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钩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4章鲜红的指甲
   
    刀光在星光下闪动,利箭在弓弦上伸挺。
    吕素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因为她不知道,所以更害怕。
    她想去叫醒杨铮,又不想去叫醒他。
    ──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生病?
    ×××
    窗外的人并没有冲进来,可是门外已经有人在敲门了。
    吕素文又想去开门,又不敢去。
    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杨铮终于被吵醒,先看见吕素文充满惊慌恐惧的脸,又看见窗外的刀光。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床上一跃而起,忽然发现自己的腿有些软,衣服都是湿淋淋的,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只不过他还是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人高大威猛,满脸大胡子,眉毛浓得就像是两把泼风刀,看起来天生就像是个有权力的人。
    另外一个短小精悍,一双眼睛炯炯有光,看起来不但极有权,而且极精明。
    杨铮认得这些人。
    六扇门里的兄弟,怎么会不认得省府里的总捕头,以“精明老练,消息灵通”让黑道朋友人人都头痛的“鹰爪”赵正?
    “赵头儿。”杨铮问他,“三更半夜来找我干什么?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赵正还没有开口,那个浓眉虬髯的大汉已经先开口了。
    “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跑。”他冷笑着道,“你真有胆子。”
    “我为什么要跑?”
    赵正忽然叹了口气,拍了拍杨铮的肩:“老弟,你的事发了。”他不停地摇头叹气,“我真想不到,你一向是条好汉子,这次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我做了什么事?”
    浓眉大汉又冷笑:“你还想装蒜?”
    他挥了挥手,外面就有四个人抬了个白木银鞘子走了进来,正是杨铮刚从倪八手上夺回来的镖银,每个鞘子里都装着四十只五十两重的官宝。
    杨铮还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浓眉大汉忽然又出手,拔出一柄金光闪闪的紫金刀,一刀砍下去,银鞘子立刻被劈开。
    银鞘子里居然没有银元宝,只有些破铜烂铁和石头。
    浓眉大汉厉声问杨铮:“你是在什么时候把银子掉包的?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
    杨铮又惊又怒:“九百个银鞘都被掉了包?你以为是我动的手脚?”
    赵正又叹了口气:“老弟,不是你是谁?”他说:“银子绝不会忽然变成废铁。”
    他又说:“倪八当然也有嫌疑,可惜他已经被你杀了灭口,已经死无对证了。”
    ──杀人灭口,死无对证,这种话说得好凶狠。
    “你带去办这件案子的人都是你的好兄弟,而且每人都有一份,当然不会承认的。”赵正说,“老郑和小虎子是你最信任的人,你叫他们把银子带走,因为你相信他们绝不会出卖你。”
    赵正又说:“这两个人一个有娇妻幼子,一个有老母在堂,就算想出卖你,他们也不敢。”
    杨铮忽然镇静了下来,什么话都不说,先回头告诉吕素文:“你先回去,我再来找你。”
    吕素文的全身上下都已变得冰冰冷冷,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垂着头走出去,走出门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杨铮一眼,眼色中充满惶恐和忧虑。
    她知道他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可是她也知道,这种事就算跳到黄河里也很难洗得清。
    她在为他担心。只为他担心,丝毫不为自己。
    因为她还不知道她的情况比他更危险,还不知道现在已经有个人在等着要取她的命。
    一个把杀人当作砍瓜切菜般的狠人。
   
    秃子一向狠,又凶又冷又狠。
    他是花四的属下,现在已经得到花四爷的命令──在日出前去杀怡红院的如玉。杀了之后立刻远走高飞,五年里都不许在附近露面。
    花四爷除了给他这个命令之外,还给了他一万两银票,已经足够他过五年舒服日子。
    在他说来,这是件小事。
    他向花四爷保证:“明天天亮的时候,那个婊子一定会躺在棺材里。”
   
    杨铮的心在刺痛。
    他明白吕素文对他的深切关心,也舍不得让她走,但是她非走不可。
    因为他已经发现这件事决不是容易解决的。
    ──如果你能知道一只老虎掉进猎人的陷阱时是什么感觉,你才能了解他此刻的感觉。
    他问那个浓眉虬髯的大汉:“阁下是不是‘中原’的总镖头宝马金刀王振飞?”
    “是。”
    “阁下是不是认定了这件案子是我做的?”
    “是。”
    杨铮沉默了很久,转过脸去问赵正:“连你也不相信我?”
    赵正又在叹息。
    “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就算干一千年也赚不来的。财帛动人心,这一点我很清楚。”他说,“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出手很大方的人,也知道刚才那位姑娘是个价钱很贵的红姑娘。”
    杨铮在听他说话,听到这里,忽然冲过去,挥拳猛击他的嘴。
    赵正往后跳,王振飞挥刀,门外又有人扑进来,一片混乱中,忽然听见一个人用一种极有威严的声音大声说:“你们全都给我住手!”
    一个白皙清秀三十多岁的蓝衫人大步走进来,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瞪住他们:“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
    没有人再动。
    因为这个人就是这地方的父母官,进土出身的“老虎榜”知县,被老百姓称为“熊青天”的七品正堂熊晓庭。
    他是能吏,也是廉吏。他连夜赶到这里来,因为他对他手下这个年轻人有份很特别的感情,那已经不仅是长官对下属的感情。
    “我相信杨铮绝不会做这种事。”熊晓庭说,“如果赵班头怕对上面无法交待,本县可以用这七品前程来保他。”
    赵正立刻躬身打扦:“熊大人言重了。”
    他是府里派来的人,但是他对这位清廉正直强硬的七品知县,还不敢有丝毫无礼。
    “只不过这件案子还是要着落在杨铮身上。”熊大人转向杨铮,“我给你十天期限,你若还不能破案,就连我也无法替你开脱了。”
    十天,只有十天。
    没有人证,没有线索,没有一点头绪,怎么能在十天之内破得了这件案子?
    天还没有亮,杨铮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得四肢发软,嘴唇干裂,头脑浑浑沌沌,就像是被人塞了七八十斤垃圾进去。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生病。
    他绝不能让自己这么样倒在床上,他一定要挣扎着爬起来。
    但是他滚烫的身子忽然又变得冷冰,冷得发抖,抖个不停。
    晕眩迷乱中,他好像看见莲姑走进了他的屋子,替他盖被,替他擦脸,拿着他的脸盆替他去井里打水,好像去了很久没有回来。
   
    他仿佛还听见了一声惨呼,那仿佛是莲姑的声音。
    此后,他就没有再看见过她。
    天亮了。
    秃子虽然一夜没有睡,却还是精神抖擞,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少了一个人,他身上却多了一万两银子。
    行装已备好,健马已上鞍,从此远走高飞,多么逍遥自在。
    他想不到花四爷居然会来,是带着个小书僮一起来的,胖胖的脸上一团和气,只问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秃子笑道,“四爷交给我办的只不过是小事一件,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现在如玉已经躺在棺材里?”
    “她不在棺材里。”秃子说,“她在井里。”
    “哦?”
    “前天晚上她就不在怡红院了,幸好我还是找到了她。”秃子很得意,“前天晚上送她出去的车夫是个酒鬼,我只请他喝了几两酒,他就把她去的那个地方告诉了我,我当然不会找不到的。”
    花四爷微笑:“你倒真有点本事。”
    秃子更得意。
    “我赶去的时候,她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到井边去打水,三更半夜谁都难免会失足掉下井的,所以我一伸手,事情就办成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你办得很好。”花四爷说,“可惜还是有一点不太好。”
    “哪一点?”
    “你杀错了人。”花四爷说,“昨天晚上如玉已经回到怡红院,还陪我喝了两杯酒。”
    秃子怔住了。
    花四爷又笑了笑:“偶然杀错一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秃子也笑了。
    “当然没关系,今天我再去,这次保证绝不会再杀错。”
    “那么我就放心了。”花四爷带着微笑,吩咐他那个最多只有十五六岁的小书僮,“小叶子,你再替我送一千两银子给这位大哥。”
    小叶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脸讨人喜欢的样子,尤其是拿出银票来送人的时候,更让人没法子不喜欢。
    秃子的眼睛也像花四爷一样眯了起来:“这位小哥长得真好……”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只看见了小叶子拿银票的一只手。
    小叶子另外还有一只手,手里有一把刀。
    ×××
    虽然是很短的一把刀,但是如果刺入一个人的要害,还是一样可以致命。
    小叶子轻轻松松地就把这柄短刀的刀锋送进秃子的腰眼里去。
    完全送了进去,连一分都不剩。
    ×××
    像秃子这种人的死,才是真正不会有人关心的。
    因为他杀人。
    杀人的人,就难免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虽然有时是孩子手里的短刀,有时是仇人手里的凶刀,但是在最合理的情况下,通常还是刽子手掌中的钢刀。
   
    莲姑死了,死在井里。
    谁也想不到她是被人误杀而死的。
    她没有仇人,更不会被人仇杀,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自己心里想不开而跳井的。
    于老先生夫妻当然不会把这种话在杨铮的面前说出来。
    杨铮已经病了,已经有了麻烦,老夫妻两个人都不愿再伤他的心。
    他们甚至还请了位老郎中来替杨铮开了一帖药,可是等到他们把药煎好送去时,杨铮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两锭银子和一张字条。
    “银子是留给莲姑办后事的,聊表我一点心意。这两天我恐怕要出远门,但是一定很快就会回来,请你们放心。”
    手里拿着银子和纸条,眼睛看着窗外萧索冷清的小院,一棵衰老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枯萎,一条老黄狗蜷伏在墙角。
    老夫妻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去,在树下两个石凳上面对面地坐下,看着一朵朵杨花飘落。
    他们没有流泪。
    他们已经无泪可流了。
    (六)
    天已经亮了很久,张老头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知道早就应该起来准备卤菜和面条了,否则今天恐怕就没法子做生意。
    他为什么一定要起来做生意呢?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如此漫长艰苦,而生命又偏偏如此短促,他为什么不能多睡一会儿?
    他还是起来了,因为他忽然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这里吃面的穷朋友。
    这里不但便宜,而且还可以赊账。如果这里没东西吃,他们很可能就要挨饿。
    ──一个人活着并不是只为了自己。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经担起了一副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张老头心里叹着气,刚卸下店门的门板,就看见杨铮冲了进来,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已变得散漫无神,而且充满了红丝,脸色也变得很可怕。
    “你病了。”张老头失声说:“你为什么不躺在家里多休息休息?”
    “我不能休息,”杨铮说,“因为有些事非要我去做不可。”
    张老头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叹息着道:“对!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停下来的。”
    杨铮自己去拿了六个大碗摆在桌上。
    “你把每个碗都替我倒满烧酒,最烈的那种烧刀子。”他说,“我一定要喝点酒才有力气。”
    张老头吃惊地看着他:“你病得这么厉害还要喝酒?你是不是想死?”
    杨铮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因为现在我还不能死。”
    张老头又不禁叹息:“对,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就算我们自己想死都不行。”
    ×××
    六大碗火辣辣的烧刀子,杨铮一口气喝下去,身子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外面的风很大,他迎着风冲去,扯开了衣襟,大步而行。汗珠子雨点般下来,冷风吹在他流着汗的胸膛上,他完全不在乎。
    城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挺着胸对他们点头微笑。
    他先到县衙里去给熊大人磕了三个头。
    “现在我就要出门去办事了,十天之内我一定会回来。就算我死了,也会求人把我的尸首抬回来的。”他说,“只求大人不要为难那些替我作保的兄弟。”
    年轻的县太爷没有回答,却转过头去,因为他不愿让他的属下看见他已有满眶热泪将要夺目而出。过了很久他才淡淡地说:“你走吧!”
    ×××
    出了衙门,杨铮就把他母亲留给他以后娶媳妇做聘礼用的一对珠环和一根金钗,送到鸿发当铺去当了十五两五钱银子。
    这还是他母亲陪嫁带到杨家的,他本来就算饿死也不会动用,可是现在他已经把他多年薪俸的节余都留给莲姑了。
    他用一两银子买了两大坛酒和一大方猪肉,叫人送到牢房去,送给他那些因为这件事而被收押的兄弟,又把另外十四两分成两包,叫人去送给老郑的妻儿和小虎子的寡母。
    他不忍去见她们,也不敢去。他生怕他们见面时会彼此抱头痛哭。
    然后他就用最后的五钱银子去买了四十个硬面饼和一些咸菜肉干,用青布包好扎在背后,剩下的还够他喝两斤最便宜的烧酒。
    他本来不想再喝的,可是他忽然看见赵正和王振飞就站在对面的“悦宾”客栈门口,正在跟一个白衣如雪的贵公子寒喧招呼。
    客栈外停着一辆极有气派的马车,这位贵公子好像已经准备要上车走了。
    他对赵正和王振飞也很客气,可是一张苍白而高贵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情绪,显然并没有把这两个人当作朋友。
    杨铮忽然把本来不想喝的两斤酒要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
    狄青麟的确已经很不耐烦,只想这两个人赶快把话说完赶快走。
    但是刚被王振飞介绍给狄小侯认得的赵正,还在不断地向他道仰慕之忱,还一定要留他吃顿饭。
    就在这时候,对街忽然有个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的年轻人冲过来问他:“你是不是狄青麟?”
    他还没有开口,赵正已经在大声叱责:“杨铮,你怎么敢对狄小侯爷如此无礼?”
    杨铮笑了笑:“我对谁都是这样子的,你要我怎么样对他?跪下来舔他的脚?”
    赵正气得脸色都变了,但是想到自己的职位,又不便发作。
    王振飞却没有这些顾忌,冷笑道:“杨头儿,以你的身份,恐怕还不配跟小侯爷说话,你就请快点滚吧!”
    “我不会滚。”
    “不会滚也要你滚,我教你。”
    杨铮又笑了,忽然一巴掌往王振飞脸上打了过去。
    王振飞冷笑,随便用一个“小擒拿手”就扣住了杨铮的腕子。
    像这样一个小小的捕快,他闭着眼也能对付的。他正想给这个无礼的小子一点教训,想不到就在这时候,杨铮的左拳已经痛击在他的胃上。
    这一拳打得真不轻。
    王振飞痛得几乎要弯下腰去呕吐,幸好他几十年的功力不是白练的,宝马金刀的声名得来也并非偶然,他居然挺住了。
    杨铮也想乘这个机会挣脱他的手,却没有挣脱。王振飞手上的力道实在不弱。
    “你知不知道世上只有两种人是打不得的:一种是功夫比你强的人,另一种就是我这样的人。”他说,“殴打官差,是要吃官司的。”
    王振飞怒喝:“凭你还不配带我去吃官司。”
    他的力气已恢复,“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每一招拿的都是对方关节要害。
    杨铮虽然知道,却不在乎。
    他还可以拼命。
    狄青麟一直用一种冷冷淡淡的态度在看着他们,忽然微笑道:“我也不会滚,滚起来一定很有意思,王总镖头,你还是教教我吧。”
    王振飞的脸色又变了,吃惊地看着狄青麟:“小侯爷,你难道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狄青麟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不是我的朋友。”他的声音很平和,“你们两位都不是。”
    他忽然伸出手去拉杨铮的手:“你有什么事找我?我们到车上去说。”
    杨铮的腕门本来已经被王振飞以极厉害的擒拿法锁住,可是狄青麟一出手,好像并没有什么动作,王振飞就不由自主松开,踉跄后退三步。
    他又惊又恐又怕又有点莫名其妙,直等到车马远去,才忍不住问赵正:“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对我?”
    “他当然可以,他不管怎么样对你都可以,他也可以这样子对我。”赵正冷冷地说,“因为他不但武功比我们高得多,而且是世袭的一等侯。”
    “难道我们就没法子对付他?”
    “当然有。”
    “什么法子?”
    “去咬他一口。”
   
    车马前行,舒服而平稳。
    狄青麟用一种很温和的眼光看着杨铮:“我听说过你,我知道你是条硬汉。”狄小侯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那样的出手。你为了要打人,居然不惜先让对方把你的要害拿住。”
    “你从来没见过那一招?”
    “从来没有。”
    “我也没见过。”杨铮说,“我也是第一次用那一招,因为那本来就是我临时想出来的,我练的就是这种功夫。”
    狄小侯微笑:“这样的功夫有时候也很有用的。”
    杨铮忽然问他:“你听谁说起过我?是不是思思?”
    “是她。”
    “她人呢?”
    “走了。”狄青麟的声音里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惋惜,“一个女人如果要走,就好像天要下雨一样,谁也拦不住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跟谁走的?”杨铮又问,“知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狄青麟摇头:“事先我一点都没有看出她会走。女人的心事,本来就是男人无法捉摸的。”他淡淡地笑了笑,“就正如男人的心事女人也无法捉摸一样。”
    杨铮沉默了很久,忽然说:“我也要走了,再见。”
    他真的说走就走,说完这句话就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
    车马依旧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向前奔驰。狄青麟静静地坐在车厢里,本来很少有表情的脸上,现在却有了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候,车厢下忽然有个人游鱼般滑出,滑入了车窗,穿一身灰布衣褂,拿—根青竹明杖,赫然竟是“瞽目神剑”应无物。
    他忽然闯入了狄小侯的车厢,狄青麟却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来的,只问了句:“蓝大先生是不是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没有。”应无物说,“我和他根本没有交手。”
    “为什么?”
    “就因为刚才的那个人。”
    “杨铮?”狄青麟皱眉,“你要杀人时,一个小小的捕头能拦得住你?”
    “这次你看错人了。”应无物道,“杨铮决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简单的人。”
    “哦?”
    “他出手的招式虽然不成章法,却有一身很好的内功底子,决不是没有来历的人。”应无物冷笑,“我跟他交过手,他瞒不过我。”
    他又说:“蓝一尘要收他为弟子,他居然一口拒绝了。你想不想得出他为什么要拒绝?”
    狄青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是不是因为他本门的武功并不比蓝大先生的剑法差?”
    “是的。”
    “他为什么从来不用他的本门武功?”
    “因为他不愿让人看出他的身世来历。”
    “你想他有什么来历?”
    应无物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一个瞎子怎么能“看见”?就算他的心中有眼,也看不见人的。
    这是件怪事,狄青麟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问应无物:“他像谁?”
    “像杨恨,性格容貌神气都像极了。”
    “杨恨?”狄青麟立刻问,“是不是昔年横行无忌,杀人如萆的大盗杨恨?”
    “是的。”
    狄青麟的瞳孔忽然收缩。
    “难道你认为他可能是杨恨的后人?”
    “很可能。”
    应无物的白眼一翻,眼白翻起,忽然露出双虽然比常人小一点,但却精光四射的眸子。
    他没有瞎。
    “瞽目神剑”应无物居然不是瞎子。
    ×××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骗过了天下人,可是他没有骗过狄青麟。
    他为什么要让狄青麟知道这秘密?
    难道他和狄青麟之间有一种不为人所知的特别关系?
    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和一位门弟高贵的小侯爷,会有什么关系呢?
    ×××
    狄青麟的手已握紧,就好像已经握住了他那柄能杀人于瞬间的薄刀。
    应无物盯着他,盯着他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那个叫思思的女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你杀了她?”
    狄青麟拒绝回答。
    应无物叹了口气,眼白一翻,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忽又消匿,又变成个瞎子。
    “如果你杀了那个女人,最好连杨铮也一起杀了。”应无物说,“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会放过你,迟早总会查出你的秘密。”
    他冷冷地接着说:“这种事你是绝不能倚靠别人替你做的。”
    狄青麟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声吩咐他新雇的车夫:“我们回家去。”
    车夫是新雇的。
    因为原来的那个车夫,在思思失踪之后,忽然因为酒醉淹死在大明湖。
    (八)
    吕素文的心很乱。
    一个三十岁的寂寞女人,黄昏时心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忽然乱起来。
    就在她心最乱的时候,杨铮忽然来了,第一句话就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看不看得出它本来是属于谁的?”
    杨铮伸出紧紧握住的手,他手里握住的是一截断落了的指甲。
    鲜红的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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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九百石大米
    (一)
    指甲是用一种精炼过的凤仙花汁染红的,颜色特别鲜艳。
    可是看到这片指甲时,吕素文的脸就变得像是张完全没有一点颜色的白纸。
    她从杨铮手里抢过这片指甲,在刚刚燃起的油灯下看了很久。
    她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全身都在颤抖,忽然转过身来问杨铮:“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狄青麟的车上。”杨铮说,“在他车厢座椅的垫子夹缝里。”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吕素文的眼泪已如雨点般地落下。
    “思思已经死了。”她流泪说,“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已经死在狄青麟手里。”
    “你怎么能确定?”
    “这是思思的指甲,她用来染指甲的凤仙花汁还是我送给她的,我认得出。”吕素文说,“思思对她的指甲一向保养得很好,如果没有出事,怎么会断落在狄青麟的车上?”
    杨铮的脸色也一样苍白。
    “一个像狄小侯这么有身份的人,为什么要谋杀一个像思思这样可怜的女人?”他问自己,“是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思思发现了?以他的身份会做出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他又叹了口气:“就算他真的杀了思思,我们也无可奈何。”
    吕素文几乎已泣不成声,却还是要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完全没有证据。”
    “你一定要替我把证据找出来。”吕素文握紧杨铮的手,“我求你一定要替我去做这件事。”
    她的手冰冷,杨铮的手也同样冰冷。
    “我本来已经在怀疑。”杨铮说,“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你怀疑什么?明白什么了?”
    “莲姑昨天晚上淹死在井里。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没有人会去谋杀她,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投井自尽的,可是我却在怀疑。”杨铮说,“因为那时候她一心只想照顾我,绝不会在我病得那么重的时候去跳井。”
    他又补充:“那时候我的神智虽然很不清楚,却还是听到了她那一声惨呼。”
    一个自己要死的人,绝不会发出那种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呼声。
    “你认为她是被别人害死的?”吕素文问杨铮。
    “是的。”
    “什么人会去杀一个像她那么善良的女孩子?”
    “一个本来要杀你的人。”杨铮的声音充满愤怒和仇恨,“他知道你到我那里去了,他看见莲姑从我屋里出来,他把莲姑当做了你。”
    “他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已经在怀疑狄青麟。”杨铮说,“你绝不能再留在这里,因为狄青麟一定不会让你活着的,一次杀不成,一定还有第二次。”
    他凝视着吕素文:“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走,放下这里所有的一切跟我走。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的目光是那么诚恳,他的情感是那么真挚。
    吕素文擦干眼泪,下定决心:“好,我跟你走,不管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我都跟你走。”
    杨铮的心碎了。
    一种深入骨髓的感情,也和痛苦一样会让人心碎的。
    忽然间,他们发现彼此已经拥抱在一起。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
    ──一种外来的压力,往往会把一对本来虽然相爱却又无法相爱的人之间的“隔”压断,使得他们的情感更深。
    在这一瞬间,他们几乎已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一切烦恼痛苦忧伤和仇恨。
    可是他们忘不了。
    因为就在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人在敲门。
    ×××
    一个最多只有十二三岁,长得非常讨人喜欢的小男孩站在门外,用一种非常有礼貌的态度问刚刚开了门的吕素文:“我是来找一位如玉姑娘的。”
    “我就是如玉。”素文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说不定会笑出来的。来找她的男人虽然有各式各样不同的类型,甚至有七八十岁的老学究,却从来没有这么小的孩子。
    因为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孩子要的并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她的命。
    “我叫小叶子。”小男孩笑嘻嘻地说,“别人都说如玉姑娘又聪明又漂亮,果然没有骗我。”
    他说出他的名字,因为他的手里已经有刀,一柄杀人从未失手过的刀。
    可是这一次他失手了。
    他的手刚刚刺出,忽然听见一声怒吼,一个人冲出来,挥拳猛击他的喉结。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怎么会有喉结?
    小叶子当然想不到一个妓女的屋子里会有一个出手这么快又这么重的男人冲出来。
    但是他并没有慌,也没有乱。
    他是来杀人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无论有什么变化,他都要完成使命。
    他受过的训练使他绝不会忘记这一点。
    他的身子旋风般一转,已避过了杨铮的铁拳,反手再刺吕素文的后颈。
    这一刀他没有失手。
    刀光一闪,刀锋已经刺进一个人的肉里,肩下的肉。
    不是如玉的肩,是杨铮的。
    杨铮忽然冲过来,以肩头迎上刀锋,把肌肉绷紧。
    刀锋突然陷入铁一般的肌肉里,小叶子又惊又喜,也不知自己是否得手,因为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就在这一刹那间,杨铮的铁掌已横切在他的喉结上。
    他的双睛猛然凸起,吃惊地看着杨铮。
    他的身子已泥一般软瘫下去。
    ×××
    杨铮拔下肩头的短刀,撕下条布带,用力扎在伤口上,先止住了血,伸手去拉吕素文:“我们快走。”
    吕素文却甩开他的手,板着脸说:“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杨铮怔了怔,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毒手?”吕素文冷冷的说,“我怎么能跟你这种心狠手辣的人一起生活?”
    杨铮知道她的脾气,如果她已认定一件事,不管你用什么话来解释都没有用的。
    他只有用事实来证明。
    他忽然一把扯下小叶子的裤腰:“你看他是不是孩子?”
    吕素文吃惊地看着这个“孩子”,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他的确已完全成熟。
    “你怎么知道他已经不是孩子?”
    “他已经有了喉结,他的刀用得太纯熟。”杨铮说,“我早就知道江湖中有他这样的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都是被人用药物控制了生长发育的侏儒,从小被训练成杀人的凶手。”杨铮说,“他们每天都要服食以珍珠粉为主要材料的养颜药,所以他们的脸永远不会苍老,看起来永远像是个孩子。”
    他又补充:“这种药物的价格极昂贵,所以他们杀人的代价也极高,除了狄青麟那样的豪门巨富外,能用得起他们的人并不多。”
    吕素文的手脚冰冷。
    她不能不相信杨铮的话。有些被人栽做盆景的树木,也是永远长不高大的。
    但是人毕竟和树木不同。
    “是谁这么残忍?”吕素文问,“竟忍心用这种手段去对付一群孩子?”
    “就是我曾经跟你说起过的‘青龙会’。”杨铮说,“他们都是属于‘青龙会’的,通常都伪装成‘青龙会’中一些主脑人物的贴身书僮。”
    他忽然又笑了笑,抚着肩上的伤口说:“幸好这些人因为从小就受药物控制,所以体能有限,否则我怎么敢挨他这一刀?”
    吕素文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想不通,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的?江湖中那些诡秘勾当,好像没有一件能瞒得过你。”
    杨铮脸上忽然露出种既尊敬又悲伤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说:“这些事都是一个人教给我的。”
    “是谁教给你的?”
    杨铮不再回答,解下背后的包袱,拿了块肉脯和硬面饼给她,自己却躺在地上,仰视着满天繁星痴痴地出神。
    ──他是不是在想那个人?
    ×××
    这时候夜已渐深,他们从怡红院后面的小巷里绕出了城,到了一个有泉水的山坡下。
    杨铮的酒力退了,奇怪的是病势仿佛也已减轻,只不过觉得非常疲倦。
    吕素文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抚他瘦削的脸。
    “你最好先睡一阵子,万一有什么事,我会叫醒你。”
    杨铮点点头,眼睛已合起,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山坡上的脚步声。
    (二)
    脚步声比狸猫还轻,慢慢地走过柔软的草地,两对馋狼般的利眼,一直在盯着杨铮的手。
    来的是两个人。
    杨铮没有睡着,他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这两个人的脚步声太轻,身手一定不弱,杨铮却已精疲力竭。
    他只希望这两个人认为他已睡着,乘机来偷袭他,他才有机会偷袭他们。
    想不到他们居然很远很远就停下来,而且大声说:“杨头儿,夜深露重,睡在这里会着凉的,我们特地来送你到一个好地方去,你请起来吧。”
    这两个人居然好像自恃身份,不肯做暗算别人的事。
    杨铮的心沉了下去。
    这种人才真正可怕。如果不是一等一的高手,绝不会这么做的。
    他们无疑已经有把握取杨铮的性命,根本用不着暗算偷袭。
    山脚旁的柳树下站着两个人,手里拿着两件寒光闪闪的奇形兵刃,等杨铮站了起来之后,他们才慢慢地走过来,脚步又轻又稳。
    他们都非常沉得住气。
    杨铮也只有尽力使自己镇静,挡在全身都已因恐惧而痉挛的吕素文面前,大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既然你想知道,我们就告诉你。”
    他们一点都不怕杨铮知道他们的秘密,因为死人是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
    他们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出了八个字,声音里充满了骄傲和自信,好像只要一说出这八个字,无论谁都会怕得要命。
    “天青如水。”
    “飞龙在天。”
    一听见这八个字,杨铮的脸色果然变了。
    “青龙会?你们是青龙会的人?”杨铮问,“青龙会为什么要找上我?”
    “因为我们喜欢你。”
    一个人阴恻恻地笑道:“所以要把你送到一个永远不会着凉生病的地方,而且还要你的情人永远陪着你。”
    杨铮双拳握紧,心中绞痛。
    他还有命可拼,还可以拼命,可是吕素文呢?
    ×××
    山脚旁那株柳树梢头忽然传下来一阵笑声,一个人说:“那地方他不想去,还是你们两位自己去吧!”
    两个人立刻散开,霍然转身,动作轻灵矫健,反应也极灵敏。
    他们仿佛看见有个人轻飘飘地站在柳树梢头,却没有看清楚。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一道闪电般耀眼的蓝色剑光亮起,闪电般凌空下击。
    剑光盘旋一舞,忽然又山岳般定下,两个来杀人的人已倒在他们自己的血泊里。
    杨铮又惊又喜,失声道:“是你。”
    一个头戴斗笠的蓝衫人,斜倚在树下看着他,温和的笑眼中已全无杀气。
    “青龙会怎么找上你的?”蓝大先生只问杨铮:“你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
    “我没有得罪过他们。”
    “那就不对了。”蓝一尘说,“青龙会虽然时常杀人,可是从来不无故杀人。如果你没有得罪他们,他们绝不会动你。”
    蓝大先生沉吟:“除非他们有什么秘密被你知道了。”
    杨铮的瞳孔忽然收缩,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件他暂时还不想说出来的事。
    蓝大先生叹了口气:“我看你还是跟我走吧。现在青龙会既然已经找上了你,天下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你的命了。”
    “多谢。”
    “多谢是什么意思?”蓝大先生又问,“是肯?还是不肯?”
    “我只想走我自己的路。”杨铮说,“就算是条死路,我也要去走走看。”
    蓝大先生盯着他,摇头苦笑。
    “像你这种人,我实在应该让你去死的。可是以后我说不定还会救你。”他说,“因为你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我以前认得的朋友。”蓝大先生仿佛有很多感慨,“他虽然不能算好人,却是我的朋友。他这一生中也许只有我这一个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配做你的朋友。”杨铮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也不会有机会报答,所以你以后也不必再救我。”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拉起吕素文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
    走出了很远之后,吕素文才忍不住说:“我知道你决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子对他?”她问杨铮,“是不是因为你知道青龙会的势力太大,不愿意连累别人?”
    杨铮不开口。
    吕素文握紧他的手:“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跟定了你,就算你走的真是条死路,我也跟你走。”
    杨铮仰面向天,看着天上闪烁的星光,长长吐出口气。
    “那么我们就先回家去。”
    “回家?”吕素文道,“我们哪里有家?”
    “现在虽然没有,可是以后一定会有的。”
    吕素文笑了,笑容中充满柔情蜜意:“我们以前也有过家的,你一个家,我一个家,可是以后我们两个人就只能有一个家了。”
    ×××
    是的,以后他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家了──如果他们不死,一定会有一个家的。
    一个小而温暖的家。
    (三)
    狄青麟的家却不是这样子的。
    也许他根本没有家,他有的只不过一座巨宅而已,并不是家。
    他的宅第雄伟开阔宏大,却总是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冷清阴森之意,一到了晚上,就连福总管都不太敢一个人走在园子里。
    福总管不姓福,姓狄。
    狄福已经在侯府呆了几十年了,从小厮熬到总管并不容易。
    他知道小侯爷是跟“应先生”一起回来的。现在他虽然没有看见应先生,却绝不会问,也不敢问。因为他看得出小侯爷和应先生之间一定有种很特别的关系。
    他决不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就算他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而且一定要想法子赶快忘记。
    ×××
    狄青麟每次回来都要先到他亡母生前的佛堂里去静思半日,在这段时候,无论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扰他,没有任何人例外。
    狄太夫人未人侯门前是江湖中有名的美女,也是江湖中有名的侠女,一手仙女剑法据说已尽得峨嵋派掌门“梅师太”的真传。
    她嫁给老侯爷之后,还时常轻骑简从,仗剑去走江湖,重温昔日的旧梦。
    可是等到生下了小侯爷后,她就专心事佛,有时经年都不肯走出佛堂一步。
    老侯爷去世不久,太夫人也去了。他们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死时又完全没有痛苦。
    但是他们活着的时候好像也并不十分快乐。
    ×××
    小侯爷回来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才召见福总管,询问一些他不能不问的事。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值得问的。
    这次他出门之后,侯府里却出了件怪事。
    “前些日子忽然有人送了九百石大米来,我本来不敢收,可是送米来的人却说,这是小侯爷一位至交好友‘龙大爷’特地送来给小侯爷添福添寿的。”福总管说,“所以我也不敢不收。”
    ──九百石大米究竟有多少米?能够喂饱多少人?
    这问题恐怕很少有人回答得出。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大米;能把九百石米一下送给别人的,恐怕也屈指可数了。
    狄小侯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米呢?”
    “都已搬到老侯爷准备出征时屯粮养兵的那间大库房去了。”福总管说,“小侯爷没有回来,谁也没有去动过。”
    狄青麟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福总管又说:“今天早上有两位客人来找小侯爷,也说是小侯爷的好朋友,而且就是送米的那位龙大爷派来的,所以我也不敢不留下他们。”
    狄青麟也不觉得意外,只问他:“人呢?”
    “人都在听月小筑。”
    ×××
    月无声,月怎么能听?
    就因月无声,所以也能听,听的就是那无声的月、听的就是那月的无声。
    ──有时候无声岂非更胜于有声?
    (四)
    没有月,却有星,星光静静地洒在窗纸上。
    月无声,星也无语。
    听月小筑的雅室里静静地坐着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喝酒,喝的是“女儿红”。花四爷喝得不多,另外一个人喝的却不少,好像很少有机会能喝到这种江南美酒。
    狄青麟进门时,两个人都站起相迎,花四爷第一句话就问:“龙爷送来的那九百石米,小侯爷收到了没有?”
    以花四做人的圆滑有礼,本来至少应该先客套寒暄几句的,可是他一见面就问这九百石米。这本来是别人送给狄青麟的,跟他全无关系,但他却好像看得比狄青麟还重。
    “前两天我就收到了。”狄小侯说,“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人去动过。”
    “那就好极了。”花四爷松了口气,展颜而笑,“小侯爷想必已猜出这些米是怎么来的。”
    狄青麟淡淡地笑了笑:“如果是米,当然是从田里种出来的;如果米袋里边藏着些银鞘子,那就难说得很了!”
    花四爷大笑:“小侯爷果然是人中之杰,我早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小侯爷的。”
    他压低声音,又说:“青龙会的开销浩大,有时候我们也不能不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只不过一定要做得天衣无缝,而且不能留下后患。”
    狄青麟微笑:“这次你们就做得很不错。”
    花四爷替狄小侯倒了杯酒。
    “可是这次我们不能不来麻烦小侯爷,因为这批货太扎眼,暂时还不便运回去,只有先寄放在小侯爷的府上,才万无一失。”
    “我明白。”狄青麟淡淡地说,“你们要拿回去时,我保证连一两都不会少。”
    “当然不会少。”花四爷赔笑,“主办这件事的‘四月堂’堂主,对小侯爷也一向仰慕得很,一定会赶来当面向小侯爷道谢。”
    ──青龙会的三百六十个分舵,分属于十二堂。
    狄小侯先不问这位堂主是谁,却去问另外那个酒已喝得不少的人。
    “你这次入关,也是为了这件事?”
    “是的。”这个人也赔笑说,“这次计划就像是条链子,每一环都扣得很紧,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环而已,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事。”
    他的身材高大,相貌威武,正是落日马场的二总管裘行健。
    花四爷又笑了笑:“最妙的是,我们这次计划,无意中碰巧也替小侯爷做了一点事。”
    “哦?”
    “现在我们已经把黑锅让杨铮背上了,官府已经限期十天拿人迫赃。”花四爷笑得非常愉快,“不要说一个十天,一百个十天他也追不回去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杨铮这个人恐怕早已不见了。”花四爷说,“官府当然会以为他拐款潜逃,跟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关系。”
    “他怎么会忽然不见?”
    “因为我已经请总舵派出两位高手,”花四爷笑得更愉快,“以他们两位手脚之利落,经验之丰富,要杀个把人是绝不会留下一点痕迹的。”
    “你认为他们已足够对付杨铮?”
    “足足有余。”
    狄青麟浅浅地啜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那么你最好还是赶快准备去替他们两位收尸吧!”
    “为什么?”
    “因为你们都低估了杨铮。”狄青麟说,“无论谁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都是个致命的错误,这种错谁都犯不得的。”
    他忽然转过头面对窗户:“四月堂的王堂主,你的意思如何?”
    窗外果然有人叹了口气:“我的意思也跟小侯爷一样。”这个人说,“因为我已经替他们收过尸了。”
    ×××
    风吹窗户,一个魁伟高大的人轻巧地从窗外飘然而人,果然是青龙会四月堂堂主,果然姓王。
    主持这次劫镖计划的人,赫然竟是护镖的“中原镖局”镖头王振飞。
    狄青麟并不意外,花四爷却很惊讶:“小侯爷怎么会想到四月堂的堂主就是他?”
    “因为只有王总镖头才有机会把镖银从容掉包。”狄青麟说,“但是劫镖时他绝不能在场,所以裘总管才特地从关外赶来卖马,宝马金刀爱马成癖,这种盛会当然不会错过。”
    他笑了笑:“就正如万君武也绝不会错过的。”
    ──所以这次春郊试马,不但使王振飞有了不在劫镖现场的理由,也让狄青麟有了刺杀万君武的机会。
    狄青麟举杯敬裘行健:“所以裘总管这一环实在是非常重要的,裘总管也不必妄自菲薄。”
    “小侯爷,你真行。”裘行健一饮而尽,“我佩服你。”
    “但是这趟镖也不能就这样劫走,当然一定要找回来,而且绝不能由王总镖头自己去找回来。”狄青麟说,“这趟镖本来就是官银,由官府自己找回去当然再好也没有。等到官府发现镖银被掉包,那已经是他们自己的事了,已经有人替他们背黑锅。”
    狄小侯又啜了口酒:“这计划的确妙极,唯一的遗憾是,替他们背黑锅的杨铮还活着。”
    王振飞把花四爷的酒杯拿过去,连饮三杯。
    “他能活到现在,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王振飞说,“幸好他活不长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已经有人去杀他了。”
    “这次你们又派出了什么样的高手?”狄青麟冷冷地问。
    “这次不是我们派出去的,我们也派不出那样的高手。”
    “哦?”
    “他要杀杨铮,只因为他认出了杨铮是他一个大仇人的后代。”王振飞说,“而且是他主动来找我打听杨铮的行踪。”
    “他为什么会找到你?”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找到我,大概是因为他知道我的镖银被掉了包,嫌疑最大的就是杨铮。”王振飞说,“他本来就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知道的事本来就比别人多。”
    狄青麟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盯着王振飞问:“这个人是谁?”
    “就是名震天下的‘神眼神剑’蓝一尘,蓝大先生。”
    “哦!”花四爷的眼睛睁得比平常大了一倍。
    狄青麟叹了口气:“如果是他,那么杨铮这次真是死定了。”
    这时候杨铮还没有死。
    他正在用力敲一家人的门,敲得很急,就好像知道后面已有人追来,只要一追到,就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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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黯然销魂处
    (一)
    “快刀”方成早已醒了。杨铮一开始敲他的门,他就醒了。
    但是他没有去应门。
    刀就在他的枕下,他轻轻按动刀鞘吞口上的机簧,慢慢地拔出刀,赤着足跳下床,从后窗掠出,翻过后院的墙,绕到前门。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正在用力敲他的门,十几尺外的一棵大树后,还躲着一个人。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来干什么的,如果要对他不利,就不该这样用力敲门。
    这一点他能想得通,可是他不愿冒险。
    他决定先给这个人一刀,就算砍错了,至少总比被别人错砍了的好。
    ──这就是江湖人的想法,因为他们也要生存。
    ──一个江湖人要生存下去并不容易。
    杨铮还在敲门,他相信屋里的人绝不会睡得这么死。他也知道“快刀”方成是万大侠最得意的弟子,所以方成这一刀砍空了:
    刀光一闪起,杨铮已翻身退了出去。
    刀快,杨铮的反应更快,而且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他拿出了一张照会各县方便行事的海捕公文。
    方成很惊讶。
    “想不到你真是个捕头。”他说,“想不到六扇门里的鹰爪也有你这样的身手。”
    杨铮苦笑:“如果刚才你一刀砍掉了我的脑袋怎么办?”
    方成的回答很干脆:“那么我就挖个坑把你埋了,把躲在那边树后的那个朋友也一起埋了。谁叫你半夜三更来敲我大门的?”
    他是个直爽的人,所以杨铮也很直爽地告诉他:“我来找你,只因为我想来问你,万大侠究竟是怎么死的?”
    “大概是因为酒喝得太多。”方成黯然叹息,“他老人家年纪越大,越要逞强,连喝酒都不肯服输。”
    “听说他死的时候正在方便?”杨铮问,“你们为什么没有跟去照顾?”
    “因为他老人家一喝多就要吐,吐的时候决不让别人看见。”
    “他一直都是这样子的?”
    “几十年来都是这样子的。”方成又叹息,“如果我们劝他少喝点,他就要骂人。”
    “知道他有这种习惯的人多不多?”
    “大概不少。”
    “那次花爷请的客人多不多?”
    “客人虽然不少,能被花四爷请到后面去的人却没有几个。”
    “有哪几个?”
    “除了我们之外,好像只有‘中原’的王振飞总镖头和狄小侯。”方成说,“别的人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万大侠去方便的时候,王总镖头和狄小侯在什么地方?”
    “王老总还在,狄小侯却早就带着个大美人回房去了。”
    杨铮早就发觉自己的心又开始跳得很快,一直握紧双拳控制着自己,沉住气问:“万大侠和狄小侯之间有没有什么过节?”
    “没有。”方成毫不考虑就回答,“非但没有过节,而且还很有好感,狄小侯还送了我师傅一匹价值万金的宝马。”
    “万大侠去世后,狄小侯是不是就带着他那位美人走了?”
    “第二天就走了。”
    “在花四爷的牡丹庄里,有没有人打过那位美人的主意?”
    “狄小侯的女人谁敢动?”方成说得很坦白,“就算有人想动也动不了的。”
    杨铮本来已经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了,可是方成忽然又说:“如果你怀疑我师傅是死在别人手里的,你就错了。”方成说得很肯定,“他老人家一生胸襟开阔,待人以诚,除了和青龙会有一点小小的过节外,绝没有任何仇家。”
    杨铮的瞳孔立刻收缩,双拳握得更紧。
    “一点小小的过节?是什么过节?”
    “其实也不能算什么大不了的过节。”方成说,“我也只不过听他老人家偶然说起,青龙会一直想要他老人家加入,他老人家一直不肯。”
    方成又补充:“可是青龙会一直都没有正面和他老人家起过冲突。”
    杨铮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忽然抱了抱拳:“谢谢你,对不起,再见。”
    方成却拦住了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铮的回答很绝:“谢谢你是因为你告诉我这么多事,对不起是因为我吵醒了你,再见的意思就是说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方成板着脸说,“绝对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你吵醒了我,我已经睡不着了。”方成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陪我喝两杯才能走。”
    杨铮叹了口气。
    “这两天我天天吃咸菜硬饼,吃得嘴里已经快淡出个鸟来了,我实在想吃你一顿。”他叹着气说,“只可惜有个人决不肯答应的。”
    “谁不肯答应?”
    “就是躲在大树后面的那个人。”
    “你怕他?”
    “有一点。”杨铮说,“也许还不止一点。”
    “你为什么要怕他?”方成不服气,“他是你的什么人?”
    “她也不是我的什么人。”杨铮说,“只不过是我的内人而已。”
    他还特别解释:“内人的意思就是老婆。”
    方成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也抱了抱拳,说:“谢谢你,对不起,再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杨铮也忍不住问。
    “谢谢你是因为你肯把这种丢人的事告诉我,对不起是因为我宁可睡不着也不要一个怕老婆的人陪我喝酒。”方成忍住笑,故意板着脸说,“再见的意思就是你请走吧!”
    杨铮大笑。
    这么多天来,只有这一次他是真心笑出来的!
    (二)
    夜深,听月小筑的人却未静,因为一坛女儿红已经差不多被他们喝了下去。
    计划已完成,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已经在侯府的库房里,杨铮已将死在蓝大先生的剑下。
    大家都很愉快。
    只有狄青麟例外,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愉快和刺激的事了。
    在一坛酒还没有喝完之前,他又问王振飞:“你相信蓝大先生一定能找到杨铮?”
    “一定。”
    “杨铮的行踪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已经到县衙里的签押房去看过他的履历档案。”王振飞说,“是赵头儿带我去的。”
    ──赵正无疑也是这条链子其中的一环,所以他故意将倪八的行踪告诉杨铮,自己却迟迟不来,决不想和杨铮争功。
    “杨铮是大林村的人,从小就和他的寡母住在村后那片大树林外面,如玉也是那个村子里的人。”王振飞说,“这次他是请如玉一起走的。他要调查这件案子,总不能带着个姑娘在身边,一定会先把如玉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王振飞又道:“他的兄弟都已经被关在牢里,他根本没有别的可靠朋友,根本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我算准他一定会先把如玉送回他的老家,他们走的也正是回大林村的那条路。”
    他算得确实很准。
    他能够坐上青龙会四月堂主的交椅,并非侥幸;要当“中原镖局”的总镖头,也不是件容易事。
    “我敢保证,明天这个时候,杨铮一定会回到大林村,一定已经死在蓝山古剑下了。”
    (三)
    第二天的黄昏,杨铮果然带着如玉回到了他们的故乡。
    青梅子、黄竹马,赤着脚在小溪里捉鱼虾,缩着脖子在雪地里堆雪人,于拉着手奔跑过遍地落叶的秋林。
    多么愉快的童年!多少甜蜜的回忆!
    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们又手拉着手回到这里,故乡的人是否无恙?
    ×××
    他们并没有回到村里去,却绕过村庄,深入村后的密林。
    春雨初歇,树林里阴暗而潮湿,白天看不见太阳,晚上也看不见星辰。就算是村里的人也不敢入林太深,因为只要一迷路就难得走出去。
    杨铮不怕迷路。
    他从小就喜欢在树林里乱跑,到了八九岁时,更是每天都要到这片树林里来逗留一两个时辰,有时连晚上都会偷偷地溜去。
    谁也不知道他在树林里干什么,他也从来不让任何人跟他在一起,就连吕素文都不例外。
    这是他第一次带她来。
    他带着她在密林里左拐右拐,走了半个多时辰,走到一条隐藏在密林最深处的泉水旁,就看到了一栋破旧而简陋的小木屋。
    吕素文虽然也是在村子里生长的,却从来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
    木屋的小门上一把生了锈的大锁,木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粗碗,一盏瓦灯和一个红泥的火炉,每样东西都积满了灰尘。屋角蛛网密结,门前青苔厚绿,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
    以前有人住在这里时,他的生活也一定过得十分简朴、寂寞、艰苦。
    吕素文终于忍不住问杨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因为我以前天天都到这里来。”杨铮说,“有时候甚至一天来两次。”
    “来干什么?”
    “来看一个人!”
    “什么人?”
    杨铮沉默了很久,脸上又露出那种又尊敬又痛苦的表情,又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来看我父亲的。”杨铮轻抚着窗前的苔痕:“他老人家临终前的那一年,每天都会站在这个窗口,等我来看他。”
    吕素文吃了一惊。
    杨铮还在襁褓中就迁人大林村,他的母亲一直孀居守寡,替人洗衣服做针线来养她的儿子。
    吕素文从来不知道杨铮也有父亲。她想问杨铮,他的父亲为什么要一个人独居在这密林里不见外人。
    但是她没有问。
    经过多年风尘岁月,她已经学会为别人着想,替别人保守秘密,决不去刺探别人的隐私,决不问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
    杨铮自己却说了出来。
    “我的父亲脾气偏激,仇家遍布天下,所以我出生之后,他老人家就要我母亲带我躲到大林村。”杨铮凄然道,“我八岁的时候,他老人家自己又受了很重的内伤,也避到这里来疗伤,直到那时候,我才看见他。”
    “他老人家的伤有没有治好?”
    杨铮黯然摇头:“可是他避到这里来之后,他的仇人们找遍天下也没有找到他,所以我带你到这里来,因为我走了以后,也绝对没有人能找得到你。”
    吕素文的嘴唇忽然变得冰冷而颤抖,但却还是勉强压制着自己。
    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女人,她知道杨铮这么说一定有理由的,否则他怎么会说他要走?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她的。
    ×××
    天暗了,灯里的油已燃尽,吕素文在黑暗中默默地擦拭屋里的积尘。
    杨铮却翻开地上的一块木板,从木板下的地洞里提出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铁箱里居然有个火折子。
    他打亮了火折,吕素文就看见了一件她从未看见过的武器。
    (四)
    一间极宽阔的屋子,四壁雪白无尘,用瓷砖铺成的地面,明洁如镜。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蒲团。
    应无物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膝头横摆着那根内藏蛇剑的青竹杖,仿佛已老僧人定,物我两忘。
    狄青麟也盘膝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两人对面相坐,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窗外天色渐暗,狄青麟忽然问应无物:“你是不是见到过杨恨?”
    “十八年前见过一次。”应无物说,“那一次我亲眼见到他在一招间就把武当七子中的明非子的头颅钩下,只不过他以为我看不见而已,否则恐怕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他的武功真的那么可怕?”
    “他的武功就像他的人一样,偏激狠辣,专走极端。”应无物说,“他的武器也是种专走偏锋的兵刃,和江湖中各门各派的路数都不一样,江湖中也从未有人用过那种武器。”
    “他用的是什么兵刃?”
    “是一柄钩,却又不是钩。”应无物道,“因为那本来应该是一柄剑,而且应该是属于蓝一尘的剑。”
    “为什么?”
    “蓝一尘平生最爱的就是剑,那时候他还没有得到现在这柄蓝山古剑,却在无意中得到一块号称‘东方金铁之英’的铁胎。”
    那时江湖中能将这块铁胎剖开,取铁炼钢淬剑的人并不多。
    蓝一尘找了多年,才找到一位早已退隐多年的剑师,一眼就看出了这块铁胎的不凡,而且自称绝对有把握将它淬炼成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器。
    他并没有吹嘘,七天之内他就取出了铁胎中的黑铁精英。
    炼剑却最少要三个月。
    蓝一尘不能等,他已约好巴山剑客论剑于滇南苍山之巅。
    这时候他已经对这位剑师绝对信任,所以留下那块精铁去赴约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位剑师之所以要退隐,只因为他有癫痫病,时常都会发作,尤其在紧张时更容易发作。
    炼剑时一到了炉火纯青、宝剑已将成形的那一瞬间,正是最重要最紧张的一刻,一柄剑的成败利钝,就决定在那一瞬间。
    应无物说到这里,狄青麟已经知道那位剑师这次可把剑炼坏了。
    “这次他竟将那块精铁炼成了一把形式怪异的四不像。”应无物道,“既不像刀,也不像剑,前锋虽然弯曲如钩,却又不是钩。”
    “后来呢?”
    “蓝一尘大怒之下,就逼着那位剑师用他自己炼成的这样怪东西自尽了!”应无物说,“蓝一尘又愤怒、又痛心,也含恨而去,这柄怪钩就落在附近一个常来为剑师烹茶煮酒的贫苦少年手里。谁也想不到他竟用这柄怪钩练成了一种空前未有的怪异武功,而且用它杀了几十位名满天下的剑客。”
    “这个贫苦少年就是杨恨?”
    “是的!”应无物淡淡的说,“如果蓝一尘早知道有这种事,恐怕早已把他和那位剑师一起投入炼剑的洪炉里去了。”
    ×××
    夜色已临,三十六个白衣童子,手里捧着七十二架点着蜡烛的青铜烛台,静悄悄地走进来,将烛台分别摆在四壁,又垂手退了出去。
    狄青麟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应无物伏身一拜,恭恭敬敬地说:“弟子狄青麟第十一次试剑,求师傅赐招。”
    (五)
    火折一打着,铁箱里就有件形状怪异的兵刃,闪起了一道寒光,直逼吕素文的眉睫。
    她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这是种武器,是我父亲生前用的武器。”杨铮神情黯然,“这也是我父亲唯一留下来给我的遗物,可是他老人家又再三告诫我,不到生死关头,非但绝不能动用它,而且连说都不能说出来。”
    “我也见到过不少江湖人,各式各样的兵刃武器我都见过,”吕素文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这样子的。”
    “你当然没有见到过。”杨铮说,“这本来就是件空前未有,独一无二的武器。”
    “这是剑,还是钩?”
    “本来应该是剑的,可是我父亲却替它取了个特别的名字,叫作离别钩。”
    “既然是钩,就应该钩住才对,”吕素文问,“为什么要叫作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杨铮说,“如果它钩住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腕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要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离别,”杨铮凝视着吕素文,“不愿跟你离别。”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几乎已接近痛苦的柔情,“我要用这柄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跟你相聚,生生世世都永远相聚在一起,永远不再离别。”
    吕素文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对她的感情,而且非常明白。
    可是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幸好这时候火折子已经灭了,杨铮已经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的泪。
    那柄寒光闪闪的离别钩,仿佛也已消失在黑夜里。
    ──如果它真的消失了多好!
    吕素文真的希望它已经消失了,永远消失了,永远不再有离别钩,永远不再离别。
    永远没有杀戮和仇恨,两个人永远这么样平和安静地在一起,就算是在黑暗里,也是甜蜜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铮才轻轻地问她:“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
    “你已经知道我要走了,已经知道我要带着这柄离别钩和你别离。我这么做虽然是为了要跟你永远相聚,可是这一别也可能永无相聚之日,”杨铮说,“因为你也知道我的对手都是非常可怕的人。”
    他的声音仿佛非常遥远,非常非常遥远,“所以你可以说你不愿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要我也留下来。既然没有别人能找到这里来,我们为什么不能永远留在这里相聚在一起?”
    密林里一片沉寂,连风吹木叶的声音都没有,连风都吹不到这里。
    木屋里也一片沉寂,不知道过了多久,吕素文才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我比现在年轻十岁,我一定会这样说的,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留下你,要你抛下一切,跟我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杨铮心里也许反而会觉得好受些。
    但是她的冷静,这种令人心碎的冷静,甚至会逼得自己发疯。
    一个人要付出多痛苦的代价才能保持这种冷静?
    杨铮的心在绞痛!
    她宁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鬼地方,绝望地等待着他回来,也不愿勉强留下他。
    因为她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是他非做不可的,如果她一定不愿他去做,一定会使他痛苦悔恨终身。
    她宁可自己忍受这种痛苦,也不愿阻止她的男人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一个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一点?
    ×××
    夜凉如水。杨铮忽然觉得有一个光滑柔软温暖的身子慢慢地靠近他,将他紧紧拥抱。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他们已互相沉浸在对方的欢愉和满足中,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
    冷风吹入窗户,窗外有了微光。
    吕素文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里仍可感觉到昨夜激情后的甜蜜,心里却充满酸楚和绝望。
    杨铮已经悄悄地走了。
    她知道他走,可是她假装睡得很沉。他也没有惊动她。
    因为他们都已不能再忍受道别时的痛苦。
    桌上有个蓝布包袱,他把剩下的粮食都留下给她,已经足够让她维持到他回来接她的时候。
    期限已经只剩下七天,七天内他一定要回来。
    如果七天后他还没有回来呢?
    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她一定要努力集中思想,不断地告诉自己:“既然我们已经享受过相聚的欢愉,为什么不能忍受别离的痛苦?未曾经历过别离的痛苦,又怎么会知道相聚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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