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神传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九章弄玉箫冷公子施技
    大凡陷入情网的青年男女,一定会比平日敏感得多。而最糟的是大多数都会杯弓蛇影,无中生有地把自己惊吓一番。上官兰也不例外,这时因对方毫无反应,便以为自己一向都是自作多情,其实人家何尝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念头?这么一想,芳心里又羞又苦,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史思温退开一步,问道:“你怎么不怕那老魔头的先天一气功,又不怕那老魔头甩手射出的竹竿?”
    上官兰见他提出这话题,便更加认定人家对她并非有什么情意,这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再想想自己的凄凉身世,竟然没有一桩可以比得上任何别的女孩子,于是一股羞愧嫉妒和怨恨的情绪冲上来,使得她头脑为之晕眩。全身都生像无处安排,恨不得有个地洞,跳将下去永远长眠不醒。她尖声大叫一声,然后拔腿便走,也不知自己这是往哪儿走。
    史思温惊叫道:“喂,喂,你怎么啦?”叫唤声中,上官兰已轻灵如飞鸟,越林而去。
    史思温只剩下瞠目结舌的份儿,完全不知所措。但他只呆了一下,便疾追而去。这时他的功力已恢复十足,故此去势疾迅,直如流星飞渡漠漠长空。
    上官兰的脚程当然不能与他相比,转瞬间已被史思温追个首尾相衔。史思温在后面大声叫喊道:“你别走啊,喂,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呢……”
    上官兰突然清醒了许多,但这时已悟出离他而去,乃是唯一的办法。于是她暗自凄然微笑一下,蓦地停住身形。史思温也在她身畔停下,他身形带起的风力,刮得她云发衣襟飘飘飞扬。他喘口气,问道:“你究竟干什么?莫非你是受了伤?”
    她静默得有如石像,连头也不摇。但史思温却能够从她冷漠的神色中,看出她怀着极大的心事。正因这个沉重的心事,刺激得她作出失常的举动。于是他温柔地道:“你一定是累了,我们且坐下来,再细细谈谈好么?”
    她摇摇头,史思温不由得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还得立刻赶到天柱峰去呢!”
    “我不去了。”她说。惘然的眼光从天空收回来,停留在史思温面上。“你该回湘潭去了,我也该回到我自己的地方。”
    她的声音是这么凄婉,因此听起来令人为之心碎。最少史思温正有这种心碎的感觉。但他仍然抑制不住自己,带点儿气愤地道:“好吧,我走我的,你回你自己的地方。”
    上官兰眼光中稍微现出一点惶惑的光芒,但瞬即消失,呆板地点头道:“是的,这就是我的下场。”于是她转身冉冉而走。史思温忽然追上去,拦住了她。忍住气愤,变得十分诚恳地问道:“那么,你亲口告诉我回去的理由,好么?”
    上官兰芳心荡漾,微微活动起来。但她觉得一则无法告诉他理由,因为她总不能说只为了史思温不像自己一般爱她,故此要离开他。二则生命对她已无甚意义,还到天柱峰去干什么。她听见史思温叹气的声音,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睛里都湿了。
    “我们会不会再见呢?”史思温自言自语地说,但这句话钻入上官兰耳中,使她更加凄楚。她低垂着头,为的是不叫他瞧见眼眶中的泪水,徐徐转身,飘逸地向林外走去。
    史思温心灰意懒地凝瞧着她的背影,宛如在一场梦中醒来似的。以往的情景经历,都变得模模糊糊。他低头看看她刚才站的地方,只见草尖上一滴水珠,晶莹生光。他知道这是她滴下来的泪水,故此蹲下来,细细瞧着那颗泪珠。
    这颗晶莹的泪珠可比作明珠,这使史思温记起两句诗来,那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这两句诗句不但吻合他们的遭遇,同时更可悲的,是史思温本身也有誓约束缚,根本不能兴家室之念。这样才使他觉得极度的绝望。
    他凝视那颗泪珠,心叶默默诵起那首诗来:“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勇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首诗乃是唐人张籍所作,用女子口吻道出缠绵哀伤的衷曲,大意是说你知道我已有了丈夫,便还赠以一双明珠。我为你这种缠绵的情意而感动,因此系在红罗襦上。又说她的家宅十分宏广,丈夫是在宫中效力。虽然她明知对方用心,有如日月般光明纯洁,可是又曾立誓和丈夫共生共死。因此,她想了又想,终于又把那双明珠归还给对方,但已清不自禁,双泪齐垂。恨只恨为何不在未曾嫁时相逢。
    史思温涌到“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这两句,不由得感慨万端。但在悲哀中,又觉得上官兰的贤贞可钦可佩。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流逝,直到日暮崦嵫,天际残阳幻出绮丽霞彩,史思温才寥落地走出树林,向归途踽踽独行。他走了大半夜,也不知是疲乏抑是心灰意冷而使他坐倒在树根下,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
    猛一睁眼,阳光满地,树上鸟语不绝,大道上已有行人。他慢慢起来,走上大道。这时不知身在何方,他不知道,便如今为什么要沿大路而走,与及今日何日,他也一概不知。走了半里来路,忽见两骑并辔驰来。这骑只引得地矍然注视一眼,但他立刻便垂头不理。
    蹄声得得,不久那两骑已到了他面前。马上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如玉树临风,俊美之甚。一身儒冠儒服,杂着那红唇白齿,益发显得文采风流。女的风目娥眉,脸如白玉,端坐马上已叫人觉得她美艳无双。若是一笑,准得倾国倾城,她的鞍边斜挂着一口长剑,美艳中带点英气。
    这两骑到了史思温面前,倏然停住。原来马上人早在史思温打量他们之时,也就看清楚了史思温。但史思温这时垂头丧气地踽踽而行,毫不理会这突然停止的两骑。
    那位美丽的女郎低低道:“走吧,大概不是他。”
    美书生犹疑一下,似乎觉得她的话有理,但他不甘地哼一声,丝鞭一挥,直扫向史思温脑后。那条丝鞭在书生手中,宛如灵蛇掣动,迅疾有力,风声呼呼。史思温虽是垂头丧气,但脑后风声一拂,立时警觉。虎躯蓦地一旋,五指疾出如风,其快无比,登时抓住鞭梢。
    马上的美书生轩眉朗笑一声,道:“果然是这家伙。”
    史思温眼睛一瞪,恶狠狠地问道:“你这厮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
    这两句话份量甚重,本来史思温性情忠厚,纵然受点儿委屈,也不会恶言相向。无奈他如今正是一肚子气,找不到地方发泄之时,加以神经受刺激过深,故此态度大大失常。
    马上的美书生冷笑一声,突然一抽鞭子,口中喝道:“撒手。”
    史思温反应极为灵敏,内力潜增,紧抓鞭梢。这刻虽有百来个汉子拉那鞭子,也不能从他手中拉走。谁知那美书生一抽之下,居然把丝鞭夺回来。史思温为之大惊,登时明白对方的功力竟比自己高出不少。
    “你可是石轩中的徒弟?”
    史思温面色一整,昂然答道:“正是。”
    美书生看了他的气概,不觉心折,口气弛缓下来,道:“那么你就是力挫玄阴教内三堂香主阴阳童子龚胜的史思温了?我们这一路赶来,已闻知这消息。你年纪轻轻,有此成就,难为你师父怎么教的。”
    史思温觉得人家口气缓和,便消了好多敌意,问道:“尊驾高姓大名,可许见示?”
    那美书生傲然一笑,道:“我姓宫,名天抚。这个名字你一定未听说过,可是……”说到这里,旁边那位容光绝世的女郎忽然喂了一声,打断了他下面的话。
    史思温的确未曾听过宫天抚这名字,便注意地瞧瞧那位女郎。只见她咬着嘴唇,含嗔地瞪着宫天抚。宫天抚冷笑向她回敬一眼,道:“这有什么说不得的?横竖你此入江湖,一定会被武林发现。”
    她不悦地努起樱桃小嘴,娇态非常动人,连史思温看了,也觉得不愿意拂逆她的意思。
    但宫大抚更生气了,怒道:“你真的要坚持己见?咱们不是说好的么?”史思温想道:“这位女郎是谁呢?可恨那姓宫的一定要她失望,全没半点怜香惜玉之心。”
    宫天抚抬目四望,然后把眼光定在史思温面上,道:“你可敢随我们到那僻静的地方,我不会太为难你,你可以放心。”史思温气冲冲想道:“我几曾怕你过?”于是大声道:
    “随便什么地方,姓史的绝不会却步不前。”
    宫天抚俊美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道:“谈吐豪雄中依然不灭其雅,真不错。那么咱们到那边林中去谈一谈。”
    史思温甚为聪明谨慎,眼珠一转,便道:“史某先走一步。”言罢疾步而去,耳听蹄声急骤地响起来,紧紧跟随上来。他头也不回,直向大路旁一座树林外进去。身一入林,立即提起十二分精神,留神观察四周,看看有没有异状。
    要是宫天抚在林中另有帮手,他可就不客气,想法子先行溜之大吉,绝不能中了敌人之计,日后尚受敌人笑骂。但林内一片静寂,毫无异状。他稍为安心,忖道:“那位姑娘眼中已告诉我不愿与我为敌,因此等会儿她大概不至于出手。这样剩下一个宫天抚,怕他何来。”一边想着,一面在林后一处斜草坡上停步。
    蹄声止处,宫天抚朗声笑道:“这片斜坡佳甚,不过若要干戈相见,未免有犹山林雅趣尔。”那位女郎始终跟在宫天抚后面,并不说话,但那双眸子却忧愁地看着史思温。
    史思温只需瞥她一眼,便已足够读出她眼中的意思。于是趁宫天抚据辔四顾之际,安慰她似地微笑一下,然后向宫天抚道:“境由心造,阁下何需嗟叹。”
    宫天抚颔首道:“此言不为无理,但如在这等清幽雅趣之地,与二三知己,或是指点山岚,究寻野趣,或品茗拈韵,各呈诗思,岂不比动地杀声更要有趣味么?”
    史思温徐徐道:“这等雅人韵事,可遇而不可求,尤非心怀忿怯者所能领略。只怕你终是能言而不能行,纵有机会,亦将交臂而失。”
    女郎流波微笑,竟颇赞许他的说话。史思温更加得意,忽又浮起仗义不平之感,因为他觉得这女郎好像被这清俊绝世的宫天抚所控制,因此不能自由。
    “观在有什么话请说吧,此间已无俗人相扰。”
    宫天抚倏地面容一冷,道:“我并不屑与你动手,故此我早已声明不会为难你。”他顿一下,听到史思温不服气地哼一声,便又冷冷一笑,道:“我只要你回答我几句话,与及聆听我一阕仙音,然后你可以找你师父,由他来向我了断这段梁子。”
    史思温这时可就明白了,敢情这位无缘无故拦住他的人,乃是师父的对头。他抽空觑那女郎一眼,只见她面上忧色更重。
    宫天抚在腰间抽出一支尺八长的青玉箫,目光凝注在史思温面上,问道:“你前两天,可是和一个名叫上官兰的姑娘同行?”
    史思温脑筋一转,联想到这位俊美书生,一定是上官兰丈夫那边的人。蓦然一阵醋意直攻心头,大声答道:“不错,你是她什么人?”
    宫天抚不理睬他,回头向那女郎一笑,道:“怎么样?咱们到底找对了吧!”
    史思温实在很气愤,但他又忽然做贼心虚似地,不敢再问人家与上官兰的关系。
    宫天抚忽然回头,双目射出奇光,落在他面上,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位姑娘就是白凤朱玲,你一定知道她吧?”
    史思温大大愣一下,呆呆瞧着朱玲,半晌不曾做声。白凤朱玲的名字,的确使他神往了许久。只因史思温十分祟拜师父石轩中,因此他想像出那位占了师父心灵的女人,一定不同凡俗。现在他觉得这位女郎一点儿也没有令他失望,因为她的确太美了。
    朱玲微微叹口气,仰头望天,动作是这么温柔和优美。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曾是武林第一高手鬼母的徒弟,而且当年她手段也极辣,杀人无数。她那种惘然如有所失的样子,使得史思温心绪大震,一时为之心乱如麻。
    宫天抚冰冷的声音又钻入他的耳中:“上官兰现在哪里?”
    史思温觉得自己好像在被他审问一般,不由得大怒起来。其实他的怒气并非完全因此而生,其中一部分是为了朱玲,另一部分却为了上官兰。他生涩地应道:“我不知道。你要找她干什么?”
    “她在哪儿?”宫天抚声色俱厉地再问。
    史思温是个外和内刚的性情,平生吃软不吃硬,这刻更加气恼。斜睨对方一眼,双臂交叉盘在胸前,只冷笑一声,懒得回答。
    “你有什么权利可以隐匿她的行踪?”
    这句话像一支利刀,飕一声刺穿史思温的自尊心。
    朱玲在后面轻轻道:“你别这样问他,慢慢说不可以么?”
    她的声音这么悦耳动听,语气又这么温柔,使得史思温又强硬起来,接口道:“朱玲姑娘说得对,你是什么东西?”
    朱玲玉面一板,道:“你也不该这样啊!”史思温耸耸肩,不与她辩驳。
    宫天抚阴森森地瞪视着草坡上昂立的少年,忖思一下,便举起青玉箫,按在唇边。
    朱玲道:“且慢,你该对他说一下,这箫声与普通的不同。”
    史思温道:“叫他尽管吹吧,我才不怕哩!”
    一缕箫声,袅袅破空而起。才一入耳,但觉百虑皆消。跟着曲调变得十分动人,宛如在深闺红窗下,有位可人儿喁喁细语,叫人意融魂消。史思温听得入神,双手松开垂下来。
    朱玲暗自叹口气,忖道:“这个少年真是天生情种,只怕难过这一关呢。”想起自己被宫天抚所救,陷入情网种种,不禁百感交集。
    那天当朱玲被困之时,她本想自刎而死,但忽觉有什么东西掉在脚上,低头一瞥,敌情是一只特别大的蚂蚁。那只蚂蚁最少有小指头那么大。朱玲平生甚怕虫蚁,不由得大吃一惊。浑身汗毛直竖,都起了鸡皮疙瘩,赶紧一挥脚,把那只蚂蚁甩开。但她随即惊得面无人色。只因她发觉四方八面都有蚂蚁爬来,而且都像刚才那只一般大小。她恐怖得尖叫一声,寻死之念,早已丢到爪哇国去。
    四下一瞥,但见到处都有,连甬道顶也爬着不少。只因甬道两端都有铁板闸住,是以她只能在丈把大的地方内想法子躲避。朱玲越看越知不对,这些蚁群敢情是有人专门养的,只要两面铁板一掉下来,触动机关,那些蚁群便从四周的小孔中爬出来。看起来这些巨蚁多半会有毒,故此摆设下这么一个可怖的蚁阵。
    朱玲的冷汗都流出来,惊极之下,猛然挥剑扫刮。剑风过处,把蚁群扫开,露出一片地面。只因石壁上有无数孔穴,巨蚁源源出来,因此她只好跳到那甬道中心的位置,不住地挥动长剑,用剑风把巨蚁扫开。这样巨蚁虽多,但却不致被爬上身来。然而一来她特别怕虫蚁,尤其怕见到这么多的巨蚁蠕蠕而动。二来她注意到头顶的石上也爬着不少巨蚁,要是越来越多,掉下来时,她可就来不及完全躲开。
    这种恐怖比死更难过,而她此刻也不敢自刎。因为她想像到自己死后,尸身上爬满了巨蚁,把她的血肉都咬啃干净,这景象就够她连打寒噤,绝不能让它发生。
    此时正是宫天抚在任外力挫衡山猿长老唯一传人飞猿罗章之际。这宫天抚身怀各种绝技,先前被困在钢室中,烟火迷眼。因恶樵夫金穆下令不将他烧死,开放气洞。宫天抚乘外面看不清之际,修然施展缩骨术,从半尺方圆的洞中挤出去。假如他在钻出去时,中途让人家发觉,只须轻轻一击,也能将他击毙。故此他起初不敢妄动。
    出到外面,一个玄阴教徒正在看守,被宫天抚一掌击毙。在外面开了钢门,顺手把尸身推入室中,自己便沿甬道逃了出去。他力挫飞猿罗章之后,忽然听到一缕箫声从庄内发出,登时大喜过望,立刻吹箫相应。火场中,都停了喧声和动作,而被这种美妙迷人箫声所迷醉。
    宫天抚一面吹奏,一面奔入庄去,他轻功极高,内功又好,可以忍受火热。片刻间居然被他钻到庄中心。这时火热甚烈,全庄俱燃烧着,宛如一片火海。宫大抚口中不停吹奏青玉箫,身形闪窜腾挪,躲过熊熊火舌,在一片火海中穿来绕去,找寻发出箫声之所。
    找了一会儿,仍没半点儿头绪。他转得久了,连方向也搅得有点迷糊,额上汗珠流下来,倒也不知是冷汗抑是热汗。要知这把火乃是他所放的,若果他把自己人烧死其内,岂不铸下大恨。同时也因边跑边吹箫,内力已感不继。蓦见前面一片空地,约有十丈左右宽广,因本是露天院子,故此没有火焰。他跃过去,登时觉得如释重负,忙忙换一口真气,换气时便停止吹箫,忽听另外那一缕箫声,生像就在附近处发出。四面一望,都是烈焰火海,焉能藏匿住人。
    再一留神,猛可为之一愣。宫天抚想道:“这一阕宇内清平,乃是降魔妙音,非遇强仇大敌,绝不轻易吹奏。否则耗损元气,太不划算。但她居然奏起这阔字内清平,莫非正与什么大敌舍命相持?”想到这里,更加着忙起来。绕着这一块空地四处瞧过,都不可能有人容身。可是不论走到哪里,那一缕策声总是像在他身畔不远发出。
    宫天抚愁眉苦脸地继续找寻,身形疾如飞鸟,硬扑入火海中,忽见前面一道长大火龙,由半空直砸下来,登时倒退不迭。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四万八面都是房屋倒塌的巨响。宫天抚叫声苦也。亡命般复向前冲。只因如今火势已完全遍布全庄,别说是个大活人,便石头也得烧熔。
    箫声不绝,一味在他附近响个不停,但却无处捉摸。宫天抚把心一横,直向火中扑去,忽见不远处有个洞穴,还有石阶直通地下。他毫不犹疑,直扑进去。人得下面甬道,但觉闷热之甚,箫声却反而微弱得快听不到,分明又离得远了。
    宫天抚运功抵御火热,猛可用青玉箫敲一记脑袋,自语道:“我怎么傻成这样子?她分明就在地下。故此在上面找不出箫声来路。”往前走了两丈许,忽然变成绝路。他疑惑地观察一下,想道:“有什么理由相信这条甬道会这么短呢?”想着,走上去用箫一敲。当地大响一声,原来遮断去路的并非石墙,而是整块的钢板,不过油成粉白色,乍看以为是石头而已。
    他努力冷静下来,四面观察,突听那面钢板当地大响一声,他星然顾视,知道板后有人,因听到声音而回报。这时他反倒不忙了,留神观察甬道,只见空无一物。幸得他自力奇佳,洞口那边又有火光闪映进来,是以他如在白昼视物。
    忽然发现一丈高之处,有块方石好像颜色有异。他本深谙这些消息埋伏,以及各种阵图之术。此刻再不犹疑,跃将下去,伸出左掌贴在上面,身躯便吸附在上面。在他跃起之时,右手青玉箫已横街口中,腾出右手贴在那块两尺见方的石头上,潜运内力吸紧一拉。
    呀的一声,那块石头居然应手打开,原来是扇小门,而且这扇门并非石头,只是油漆得极像石块的木板。他为之大喜,伸手进去抓住一支精钢扳手,往外一板,隆隆隆响声不绝,只见那块堵住去路的钢板缓缓上升。里外有一空隙,立即箫声满耳,原来是从钢板那边透出来。所吹奏的正是甚耗元气的字内升平之调。
    他飘身下来,再过去丈许又有一扇钢板挡路,把中间这一截封成死窟。当中站着一人,是个少年书生打扮,手中持着一支玉箫,正在吹奏。
    宫天抚喜心翻倒,大叫道:“朱玲,快点出来。”
    那位吹箫的书生正是朱玲,这时箫声微弱,人也摇摇欲倒。
    宫天抚定睛看清楚一幅奇景,不由得毛发俱坚。原来在这丈把方圆的小地方,地上竟然挤满了盈千盈万的巨蚁,有尺许厚。但朱玲所站之处,却空了有两尺方圆没有一只巨蚁。他一跃而进,飘身落在朱玲身边,猿臂一伸,把朱玲纤腰抱住。
    朱玲啊了一声,这时才垂箫停吹,道:“你再迟来片刻,我可得活活累死。”说着,连脸庞也理在他胸前,不敢去看四下景象。
    宫天抚本来见到这么多巨蚁,也自悚然而惊,但朱玲这样靠在怀中,使得他把恐惧之感抛诸脑后,柔声道:“别怕,我抱你出去。”
    箫声只中断了这么一下,那群巨蚁突然全部复苏,一齐蠕动。宫天抚一看不妙,抽手取箫吹奏,仙音起处,裂石穿云。那么剧烈的蠕动景象,登时又为之消灭。
    宫天抚俊目中射出凶光,鼓气继续吹箫,一连五声,一声比一声高亢。到最末一响,已尖锐得刺耳无比。周围发出奇怪的回声,宛如在四面有队型庞大无比的乐队,正以显超优的技术,奏出这种古怪的和声。
    箫声更然中绝,宫天抚抱紧朱玲的腰肢,四望那些巨蚁,只见俱都挺直身躯,众脚散开,竟都现出死去的样子。他呵慰她道:“现在我抱你出去啦,你别害怕哟!”
    朱玲发出低泣之声,浑身颤抖。宫天抚抱起她跃出巨蚁圈中,然后道:“那些可恶的蚂蚁都被我用五英仙音之曲一齐震死了,你别害怕。”她咽声道:“你没有教过我这五英仙音。”
    宫天抚心下着忙,道:“这是上古帝窖所作的神曲,原本是调和五声,以养万物。但至柔则近于刚,至和近乎勇,故此曲一发,可以摧木裂石,可以伤生毁命。”
    朱玲道:“你以前为什么不教我?啊,这里好热。”
    “此曲不能轻奏,刚才我不曾发挥此曲威力,但虫蚁鸟兽,已不能禁受。故此我从来不吹奏此曲。外面全庄都起了火,是以你觉得炙热难耐。”
    朱玲抬起头,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幽幽道:“其实你不教我,也就罢了,何必多方解释,难道我敢责你藏私?”
    宫天抚俊面急得红了,指天誓日道:“我岂曾对你藏私,不过一向少弄此曲,所以从来没有想起。而且以你的功力,还不能吹奏这五英仙音之曲呀……”
    朱玲不再言语,宫天抚仍然把她抱着,走到地道出口,只见烈火如海,奇热难当。
    “这里虽热,但总比冒险出去好。”
    朱玲问道:“兰儿呢?你没见到她么?”
    宫天抚大大愣一下,坦白承认道:“我的确只急于找你,倒忘了她,但她不是和你在一起的么?”
    朱玲发急起来,把前情一说。宫天抚笑道:“别忙,她忽然不见了,一定是发现别的什么,因此追出庄去。我们一离开此处,便可以找到她。”
    朱玲道:“不成,玄阴教的人十分厉害,兰儿如落在他们手中,必无幸理,我们快点儿出去。”
    “你可看见外面的火海?”宫天抚皱眉问道:“我们这一冲出去,不死也得受伤。”
    “我不管,一定要出去。”她坚持道:“不然你自己在这里等候,我先出去。”
    “你自己出去?”他道:“你可知你自己元气大耗,连站也站不稳?”
    朱玲挣脱他的手臂,看他一眼,忽然十分冲动起来,向外面跃出去。
    宫天抚叫道:“回来,你找死么?”
    朱玲身在空中,俏眼一扫,寻到一处没火的地面,身形降下。单足探地一站,回头道:
    “我也许是找死,你可肯来陪我?”
    宫天抚见她十分认真,为之怔住不动。朱玲凄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不会肯的……”
    话未说完,回身直纵出去,她因吹箫时元气耗损太甚,故此只能纵出一丈之远。宫天抚被她这种异常的行动骇住,忽见她因功力太弱,故此纵不到目的地,半途向火堆中落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疾跃出去。
    他的轻功不比等闲,只见一道人影闪处,已赶到朱玲身边。可是发动稍迟,朱玲双脚已堪堪沾在火堆上。宫天抚百般无奈,倏然伸脚一踩,先一步踏在火堆上。朱玲双脚落处,那一对纤纤金莲,刚好踏在他的脚背。
    好个宫天抚应变迅速,突然一挑,朱玲被他挑起一丈之高。这一来宫天抚便真个踩在火堆上。那火堆乃是四五根屋梁压在一起,故此有三尺之高。只因已经烧得通透,便等如一座炽红的火炭小丘,而且又不受力。宫天抚直跌下去,登时裤脚衫角都冒出烟来。
    宫天抚身形一旋,运脚如风,恰好四面扫个圈子,把那一堆带着熊熊火焰的炭堆扫开。
    朱玲身形复又下落,宫天抚不管自己下身衣裤是否着火,双手一托,托住朱玲脚底,然后用力一掷。
    火海中宛如飞起一头大鸟,破空而起,又高又远。正是被宫天抚运全力一掷的朱玲。宫天抚自己也不怠慢,疾然跃扑而去,有如流星横掠,其快无比。这时他因双脚尽是火焰;因此他在火海中急渡时,有如踏火飞行。
    朱玲被他这一掷,及时提气轻身,因此直飞出十五六丈之远。宫天抚一连三个起落,居然赶到她脚下,复又如法炮制,再托住她的双脚用力掷出去。他没有时间扑灭下半身的火焰,只因朱玲不比往时功力,这一摔下来,可以摔死,是以他必须及时赶到,把她接住。俗语道水火无情。饶他宫天抚功力高绝一时,但也架不住烈火焚身,是以在这片刻间,他已奇痛攻心,神智微觉迷惘。
    朱玲身在空中,见他有如踏火飞行,芳心中钦佩感激,兼而有之。眨眼间她已飞出火海,宫天抚也自赶到,双手一托她脚底,缓住疾择之势,然后把她放下。
    朱玲惊叫一声,道:“快点弄熄脚上的火呀!”宫天抚迷迷惘惘,不知所措。朱玲情急之下,用力推他倒在地上,又推他打滚。
    朱玲这么一推他,宫天抚便知道该如何办,努力在地上滚动,果然把火压熄。可是下半身的衣服已完全焦裂破烂,双腿肌肉也焦黑了一片。但他功力深厚,取出九粒紫河丹,吞服下去,然后微一凝神运功,药力直达脚尖,登时好了大半。
    朱玲跪下去,低头细看烧得焦黑了的双脚,破碎的裤管,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她一阵感动,热泪直洒下来。现在她知道这位风度翩翩的宫天抚,纵然为她舍弃生命,也不会吝惜。
    以他这么高傲自负的人,居然也是深情一往,挚爱之极。叫她这个浮萍飘絮般的薄命人,焉得不感极而泣。
    她俯低一点,用温柔潮湿的嘴唇,轻轻吻着他烧焦的伤处。
    宫天抚道:“我的脚太脱了。”朱玲缓缓仰起头,眼睫毛上泪珠晶莹。现在她已知道宫天抚对她的情意,竟是比生命还重,她知道自己已经软化了,那颗久藏在冰雪里的心已经开始微温。
    他们一同到湘潭投宿。休息一宵之后,次日两人一同外出,打听上官兰的消息。朱玲深知玄阴教的各种暗记,故此很容易便寻到玄阴教的另一巢穴。这时正是方家庄被烧的次日,老魔头雪山雕邓牧已到了湘潭。他到崔家去,得知史思温到皖山天柱峰之后,回到巢穴,一方面飞鸽传书,招请西门渐及火判官秦昆山到湘潭来。另一方面又飞书请阴阳童子龚胜拦截史思温行踪。
    朱玲从玄阴教人拦截史思温这一点上,得知史思温乃是石轩中的徒弟,不由得芳心大震。那宫天抚何等灵警,早已发觉她神色有异,但不说破。两人又寻了一日,均无上官兰的消息,宫天抚说:“我们不妨追上史思温看看,也许可从他那边得知一点什么消息也未可料。”
    朱玲一世聪明,却糊涂一时,竟没想到上官兰之事怎会牵涉到史思温身上。因为当时他们尚不知上官兰真的和史思温一同赴皖山。他的确想见见石轩中的传人长得怎样以及武功如何,因此很快便答应了。当时也没有注意到宫天抚的神色十分阴沉,一如有重重心事。
    当晚两人便直赴皖山。经过一夜的休息,朱玲的元气已恢复,宫天抚的伤处也好了八九成。朱玲久走江湖,道路甚熟,因此第二日便追上了史思温。
    且说史思温与宫天抚、朱玲三人在那草坡上,宫天抚以神奇无比的青玉箫,吹出人世间罕闻的仙音,一如窗下喁喁低语,深情款款。
    史思温天生情种,竟然听入了神,全身松弛,生似毫无戒备。朱玲在一旁暗暗着急,但又不便说什么话,这时她已知道宫天抚实有致史思温死命之意。
    朱玲忽然走到史思温身后,举掌劈下,用出三成掌力,掌风并不猛烈。史思温本来如在梦中,神情迷惘,但这时倏然一转身,举掌封架。宫天抚也停了吹箫,大声问道:“朱玲你干什么?”言中流露不悦之意。
    朱玲微笑一下,道:“没什么。”宫天抚的眼光从朱玲脸上移向史思温,道:“你的定力真不错,我竟看轻了你,现在你可得小心一点了。”
    朱玲插嘴道:“我不反对你试探他的功力,但有一点我觉得不公平。”
    宫天抚勃然大怒道:“什么不公平?”
    朱玲道:“你不必生气,以你的功力要杀史思温可说易如反掌,假如你要杀他的话,何不痛痛快快以兵戎相见。”
    宫天抚不悦道:“谁说要杀他?早先我不是已经声明过绝不取他性命么?”
    朱玲道:“这就是了,我所以才会说你不公平。因为你既然不杀他,但你以箫声试探他的功力,在史思温而言,却无还手的机会。假使他抵受不住,那倒没事,若然他熬受得住,你一怒之下使出仙音绝技,他岂不是连逃命的机会也没有么?故此我说不公平。”宫天抚默然无语,只因她所说的乃是实情,虽有帮助史思温之嫌,但亦是无可奈何。
    史思温不知天高地厚,插嘴道:“我不能不承认他的箫声的确十分美妙,此生罕听。但要说这箫声里面有什么令我史思温难以忍受的功夫,我可不相信。”
    朱玲道:“你知道什么?别说你微末道行,萤光微弱,便你师父来此,也未必能抵挡他的玉箫仙音绝技。”
    史思温本来一向最尊敬师父,任何人如对石轩中有不逊之言,一定异常愤怒。但此刻朱玲提及石轩中,并且言中之意认为石轩中不能抵挡宫天抚的仙音绝技,奇怪的是史思温却不动怒。
    宫天抚听了朱玲之言,心气略平。因为到底朱玲也没有完全偏帮着石轩中,这是最要紧的一点。随即朱玲把宫天抚拉在一旁,说了几句话,两人忽然争执起来。
    那边的史思温隐约听到朱玲好像说什么不许伤害他的话。史思温本来聪敏异常,此时冷眼旁观,忽然发现他们两人的关系有点儿不寻常,自己意无端生气起来。要知他之所以尊敬朱玲,纯粹为了师父石轩中的缘故,但假如朱玲已属别人,他可没有尊敬她的理由了。
    这边宫天抚已对朱玲让步,刚刚停止争执,忽听史思温朗声道:“宫天抚,你有什么能为要向史某施展,快点儿动手,否则史某便不再等待了。”
    宫天执冷冷应一声好,随即举箫沾唇吹奏起来。这番箫声大不相同,早先是温柔缠绵,如今却如金戈铁马,鸣轰而至。
    史思温闻声惊心,宛如觉得身外有千军万马潮涌攻至,杀声震天动地。他在心神震荡之中,突然如有所悟。盘膝跃坐草坡上,端坐瞑目,调息呼吸,运用内功中静坐之法,一味眼观鼻、鼻观心,摒除杂念。登时灵台一片空澈,智珠清朗。
    宫天抚尽展绝技,只听箫声亢扬,一层层地转高上去,可裂云穿石。那支青玉策乍看来似乎比平时涨大,一如快将吹裂的神器。可是一任他的箫声有如苍鹰在茫茫天地间飞腾搏击,无所不至。但史思温端坐坡上,神态庄严,毫不为箫声所动。反而在一旁的朱玲越来越显出紧张的神色。
    要知宫天抚性格偏激,好胜之甚。这刻史思温已施展玄门静坐无上心法,因而不为他箫声所乱。宫天抚师老无功,势必狂怒,可能使出五英仙音绝技,以与玄门功夫对抗。这五英仙音乃是帝窖之曲,果然足以和玄门功夫匹敌。朱玲深知此故,所以越来越紧张,便是宫天抚不守信,而使出五英仙音。
    不过朱玲也有为难的地方,便是宫天抚已十分不悦她偏帮史思温。如果她上前打断宫天抚吹箫,则宫天抚必定对她误会甚深,不能解释。但如她不为史思温设法,则他性命可能不保。她如何能眼睁睁地任由石轩中的唯一传人死在自己眼前。一种左右为难的苦味,实非局外人所能领略。
    史思温忽然哼了一声,身形滚到草坡上,朱玲为之大惊,失声一叫,跃将过去。低头看时,只见史思温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宫天抚这时满意地微笑收箫,徐徐走过来。山风吹得他衣衫飘举,神情潇洒之极。
    朱玲倏然起身,凝视着宫天抚,问道:“你把他怎样了?可会死么?”
    宫天抚并不即答,仰天长笑一声,显然心中畅快之极。然后低头看看史思温,突然面色一变。朱玲看到他面色突变,又为之一惊,问道:“他可是死了?”原来史思温四肢冰冷,朱玲早已摸到,故而有此一问,宫天抚摇头道:“我不知道。”
    朱玲睁大眼睛,道:“你怎会不知道?他不是因为你的箫声而倒下去的么?”
    宫天抚神色在阴沉中而又带点儿颓丧,道:“姓史的不是因我箫声而倒,显然与我箫声无关。现在你自己可以再看清楚。”
    朱玲再看看史思温,发觉他冰冷得奇怪。她已得宫天抚箫声绝技,故此也知道若他熬受不住箫音,绝不应如此冰冷。再去看看他的惨白的脸色,蓦地记起一宗绝艺,那便是阴阳童子龚胜的先天一气功。
    她已知雪山雕邓牧飞鸽传书请阴阳童子龚胜拦截史思温,是以此时一看他的面色,便记起史思温被阴阳童子龚胜的先天一气功所伤,目下再受宫天抚的仙音绝技一逼,因而被那毒功乘机侵入气脉,这一来要医治便太艰难,甚且可能已经真个死去。
    宫天抚道:“朱玲,我们走吧。”他的话声十分坚决。朱玲芳心十分痛惜这个少年的惨死,可是史思温既然已死,她也不能多做留恋,于是道:“好吧!”
    宫天抚面上现出笑容,道:“我以为你一定不肯离开。”
    朱玲故示从容,淡淡一笑,道:“为什么不呢?”两人身形飘飘隐入林中。
    就在他们身形刚刚隐没之时,忽然在另一方有一个人从林中跃出来,秀发飞扬,身材婀娜,正是那上官兰。
    上官兰第一眼便看见躺在草坡上的史思温,便疾跃过去。临到切近,一看史思温竟然是僵卧在草地上,不由得玉容惨变,惊叫一声,跪将下去。她伸手摸摸史思温的脉门,触手一片冰冷,于是眼前一片天昏地暗,倒将下去,刚好倒在史思温的胸上。
    要知那上官兰本是听到宫天抚的箫声,故此寻将过来,但不料发现了史思温的尸身,情绪激荡之甚,故此昏绝过去。
    朱玲与宫天抚离开草坡,走到外面大路上。朱玲道:“现在我们那里去找寻兰儿呢?”
    宫天抚想了一下,道:“我们四处找寻一下。”
    朱玲道:“这样漫无目的地找寻,如何可以寻得到她?”
    宫天抚答道:“那有什么办法呢?”
    朱玲奋然道:“我们唯有一法,或可探知兰儿的下落,便是一径找寻阴阳童子龚胜。因为他曾与史思温交手,大概会知道兰儿下落,甚且兰儿被他掳去也未可知。”
    宫天抚道:“那老魔头怎会掳走兰儿?”
    朱玲道:“若果他知道兰儿是我门下,焉有不掳走他之理?我想横竖此入江湖,踪迹纵能隐瞒一时,但亦不能长久。是以倒不如放开手,反而找上门去。”
    “那好极了,我们就走吧。”
    于是两人复向湘潭回路而走。走到日暮时分,只见前面一个相当大的市镇。两人走入市镇,找一间旅店,要了两间上房。宫天抚悄悄问朱玲道:“现在才不过日暮,你为何要投店呢?”原来投店这个主意乃是朱玲所出。
    朱玲道:“这个市镇相当大,我料此地必有玄阴教的巢穴。”
    宫天抚恍然大悟,便不做声。两人只在房中要了些食物充饥,并不外出。一直等到天黑了,朱玲自个儿出去,在镇上漫步而走。此刻她已作书生装束,而且还安上了两撇胡子,因此掩住了她那美丽得出奇的面庞。
    这时到处已点着了灯火,但这市镇虽大,总不比热闹的城市,故此街道上仍然十分暗淡。朱玲在街上走动时,竟没有什么人注意她。
    她忽然闪入一条巷子里,隐没住身形,片刻间,一个人从那边走过来,朱玲突然跃出去,低声道:“朋友且随我来。”那人脚步一窒,瞠目瞪视朱玲,黑暗中虽不能看清楚朱玲的面容,但亦可以看出是个书生。
    那人冷冷道:“要到什么地方去?你是什么人?”
    “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朱玲低低道,声音中露出神秘的味道。
    “快点儿,我们到那边去说,别叫人家看见了。”
    那人略一犹疑,便跟朱玲走入巷子里,走出两丈许,已经甚为黑暗。朱玲突然冷笑一声,问道:“你可是玄阴教的人?”
    “正是。”那人答道:“朋友恕我眼拙,我可不认得你。”
    朱玲静默一会儿,突然慢声长吟道:“长天一点碧。”
    那人登时露出惊诧之色,也自朗声答道:“鸡鸣五更寒。”回答以后,立刻向朱玲躬身为礼,恭谨道:“小的黄胜乃是负责湘鄂路上的联络工作,参见舵主。”
    原来刚才朱玲所说的玄阴教口令,并非平常一般玄阴教徒可用,乃是起码身份是舵主以上的人,方可发出。此所以那个负责联络工作的黄胜,立刻恭谨见礼。朱玲道:“你走近来。”黄胜走过去,朱玲头颅一伸,生似要向他说什么秘密的话,黄胜的头也凑来。朱玲突然一伸手,玉指闪电拂在他胸前膻中穴上,登时成了个木头人。
    且说在客店中的宫天抚,等待朱玲消息。他左等右等,朱玲芳踪杳然,不由得焦躁之极。半夜时分,宫天抚也曾挟剑巡察全镇,几乎什么黑暗角落以及镇外一些寺庙尼庵,都被他查遍,但仍然没有朱玲的踪迹。直到翌日清晨,宫天抚真是焦急得无可形容,暗念朱玲一定是中伏被擒,可能是玄阴教所为,但亦可能是中了其他江湖人的道儿。反正不管是什么人,却肯定是陷在险境无疑。
    宫天抚左思右想,正不知如何是好,忽闻有人敲门之声。宫天抚心中一惊,倏然起立。
    只因若是朱玲回来,断不会敲门,他在这里又没有半个熟人,何以会有人敲他的门?当下大声问道:“是谁?”
    外面有人应道:“小的是本店伙计。”
    宫天抚失望地吁一口气,颓然坐下,道:“进来。”
    房门呀地开了,伙计睡眼惺松地进来,道:“大爷起得真早。”
    宫天抚不耐烦道:“有什么事?”他问这一句,根本没有预期什么事发生,只不过随口而问。
    伙计道:“外面有人找宫爷你。”
    宫天抚立刻紧张起来,倏然起立,道:“是什么人?快请他进来。”伙计领命出去。宫天抚摸箫寻思,他毋宁有人出现挑衅,打破现状,总比焦急呆等好得多。
    这时天色早已大亮。片刻间,伙计带领那人进来。宫天抚一见那人不由得失声哎的一叫,原来那人正是失踪了整整一夜的朱玲。
    须知朱玲投宿之时,身上装束不同如今,而且也没有唇上那两撇胡子,是以伙计认她不出。又因这时天色已亮,她不便翻墙进来,但假如她以投宿时的面目入店,则她一夜不归,必会引起疑窦,是以她索性作为另一个人来访宫天抚。
    伙计反身出去,宫天抚道:“你真把我想惨了,究竟这一夜你去了哪里呢?”
    朱玲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焦急。”
    她坐下来慢慢道:“昨夜我擒住此镇唯一留下的玄阴教徒黄胜,他乃是负责湘鄂大道的联络工作。当时我迫他口供,据他说阴阳童子龚胜,下午曾以飞鸽传书说他可能夜间来到此镇。我把那厮挟到巢穴去,检视那封飞鸽传书。原来那厮所说,并非全部实话。龚胜只说他会派人来联络,并非说他亲自来此,他大概是想用阴阳重子龚胜的名头来吓我。当时我怕一旦走开,龚胜所派的人来了,岂不是失诸交臂?于是我便留在那巢穴中,先把黄胜的穴道解开,严嘱他一旦阴阳童子龚股所派的人来到,他绝不能露出半丝神色,否则我用分筋错骨手法整他。那厮因知我曾经是玄阴教中之人,故此明白不能闹鬼,于是乖乖的听我指挥。直到刚才,有一骑匆匆驰到,告知黄胜说,阴阳童子龚胜已赴幕阜山,说罢策马自去,于是我把黄胜收拾之后,这才回来。”
    宫天抚埋怨道:“无论如何,你该先送个信给我,免得叫我苦挨了一夜,那种难受法,你想像不到的。”他说得十分可怜,朱玲芳心微动,眼波欲流。娇媚无比地一笑,安慰他道:“下次如有同样的情形,你大可不必担心。”
    宫天抚无可奈何,苦笑一下,便和她一道离店。两人策马直向幕阜山急驰,意欲追上阴阳童子龚胜。原来朱玲从阴阳童子龚胜所派来的来人口中,得知阴阳童子龚胜极似身已负伤。故此她想追上阴阳童子龚胜,一方面查问上官兰的下落,另一方面甚且可以将龚胜击毙。
    两人策马急驰,大清早路上行人不多,只见烟尘滚滚,蹄声如雷。走了十余里路,忽见一辆双马的四轮马车,在前面急驰。宫天抚和朱玲在马上对望一眼,会心微笑,齐齐催马疾追上去。
    御车之人,听到后面蹄声,回头一望,见他们来势汹汹,突然加鞭催马。当下只见一辆马车以及后面两骑,星驰电掣,卷起一大股尘头,朱玲和宫天抚跨下的健马,甚为神骏,不消多久,便自追上马车。
    宫天抚首先纵马,把那辆马车追得缓缓停住。马上之人,猿臂熊背,眉粗眼大,身量甚是魁伟。一望而知,此人孔武有力。这时他浓眉一掀,眼射凶光,端坐在马上大声喝道:
    “你们拦住马车去路,究是何意?”宫天抚冷笑道:“你下来再说。”
    朱玲突然问道:“你的车上载的是什么人?”
    那浓眉大汉面色微变,喝道:“大爷没问你们,凭什么拦住我的马车?”
    宫天抚面现怒色,道:“什么大爷大爷的,快给我滚下来。”
    朱玲在一旁笑道:“这厮不知天高地厚,狗仗人势,这回要叫他知道一点厉害。”
    浓眉大汉凶眼一闪,已知形势不妙,只因这两人,语气中生像已知他的来历。原来这个浓眉大汉,果是玄阴教中的一个得力头目。往昔玄阴教在武林中真是威名赫赫,无人敢惹,一直纵横了好多年,但最近这数日来,玄阴教突然屡遭巨变。这浓眉大汉乃是头目地位,故此在关洛那边的冷面魔僧车丕惨死之事,已经得悉。至于阴阳童子龚胜落败受伤之事,当然也知道。现在又发现两个明知他来历的人,横加干涉,大有挑衅意味。这正是一个人到了失运之时,什么事都碰上,玄阴教也不能例外。
    浓眉大汉飘身下车,只见他背上斜挂着一柄大刀,身手俐落。
    宫天抚比朱玲快了一步,疾如电闪,从马背上轻轻一动,已到了那人面前。这种上乘轻身功夫,世间罕见,浓眉大汉登时为之失色。
    朱玲见宫天抚已出手,便端坐马上不动。宫天抚正待说什么话,朱玲已叫道:“天抚,先把这厮绊住。”宫天抚俊目一闪,已知她心意,抬手一掌拍去。掌出处力量如山涌出,声势惊人。
    那浓眉大汉,真想不到这两人说打便打,倏然使个怪异身法,向左方斜斜倾倒,刚好避过他的掌力。只见他手肘一撞地面,身形便斜翻起来,反而溜到宫天抚身后。
    宫天抚见这厮步法乃是鬼母所传,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反掌向后拍去,于是又是一股掌力如山涌出。要知宫天抚在仙音峰上,与朱玲朝夕相对了三年之久,故此鬼母的秘传武功,他也知悉大略。
    浓眉大汉正待出手反击,但敌人比他更快,掌力已至。迫不得已,又复斜斜倒地,手肘一撞地,并不即起,却贴着地面滚将开去。这浓眉大汉应变不但迅速,而且出乎宫天抚意料之外,故此宫天抚第三掌拍出时,已拍个空。
    朱玲伸手拉开车门,探头一瞧,只见宽大的车厢中堆着六七个孩童,男女都有,年纪俱不超过十四岁,全都堵塞着嘴巴,捆绑住双手双足。她心中大怒,转身厉声问道:“你这厮姓甚名谁?在玄阴教中居何职位?”
    浓眉大汉见宫天抚因朱玲问话,没有动手,暗中透口大气,狞笑一声,道:“你们既知我玄阴教之名,还敢来干涉我,敢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们的狗命不要倒无所谓,但只怕你们的师门也永将不得安了。
    宫天抚倏然闪过去,伸手给他一嘴巴子,啪的一声,清脆异常。那浓眉大汉大惊失色,伸手摸一下热辣辣的面颊,想不通对方如何能够打到自己?他已经尽力闪避,而且也举拿封架,这么说来,人家要取他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朱玲飘身下马,抢到宫天抚身前,先向宫天抚打个眼色。宫天抚会意,修然施展脚程,绕到那厮身后,及早截住那人进路。
    “你报上名来,我手下不杀无名之将。”
    浓眉大汉道:“大爷姓余名继,你们也敢报上万儿么?”
    朱玲冷笑道:“凭你也配,若要知我姓名,我在拳脚上告诉你。”
    余继被她藐得太惨,怒吼一声,不要命扑上来,使出鬼母所传的怪异身法,看似直扑,其实一偏一旋,已从侧面攻入。朱玲食中两只玉指一伸,不知怎的已夹住余继劈到的手掌。
    余继浓眉一皱,满身冷汗,努力一挣,但觉对方两指稳重如山,纹丝不动,正要发急再挣,朱玲倏然喝声:“去你的。”玉手一送,余继有如断线风筝,翻翻滚滚直撞开去。宫天抚举掌虚虚一推,口中喝声:“回去。”呼的一声,一股掌力又把余继撞回朱玲面前。余继这时已死心塌地,明知自己与这两人功力相差悬殊,便生逃走之念。
    朱玲揶揄笑道:“怎么?刚才的豪气到哪儿去了?余大爷你怎不教训教训我们?”
    余继浓眉上沁满汗珠,在太阳下闪闪生光,朱玲突然面色一沉,冷冰冰地问道:“你可是要到幕阜山找阴阳童子龚胜?啊,这些孩子们是他要的?”
    余继心中冷了大半截,只因对方连自己要去幕阜山,甚且去干什么也知道,这条性命比冰还要冷些。凶眼一转,便厉声道:“是又怎样?龚香主就住在幕阜山麓,你们有种去找他么?”
    宫天抚冷笑一声,道:“咱们走吧,这厮已供出那龚胜住所。”
    朱玲盈盈回眸一笑,宫天抚但觉地美似天人,艳可倾城。丝毫不觉得她唇上那两撇假胡子会掩却她的姿容。她道:“这厮明知咱们要找龚胜,却说得如此顺口,只恐有诈。”
    宫天抚大为佩服,道:“你的头脑真灵,我差点中了这厮圈套。”
    朱玲跨步直迫余继,抬掌斜切出去,使出“孤雁斜飞”之式。余继步法古怪,倏然反向她玉掌来路迎上去。两人都快,眼看已经堪堪撞上。却见余继大弯腰,塌身疾旋,恰好从她五掌下闪过去。朱玲咭地一笑,抬腿一端,正好踹在余继屁股上。余继身体不由自主直栽下去,刚好跌个狗吃屎,弄得满面尘土。
    她并不曾出力踹他,是以余继立刻爬起来。目光一闪,只见对方其白如玉的手掌,已挟着悠悠风声,砸奔右肋。这时危急之极,不暇寻思,倏然旋向敌人身边。这身法正是鬼母传的救命身法,从不落空。
    但朱玲由开始至今,都因深知对方身法时间和方向,是以把他制得窘困万状。这时又咭地一笑,左肘一撞。余继大叫一声,整个人飞开半丈,砰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对方竟是熟谙玄阴教心法,念头一转,想出一个人来只有这个人才能熟请直阴教的心法和内部组织。这个人便是鬼母嫡传弟子白凤朱玲。
    他爬起来,朱玲如影随形,已站在他面前。余继细看她一眼,越看越对,不由得惊心胆战,问道:“你可是玲姑娘?”
    “对了,总算你还有点眼力。”
    “他……他可是石轩中?”声音中显得有点儿颤抖。
    朱玲被那余继蓦一提石轩中,芳心一震,忖道:“原来直阴教的人,都把我和石哥哥连在一起,恐怕江湖上也是这样吧?”这个思想过得虽快,但在回答的时间上不免变成停顿一下。
    余继这时凶气全敛,大声道:“在下真该死,竟不知玲姑姑和石大侠驾到,无心冒犯。
    两位大人大量,切勿过责在下。”
    宫天抚大怒,厉声道:“石轩中算得什么……”
    朱玲听了大吃一惊,寻思道:“假如江湖上传出我已另外和宫天抚在一起的消息,会不会被天下人讪笑嘲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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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机关重重毒雾漫漫
    宫天抚指指鼻子,道:“我是宫天抚,并非石轩中,看,接招!”说话声中,身形暴然移到余继面前,举掌拍去。这一掌发出时,离余继尚有数尺之遥,但余继已听到强劲异常的风声,不敢怠慢,身形微微一偏,免得正面迎接掌风,同时又用右掌猛撞出去。砰的一声,那宫天抚的掌力竟然凝结得如同实物,和那余继右掌一撞,发出响声,余继岂能抵挡这等上乘内家掌力,哼了一声,身形直退开七八尺之远。
    朱玲心中已有计较,飞身过去,举起纤纤玉指,指着余继问道:“你既知我是谁,那么我且问你,阴阳童子龚胜在幕阜山何处匿居?这些小孩子们你从哪里弄来的?”
    余继呆一下,没有即答,朱玲面色微变,倏然使个身法,已欺到余继身边。
    宫天抚大喝道:“朱玲莫伤他性命。”但就在他大喝声中,朱玲已双手并出,底下还飞起一腿。余继忙施展鬼母所传的怪异身法闪避。
    须知玄阴教中凡是头目地位,都会得到鬼母传授几种怪异身法和一路诡异毒辣的招数。
    在鬼母而言,虽然所传有限,但这些人已得益非浅,在江湖上每逢应用,莫不得心应手。故此他们都下苦功锻炼,久而久之,比起他们原有的功夫还要纯熟些。是以一到危急关头,便不知不觉会使用出来。哪知这一点正是鬼母冷婀的私心。往好的方面想,这些手下在江湖上战无不胜,则玄阴教声威自然大不相同。往坏的方面想,凡是位居头目的手下如有丝毫抗命,鬼母派遣弟子擒拿或击毙时,只须一招,便可奏功。这样可以震慑其他的人,威名更盛。
    如今朱玲一出手,同时发出三招。余继刚一使出招数,已然醒悟不对,忙要变招时,哪里还来得及。惨嗥一声,余继那么魁梧的身体,却有如稻草人一般,直飞开三丈之外,然后砰匐一声,摔在尘埃之中。
    朱玲回头一笑,道:“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宫天抚见那余继已死,便将此事拉倒。本来他想留下余继的活口,好叫江湖人从他口中得知他的厉害。岂料朱玲之所以出此毒手,也正是为了不让余继日后胡说八道,故此一出手便制余继死命。
    她看看宫天抚并不理论,心知他还没想到自己有此私心,便赶快道:“那阴阳童子龚胜现在幕阜山养伤,这些小孩子们,一定是他弄来帮助早日恢复功力之用。这些孩子们的双亲现在一定焦煌万状,幸好刚刚碰上我们,才不至被那老魔头弄死呢。”
    宫大抚心肠冷硬,耸耸肩道:“但对我们却是一场麻烦。”
    朱玲走到马车边,先打开车门,让孩子们透点空气,然后钻入车厢,把他们都解开了捆缚。车厢中登时响起了一片哭闹声,六个孩子当中,倒有五六个放声大哭起来。
    宫天抚心烦得很,自个儿走开,把余继的尸体揪起来,弄到路旁树林后面。
    朱玲柔声道:“孩子们不要害怕,那个恶人已被我们赶跑了。”
    她的声音有如银铃般朗润悦耳,虽在哭声震耳中,仍然那么清楚地传入孩子们的耳中。
    同时又因是女人的声音,孩子们更加觉得可亲。这时她又发现了车厢中三男三女之中,有个男孩子紧紧抿着嘴唇,并不哭闹,小眼睛骨碌直转,显见精灵之极。
    她微笑摸摸那男孩子的头颅,道:“你们大家看看,他这么乖,一点儿也不害怕,你们大家都学学他,等会儿我便带你们回家去,嗯,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那男孩子小眼珠一眨,清晰地应道:“我姓岳,名小雷,祖籍中州汤阴。”
    朱玲呀了一声,道:“你莫非就是岳王的后裔?”
    岳小雷庄严地颔首,道:“正是。”
    朱玲道:“令先祖功业盖世,大节凛然,从古至今,天下的人无不敬佩。但你为何来此远地?”
    岳小雷道:“我家迁在武昌,大半个月前,我母亲带我返回外祖家小住,就是在阳新县。”朱玲抚摸着他的头,微笑道:“这次你不害怕么?”
    岳小雷道:“我父亲常常告诉我,在宁末的时候,金兵横扫中原,无人能够抵挡。后来南宋也发发可危,全靠先祖提劲旅,屡败金兵,全国人心大振。金兵望见岳家军的旗帜,都胆破而逃。所以我什么也不害怕。”
    “壮哉!”朱玲赞佩地道:“你真不愧为岳王之后。我可以告诉你,即使在武林中,你们的岳家散手,依然十分厉害。”
    岳小雷没有哼声,朱玲认为他大概还不懂得这一桩家传绝艺,这本是常有之事,也不奇怪,便又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我已经十岁啦!”朱玲细细打量他一眼,发觉他骨格奇大,身材竟像个十五六岁的孩童,不由得暗暗称奇。
    宫天抚在那边大声问道:“孩子们怎么处置?”
    朱玲匝道:“只好送他们回去。”
    这时天色早已大亮,阳光遍地,是个晴朗的好天。岳小雷道:“那位大叔怕麻烦,我自己可以回家。”朱玲真不能相信十岁大的小孩,竟懂得这么多,问道:“你要回到哪儿去?”
    “回阳新县。”
    “哦,对了,先找你娘,然后才回武昌,对不?”
    岳小雷忽地黯然垂首,道:“我们不回武昌啦,刚才我没有说真话,其实我父亲已经死了三个多月。”
    朱玲瞧得他强忍悲泪,不由得十分同情,柔声道:“你爹爹虽然逝世,但只要你发奋做人,他在九泉之下,也会觉得安慰的,你别太过悲痛。”
    岳小雷陡然抬头,凝视着朱玲,小眼睛中流露出许多意思。
    朱玲温柔地把他揽在怀中,道:“你真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但假如你心中悲苦,不妨放声大哭。虽然男孩子不时兴哭,但就哭这么一回,人家也不会笑你。”
    “大叔可没有骗我么?”他仰头问,这时他在朱玲怀中,但觉心灵温暖无比。
    “我怎么骗你呢?”她道:“一个人想哭而不能哭,比什么都痛苦……”她说到这里,忽然记起自己当年在碧鸡山上,奉师命与西门渐交拜天地之时,突然石轩中来到。那时她的痛苦,无可形容,虽然让她放声恸哭,也无法排遣。但最惨的是她在师父与及众人炯炯注视之下,竟不能哭。那一次,她已尝到不能哭的滋味。
    岳小雷道:“不,现在我不想哭了,我一定要发奋读书和练武。”
    朱玲啊了一声,道:“你也练武?怪不得你这么强壮。”
    岳小雷低声道:“你别告诉别人,我母亲自从父亲死后,便不准我练武。”
    宫天抚在那边等得不耐烦,叫道:“朱玲,究竟你还要不要走?”
    朱玲抱着岳小雷,跳下马车,然后牵着他的手,走向宫天抚那边,道:“你看看这孩子长得如何?”
    宫天抚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道:“我没有意见,我素来都不注意孩子的。”
    朱玲把两撇胡子扯下,放在囊中,登时变得清秀俊美异常。岳小雷见宫天抚这么冷淡,但也不理他,仰头奇怪地看朱玲变戏法。
    朱玲低头向他一笑,岳小雷看得呆了,脱口道:“大叔你长得真好看。”
    朱玲笑道:“我也有个秘密告诉你。”说着俯身凑在岳小雷耳边,低声道:“戏不是大叔,是个女人,但你也不要告诉别人。”
    岳小雷得意地笑一下,心中觉十分光荣,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朱玲的秘密。他庄重和坚决地道:“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
    朱玲便道:“那个是宫大叔,你喊他一声。”
    岳小雷不愿违抗朱玲的意思,朗声叫道:“宫大叔你好。”
    宫天抚听他口齿伶俐,这才第一次注视他一眼。但见这孩子眉目俊秀,骨格清奇,心中想道:“这孩子倒是练武的一块上佳材料。”但他口中仍是冷淡地应一声。
    朱玲知他生性孤癖,不爱理会世上任何人,便道:“小雷,你到马车上去,设法哄哄那些孩子们,叫他们别哭,我来想法子送他们回去便是。”
    岳小雷应一声,洒开脚步,直奔马车。
    宫天抚道:“你耽误了许多时间,若兰儿陷在贼人手中,迟了一步,只怕海之莫及。”
    朱玲道:“不会,若然玄阴教徒知道是我门下,岂敢无礼。”
    宫天抚道:“凡事不能这么大意,你试想想这对兰儿多么重要?这些孩子们我们又不认识,最怕他们口齿不清,连家住哪儿都弄不清楚,你又如何送法?”
    朱玲一想也是道理,暗暗着急起来。假如上官兰长得不美,倒也罢了。常言道是色胆包天,万一上官兰被贼人所污,这个大错可没法子挽救。于是恐慌起来,问道:“我们怎么办呢?”
    宫天抚道:“这还不容易?目下已经天亮许久,不消多久便有人打此处过,人家见了这群小孩,定然报官处理。我们这就直奔幕阜山去……”
    朱玲心中又放不下这群孩子,主要还是那个岳小雷。她已对这孩子生出感情,要她契然舍之而去,实在不忍。她道:“好吧,我先过去稍为安排一下,立刻就走如何?”宫天抚微微颔首,走开去牵回马。
    朱玲过去马车那边,把岳小雷叫下来,低声道:“现在我和宫大叔身有急事,故此不能把你们送回家去。”
    岳小雷昂然道:“我自己会回家。”
    朱玲道:“那么这些孩子呢?我想……”
    岳小雷插嘴道:“我把他们的住址问出来,岂不是可以送他们返家?我会驾马车哩!”
    她没想到这小家伙如此大胆,居然连送别的小孩的责任也敢负起。
    “但你年纪太小,又不认得道路。”
    “我会问路上的大叔们,你有急事,尽管赶快去,不要耽误了。”
    朱玲被这个灵慧果敢的小孩弄得一愣一愣的,想不相信他,但又生怕违逆他,以致他的自尊心受损。
    岳小雷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将来可要到我家来找我?”他的声音放得甚低,分明是恪守诺言,不让别人听悉她是女性。
    朱玲道:“我姓朱,名玲,你叫我玲姑姑好了。你家住阳新什么地方?哦,对了,你娘为何不准依练武呢?”
    “我家住在阳新西面的许村中,我外祖父是许村的首富。玲姑姑你只要问问嫁给岳家的媳妇住在什么地方,村中人人都知道。我母亲往昔也不愿意我练武,说我把心分了,挣不到功名富贵。但她不肯和父亲争论,所以只在暗中教我多读点书。父亲却因不肯做异族的官,所以对于读书只要我能够识字明理。现在父亲死了,母亲要我替她挣面子,所以我要努力用功,将来可以赶考。”
    朱玲恍然道:“原来有这原故。我不能叫你违逆母亲的意思,但武技可以防身健体。只要不仗技欺人,便不妨练一下。如果练得好了,可以制裁恶霸强徒。”
    岳小雷纠正地道:“那是可以行侠仗义的意思。我父亲遗留给我一本手抄秘籍,都是我先祖武穆公的行车布阵的兵法,还有一部分就是玲姑姑说过的《岳家散手》。但父亲曾经说过,因为年代久远,遗失了一部分,故此仅有架式招数而没有练心养气的功夫,所以纵然练得烂熟,也没有什么大用。”
    朱玲颔首道:“你爹爹说得对,现在我教你一首律诗,那是武当派正宗内功心法。你先记熟这首诗,又学会初步打坐心法,这样你自己慢慢练着,日后逐渐参悟口诀中的意义,便可望精进至高手境界。”
    岳小雷喜道:“玲姑姑我给你磕头,”说着,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朱玲用那玉指逐个字写在地上,教他背诵。当她写时,玉指划过地上,有些石头被她的玉指划过,留下深深的痕迹,比用刀剑还深些。岳小雷聪颖异常,看了十分敬佩。同时只须一遍,便把整首七言律诗一共五十六个字,记在心头。
    朱玲又把初步打坐练气的功夫传授给他,见他完全领悟,芳心快慰之极。
    岳小雷道:“玲姑姑你将来一定要来我外祖家啊,别把我忘记了。”
    她笑了一下,甚是美丽,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一定会记得你。若果没有去看你,但将来长大了,到江湖来行侠仗义,武林中传开你的名头,那时我得知,也会与你相见。”
    她自觉耽误时间不少,回头看看宫天抚,正奇怪他为何不催促自己,眼光到处,已不见宫天抚踪迹。她觉得十分奇怪,正想那宫天抚断无舍下自己而去之理,何况连两匹坐骑也不见了。正想大声叫唤,忽见不远处烟尘滚滚,蹄声送入耳中,烟尘中有两匹马疾驰而来。
    她疑惑地耸耸肩,想道:“他几时跑到老远去的?现在又急驰而回,究竟在干什么?定睛看时,便发现不对,只因驰来的两骑,其上俱有骑士。
    不久那两骑已经驰近,其中一人扬鞭大叫道:“余继你在干什么?”
    语声蹄声齐响,本不清楚,但朱玲却听得明白,这才知来人又是玄阴教中的人。她盈盈起立,低头嘱咐岳小雷道:“这两个家伙和刚才赶车的是一路,都是该死的坏人。不过你不必害怕。”
    岳小雷面上毫无惧色,问道:“玲姑姑你可赢得他们?”
    朱玲笑道:“当然,他们在江湖上虽然十分威风,无人敢惹,但撞着我们,算他们走了霉运。”
    转眼间两骑到了马车前,这时他们已看清马车旁边的人不是余继。这两个汉子也是玄阴教中头目地位,江湖阅历何等丰富。一看那人毫不惊慌,余继又不知去向,断定事态严重。
    两人递个暗号,齐齐勒缰,两马昂首长嘶,八蹄乱踢,扬起一大股尘土,其中一个宏声问道:“喂,你贵姓大名?可曾见到驾御此车的人?”
    朱玲看看这两人,只见都三十来岁的壮汉,面目陌生,料是近数年才加入玄阴教的,是以未曾见过。便道:“你们大呼小叫什么,这辆车就是我驾的。”
    那两人对望一眼,另外未曾支声的人道:“那敢情好,你认得余继么?”
    朱玲啊一声,道:“原来你们都是玄阴教的人,他就在树林里。”
    他们登时敛掉紧张戒备之色,其中一个道:“我是陈龙,他是赵武,和余继都是好朋友。朋友你贵姓大名?他在树林里干什么?”
    朱玲不回答,含糊地笑一下,道:“你们两位急什么?”
    赵武耸耸肩,道:“他如过了龚香主的时限,脑袋都得搬家哩。”
    陈龙啧啧两声道:“朋友你长得真帅,打哪儿来的?”
    朱玲道:“你们最好去叫叫他,他已去了不少时候。”
    赵武突然面色一变,问道:“这小孩怎会跑出来?”言犹未毕,马车厢中传出小孩哭声。他们一听孩子哭声,已知不妙。只因这勾当见不得天日,下手唯恐不够周密,如何会不堵住孩子嘴巴。
    赵武大声喝道:“朋友你别装含糊,大爷眼中不揉沙子。赶快老实说出来历,以免得罪。”同伴陈龙忽地跳下马来,直扑向马车去。他身手甚快,跳下马时,已撤出单刀在手。
    刀光明晃晃映眼生辉,加上他神情凶恶,十分骇人。赵武也并不慢,突然从马背甩蹬纵到朱玲面前,伸掌便打,他目的在牵制朱玲,以便陈龙察看究竟,比之单听朱玲自说自话靠得住。这正是他们经验老到之处。
    岳小雷一见那陈龙直扑向马车,心中一急,抢步上前拦阻陈龙。他的个子虽比寻常孩童要大,但也不过十五、六岁左右的小孩身量。陈龙眉头一皱,身形不停,倏然刀光一闪,淆乱岳小雷的视线,下面突然飞起一腿。这一脚足足可把岳小雷踢死。朱玲大吃一惊,不理赵武递出来的一掌,使个身法,已到了岳小雷身边。忽见岳小雷双掌一分,在掌直切下去,其快无比。所取部位,正是迎向陈龙脚背筋脉处。
    朱玲心中甚喜,因这岳小雷掌出力道甚猛,知道必可无事,便骤然中止拦入中间的身形。陈龙反应自然不及朱玲之快,加之又十分大意,哪里料到这个小孩竟会使出岳家散手中的绝招“下分手”来抵御?要收腿时已来不及。怒吼一声,拼着腿脚受伤,刀光闪处,斜砍下去。
    岳小雷纵然知道人家单刀斩下,但已来不及闪开。噼啪一响,他这一掌切在陈龙脚背上。朱玲大惊失色,一掌击去。但她已知这一掌虽然把陈龙击毙,却来不及挽救小雷。是以心中大大悔恨自己为何中止拦阻之举,以致大好的孩子丧命恶人刀下。
    只见岳小雷直退开去,砰一声撞在马车上。朱玲叫道:“小雷没事么?”原来他的招数虽是在家传秘籍中学会,奥妙之极。但他未曾练过内功,掌力猛而无劲。陈龙虽非武林中什么高手,但在一般江湖武术之士中,却已不弱,不但皮肉坚厚,力道也雄劲之甚。岳小雷一掌切下去,仅仅使得对方踢不到自己身上,但对方这一踢之力,却把他整个人踢飞。这一来反倒救了小雷一命。
    陈龙一刀砍空,重心骤失,险些儿栽倒地上,却也刚好闪过朱玲的掌力。
    赵武这边一掌递出,忽觉敌人已没影子。不由得大为震骇,大叫一声:“风紧扯乎。”
    回头便走。
    陈龙爬起来,见赵武先走,心中则暗怪他不够义气。忽见赵武纵上马背,忽然又倒飞下来,砰一声摔在尘埃。
    马背上陡现一位美书生,双眼射出奇冷的光芒。只须看见这双眼睛,已知他心肠冷硬,毁个把人不会在乎。
    赵武倒在尘埃,再也不爬起来。陈龙知他已死,大惊失色。
    朱玲冷笑道:“好恶徒想逃走么?”
    陈龙咬牙立定脚跟,沉声道:“你们要跟玄阴教作对么?”
    朱玲又冷笑一声,款款走到他的面前,道:“凭你这三流货色也配说话。我在三招之内,要取你性命,你若躲避得过,算你命大。”
    陈龙一听心中大定,但他是个老江湖,丝毫不形于色,也不答话,一边却斜睨着马上的宫天抚。岳小雷心中不忿,大声道:“羞,羞,方才那么凶,现在动也不敢动。”陈龙仍不则声,手中单刀握得紧紧的。
    宫天抚长笑一声,飘身下马,道:“恶徒你只要过得她那一关,我送你上马回去。”
    陈龙心中大喜,转目凝视朱玲,并不首先发难。朱玲玉掌一扬,直拍出去,大声喝道:
    “第一招。”陈龙见她掌力惊人,不敢提刀封架,使出鬼母所传的怪异身法,倏然旋避开去。
    哪知朱玲正是要他如此,早已移宫换位,原式击出,等他自家撞上来。陈龙刚听到对方娇声喝道:“还是第一招。”胸口一紧,如被大铁锤击中,登时狂叫一声,口喷鲜血,翻身仆地而死。
    岳小雷对这位玲姑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宫天抚过来把两人尸体挟入林中,和那余继并排而放,并且去找一块大石,运用无上内功,功力尽聚指上,在石上写道:“余继、陈龙、赵武三人俱是玄阴教徒,作恶多端,特毙之以儆其余。宫天抚留。”
    当他弄着这些事时,朱玲已对岳小雷道:“你看,我不放心你们自己走,便是这个缘故,但我又不能送你们。”岳小雷甚是聪明,看出形势果然不对。他虽不反驳,但却不是胆怯。
    朱玲忽然道:“你如碰上有人找麻烦,不妨说是石轩中的徒弟,这样那些恶徒想必不敢加害于你。而我一听到石轩中的徒弟被擒的消息,也来得及救你。”
    岳小雷早先曾听余继提起石轩中的名字,便道:“他的本领多大?可比得上你和宫大叔?”
    朱玲苦笑一下,竟不知如何回答。岳小雷见她不答,便道:“他一定比不上你们。刚才那两个家伙多么凶恶,但你和宫大叔一下便把他们打死。”
    朱玲幽幽道:“假如你见到石大叔,可以告诉他我的名字,别的人你就不要说,知道么?”岳小雷茫然点头,只听朱玲又悄声道:“我不知道他的本领现在有多大,但盼地会比我们都大。”
    这时宫天抚已从林中牵马出来。朱玲不再说石轩中,掏出一把散碎银子交给岳小雷,告诉他如何用银子买东西吃。她的确无暇分身送岳小雷和另外五个孩子回家,因此她只好十分不放心地上马离开。走了一程,回头望时,只见岳小雷跨坐马车上,直向她扬手道别,她也扬手回报,然后直赴幕阜山。
    那幕阜山位处江西修水县西,为江西、湖北、湖南三省之界山,又名天岳,因在三国时,吴国的太史慈曾在此山置营幕,拒刘表的从子刘磐,故此称为幕阜山。
    两骑驰抵山麓,只见群峰排列天际,路上有不少游客,原来这幕阜山上有系舟峰、列仙坛、海堂洞等名胜。著名世间的“双井茶”,便是出产在这山中。
    朱玲对着天边彩霞以及一片绮丽的山岚,在夕阳余晖下,五色缤纷,多彩多姿。她再移低眼光,看看暗昧朦胧的山峰,微微嗟叹一声,宫天抚道:“你有什么心事?”
    朱玲道:“假如兰儿被困此山中,她的心该会多么焦急惶恐,纵然面对这片景色,但她还能欣赏么?”
    宫天抚见朱玲幽幽怨怨的,便故意朗声大笑道:“偏生你就有这么多的幻想。咱们别的不说,先找出那老魔头所住之地要紧。”
    朱玲道:“你看游人都纷纷出山回家了,我们若果找到老魔头,即使大大厮杀一场,也不至于惊世骇俗。”
    宫天抚据鞍四顾,长吟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朱玲摇头道:“不,老魔头住在山麓附近,并非在山中。”
    宫天抚道:“那也不妨。我们绕山而走,总会发现一点可疑之处。”
    朱玲疑虑地道:“那老魔头阅历丰富,假如隐藏得好,找不出来该怎么办呢?”
    “我有办法。”宫天抚道:“都在这支箫上,总得叫那老魔头吃点亏。”她笑一下,跟着他策马向山麓右边绕过去。
    蹄声得得,使得在田地中的庄稼人,都停锄伫望。有些索性歇手,因为天色已晚,坐到田垄上,取出旱烟管来吸。四周只有一些小村落散布着,一片宁说恬静。孩子们在屋子前面嬉玩的声音,隐约可闻。
    朱玲看着那群孩子,忽然如有所悟。唤宫天抚过来,低声说了好些话。宫天抚听得大大点头,最后还赞许地翘一翘大拇指。这两骑转瞬间便隐没在暮色笼罩下的村落中,周围的一切仍然是那么恬静。
    最后的余晖已从天边消失,村落中闪出昏黄的灯光,不过为数甚少。这是因为乡下人处处险省,省不得点灯费油。夜色迷茫中,忽见一条人影,直闯入村内。不久工夫,这条人影复又出现,肋下挟着两件长形的物事,这人身材雄伟,但身法却极为轻灵,挟着那两件物事;仍然不减迅疾。
    这夜行人直奔村落右方,越野而去。大约走了五六里路之远,前面传来一片竹叶沙沙之声。原来是座好大的竹林。这人轻车熟路地直闯入竹林之内,大约走了十丈之深,眼前陡然开朗,原来是片空地,约莫有亩许之大,空地过去建筑着一座石室,看来甚似神庙。石庙内透出黄色的灯光,可是比起村落中的灯光,却要明亮得多。
    那人奔过空地,到了庙门,大声道:“启禀香主,在下万公明已依令办妥。”
    石庙内静悄悄,并没有人回答。万公明也没有踏入门去,反而绕到石庙右侧。忽听响答一声,墙壁上出现了个门户。万公明闪身进去,内面一道石阶,斜入地下。他走进去之后,又是滴答一声,身后的门自动关闭。
    石阶尽处,迎面是一道石门,万公明并没有推拉那道门户,咔的一声,右边又出现了一扇门户,万公明直走进去。只见这里面地方宽敞,竟是个厅子陈设,一式红木桌椅,铺着椅垫。壁上还挂着几幅字画条轴。
    厅中一个少年,迎将出来,道:“香主在房中。”万公明不敢多言,只点点头。这厅中一共另有两个房门,他走向右面的一个房间,房内地方也甚宽大,中间一列长长的屏风,把这房间隔开为明暗两间。万公明在屏风外停步,道:“禀香主,在下已带回童男女各一名。”
    “进来。”屏风内传出一个尖脆的口音,宛如孩童的嗓子。
    万公明走进去,只见屏风后有一张软榻,其上一人盘膝而坐。床边一张几上,摆着个古铜鼎,青烟袅袅升起来。软榻上盘膝而坐的人,身材短小,有如孩童,正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老魔头阴阳童子龚胜。他一睁眼,注视万公明肋下两个小童一眼,便问道:“你一路回来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么?”
    万公明坚决地应道:“香主放心,在下细心留意过,并无可疑之处。”
    阴阳童子龚胜道:“先把他们放在榻前。”然后皱皱眉头,道:“奇怪,余继误我时限,已算出奇。竟然连赵武、陈龙两人都一去无踪,难道他们不知教规严厉?”
    万公明道:“只怕他们在路上发生事故。”
    “我正是这么想,假如他们发生意外,则这幕阜山焉能平静无事?怎么算法也该有点动静才对。”龚胜说话时,万公明已将那一双童男女仰放在榻前地上,全都闭上眼睛。
    这阴阳重子龚胜练的先天一气功,极耗元气。若要迅速复原,则唯有从童男女身上吸取精血。每一次一对便够。但他因这次损耗得特别厉害,加之两次受伤,流了不少血,却也有点儿影响。是以一狠心,特别令余继去远处弄三对童男女来。
    大凡这些有名的江湖道客,绝不在自己落脚处附近做案。甚且附近有事,他还得出头制止。这叫做兔子不食窝边草。这样才能够立足得长久。不过他一发现余继过了时限,同时后来派出去催促查看的两人也没有回来之后,心知不对。更加急于恢复功力,以免强敌寻上门来,竟连招架之力也没有。在这种危急的情形之下,他只好派出头目万公明,在附近村落弄一对童男女回来,不过他老谋深算,情知外间情势不妙,故此嘱咐万公明小心,以免被敌人发觉,跟上门来。
    龚胜身为内三堂香主,许多话都不便说出来,以免示怯。故此万公明虽知事态严重,但也料不到如此交关。过去玄阴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一向托大惯了,这次当着香主面前,自然唯唯答应,其实转屁股出去,便都没放在心上。
    阴阳童子龚胜挥手道:“你且出厅坐,我有点儿事。”
    万公明知道这位香主要向两个小孩下手,便应了一声,回身出厅。那少年见他出来,便笑道:“万头儿这次办得妥当,香主必有赏赐。”万公明笑着点点头,道:“这也算不了什么事情,咦,是什么声音?”
    两人一齐侧耳而听,然后各奔墙上突出来的圆形听筒,贴耳其上。只听上面有人朗声道:“龚胜滚出来。”万公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忖这个对头一定是自己引来,等到事情过去,免不了一场责骂。
    那少年名叫李承,听到上面那人的说话,急忙转身直奔龚胜的房间。原来在这地下秘室之中,墙上按有极为灵巧的听筒,直通上面石庙,一共有十二个之多。不论在石庙内外的那个方向,全都可以听到声音,而且比身在上面还要听得清楚些。但下面的声音,却不传到上面去。
    李承叫道:“启禀香主,上面有人指明香主大名搦战。”
    这时上面石庙门外站着一人,儒服飘洒,正是美书生宫天抚。他喝了一声之后,见庙内并无声息,便大踏步过去。向庙内一望,只见当中神像前面,吊着一盏琉璃灯,灯蕊剔得高高,火焰甚大,是以明亮非常。对面墙壁上设着神像,下面是张长形供桌,桌上摆着四色果子,还有香烛等物,但阒然无人。
    宫天抚四望一眼,只见供桌右面有条庑廊,可以转到后面去。心中忖道:“那老魔头一定躲在后面。”于是大踏步走进去。刚刚走到神堂中心,只听嚓嚓之声不绝于耳,原来墙壁四方八面都射出小弩箭来。
    这些小弩箭每枝只有四寸长,其细如香。体积虽小,但因是壁上安着弹簧射出来,是以劲疾异常,别说是宫天抚这一身上乘武功之士,便寻常人中上这些小箭,最多也不过皮肉受伤,流血和疼上一阵。然而宫天抚却丝毫不敢小觑这些弩箭。因为摆设埋伏的人,其用意就是要阻挡强敌,那么焉有与敌人开开玩笑便算数之理。
    宫大抚心中有数,情知必定是箭上有毒,见血便可致命。这时一看躲不过,登时运功三阳功护身。小箭如雨,丛射到身上,可是相距两尺,全部纷纷落在地上。
    这阵箭雨过后,宫天抚心中暗惊,大大喘息一下,双脚紧立原地,不敢移动。要知他的三阳功尚未练得到家,平时绝不肯轻易施展。尤其是用以护身比发功伤敌更觉耗损真元。然而只因摆设埋伏的人心思灵巧,小箭来路早已算得极为准确,纵然是天下第一流高手,也无法躲过。在这种生死一发的情形之下,宫天抚只有拼着耗损真元,以解救目前危机。
    在这阵箭雨过后,宫天抚仍不敢妄动,赶快喘息一下,调息运气,一方面细细观察神堂内的情形。他本谙晓各种埋伏消息法门,是以这刻正细心查究枢纽所在,以及还有什么其他机关。他顺着线索慢慢查出纽枢应该在底廊转角处的墙上,但细看时,却空无一物,不过仍留下一点拆掉的痕迹。
    “糟糕,这石庙内的消息埋伏本来并不算得稀奇,可是看来分明已经过高人改良,因此连枢纽也不知改装到哪儿去,连半点儿可供查究的迹象也没有。刚才要是换了朱玲,只怕已死在箭下。”
    石庙外面竹林中,刷地纵出一条人影,轻巧异常地扑到石庙门前。灯光照射之下,原来是朱玲出现。她这时一身仍作书生打扮,仅仅在面庞上用一条黑巾包住口鼻,叫人认不出庐山真面目。
    她本来和宫天抚商量好,先不露面。但这时见宫天抚入庙之后,仍然一片静寂,心中不免怀疑起来。她知道若不赶紧下手,则那两名小童一定丧命在那老魔头手上。
    原来当她一见到村落小童嬉戏,便想到老魔头既然急于掳掠小童以恢复功力,那辆马车久久不来,他一定等待不及而到这村子来随便弄两个先用。是以他和宫天抚立刻设法隐藏起踪迹。好不容易等到歹人出现,却不是老魔头本人,于是她便和宫天抚远远跟踪。以他们两人的轻功,加上万公明的大意,容容易易便追到竹林内。
    但他们到底不敢迫得太近,是以玄阴教那人,乃是从什么地方入庙的,根本没有瞧见。
    现在朱玲一方面为宫天扰而着急,另一方面也为了那两个童男女而焦虑。假如来不及解救他们,岂不是等如自己害死这两个小孩。
    不过她精乖得很,绝不肯打草惊蛇,而被庙中的人发觉她的踪迹。眼光到处,只见宫天抚无恙屹立在庙内,眼睛半瞑,正是在调匀呼吸的模样。朱玲想了一下,断定自己现身出声并无用处,便又悄没声息地退回竹林中去。刚刚身形一隐入林中,忽见左右的竹林内似乎有黑影闪动。她在肚中暗哼一声,左手摸出三支夺命金针,脚下一用力,便宛如一缕黑烟,绕飞过去。
    她去势神速而灵巧,那么茂密的竹林,竟然没有弄出一点声息。但方一绕到刚才黑影闪现处时,只见前面人影复现,竟然纵出空地去。朱玲微觉惊讶,忖道:“玄阴教的人真是骄傲大胆,居然现身邀战。”正想之间,那道人影已直奔石庙。转眼间灯光已照射在那人身上,敢情是个老道婆。但见她一头霜发,身上的道袍丝光闪耀,分明是上好的丝质衣料。左手提着一个小篮子,右手却拿着一柄药锄。
    这老道婆身手之迅疾,只看得朱玲秀眉大皱。忖道:“玄阴教几时请了这么一个能人,看来以往的六堂香主也比不过人家呢,她左手竹篮,右手药锄,这是哪一路高人的兵器?”
    这时,老道婆已瞧见庙内的宫天抚,见他半瞑屹立,暗自一怔,便叫道:“喂,小伙子,你滚出来。”宫天抚突然一睁眼睛,两道目光如同电闪,看清楚这老道婆之后,冷笑一声,纵出庙外。
    老道婆见他身法高明,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便举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学的是哪一家派的武功?”口气冷峻,生似在拷问犯人。
    宫天抚一生狂傲,这时放声大笑。他虽然在大笑,但眼角仍然注视着那老道婆,严防人家暗算,老道婆虽然因他傲然长笑而现出怒容,却没有什么动作。笑声一歇,他道:“我姓宫,名天抚,你若要知我家派,何不就在武功上推寻?”
    老道婆冷冷道:“我老婆子六十年未履尘世,尽叫你们这些娃娃辈称雄。这番老婆子重现江湖,必须大开杀戒,好叫后起那些小伙子们,知道我这老婆子没死。”
    宫天抚声音比她更冷更硬,道:“讲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你这二十一手诛仙锄和魔篮护身十大招,并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艺。别人怕你,我宫天抚可不怕你。”
    老婆子被他道破来历,不由得微征,却也更怒,长笑一声,有如果鸣般刺耳。然后道:
    “好,你既认得出我罗刹夫人,让我也看看是什么人教出如此出色的徒弟。”
    宫天抚一点也不放松,不屑地哼一声,道:“什么夫人,一个老妖怪罢了。”
    罗刹夫人药锄斜举,口中喝声看招,倏然撞去。出手处不但快得出奇,而且锄上带出啸风之声,显见力量刚猛惊人。宫天抚的青玉箫未曾撤出,便借她锄上风力,倏然如轻絮般飘上庙顶。
    罗刹夫人霜眉一皱,凶煞之气甚是惊人,叫道:“原来是衡山老猿的传人。”
    要知衡山猿长老以一手猿公剑法,以及无上轻功驰誉武林垂百年。刚才宫天抚借敌人强劲的风力,飘飞开去,这一手乃是猿长老的绝活,称为轻絮飘。但纵有心法,却也得身有异禀,或是服过千载罕见的灵药,才能练成。
    宫天抚取箫在手,冷冷道:“不见得吧。”双足一顿,身箫合一,电泻而下。一点青光,直取罗刹夫人上中两盘。
    罗刹夫人年及九旬,久经战阵,经验何等丰富。一看对方身法以及青玉箫破空之声,已发觉是峨嵋七煞剑中的一记绝招,称为“急流鼓棹”,厉害无匹。这本来是剑招。但这少年以尺八长的青玉箫使出来,却也不减分毫威力。这时不敢轻视,手中竹篮一举,手腕一震,突然化出四五个篮影。好个宫天抚,这一招“急流鼓棹”果真已使得入了化境。就在玉箫递到对方三尺之内时,焕然也化出四五支箫影,刚好都点上对方的篮影。
    铮琮一片响声过处,罗刹夫人竟因对方这一招太凌厉,无法不退了三四步。原来她手中的竹篮,竟是精钢所制,故此箫篮相触,会发出铮琮之声。
    宫天抚长啸一声,剑眉斜剔,意气飞扬,手中青玉箫,疾攻过去。“龙角插戟”、“力捶天鼓”两式使处,箫影满天,把罗刹夫人身形完全笼罩住。这两招乃是点苍派昂日剑法中的绝招,看来的确不愧是大剑派的绝艺,气派不凡。罗刹夫人的魔篮护身十大招,扬名天下,实在也是神妙无比。只见她魔篮连举,轻描淡写中,已封架住对方的两招。
    宫天抚心中暗暗生气。须知他以往总自负文武全才,举世无双。但一遇强敌,便收拾不下,太过有伤面子。其实罗刹夫人更加难过。这罗刹夫人六十年前,即已归隐小东极罗刹宫,不履尘世一步。在她归隐之前,天下间好手如云,她却称得上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个。
    目下她年纪已及九旬以上,经过一甲子的精修,本以为普天之下,可与她颉颃的,已没有三两人。哪知第一次出手,便碰上这么一个美书生,功力之高,固然惊世骇俗,而那长青玉箫招数之精奇,更是匪夷所思。方才莫看她轻描淡写便封架了宫天抚所施展的点苍派两式剑招,其实她却无能出手反功,这样岂非只有挨打的份儿?
    宫天抚在气恼中,青玉箫指东打西,续使绝招,竟是施展出昆仑心法。只见他箫影如山,箫风呼啸。“天女散花”、“举火燎天”、“潜龙升天”,绝招如潮水般涌施不已。罗刹夫人完全叫得出美书生的招数,心中一方面为对方懂得这么多家派的绝招而惊骇,一方面为了自家有力难施而难堪之极。
    宫天抚力攻十招之后,倏然收箫退开,冷冷道:“罗刹夫人可认得我宫天抚的师门来历?”
    罗刹夫人默然无语,右手挥锄作势。须知她好不容易才腾出手可以反攻,这刻容她施为的话,定必将平生绝艺功力都施展出来,甚且与敌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宫天抚冷笑一声,又道:“凭你的岁数名望,十招以上还认不出我的来历,已经栽了一场。你如果还要比个高下,可以另外约定时地,宫天抚准要奉陪。但今晚之事,你却不能架梁生事。”
    罗刹夫人听出对方言中之意,竟有到此寻衅而非本庙之人的意思,霜眉微坚,道:“你虽狂傲,但所言却非无理。我今晚此来,乃是要找占住此庙之人理论。听你口气,似乎也是与我一样。这样你我之间一段梁子,留待三日后清理如何?”
    宫天抚噫了一声,道:“原来你不是玄阴教请来的,说起来我们倒是误会了。那么三日之约,在什么地方见面?”
    罗刹夫人道:“此间之事一了,我就返回岳阳。这样说好了,三日后晚上酉时在洞庭湖君山等候,不见不散。”
    宫天抚哈哈一笑,道:“一言为定,就这么办。然则此间之事又如何?是让你先动手呢?抑是我先上?”
    罗利夫人道:“我老婆子千里迢迢,来到这幕阜山,要报杀徒之恨。你的仇恨比我的大,那就让你先上。但如不比我的仇恨大,当然由我先上。”
    宫天抚道:“我只是要找隐匿此间的老魔头阴阳重子龚胜查问一个人的下落,当然如果说不好时,我会杀死他的。”已见那老婆子颔首步向庙门,宫大抚道:“里面埋伏厉害,须加小心。”
    罗刹夫人脚步一停,冷冷道:“那是小徒昔年在此庙中清修之时所设,大概还难不到我老婆子。”
    宫天抚本来想告诉她内中埋伏早已改设过,而且是由一流高手所改设,厉害无比。但见她神色冷傲迫人。他本来就是个心肠冷毒之人,这时连冷笑也没露出来,反而附和道:“原来是这样,那么你快动手吧。”
    罗利夫人大摇大摆走进五庙神堂之内,但见一地都是细小弯箭,认得是已死的爱徒寒梅道姑的拿手绝活。这刻睹物思人,心中很火更炽,老婆子乃是姜杜之性,老而弥辣,大声喝道:“后面有什么人,快滚出来。”
    喝声有如枭鸣,刺耳之极,但庙中空自余音回荡,却没有人答腔。
    罗刹夫人洒步直向神堂后转过去,忽然嘀答一声由前面两丈远处传来。这种弹簧声甚为低微,但在她这种举世罕见的内家高手,则听得清晰异常。她目光一扫,只见一团碗口大的黑光,正从对面墙壁间射出来。她目光到时,那团黑光刚刚离开墙壁四五尺之多。
    这位年逾九旬的罗刹夫人见多识广,这刻脸上颜色陡然大变,泛起满面皱纹。原来她已认出这桩暗器,乃是宇内举凡所有的消息埋伏中,最厉害的三样暗器之一。称为“满天花雨”。这宗暗器不能用人力发出,必须用特制钢筒,安上强力弹簧弹射出来。
    这团乌光乃是无数细如针尖的钢屑,经过毒汁熬炼。若是只中上一、两粒,毒性不大,不能立刻致敌毙命。可是那一、两粒微细无比的有毒钢屑,却会顺着血液流攻心脏,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忽然暴毙。若是中得多时,则因毒性较大,可以即时毙命。这团乌光由钢筒中弹射出来之后,因经特别设计,故此在半途中会忽然自行爆散。所笼罩的范围广达五丈方圆,神仙难逃。此所以会被称为消息埋伏中三宗绝毒的暗器之一。
    罗刹夫人见多识广,一望便知竟是“满天花雨”这件暗器。她可真想不到在这偏僻的石庙中,居然会安装有这种厉害的消息,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她也知道普天之下,六十年前对于消息埋伏称为第一位的是千手观音范慧,她已在五十年前逝世。近三十年来,独步宇内的则是公孙先生。像这等满天花雨的暗器,除了这前后两代的高人之外,已无人会安装。但这两人啸傲世外,岂肯为这座落在偏僻地方的石庙,安装这种暗器。
    这时危机已迫在眉睫,任她武功盖世,有各种奇功护身,但这种满天花雨的钢屑,一则由机簧弹射出来,劲力奇大,比用手发射的劲力大上许多倍。二则那些钢屑经过特别制炼,全部是三角棱形,尖细锐利。专破各种内家力量。故此纵然是一等高手,也无法用掌力或各种护身功夫抵御。
    罗刹夫人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倏然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左手竹篮力掷而去。呼的一声,她那个精钢所制,沉重之甚的篮子快如电闪般飞去,迎向射来的那团乌光撞将上去。同时身形暴然后退,往神堂供桌那边闪过去。那里正是死角位置,满天花雨虽然笼罩幅员甚广,却不能拐弯射到墙角。
    魔篮与那团乌光撞上时,只因罗刹夫人眼力高明,及早认出,应变得快,竟然赶及在那团乌光未爆散之时,以那只平生未曾离身的魔篮掷将过去,先一步撞散那团乌光。波的一声,罗刹夫人退得虽快,但那满天花雨更加厉害,居然已有三粒射到罗刹夫人身上。她虽中了三粒有毒钢屑,但身形已及时转入墙角,因此下任满空黑影飞射,却再也没有打上她身。
    那罗刹夫人气还未喘过来,猛然发觉头顶有什么东西压下来。她本是老得不能再老的大魔头,何等灵警,连看也来不及看,施展出移形换位的奇功,疾如电掣般飞出庙门去。在这身形暴退之际,目光一扫,已看出敢情在刚才所躲的地方,头顶处一片黑水,直洒下来。
    她这时已有点儿惊魂不定,平生委实未曾遇上这么危险重重的地方。试想那满天花雨何等厉害,若然安装在神堂之中,神仙难逃,却偏偏安装在后面,以致有一处死角可供躲避。
    那安装消息埋伏之人,乃是高手,岂会漏下这么大的破绽?后来的这一片毒水,便是专门对付功力高到能够逃脱满天花雨大难而躲在这处死角的人。
    原来这一场毒雨乃是当年苗峒癸水圣后的绝活,只要沾上一点,保管全身糜烂而死。但厉害并非在此,而是那摆设埋伏的人,早已算定再高明身手之人纵能躲到这处死角,身上也得中一两粒钢屑。如让人家有喘息闭穴的机会,这一两粒钢屑仍然没有什么大用。但经过这场毒雨一淋,因闪避不迭,焉有机会闭穴?这一来毒计得逞,对方势必有如丧家之犬,逃遁不迭。
    罗刹夫人出了庙门,狼狈异常地自闭穴道。宫天抚在门口已看清楚过程,等她运功之后,才道:“你恐怕得立刻觅地将钢屑赶出体外才成呢。”她哼一声,倏然转身跃过空地,直入竹林而去。
    宫天抚这次算是开了眼界,他已明白此处的消息埋伏,若非公孙先生亲自设计,绝不能如此神妙。而他本身对这一门学问,却是间接由公孙先生所授。因此对于公孙先生亲自安装的埋伏,他焉敢大意。
    庙内仍然一片静悄悄,他走进去,打足了十二分精神,转过供桌,只见后堂满地俱是黑色钢屑,其细如针,看了不由得一阵悚然。这后堂虽甚宽敞,但一目了然,后面有一道门,此时没有关上,因此还可看见外面黑暗的空地。他皱皱眉头,付道:“莫非那厮从这后门逃走了?却故意叫追踪之人入彀?”
    忖想间四下留神观察,只见这后堂周围已无可疑之处,但他仍然小心地四面转个圈子。
    刚刚走到后门,嚓的一声,一柄大刀从门边直所出来,疾猛刚劲,兼而有之。宫天祝眉头微皱,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小巧功夫,突然偏身一攫,五指已抓住刀背。
    大刀砍下来之后,便消失了力量。宫无抚看了一眼,心中微凛,原来此时他已瞧出这柄大刀,并非自动机关,而是需要有人操纵的机关。是以刚才这一刀,才会斫得这么合乎时机。他朗声大笑,倏然退出庙门外,沿着石庙查勘,由左方先查勘起。
    这时地下秘室中的老魔头阴阳童子龚胜,已精神奕奕地在厅中倾听上面的动静。宫天抚这一沿庙勘望,他便明白这个从来不见经传的宫天抚,对于消息埋伏之道,乃是大行家。他当机立断,马上离开秘室。
    宫天抚刚由庙后到王庙右边,忽听风声呼呼,两条人影直扑而至。
    这两条人影俱甚矮小,宫天抚一掌击出,猛然又撤回来。身形侧处,那两条人影果然直掠过去。但宫天抚身手更快,疾然一伸手,便抓住那两条人影的后背。目光一归,果然是那两个被掳的童男女。这时全身其软如泥,分明已被老魔弄死。他随手一摔,把两具小尸摔在地上。只见对面不及半丈之处,屹立着一个小童模样的人,脸上神情却十分老练阴狠。
    “你可是玄阴教内三堂香主之一的阴阳重子龚胜么?”
    “正是老朽,姓宫的你何事来找老朽?有什么要老朽奉告的?”
    宫天抚想道:“原来他已听到我和罗刹夫人对答的话。”
    口中嘲声道:“老魔头你枉自名震武林,原来一见到强敌来到,却也只会装孙子,缩起头来。今日我宫大抚只问你一个人的下落,你如不肯回答,我的青玉箫可不认得人。”
    老魔头受此奚落,差点儿气得哇哇大叫,然而他又不能分辨说他是因元气未复,故而不能现身应战。这个哑巴亏老魔头只好咽下去,终于忍住气道:“宫天抚你休要节外生枝,闲话少说,究竟你要问老朽什么话?趁早说了,老朽尚有要事。”
    “我只问你,上官兰的下落何在?”
    他说得咄咄迫人,语气冰冷。阴阳童子龚胜心中暗怒,但同时已想到这个美少年追问那上官兰的下落,一定是涉及男女之情。记得曾经亲眼目睹过史思温对上官兰作出亲昵的行动,莫非他们之间因那美丽少女而缠夹不清?这么一想,登时有了计较,当下压住满腔怒气,缓缓道:“你这一问,老实说……”
    他停顿一下,逗得宫天抚眼睛睁得如铜铃大,喝问道:“老实说什么?”
    “老实说,你真个问对了人,可是冲着你的态度,我不愿意说出来。且慢……”他大声喝道,原来宫天抚已忍不住,扬手作势,便欲攻击。
    宫天抚身形凝定,冷冷道:“你敢不说实话,宫某掌下可不认人。”
    阴阳童子龚胜怒极反笑,道:“今晚老朽真是栽到家了。小子你还有什么可奚落老朽的,不妨尽量说出来。老朽数十年,已未曾听过这种话。”他又顿一顿,然后道:“只有一点可以告诉你的,便是你问的那个女娃娃,老朽曾经目睹她躺在一个少年怀中。”
    宫天抚倒不知他说的竟是真话,反而误会他是暗示上官兰已落在他们手中,并且已遭蹂躏。登时怒火腾空,玉面变色。大吼一声,施展出峨嵋派七煞绝招天狼中矢,迎面一掌猛击过去。这一掌虚虚实实,明看是凌厉凶猛,其实掌力是外表刚猛暗中阴柔,底下的招数变化,精奇莫测。
    阴阳童子龚胜明知对方不比等闲,光是看着他早先能够力拒小东极罗刹宫的罗刹夫人,便知他可以脐身武林高手之列。但这老魔头何以还会这样对待宫天抚呢?原因是一来宫天抚之名不见经传,年纪又轻。早先虽然抵挡得住罗刹夫人,但龚胜并未亲眼目睹,是以他还不能确定宫天抚的功力。那罗刹夫人名声虽著,但六十年都未履尘世。阴阳童子龚胜出道时,罗利夫人已然归隐,是以对于罗刹夫人的厉害,仅仅耳闻而已。也许如今因年纪太老,功力不进反退也未可知。这样推论起来,宫天抚不见得一定十分高明便抵挡得住罗刹夫人。其次是龚胜本人在武林中已有名声和地位,纵然碰上强敌,却也不能贪生怕死,露出怯色。有这两个原因,纵然阴阳童子龚胜知道宫天抚实在高明,也不能说出软弱的话。
    此时宫天抚这一掌击去,阴阳童子龚胜大骇,疾忙使两个身法闪开,不敢正迎其锋。但他身形暴退得快,宫天抚变招更快。不知如何已移宫换位,手掌化为凭夷击鼓之式。一股阴柔中带着阳刚的力量,已袭上阴阳童子龚胜身上。
    龚胜这一惊真是亡魂皆冒。也自使出自己看家本领,疾然斜转身,一肘撞出去。这一招称为“沙鸟斜飞”,专门护身救命。啪地一响,龚胜跌撞开去,差点儿便趴倒地下。宫天抚神威凛凛,纵身追迫过来,继续出招攻击,一时掌影如山,把个阴阳童子龚胜打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但宫天抚到底临敌经验不足,三十招之中,虽然屡有机会可以击败对方,但总是不能及时抓住。第三十一招时,阴阳童子龚胜使出一式“仰射金牛”,拳掌齐飞,凌厉无比。这一招败中求胜。宫天抚制之不住,只好退开一点,阴阳童子龚胜也退开几步,暗中喘息一下,现在虽然让他援手,可是对方功力之高,招数之奇,实在令他浮起怯战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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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惊回首羞述千年愿
    宫天抚抽出青玉箫,厉笑一声,道:“我还要瞧瞧你的阴阳扇有什么本领,快亮出扇来。”阴阳童子龚胜有苦难言,他岂能说他的阴阳扇已被史思温、上官兰取去?这时只好明恻恻冷笑道:“老朽用一只肉掌就足够了。”
    宫天抚在青玉箫上,确实有不凡的造诣,这时见对方不肯亮兵刃,他心性高傲,立刻也收起青玉箫。怒吼一声,重复徒手扑上。这一回大家都以死相拼,打得凶狠激烈之极,直是武林罕见。地上的砂石被他们的拳风掌力刮得四下激射,声势甚是惊人。
    拆了五十来招,阴阳童子龚胜已屈居下风。宫天抚乘胜更增锐气,重手全出,恨不得一招便将对方击毙。但见龚胜突然面白如纸,惨煞煞地十分难看。宫天抚久闻这厮先天一气功天下难敌,厉声一喝,倏然掣出青玉箫。一股掌风迎面扑来,宫天抚不敢疏忽,手腕一震,撤出一片箫影,宛如一堵墙壁般封住面前。
    阴阳童子龚胜果真已使出先天一气功,那一丝奇寒极冷之气,已夹在掌风中射向对方面门。这时一见对方有备,心想若然对方以这支青玉箫进攻,自己一则赤手空拳,二则运用了先天一气功,功力削减,已是难逃一死之局。当下心生毒计,双掌连环击出。掌风一阵一阵地继续不断向对方扑去。
    宫天抚以箫护身,封得严密异常,转眼间见对方已打出六七阵掌风,面色依然那么惨白惊人。他这时测不透对方究竟已施展那极毒的外门功夫没有,心中犹疑一下。倏然长啸一声,身箫合一,化为一道青光,疾射向阴阳童子龚胜。只听两声扑通响处,这两人都一齐摔倒在尘埃。
    但那阴阳童子龚胜却立刻爬起来。原来当宫天抚一箫点到时,已中了他的先天一气功,因此青玉箫准头一偏,点在他右肩上,便自摔倒地上。这一箫虽然未取了阴阳童子龚胜性命,但已将他右边肩肿骨点碎。同时这股力量也将功力削弱的龚胜撞得退开数步,跌倒在尘埃中。
    龚胜忍疼爬起来,咬牙切齿,直奔向宫天抚。意欲立即加一脚,把他头颅踩碎,以泄心头之恨。竹林中传出一个女人娇柔的嗓子,道:“龚胜你敢下毒手么?”
    人随声现,一条人影飘飘然自天而降。在这等黑夜之中,来人居然穿着一身雪白罗衣。
    龚胜大吃一惊,退开数步。眼光到处,只见来人美如仙子,一身白衣,更衬出那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他吃吃道:“玲姑娘是你?”
    来人正是藏在林中的朱玲,这刻她一见宫天抚被人家毒功弄倒,登时若心大震,不顾一切地飞纵出来。
    阴阳童子龚胜见是朱玲,知道她是玄阴教之鬼母座下一凤三鬼中的白凤,功夫甚高。在这刻他真元大大耗损的情形之下,岂敢和她动手。否则不拼命尽力将她擒回碧鸡山向教主领功才怪哩。
    “玲姑娘莫非与这宫天抚认识?本座若知是姑娘贵友,绝不敢下毒手。现在姑娘将贵友带走,假使姑娘不怪本座的话。”
    朱玲低头一瞥宫天抚,只见地仰天而卧,面色惨白惊人。她的情绪波荡之甚,娇叱一声,猛可一剑刺去。太白剑幻出蒙蒙白气,凌厉无比。阴阳童子龚胜努力一闪,身形不稳,差点儿摔倒地上。他急中生智,大喝道:“玲姑娘如不赶紧施救,只怕宫天抚性命难保。”
    一言惊醒梦中人,朱玲立刻弯腰去抱那宫天抚。
    阴阳童子龚胜见她肤白胜雪,身段婀娜,暗中叹口气,忖道:“像那宫天抚那么俊美,才配得上她这种美女。”一面想着,已乘她去抱宫天抚之际,咬牙忍疼溜入庙中。打后门穿出去,再绕回庙右,进入下面秘室中。
    这边朱玲一抱起宫天抚,但他一身冰冷,真像已经死掉。不过有点奇怪之处,便是身躯十分柔软。但她已经心碎魂飞,突然把宫天抚放下,重又拔剑在手。圆睁杏眼,找寻阴阳童子龚胜的下落。她跃入庙中,但见满地俱是小弯箭,再往后走,地上布满了黑色的小铁屑。
    后门洞开,夜风直吹进来,那老魔头分明从这里溜走。
    这时她志切报仇,疾如电掣般从后门飞出去,一手持剑,另一手中暗藏十余支金针。在黑夜中,有如出现了一头白凤,在竹林中飘忽往来。她已决定不顾一切,纵然会被那老魔头暗算,但她一定在临危之际,反送给他一剑和十余支夺命金针。
    在这夜风萧萧,一片静寂的凄寂中,她脑中浮现出在方家庄的一幕。眼前是一片火海,一个丰神俊美的美书生,在火海中飘飘飞渡,双臂中还抱着一个美人……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掉下来,今后天地茫茫,再到哪里去找一个知心人?
    竹林中毫无敌人踪迹,她知道阴阳童子龚胜功力大减,加之身上负伤,定然走得不快,但如今遍索不见,是何道理?脑筋一转,立刻返身直扑石庙。要知她江湖阅历也极丰富,加之昔日在碧鸡山上,那玄坛圣地之内,原本由公孙先生摆设过埋伏秘道,平日已经看熟了,这座石庙内的机关,源出于公孙先生一脉,故此她看来看去已看出一点端倪。
    找到石庙右侧,隐约可以瞧见僵卧庙前的宫天抚的尸体。她的恨火,直可以把整座石庙烧毁。
    她看了一忽儿,突然一剑刺向墙上,哼的一声,那柄削铁如泥的太白剑,直刺入墙中,一块方石被她的太白剑一挑,骨碌碌掉下来。只见内中一个小铁环,地伸手一拉,滴答一声,墙上出现了一道门户。
    朱玲在恨火熊熊之中,蓦又一喜,压剑护身,直闯进去。只要碰上那万恶的阴阳童子龚胜,她左手的夺命金针,右手的太白剑,定然一齐施展,务教对方立刻血溅五步之内。
    她沿着石阶下去,到了尽头,只见一道石门,堵住去路。朱玲不肯冒失,侧耳而听,内里毫无声息。当下暗暗咬紧银牙,曲膝一项。那道石门呀地打开,只见前面一条通道,俱是森森岩壁,一股霉湿的气味送入鼻中。只因甬道内十分黑暗,是以前面究竟如何,根本看不清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咬紧牙关想道:“那老魔头定然藏在这里面,我非找到他,绝不干休……”当下仗剑直闯,但因太过黑暗,故此她不敢走快。
    走了四丈许,仍然未到尽头,她心中更觉惕然,加紧戒备。辜见前面两点碧光一闪,并且有物体急掠而过的风声。朱玲何等灵敏,左手一抬,一丝金光射出去。黑暗中但听一声极惨厉的叫声过处,跟着又传来砰的一响,一样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她跃过去,太白剑摆扫一下,映出一道白虹,借着剑光反射,已瞧出那样被她金针射中的东西,敢情是一头大野猫。朱玲呸了一口,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二十五六丈之远,发觉地势渐高,甬道也越来越窄小低矮。
    眨眼间她已停住去势,摸出千里火,打亮一瞧。只见一个小穴,约莫是三尺大小,穴口野草小树丛生,遮住了大部分空间。清凉的夜风吹入来,她嗅吸一下,忖道:“难道这儿便是另一个出口?阴阳童子龚胜便是由此逃走么?”钻将出去一看,谁说不是。那一片黑压压的竹林,远在十余丈以外。
    她纵目回望黑暗的旷野,哪有一点儿可疑之处。不由得叹口气,返身又从洞口钻入去。
    这时朱玲心神恍惚,既不是悲哀,也不是仇恨,只觉得心头一片空空洞洞。本来照理应该由右面奔回去,越过竹林,便可以见到石庙,这样当然要快捷便利得多。但她心神迷惘,在黑暗中走了一大段路之后,这才想到这一点。
    她为之苦笑一下,一面将太白剑归鞘,一面想道:“我毋宁在黑暗中摸索,也不愿看见光亮。在黑暗中,我觉得较容易逃避现实。唉,宫天抚他陪我离开仙音峰,本想除了为我求灵药之外,再争一点名声,哪知这样便惨遭毒手。而我呢,连他的仇人也没有逮住杀死,为他报仇……”想到这里,心中悲惨得很,热泪簌簌洒下来。
    隔了片刻,她仰天幽幽长叹一声,怆然忖道:“老天呀,难道我朱玲的命真这么刑克,任什么人对我好一点,都得遭受劫难么?”
    她的脑海中闪过好几个人的面影,第一个是石轩中。这个面影停留得很长久和十分清晰。她柔肠寸断,哀怨无边地重温当年和石轩中在一块儿的经过。
    然后厉魄西门渐的面容掠过心头。他的样子虽是那么狰狞可怖,丑陋惊人。同时他满身血腥杀孽如山,心肠之冷酷,几乎可说是天下第一。但他对自己却深情一往,驯服无比。是以在丑陋可怖中,仍有人性的可爱一面。不过这个面容很快便从她心头掠过,说到底西门渐终非她会付出感情的对象,只不过对这位大师兄,有一种难忘的印象和感激的心情而已。
    脑海中最后出现的,便是俊美无俦、心冷手辣而个性孤僻的宫天抚。现在他已死了(最少她认为如此),因此特别震撼心弦。而以往所不满意的地方,现在都变得可爱可忆。
    每个人都是这样,当一件东西在手中时,并不觉得稀罕,有时甚且会觉得累赘。然而一旦这件东西永远不属于你所有时,便大大改变了以往的观感,往往要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件东西的好处来。对物尚且如此,对人更加要深刻一点,特别是涉及男女之情中的人物。
    朱玲呆呆地停立在黑暗中,虽穿一身雪白的衣裳,只能看出一抹淡淡的灰影。
    上官兰晕倒在史思温身上,也不知隔了多久,她一缕芳魂才返归窍穴,悠悠醒来。猛一睁眼,阳光满地,已晒得身上十分暖和。青草和泥土的气味扑入鼻中,令人浮起一种难言的情绪。不是惆怅,也非忆旧,但两者都有一点儿。
    她张开眼睛好一会儿之后,这才完全恢复神智。随即便记起可怕的往事,眼光也瞥见史思温的面庞。她爬起来,跪在他身旁,举手拭去泪痕。
    本来她想放声痛哭,可是史思温面色红润,仿佛如生。是以她拒绝相信史思温已死的念头,因而抑制着自己,不肯放声大哭。她知道史思温之所以这样,乃是宫天抚的箫声所致。
    这时,她忽然异常痛恨宫天抚,怪他怎可如此不分皂白,把一个好青年弄死。
    忽然史思温眼帘微动,上官兰以为眼花,苦笑一下,揉一揉眼睛。定眼看时,史思温居然长长吐一口气,仿佛一个人睡得括畅无比之后,快要回醒一样。她为之愣住,就像一尊石像似的,动也不动地瞧着史思温。
    史思温徐徐睁开眼睛,马上因见到上官兰而睁得更大。两人对望一会儿。史思温道:
    “我们不是在梦中么?”她哭了起来,有如带雨梨花,即可怜,又可爱。史思温坐起来,忍不住揽住她的香肩,呵慰道:“别哭,别哭,一会儿叫人看见,该多么羞呢?”
    她一边抽咽,一面道:“你还打趣人家,敢情你是诈死的?”
    史思温突然想起来,举掌一击脑袋道:“我真糊涂。哎,那箫声好生厉害,我忽然发觉浑身乏力,毒伤发作。心脉奄奄欲绝时,便昏倒在地上,不知后来怎样?呀,你可看见他们?”
    上官兰道:“我听见箫声赶来时,只见到你僵卧地上,那时你浑身冰冷,面色惨白如死。我……我也昏了过去,就倒在你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刚刚醒来,你也就睁开眼睛。”
    “奇怪呀!”他跳起来,暗中一运真气,但觉丝毫没有阻滞之象,居然已完全恢复常态。“这是什么缘故,我又完全好了?”他一把抱起上官兰,激动地叫道:“现在我绝不会怕那宫天抚的箫声了。”
    说到这里,他激动的情感,忽被一种奇异的冰凉感觉抑制住,变回十分平静。他虎目一眨,道:“你身上为什么有那种奇异的力量?就像我卧在那大石槽中那种感觉一样,甚且更加有力些。”
    上官兰微笑一下,她颇为欢喜看见这个一向诚朴老实的青年,变得孩子气起来。
    史思温又问了一次,她才认真地想一下。“哦,我知道什么原故了。”她欢喜地道:
    “你看看这个。”
    她从囊中取出一颗像鸽卵般大小的圆形白玉,上面有一层像丝网破的红纹,十分好看。
    史思温接在掌中,但觉遍体清凉,情绪稳定。一种十分舒服的冰冷感觉散布全身。
    “啊,你在哪里得到这宗宝贝?可知道叫什么名字?”
    上官兰将她在观看史思温和阴阳童子龚胜剧战时,无意在大石上挖出来的经过说出来。
    最后道:“我根本来不及多看一眼,便放在囊中。现在还是第一次细细观看这件宝贝呢!”
    史思温恍然道:“原来是你救了我一命。这件宝贝专门克制阴阳童子龚胜那等外门功,是以你倒在我身上,便无意把我救了……”说到这里,想起上官兰对自己的情感,实在令人感动。若非有无比深情,怎会一看见自己僵卧在地上,便昏倒在身上。
    他把这枚寒星冰玉放回上官兰腰间革囊中,慎重地道:“这可是一件古今罕见的异宝,你必须小心收藏。更不可让外人晓得,以致人家生心觊夺,惹来杀身之祸。”
    她道:“你身上有伤,把这东西留在身边才有用。”
    史思温认真地道:“不,不,我的伤已完全复痊,还是你留在身边好些。”说着,他替上官兰按按脉息,色然而喜道:“真好宝贝,连你受郑敖点穴的内伤,也完全好了,果真无价之宝。”她也十分欣慰,道:“那就好了,我不必上天山柱峰求治。”
    “宫天抚和你有什么关系?”他问:“还有朱玲,为什么他们在一起?”
    上官兰岂有不知朱玲和石轩中一段往事,故此在石轩中的徒弟面前,绝不能将朱玲和宫天抚的实在情形和盘托出。这时不由得愣一下,然后道:“玲姑姑凄凉得很,她的事一时说不完。宫大叔的人很好,但脾气有点儿古怪,而且手底很辣……”
    史思温岂是傻子。见她神情不自然,言语中又支支吾吾,不觉大起疑心。但并不追问,淡淡道:“原来你叫那宫天抚做大叔,我还以为是你夫家的人。”
    上官兰睁大眼睛,道:“什么夫家,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以前说的话不是真的,我……
    我其实还没有丈夫的哪!”
    这时史思温可掩饰不住惊讶之情,嗯了一声,道:“我没有听见你这样说呀!”
    只见上官兰低鬓一笑,悄悄道:“好在是你没听见,否则你那样子对待我……”下面的话没说出来,但史思温心中比她说出来还要清楚明白。他顿时忘掉一切拥抱住上官兰,两个人沉醉在热爱之中,已不知身在何方。
    傍晚时分,他们已经并骑在湘鄂大道上。两人年轻男女有时喁喁细语,有时眉目传情,说不出多么缠绵恩爱。
    他们乃是作返回湘潭的打算。史思温无论如何,也得回去向崔伟交代一下,免得师父到达后,老等不到他。然后,他可能陪同上官兰到仙音峰上去找宫天抚和朱玲。一则为了上官兰,二则他私心想再斗斗宫天抚。这件事情有两个用意,其一是为了自己昏倒在箫声之中,十分有辱师门;二是为师父的关系,非斗斗那宫天抚不可。
    仔细问及宫天抚的本领,对于他请识天下各名门大派的绝技一事,感到十分诧异。因此对宫天抚的身世,起了莫大的好奇心。不过因上官兰也不晓得宫天抚的身世,他自然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这一对青年情侣,如今不须隐藏住情感,因此形迹异常亲密。可是在两人最深的内心处,都隐隐有点儿不安。这种不安的情绪,每每令得他们在独自休息之时,难以安宁。有如被一条无形的毒蛇,啮咬着那颗心,然而,他们却没有说出来,甚且极力掩饰住。不但要蒙住对方,还想进一步欺骗自己……
    这时候,石轩中已孤身离开了湘潭崔家,直向院山天柱峰进发。他所骑的马虽然骏健,但也得休息。是以三日之后,他才到达鄂省边境的崇阳。这时天色已暮,他准备在此城歇宿一宵,翌晨再走。
    正在找寻客店之际,忽听鸣锣喝道之声。石轩中也跟着街上行人一样避开一旁,只见一项八人大轿缓缓过去。石轩中眼力何等厉害,忽然扫过轿中,已瞧见那轿内稳坐的人是谁,不由得大为惊讶。但他只微笑一下,等到那顶知府大轿过去之后,才继续找到客店,要了一间上房,准备安歇。
    这崇阳府的知府姓刘,名国梁,年当少壮,只在三十三、四左右。为人精练聪明,以进士出身,数年间便由知县擢升为知府,正是少年得志的人,但他却毫无狂傲自大的习气,因此和手下都相处极好。正因此故,他的政绩声誉也特别卓著。
    今日他有点儿愁眉不展,晚上回府之后,在上房和夫人闲谈,显得有点儿不安。这位知府夫人甚为美丽,眉宇间流露出精明干练之色,她并不絮聒丈夫,任得他自个儿沉思,却悄悄嘱咐仆婢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仆妇端来几碟小菜,与及一壶暖热的陈年上好花雕。摆好在一张小圆桌上,便完全退下。刘夫人执壶斟了一杯,送到丈夫面前,柔声道:“相公请饮点酒,有什么事慢慢计议。”
    刘知府清癯的脸上,愁云暂敛,笑了一下,道:“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说着,举杯敬夫人一杯,然后又道:“假如不再发生什么事,那些孩子们派人一送,也就算了。”
    正在说时,门帘忽然无风自动,桌上灯倏然明暗不定。
    他们齐齐惊疑而顾,忽见旁边多了一个人。刘知府大吃一惊,失声而叫。那位刘夫人反而沉得住气,睁大那对水汪汪的眼睛,细细打量来人。这个不速之客,在灯光照射之下,全身都看得十分清楚。
    刘夫人但觉眼前一亮,敢情这个人面如冠玉,剑眉虎目,唇红齿白。天生一种风流俊俏的模样,好比玉树临风,丰神朗照。她这时也禁不住咬一声,站起身来。
    刘知府刚刚张大嘴巴,意欲喝问。却听夫人娇滴滴的声音道:“相公别惊动,你仔细看看是谁来了?”他如言细瞧一番,对方也自含笑向他颔首,温文地道:“夤夜擅闯闺房,尚乞有恕唐突之罪。”
    刘知府呐呐道:“尊……尊驾是……是石大侠么?”
    这位不速怪客正是一代剑客石轩中,他微微一笑,道:“国梁兄总算未忘故人,大嫂您好。”刘夫人离座盈盈跪拜,石轩中好像已防她这一着,微微一招手,她整个人为之动弹不得,怎样也跪不下去。
    石轩中道:“大嫂你这样子岂不是要迫我快点儿走么?”
    她摇摇头,道:“天知道贱妾的心意。嗯,恭敬不如从命,石相公你一向可好?”
    刘知府降尊纡贵,巴巴地搬一张椅子过来,请石轩中落座。然后又替他斟一杯酒,随即举杯相邀,慨然道:“石大侠你今晚突然驾临,真叫我喜出望外。我们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一日不提及你。”
    石轩中并不以他是知府之尊,便觉拘束,仍然十分潇洒地举杯,笑道:“今晚我也是无意得逞故人,特地来访……”两人仰头一饮而尽。刘夫人立刻执壶斟酒,将丈夫那一杯取过来,含笑道:“贱妾也敬石相公一杯,饮罢再谈别的。”石轩中并不推辞,一仰而干,然后他又回敬他们夫妇一杯。
    三林下肚之后,便谈起旧话。原来当年石轩中被鬼母击落悬崖,侥幸不死,化名为钟灵,住在怀庆府万柳庄李府。在未被李家招为快婿之时,与庄中一家布店的刘掌柜谈得不错。后来石轩中外出找寻其妻李月娟,刘掌柜便托他去看看的胞弟刘国梁。(详见本书前传)这样石轩中便认识了刘国梁。其时刘国梁十分落魄,因为年少血气未定,涉足花丛,是以将生意都败落了。这时再没人会同情他的遭遇,石轩中却慨然携他上京,找到尚自坠落风尘中的刘夫人,替她赎身后,又赠他们夫妇一笔银子过日。
    刘国梁原是读书种子,自后终日苦读,奋发用功。三年之后,居然高中进士,发放为府县。由于他为人随和,上下交融。加上那位刘夫人精明过人,每有疑难,多半都被她解决。
    政声为之昭著,升擢为崇阳知府。
    这些已是六年前的旧事,石轩中想不到在这里碰见刘国梁,故而乘夜色迷茫之际,直入内室。
    大家谈了好一会儿,刘知府道:“石大侠你对江湖之事,当然十分内行,请问玄阴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石轩中愕一下,道:“但是一个黑道上的组织,势力之大、遍布全国,又因玄阴教鬼母冷婀武功惊人,足称为天下第一位高手,因此从来无人敢惹。”
    刘知府恍然颔首道:“这就是了,怪不得那些捕快们吞吞吐吐,到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这件事是这样,今日在大道上发现一个小孩,驾着一辆双马的大车,车内还有五个小童。当下捕快把他带回府衙一问,盘出他们全是被拐的孩童,却在中途被人截住。那孩子姓岳名小雷,口齿清楚,但说到后来,却也含含糊糊,弄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差役们又到出事之处搜索,在树林中竟发现三具尸体之多,那三具尸体,据说都是玄阴教的人。”
    石轩中婴然道:“真的?谁敢冒犯玄阴教呢?莫非是他么?”原来他忽然联想到那个冒自己名失火烧方家庄和打败飞猿罗章的人。
    “石相公知道是谁么?”刘夫人察言观色,立刻问道:“不过石相公来了,即使鬼母来此,也不怕她。”
    石轩中笑一下,道:“我是胡乱猜想,只有那个人才敢碰玄阴教。但我还不知道这人是谁,正想访访此人究竟是何来历呢。我的本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大嫂你别信口胡吹。”
    刘知府立刻压低声音道:“石大侠当年出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这桩事天下谁不晓得。”
    石轩中听了,豪气飞扬,哈哈一笑,道:“好呀,你这不是窝藏叛逆了么?”
    刘夫人笑道:“我们为石相公你丢了两颗脑袋,算得什么?”
    石轩中甚为激动,道:“其实我那次仅仅是为了取回我的宝剑,以及找一个侍卫报仇,倒没有什么叛逆之心。现在咱们再说回刚才那回事,到底你如何处理这三件尸命案呢?”
    刘知府苦笑一下道:“我正在考虑,假如含混拖过,则别的知县因失去孩子而追索,而我这边忽然将失踪的孩童送回,却如何交代?”
    石轩中笑道:“这些官府之事,我管不着。假如是玄阴教的人要找你们麻烦,我倒可以插手管管。对了,你能把那岳小雷找来,让我与他谈谈么?”
    刘知府道:“那有什么不可以呢!”当下出房命人去把岳小雷领来内宅。
    他一出房,刘夫人便笑着对石轩中道:“国梁这人就是爱大惊小怪,这桩事随便叫师爷想个推托法子,还愁有什么责任么?石相公你这些年来住在什么地方?那位朱玲姑娘呢?”
    石轩中黯然一叹,道:“提起来话就长了,以前就以为她已遵照她师父之命,嫁与她大师兄。但如今知她早已离开她师父,不知芳踪何处。嘿,日后遇上她的话,倒不知如何认错才好。”
    正谈话间,刘知府已经回来,跟着两个仆妇也将岳小雷引来。
    岳小雷进房之后,睁大眼睛,骨碌碌地扫视房中之人。眼光在刘夫人美丽的脸上一掠即过,并不停留。但扫过石轩中面上时,却凝住好一会儿。
    石轩中立刻温和地笑道:“岳小雷,你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岳小雷道:“没有,大叔你怎知我名字?”
    刘知府笑道:“他是我的好朋友,自然已闻知你的姓名。我们把你带来,就是他想见见你呢!”
    岳小雷心中颇讶这个俊美公子为何这么厉害,居然连知府大人也听他的话。须知岳小雷自幼未离开武昌,是以已觉得知府甚是显赫。他警惕地垂头,想道:“他们又要问我推杀死了那三人,我绝不能泄漏玲姑姑的秘密。”
    石轩中何等聪明,而且因他心性不杂,特别容易懂得天真的孩子心理。这时已知岳小雷有心回避一个问题,暗自一皱眉头,苦苦寻思。
    刘夫人已另外搬了一个软墩,放在圆桌边,招手道:“小雷,我瞧你怪似个男子汉,过来一同吃点东西如何?”这句话登时把个自傲的岳小雷捧得飘飘然,果真走到桌旁坐下,向刘夫人道谢一声。
    大家重新洗盏添菜,岳小雷年纪虽轻,酒量却大得很,灌了三四杯,兀自面不改容。
    石轩中道:“小雷刚才为什么瞧我老大一会儿?”
    岳小雷停筷,道:“我把你和另外一个人比较哩!”
    “哦?”石轩中听此回答,大感意外,追问道:“跟谁比较呢?他和我长得很像么?”
    刘夫人笑道:“天下哪里再找一个像相公这般人物来。小雷到底是个孩子,眼力有限。”岳小雷岂知乃是激他之言,立刻严肃地道:“大婶你说错了,这位大叔虽然长得好看,但还有人比他更好看。有一个宫大叔虽然不比这位大叔好看,但也差不多。大婶你见到了才会相信。刚才我只拿宫大叔和他比较。”
    刘氏夫妇一听他言下之意,除了姓宫的人比得上石轩中俊美之外,甚而还有一个比石轩中更漂亮。刘夫人第一个就不服气,当年她坠落风尘,芳名藉盛。石榴裙下,也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曾经拜倒。真个说得上阅遍天下士。但在她记忆之中,要找一个像石轩中这般潇洒俊美,丰神朗照的人,一个也寻不出来。当下道:“岳小雷你怕有点夸大吧,我真想跟你赌一下哩,只要比得上石相公,就算你赢。”
    石轩中向来没有以客观自许,这时笑道:“算啦,又不是女人,管他好看与否。咱们说真个的,小雷你说的宫大叔,可是你父亲的朋友?”
    岳小雷先摇头,算是答复了石轩中这一问。然后不服气地对刘夫人道:“我如果知道宫大叔他们在哪儿,一定要跟大婶你赌一下。”
    刘夫人甚是精明,这刻已听出这个孩子习惯叫大人们为大叔,倒不一定是父执之辈。便发觉他识得这宫大叔一事,其中有点儿蹊跷。当下向石轩中打个眼色,继续道:“我才不信哩,你说破唇舌,我也不信有这般人品。”
    刘知府觉得夫人的话未免太无聊,跟一个孩子有什么好争论的。弄的反倒令石轩中不能问话。便道:“算了,我们喝一杯,然后再谈。”
    石轩中看到她递来的眼色,心中恍然,便大声道:“岳小雷你嘴巴真硬,可惜临到最后,又推说不知人家在什么地方,这是可能的么?告诉你吧,这叫做向壁虚造,你可懂得这意思?”
    岳小雷家传文学,甚是不俗,抗声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但我并不是扯谎,我岳小雷一生不说谎的。”他说得十分凛然,这使得石轩中不好意思再逗他。却听岳小雷又道:“那宫大叔是在路上碰见,现在怎知他们去了哪里?”
    刘夫人立刻问道:“可是这宫大叔和另外那个更俊的人,把那三个贼人杀死的么?”
    岳小雷果真一生不说谎,被她一问问到痒处,不能否认。又不肯说是,只好低头不语。
    刘夫人盈盈一笑,向石轩中点点头,道:“终究知道了什么人是凶手啦,石相公你可想得起江湖上有没有这一号人物?”
    刘知府这时才知道刚才的话并非白说,钦佩地颔首道:“夫人神机妙算,愚夫无由蠢测,石大侠有了这一点线索,定必想得出来吧?”
    石轩中剑眉紧锁,沉思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有这么一号人物,居然敢与玄明教作对,便道:“真是咄咄怪事,目下谁敢惹那玄阴教呢?”
    刘夫人道:“石相公不须心急,既想不起那人是谁,也是无法。”
    岳小雷已吃喝得差不多,刘知府见石轩中没有什么话告诉岳小雷,便命仆妇把他带走。
    石轩中问岳小雷自家就住在府中一个跨院里。为的是唯有他可以问出一些经过情形,是以想特地把他带回府中居住。他温和地拍拍岳小雷肩膀,道:“但愿天下男子汉,都像你一般有胆识有骨气。”岳小雷懂得他的意思,高兴异常走了。
    这里石轩中和刘氏夫妇谈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二更鼓声。
    石轩中起座道:“时候已晚,大家都得休息。好在如今已知你们近况,日后再图良晤,自不愁没地方找你们。”
    刘氏夫妇起立相送,刘国梁道:“往昔在京师所住的那栋小屋子,我仍然保留下。为的是防你偶尔降临,找不着我。我们已吩咐好守屋之人,如果是姓石的找我们,可告以出任之事。”
    石轩中脸上笑容未敛,突然道:“贤伉俪留步,后会有期。”末一句刚刚出口,桌上银灯骤然一暗,同时之间门带微响,他的人已自踪迹杳然。
    他出到府外,但见新月挂在天上,凉风习习,胸怀为之恬谧。当下不施展夜行术,缓缓沿着大街走去。好在他根本不穿夜行衣,是以巡夜逻卒绝不会以为他这个一表斯文的人乃是个江湖人物。
    他摇摇摆摆地走着,这时万籁无声。家家户户都闭门熄灯,同入黑甜乡中。走了一程,但觉这个世界已经完全停止活动,而他则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因此在他周围合该是一片荒凉冷落。这种滋味浮上心头,可不好受。他迷相地沿街而走,不时留下一声叹息,徐徐消失在寂夜中。
    他的脚步在街末转角处忽然停止,但他自家也不知道。因为他缅怀起旧事,宛如处身梦境之中,所有的人和以往的苦难辛酸,交织成一片。只觉得十分怅然,却不知竟是为了哪一个人和哪一件事而惆怅。
    在街角那边,蓦然从房上纵落三条人影,其中一个沉声道:“你们办完事之后,立刻来见我。”这个声音威严有力,中气极足,分明是一位武林出类拔李的好手所发。那两人齐齐躬身行礼,口中恭谨地答应一声。那个说话的人,身形一晃,便已隐没在黑暗中,身法快极。
    剩下这两人立刻转身出街角,忽见转角后一个人仁立不动,抬头望着天空。
    他们为之一惊,一齐止步打量面前此人。但见他一身儒服,面如冠玉,目似寒星。俊美中又有飒飒英气,从眉宇间流露出来。不过如今他双目尽是惆侗之色,对月寻思。
    这两人对觑一眼,其中一个满面胡子的汉子,故意用力咳嗽一声。对面那个书生失魂落魄地望着天空,理也不理。
    要知这位美书生,乃是一代大侠石轩中。他身怀绝技,焉有不知面前站着两人之理。但他恰在满腔心事正浓之际,这世上的一切,他都觉得十分漠然。此所以早先听到那内功奇佳的人的说话,他也不曾动念过去看看是什么人。不过他到底感觉灵敏异常,有这两人站在前面,总会使他分散了愁思心事,于是他移目注视那两人。他的眼力在黑夜中仍然如同白昼,故此瞧见他们面上那种诡秘而不怀好意的神色。
    石轩中的脑筋一转,已知自家犯了江湖大忌,在无意中撞见这些黑道人物行动。当下不愿正面冲突,故意失惊地噫一声。
    那个没有胡子的人道:“原来是个失意的穷酸书生。”
    “不一定。”另一个道:“咱们总得盘他一下。”
    石轩中故意畏怯地移开眼光,然后向大街对面横踱过去。走了几步,蓦地真的感到十分寥落,便信口吟哦道:“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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