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钩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1章不爱名马非英雄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一)
    “此间无他物,唯有美酒盈樽,名驹千骑,君若有暇,尽兴乎来。”
    这是关东落日马场的二总管裘行健代表金大老板发出的请帖,为的是落日马场第一次在关内举办的春郊试骑卖马盛会,地点在洛阳巨富“花开富贵”花四爷的避暑山庄,日期是三月月圆时。
    这样的请帖一共只发出十几张,值得裘总管邀请的对象并不多。
    被邀请的当然都是江湖大豪,一方雄杰。不爱名马非英雄,来的都是英雄,都骑过落日马场的名驹。
    ──只要有日落处,就有落日马场的健马在奔驰。
    这是马场主人金大老板的豪语,也是事实。
    ×××
    三月,洛阳,春。
    十七夜的月仍圆。夜已深,风中充满了花香。山坡后的健马轻嘶,隐约可闻,人声却已静了。月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把独立在窗前的裘行健高大魁伟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他的浓眉大眼、高颧、鹰鼻、虬髯,在月光下看来更显得轮廓明显而突出。
    他是条好汉,关外一等一的好汉,现在却仿佛有点焦躁不安。
    这是他第一次独担重任,他一定要做得尽善尽美。从十五开始,这三天来的成绩虽然不错,最大的一圈马也已被中原镖局的王总镖头以高价买去,可是他一直在期待着的两位大买主,至今还没有来。
    他本来就不该期望他们来的。
    威镇江湖的河朔大侠万君武,自从三年前金盆洗手退隐林下后,就没有再踏出庄门一步。
    视富贵功名如粪土的世袭一等侯狄青麟,多年来一直浪迹天涯,也许根本就没收到他的请帖。
    他希望他们来,只因为他认为由他远自关外带来的一批好马中,最好的一匹只有他们才识货。
    只有识货的人才会出高价。
    他不愿委屈这匹好马,更不愿把他带回关东。
    现在已经是第三天的深夜了,他正开始觉得失望时,庄院外忽然有人声传来,三年未出庄门的“威镇河朔”万大侠,已轻骑简从连夜赶到了牡丹山庄。
    (二)
    万君武十四岁出道,十六岁杀人,十九岁时以一把大朴刀,割大盗冯虎的首级于太行山下,二十三岁将惯用的大朴刀换为鱼鳞紫金刀时已名动江湖,未满三十已被武林中人尊称为河朔大侠。
    他的生肖属“鼠”,今年才四十六岁,年纪远比别人想像中小得多。
    这次他没有带他的刀来。
    因为他已厌倦江湖,当着天下英雄好汉的面封刀洗手。那柄跟随他多年的鱼鳞紫金刀已用黄布包起,被供在关圣爷泥金神像前的檀木架上。
    可是他另外带来了三把刀。
    他的师兄“万胜刀”许通,他的得意弟子“快刀”方成,和他的死党“如意刀”高风。
    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手边如果没有刀,就好像没有穿衣服一样,是绝不会随便走出房门的。
    但是他相信这三个人的三把刀。
    无论谁身边有了这三把刀,都已足够应付任何紧急局面。
    ×××
    洛阳三月,花如锦。
    “牡丹山庄”后面的山坡上,开遍了牡丹。山坡下刚用木栏围成的马圈里,处处都有马在腾跃。
    马不懂欣赏牡丹;牡丹也不会欣赏马。但它们却同样是值得人们欣赏的。
    牡丹的端庄富贵,美丽大方,如名门淑女;马的矫健生猛,灵活雄骏,如江湖好汉。
    山坡上下都挤满了人,有的人在欣赏牡丹的柔美富态,有的人在欣赏马的英姿焕发,可是让大多数人最感兴趣的还是一个人。
    万君武却好像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了,半闭着眼,斜倚在一张用柔藤编成的软椅上。
    他太累。
    无论谁在一夜间连换三次快马,赶了九百三十三里路之后,都会觉得很累的。
    他的师兄、弟子、死党,一直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一群群好马被带到他面前的木栏里,被人用高价买去,他的眼睛都是半闭着的。
    直到最后有匹很特别的马,单独被带进马栏时,他的眼睛才睁开。
    这匹马是裘总管亲手牵进来的,全身毛色如墨,只有鼻尖一点雪白。
    人群中立刻发出了惊叹声,谁都看得出这是千中选一的好马。
    裘行健轻拍马头,脸上也露出欣喜骄傲之色。
    “它叫神箭,万大侠今日之伯乐,当然看得出这是匹好马。”
    万君武却懒洋洋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伯乐,这匹马也不是好马。”他说:“只听这名字就知道不好。”
    “为什么?”裘行健问。
    “箭不能及远,而且先急后缓,后劲一定不足。”万君武忽然改变话题,“我少年时有个朋友,作风也跟裘总管一样。有次他请我吃了只鸡,却是没有腿的。”
    他忽然说起少年时的朋友和一只没腿的鸡,谁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裘行健也不懂,忍不住问:“鸡怎么没有腿?”
    “因为那只鸡的两只腿,都已经先被他切下来留给自己吃。”万君武淡淡的说,“裘总管岂非也跟他一样,总是要把好的马藏起来留给自己。”
    裘行健立刻否认:“万大侠法眼无双,在万大侠面前,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万君武眼睛忽然射出了刀锋般的光:“那么裘总管为什么要把那匹马藏起来?”
    他眼睛盯着最后面一个马栏,马栏中只有十几匹被人挑剩下的瘦马,其中有一匹毛色黄中带褐,身子瘦如弓背,独立在马栏一角,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却和别的马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就好像不屑和它们为伍似的。
    裘行健皱了皱眉。
    “万大侠说的难道是那一匹?”
    “就是它。”
    裘行健苦笑:“那匹马是个酒鬼,万大侠怎么会看上它呢?”
    万君武的眼睛更亮。
    “酒鬼?它是不是一定要先喝点酒才有精神?”
    “就是这样子的。”裘行健叹息道,“如果马料里没有羼酒,它连一口也不肯吃。”
    “它叫什么名字?”
    “叫老酒。”
    万君武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过去,目光炯炯,盯着这匹马,忽然仰面大笑。
    “老酒,好!好极了。”他大笑道,“老酒才有劲,而且越往后面越有劲。我敢打赌,神箭若是跟它共驰五百里,前面百里神箭必定领先,可是跑毕全程后,它必定可以超前两百里。”
    他盯着裘行健:“你敢不敢跟我赌?”
    裘行健沉默了半天,忽然也大笑,大笑着挑起了一根大拇指。
    “万大侠果然好眼力,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万大侠的法眼。”
    人群中又发出赞叹声,不但佩服万君武的眼力,对这匹看来毫不起眼的瘦马也立刻刮目相看了,甚至有人在抢着要出价竞争,就算明知争不过他,能够和河朔大侠争一争,败了也有光彩。
    最高价喊出的是“九千五百两”,这已经是很大的数字。
    万君武只慢慢地伸出了三根手指,比了个手势,裘总管立刻大声宣布:“万大侠出价三万两,还有没有人出价更高的?”
    没有了。每个人都闭上了嘴。万君武意气飞扬,正准备亲自人栏牵马,忽然听见有个人说:“我出三万零三两。”
    万君武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喃喃的说:“我早就知道这小子一定会来捣乱的。”
    裘行健却喜形于色,大笑道:“想不到狄小侯终于还是及时赶来了!”
    ×××
    人丛立刻分开,大家都想瞧瞧这位世袭一等侯,当今天下第一风流侠少的风采。
    (三)
    一身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总是显得冷冷淡淡的,带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身边总是带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而且每次出现时,带的人又都不同。
    这就是视功名富贵如尘土,却把名马美人视如生命的狄小侯爷狄青麟。
    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是个最引人注意,最让人羡慕的人。
    今天也不例外。
    今天依偎在他身旁的,是个穿一身鲜红衣裳的美女,白玉般的皮肤,桃花般的腮容,春水般的眼波,酒一般的醉人。
    谁也不知道狄小侯是从什么地方把这么样一位美人找来的。
    万君武看到他,只有摇头叹气:“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狄小侯冷冷淡淡地笑了笑,简简单单地告诉万君武:“我是来害你的。”
    “害我?你准备怎么害我?”
    “不管你出多少,我都要比你多出三两。”
    万君武瞪着他,眼睛里光芒闪动,也不知瞪着他看了多久,忽然大笑:“好,好极了。”
    大家都以为这位威震河朔的一方大豪,一定又要出个让人吓一跳的高价。
    想不到万君武的笑声忽然停顿,大声道:“这匹马我不买了,你卖给他吧!”
    裘行健怔住。万君武一说完话,掉头就走,想不到狄青麟却叫住了他:“等一等。”
    万君武回头瞪了一眼:“你还要我等什么?”
    狄小侯先不回答,却问裘行健:“还有没有人肯出更高的价?”
    “大概没有了。”
    “那么这匹马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算是我的?”
    “是。”
    狄小侯转身面对万君武:“那么我就送给你。”
    万君武也怔住。
    “你说什么?你真的要把这匹马送给我?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不懂,别人也不懂,狄青麟却只淡淡地说:“我也不为什么。把一匹好马送给一位英雄,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又何必要为了什么?”
    这就是狄青麟做事的标准作风。
    (四)
    夜,华灯初上,筵席盛开。美酒像流水般被倒进肚子,豪气像泉水般涌了出来。
    万君武一直在不停地喝。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是海量──“万大侠不但刀法无双,酒量也一样天下无双。”
    今天他当然喝得特别多。
    他不能不接受狄青麟的好意,接受了后又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所以他喝酒,喝点酒之后总是高兴的。
    他的师兄、弟子、死党,让他这么喝,因为喝酒的这地方是在花四爷的私室里,客人并不多,而且他们已经把每个人的来历都调查过了。
    万君武常常告诉他的朋友:“在江湖中成名太快,并不是件好事。成名太快的人,晚上都难免有睡不着的时候。”
    像他这种人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不特别小心,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就算有人想要他的命,也永远没有机会。
    先退席的是狄青麟。
    他一向不喜欢喝酒。他已很疲倦。主人为他准备的客房中,还有美人在等他──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只要有最后一个理由就已足够。
    大家都带着羡慕的眼光目送他出去,不但羡慕,而且佩服──“这位小侯爷做事真漂亮,难怪女人们都爱死他了。”
    ×××
    花四爷也是海量。
    他高大、肥壮、诚恳、热心,胖嘟嘟的一张脸上,连一点机诈的样子都没有。虽然每年都要上别人几次当,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万君武问他:“这次你买了几匹马?”
    “连一匹都没有买。”
    花四爷笑嘻嘻地解释:“因为金大老板和裘总管都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害朋友,要他们让我上当,所以我只上别人的当,不上朋友的当。”
    万君武大笑。
    “说得好,好极了,我敬你三杯。”
    三杯之后,花四爷又回敬三杯,万君武就要去“方便”一下了。
    他的酒量好,因为他喝酒有个秘诀──他能吐。喝多了就去吐,吐完了马上就能回来再喝。
    这是他的秘密。
    虽然他的师兄、弟子、死党,都知道他这个秘密,他却以为他们不知道,他们也只有装作不知道,所以他要去“方便”,他们只有让他一个人去。
    ×××
    很深的坑上面,用紫檀木装成个架子,架上铺着锦垫,坑底铺满鹅毛。
    花四爷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一切都力求完美,连“方便”的地方也不例外。
    万君武走进来,带醉的锐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决定回去后也照样做一间。
    于是他开始吐了。
    这并不难,把食指伸进嘴里,在舌根上用力一压,就会吐出来。
    这次他却没有吐出来。
    他刚把食指伸进嘴里,就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托住了他的下颚,用他自己的两排牙齿,咬住了他自己的指头。
    他痛极,可是叫不出。他用力以肘拳撞后面这个人的肋骨,可是这个人已经先点了他肘上的“曲池穴”。
    他苦练武功二十八年,可是现在全身的功夫力气,连一点都使不出来。
    他身经百战,杀人无算,要杀他的人也不少,只有这个人才能抓住最好的时机,把握住最好的机会。
    他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也愿意让他知道,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告诉过你,我是来害你的。我已调查过你很久,对你的每件事我都很清楚,也许比你自己还清楚。我也知道你一定要来吐。”这个人的声音冷冷淡淡,“所以你死得并不冤。”
    万君武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只可惜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来。
    最后他只看见了一道淡淡的刀光,淡得就像是黎明时初现的那一抹曙色。
    然后他就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一柄刀已刺入他的左胸肋骨间,刺入他的心脏。
    一柄其薄如纸的刀。
    ×××
    没有人能形容这把刀出手的速度。
    拔出时也同样快。
    一柄太薄太快的刀刺入再拔出后,伤口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所以没有人会替万君武复仇。
    因为他的死,只不过由于他的酒喝得太多,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都认为一个人如果酒喝得太多,往往就会突然暴毙。
    大家当然更不会想到刚送了一匹名马给他的狄小侯,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
    所以名马还是随灵柩而去,狄小侯还是陪伴着他的美人走了。
    等到他下次出现时,大家还是会用一种既羡慕又佩服的眼光去看他,还是没有人会相信他曾经杀过人,在无声无息无形无影间杀人于一刹那中。
    ×××
    这就是狄青麟杀人的标准方法。
    (五)
    车厢宽大舒服,马匹训练有素,车夫善于驾驭,坐在狄小侯的这辆用一斛明珠向某一位王妃换来的马车上,就像是坐在水平如镜的西湖画舫上那么平稳,甚至感觉不出马在行走。
    思思穿着一件鲜红柔软的丝袍,像猫一样蜷曲在车厢的一角,用一双指甲上染了鲜红凤仙花汁的纤纤玉手,剥了颗在温室中培养成的葡萄,喂到她男人的嘴里。
    她是个温柔的女人,聪明美丽,懂得享受人生,也懂得让男人享受她。
    她不愿失去现在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可是她知道现在已经快要失去他了。
    狄小侯从来不会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留恋太久。
    可是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想法子留住他。
    ×××
    狄青麟看看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看看她露在丝袍外的一双纤柔完美的脚。
    他知道她在丝袍里的胴体是完美而赤裸的。
    她的胴体丰满光滑柔软,在真正兴奋时,全身都会变得冰凉,而且会不停地颤抖。
    她懂得怎么才能让男人知道她已完全被征服。
    想到她完美的胴体,狄青麟身体里忽然有一股热流升起。
    他经历过太多女人,只有这个女人才能完全配合他,让他充分满足。
    他决定让她多留一段时间,他身体里的热意已使他作下这个决定。他的手轻轻潜入了她丝袍宽大的衣袖,她的胸膛结实坚挺,盈盈一握。
    想不到她却忽然问了他一句很奇怪的话。
    “我知道你跟万君武早就认得了。”思思问狄小侯,“你们之间有没有仇恨?”
    “没有。”
    “他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你?”
    “没有。”
    思思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那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狄青麟身上热意立刻凉透。
    思思还在继续说:“我知道一定是你杀了他,因为他死的时候,恰巧就是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你回来后又特别兴奋,一个晚上要了三次,比你第一次得到我时还要得多。以前我曾经听我一个大姐说过,有些人只有在杀了人之后才会变成这样子,变得特别疯,特别野,就像你昨晚上一样。”
    狄青麟静静地听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思思又说:“我还知道你贴身总是藏着把很薄很薄的刀。我那个大姐也告诉过我,用这种刀杀了人后,很不容易看出伤口。”
    狄青麟忽然问她:“你那位大姐怎么会懂得这些事的?”
    “因为她有个老客人,是位很有名的捕头,这方面的事没有一样能瞒过他的。”思思说,“别人都说他心如铁石,对我那个大姐却好极了,在我大姐面前,简直温柔得像条小狗。”
    狄青麟心里在叹息。
    她不该认得她那位大姐的,一个女人不应该知道得太多。
    思思看看他,轻抚他苍白的脸:“什么事你都用不着瞒我,我反正已经是你的人了,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一样会永远跟着你。”她柔声说,“所以你可以放心,你的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死也不会说出去。”
    她的声音温柔,她的手更温柔。
    她很快就感觉到他又兴奋起来,鲜红的丝袍立刻就被撕裂。
    她放心了。
    因为她知道她用的这种方法已有效,现在他已经不会再抛下她了,也不敢再抛下她了。
    ×××
    激情又归于平静,车马仍在往前走。
    狄青麟在车座下的酒柜里,找出一瓶温和的葡萄酒,喝了一小杯后才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杀万君武,现在还要不要我告诉你?”
    “只要你说,我就听。”
    “我杀他,只因为我有个朋友不想再让他活下去。”
    “你也有朋友?”思思笑了,“我从来不知道你也有朋友。”
    她想了想之后又问:“你那个朋友随便要你做什么事你都答应?”
    狄青麟居然点了点头。
    “只有他才能让我这么做,因为我欠他的情。”狄小侯接着说:“他是现在江湖中最庞大的一个秘密组织的首脑,曾经帮过我一次很大的忙,唯一的条件是,他需要我为他做事的时候,我也不能拒绝。”
    他又说:“这个组织叫青龙会,有三百六十个分舵,每一州每一府每一县每一个地方都有他们的人,势力之大,决不是你能想得到的。”
    思思又忍不住问:“他既然有这么大的势力,为什么还要你替他杀人?”
    “因为有些人是杀不得的。”狄青麟说;“因为杀了他们后,影响太大,纠纷太多,而且这种人一定有很多朋友,一定会想法子替他们复仇。”
    “而且官府一定会追查。”思思说,“江湖中人总是不愿惹上这种麻烦的。”
    狄青麟承认。
    “只不过别人杀不得的人,我却能杀,也只有我能杀。”他说:“因为谁也想不到我会杀人,所以我杀了人后绝不会引起任何麻烦,更不会连累到我那个朋友。”
    思思没有追问下去,因为她更放心了。
    一个男人只有在自己最喜爱最信任的女人面前,才会说出这种秘密。
    她决心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她喜欢这个有时温柔如水,有时冷淡如冰,有时又会变得热烈如火的男人。
    她相信自己可以管得住他的。
    可惜她错了。
    她虽然了解男人,这个男人却是任何人也没法子了解的。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
    车马仍在继续前行,车上却已经只剩下狄青麟一个人。
    思思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狄青麟有三种能够让人忽然消失的方法,对思思用的是其中最有效的一种。
    没有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他那三种方法都是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他的秘密除了他自己之外,永远不会有第二个活人知道。
    思思错了。
    因为她不知道狄青麟永远不会信任任何一个还能呼吸着的人。
    她也不知道狄青麟唯一真正喜爱的人只有他自己。
    ×××
    一个像思思这样的女人如果忽然消失,是绝不会引起什么纠纷麻烦的。
    她这样的女人就像是风中的杨花,水中的浮萍,如果她不见了,很可能是跟一个没有根的浪子走了,也很可能是被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腹贾藏在金屋里,甚至有可能是自己躲到深山中某一个小庙里去削发为尼。
    像她这样的女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所以她无论做出什么事,都没有人会觉得惊奇,也没有人关心。
    所以就在她自己觉得可以全心全意依靠狄青麟的时候,狄青麟就让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
    这就是狄青麟对女人的标准作风。
    (六)
    “大姐”斜倚在她那张青铜床柱挂着粉红流苏锦帐的床边,心里在想着:“思思是不是已经该回来了?”
    她喜欢思思。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她已经开始被人称为“大姐”。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被人称为大姐是件多么悲哀的事。
    她的年华已逝去,只希望思思不要再糟蹋自己,而能好好地嫁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
    可惜思思不喜欢老实本分的男人。
    思思太聪明、太骄傲、太想出人头地,就像她年轻的时候一样。
    ×××
    屋子中间一张铺着云石桌面的檀木圆桌旁,坐着一个瘦削、黝黑、沉默,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望着她。
    他叫杨铮,是她童年时的玩伴,青梅竹马的朋友。
    她十五岁时因为要埋葬双亲而沦落风尘,经过十余年的别离后又在这里重遇,想不到他已经做了县城里三班捕快的头子。
    以他的身份,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的。
    但是他每隔两三天都要来一趟,来了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她。
    他们之间绝对没有一点别人想像中那种关系,他们之间的情感竟没有别人了解,也没有人相信。
    她总是叫他不要来,免得别人闲言闲语,影响到他的事业和声名。
    可是杨铮说:“只要我问心无愧,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
    他就是这样一条硬汉。
    只要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做了后问心无愧,你就算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拦不住他的。
    他要娶她。
    在他心目中,她永远都是那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吕素文”,既不是当年的名妓“如玉”,也不是现在的“大姐”。
    她心里又何尝不想嫁给这个又倔强又多情又诚实的男人。
    多年前她就为自己赎了身,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跟着他走。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他比她还小一岁,在六扇门的兄弟心目中,他是条铁铮铮的好汉,有前途,有朋友,有干劲。
    她的青春却已像残花般将要凋零枯萎,而且是个人人看不起的婊子。
    她不能毁了他,只有狠下心来拒绝他,宁愿在夜半梦醒时独自流泪。
    杨铮忽然问她:“思思是不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男人,已经有了归宿?”
    “我也希望她能有个归宿。”吕素文轻轻叹息,“可惜她迟早还是会回来的。”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狄青麟这个人?”吕素文反问。
    “我知道,世袭一等侯,江湖中有名的风流侠少。”杨铮说,“思思就是跟也走的?”
    吕素文点了点头:“像狄青麟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对一个女人有真情?还不是想玩玩她而已,玩过了就算了。”
    杨铮又坐在那里默默地发了半天愣,才慢慢地站起来。
    “我走了。”他说,“今天晚上我还有件差事要做。”
    吕素文没有挽留他,也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差事。
    她想留住他,想问他,那件差事是不是很危险?她心里一直在为他担心。担心得连觉都睡不着。
    可是她嘴上只淡淡的说了句:“你走吧。”
    ×××
    夜已静。
    “怡红院”大门外挂着两盏红灯笼,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只恶兽的眼睛。
    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自古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可怜的弱女子被它连皮带骨吞了下去。
    想到这一点,杨铮的心里就好恨!
    可惜他完全无能为力,因为这是合法的。只要是合法的事,他非但不能干涉,还得保护。
    暗巷中的晚风又湿又冷,他逆风大步走出去。忽然有个人从横弄里闪出来,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
    这个人叫孙如海,是一家镖局里的二镖头,在江湖中颇有名气,在城里也很吃得开,而且听说武功也不弱。
    但是杨铮一向不喜欢他,所以只冷冷的问了句:“什么事?”
    “我有点东西要交给杨头儿,是位好朋友托我转交的。”孙如海从身上掏出叠银票:“这里是十张山西‘大通’钱庄的银票,每张一千两,到处都可以兑银子,十足十通用。”
    杨铮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有了这些银子,杨头儿就可以买栋很讲究的四合院房子,风风光光地把如玉姑娘接回去了。”孙如海笑得很暧昧,“只要杨头儿今天晚上躺在家里不出去,这叠银票就是杨头儿的。”
    杨铮不动声色:“这是谁托你转交的?是不是今天晚上要从这里过境的那位朋友?”
    孙如海承认:“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就是他。”
    “听说他刚在桑林道上劫了一趟镖,镖银有一百八十万两,他只送我这么点银子,未免太少了吧。”
    “杨头儿想要多少?”
    “我要的也不多,只不过想要他一百八十万两,另外再加上两个人。”
    孙如海笑不出了,却还是问:“哪两个人?”
    “一个你,一个他。”杨铮道,“你干镖局,却在暗中和大盗勾结,你比他更该死。”
    孙如海后退两步,银票已收进怀里,掌中已多了把寒光闪闪的手叉子,阴森森地冷笑:“一个小小的县城捕快,居然有胆子想去动倪八太爷,该死的只怕是你。”
    横弄中又有个生硬冷涩的声音接着说:“他不但该死,而且死定了!”

举报

第02章一身是胆
    (一)
    狼牙棒是种江湖中很少见的兵器,它太重、太大。携带太不方便,运用起来也很不方便,两臂如果没有千斤之力,连玩都玩不转。
    这种兵器通常只有在两军对决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渠的大战场上才能偶然看得见,江湖中人用这种兵器的实在太少。
    现在从横弄中冲出来的这个人,用的居然就是根最少也有七八十斤重的狼牙棒,棒上的狼牙光芒闪动,看来就像是有无数匹饿狼在等着要把杨铮一条条一片片一块块撕裂。
    这个人身高九尺,横量也有三尺,赤膊、秃头,左耳上戴一枚大金环,脸上的肉都是横的,却有条直直的刀疤从额上一直划到嘴角,把一个鸭蛋般大的鼻子削成了半个,半夜里看见这种人不做噩梦的恐怕很少。
    杨铮转身面对这个巨人,根本不理后面的孙如海,好像根本不知道孙如海手里的那对手叉子也是件致命的武器,而且已经有很多人死在这对手叉子的尖锋下。
    杨铮也很高,可是站在这个巨人的面前,却矮了一截。
    “听说倪八手下有个叫‘野牛’的苗子。”杨铮问:“你就是那个苗子?”
    “老子我就是。”
    “听说你又凶又横又不怕死。”杨铮又问:“你真的不怕死?”
    “要死的不是老子,是你这个龟儿子。”这个苗子居然能说一口半生不熟的川语,尤其是骂人的话说得特别好。
    杨铮手上没有武器,很少有人看见他用过武器。
    他赤手空拳,站在这么样一个巨人面前,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根七十九斤重的狼牙棒已经夹带着虎啸般的风声向他斜斜地扫了过来。
    他不能招架,他手上没有东西可以招架。
    他也不能退,他后面还有对手叉子。
    他连闪避都不能闪避。
    巷子太窄,狼牙棒太长,一棒扫过来,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不管往哪里闪避都仍在它的威力控制下。
    孙如海没有出手。
    他已经不必再出手,已经在想法子准备毁尸灭迹,让杨铮这个人永远消失。
    他还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法子来,也不必再想了。
    因为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经发现杨铮暂时还不会死。
    在刚才那一瞬间,杨铮的确像是死定了。
    不管他是准备招架,还是准备后退闪避,都难免要挨上一棒。
    没有人能挨得起这一棒。
    想不到杨铮既没有招架闪避,也没有后退──有些人是永远不会后退的,杨铮就是这种人。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冲了上去,迎着狼牙棒冲上去。
    没有人想到他会这么做,因为从来也没有人敢这么做。
    真正的一流武林高手当然有别的更好的方法对付这一棒;如果武功差一点的人,现在早已被棒上的狼牙撕裂。
    杨铮却冲了上去。
    就在那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忽然伏倒,双手一按地,整个人就从狼牙棒下冲了过去,一头撞在“野牛”的小肚子上。
    这一着,绝不能算是武功的招式。真正的武林高手,绝不会用这一着,也不肯用。
    但是这一招绝对有效。
    “野牛”两百斤重的身子一下子就被撞倒,倒在地上捧着肚子打滚,惨叫的声音连三条街之外睡着了的人都听得见。
    杨铮顺手掏出一条牛筋索,一下子就把他两只手一只脚绑了起来,又顺手用一个铁胡桃塞进他的嘴,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转身面对孙如海,淡淡地问:“怎么样?”
    孙如海已经看呆了,过了半天才能开口:“这算什么武功?”
    “这根本不算什么武功。”杨铮说,“我根本不懂什么叫武功。我只懂得要怎么样才能把人打倒。”
    “这种不入门的招式,江湖好汉们宁死也不肯使出来的。”
    “我根本不是江湖好汉,我也不想死。”杨铮说,“我只想把犯了法的人抓起来。”
    孙如海握紧掌中一对纯钢手叉子:“你准备用什么法子来抓我?”
    “只要能抓住你,随便什么法子都没关系,我都用得出。”
    孙如海冷笑。
    杨铮盯着他:“你懂武功,我不懂;你是成名的江湖好汉,我不是;你手上有家伙,我没有。如果你有种过来把我做了,我也没话说。”
    孙如海虽然在冷笑,脸色却已发白。
    杨铮慢慢地走过去:“可惜你没种,我看准了你没种,只要你敢动一动,我就要你在床上躺三个月,连爬都爬不起来,你信不信?”
    他走到孙如海面前,他的心脏要害距离孙如海掌中那对手叉子的尖锋已不及一尺。
    孙如海不敢动。
    “咔嚓”一声响,一副纯钢打成的手铐已经铐住了他的手。
    暗巷外忽然传来一阵喝彩声,十来条黑衣大汉大声喝彩,大步走过来。
    他们都是杨铮的属下,也是杨铮的兄弟。他们对杨铮不但佩服,而且尊敬。
    “杨大哥,你真行。”
    “你们也真行。”杨铮在笑,“居然一直躲在巷子外面看热闹,也不过来帮我一手。”
    “我们早知道这件事就凭大哥一个人已经足够对付了,我们是来帮大哥做下面那件事的。”
    杨铮的脸色沉了下去。
    “你们也知道那件事?”他厉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府里的赵头儿派小刘连夜赶来找大哥,我们就知道有大事要办了,所以今天晌午,我们兄弟就把小刘留下来喝酒。”
    “是他告诉你们的?”杨铮大怒,“我再三嘱咐他不要把这件事泄露出去,这个王八蛋好大的胆子。”
    “我们明白大哥的意思,大哥不让我们知道这件事,只因为对头太厉害,事情太凶险,一失手就难免要送命。”
    兄弟们纷纷抢着说:“可是我们跟随大哥多年,如果不是有大哥在前面挡着,我们这票人只怕早就死了一大半,我们早就准备把这条命交给大哥了。就算拼不过别人,好歹也得去拼一拼。就算要去死,弟兄们好歹也得死在一起。”
    杨铮紧握双拳,眼睛仿佛已有热泪要夺眶而出,但总算忍住了。
    弟兄们又说:“我们虽然不知道那个姓倪的究竟有多厉害,但他敢动‘中原镖局’的镖,当然是个扎手的角色。可是我们兄弟也不含糊,在大哥手下,我们也办过不少有头有脸的案子,就算要用两条命去换一条,好歹也能拼掉他们几个。”
    杨铮用力握住弟兄们的手,大声道:“好,你们跟我走。”
    弟兄们立刻大声欢呼,不知是谁居然还捎了一大坛子烧酒来。
    “大哥要不要先喝两杯?”
    “咱们用不着喝酒来壮胆,要喝,等办完了事咱们再痛痛快快地喝他娘的一顿来庆功。”
    弟兄们又大声欢呼:“对,先扁那个泥王八,再喝他娘的一个不醉‘乌龟’。”
    但孙如海和“野牛”总得先派两个人送回去,派谁呢?谁也不愿意去,谁都不愿错过这件大事。
    大家准备抽签,杨铮却决定:“老郑和小虎子送他们回去。”
    老郑新婚,儿子还没有满周岁。老郑明白杨铮的意思,心里又难受又感激。
    小虎子却不服:“大哥为什么派我去?”
    杨铮先给了他一巴掌,再问他:“你难道忘了你家里的老娘?”
    小虎子不说话了,掉过头去的时候,眼眶里已满盈热泪。
    孙如海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心头一股热血上涌,大声向杨铮呼喊:“你放开我,我再跟你拼一拼。我孙如海也不是孬种,我也一样不怕死。”
    在他旁边被牛筋索四马攒蹄绑住的“野牛”,忽然一口痰吐在他脸上,破口大骂:“你个龟儿子不怕死谁怕死?现在你鬼叫有个屁用?还不快闭上你的鸟嘴。”
    看着老郑和小虎子把这两个人架走,杨铮忽然叹了口气。
    “孙如海本来也许真的不是孬种,只不过最近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人也变了。”他的叹息声中颇有感怀:“一个人能在江湖中像他混得那么久已经很不容易,要真的不怕死更不容易。”
    (二)
    倪八太爷的头在疼。
    他当然不是为了杨铮头疼,一个小小的县城捕头,根本没有放在他眼里。
    他头疼,只因为他晚上喝的酒现在已经快醒了。晚上他喝得真不少。
    “中原镖局”的总镖头“宝马金刀”王振飞,虽然因为要赶到牡丹山庄去买马而没有亲自押这趟镖,可是押镖的五位镖师也不是好对付的。
    他以掌中一对跟随他已有三十年,陪伴他出生人死至少已有两三百次的“刀中拐”,和他十五个死党并肩苦战了大半个时辰,折损了六个人后,才总算把这趟镖劫了下来。只不过这还是值得的,一百八十万两雪花花的纹银,已经足够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余年了。
    他已经有五十六岁,把这笔银子运回老家后,他就准备洗手不干了,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享受几年。
    倪八太爷是蜀人,喜欢坐“滑竿”。
    两根竹竿间绑着张椅子,用两个人抬着走,就叫做“滑竿”。
    坐在滑竿上,又舒服、又通风,四面八方都可以照顾到,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后面那一长串装满了银子的大车。
    押车的都是他的死党,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
    虽然他相信在这条路上绝对没有人敢来动他,行动却还是很谨慎。
    他用这种独轮车来运银子,就因为这种小车子最灵巧方便,走在道上也绝不会惊扰到别人。
    这种车子是用人推的。
    骡马有蹄声,人没有;骡马会乱叫,人不会。
    他很放心。
   
×××

    天已经快亮了。
    倪八太爷坐在滑竿上闭着眼养了一会儿神,偶然回过头,忽然发现后面那一长串独轮车好像短了一截!
    他数了数,果然少了七辆。
    在最后押车的“铜锤”,也跟“野牛”一样,是他从滇边苗疆带出来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出卖他。
    银车怎么会少?
    倪八太爷双手一按滑竿上的扶把,人已飞身而起,凌空翻身,脚尖在后面第四辆独轮车推车夫的头上一点,刹那间就已踩过八个车夫的头顶,竟在人头上施展出他傲视江湖的“八步赶蝉”轻功绝技,掠过了这一长串银车,到了最后一辆。
    后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在最后押车的“铜锤”已不见了。
    在铜锤前面押车的是成刚,今天也多喝了一点,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看见倪八太爷满天飞人,才赶过来问。
    倪八太爷什么话都不说,先给了他两个大耳光,然后才吩咐他:“快跟我到后面去看看。”
    月落星沉,四野一片黑暗,黎明前的片刻总是大地最黑暗的时候。
    后面还是没有一点异常的动静,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
    可是路旁的长草间却好像有点不对──风吹长草,其中却有一片草没有动。
    因为这片草已经被人压住了,被八个人压住了。
    七个车夫已经被打晕,被人用四马攒蹄绑住,嘴里都被塞上了一枚只有公门中人才常用的铁胡桃,在最后押车的“铜锤”已经被人用一根牛筋索从背后绞杀。
   
×××

    倪八太爷反而镇定了下来,只问成刚:“刚才你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见?”
    成刚低头,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他一直都不太清醒。
    倪八从车夫嘴里掏出一枚铁胡桃,四下张望,不停地冷笑:“好,好快的手脚,想不到六扇门里也有这样的角色。”
    成刚终于嗫嚅着开口:“听说这里的捕快头儿叫杨铮,手底下很有两下子。”
    倪八皱眉:“难道连孙如海和‘野牛’两个人都对付不了他?如果他真是个这么厉害的角色,现在只怕已经绕到前面去对付我那顶滑竿了。”
    成刚变色:“我去看看!”
    倪八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说:“现在赶去恐怕已太迟。”
    他果然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虽然已中计遇伏,头脑仍极清楚,判断仍极准确。
    就在这时候,车队的前面已经传来一声惨呼,是巴老秃的声音。
    巴老秃也是他的得力属下,是在前面押队的,此刻无疑也已中伏。
    倪八居然还是神色不变:“巴老秃完了,黑鬼、黄狼、大象,三个脾气毛躁,一定会急着赶去,杨铮一定会先避开他们,转到中间去对付彭虎。”
    “我们去接应他。”
    “我们不去,我们哪里都不去。”
    成刚怔住:“难道我们就站在这里,眼看着他杀人?”
    倪八太爷冷笑:“他还能杀得了谁?只要我不死,他迟早都要落人我的手里。”倪八冷冷地说,“他的目标是我,我在这里,他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送死的。”
    风更急,月更黑,成刚忽然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他终于明白倪八的意思了。
    别人的死活,倪八太爷根本不在乎,就算是跟随他出生人死多年的死党也一样。
    车子反正走不了的,车上的银鞘子也走不了,只要能坚持到最后擒杀杨铮,银子还是他的,分银子的人反而少了,他又何必急着去救人,消耗他的力气。
    他当然能沉得住气。只要能沉住气等在这里,以逸待劳,杨铮就必死无疑。
    成刚的心也寒了,可是脸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声色来。
    他忽然又想到,就算杨铮不下手,倪八自己说不定也会对他们下手的。
    如果没有人来分他这一百八十万银子,也没有人知道这秘密,他以后的日子岂非过得更舒服?
    倪八太爷已拿出那对寸步不离他身边的“刀中拐”。
    一把柳叶刀,一把镔铁拐,刀中夹拐,拐中夹刀;一刚一柔,刚柔并济;一攻一守,攻守相应,正是倪八太爷威镇江湖的独门绝技。
    他将铁拐夹在腋下,用手掌轻拭刀锋,眼角却盯在成刚脸上,忽然问:“你是不是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成刚一惊,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黑暗中不时传来惊喝惨呼,倪八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如果你心里认为我是借刀杀人,你就错了。”他淡淡地说,“这些人跟我多年,如果连一个小小的捕头都对付不了,我们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
    “是,”成刚低着头说,“我懂。”
    “可是你不同,你跟我最久,只要能一直对我忠心耿耿,会有你好日子过的。”
    “是,我懂。”
    倪八太爷笑了笑:“你懂得就好。”
    他右手握拐,左手挥刀,刀光逆风一闪,忽然大喝:“杨铮,我就在这里,你还不过来?”
   
×××

    车队已散乱,呼喝叱咤声却少了,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面对倪八厉声道:“姓倪的,你的案子已经发了,快跟我回去吧。”
    “你就是杨铮?”
    “嗯。”
    倪八冷笑:“对付你这种人,也用不着我八老爷亲自出手,成刚,你去做了他!”
    成刚立刻反手抽出一条竹节鞭,挥鞭扑上去。
    他不是不明白倪八的意思,是要拿他当试刀石,先试试杨铮的功夫。
    但是他怎么能不去?
    倪八太爷握紧刀把,眼睛盯着对面这个人的双肩双腿双拳。
    只要能看出这个人的出手路数和武功招式,成刚的死活他也不放在心上。自从他被人出卖过两次之后,他就已学会这一点。只要自己能活着,能活得好些,又何必在乎别人的死活?
    就在成刚身子扑起时,左面草丛里忽然有“噗”的一声响。
    右面草丛里被打晕了的车夫中,忽然有个人翻身滚了出来,却乘机反手打出三根弩箭,打向倪八身上面积最大的胸膛。
    倪八太爷虽然料事如神,却没有料到这一着。
    他大吃一惊,可是虽惊不乱,身子忽然直直地凌空拔起,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施展出最难练的“旱地拔葱”绝顶轻功,避开了这三箭。
    假扮车夫的捕快还在往前滚,倪八想改变身法扑过去。
    可是就在他凌空换气时,后面忽然有个人豹子般窜过来挥拳痛击他的腰眼。
    这一拳没有打空。
    身经百战,老谋深算的倪八太爷,终于还是中了别人的道儿,被一拳打翻在地上,一口气几乎被噎死,几乎爬不起来。
    但是他一定要爬起来,否则对方再跟过来给他一脚,他就死定了。
    他勉强忍耐住气穴间针刺般的痛苦,用铁拐点地,勉强跃起。
    一个瘦削黝黑沉静的人就站在他对面,用一双豹子般的亮眼看着他,而巳还告诉他:“我才是杨铮,刚才你弄错人了。”
    倪八满嘴苦水,却连一口都没有吐出来,反而笑了,大笑:“好,我佩服你,是我错了。”他的笑声嘶哑:“我不但弄错了人,而且低估了你。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诡计多端的小人。”
    “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杨铮说,“只不过有时候我确实会用一点诡计的。应该用的时候我就用,能用的时候我就用。”
    “不能用的时候怎么样?”
    “不能用的时候我就只有去拼命。”
    倪八又大笑。其实现在他已经笑不出来了,可是他一定要笑。
    平时他很少笑,该笑的时候他也不笑,不该笑的时候他却往往会笑得好像很开心。
    他一向认为笑是种最好的掩护,最能掩护一个人的痛苦和弱点。
    杨铮果然觉得很奇怪,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就在这时候,倪八已扑起,刀中央拐,一招“天地失色”猛攻过来。
    这一招有缺点,有空门,但是攻势却凌厉之极。这一招本来就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拼命招式。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不能不用这种招式,只有这种绝中又绝的招式才能—招制杨铮的死命。
    他不信杨铮真的会拼命,一个诡计多端的人通常都不敢拼命的。
    只要杨铮有一点畏惧,错过了那一点稍纵即逝的机会,就必将死在他这一着绝招下。
    他想不到杨铮真的拼命。
   
×××

    杨铮决不是个没有脑筋的人,但是他随时随地都会准备拼命。
    他不想死。
    但是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死也没有关系。
    他抓住了那一瞬间的机会,他拼死的方法比任何人都不要命。
    他用的不是正统武功,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用过正统武功。
    倪八的出手也已经不太对了。
    一个人在换气时腰眼上被打了一拳,运气时总难免有偏差,出手也难免有偏差。
    他这一着“天地失色”虽然是正统的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招式,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所以他死了,杨铮却没有死。
   
×××

    成刚没有看见倪八的死。
    他用尽全力挥了鞭扑过去时,并没有扑向那个被倪八当作杨铮的人。
    他乘着黑暗逃走了,就在“天地失色”那一刻逃走了。
    没有人去追他,大家所关心的是倪八和杨铮的胜负生死。
    倪八倒下去时,杨铮也倒了下去,只不过倪八永远也站不起来了,杨铮却站了起来。
    他的背后虽然挨了一拐,却还是站了起来,站起后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喝那坛酒去。”
    (三)
    他们没有喝到那坛酒。
    酒是由老郑和小虎子押解人犯时顺便带走的,可是他们没有回到衙门去。
    老郑和小虎子也没有回家,他们竟和孙如海、“野牛”一起神秘地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也打听不到他们的行踪。
    杨铮带着所有弟兄找遍了县城里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他们的人影。孙如海的兄弟孙全海,带着他哥哥的一妻一妾四个儿女,在衙门外又哭又吵又闹又要上吊,吵着向县太爷要人。
    ──人活着见人,人死了也要收尸。
    县太爷只有问杨铮要人。
    老郑的新婚妻子和小虎子七十六岁的老娘,听到这消息都急得晕了过去。
    他们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突然失踪?
    没有人知道。
    黄昏。
    杨铮又疲倦又焦躁又饿又渴,心里更难受得要命。
    他已将近一天半水米未沾,也没有合过眼,每个人都逼着他回去睡一觉,连县太爷都说:“着急有什么用?急死了也没有用的。如果你要查明这件事,就不能倒下去。你若倒了下去,谁来负这件事的责任?”
    所以杨铮只有回去。
    他虽然是单身一个人,却没有住在衙门后面的班房里,因为他初到这地方的时候,就在城郊租了一房一厅两间小屋子。
    房东姓于,年老无子,只有个独身女儿莲姑,就住在杨铮那两间小屋前的院子里。于老头对待他就好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莲姑每天早上都会送四个水煮的荷包蛋和一大碗干面来给他做早点,把他的脏衣服带回去洗,衣服如果破了,钮扣如果少了一颗,送回来时一定也已经补得好好的。
    莲姑并不漂亮,但却健康温柔诚实。杨铮一天没有回去,她就会急得躲到洗衣服的小溪边去偷偷流泪。
    如果杨铮没有和他从小就喜欢的吕素文偶然重逢,现在很可能已做了于家的女婿,也就不会发生以后那些让人又惊奇又害怕又感动的事了。
    造化弄人,阴错阳差。
    改变了一个人一生命运的重大事件,往往都是在偶然间发生的。
   
×××

    在杨铮回家的小路上有个小面铺,附带着卖一点卤菜和酒,菜卤得很入味,打卤面都做得合杨铮胃口。店东张老头也是杨铮的朋友,没事总会陪他喝两杯。
    他已经非常非常疲倦了,却还是想先到那里去吃碗面,再切点豆腐干大肠猪耳朵下酒。
    漫天夕阳多彩而绚丽,一个穿灰色衣褂敲小铜锣的卖卜瞎子,拄着根竹杖,从这条小路尽头处的一个树林子里走出来,锣声“当当”的响,随着暮风飘扬四散,虽然并不悦耳,在黄昏时听来也宛如音乐。
    杨铮让开了路,站在道旁让他先走过去。
    瞎子的脸上木无表情,人生的悲欢离合对他说来都只不过像是一场春梦。
    铜锣轻轻地敲着,一声快,一声慢。他慢慢地走到崎岖的小路上,一脚深,一脚浅,走过杨铮面前时,杨铮的心忽然一跳,就好像忽然被一根看不见的尖针刺了一下。
    他是个反应极快极敏感的人,但是也只有在面临生死危机时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瞎子对他并没有恶意,而且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杨铮忽然想起以前有个跟他极亲近的人曾经告诉过他:
    ──一个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平常时也会带着种无形无影的杀气,就好像一柄曾经伤人无数的宝剑一样。
    难道这个瞎子也是位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瞎子已经走远,杨铮也没有再去想这件事。
    他已经非常非常疲倦,什么都不愿多想了,只想先去喝杯酒,好在晚上能睡得着。
    穿过树林,就是张老头的小面铺。
    杨铮来的时候,铺子里已经有两个客人在吃面,吃的也是杨铮平时最爱吃的打卤面,也切了一点豆腐干猪耳朵在喝酒。
    这个人头上戴着顶宽边竹笠,戴得很低,不但盖住了眉毛挡住了眼睛,连一张脸都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杨铮只能看到他的一只手。
    他的手掌很宽,手指却很长,长而瘦,指甲剪得很短,手洗得很干净。
    杨铮看得出像这样一双手无论什么都一定拿得非常稳,无论什么人想要从这双手上抢过一样东西来,都非常不容易。
    他喝酒喝得很少,吃也吃得很少,而且吃得特别慢,每一筷子夹下去都非常小心,就好像生怕夹到个苍蝇吃下去一样。
    张老头的面铺虽然小,却很干净,菜里绝不会有苍蝇。只不过盛卤菜的大盘子就摆在路旁的竹纱柜里,总难免有点灰尘。这个人竟好像连每一粒灰尘都能看得见,每吃一口菜,都要先把灰尘挑出去。
    他身上穿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洗得非常非常干净,背后还背着柄装在小牛皮剑鞘里的长剑,比平常人用的剑最少要长七八寸,剑鞘已经很破旧,剑柄上却缠着崭新的蓝绫,用黄铜打成的剑锷和剑鞘的吞口也擦得很亮。
    这个人无疑是个非常喜欢干净的人,连一点灰尘都不能忍受。
    难道他真的连灰尘都能看得见?
   
×××

    杨铮的心忽然又一跳。只看见这个人的一只手时,他的心就一跳。
    这个人正在专心吃他的面和卤莱,连看都没有看杨铮一眼,对他更不会有恶意。
    杨铮怎么会忽然又有了这种感觉?
    难道这个人也和那卖卜的瞎子一样,也是位身怀绝技的剑客?
    像他们这样的武林高手,平时连一个都很难见得到,今天怎么会有两位同时到了这个无名的小城?
    他们是不是约好了来的?他们到这个无名的小城里来干什么?
   
×××

    杨铮也叫了碗面,叫了点酒菜。
    他实在太疲倦,只想吃完了之后立刻回去蒙头大睡一觉。
    他自己的麻烦已够多,实在不想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这种人的事,无论谁要去插手,都难免会惹上杀身之祸。
    戴竹笠的蓝衫人已经站起来准备付账走了。
    他一站起来,杨铮才发现他的身材也跟他的剑一样,比平常人最少要高出一个头,身上绝没有一分多余的肌肉。
    他的动作虽然慢,却又显得说不出的灵巧,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绝没有多用一分力气,从他掏钱付账这种动作上都能看得出。
    他的力气好像随时随地都要留着做别的事,绝不能浪费一点。
   
×××

    面来了,杨铮低头吃面。
    青衫人已经走出门,杨铮忍不住又抬头去看他一眼。就在这时候,青衫人忽然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杨铮的心又一跳,几乎连手里拿着的筷子都掉下去。
    这个青衫人的眼神就像是柄忽然拔出鞘来的利剑,杀人无数的利剑!
    杨铮从来未曾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
    他只不过看了杨铮一眼,杨铮就已感到仿佛有一股森寒的剑气扑面而来,到了他的咽喉眉睫间。
    (四)
    暮色渐深。
    头戴竹笠身佩长剑的青衫人已经消失在门外苍茫的暮色里。
    杨铮再三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他,更不要想去管他们的事,赶快吃完自己的面喝完自己的酒,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张老头却在他对面拉开个凳子坐下来。
    “杨头儿,你是有眼光的人,你看不看得出这个人有点邪气?”
    “什么地方邪气?”
    “一条条面一煮下锅,总难免有几条会被煮断的,捞面的时候也难免会捞断几条。”张老头说,“这个人吃面却只吃没有断过的,每一根断过了的面条都被他留在碗里。”
    张老头叹了口气:“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能看得这么清楚的?”
    杨铮立刻又想起他夹菜时的样子。
    这个人的那双锐眼难道真的能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事?
    张老头替杨铮倒了杯酒,忽然又说了句让人吃惊的话:“我看他一定是来杀人的。”他说得很有把握,“我敢打赌一定是。”
    “你怎么能确定他要来杀人?”
    “我也说不出,可是我能感觉得到。”张老头说,“我一走近他,就觉得全身发冷,汗毛直竖,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又说:“只有在我以前当兵的时候,要上战场去杀贼之前,我才会变成这样子,因为那时候大家都要上阵杀人,都有杀气。”
    杨铮面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什么话都不再说,忽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这地方的治安是由他管的,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在这里杀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就算他明知这个人能在一瞬间将他刺杀于剑下,他也要去管这件事。
    就算他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他爬也要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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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暴风雨的前夕
    (一)
    夕阳已逝,暮色苍茫,在黑夜将临未临的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蒙,青山、碧水、绿叶、红花,都变得一片灰蒙,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青衫人慢慢地走在山脚下的小路上,看起来走得虽然慢,可是只要有一瞬间不去看他,再看时他忽然已走出了很远。
    他的脸还是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忽然间,远处传来“当”的一声锣响,敲碎了天地间的静寂。
    宿鸟惊起,一个卖卜的瞎子以竹杖点地,慢慢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青衫人也迎面向他走过去,两个人走到某一种距离时,忽然同时站住。
    两个人石像般面对面地站着,过了很久,瞎子忽然问青衫人:“是不是‘神眼神剑’蓝大先生来了?”
    “是的,我就是蓝一尘。”青衫人反问,“你怎么知道来的一定是我?”
    “我的眼虽盲,心却不盲。”
    “你的心上也有眼能看?”
    “是的。”瞎子说,“只不过我能看见的并不是别人都能看见的那些事,而是别人看不见的。”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你的剑气和杀气。”瞎子说,“何况我还有耳,还能听。”
    蓝一尘叹息:“瞽目神剑应先生果然不愧是人中之杰,剑中之神。”
    瞎子忽然冷笑。
    “可惜我还是个瞎子,怎么能跟你那双明察秋毫之末的神眼相比。”
    “你要我来,就只因为听不惯我这‘神眼’两个字?”
    “是的。”瞎子很快就承认,“我学剑三十年,会遍天下名剑,只有一件心愿未了。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试试我这个瞎子能不能比得上你这对天下无双的神眼。”
    蓝一尘又叹了口气:“应无物,你的眼中本应无物,想不到你的心里也不能容物,竟容不下我这‘神眼’二字。”
    “蓝一尘,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叫蓝一尘。”应无物冷冷地说,“因为你心里还有一点尘埃未定,还有一点傲气,所以你才会来。”
    “是的。”蓝一尘也很快就承认,“你要我来,我就来,你能要我去,我就去。”
    “去?到哪里去?”
    “去死。”
    应无物忽然笑了:“不错,剑是无情之物,拔剑必定无情,现在你既然来了,我也来了,我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要去的。”
    他已拔剑。
    一柄又细又长的剑在一眨眼间就已从他的竹竿里拔出来,寒光颤动如灵蛇,在晚风中一直不停地颤动,让人永远看不出他的剑尖指向何方,更看不出他出手要刺向何方,连剑光的颜色都仿佛在变,有时变赤,有时变青。
    蓝大先生一双锐眼中的瞳孔已收缩。
    “好一柄灵蛇剑,灵如青竹,毒如赤练,七步断魂,生命不见。”
    青竹赤练,都是毒蛇中最毒的。
    “你的蓝山古剑呢?”瞎子问。
    “就在这里。”
    蓝一尘一反手,一柄剑光蓝如蓝天的古拙长剑已在掌中。
    应无物的长剑一直在颤动,他的剑不动。应无物的剑光一直在变,他的剑不变。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说应无物的剑像一条毒中至毒的毒蛇,他的剑就像是一座山。
    应无物忽然也叹了口气。
    “二十年来,我耳中时时听见蓝大先生的蓝山古剑是柄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我早就想看一看。”瞎子叹息,“只可惜现在我还是看不见。”
    “实在可惜。”蓝一尘冷冷的说,“不但你想看,我也想让你看看。”
    剑一出鞘,一到了他的掌中,他就变了,变得更静、更冷、更定。
    ×××
    冷如水,定如山。
    夜色又临,一片灰蒙已变为一片黑暗,惊起的宿鸟又归林,应无物忽然问蓝一尘:“现在天是不是黑了?”
    “是的。”
    “那么我们不妨明晨再战。”
    “为什么?”
    “天黑了,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你有眼也变为无眼,我已不想胜你。”
    “你错了!”蓝一尘声音更冷,“就算在无星无月无灯无烛的黑夜,我也一样能看得见,因为我有的是双神眼。”
    他横剑,剑无声:“你看不到我的剑,又低估了我的眼,你实在不该要我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既然来了,去的就一定是你。”
    ×××
    剑势将出,还未出,人也没有去,小路上忽然传来一阵飞掠奔跑声,一个人大声呼喊:“你们谁也不能去,哪里都不能去。”这个人的声音真大,“因为我已经来了。”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只要他一来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应无物皱了皱眉,冷冷地问:“这个人是谁?”
    “我姓杨,叫杨铮,是这地方的捕头。”
    “你来干什么?”
    “我不许你们在这里仗剑伤人。在我的地面上,谁也不许做这种残暴凶杀的事。”杨铮说,“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应无物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掌中的蛇剑忽然一抖,寒光颤动间,杨铮前胸的衣襟已经被划破了十三道裂口,却没有伤及他毫发。
    这一剑不但出手奇快,力量也把握得分毫不差。
    “刚才你说不管我们是谁都一样?”应无物冷冷地问杨铮,“现在还一样不一样?”
    “还是一样,完全一样。”杨铮道,“你要杀人,除非先杀了我。”
    应无物的答复只有一个字:“好。”
    这个字说出口,灵蛇般颤动不息的剑光已到了杨铮的咽喉。
    他的眼虽盲,剑却不盲。
    他的剑上仿佛也有眼,如果他要刺你喉结上的“天突”,绝不会有半分偏差。
    颤动的寒光间,“杀着”连绵不断,一剑十三杀,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避开这一剑的。
    想不到杨铮居然避开了,避得很险。
    在这凶极险极的一刹那间,他居然还没有忘记要把对方击倒。
    ×××
    他天生就是这种脾气,一动起手来,不管怎么样都要把对方击倒,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
    他用的又是拼命的法子,居然从颤动的剑光下扑了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
    应无物冷笑:“好。”
    他的蛇剑回旋,将杨铮全身笼罩,在一瞬间就可以连刺杨铮由后脑经后背到足踝上的十三处穴道,每一处都是致命的要害。
    可是杨铮不管。
    他还是照样扑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只要一抱住,就死也不放。
    就算他非死不可,他也要把对方扑倒。
    应无物不能倒下。
    他能死,不能倒。就算他算准这一剑绝对可以将杨铮刺杀,他也不能被扑倒。
    颤动的剑光忽然消失,应无物已后退八尺,居然不再出手,只说:“蓝一尘,我让给你。”
    “让给我?把什么让给我?”
    “把这个疯子让给你。”应无物道:“让他试试你的剑。”
    “你也有剑,你的剑也可以杀人,为什么要让给我?是不是怕我看出你剑上的变化?是不是怕我看到你的夺命杀手?”
    应无物居然立刻就承认:“是的。”
    蓝大先生忽然笑了。
    “剑是凶器,我也杀人。”他说:“可是只有一种人我不杀。”
    “哪种人?”
    “不要命的人。”蓝一尘道:“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何必要他的命?”
    夜渐深,风渐冷。
    应无物静静地站在冷风里,静静地站了很久,颤动的剑光忽然又一闪,蛇剑却已人鞘。
    他又以竹杖敲铜锣,锣声“当”的一响,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黑夜中。
    一阵风吹过,只听见他的声音随风从远处传来。
    他人仿佛已经在很远,可是他的声音却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只说了六个字,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我会再来找你。”
    (二)
    杨铮全身都是冷汗。风是冷风,他的汗也是冷汗。风吹在他身上,他全身都是冰凉的。
    一个连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的人,忽然发现自己还活着,心里是什么滋味?
    蓝大先生看着他,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那个瞎子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蓝一尘居然问杨铮,却又抢着替杨铮回答:“你是个运气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还活着。在瞽目神剑应无物剑下还能活着的人并不多。”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杨铮居然也这么样问蓝一尘,而且也抢着替他回答:“你也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因为你也没有死。”
    “你认为是你救了我?”
    “我救的也许是你,也许是他。”杨铮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都不能让你们在我这里杀人,既不能让他杀你,也不能让你杀他。”
    “如果我们杀了你呢?”
    “那就算我活该倒楣。”
    蓝大先生又笑了,笑容居然很温和。他带着笑问杨铮:“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弟子?”
    “我是杨派的。”
    “杨派?”蓝一尘问,“杨派是哪一派?”
    “就是我自己这一派。”
    “你这一派练的是什么武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武功,也没有什么招式。”杨铮说,“我练功夫只有十个字秘诀。”
    “哪十个字?”
    “打倒别人,不被别人打倒。”
    “若你遇到一个人,非但打不倒他,而且一定会被他打倒,”蓝一尘问,“那时候你怎么办?”
    “那时候我只有用最后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拼命。”
    蓝大先生承认:“这两个字确实是有点用的,遇到个真拼命的人,谁都会头痛。如果你有七八十条命可以拼,你这一派的功夫就真管用了。”
    他叹了口气:“可惜你只有一条命。”
    杨铮也笑了笑。
    “只要有一条命可以拼,我就会一直拼下去。”
    “你想不想学学不必拼命也可以将强敌击倒的功夫?”
    “有时也会想的。”
    “好。”蓝大先生道,“你拜我为师,我教给你。如果你能练成我的剑法,你以后就用不着去跟别人拼命了,江湖中也没有什么人敢来惹你了。”
    他微笑道:“你实在是个运气很好的人,想拜我为师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却选上了你。”
    这是实话。
    要学蓝大先生的剑法确实不是件容易事,这种机缘,谁也不会轻易放过。
    杨铮却似乎还在考虑。
    蓝大先生忽然挥剑,剑光暴长,一柄长达三尺七寸长的剑锋,仿佛忽然间又长了三尺,剑尖上竟多出了一道蓝色的光芒,伸缩不定,灿烂夺目,竟像是传说中的剑气。
    剑气迫人眉睫,杨铮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几乎连呼吸都已停顿,只听见“喀嚓”一声响,七尺外一棵树忽然拦腰而断。
    蓝大先生剑势一发即收:“你只要练成这一着,纵然不能无敌于天下,对手也不多了。”
    杨铮相信。
    他虽然看不懂这一剑的玄妙,可是一棵大树竟在剑光一吐间就断了,他却是看见的。
    古剑发寒光,蓝大先生以指弹剑,剑作龙吟,杨铮忍不住脱口而赞:“好剑。”
    “这是柄好剑。”蓝大先生傲然道,“我仗着这柄剑纵横江湖二十年,至今还没有遇到对手。”
    “你以前一定也没有遇到过不想学你剑法,也不想要你这把剑的人。”杨铮说。
    “的确没有。”
    “你现在已经遇到一个了。”杨铮说,“我从来都不想当别人的师傅,也不想当别人的徒弟。”
    说完这句话,他对蓝一尘抱了抱拳,笑了笑,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想再去看蓝一尘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知道那种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三)
    有星,星光闪烁。小溪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镶满宝石的蓝色玉带。
    实际上这条小溪并没有这么美。白天女人们在这里洗衣裳,孩子们在这里大小便。可是一到晚上,经过这里的人都会觉得美极了,美得几乎可以让人流泪。
    杨铮走过这里的时候,就看到有个女人坐在小溪旁的青石上流泪。
    她是个结实而健康的女人,一套去年才做的碎花青布衣裳现在已经嫌太紧了,紧紧地绷在她身上,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蹲下去的时候更要特别小心,生怕把裤子绷破。
    附近的少年看见她穿这身衣裳时,眼珠子都好像掉了下来。
    她喜欢穿这套衣裳,她喜欢别人看她。
    她年纪还轻,但是已经不能算是小姑娘了,所以她有心事,所以她才会流泪。
    她的眼泪总是为一个人流的,现在这个人已经站在她面前。
    “莲姑,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低着头,虽然已经偷偷地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却还是没有抬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说:“昨天晚上你怎么没有回来?”她说,“昨天我们杀了一只鸡,今天早上特地用鸡汤替你煮了蛋,还留了个鸡腿给你。”
    杨铮笑了,拉起她的手:“现在我们就回去吃,我吃鸡腿,你喝汤。”
    每次他拉住她的手时,她虽然会脸红心跳,可是从来也没有推拒过。
    这一次她却把他的手挣开了,低着头说:“不管你有什么事,今天都应该早点回来的。”
    “为什么?”
    “今天有位客人来找你,已经在你屋里等了半天了。”
    “有客人来找我?”杨铮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好香好香,还穿着件好漂亮的衣裳。”莲姑头垂得更低,“我让她到你屋里去等,因为她说她是你的老朋友,从你还在流鼻涕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你。”
    “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吕素文?”
    “好像是的。”
    杨铮什么话都不再问,忽然变得就像是匹被别人用鞭子抽着的快马一样跑走了。莲姑抬起头看他时,他已经人影不见。
    星光闪烁如宝石,莲姑脸上的眼泪就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
    (四)
    杨铮住的是一房一厅两间屋子,屋子不小,东西不少,却总是收拾得非常干净。
    不是他收拾的,是莲姑帮他收拾的。
    他推开门冲进去的时候,厅里面没有人,只有一碗茶摆在方桌上,早就凉了。
    他的客人已经躺在他卧房里的床上睡着,一头每天都被精心梳成当时最流行的贵妃髻的乌黑头发,现在已经打开了,散在他的枕头上。
    他的枕头雪白,她的头发漆黑,他的心跳得很乱,她的鼻息沉沉。
    她的睫毛那么长,她的身子那么柔软,她的腿却那么长。
    她清醒时那种被多年风月训练的成熟妩媚老练,在她睡着时都已看不见了。
    她睡得就像是个孩子。
    杨铮就站在床边,像个孩子般痴痴地看着她,看得痴、想得更痴。
    也不知痴了多久,杨铮忽然发现素文已经醒了,也在看着他,眼波充满了温柔和怜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地说:“你累了。”她让出半边床,“你也来躺一躺。”
    她只说了几个字,可是几个字里蕴藏的情感,有时已足胜过千言万语。
    杨铮默默地躺下去,躺在他朝思暮想的女人身旁,心里既没有激情,也没有欲念,只觉得一片安静平和,人世间所有的委屈痛苦烦恼仿佛都已离他远去。
    她从未来过这里,这次为什么忽然来了?他没有问,她自己却说出来了。
    “我是为了思思来的。”吕素文说,“因为昨天下午,忽然有个让我想不到的人到我那里去找思思。”
    “是什么人?”
    “狄小侯,狄青麟。”
    “他去找思思?”杨铮也很意外,“他们没有在一起?”
    “没有。”吕素文道,“他说思思已经离开他好几天。”
    “离开他之后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吕素文说,“他们一起到牡丹山庄去买马,第二天晚上她就忽然不辞而别,狄青麟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走的。”
    ──“是不是因为他们吵了架?还是因为她又遇到个比狄青麟更理想的男人?”
    在那次盛会中牡丹山庄里冠盖云集,去的每个男人都不是平凡的人,每个男人都可能看上思思。
    思思本来就是个风尘中的女人,和狄青麟又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杨铮心里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吕素文一直把思思当作自己的妹妹,听到这些话一定会不高兴的。
    所以他只问:“你想她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不出,也没有去想。”吕素文说,“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狄青麟说的话,不相信思思会离开他。”素文说,“因为思思曾经告诉过我,像狄青麟这样的男人,正是她梦想中的男人,她一定要想法子缠住他。”
    她说:“思思在我的面前绝不会说谎的。”
    ──世事多变,女人的心变得更快,尤其像思思这样的女人,就算那时候她说的是真话,谁敢保证她的想法不会变?
    杨铮当然也不会把这种想法说出来。
    “难道你认为狄青麟会说谎?”他问吕素文,“难道你认为他会对思思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吕素文说,“以狄青麟的身份,本来的确是不应该会说谎,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怕。”
    “你怕?”杨铮问,“怕什么?”
    “怕出事。”
    “会出什么事?”
    “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吕素文说,“因为我知道像狄青麟那样的男人,绝不愿意让一个女人死缠住他的。”
    她忽然握住杨铮的手:“我是真的害怕,所以在他面前,我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他的身份虽然尊贵,可是我总觉得他是心狠手辣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杨铮知道她是真的在害怕,她的手冰冷。
    “没什么好害怕的。”杨铮安慰她,“如果狄青麟真的对思思做出了什么事,不管他的身份多尊贵,我都不会放过他,而且一定替你把思思的下落查出来。”
    吕素文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睡,我能不能在你这里睡一下?”
    她很快就睡着了。
    因为她已经放心了。虽然她从未信任过任何男人,可是她信任杨铮。
    她相信只要杨铮在身边,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她。
    ×××
    夜渐深,人渐静。
    在这个淳朴的小城里,人们过的日子都是单纯而简朴的,现在都早已睡了。
    除了小虎子伤心欲绝的寡母和老郑新婚的妻子外,现在城里也许只有一个人还没有睡。
    狄青麟还留在城里,还没有睡。
    (五)
    城里最大的客栈是“悦宾”。
    这是家新开的客栈,房子也是新盖的,可是前几天忽然又花了几百两银子把西面的跨院重新整修了一遍。
    客栈的老板并不愿意花这笔银子,却不能不花。
    这是一位极有势力的人要他这么样做的,因为最近有一位身份极尊贵的人要到这里住一个晚上。
    这个贵宾是个非常讲究的人,虽然只住一个晚上,也不能马虎。
    这位贵宾就是狄青麟。
    狄青麟穿一身雪白的宽袍,拿一盏盛满琥珀酒的白玉杯,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色波斯羊毛毡的短榻上,仿佛在想心事,又仿佛在等人。
    他是在等人。
    因为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人在敲门,“笃,笃笃笃。”用这种方法连敲两次后,狄青麟才问:“什么人?”
    “正月初三。”门外的人也重复说了两遍:“正月初三。”
    这是日期,不是人的名字。也许不是日期,而是一个约好了的暗号。
    但是现在这个暗号却代表一个人,属于一个极庞大的秘密组织的人。
    四百年来,江湖中从未有过比“青龙会”更庞大严密的组织。
    它的属下有三百六十个分舵,分布天下,以太阴历为代表,“正月初三”,就代表它属下的一个分舵的舵主。
    狄青麟在等的就是这个人。在这次行动中,就是由这个人负责代表“青龙会”和他联络的。
    人已进来了,一个高大健壮衣着华丽的人。看见他走进来,连一向不动声色的狄青麟都显得有点惊讶。
    “是你?”
    “我也知道小侯爷一定想不到‘正月初三’就是我。”这个人笑嘻嘻地说,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上完全没有一点机诈的样子。“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青龙会’的人。”
    就算有人知道,也会怀疑:财雄势大、雄踞一方的“花开富贵”花四爷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狄青麟却了解这一点。
    如果“青龙会”要吸收一个人,那个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不入会就只有死。
    ──如果你是牡丹山庄的主人,如果你的家财已经多到连你的第十八代玄孙都花不完的时候,你想不想死?
    就算一文钱都没有的人,也一样不想死的。
    狄青麟微笑。
    “我的确想不到是你。”他反问花四,“你想不想得到我会杀人?”
    “我想不到。”花四爷承认,“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现在你当然已经知道了。万大侠的尸首是你亲手放进棺材的。”狄青麟啜了口杯中酒,“你们大头子交给我的事,我总算已圆满完成。”
    “我已经报上去了。上面已经交待下来,如果小侯爷有什么事要做,我们也一样会尽力。”花四爷忽然不笑了,很正经地说:“如果小侯爷要花四去死,我马上就去死。”
    狄青麟凝视着白玉杯里琥珀色的酒,过了很久才开口:“我不想要你死,我希望你长命富贵多子多孙。”他说,“只不过有个人我倒真不想让她再活下去,连一天都不想让她活下去。”
    “小侯爷说的是谁?”
    “如玉。”狄青麟说,“怡红院里的红姑娘如玉。”
    ×××
    狄青麟昨天确实到怡红院去过,已经见到了思思说的“大姐”,本来名字叫吕素文的如玉。
    他一看见她之后就发现了一件事──这个女人实在太精明老练,无论什么事想瞒过她都很不容易。
    “我要你们替我去杀了她。”狄青麟说,“随便找个人,随便找个理由,在大庭广众间去杀了她,绝不能让任何人怀疑她的死跟我有一点关系。”
    “我明白小侯爷的意思。”花四笑得像个弥勒佛,“办这一类的事,我们有经验。”
    “还有。”狄青麟道,“我听说如玉有个老客人,是这里的捕头。”
    “对。”花四爷的消息显然很灵通,“这个人姓杨,叫杨铮。”
    “他是什么样的人?”
    “倒是条硬汉,也不太好惹,在六扇门里很有点名气。”
    “那么你就千万不要让杀了如玉的那个人落在他的手里。”
    “这一点,小侯爷已经用不着担心了。”
    “为什么?”
    “杨铮自己也有麻烦了。”花四爷眯着眼笑道,“连他自己恐怕都自身难保。”
    “他的麻烦不小?”
    “很不小。”花四爷说,“就算不把命送掉,最少也得吃上个十年八年的官司。
    狄青麟笑了笑:“那就好极了。”
    他没有再问杨铮惹上的是什么麻烦,他一向不喜欢多管别人的事。
    花四爷自己却透露出一点:“这件事说起来也算很巧,我们本来并不知道小侯爷要对付杨铮和如玉。”他说,“可是我们早就有计划对付他了。”
    狄青麟微笑。
    现在他已明白,杨铮的麻烦是在“青龙会”的精密计划下制造出来的。
    无论谁惹上这种麻烦,要想脱身都很不容易。
    ×××
    狄青麟站起来,替花四爷也倒了杯酒,轻描淡写地问:“那天晚上我们在府上喝酒的时候,在席前赤着脚跳柳枝舞的那位姑娘是谁?”
    花四爷笑得更愉快:“她叫小青,我已经把她带到这里来了。”他说,“我早就看出来小侯爷看上她了。”
    狄青麟大笑:“花四爷,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会发财。像你这种人不发财才是怪事。”
    ×××
    小青的腰在扭动时就像一条蛇。
    小小的青蛇。
    (六)
    夜更深,更静。吕素文却忽然惊醒,从恶梦中惊醒。
    她梦见狄青麟的嘴里忽然长出了两颗獠牙,咬住了思思的脖子,吸她的血。
    她惊醒时杨铮还在沉睡。
    她忽然发现杨铮全身上下都是滚烫的,流着的却是冷汗。
    杨铮病了,而且病得很不轻。
    素文又吃惊又难受,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想去找块面巾替杨铮擦汗。
    屋子没有点灯,她本来什么都看不见,可是看见窗子开了。
    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忽然看见窗外站着一群人,有的人掌中有刀,有的人手里有箭。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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