋葬过一位绝代奇侠的尸体。
    这是高立和秋凤梧共同的意思,他们不愿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地下的英魂。
    也没有墓碑,墓碑在他们心里:“他不是神,是人。”
    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朋友。
    他那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也许会被人忘怀,但他为他们所做的那些事,却一定会永远留在他们心里。
    黄昏时他们又带着酒到这里来。
    整整一大坛酒。
    他们轮流喝着这坛酒,然后就将剩下来的,全部洒在这块土地上。
    高立和双双并肩跪了下去,“这是我们的喜酒。”
    “我知道你一直想喝我们的喜酒。”
    “我一定会带着她走,好好照顾她,无论到哪里,都绝不再离开她。”
    “我一定会要她好好地活着。”
    他们知道他一定希望他们好好活着,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能表示出他们对死者的诚意和尊敬。
    然后双双就悄悄地退到一旁,让这两个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互道珍重。
    暮色更浓,归鸦在风林中哀鸣,似乎也在悲伤着人间的离别。
    秋凤梧看着高立。
    高立看着秋凤梧,世上又有什么样的言词能叙述出离别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多么有福气的人!”
    高立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
    秋凤梧道:“现在你已用不着我来陪你。”
    高立道:“你要回去了?”
    秋凤梧道:“我答应过,我一定要回去。”
    高立道:“我明白。”
    秋凤梧道:“你们呢?”
    高立道:“我也答应过,我们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秋凤梧道:“你们准备去哪里?”
    高立道:“天下这么大,我们总有地方可以去的。”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但无论你们在哪里,以后一定要去找我。”
    高立道:“一定。”
    秋凤梧道:“带着她一起来。”
    高立道:“当然。”
    秋凤梧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高立的手,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高立道:“你说。”
    秋凤梧道:“以后无论你们有了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去找我。”
    ×××
    夜色已临。
    秋凤梧孤独瘦削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高立轻轻拥住了双双,只觉得心里又是幸福,又是酸楚。
    双双柔声道:“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高立点点头。
    双双道:“很少有人能交到他这样的朋友。”
    高立俯下头,轻吻她的发脚,柔声道:“很少有人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
    他的确很幸福。
    他有个好朋友,也有个好妻子。
    无论对什么样的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竟充满了悲伤和恐惧,一种对未来的悲伤和恐惧。
    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是不是真能好好活下去。
    双双抬起头,忽又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高立勉强笑道:“我害怕?怕什么?”
    双双道:“怕我们没法子好好地活下去,怕那些人再找来,怕我们没有谋生之道。”
    高立沉默。他一向很了解,生活是副多么沉重的担子。双双道:“其实你不该害怕,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总有法子能活下去。”
    高立道:“可是……”
    双双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怕吃苦,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吃些苦,也是快乐的。”
    高立道:“可是我要好好照顾你,我要你过好日子。”
    双双道:“过什么样的日子,才能算是好日子呢?”
    高立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
    双双道:“能吃得好,穿得好,并不能算是过好日子,最重要的是,要看你心里是不是快乐,只要能心里快乐,别的事我全不在乎。”
    她温柔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勇气和决心。
    高立慢慢挺起了胸,拉起她的手。
    他心里忽然也充满了决心和勇气。
    他知道现在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悲伤畏惧的了。
    因为他已不再孤独。
    不再孤独──只有曾经真正孤独的人,才知道这是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五)
    他们并没有到深山中去,也没有到边外去。
    他们找了个安静和平的村庄住下来,镇上的人善良而淳朴。
    一个辛勤的佃户,和一个病弱的妻子,在这里是绝不会引起别人闲话的。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过的日子平静而甜蜜。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故事的结束。
    ×××
    高立回来了。
    带着一身泥土和疲劳回来了。
    双双已用她纤弱柔和的手,为他炒好了两样菜,温热了一壶酒。
    这屋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已熟悉,她渐渐已可用她的手代替眼睛。
    现在她已远比以前健康得多。
    甜蜜快乐的生活,无论对什么样的病人来说,都无疑是一副良药。
    高立看着桌上的酒菜,笑得就像个孩子:“今天晚上居然有酒。”
    双双甜甜地笑着,道:“这几天你实在太累,我应该好好犒赏犒赏你。”
    高立坐下来,先喝了口酒,才笑道:“我只希望今天交过租后,能多剩下几担谷子,去替你换些好玩的东西来。”
    双双就像被宠坏了的孩子,坐到他膝上,眨着眼睛道:“我只想要一样东西。”
    高立道:“你要什么?”
    双双道:“你。”
    她用她纤弱的小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他张大嘴,假装喘不过气来。
    她吃吃地笑着,将一杯酒倒下去,他拿起筷子,挟了块排骨,要塞进她的嘴。
    突然,他的筷子掉了下来。
    他的手已冰冷。
    ×××
    筷子挟的不是排骨,是条蜈蚣。
    七寸长的蜈蚣。
    双双道:“什么事?”
    高立脸色也变了,还是勉强笑道:“没什么,只不过菜里有条蜈蚣,一定是刚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看样子今天晚上这糖醋排骨我已吃不到嘴了。”
    双双沉默了很久,终于也勉强笑了笑,道:“幸好厨房里还有蛋,我们煎蛋吃。”
    她一站起来,高立也立刻站起来,道:“我陪你去。”
    双双道:“我去,你坐在这里喝酒。”
    高立道:“我要陪你去,我喜欢看你煎蛋的样子。”
    双双笑道:“煎蛋的样子有什么好看?”
    高立笑道:“我偏偏就喜欢看。”
    两个人虽然还是在笑着,但心里却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厨房里很干净。
    你绝对想不到像双双这么样一个女人,也能将厨房收拾得这么干净。
    爱的力量实在奇妙得很,它几乎可以做得出任何事,几乎可以造成奇迹。
    双双走进去,高立也走进去,双双去拿蛋,高立也跟着去拿蛋。
    他跟着她,简直已寸步不离。
    双双开了炉门,高立煽了煽火,双双拿起锅摆上去,高立掀起了锅盖。
    突然,锅盖从他的手里掉了下去。
    他的手更冷,心也更冷。
    ×××
    锅并不是空的,锅里有两个纸人。
    用纸剪成的人,没有头的人。
    头已被撕裂,脖子上已被鲜血染红。
    炉火很旺,纸人被烤热,突然开始扭曲变形,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双双的脸色苍白,似乎已将晕过去,她有种奇妙的第六感,可以感觉到高立的恐惧。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知道这时候他们已一定要想法子坚强起来。
    她忽然柔声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老实话了?”
    高立握紧双拳道:“是。”
    双双道:“蜈蚣不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这里绝不会有蜈蚣。”
    高立点点头,面上充满了痛苦之色。
    因为他知道他们平静甜蜜的生活,现在已结束了!
    要承认这件事,的确实在太痛苦。
    但双双却反而很镇静,握紧了他的手,道:“我们早已知道他们迟早总会找来的,是不是?”
    高立道:“是。”
    双双道:“所以你用不着为我担心,因为我早已有了准备。”
    她的声音更温柔,接着道:“我们总算已过了两年好日子,就算现在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何况,我们还未必会死!”
    高立挺起胸,大声道:“你以为我会怕他们?”
    双双道:“你当然不怕,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会怕那些鬼鬼祟祟的小人。”
    她脸上发出了光,因为她本就一直在为他而骄傲。
    高立忽然又有了勇气。
    你若也爱过人,你就会知道这种勇气来得多么奇妙。
    双双道:“现在你老实告诉我,锅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高立呐呐道:“只不过……只不过是两个纸人而已。”
    双双道:“纸人?”
    高立冷笑道:“他们想吓我们,却不知我们是永远吓不倒的。”
    死蜈蚣和纸人当然要不了任何人的命,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只不过是种威胁,是种警告。
    他们显然并不想要他死得太快。
    双双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洗洗锅,我替你煮蛋吃,煮六个,你吃四个大的,我吃两个。”
    高立道:“你……你还吃得下?”
    双双道:“为什么吃不下?吃不下就表示怕了他们,我们非但要吃,而且还要多吃些。”
    高立大笑道:“对,我吃四个,你吃两个。”
    也只有连壳煮的蛋,才是最安全的。
    于是开始吃蛋。
    双双道:“这蛋真好吃。”
    高立道:“嗯,比排骨好吃多了。”
    双双道:“他们若敢像个男人般堂堂正正走进来,我可以请他们吃两个蛋的。”
    高立冷笑道:“只可惜他们不敢,那种人只敢鬼鬼祟祟地做不得人的事。”
    突然间,窗外也有人冷笑。
    高立霍然长身而立,道:“什么人?”
    没有回应,当然没有回应。
    高立想追出去,却又慢慢地坐下来,淡淡道:“果然又是个见不得人的。”
    双双道:“你知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们这种人最好?”
    高立道:“你说什么法子?”
    双双道:“就是不理他们。”
    高立大笑道:“对,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他笑的声音很大,可是他真的在笑么?
    窗外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可怕的事,多少可怕的人?
    屋子里却只有他们两个人。
    小小的一间屋子,小小的两个人,外面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已完全包围住他们。
    他真的能不怕?
    ×××
    银枪已从床下取出来。
    枪上积满了灰尘,但却没有生锈。
    有些事是永远不会生锈的,有些回忆也一样。
    高立想起了秋凤梧。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找着了他?”
    他希望没有。
    这件事,他希望就在这里结束,就在他身上结束。
    他唯一放不下的,只是双双。
    如果他不在了,双双会怎么样?
    他连想都不想。
    双双好像也没有想,似已睡着。
    她实在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坚强得多,勇敢得多,但在睡着后,她看来还是个孩子。
    他怎么能忍心抛下她?他怎么能死?
    窗外风在呼啸,夜更黑暗。
    他紧紧握着他的枪,他用尽所有的力量,不让眼泪流下来。
    可是他泪已流下。
    双双翻了一个身,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还不睡?”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
    高立道:“我……我还不想睡。”
    双双道:“莫忘了你明天还要早起下田去。”
    高立勉强笑了笑,道:“明天我可不可以偷一次懒?”
    双双道:“当然可以,只不过,后天呢?……大后天呢?”
    她叹了一声,接着道:“他们若一直不出现,难道你就一直在这里陪着我?……难道你能在这小屋里陪我一辈子?”
    高立道:“为什么不能?”
    双双道:“就算你能,这样子我们又能持续到几时?”
    高立道:“维持到他们出现的时候,等着他们来找我,总比我去找他们好。”
    双双道:“但他们几时才来找你呢?”
    高立肯定道:“他们既已来了,就绝不会等太久的?”
    双双道:“他们这样做,也许就是要将你困死在这屋子里,要等你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出现。”
    高立苦笑道:“可是他们不必等,他们根本没有这种必要。”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黯然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应该说老实话的时候?”
    双双道:“是。”
    高立接着道:“那么我只希望你能为我做一件事。”
    双双道:“什么事?”
    高立轻抚着她的脸,柔声道:“我要你答应,无论我出了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双双道:“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立凄然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双双道:“你怕他们?”
    高立道:“我不能不怕。”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道:“你永远想不到他们有多么可怕的,这次他们既然又找来了,就一定已经有十分的把握。”
    双双沉默着。
    她仿佛忽然变得很冷静,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若真的已经有十分的把握,为什么不立刻下手呢?”
    高立道:“因为他们故意要让我痛苦。”
    双双道:“但他们下手捉住你之后,岂非还是一样可以令你痛苦?”
    高立怔住。
    然后他眼睛渐渐发亮,突然跳起来,道:“我想通了。”
    双双道:“你想通了什么?”
    高立道:“青龙会的人并没有来。”
    双双道:“来的是什么人?”
    高立道:“来的只有一个人,所以他才要这么样做,要逼得我精疲力竭。”
    逼得我发疯,然后他才好慢慢地收拾我。”
    双双道:“你知道这人是谁?”
    高立道:“麻锋!一定是麻锋!”
    ×××
    麻锋很少杀人。
    但他若要杀人,就从不失手。
    他杀人很慢,慢得可怕。
    “你若要杀一个人,就得要他变做鬼之后,都不敢找你报复。”
    ×××
    高立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道:“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来的,我知道。”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道:“他要来报复。”
    双双道:“报复?”
    高立道:“有些人可以自己做一万件对不起别人的事,但别人却不能做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否则他就一定要亲手来报复。”
    他咬着牙,一字字道:“他却忘了,我也正在找他!”
    他当然永远忘不了谁杀了金开甲。
    双双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带青龙会的人来?”
    高立道:“他绝不会。”
    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道:“因为报复是种享受,杀人也是,他绝不会要别人来分享的。”
    双双紧握住他的手,道:“他……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
    高立冷笑着说道:“他的确是,但是我并不怕他。”
    他声音突然停顿,外面竟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声音很轻、很慢。
    每一下仿佛敲在他们心上。
    高立几乎连呼吸都已停止。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如他自己想像中那么有把握。
    这两年来,他拿的是锄头,不是枪。
    敲门声还在继续着,轻轻的,慢慢的,一声又一声……
    双双的手好冷。
    他忽然发现她也并不如他自己想像中胆子那么大。
    双双终于忍不住道:“外面好像有人在敲门。”
    高立道:“我听见了。”
    双双道:“你不去开门?”
    高立冷笑道:“他若要进来,用不着我去开门,他也一样能进来。”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只不过是种藉口。
    他的确是在畏惧。
    因为他不能死,所以他怕死。
    怕死并不是件可耻的事,绝不是!
    你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有双双这么一个爱你的女人需要你照顾,你也会怕死的。
    双双的心仿佛在被针刺着。
    她当然了解他,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
    她空洞灰暗的眼睛里,忽然泉水般涌出了一连串晶莹的泪珠。
    高立道:“你……你在哭?”
    双双点点头,道:“你知道我一直在为你而骄傲的。”
    高立道:“我知道。”
    双双道:“但现在……现在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了。”
    高立垂下头。
    他当然也了解双双的心情。
    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是懦夫,更没有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在面对困难和危险的时候畏惧逃避。
    双双凄然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但我却不愿你为了我这么样做,因为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因为你本不是懦夫。”
    高立道:“可是你……”
    双双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无论我怎么样,只要是你应该去做的事,你还是一定要去做的,否则我也许会比你更痛苦。
    高立看着她,只有真正的女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为她而骄傲。
    他俯下身,轻吻她面颊上的泪珠,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她伏在枕上,数着他的脚步声。
    每天早上,她都在数他的脚步声,从床边只要走十三步,就可以走到外面的门。
    一步、两步……四步、五步……
    这一去他是不是还能回来呢?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就算她明知他这一去永不复返,也同样不会拦阻他,因为这件事是他非解决不可。
    他已不能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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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故人情重
    (一)
    夜色凄迷。冷雾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升起的,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雾里。
    一个阴沉沉的人,一张阴沉沉的脸,眼睛却锐利得好像专吃死尸的兀鹰。
    高立一开门,就看见了他。
    他几乎和两年前完全没有改变。
    高立从未想到他居然会真的站在门外等着,就好像是一个专诚来拜访的朋友,等着主人来开门一样。
    可是他眼睛看着高立时,却像是兀鹰在看着一具死尸。
    高立道:“你来了。”
    麻锋道:“不错,我来了,我迟早总要来的,无论谁在我肚子上刺了一剑后,都休想还能太太平平地活下去。”
    高立冷冷道:“你还能活到现在,总算已不容易。”
    麻锋道:“的确不容易,你永远想不到我这条命是花了多少代价才换回来的,所以我们现在更不能死,也绝不会死。”
    他的瞳孔在收缩,眼睛充满了怨毒,忽又问道:“小武呢?”
    高立道:“你想找他?”
    麻锋道:“很想。”
    高立嘴角似也露出一丝奇特笑意,淡淡道:“只可惜你已永远找不到他了。”
    麻锋道:“为什么?”
    高立道:“你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麻锋动容道:“难道他已死了?”
    高立冷笑道:“他若不死,现在怎么还会放过你。”
    麻锋的脸突然扭曲,就好像又被人在肚子上刺了一剑。
    高立道:“他虽然死了,但我却没有死。”
    麻锋长长吐出口气,道:“不错,你没有死,幸好你还没有死,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爷保佑你们活得长些。”
    他每个字里都充满了恶毒的怨恨,令人不寒而栗。
    高立发觉自己的掌心在流汗,所以立刻大声道:“你本该求我快死的,因为我若不死,你就得死,现在你已非死不可。”
    麻锋冷笑。
    高立也在冷笑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做错一件事,就已非死不可,你却已做错了三件事。”
    麻锋淡淡道:“我在听着。”
    高立道:“第一,你不该一个人来的,第二,你本该用双双要挟我,现在却已错过机会;第三,你更不该这样子来敲我的门。”
    麻锋点点头,道:“有道理。”
    高立道:“你本来也许有机会暗算我的……”
    麻锋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根本不必暗算你,也不必用你那宝贝老婆要挟你,因为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高立大笑。
    麻锋道:“这两年来,我每天都苦练六个时辰,你呢?”
    高立的笑突然停顿。
    麻锋冷冷地看着他,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我现在还不想叫你死。”
    高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忽然觉得很不舒服,麻锋的态度越镇定,他越不舒服。
    麻锋逼人的目光离开了他,正在仰视着凄迷黑暗的夜空,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你还有七天可活。”
    他声音中带着奇异而可怕的自信,就像是法官在对犯人下判决。
    高立又笑了,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自己笑出声来。
    麻锋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悠然道:“再过七天,就是月圆了,我杀人通常都喜欢等到月圆的时候。”
    高立冷笑道:“你也许等不了那么久。”
    麻锋淡淡道:“也许,但我想你也不必急着要死,你一定还有很多后事要料理,你老婆也一定不愿意你现在就死。”
    最后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一下子就刺入高立胃里。
    他只觉自己的胃在收缩,似已将呕吐。
    麻锋道:“我可以留在这里等七天,这地方至少还很干净。”
    高立道:“你说什么?”
    麻锋道:“我说的是无论如何,能再活七天总是好的。”
    高立看着他。
    其实他根本没有笑,但脸上却总是带着种阴险、恶毒,却又充满自信的笑意。
    也正是这种奇异的自信,使他整个人变得更危险可怕。
    麻锋缓缓道:“七天,整整六天七夜,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你若安排得很好,那么就算你死了,你老婆还是可以活下去的。”
    高立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枪。
    枪上的灰尘已拭净,但却连那闪动的光芒看来都是虚弱的。
    他抬起头,冷汗立刻沿着面颊流下。
    他的声音干涩而嘶哑,终于忍不住道:“你能等七天,我为什么不能?”
    麻锋笑了。这次他真的笑了,微笑着道:“很好,我明天早上再来,早上喜欢吃面。”
    他不让高立再说话,忽然转身,一霎时就消失在冷雾里。
    高立也没有再看他,刚转过身,已忍不住弯下腰来呕吐。
    ×××
    他不停地呕吐,连胆汁都似已吐出。
    然后他就感到有一双冰凉但却温柔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脸。
    脸也是湿的,却不知是泪,还是冷汗?
    又过了很久,双双才柔声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做错了。”
    高立摇摇头。
    他没有错,七天的确已不算短,已长得足够发生很多事。
    他必须忍耐。
    他本有很多优越的条件可以击败别人,但现在却已只剩下忍耐。
    双双也没有再问。
    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她就可以接受。
    她轻轻道:“现在你一定要去睡了,明天早上我们吃面。”
    ×××
    大卤面。
    面已凉了。
    高立凝视着桌上的面,脸上连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然后他就看到麻锋施施然走进来。
    双双道:“是麻大爷?”
    麻锋道:“是我。”
    双双道:“面凉了,要不要去热热?”
    麻锋道:“不必。”
    双双道:“面若不够咸,这里还有作料。”
    她的语声温柔而亲切,就像是个殷勤的妻子,正在招待着她丈夫的朋友。
    麻锋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要杀的不是你,你实在比你丈夫要镇定得多。”
    双双笑了笑,淡淡道:“你看我这样的女人,会不会在面里下毒呢?”
    麻锋刚拿起筷子,又放下。
    他兀鹰般的眼睛又瞪了她很久,才沉声道:“你不会。”
    双双点点头,道:“我当然不会。”
    麻锋什么话都不再说,忽然站了起来,走入厨房。
    双双微笑道:“你到厨房去干什么?”
    麻锋头也不回,冷冷道:“我杀人喜欢自己杀,吃面也喜欢自己煮。”
    ×××
    客房里传出一阵阵鼾声,麻锋竟似已睡着。
    高立睡不着。
    他脸上充满了痛苦之色,因为他心里很矛盾,想去做一件事,又不知是不是应该去做。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自己竟已全无信心。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麻锋这么样做,也许正为的要彻底摧毁他的信心。
    双双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高立道:“没什么。”
    双双道:“我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高立道:“哦?”
    双双道:“他要等七天,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比你更没有把握。”
    高立道:“也许。”
    他承认只因他不愿辩驳。
    现在麻锋一定比他坚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负担多么沉重。
    高手相争,死的那一个人通常总是不想死的那一个。
    双双道:“我知道他住到这里来,为的只不过是想折磨你,但我也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
    高立勉强笑了笑,道:“你刚才的确替我出了一口气。”
    双双道:“现在无论我怎么样对他,他都绝不会报复的,因为……”
    她声音似也有些变了,喘了一口大气,才接着道:“因为你若没有我,就根本不会怕他,是不是?”
    高立凝视着她,忽然一把握住她的肩,颤声道:“你……你在想什么?”
    他问这句话,只因他自己忽然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
    双双笑了笑,笑得仿佛很凄凉,垂下头道:“我什么都没有想。”
    高立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声音渐渐急促,接着道:“你若以为你死了后,我可以放开手对付他,就可以杀了他,你就完全错了,而且错得可怕。”
    双双道:“我……”
    高立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也不想再活下去。我发誓,只要你一死,我立刻陪你死。”
    双双咬着嘴唇,忽然扑到他怀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毕竟是个人,是个女人。
    她表面看来虽然坚强,但她自己却知道自己心里多么悲伤,多么恐惧。
    她本已打算为他死的。
    她希望他能将悲愤化做力量。
    到现在她还没有这么样做,只因为她实在太爱他,实在不忍离开他。
    没有人能了解他们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高立轻抚着她的秀发,喃喃道:“为了我,你一定要活下去,为了你,我也一定要活下去……我们一定有法子活下去的。”
    他声音说得很轻,因为这些话他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双双的哭声忽然停止,她已猜出他在想的是什么。
    然后她就抬起头,附在他耳旁,轻轻说了三个字:“你去吧。”
    高立握紧了她的手,一个字都没有说。
    现在无论多么可怕的痛苦和折磨,他们已都可忍受,共同忍受。
    因为他们心里已有了希望。
    一个美丽的希望。
    (二)
    孔雀翎。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暗器能比孔雀翎更可怕,也绝没有任何一种暗器能比孔雀翎更美丽。
    没有人能形容它的美丽,也没有人能避开它,招架它。
    就连金开甲都不能。
    他至死也忘不了这暗器发射的那一瞬间,那种神秘的辉煌和美丽。
    在那一瞬间,他竟似已完全晕眩。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
    孔雀山庄也是美丽的,美丽得就像是神话中的仙家城堡一样。
    碧绿色的瓦,在秋阳下闪动着翡翠般的光,白石长阶从黄金高墙间穿过去,整个城堡就像是完全用珠宝黄金砌成的。
    园中的樱桃树下,有几只孔雀徜徉,水池中浮着鸳鸯。
    花是红的、白的、紫的,将这七彩缤纷的家园,点缀得更美如梦境。
    几个穿着彩衣的垂发少女,静悄悄地踏过柔软的草地,消失在花丛里。
    远处的菊花将开,风中带着醉人的清香。
    小楼上不知是谁在吹笛,唯有这悠扬的笛声,划破了四下的静寂。
    大门也是开着的,看不见防守的门丁。
    高立奔上那门前的白玉长阶,然后他也倒了下去。
    ×××
    炉里燃着香,香气清雅。
    窗外暮色已很深了。
    高立张开眼,目光从桌上一盆雏菊前移过去,就看见一个人在对他微笑。
    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
    好像是个青年人,但嘴唇上却留着修饰得很整齐、很光亮的小胡子,头也和胡子同样光亮整齐,发髻上缀着一粒拇指般大的明珠。
    他衣裳很随便,质料却很高贵,紫缎轻袍上,系着根白玉带。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一定是个很有地位,很有权威的人。
    这种人和高立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只有他的一双锐利的眼睛……
    高立忽然想起了这双眼睛,他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叫出来。
    秋凤梧。
    他实在不能相信面前这气派极大的壮年绅士,就是昔日曾经跟他出生入死过的落拓少年。
    但他却不能不信。
    因为这人已走过来,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明亮的眼睛里似已有热泪盈眶。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道:“是你,我总算找到你了。”
    秋凤梧的手握得更紧,道:“你总算来了,总算没有忘记我。”
    高立挣扎着,想坐起来。
    秋凤梧却按住了他的肩,道:“你没有病,可是你太累,还是多躺的好。”
    高立的确太累。
    这两天来,他几乎没有片刻停下来过。
    他必须要在月圆之前赶回去。
    看到窗外的天色,他又想跳起来,失声道:“我已睡了多久?”
    秋凤梧道:“不久,现在刚过戌时。”
    他看着高立额上的冷汗,不禁皱了皱眉,道:“你好像有急事?”
    高立握紧双拳,黯然道:“我本不想来的,可是我……我……”
    秋凤梧道:“你总该记得我说过,无论你们有了什么困难,都一定要先来找我。”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一个人在危急时知道自己还有个可以患难相共的朋友,那种感觉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秋凤梧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是不是他们已找到了你?”
    高立又点了点头。
    秋凤梧的脸似已突然僵硬,慢慢地后退了几步,慢慢地坐了下去。
    高立终于坐起来,道:“来的只有一个人。”
    秋凤梧道:“谁?”
    高立道:“麻锋。”
    秋凤梧松了口气,道:“你已杀了他?”
    高立垂下头,道:“这两年来,我拿的是锄头,我已渐渐觉得耕耘比杀人快乐得多。”
    秋凤梧道:“所以你已不愿杀人?”
    高立苦笑道:“地是死的,我只怕我的枪法也死了。”
    秋凤梧道:“你只怕自己已不是他的对手?”
    高立道:“我的确没有把握。”
    秋凤梧道:“所以他还活着。”
    高立道:“还活着。”
    秋凤梧道:“现在他的人呢?”
    高立道:“在我家。”
    秋凤梧怔住,他实在不懂,过了很久,才忍不住问道:“双双呢?”
    高立道:“也在。”
    秋凤梧脸色变了变,道:“你将双双留在那里,自己一个人来的?”
    高立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道:“就因为他想不到我会这样做,所以我才能来。”
    秋凤梧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
    高立道:“只要我能在月圆之前赶回去,双双是绝不会有危险的。”
    秋凤梧道:“为什么?”
    高立道:“因为我们约定是在月圆之夕交手的。”
    秋凤梧沉思着,又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高立道:“明白了什么?”
    秋凤梧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高立道:“是。”
    秋凤梧道:“他一个人没有杀你的把握,所以故意多等几天,因为他已看出你更没有把握,他要在这几天中尽量折磨你,使你整个人崩溃。”
    高立苦笑道:“也许他只不过要我慢慢地死,他杀人一向不喜欢太快的。”
    秋凤梧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人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本是组织中最冷酷最坚强的一个人,现在竟似已完全没有自信。
    这是不是因为他动了真情?
    干这一行的人,本就不能动情的,越冷酷的人,活得越长。
    因为情感本就能令人软弱。
    高立忽然又道:“但是他毕竟还是算错一件事。”
    秋凤梧道:“哦。”
    高立道:“他以为小武已死了,他想不到我还有个朋友。”
    干过这一行的人,本不该有朋友,不能有朋友,也不会有朋友。
    秋凤梧又沉思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也做错了一件事。”
    高立道:“哦?……”
    秋凤梧道:“你不该将双双留在那里。你本该叫双双来找我。”
    高立道:“就因为有双双,所以我才有顾忌,他怎么敢对双双怎么样呢?”
    秋凤梧道:“他也许不敢,但他却可以用双双来要挟你。”
    高立道:“他以前有过机会的,但却并没有这样做。”
    秋凤梧道:“这也许只不过因为那时他还没有看出你对双双的情。”
    他再次凝视高立,一字字道:“我问你,你回去的时候,他若将剑架在双双的脖于上,要用双双的一条命,来换你的一条命,你怎么办?”
    高立忽然全身冰冷。
    秋凤梧道:“你就算明知你死了之后,双双也活不成,他知道你必定不忍看着双双死在你面前的,是不是?”
    高立倒了下去,倒在床上,冷汗如雨。
    他忽然发觉这两年秋凤梧不但更加成熟老练,思虑也更周密,已隐隐有一代宗主的气度和威仪。
    可是他无疑也变得冷酷了些。
    他所得到的,岂非也正是高立失去了的?
    但他们两人中,究竟是谁更幸福呢?
    幸福与不幸,本就不是绝对的。
    你若想在这方面得到一些,就得在另一方面放弃一些,人生本就不必太认真的。
    想到这里,高立忽然道:“我若不让他有机会将剑架在双双的脖子上呢?”
    秋凤梧笑了,微笑着道:“这句话才渐渐有些像是你自己说的话了。”
    高立道:“我知道你现在已是孔雀山庄的主人。”
    秋凤梧道:“家父已仙去。”
    高立道:“所以我来求你一件事。”
    秋凤梧道:“你说。”
    高立道:“你可以拒绝我,我绝不怪你。”
    秋凤梧在听着,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仿佛已猜出高立要的是什么。
    高立道:“我要借你的孔雀翎。”
    秋凤梧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高立也没有再开口,也在看着秋凤梧的手。
    这双手也修饰得很干净,保养得很好。这双手已不再是昔日那双沾满泥污和血腥的手了。
    这个人呢?还是不是昔日那个可以将性命交给朋友的人?
    ×××
    窗外夜色渐浓。
    屋里还没有燃灯,秋凤梧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连指尖都没有动。
    高立也已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风吹过,院子里已有时落的声音。
    秋已渐深。斜月已挂树梢。
    秋凤梧还是没有说话,没有动。
    高立也不再说什么,慢慢地坐起来,找到了床下的鞋子。
    秋凤梧没有抬头。
    高立穿上鞋,慢慢地从他身旁走过去,悄悄地推开了门。
    门外夜凉如水。
    他的心很冷,但他并不怪秋凤梧。
    他知道自己的确要求得太多。
    他没有回头去看秋凤梧,因为他不愿让秋凤梧觉得难受。
    他悄悄走出去,走到院子,拾起一片落叶,看了看,又轻轻放下。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头。
    一只坚强而稳定的手。
    一只朋友的手。
    他握住了这只手,回头就看见了秋凤梧,他眼睛里忽然又似有热泪要夺眶而出。
    他要求的确实太多。
    可是对一个真心的朋友,无论什么样的要求,都不能算太多。
    (三)
    甬道中没有声音。
    所有的声音都已被隔绝在三尺厚的墙外。
    他们在这样的甬道里,几乎已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高立已不记得曾经转过多少次弯,上过多少次石阶,通过了多少道铁门。
    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走入了一座古代帝王的陵墓里,阴森、潮湿、神秘。
    最后的一扇门更巨大,竟是三尺厚的铜板做成的,重逾千斤。
    门上有十三道锁。
    秋凤梧拍了拍手,看不见人的甬道,就忽然出现了十二个人。
    其中大多是老人,须发都已白了,最年青的一个也有五十上下。
    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严肃,脚步都很轻健。
    无论谁一眼都可看出,这十二人中绝没有一个人不是高手。
    每个人都从身上取出了一柄钥匙,开启了一道锁。
    钥匙是用铁链系在身上的。
    最后的一柄钥匙在秋凤梧身上。
    高立看着他开了最后一道锁,再回头,那十二个人已又突然消失。
    难道他们并不是人,而是特地从地下出来看守这禁地的幽灵鬼魂?
    ×××
    门开了。
    秋凤梧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轻轻一拨,这道重逾千斤的铁门就奇迹般滑开了。
    一股阴森的寒意,扑面而来。
    门里面是间宽大的石屋,壁上已长满了青苔,燃着六盏长明灯。
    灯光也是阴森的,宛如鬼石屋四周的兵器架上,有各式各样奇异的外门兵刃,有的连高立都从未见过。
    秋凤梧推开了一块巨石,石壁间竟还藏着个铁柜。
    孔雀翎想必就在这铁柜里。
    直到这时,高立才真正明白自己要求的东西是多么珍贵。
    就算是对最好的朋友,他要求的却似已是太多了。
    秋凤梧已打开了铁柜,慢慢地取出了个金光闪闪的圆筒。
    圆筒的外表很光滑,看来甚至很平凡,只不过是纯金铸造的。
    越神秘的事,外表看来往往越平凡,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它才能保持神秘。
    秋凤梧用两只手捧着,送到高立面前。
    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严肃得几乎已接近悲哀。
    高立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孔雀翎,心里忽然也有种很沉痛的感觉。
    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谁也不会了解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
    过了很久,高立才长长叹息一声,道:“你不必给我的。””
    秋凤梧道:“我已借给你。”
    高立道:“我……我一定会很快送回来。”
    秋凤梧道:“我相信。”
    高立终于慢慢地伸出手。他的指尖终于触及了这件神秘的暗器。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忽然也涌出一件无法形容的神秘感觉。
    那就像一个凡人忽然触及某种魔咒,他本身也忽然有了种神秘的魔力。
    秋凤梧道:“这上面有两道枢纽。”
    高立道:“我已看见。”
    秋凤梧接着道:“按下第一道钮,机簧就已发动,按下第二道钮,世上就没有人能救得了麻锋了。”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仿佛已能看见麻锋倒下去的样子。
    秋凤梧沉默了很久,又缓缓他说道:“我本该陪你一起去的,我若去了,也许就用不着这孔雀翎。”
    高立道:“我……我……”
    秋凤梧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手上再沾着血腥,也不愿我再惹麻烦。”
    高立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你现在的身份已不同。”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笑道:“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我已有了个儿子。”
    高立用手握了握他的手,道:“下次来,我一定要看看他。”
    秋凤梧道:“你当然要看看他。”
    高立道:“我已答应。”
    秋凤梧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高立道:“你说。”
    秋凤梧的态度又变得很严肃,缓缓道:“孔雀翎并不是件杀人的暗器。”
    高立愕然,道:“它不是?”
    秋凤梧道:“不是!暗器也是种武器,武器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杀人,而是止杀!”
    高立点点头。
    其实他并不能真正了解秋凤梧的意思,他忽又发现自己的思想与秋凤梧已有距离。
    但是他不愿承认。
    秋凤梧道:“换句简单的话说,使用孔雀翎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救命,所以……”
    他紧握高立的手,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要你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要用它。”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现在他终于已完全了解秋凤梧的意思。
    至少他自己认为已完全了解。
    他握紧秋凤梧的手,一字字道:“我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时我绝不用它!”
    ×××
    高立挺起胸,走了出去。
    他脚步已远比来时轻快了很多,因为他心里已不再有焦虑和恐惧。
    现在孔雀翎已在他手里。
    现在麻锋的性命也无异已被他捏在手里。
    他已没什么可担心的,应该担心的人是麻锋。
    (四)
    每间屋子里通常都有张最舒服的椅子,这张椅子通常是属于男主人的。
    这屋子的男主人是高立。
    此刻坐在最舒服的椅子上的人,却是麻锋。
    他用最舒服的姿势坐着,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双双,冷冷道:“五天了,你丈夫已走了五天。”
    双双点点头。
    她站的姿势并不舒服。
    无论用什么姿势站着,都绝不会有坐着舒服。
    麻锋盯着她,又问道:“你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双双道:“不知道。”
    麻锋道:“他会不会回来?”
    双双道:“不知道。”
    麻锋厉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双双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麻锋道:“你没有问他?”
    双双道:“没有。”
    麻锋道:“但你是他的妻子。”
    双双道:“就因为我还是他的妻子,所以才没有问他。”
    麻锋道:“为什么?”
    双双道:“男人最讨厌的,就是多嘴的女人,我若问得太多,他也许早就不要我了。”
    麻锋握紧拳,目中已出现怒意。
    同样的话,他不知已问过多少次。
    他在等着这女人疲倦,崩溃,等着她说实话。
    他没有用暴力,只因为他生怕这女人受不了──他当然也明白这女人若是死了,对他只有百害,而绝无一利。
    现在他忽然发觉,感觉疲倦的并不是这女人,而是他自己。
    他想不出是什么力量使这畸形残废的女人,支持到现在的。
    双双忽然反问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他找帮手?”
    麻锋冷笑,道:“他找不到帮手的,他也像我一样,我们这种人,绝不会有朋友。”
    双双淡淡道:“那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麻锋没有回答。这句话本是他想问自己的。高立就像是条早已被逼入绝路的野兽,只有等着别人宰割。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担心。过了很久,他才冷冷道:“无论去干什么,反正总要回来的。”
    双双道:“你这是在安慰自己?”
    麻锋道:“哦。”
    麻锋又道:“他若不回来,你就非死不可。”
    双双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麻锋道:“他当然不会抛下你。”
    双双道:“那倒不一定。”
    麻锋道:“不一定?”
    双双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也该看得出,我并不是个能令男人倾倒的女人。”
    麻锋脸色变了变道:“可是他一向对你不错。”
    双双道:“他的确对我不错,所以他现在就算抛下我,我也不会怪他。”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很凄凉、很悲痛,慢慢地接着道:“他就算回来,也一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
    麻锋道:“为了我?”
    双双一字字道:“为了要杀你!”
    麻锋的手突然僵硬,又过了很久,才冷笑着道:“你是不是怕我用你来要挟他,所以才故意这么样说。”
    双双道:“你要用我来要挟他?”
    她忽然笑了,笑得很凄凉,接着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们本是同样的人,你会不会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牺牲自己?”
    麻锋的脸色又变了变,冷冷地笑道:“他不会是我。”
    双双道:“你以为他真的对我很好?”
    麻锋道:“我看得出。”
    双双叹道:“那也许只不过是他故意作出来要你看的。”
    麻锋道:“为什么?”
    双双道:“他故意要你认为他对我好,故意要你认为他绝不会抛下我,为的就是要你对他防守疏忽,他才好乘机溜走。”
    她脸上又露出一种怨恨之色,咬着牙道:“他若真的对我好,就不会放心走了。”
    麻锋怔住,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往下沉。
    双双忽又道:“但他还是会回来的,因为你就算不杀他,他也要杀你。”
    麻锋的手突然握住剑柄。
    因为这时他也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
    ×××
    脚步声轻快而平稳。
    无论谁都可以听得出,走路的这个人心情和精神都一定很好。
    就算听不出也看得出。
    因为高立已大步走了进来,眼睛里发着光,显得说不出的精神抖擞。
    他精神的确不错。
    这两天来,他一直睡得很好──车厢里很舒服,他心里也已没有恐惧。
    麻锋忽然觉得这张椅子很不舒服,坐的姿势也很不舒服。
    高立却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好像这屋里根本没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双双当然听得出这是谁的脚步声,脸上立刻露出微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高立道:“我回来了。”
    双双道:“晚饭你想吃什么?”
    高立道:“什么都行,我已经饿得发疯。”
    双双又笑了,道:“我们好像还有点咸肉,我去回锅炒一炒好不好?”
    高立道:“好极了,加点大蒜炒更好。”
    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只不过刚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似的,虽然走得有些累了,但现在总算已回到家,所以觉得很愉快、很轻松。
    麻锋盯着他,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高立的确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本来已是条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但现在看来却好像是追捕野兽的猎人了。
    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充满了决心和自信。
    是什么力量使他改变的?
    麻锋更想不通。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一一人们对自己无法解释、无法了解的事,总是会觉得有些恐惧的。
    双双已从他身旁走过去,走入厨房。
    他没有阻拦。他本来也曾想用她来要挟高立的,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厨房里已飘出蒜爆卤肉的香气。高立忽然笑了笑,道:“她实在是个很会做菜的女人。”
    麻锋点点头。他摸不清高立的意思,所以只好点点头。
    高立道:“她也很懂得体谅丈夫。”
    麻锋道:“她的确不笨。”
    这一点无论谁都无法否认。高立微笑道:“一个男人能娶到她这样的妻子,实在是运气。”
    麻锋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高立缓缓地答道:“我是说,你刚才若用她来要挟我,就算要我割下脑袋来,我说不定也会给你。”
    麻锋嘴角的肌肉突然扭曲,就好像被人塞入了个黄连,满嘴发苦。
    高立淡淡道:“只可惜现在已来不及了。”
    他沉下了脸,一字字接着道:“因为现在你只要一动,我就杀了你,我杀人并不一定要等到月圆时的。”
    他声音坚决而稳定,也正像是个法官在判决死囚。
    麻锋笑了。
    他的确在笑,但是他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勉强。
    高立道:“你现在还可以笑,因为我可以让你等到月圆时再死,但死并不可笑。”
    麻锋冷笑道:“所以你笑不出?”
    高立道:“我笑不出,只因杀人也不可笑。”
    麻锋道:“你想用什么杀人?是用你那把破锄头?”
    高立道:“就算我用那把破锄头,也一样能杀了你!”
    麻锋连笑都笑不出来。他忽又觉得椅子太硬,硬得要命。
    厨房里又传出双双的声音:“饭冷了,吃蛋炒饭好不好?”
    “好”
    “炒几碗?”
    “两碗,我们一人一碗。”
    “客人呢?”
    “不必替他准备,他一定吃不下的。”
    麻锋的确吃不下。他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高立忽又向他笑了笑,道:“你现在是不是有点想呕吐?”
    麻锋道:“我为什么会想吐?”
    高立道:“一个人在害怕的时候,通常都会觉得想吐的,我自己也有过这种经验。”
    麻锋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怕你?”
    高立道:“你当然怕我,因为你自己想必也看得出,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他忽然接着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现在我还不想杀你。”
    这句话麻锋听来实在很刺耳,因为这本是他自己说的。
    高立冷冷道:“我现在还不想杀你,只因为我一向不喜欢在空着肚子时杀人。”
    麻锋盯着他,忽然一跃而起,一剑刺出。
    这一剑快而准,准而狠。
    这正是准确而致命的剑法,但却已不是他通常所用的剑法,已违背了他杀人的原则。
    他杀人一向很慢。
    ×××
    这一剑绝不慢,剑光一闪,已刺向高立咽喉。
    高立坐着,坐在桌子后面,手放在桌下。
    他坐着没有动。
    可是他的枪突然间已从桌面下刺了出来。
    剑尖距离他的咽喉还有三寸。
    他没有动。
    他的枪已刺入了麻锋的下腹──
    ×××
    麻锋在动。
    他整个人都像是在慢慢地收缩、枯萎。
    他看着高立,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和疑惑,喘息着道:“你……你真的杀了我。”
    高立道:“我说过,我要杀你。”
    麻锋道:“你本来绝对杀不了我的。”
    高立道:“但现在我已杀了你。”
    麻锋道:“我……我不信。”
    高立道:“你非相信不可。”
    麻锋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喉头的肌肉也已僵硬。
    高立道:“我本来也没有杀你的把握,但现在已有了,现在我随时都可以再杀一次。”
    麻锋喉咙里“格格”地响个不停,仿佛在问:“为什么?”
    高立缓缓道:“因为我还有个朋友──一个好朋友。”
    麻锋的瞳孔突然散了,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然后他的人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球,突然变成了空的,突然干瘪。
    他没有朋友。
    他什么都没有。
    (五)
    高立张开了双臂,双双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互相拥抱着,所有灾难和不幸都已过去。
    经过了这么样的一次考验后,他们的情感无疑会变得更深厚、更真挚。
    他们已完全互相依赖、互相信任。
    世上已没有什么事再能分开他
    只可惜这也不是我们这故事的结束。
    事实上,这故事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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