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环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杀人的人
    (一)
    萧少英又醉了。
    这次他醉在“老虎楼”,就像是个死人般倒在柜台旁。
    一个人醉了后,好像总是会变得比平时重三倍。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要抬起个已烂醉如泥的醉汉,绝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是萧少英,老虎楼出动了三个伙计,却连搬都搬不动他。
    “这个人简直比石头还重。”
    坐在柜台上的老板娘早看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冷笑道:“这小子已醉得像是堆烂泥,你们难道连堆烂泥都没有法子对付吗?”
    伙计们一个个垂下头,不敢开腔。
    萧少英却突然张开了一只眼睛,瞪着老板娘,笑嘻嘻道:“你错了。”
    老板娘沉下了脸。
    她生气的时候,看来还是很媚,尤其是一双眼睛,更可以迷死人。
    附近百里的人都知道,老虎楼的老板娘,是个可以迷死人的女人。
    只可惜谁也没有胆子到这里来让她迷一迷。
    这地方叫老虎楼,就因为有条母老虎。
    母老虎就是这个迷人的老板娘,据说连老板都已被她连皮带骨吞了下去。
    萧少英眯着眼笑道:“你看来一点也不老,更不像老虎,我也不是烂泥。”
    老板娘居然笑了笑,笑的时候更加迷人:“不是烂泥是什么呢?”
    萧少英道:“是一种小虫,没有骨头的小虫,这种小虫就叫做泥。”
    老板娘笑道:“看不出你倒还蛮有学问的。”
    萧少英也笑了:“我本来就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而且少年英俊,喜欢我的女人,从这里排队一直可以排到马路上去。”
    老板娘突又沉下脸,道:“那么你就赶快给我滚到马路上去,不管你是烂泥也好,是小虫也好,都得赶快滚!”
    萧少英却还是笑嘻嘻地道:“只可惜小虫也不会滚,烂泥也不会滚。”
    老板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死?”
    萧少英立刻摇头道:“不想。”
    老板娘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
    萧少英道:“就因为我知道,所我才来的。”
    老板娘怒道:“你究竟想来干什么?”
    萧少英道:“我想找你陪我睡觉。”
    老板娘的脸色变了,伙计们的脸色也变了。
    这小子看来真有点活得不耐烦的样子,居然敢到老虎头上拔毛。
    老板娘突然一拍桌子,喝道:“给我打,重重地打!”
    “打”字说出口,楼上的客人已溜了一大半,七八个伙计却全都围了上来。
    也不知道谁提起张木凳,就往萧少英脑袋上砸了下去。
    “哎哟”一声,萧少英的脑袋还是好好的,木凳却已四分五裂。
    伙计们一惊、一怔,又怒吼着扑上去。
    只听“劈劈啪啪”一阵响,扑上去的伙计,全都已踉跄退下,两边脸已打得又红又肿。
    萧少英却还是嘻皮笑脸地站在地上,看着老板娘,道:“我说过,我只不过想来找你陪我睡觉,并不是来挨揍的。”
    老板娘狠狠地盯着他,忽然又笑了。
    这次她笑得更甜、更迷人,柔声道:“你老远的赶来,真的就是为了我?”
    萧少英立刻点头道:“绝不假。”
    老板娘媚笑道:“看来你倒是个有心人。”
    萧少英道:“不但有心,而且还有情有义。”
    “你贵姓?”
    “姓萧,吹萧引凤的萧。”
    老板娘吃吃地笑道:“可惜我不是凤凰,只不过是条母老虎。”
    萧少英也吃吃地笑道:“可是在我眼里看来,你这条母老虎简直比三百只凤凰加起来还要美得多。”
    老板娘笑道:“原来你不但有学问,还很会说话的。”
    萧少英眯着眼,道:“我还有很多别的好处,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老板娘看着他,眼波更迷人,忽然道:“再摆酒来,我要陪萧公子喝几杯。”
    ×××
    酒是好酒,人是美人。
    萧少英本来已醉了,现在更连想清楚一点点都不行。
    老板娘已替他斟满了一大碗,微笑道:“我看得出萧公子是英雄,英雄喝酒是绝不会用小酒杯的,我先敬你三大碗。”
    “莫说三大碗,就算三百碗,我也喝了。”
    萧少英捧起了碗,忽又皱起眉,压低声音,道:“这酒里有没有蒙汗药?”
    老板娘抛了个媚眼,笑道:“这里又不是卖人肉包子的十字坡,酒里怎么会有蒙汗药?”
    萧少英大笑,道:“对,这酒里当然不会有蒙汗药,何况,既然是老板娘亲手倒的酒,就算是毒药,我也照喝不误。”
    他果真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酒全都倒下了肚,又伸出手,摸着老板娘的手,眯着眼道:“好白的手,却不知香不香?”
    老板娘银铃般笑道:“你闻闻看,香不香?”
    她居然真的把一只又白又嫩的手,送到萧少英鼻尖上。
    萧少英捧起这只手,就像是条嗅到了鱼腥的馋猫,左嗅右嗅,嗅了又嗅,忽然大笑了两声,一个筋斗倒在地上,“砰”的一声,竟是头先着地。
    老板娘皱眉道:“萧公子,你怎么又醉了?”
    萧少英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这次才真的完全像个死人一样。
    老板娘忽然冷笑道:“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你偏偏要往鬼门关里来闯!”
    她又沉下脸,一拍桌子:“拖下去打,打不死算他造化,打死了也活该。”
    伙计们已开始准备动手,突然一个人冷冷道:“打不得!”
    ×××
    客人居然还没有走光。
    角落里的位子上,还有个灰衣人坐在那里自斟自饮,喝的却不是酒,也不是茶。
    他喝的居然是白开水。
    到酒楼上来喝白开水的人倒不多,他的人看来也像是白开水一样,平平凡凡,淡而无味,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老板娘盯了他两眼,厉声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灰衣人道:“我根本不认得他。”
    老板娘道:“既然不认得,为什么要来管他的闲事?”
    灰衣人道:“因为我也活得不耐烦了。”
    他说话的声音也同样平淡,就好像和尚在念经,替死人超度亡魂念的那种经。
    老板娘冷冷道:“莫非你也是想来找我陪你睡觉?”
    灰衣人道:“不是。”
    老板娘冷笑道:“那么你就是来找死……”
    灰衣人道:“也不是找死,是找死人。”
    老板娘说道:“这里没有死人。”
    灰衣人道:“有。”
    老板娘忍不住问道:“在哪里?”
    灰衣人道:“我数到三,你们还不滚下楼去,就立刻全都要变成死人!”
    老板娘的脸色又变了。
    灰衣人已放下杯子,冷冷地看着她。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没有表情却往往就是种最可怕的表情。
    老板娘看着他,心里竟不由自主觉得有点发冷。
    她见过的英雄不知道有多少,见过的杀人凶手也不知有多少,但却从来没有能让她觉得害怕。
    她实在看不透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不透的人,通常也就是最可怕的人。
    老板娘倒抽了口凉气,已听见这个人冷冷他说出了第二个字。
    “二!”
    胆小的伙计,已忍不住想溜了,老板娘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
    一个轻衫少年已从外面绕过去,绕到灰衣人的身后,手里的刀也在发着光。
    这少年正是老板娘的“小老板”,能做老板娘的入幕之宾并不容易。
    他不但嘴甜,而且刀快。
    老板娘笑了,微笑着向这灰衣人抛了个媚笑,吃吃地笑道:“你不想要我陪你睡觉,却想找死,难道我长得很难看?”
    她长得当然不难看,她只希望这灰衣人能看着她,好让那少年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灰衣人果然在看着她。
    刀光一闪,年轻少年的刀已劈下。
    果然是快刀!
    灰衣人没有回头,没有闪避,突然反手一个肘拳撞出去。
    楼上每个人立即全都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轻衫少年的刀明明已快劈在灰衣人的脖子上,只可惜刀锋还没有够着部位,他自己的人已被撞得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再倒下,软成了一滩泥。
    不是那种没有骨头的小虫,是泥。
    小虫是活的,泥是死的。
    灰衣人还是冷冷地看着老板娘。
    他这反手一撞,既不好看,也没有任何巧妙变化。
    他的招式只有一种用处。
    ──是杀人!
    “三”字已经快说出来了,老板娘也已笑不出,咬着牙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
    灰衣人道:“是你的地方。”
    老板娘道:“但你却还是要我走。”
    灰衣人道:“不错。”
    老板娘跺了跺脚,道:“好,走就走!”
    她的确想走了,谁知道就在这时,桌子底下忽然有人道:“走不得。”
    ×××
    桌子底下只有一个人。
    一个本来已经绝对连动都不能动的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老板娘又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她在酒里下的迷药,本来是最有效的一种。
    萧少英用两只手抱着头,喃喃道:“好厉害的蒙汗药,好像比我上次在十字坡吃的那种还凶,害得我差点就醒不过来了。”
    他忽然向老板娘笑了笑,又道:“这种药你还有没有?”
    老板娘脸色已发青,道:“你……你还想要?”
    萧少英点头道:“我最喜欢喝里面加了蒙汗药的酒,你还有多少,我全要。”
    老板娘突然转身,想逃下楼去。
    只可惜她身子刚转过,萧少英已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道:“我说过你走不得的。”
    老板娘吃吃笑道:“为……为什么?”
    萧少英道:“你还没有陪我睡觉,怎么能走。”
    老板娘瞪着他,一只眼睛又渐渐地眯了起来,嘴角又渐渐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柔声道:“楼下就有床,我们一起走。”
    萧少英大笑,忽然出手,一把挟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揪了起来。
    可是他并没有下楼,反而走到那灰衣人面前。
    灰衣人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依然全无表情。
    萧少英也看了他几眼,道:“你好像真的不认得我?”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道:“可是别人要打死我的时候,你却救了我。”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道:“我本该谢谢你的,可是我知道你这种人一定不喜欢听谢字。”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看着他杯子里的白水,道:“你从来不喝酒?”
    灰衣人道:“有时也喝。”
    萧少英道:“什么时候你才喝?”
    灰衣人答道:“有朋友的时候。”
    萧少英问道:“现在你喝不喝?”
    灰衣人道:“喝。”
    萧少英又大笑,忽然大笑着将老板娘远远地抛了出去,就好像摔掉了只破麻袋。
    灰衣人道:“你不要这女人陪你睡觉了?”
    萧少英大笑道:“有了朋友,我命都可以不要,还要女人干什么?”
    (二)
    夜凉如水,却美如酒。
    在屋顶上仰起头,明月当空,繁星满天,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
    摘来下酒。
    萧少英和灰衣人,一个人抱一坛酒,坐在繁星下,屋顶上。
    “要喝酒,换一个地方去喝吧。”
    “为什么要换地方?”
    “这地方该死的人还没有死光。”
    “那你喜欢在什么地方喝酒呢?”
    “屋顶上。”
    萧少英大笑道:“好,好极了。”
    灰衣人道:“你也在屋顶上喝过酒?”
    萧少英道:“在棺材里我都喝过。”
    灰衣人石板般的脸上居然也露出笑意:“棺材里倒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你想不想试试?”
    “想。”
    “我们先在屋顶上喝半坛,再到棺材里去喝,怎么样?”
    “好,好极了。”
    ×××
    半坛酒很容易就喝完了,要找两口可以躺下去喝酒的棺材,却不容易。
    萧少英的酒量实在不错,但无论酒量多好,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喝醉的时候。
    萧少英是人!
    现在他眼睛已发直,舌头也大了,喃喃道:“棺材店在哪里?怎么连一家都看不到?”
    灰衣人道:“要找棺材,并不一定要到棺材店里找。”
    萧少英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要吃猪肉,也并不一定要到猪窝去。
    他忽然又不笑了,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棺材?”
    灰衣人道:“有死人的地方,就有棺材。”
    萧少英声音压得更低,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死人?”
    灰衣人道:“老虎楼。”
    萧少英立刻点点头,道:“不错,那里刚才还死了个人。”
    刚点完头,忽然又摇头,道:“还是不行。”
    灰衣人道:“为什么又不行呢?”
    萧少英道:“那里只死了一个人,最多也只有一口棺材。”
    灰衣人道:“两个人既然可以用一张桌子喝酒,为什么不能坐在一口棺材里?”
    萧少英又大笑:“一点也不错,我们两个人都不胖,就算躺在一口棺材里,也足足有余。”
    (三)
    老虎楼后面的小院子里,果然摆着口棺材。
    崭新的棺材上好的木头,四面的棺材板都一尺厚。
    看来这老板娘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并没有因为人死了就忘了旧情。
    可是死人还没有摆进去。
    店已打了烊,楼上却还亮着灯光,显然还有人在上面为死人穿寿衣。
    萧少英拍了拍棺材板,喃喃道:“这倒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我死了之后,能有这么一口棺材,也就心满意足了。”
    灰衣人道:“你一定会有的。”
    萧少英道:“为什么我一定会有?”
    灰衣人道:“因为你有朋友。”
    萧少英大笑,笑声刚出,又立刻掩住了嘴:“现在我们还没有开始喝酒,若被人发现了,岂非煞风景?”
    灰衣人道:“所以你就应该赶快躺进去,赶快开始喝。”
    萧少英道:“你呢?”
    灰衣人道:“我不急。”
    萧少英一条腿伸进了棺材,忽然又缩回来,笑道:“你是客人,我应该让客人先进去。”
    灰衣人道:“不客气,你先请。”
    萧少英又笑了:“先进棺材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客气的?”
    他终于还是抱着酒坛子,先坐了进去。
    灰衣人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道:“棺材里面怎么样?”
    萧少英道:“舒服极了,简直比坐在床上还舒服。”
    灰衣人淡淡道:“你觉得很满意?”
    萧少英道:“满意极了。”
    灰衣人冷冷道:“那么现在这口棺材就是你的了,你就躺下去吧。”
    萧少英好像还听不懂他的话,笑嘻嘻道:“酒还没喝完,怎么能死?”
    灰衣人道:“不能死也得要死。”
    最后一个“死”字刚出口,他的手已闪电般伸出,斜切萧少英的后颈。
    这一着也完全没有花招变化,却也是杀人的招式!
    萧少英就算很清醒,就算手脚都能活动自如,也未必能闪避这一掌。
    何况他现在已经醉了,又已坐在棺材里。
    棺材总是不会太宽敞的,能活动的余地绝不会太多──死人本就不会再需要活动的。
    这灰衣人要杀人的时候,居然还先要人自己躺进棺材里再动手。
    他不但出手快,用的法子也实在太巧妙,他实在已可算是个杀人的专家。
    萧少英已闭上眼睛。
    你遇到了这么样一个人,除了闭上眼睛等死之外,还能怎么样?
    只听“波”的一声,有样东西已被击碎,鲜血大量涌出来。
    碎的却不是萧少英的头,而是酒坛子,流出来的也不是血,是酒。
    灰衣人这闪电般的一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砍在酒坛子上了。
    萧少英却好像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着眼睛怔了半天,才大声道:“我们讲好了一起找个棺材喝酒的,你怎么把我的酒坛子打破?”
    灰衣人冷冷地看着他,好像也看不透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醉了?”
    萧少英火更大:“谁说我醉了?我比狐狸还清醒十倍。”
    灰衣人道:“你还要喝?”
    萧少英道:“当然要喝。”
    灰衣人的心沉了下去。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已落入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圈套。
    一个看来好像很滑稽、很荒谬,其实却恶毒无比的圈套。
    灰衣人道:“好,我这里还有酒。”
    他将左手抱着的酒坛子递过去,萧少英立刻就笑了,却不肯接下这坛酒。
    “你为什么还不坐进来?”萧少英道。
    “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有什么意思?”萧少英道。
    灰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道:“好,我陪你喝。”
    萧少英展颜笑道:“这才是好朋友,今天你陪我喝酒,改天你就算叫我陪你死,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灰衣人嘴角又露出了种残酷的笑意,终于迈进棺材,坐了下去。”
    萧少英问道:“你还有多少酒?”
    灰衣人道:“还有一大半。”
    萧少英道:“好,我们一个人喝一口,谁也不许多喝。”
    灰衣人接着道:“好,你先喝。”
    萧少英道:“你是客人,你先喝。”
    灰衣人只有捧起了酒坛子,跟一个已喝醉了的醉汉争执,就好像跟长舌妇斗嘴一样的愚蠢。
    谁知他这口酒还没有喝下去,“彼”的一响,手里的酒坛子竟也彼打碎,暗褐色的酒就像是血一样,溅得他满身都是。
    灰衣人脸色刚变了变,萧少英的人竟已扑了过来,压在他身上。
    棺材里根本没有闪避之处,他也想不到萧少英会这么样不要命地蛮干。
    他身子虽被压住,手已腾出来,按住萧少英后腰的死穴。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棺材的盖子竟已被人盖了起来。
    灰衣人这才吃了一惊,想推开萧少英,谁知这醉鬼的人竟比石头还重。
    也就在这时,外面已“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竟会有人在外面把这一口棺材钉上了钉子,封死了。
    (四)
    棺材里又黑又闷,再加上萧少英的一身酒臭,那味道简直要令人作呕。
    灰衣人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早已知道我是什么人?”
    萧少英笑了笑,道:“你叫王桐,是个杀人的人,而且是来杀我的。”
    他的声音已变得很冷静,竟似连一点醉意都没有。
    他没有说错。
    王桐只觉得胃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真的要呕吐。
    萧少英道:“你当然也已知道我是什么人。”
    王桐道:“但我却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少英道:“你是应该懂得的。”
    王桐的手又按到他的死穴上,冷冷道:“我现在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萧少英道:“你若杀了我,你自己就得活活地烂死在这棺材里。”
    王桐挥手,猛击棺材。
    棺材纹风不动。
    萧少英悠然道:“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这是口加料特制的棺材,你手里就算有一把斧头,也休想能劈得开。”
    王桐道:“难道你自己也不想活着出去。”
    萧少英笑道:“既然是好朋友,要喝酒就在一起喝,要死也一起死。”
    他又叹了口气,道:“何况,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本就已是个快死的人了。”
    王桐道:“哦。”
    萧少英道:“双环门不要我,天香堂又一心要我的命,我活着本就已没有什么意思,何况,葛停香若已准备要一个人死,这人怎么还活得下去。”
    王桐冷笑,但心里却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萧少英道:“可是我就算要死,也得找个垫背的,陪我一起死。”
    王桐道:“你为什么要找上我?”
    萧少英接着道:“我并没有找你,是你自己来找我的。”
    王桐突又冷笑,道:“就算要死,我也要你比我先死。”
    萧少英淡淡道:“你若先杀了我,一个人在棺材里岂非更寂寞?我若死了,你陪着个死人躺在棺材里,那滋味岂非更不好受?”
    他微笑着,又说道:“所以我知道你一定绝不会杀死我的,我们究竟是谁先死,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王洞咬着牙,道:“我若先死了,你还可以叫那老板娘放你出去?”
    萧少英道:“很可能。”
    王桐道:“你跟她本是串通好的?”
    萧少英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王桐道:“你们故意演那一出戏给我看,为的就是要激我出手。”
    萧少英道:“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杀人,绝不会让我死在别人的手里。”
    王桐道:“我也看得出那些人根本杀不了你。”
    萧少英接着道:“所以你乐得做个好人,让我感激你,就不会再提防着你,你出手杀我时,就一定会方便得多了。”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甚至还要我自己先躺进棺材里再出手,这岂非太过份了些。”
    王桐沉默着,过了很久,也不禁叹道:“看来我好像低估了你。”
    萧少英接着道:“你本来就是。”
    王桐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萧少英道:“想死。”
    王桐冷笑道:“谁也不会真想死的。”
    萧少英接口道:“你也不想死?”
    王桐没有否认。
    萧少英又笑了笑,悠然道:“不想死也有不想死的办法。”
    王桐道:“什么办法?”
    萧少英问道:“葛停香是不是很信任你?”
    王桐道:“嗯。”
    萧少英道:“你的朋友他当然也会同样信任。”
    王桐冷冷道:“我没有朋友。”
    萧少英接道:“你有,我就是你的朋友。”
    王桐道:“哼。”
    萧少英道:“两个人若是早已被人封死在一口棺材里,不是朋友也变成了朋友。”
    王桐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若说别人是我朋友,他也许会相信,但是萧少英……”
    萧少英道:“萧少英并不是双环门的弟子,萧少英已被双环门赶了出去。”
    王桐道:“你难道要我带你去见他?”
    萧少英道:“你可以告诉他,萧少英不但已和双环门全无关系,而且也恨不得双环门的人全都死光死绝,所以……”
    王桐道:“所以你认为他就一定会收容你?”
    萧少英道:“现在天香堂正是最需要人手开创事业的时候,我的武功不弱,人也不笨,他应该用得着我这种人。”
    他微笑着,又道:“你甚至可以推荐我做天香堂的堂主,我们既然是朋友,我能在天香堂立足,对你也有好处。”
    王桐沉默着,似乎在考虑。
    萧少英道:“以你在他面前的分量,这绝不是做不到的事。”
    王桐道:“你想要钱?”
    萧少英道:“当然想要,而且越多越好。”
    王桐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少英道:“我喜欢喝酒,又喜欢女人,这些都是需要花钱的事。”
    王桐道:“你为什么不去做强盗?”
    萧少英道:“就算要做强盗,也得有个靠山。现在我却像个孤魂野鬼一样,随时都得提防着别人抓我去下油锅。”
    王桐道:“所以你要我拉你一把。”
    萧少英道:“只要你肯,我绝不会忘了你对我的好处。”
    王桐接口道:“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少英道:“因为这本是对彼此有利的事。”
    王桐道:“我若不肯呢?”
    萧少英淡淡道:“那么我们就只好一起烂死在这棺材里。”
    王桐突然冷笑,道:“你以为我怕死?”
    萧少英道:“你不怕?”
    王桐冷冷道:“我这一生中,根本就从未将生死两字放在心上。”
    萧少英道:“真的?”
    王桐闭上了嘴,拒绝回答。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答应,我们就只有在这里等死了。”
    王桐根本不睬他。
    萧少英道:“这棺材下面,虽然有洞可以通气,但是我已跟老板约好,半个时辰后我若还没有把消息传出去,她就会把这口棺材埋入土里了。”
    他叹息着,喃喃道:“被活埋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王桐还是不理不睬。
    棺材里的两个人,好像都已变成了死人。
    萧少英也已闭上眼睛在等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好像已过了几千几万年一样,两个人身上,都已汗透衣裳。
    忽然间,棺材似已被抬了起来。
    萧少英淡淡道:“现在她只怕已准备把我们埋进坟地里了。”
    王桐冷笑,笑得却已有点奇怪。
    死,毕竟是件很可怕的事。
    棺材已被抬上了辆大车,车马已开始在走。
    这地方距离坟场虽不近,却也不太远。
    王桐忽然道:“就算我肯帮你去说这些话,葛老爷子也未必会相信。”
    萧少英道:“他一定会相信。”
    王桐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我本就是个浪子,从小就不是好东西。”
    王桐冷冷道:“这点我倒相信。”
    萧少英道:“像我这种人,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何况,你说的话,在他面前一向都很有分量。”
    王桐似乎又在考虑。
    萧少英道:“这两点若还不够,我还可以想法子带两件礼物去送给他。”
    王桐道:“什么礼物?”
    萧少英道:“两颗人头,杨麟和王锐的人头。”
    王桐深深吸了口气,似已被打动。
    萧少英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留着这两人,迟早总是祸害,这一点葛老爷子想必也清楚得很。”
    王桐道:“这两人本就已死定了。”
    萧少英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你们就算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到他们。”
    王桐道:“你能找得到?”
    萧少英肯定地道:“我当然有法子。”
    王桐迟疑着,问道:“我若答应你,你是不是能够完全信任我?”
    萧少英道:“不能。”
    他苦笑着道:“你现在答应了我,到时候若是翻脸不认人,我岂非死定了。”
    王桐道:“既然你不相信我,这句话岂非全都是白说的?”
    萧少英道:“但你却一定可以想出个法子让我相信你。”
    王桐道:“我想不出。”
    萧少英道:“我可以替你想。”
    王桐道:“说来听听。”
    萧少英道:“这里虽然很挤,可是我若往旁靠一靠,你还是可以把衣裳脱下来的。”
    他笑了笑,接着又说道:“你既不是女人,我也没有毛病,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我绝不想非礼你。”
    王桐好像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要你将身上的护身金丝甲脱下来,让我穿上,那么你就算到时反悔,我至少还有机会可以逃走。”
    王桐冷笑道:“你在做梦。”
    他又闭上了嘴,拒绝再说一个字,他对这护身甲显然看得很重。”
    这时车马已停下。
    他们已可听见棺材外面正有人在挖坟。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看来用不着再过多久,我们就要入土了。”
    王桐道:“所以你最好也闭上嘴。”
    萧少英道:“现在我只有最后一句话要问你。”
    王桐道:“好,你问吧。”
    萧少英道:“你这一辈子,究竟杀过多少人?”
    王桐迟疑着,终于道:“不多,也不少。”
    萧少英道:“你出道至少已有二十年,就算你每个月只杀一个人,现在也已杀了两百四十个。”
    王桐道:“差不多。”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看来我还是比你先死的好。”
    王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死在你手下的那两百四十个人,冤魂一定不会散的。现在只怕已在黄泉路上等着你,要跟你算一算总帐了。”
    王桐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萧少英道:“你活着时是个杀人的人,却不知你死后能不能变成个杀鬼的鬼,我不如还是早死早走,也免得陪你一起遭殃。”
    王桐用力咬着牙,却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些惨死在他手下的人,那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仿佛已全都在黑暗中出现。
    他越不敢想,却偏偏越要去想。
    “砰”的一声,棺材似已被抛入了坟坑。
    萧少英道:“我要先走了一步了,你慢慢再来吧。”
    他抬起手,竟似已准备用自己的手,拍碎自己的天灵。
    王桐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嘶声道:“你……你……”
    “你要我怎么样?”
    萧少英已感觉出他手心的冷汗,悠然道:“是不是要我等你脱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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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盘问
    (一)
    护身甲是用一种极罕有的金属炼成柔丝,再编织成的。
    现在这护身甲已穿在萧少英身上,他虽然觉得很热,却很愉快,忍不住笑道:“这的确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难怪你舍不得脱下来。”
    王桐铁青着脸,好像听不见似的。
    老板娘正在为他斟酒,嫣然道:“可是无论多贵重的宝物,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珍贵,你说对不对?”
    酒杯刚斟满,王桐就立刻一饮而尽。
    他现在竟似乎很想喝醉。
    萧少英大笑,道:“一醉解千愁,他处不堪留。你若真的喝醉过一次,说不定也会跟我一样,变成个酒鬼。”
    老板娘媚笑着,柔声道:“在棺材里闷了半天,你们倒真该多喝几杯。”
    王桐忽然道:“你也早知道我是谁?”
    老板娘道:“我听他说过。”
    王桐道:“你也听说过天香堂?”
    老板娘道:“当然。”
    王桐道:“天香堂对仇家的手段,你知不知道?”
    老板娘道:“我知道。”
    玉桐道:“但你却还是照样敢帮他对付我。”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这个人前前后后,已经在这里欠了三千多两银子的酒帐,我若不帮他一手,这笔帐要等到哪天才能还清,何况……”
    王桐冷冷道:“何况你还陪他睡过觉!”
    老板娘的脸红了,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肯的,可是他……他的力气比我大。”
    王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少英,忽然大笑。
    萧少英却怔住。
    他从来也想不到这个人也会这么样大笑的。
    王桐大笑着,拍着他的肩,道:“看来你的确是很缺钱用,而且真的色胆包天。”
    萧少英也笑了:“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王桐道:“葛老爷子一定会喜欢你这种人。”
    萧少英大喜:“真的?”
    王桐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酒色之徒。”
    酒杯一斟满,再喝光,就斟满,他似也有些醉了。
    萧少英道:“老爷子也常喝酒?”
    王桐道:“不但天天喝,而且一喝就没个完,不喝到天亮,谁都不许走。”
    萧少英眨了眨眼,道:“现在天还没有亮。”
    现在夜色正浓,从坟场回来的路虽不太远,也不太近。
    王桐忽然一拍桌子,道:“他现在一定还在喝酒,我正好带你去见他。”
    萧少英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你知道他也在这城里?”
    王桐挺起胸:“我不知道谁知道?”
    萧少英道:“我们现在就走?”
    王桐道:“当然现在就走。”
    两个人居然说走就走,走得还真快。
    老板娘看着他们下楼,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两个人究竟是谁真的醉了?”
    她自己喝了杯酒,又不禁苦笑:“也许他们都没有醉,醉的是我!”
    (二)
    葛停香果然还在喝酒。
    他喝得很慢,但却很少停下来,喝了一杯,又是一杯。
    在旁边为他斟酒的当然是郭玉娘,她也陪着喝一点。
    无论葛停香做什么,她都在陪着,最近她好像变成了葛停香的影子。
    酒已喝了两壶,葛停香一直都在皱着眉。
    郭玉娘看着他,柔声道:“你还在想杨麟和王锐?”
    葛停香板着脸,用力握着酒杯:“我想不通,四五十个活人,去抓两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为什么抓了七八天还抓不到?”
    郭玉娘沉吟着,道:“我也有点想不通,那天他们怎能逃走的?”
    葛停香道:“那是我的意思。”
    郭玉娘道:“你故意放他们逃走的?”
    葛停香点点头。
    郭玉娘更想不通了:“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我想查明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看看这附近地面上,是不是还有双环门的党羽,还有没有人敢窝藏他们?”
    “所以你故意让他们逃走,看他们会逃到什么地方去?”
    “不错。”
    郭玉娘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两个人一逃走之后,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葛停香脸上出现怒容,恨恨道:“若连这两个残废都抓不到,天香堂还能成什么事!”
    “波”的一声,他手里的酒杯已被捏得粉碎。
    郭玉娘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就凭两个残废,想必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你又何必那么生气?”
    葛停香沉着脸,道:“斩草就得除根,留着他们总是个祸根。”
    郭玉娘道:“不管怎么样,王桐总是一定能找到萧少英的。”
    葛停香又握紧了拳,道:“我养着这些人,能办事的好像已只剩下一个王桐。”
    郭玉娘道:“他跟着你是不是已有很久?”
    葛停香道:“嗯。”
    郭玉娘道:“他一直都很可靠?”
    葛停香道:“绝对可靠。”
    郭玉娘眼波流动,道:“我想,江湖中一定还有很多王桐这样的人。”
    葛停香道:“就算有,也很难找。”
    郭玉娘道:“我们可以慢慢地找,现在双环门既已垮了,西北一带,已绝不会有人敢来动我们的,我们反正不着急。”
    她又换过个酒杯,替他斟了杯酒。
    葛停香举杯在手,沉思着,喃喃道:“我手下只要能多有一两个像王桐那样的人,天香堂就不仅要在西北一带称雄了。”
    郭玉娘看着他,本已亮如秋星的一双眼睛,似已变得更亮。
    男儿志在四方,在英雄们的眼中看来,西北的确只不过是个小地方而已。”
    葛停香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个‘青龙会’?”
    郭玉娘道:“我好像听说过。”
    葛停香道:“你听说了些什么?”
    郭玉娘答道:“听说青龙会已是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秘密组织,中原一带,到处都有他们的分坛。”
    葛停香道:“何止中原一带而已。”
    郭玉娘睁大了眼睛:“还不止?”
    葛停香道:“青龙会属下的分坛,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处,南七北六十三省,所以比较大的城市里,几乎都有他们的势力。”
    郭玉娘轻轻吐出口气,道:“难怪江湖中人一提起青龙会来,都要心惊胆战了。”
    葛停香冷笑道:“但青龙会的事业,也是人做出来的,青龙会能够雄霸天下,天香堂为什么不能?”
    他举杯一饮而尽,重重一拍桌子,又不禁长长叹息:“只可惜……只可惜天香堂里,缺少了几个如龙似虎的人而已。”
    郭玉娘握紧了他的手:“我相信你将来一定可以得到的,你不但有知人之明,而且还有用人的雅量。”
    对一个空有满胸大志,却未能一展抱负的英雄说来,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一个美人的安慰更可贵!
    葛停香仰面大笑:“好,说得好,只要你好好跟着我,我保证你必定可以看到那一天……”
    他的笑声突然又停顿,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葛新。”
    “什么事?”
    “王桐求见。”
    葛停香霍然长身,喜动颜色:“王桐已回来?”
    “就在门外。”
    “叫他进来,快。”
    (三)
    门外的长廊里虽然还燃着灯,却还是显得很阴暗,门是雕花的,看来精美而坚固。
    一个人垂手肃立在门外,脸色也是阴暗的,仿佛已很疲倦。
    但他却还是笔笔直直地站着,睁大了眼睛,低垂着头。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是个老实人。
    天香堂总堂主的密室外,居然只有这么样一个老实而疲倦的人在看守,倒是萧少英所想不到的事。
    他斜倚着栏杆,在等着,等王桐。
    王桐已进了密室,开门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一个苗条的人影,还嗅到一阵阵酒香。
    “看来葛停香果然也是酒色之徒。”
    萧少英笑了。
    古今的英雄,又有几人不贪杯好色?只可惜贪杯好色的却大半都不是英雄好汉。
    老实人虽然低垂着头,却在用眼角偷偷地打量着这个衣冠不整、又懒散、又爱笑的少年。
    萧少英也在看着他,忽然间说道:“贵姓。”
    “姓葛,叫葛新。”
    “这里的家丁都姓葛?”
    “是的。”
    “这里只用姓葛的人做家丁?”
    “不一定,你若肯改姓,也可以做这里的家丁。”
    这老实人不但有问必答,而且答得很详细。
    萧少英又笑了。
    他的确爱笑,不管该不该笑的时候,他都要笑。
    他虽然总是穷得不名一文,但笑起来的时候,天下财富全都好像是他一个人的。
    葛新对这个人显然也觉得很好奇,忽然也问道:“贵姓?”
    “姓萧,萧少英。”
    你是不是也想来找个事做?”
    “是的。”
    “你也愿意改姓?”
    萧少英笑道:“我并不想做这里的家丁。”
    葛新道:“你想干什么?”
    萧少英道:“听说这里四个分堂主的位子,都有了空缺。”
    葛新也笑了。
    他笑的样子很滑稽,因为他不常笑。
    可是他觉得萧少英比他更滑稽。
    这少年居然一来就想做分堂主,他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这么滑稽的人。
    他还没有笑出声音来,门内却已传出葛停香的声音:“葛新!”
    “在”
    “请门外面的人进来。”
    ×××
    门开了,是为萧少英而开的。
    王桐已经在葛停香面前说了些什么?葛停香准备怎样对他?
    萧少英完全不管。
    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他挺起胸膛,走了进去,还没有走进门,忽然又附在葛新耳畔,轻轻的说:“我现在走进去,等我出来的时候,就一定已经是这里的分堂主了,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想想,应该怎样拍我的马屁。”
    这次葛新没有笑。
    他看着萧少英走进去,就好像看着个疯子走进自己为自己挖好的坟墓一样。
    (四)
    萧少英身上穿的衣服,本来是崭新的,质料高贵,剪裁合身,手工也很精致,只可惜现在已变得又臭又脏,还被勾破了几个洞。
    衣袋里当然也是空的,空得就像是个被吸光的椰子壳。
    可是他站在葛停香面前时,却像是个出征四方,得胜回朝的大将军。
    葛停香看着,从头到脚,看了三遍,忽然道:“你这身衣裳多少钱一套?”
    他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么样一句话,实在没有人能想得到。
    萧少英却好像并不觉得很意外,立刻回答:“连手工带料子,一共是五十两。”
    葛停香道:“这衣服好像不值。”
    萧少英道:“我一向是个出手大方的人。”
    葛停香道:“你知不知道五十两银子,已足够一家八口人舒舒服服过两三个月了。”
    萧少英道:“不知道。”
    葛停香道:“你不知道?”
    萧少英道:“我从来没有打过油,买过米。”
    葛停香道:“这身衣服你穿了多久?”
    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看着他衣服上的泥污、酒渍和破洞,道:“身上穿着这种衣服,无论走路喝酒都该小心些。”
    萧少英道:“我并没有打算穿这种衣服过年。”
    葛停香道:“你一套衣服通常穿多久?”
    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道:“只穿三天?”
    萧少英道:“无论什么样的衣服,我只要穿三天,都会变成这样子的。”
    葛停香道:“衣服脏了可以洗。”
    萧少英道:“洗过的衣服我从来不穿。”
    郭玉娘笑了。
    萧少英也笑了。
    他的眼睛根本就一直都在围着郭玉娘打转。
    葛停香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脸上非但没有怒色,眼睛里反而带着笑意,又问道:“你一个月通常要花多少两银子?”
    萧少英道:“有多少,就花多少。”
    葛停香道:“若是没有呢?”
    萧少英答道:“没有就借,借不到就欠。”
    葛停香道:“有人肯借给你?”
    萧少英道:“多多少少总有几个的。”
    葛停香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萧少英坦率道:“都是些女人。”
    葛停香道:“老虎楼的老板娘就是其中之一?”
    萧少英道:“她是个很大方的女人。”
    他微笑着,用眼角瞟着郭玉娘:“我喜欢大方的女人。”
    葛停香道:“她不但肯借给你,而且还时常跟你串通好了骗人?”
    萧少英道:“我们骗过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但你们却骗过了王桐,而且还想出个很巧妙的圈套,逼着他将身上的护身甲都脱下来给你穿,逼着他带你来见我。”
    萧少英显得很惊奇:“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葛停香道:“你想不到他会将这些事全都告诉我?”
    萧少英接道:“这些本来是很丢人的事。”
    葛停香冷冷他说道:“无论什么事,他都从来没有瞒过我,所以他现在还能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萧少英道:“我看得出来,我也很想过过他这种好的日子。”
    葛停香道:“所以你要来见我?”
    萧少英道:“不错。”
    葛停香忽然沉下脸,盯着他,一字字道:“你不是来等机会复仇的?”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你问我的那些话,每一句都问得很巧妙,我本来认为你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葛停香道:“像你这种人,难道就不会替别人报仇?”
    萧少英淡淡地道:“我至少不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往油锅里去跳。”
    他接着又道:“何况我早已看出王桐是你的好帮手,我若真的要复仇,为什么不杀了他?”
    葛停香道:“你能杀得了他?”
    萧少英道:“他的护身甲,已穿在我身上,我若真的想杀他,他根本就休想活着走出棺材。”
    葛停香冷笑道:“你真的很有把握?”
    萧少英突然出手,拿起他面前的一杯酒,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酒杯又放在桌上,杯中的酒却已空了。”
    葛停香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出手果然不慢。”
    萧少英微笑道:“我喝酒也不慢。”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道:“可是你做得最快的一件事,还是花钱。”
    萧少英说道:“所以我不能不来,这世上大方的女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你认为我会给你足够的钱去花?”
    萧少英道:“我值得,你也比盛天霸大方得多。”
    葛停香大笑,道:“好,好小子,总算你眼光还不错。”
    萧少英微笑道:“能时常借到钱的人,看人的眼光总是不会太差的。”
    借钱的确是种很大的学问,绝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
    葛停香笑声突然又停顿,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萧少英笑道:“什么事?”
    葛停香道:“你好像有两样礼物,应该带来送给我。”
    萧少英又笑了,道:“你也忘一句话。”
    葛停香道:“什么话?”
    萧少英道:“礼尚往来,来而不往,就不能算是礼了。”
    葛停香道:“我还没有‘往’,所以你的礼也不肯来?”
    萧少英道:“你是前辈,见到后生小子,总该有份见面礼的。”
    葛停香道:“你想要什么?”
    萧少英道:“这两年来,我一共已欠了三四万两银子的债。”
    葛停香道:“我可以替你还。”
    萧少英道:“还清了债后,还是囊空如洗,那滋味也不太好受。”
    葛停香道:“你还要多少?”
    萧少英道:“一个男人身上至少也得有三五万两银子,走出去时才能抬得起头。”
    葛停香微笑道:“看来你的胃口倒不小。”
    萧少英道:“一个男人要扬眉吐气,只有钱还不够的。”
    葛停香道:“还不够?”
    萧少英道:“除了钱,还得有权势。”
    葛停香道:“你想做提督?做宰相?”
    萧少英道:“在我眼里看来,十个提督,也比不上天香堂的一个分堂主。”
    葛停香冷笑道:“你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恰巧知道天香堂里正好有几个分堂主的空缺而已。”
    葛停香道:“你还知道什么?”
    萧少英道:“我还知道一个人若不能扬眉吐气,就绝不会出卖自己,再出卖朋友的。”
    葛停香沉下脸,道:“杨麟和王锐是你的朋友?”
    萧少英淡淡地道:“就因为我是他们的朋友,你不是,所以我才能找到他们,把他们的头颅割下来送人,而你却连他们的下落都不知道。”
    葛停香道:“就因为王桐也认为你已把他当朋友,所以才会被骗进棺材。”
    萧少英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他微笑着,悠然道:“朋友有时还比最可怕的仇敌还危险这句话,我始终都记得。”
    葛停香又大笑:“好,说得好,这凭这句话,已不愧是天香堂属下的分堂之主。”
    萧少英道:“可惜现在我还不是。”
    葛停香道:“现在你已经是了。”
    萧少英喜动颜色,道:“听到好消息,我总忍不住想喝几杯。”
    葛停香道:“这消息够不够好?”
    萧少英道:“这消息至少值得痛饮三百杯。”
    葛停香大笑道:“好,拿大杯来,看他能够喝多少杯?”
    黄金杯,琥珀酒。
    郭玉娘用一双柔美莹白的纤纤玉手捧着,送到萧少英面前。
    “请。”
    萧少英接过来就喝,喝了一杯又一杯,眼睛却一直在盯着郭玉娘,就好像蚊子盯在血上面一样。
    葛停香却一直在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盯着的是什么人?”
    萧少英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值得看的女人。”
    葛停香道:“你只不过想看看?”
    萧少英道:“我还想……”
    葛停香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无论你还想干什么,都最好不要想。”
    萧少英居然还要问:“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是我说的。”
    他沉着脸,一字字地道:“现在你既然已经是天香堂属下,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命令,你只能听着,不能问。”
    萧少英答道:“我明白了。”
    葛停香展颜道:“我看得出你是个明白人。”
    他忽然从桌下的抽屉里取出叠银票:“这里是五万两,除了还帐外,剩下的想必已足够你花几天。”
    萧少英没有伸手拿。
    葛停香道:“你现在就可以拿去,我知道你喝了酒后,一定想找女人的。”
    萧少英苦笑道:“我已看出你是个明白人,只可惜……”
    葛停香道:“只可惜什么?”
    萧少英道:“只可惜还不够。”
    葛停香道:“你刚才要的岂非只有这么多?”
    萧少英道:“刚才我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名,而且还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小子,最多也只能够要这么多。”
    葛停香道:“现在呢?”
    萧少英挺起胸膛,道:“现在我已是天香堂属下的堂主,身份地位都不同了,当然可以多要一点。”
    他笑嘻嘻地接着道:“何况,天香堂里的分堂主走出去,身上带的银子若不够花,老爷子你岂非也一样面上无光?”
    葛停香又禁不住地大笑,道:“好,好小子,我就让你花个够。”
    他果然又拿出叠银票,又是五万两。
    萧少英接过来,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随随便便的就塞进靴筒里。
    郭玉娘忽然道:“你已有几天没洗脚?”
    萧少英道:“三天。”
    郭玉娘道:“你把银票塞在靴子里,也不怕臭?”
    萧少英笑了笑:“只要能兑现,无论多臭的银票,都一样有人抢着要。”
    郭玉娘也不禁笑了。
    她本已是个女人中的女人,笑起来更媚。
    她笑的时候,能忍住不看她的男人,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
    这次萧少英却居然没有看她。
    葛停香脸上已露出满意之色,忽然问道:“你的礼什么时候送给我?”
    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道:“三天已够?”
    萧少英道:“我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葛停香微笑点头:“好,我就等你三天。”
    萧少英道:“三天后的子时,我一定将礼物送来。”
    葛停香道:“准在子时?”
    萧少英点点头,道:“只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葛停香道:“你说。”
    萧少英道:“这三天中,我的行动一定要完全自由,你绝不能派人跟踪,否则……”
    葛停香道:“否则怎么样?”
    萧少英道:“否则那礼物若是突然跑了,就不能怪我。”
    葛停香沉吟着,终于点头,道:“我只希望你是个守信用的人。”
    萧少英冷冷道:“你若信不过我,现在杀了我还不迟。”
    葛停香微笑道:“我为什么要用一个死人做我的分堂主?”
    萧少英也笑了。
    葛停香道:“你现在已不妨走,最好找个地方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好办事。”
    萧少英笑道:“身上带着十万两银子,若不花掉一点,我怎么睡得着?”
    郭玉娘已替他拉开门,嫣然道:“你好生走,我叫葛新你带路。”
    萧少英道:“多谢。”
    葛停香忽然冷笑道:“我给你十万两,让你做分堂主,你连半个谢字都没有,她只不过替你拉开门,你就要谢她?”
    萧少英道:“我只能谢她,不能谢你。”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因为我已把我的人都卖给了你,还谢你干什么?”
    他大步走出去,走到葛新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现在已经可以拍我的马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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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密谋
    (一)
    黄昏后。
    萧少英还没有睡,却已醉了。
    这次看来真的醉了。
    留春院里,虽然有好几个红官人都已被他包下,洗得干干净净的在等着他。
    他自己却偷偷地溜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溜上了大街,东张张,西望望,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个只值五分银子的哈密瓜,却又随手抛进阴沟。
    因为他又嗅到了酒香。
    立刻又摇摇晃晃地冲上了酒楼。
    现在虽然正是酒楼上生意最好的时候,还是有几张桌子空着。
    他却偏偏不坐,偏偏冲进了一间用屏风隔着的雅座,今天是庞大爷请客,请的是牛总镖头,酒席就摆在雅座里。
    伙计们以为他也是庞大爷请来的客人,也不敢拦着他。庞大爷的客人,是谁也不敢得罪的。
    牛总镖头已到了,还带来了几个外地来的镖头,每个人都找到了个姑娘陪着。
    大家已喝得酒酣耳热,兴高采烈,萧少英忽然闯进去,拿起了桌上的大汤碗,伸着舌头,笑嘻嘻地道:“这碗汤不好,我替你们换一碗。”
    他居然将碗里的汤全都倒出来,解开裤子,就往碗里撒尿。
    桌上的女客都叫了起来──其中当然也有的在偷偷地笑。
    庞大爷脸色发青,厉声道:“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谁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萧少英却笑嘻嘻道:“我是干你娘的。”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七八个醋钵般大的拳头飞了过来,飞到他脸上。
    他整个人都喝得发软,招架了两下,就被打倒,躺在地上动都动不了。
    外路来的镖头身上还带着家伙,已有人从靴筒里掏出把匕首。
    “先废了他这张脸,再阉了他,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到处撤尿。”
    三分酒气,再加上七分火气,这些本就是终年在刀尖舐血的朋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庞大爷一吩咐,这人就一刀子往萧少英的脸上扎了下去。
    就在这时,屏风外忽然伸进一双手,拉住这个人。
    庞大爷怒道:“是什么人敢多管闲事?”
    屏风外已有个人伸进头来道:“是我。”
    看见了这个人,庞大爷的火气立刻就消失了,居然陪起了笑脸。
    “原来是葛二哥。”
    葛二哥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萧少英:“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庞大爷摇摇头。
    葛二哥招招手,把他叫了过来,在他耳朵旁悄悄说了两句话。
    庞大爷的脸色立刻变了,勉强地笑道:“这位仁兄既然喜欢躺在这里,我们就换个地方喝酒去吧。”
    他居然说走就走,而且把客人也全都拉走。
    牛总镖头还不服气:“这小子究竟是谁?咱们凭什么要让他?”
    庞大爷也在他耳旁悄悄说了两句话,牛总镖头的脸色也变了,走得比庞大爷还快。
    萧少英却已像是个死人般躺在地上,别人要宰他也好,走也好,他居然完全不知道。
    葛二哥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替他拉好了屏风,也被庞大爷拉出去喝酒了。
    萧少英忽然睁开了一只眼,从屏风下面看着他们的脚,才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天香堂的威风倒真不小。”
    只听葛二哥还在外面吩咐:“好好照顾着屏风内的那位大爷,他若醒了,无论要什么,都赶快给他,再派人到隔壁来通知我。”
    他们终于走下了楼。
    伙计们都在窃窃私议。
    “这酒鬼究竟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横行霸道?”
    “据说他就是天香堂新来的分堂主。”
    “这就难怪了。”
    发牢骚的伙计叹了口气:“做了天香堂的分堂主,别说要往碗里撒尿,就算要往别人嘴里撒,别人也只有张开嘴接着。
    萧少英仿佛在冷笑,推开窗户,跃入了后面的窄巷。
    若有人在他后面盯他梢的时候,他醉得总是很快的。
    可是现在他却又清醒了,清醒得也很快。
    (二)
    静夜。
    山岗上闪动着一点点碧绿的鬼火,虽然阴森诡异,却又有种神秘的美丽。
    星光更美,夏日的秋风正吹过山岗。
    只可惜王锐全都享受不到。
    他正躺在棺材里,啃着块石头般淡而无味的冷牛肉,不到必要时,他绝不出来。
    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
    伤口已结了疤,力气也渐渐恢复,但复仇却还是完全没有希望。
    天香堂的势力,想必已一天比一天庞大。
    双环门本来就像是棵大树,天香堂却只不过是长在树下的一棵幼苗,被大树夺去了所有的水分和阳光,所以总是显得营养不足,发育不良。
    现在大树已倒下,世上已没有什么事能阻挡它的发育成长。
    王锐轻轻叹息着,吞下最后一口冷牛肉,轻抚着怀里的铁环,环上的刻痕。
    多情环。
    它的名字虽叫多情,其实却是无情的。
    它还是那么冷、那么硬,人世间的兴衰,它既不怜悯,也没有感怀。
    可是王锐轻抚着这双曾令他叱咤一时、又令他九死一生的铁环,眼泪却已不禁流下。
    “砰,砰,砰”。
    王锐握紧铁环道:“什么人?”
    “我是隔壁张小弟,来借小刀削竹子,削的竹子做蒸笼,做好蒸笼蒸馒头,送来给你当点心。”
    萧少英!
    一定是萧少英!一定又醉了。
    王锐咬着牙,到了这种时候,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情来开玩笑。
    来的果然是萧少英。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薄绸衫,上面却又沾满了泥污酒迹,脸上还有条血迹刚干的刀口,脑袋上也被打肿了一块。
    但他却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嘴里的酒气简直可以把人都熏死。
    王锐皱着眉,每次他看见这小子,都忍不住要皱眉。
    杨麟也站起来,沉声道:“附近没有人?”
    萧少英道:“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杨麟在棺材上坐下,他的伤虽然也已结疤收口,但一条腿站着,还是很不方便。
    萧少英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看来你们的气色都不错,好像全都快转运了。”
    杨麟沉着脸,道:“你已找到了王桐?”
    萧少英道:“不是我找到了他,是他找到了我。”
    杨麟的目光闪动,道:“你已对付了他?”
    萧少英道:“因为我要钓的是大鱼,他还不够大。”
    杨麟冷笑道:“要钓大鱼的人,往往反而会被鱼吞下去。”
    萧少英悠然道:“我不怕,我的血已全部变成了酒,鱼不喝酒的。”
    他忽然又笑了笑:“可是葛停香却喝酒,而且酒量还很不错。”
    王锐动容道:“你已见到了他?”
    萧少英道:“不但见过,而且还跟他喝了几杯。”
    杨麟也不禁动容,道:“他没有对付你?”
    萧少英道:“我现在还活着。”
    杨麟立刻追问:“他为什么没有对你下手?”
    萧少英道:“因为他要钓的也是大鱼,我也不够大。”
    王锐冷笑道:“我知道,我们两人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能安枕。”
    萧少英道:“所以他想用我来钓你们,我正好也想用你们去钓他,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是谁会上谁的钩而已。”
    王锐道:“你已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萧少英道:“只有一个法子。”
    王锐道:“什么法子?”
    萧少英道:“还是那个老法子!”
    王锐道:“哪个老法子?”
    萧少英道:“荆轲用的老法子。”
    王锐变色道:“你还是想来借我们的人头?”
    萧少英道:“嗯。”
    杨麟也已变色,冷冷道:“我们怎知你不是想用我们的人头去做进身阶,去投靠葛停香。”
    萧少英道:“我看来像是个卖友求荣的人?”
    杨麟道:“很像。”
    他冷笑着,又道:“何况,你若没有跟葛停香串通,他怎么肯放你走!”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你是不肯惜的了?”
    杨麟道:“我的人头只有一颗,我不想送给那些卖友求荣的小人。”
    萧少英苦笑道:“既然借不到,就只有偷,偷不着就只有抢了。”
    杨麟厉声道:“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抢?”
    喝声中,他已先出手。
    他虽然已只剩下一条腿,但这一扑之势,还是像豹子般剽悍凶猛。
    他本就是陇西最有名的独行盗,若不是心狠手辣,悍不畏死的人,又怎么能在黄土高原上横行十年!
    只听“叮”的一声,王锐的铁环也已出手。
    无论谁都只有一个脑袋,谁也不愿意糊里糊涂就被人“借”走。
    他们两个人同时出手,左右夹击,一个剽悍狠辣,一个招沉力猛,能避开他们这一击的人,西北只怕已没有几个。
    萧少英却避过了。
    他似醉非醉,半醉半醒,明明已倒了下去,却偏偏又在两丈外好生生地站着。
    他们同门虽然已有很多年,但彼此间谁也不知道对方武功的深浅。
    尤其是王锐,他自负出身少林,名门正宗,除了大师兄盛重的天生神力外,他实在并没有将别的同门兄弟看在眼里。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一直将别人估计得太低了。
    杨麟虽然已只剩下一条腿,还得用一双手扶着拐杖,可是每一招出手,都极扎实、极有效,交手对敌的经验,显然远在王锐之上。
    萧少英身法的轻灵飘忽,变化奇诡,更是王锐想不到的。
    霎眼间已交手十余招。
    王锐咬了咬牙,忽然抛下铁环,以独臂施展出少林伏虎罗汉拳。
    他从小入少林,在这趟拳法上,至少已有十五年寒暑不断的苦功夫,实在比他用多情环更趁手,此刻招式一发动,果然有降龙伏虎的威风。
    杨麟也不甘示弱,以木杖作铁拐,夹杂着左手的大鹰爪功力使出来。
    双环门下,本就以他的武功所学最杂。
    萧少英却连一招也没有还手,突然凌空翻身,退出三四丈,落在后面的土坡上,拍手笑道:“好!好功夫!”
    杨麟冷笑,正想乘势追击。
    王锐却拦住了他道:“等一等。”
    杨麟道:“还等什么?等他来拿我们的脑袋?”
    王锐道:“他一直都在闪避,没有还击。”
    杨麟冷笑道:“他能有还击之力?”
    王锐道:“他也没有找天香堂的人来作帮手,所以……”
    杨麟道:“所以你就想把脑袋借给他。”
    王锐道:“看来他并不是真想来借我们脑袋的。”
    萧少英微笑道:“我本来就没有这意思。”
    杨麟道:“你是什么意思?”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想试试你们,是不是还能杀人。”
    杨麟道:“现在你已试出来?”
    萧少英点点头。
    王锐道:“你是来找我们去杀人的。”
    萧少英又点点头。
    王锐道:“杀谁?”
    萧少英道:“葛停香!”
    王锐耸然动容,立刻追问:“我们能杀得了他?”
    萧少英道:“至少有五成机会。”
    王锐道:“只有五成?”
    萧少英道:“现在我们若不出手,以后恐怕连一成机会都没有。”
    王锐懂得他的意思。
    天香堂的势力,既然一天比一天大,他们的机会当然就一天比天少。
    杨麟也忍不住问:“你已有动手的计划?”
    萧少英神情已变得很严肃,道:“每天晚上,子时前后,他都会在他的密室中喝酒,陪着他的爱妾郭玉娘。”
    杨麟道:“门卫有多少人守卫?”
    萧少英道:“也只有一个。”
    杨麟道:“是王桐?”
    萧少英摇摇头,道:“是个叫葛新的家丁。”
    杨麟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少英道:“是个奴才。”
    王锐长长叹出口气,道:“看来这倒真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
    萧少英道:“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杨麟道:“你知道那密室的门户所在?”
    萧少英道:“我不但知道,而且还能混进去。”
    杨麟道:“你有把握。”
    萧少英道:“有。”
    杨麟道:“我们怎么进去。”
    萧少英道:“后天晚上的子时之前,我先到那密室中去等着,看见窗子里的灯光一暗,你们立刻就冲进去动手。”
    杨麟道:“我们怎么知道是哪扇窗户?”
    萧少英道:“我可以把那里的地形门户都画出来给你们看。”
    王锐道:“灯光一暗,我们就出手!”
    萧少英道:“以我们三人之力合击,也许还不止五成机会。”
    王锐道:“可是灯光既然已暗了,我们怎能分辨出谁是葛停香?”
    萧少英道:“那天我可以穿一身白衣服去。”
    王锐道:“屋子里还有个郭玉娘。”
    萧少英道:“郭玉娘是个很香的女人,耳上还戴着珠环,就算瞎子也能分辨得出。”
    王锐道:“除了你与郭玉娘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葛停香?”
    萧少英道:“那秘室中绝没有别人会进去!”
    杨麟道:“王桐呢?”
    萧少英道:“他就算在,到时我也有法子把他支开。”
    杨麟道:“他们相信你?”
    萧少英淡淡道:“我岂非本来就很像是个卖友求荣的人?”
    杨麟盯着他,道:“你不是?”
    萧少英道:“你看呢?”
    杨麟忽然改变话题:“没有人知道你到这里来找我们?”
    萧少英道:“绝没有。”
    杨麟道:“你从天香堂出来的时候,后面有没有人跟踪的。”
    萧少英道:“本来是有的,却已被我甩脱了。”
    他轻抚着脸上的刀疤,又道:“我虽然因此挨了一刀,那位葛二哥回去后,只怕也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杨麟道:“葛二哥?”
    萧少英道:“天香堂用的家丁都姓葛。”
    杨麟道:“天香堂的秘密,你已知道多少?”
    萧少英道:“知道的已够多。”
    他画出来的地图,果然很详细:“这个角门,就是你们唯一的入路。”
    “你们绝不能越墙而入,一定要想法子撬开这扇窗。”
    杨麟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上面很可能有人守望,撬门进去,别人反而想不到。”
    杨麟道:“然后呢?”
    萧少英道:“然后你们就沿着条碎石路,走到这里,在这棵树上等着。”
    “碎石路和大树都已标明,在这棵树上,就可以看到这扇窗户。”
    杨麟道:“窗里的灯一灭,我们就动手。”
    萧少英点点头,道:“葛停香已是个老人,老人的眼力总难免会差些,在黑暗中,他的武功一定要打个很大的折扣。”
    他慢慢地接着道:“可是你们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是昼伏夜出的,对黑暗想必已比别人习惯,而且你们本来就一直躲在外面的黑暗里,所以灯光虽然灭了,你们还是可以分辨出屋里的人影,屋里的人一直在灯光下,灯光突然熄灭,就未必能看得见你们。”
    杨麟盯着他,道:“你考虑得倒很周到。”
    萧少英笑了笑:“我不能不考虑得周到些,我也只有一个脑袋。”
    杨麟忽然长叹息,道:“我们好像一直都看错了你。”
    萧少英微笑道:“葛停香好像也看错了我。”
    杨麟道:“我只希望你没有看错他!也没有看错郭玉娘和葛新。”
    (三)
    葛新垂着手,低着头,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外,看来比前两天疲倦。
    门是开着的,长廊里同样阴暗。
    现在还未到子时,萧少英却已来了,他一路走进来,既没有人阻拦,也没有听见人声。
    这天香堂简直就像是个空房子。
    他又微笑着拍了拍葛新的肩,道:“我又来了。”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你好像很少睡觉。”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除了‘是’字外,你已不会说别的?”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前两天我来的时候,你说的话好像还多些。”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这次你为什么变了。”
    “因为你也变了。”
    门忽然开了一线,里面传出了郭玉娘的声音。
    “上次来的时候,你只不过是个穷光蛋,现在你却已是个天香堂的分堂主。”
    “做了天香堂的分堂主,别人就连话都不跟我多说?”
    “别人多少总要小心些。”
    萧少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做这分堂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
    “至少有一样好处。”郭玉娘拉开门,微笑着,“至少你可以随便在别人汤碗里撒尿。”
    ×××
    葛停香果然已开始在喝酒。
    他喝得很慢,很少,手里却好像总是有酒杯。
    王桐不在屋子里,没有别的人,每天晚上,都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时候。
    萧少英已站在他面前,一身白衣如雪。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这身衣裳你是第一天穿?”
    萧少英点点头,道:“这套衣服我只准备穿一天。”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不为什么。”
    葛停香道:“今天你还没有醉?”
    萧少英道:“没有。”
    葛停香道:“你有没有真的醉过?”
    萧少英道:“很少。”
    他笑了笑,又道:“至少在有人跟我梢的时候,我绝不会醉。”
    葛停香叹了一口气,说道:“葛二虎本来也是个很能干的人,可是跟你一比,他简直就像是个猪。”
    他拿起酒杯,没有喝,又放下。
    萧少英忽然道:“你手里好像总是有杯酒。”
    葛停香道:“这并不算奇怪,”
    萧少英微笑道:“有时酒杯的确也是种很好的武器。”
    葛停香道:“武器?什么武器?”
    萧少英道:“令人疏忽的武器。”
    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大多数人看到别人手里拿着杯酒时,都会变得比较疏忽。”
    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因为大家都认为,手里总是拿着杯酒的人,一定比较容易对付。”
    葛停香大笑:“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萧少英道:“我的确不笨。”
    葛停香的笑声忽又停顿,冷冷道:“只可惜你的记性并不好。”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萧少英道:“我没有忘。”
    葛停香道:“但你却是空着手来的。”
    萧少英道:“我答应你的是什么时候?”
    葛停香道:“今夜子时!”
    萧少英道:“现在到了子时没有?”
    葛停香道:“还没有。”
    萧少英笑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以喝两杯。”
    葛停香居然不再追问,淡淡道:“聪明人反而时常会做糊涂事,我只希望你是例外。”
    萧少英说道:“我还没有喝醉。”
    葛停香道:“什么时候你才醉?”
    萧少英答道:“想醉的时候。”
    葛停香道:“什么时候你才想醉?”
    萧少英道:“快了。”
    葛停香凝视着他,忽然又大笑,道:“好,拿大杯来,看他到底能喝多少杯?”
    ×××
    只喝了三杯。
    萧少英当然还没有醉,时候却已快到了。
    外面有更鼓声传来,正是子时。
    葛停香眼睛里闪着光道:“现在是不是已快了?”
    萧少英道:“快了。”
    他突然翻身,出手。
    屋子里两盏灯立刻同时熄灭,屋子里立刻变得一片黑暗。
    这在这时,窗户“砰”的一响仿佛有两条人影穿窗而入,但却没有能看得清。
    窗外虽然有星光,但灯火骤然熄灭时,绝对没有人能立刻适应。
    黑暗中,只听得一声惊呼,一声怒吼,有人倒下,撞翻了桌椅。
    接着,火石一响,火星闪动。
    灯又亮起。
    郭玉娘还文文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还是甜甜的笑靥。
    葛停香也还是端坐未动,手里还是拿着杯酒。
    萧少英看来也仿佛没有动过,但雪白的衣服上,已染上一点点鲜血,就像是散落在白雪上的一瓣瓣梅花。
    ×××
    屋子里已有两个人倒下,却不是葛停香。
    倒下去的是杨麟和王锐。
    (四)
    没有风,没有声音。
    子时已过,夜更深了,屋子里静得就像是坟墓。
    忽然间,“叮”的一声响,葛停香手里的酒杯一片片落在桌上。
    酒杯早已碎了,碎成了十七八片。
    王锐伏在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呻吟,杨麟却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萧少英低着头,看着衣服上的血迹,忽然笑了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这身衣服我为什么只准备穿一天。”
    葛停香点点头,目中带着笑意:“从今以后,无论多贵的衣服,你都可以只穿一天。”
    萧少英道:“这句话我一定会记得。”
    葛停香道:“我知道你的记性很好。”
    萧少英道:“我也没有做糊涂事。”
    葛停香微笑道:“你的确没有醉。”
    萧少英忽然叹了口气道:“但现在我却已准备醉了。”
    葛停香道:“只要你想醉,你随时都可以醉。”
    萧少英道:“我……”
    他刚说出一个字,死人般躺在地上的杨麟,突然跃起,扑了过去。
    这一扑之势,还是豹一般剽悍凶猛。
    他自己也知道,这已是他最后一击。
    而最后一击通常也是最可怕的。
    可是萧少英反手一切,就切在他的左颈上,他的人立刻又倒下。
    他的人倒下后,才嘶声怒吼。
    “你果然是个卖友求荣的小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你看错了。”萧少英淡淡道:“我从来也没有出卖过朋友。”
    杨麟更愤怒:“你还敢狡辩?”
    萧少英道:“我为什么要狡辩?”
    杨麟道:“你……难道没有出卖我?”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当然出卖了你,只因为你从来也不是我的朋友。”
    他沉下了脸,冷冷道:“双环门里,没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
    他被逐出双环门时,的确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过一句话。
    王锐伏在地上,将自己的脸,用力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磨擦,忽然道:“这不能怪他?”
    杨麟嘶声道:“不能怪他?”
    王锐道:“这只能怪我们自己,我们本不该信任他的,他本来就是个卑鄙无耻的畜牲!”
    他抬起脸,脸上已血肉模糊:“我们相信他,岂非也变成了畜牲?”
    杨麟突然大笑,疯狂般大笑:“不错,我是个畜牲,该死的畜牲。”
    他也开始用头去撞石板,在石板上磨擦,他的脸也已变得血肉模糊。
    萧少英看着他们,脸上居然毫无表情,忽然转向葛停香:“我已将他们送给你了。”
    “不错!”
    “他们现在已是你的人。”
    “不错。”
    萧少英淡淡道:“但他们现在却辱骂你的分堂主,你难道就这样听着?难道觉得很好听?”
    葛停香道:“不好听。”
    他忽然高声呼唤:“葛新!”
    “在。”
    “带这两人下去,想法子把他们养得肥肥的,越肥越好。”
    萧少英刚才进来的时候,连半条人影都没有看见,可是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已出现四个人。
    等他们将人抬出去,葛停香才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养肥?”
    萧少英也在微笑。
    葛停香道:“你懂?你说吧。”
    萧少英道:“只有日子过得很舒服的人,才会长肥。”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一个人若是过得很舒服就不想死了。”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不想死的人,就会说实话。”
    他微笑着,又道:“你只有等到他们肯说话的时候,才能查出来,双环门是不是已被完全消灭。”
    葛停香又大笑:“好,说得好,再拿大杯来,今夜我也陪他醉一醉。”
    郭玉娘嫣然道:“现在你们的确都可以醉一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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