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神传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五章小道士亲嘴救弱女
    石轩中陪他叹息一声道:“怪不得玄阴教横行天下,而其他的邪派人物无一嫉妒干挠,敢情以前有这一般前因。”
    史思温突然道:“老前辈请恕冒昧之罪,敢问那个身兼备名山大派武功绝艺的宫天抚,是不是正派长老合力训练出来的人,准备和邪派那个传人对抗?”
    天鹤真人矍然看他一眼,道:“这一猜正与贫道忖度之意相同,除了此故,各派岂肯以绝技传与外人?”
    石轩中听了,这才明白天鹤真人所以会请自己看他面上,勿伤官天抚性命,原来有此缘故。
    “以贫道看来,各派老友所合力训练出来的传人,对付邪派各能手都可以应付。但对付碧鸡山鬼母冷婀,一则鬼母练有与道家罡气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奇功。二则他火候尚浅,定难与之匹敌。贫道如非心褊气狭,一怒之下,隐遁洞庭之滨,而及时以贫道本门气功相接宫天抚,则鹿死谁手,尚不可知。然而悔又无及,只盼轩中你仗天下最正宗的剑术赢了鬼母,则邪派诸凶敛迹,天下重放光明。至于那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则是武当支派,冰生于水,青出于蓝。为人虽偏激自大,尚不列入妖邪之列。你如以宽大为怀。则可置诸不理。希望你三思贫道此言……”
    石轩中恭容道:“老仙长金石良言,不吝教诲,在下敢不铭诸心版。”
    他们这一番畅论之后,不觉已是近午时分。阮均忙去张罗面食款客。史思温也帮忙。两人在厨中一面忙着,一面谈论起刚才天鹤真人的话。
    史思温叹道:“想当年,武林中风云变幻,咱们却无缘参与,真是可惜。”
    阮均也附和道:“咬大哥说得是,但想起来小弟更惨。你现在已踏入江湖,而小弟则还是毫无成就,年纪又太轻,连身负血仇也无法去报。”
    史思温赶快安慰道:“阮兄弟可别着急,凡事必须忍耐而后能够成功。刚才听老仙长提起邪派高人中,有一个是铁扁担邓长白,我想黑心脚夫陆贡一定是他的传人。这样说来那陆贡也是列入邪派高手诸人中的一个。你只要轻举妄动,可能便会遗憾终身呢,阮兄弟莫怪我直言。”
    阮均环眼中进出泪光,道:“史大哥爱我之心,小弟岂能不知,如果我有你这么一位哥哥,那就太好了。”
    史思温诚恳地道:“阮兄弟,你我甚是相投,我也没有兄弟,如不嫌弃,咱们结拜为异姓骨肉如何?”
    阮均喜形于色,连声说好。两人不拘形式,就在厨房内向天跪拜,结为兄弟。
    阮均忽然愁道:“好不容易有个大哥,却不知石师伯几时要走,便得分手。”
    史思温也露出依依之色,道:“最好能够多聚几日。我在这里,好像能够忘掉自身烦扰,真不愿立刻离开你哩!”
    这时面食已弄好,端将出去,两人分别向师长禀告结为兄弟之事。石轩中看见阮均那双环眼中露出的神色,知他心意,便说出过几日才离开。阮均甚喜,向石轩中拜谢过。
    饭后,阮均拉了史思温出去泛舟,湖波一片白茫茫,清风徐来。史思温披襟迎风,心旷神恰,真个暂时放下心事。两人指点湖景,高声谈笑。阮均一手操舟,却疾驰如飞。史思温发觉了,问道:“均弟你这是要赶到什么地方?”
    阮均神秘地笑一下,道:“大哥你稍安毋躁,我带你看看一样东西去,包你称奇不置。”史思温见他尚是孩童心性,便不追问,静等那令人惊异的事物出现。
    舟行如矢,贴水飞驶,不久工夫,已将近靠岸。史思温遥临四下形势,但见路岸上不远有一个村落。犬吠鸡鸣之声,依稀可闻。除此之外,只有芦苇和岸上树木,并无出奇的事物。他暗自笑一下,想道:“我这位义弟葫芦中不知卖什么药。等会儿别出乖露丑,已经很不错哪!”
    正想之时,船已泊岸,却不是在村前的小码头。两人上岸后,阮均神神秘秘地直向树林走去。钻入林中之后,一直摸到树林边缘,对面二十余丈远,已是那座村落。他忽然一纵身窜到树上,熟练地勾住一段横枝,招手道:“大哥你也上来。”
    史思温应声而起,俐落轻灵地站稳在旁边,问道:“现在可以看得见了么?”
    阮均举手遥指那个村落,道:“大哥自己请看吧。”
    史思温如言一看,眼光首先落在最靠外面的一座小屋子。却见这座屋子虽然简朴,但有一个小花圃,坐落在屋子右侧。此时百花并陈,研艳映眼。史思温心中一动,想道:“不意在这等地方,居然会有这么雅致的花园。”
    左侧的窗子开得甚大甚低,此时完全打开,房内一览无遗。只见房内陈设简陋,一看而知不是富足之家,但极之整洁,可以当得窗明几净四个字。一张宽大的木床靠在最内的墙壁下,此时帐子高撩,床上半躺着一个少女。云鬟不整,面色苍白,正向窗外的花园注视。
    不问可知这座小花园,乃是为了床上这个少女而设。这种布置在大户人家不算稀奇,但在这等荒僻穷困的小村落中,却就叫人讶异不置。
    史思温目力迥异凡人,当然看得十分清楚。但他乃是拘谨守礼之人,正与他师父石轩中一样,故此连那少女面貌都没有看清楚,便移开目光。他搜索那村落好一会儿,并没有见到其他新奇的事物。心中微感不悦,想道:“这位义弟也恁般不知礼节,叵说此间有好奇之处,仅有那座花园。但窥人闺阁,成何体统。”
    阮均用手肘轻轻推他,问道:“大哥可瞧见了没有?”
    史思温摇摇头反问道:“均弟你常常到这里瞧看吗?”
    阮均并不否认。还自惋惜地道:“是呀,但小弟我一点儿也没有下手的方法。大哥你可瞧清楚了那位姑娘,她整天都是这样子卧着不动,永不离开那房间。”
    史思温甚感不悦,低哼一声,方自筹思较为婉转的话教诲义弟。阮均道:“大哥的眼力当然看得清楚,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史思温听他言中另有含意,但他始终不肯向那少女所卧之处细看,便问道:“你说什么东西?”
    “在她床前的那盆花呀,大哥你瞧见么?”
    史思温依言一瞥,忽然凝定在少女床前那盆花上。那是一盆兰花,如今只悬着几片碧绿明净的长叶,并没有花。那种脱俗出尘的姿态颜色,一望而知乃是兰中异品。
    他瞠目瞧了良久,才吁一口气,道:“均弟,我不知说得对与不对,这盆兰可能便是咱们玄门中人认为的千载碧兰。寻常的兰花,绝没有这种碧绿得像透明的颜色。同时咱们远远望去,已仿佛能够嗅到那种清香。”
    “大哥说得好。”阮均快活地道:“可见大哥眼力不凡。这盆兰花正是千载碧兰,玄门中人若然得到,供养在丹室之内,行那吐纳之术,可以省却摄心苦功。而这千载碧兰的果实百年一结,服者有起死回生之妙。如是玄门羽士得服,可抵一甲子苦修之功,大哥我可说得对么?”
    “正是这样。”史思温现在也不忌讳窥人闺阁,一直凝望那盆千载碧兰:“我还在奇怪均弟你年纪轻轻,何以见识渊博至此?”
    “不怪大哥奇怪,像这等玄门至宝,虽然出名,但我练武之不暇,何能与师公论及此?
    事实上那救我一命,携我来拜列师公门墙外的林老先生,平生杂学极精,于医道尤见高明。
    他第二次重来,留下一卷手录医学秘本,并且与师公谈论了七日七夜,由此师公尽传他的医道。林老先生之意,却是想请师公转将医道传授给我。其后师公因我不宜分心,除了练武之外,只能读点儿书。直到去年,师公才传我医学。故此我对于天下各种药物之性,以及各种奇花异果,都详熟于胸。”
    史思温赞许地笑道:“想不到均弟依博学多才,为兄失敬了。”
    阮均忸怩而笑,道:“但小弟却还不会医人呢!”
    史思温忽地又注意那少女房中,原来此时有个中年女人入房,走到床沿边坐下,和那少女谈笑起来。虽因太远,听不到她们说什么话,但从她们的笑貌神情来看,显然是一对感情款洽无比的母女。但见那少女一面说话,一面伸手摩挲花盆,自然流露出对这千载碧兰的热爱。
    史思温恍然大悟,轻轻道:“均弟你不忍夺人所好,无怪有下手不得之叹。”
    阮均忽然道:“也许明日此时便会结实呢!”
    史思温不是内行,看不出来。阮均解释道:“我闲日中不时来此看看那千载碧兰,但今日看来颜色倍艳于往日。据经上记载,凡是兰叶绿于往日,便是结实之兆。此花结实有一定时刻,必在每日晨间卯时。现在已过了卯时,仍未结实,那么一定是明日了。”
    史思温道:“师公可知道此事么?”
    阮均道:“我一发现,便曾禀告他老人家,但师公只微笑不语,歇了一会儿,才说出仙品神赐,自有前缘这八个字。我想不出他老人家有什么玄机,以后便没有再提过这桩事。”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见到那母女情深款款,那少女荏弱的手,不时摩挲在花盆上,任何侠义中人,虽明知那千载碧兰实有脱胎换骨之功,但这已是有主之物,况且那少女似抱病缠绵床第,谁也不忍心觊夺。
    回程时,阮均告知史思温说,那位姑娘患了严重的房病,她之所以不死,全仗那千载碧兰的香气。他查明那位少女姓白,家中人口甚是简单,父母双全,还有一位兄长,父母和哥哥都对她极为爱护。为了她天性爱花,特地由对岸迁来此地,布置了这么一个小花园。花园中的花卉历时数年,才有今日光景。她的父兄俱是湖上渔民,生活清贫刻苦。
    阮均最后又说,假如不是那千载碧兰明日会结实,而那姓白的少女服下之后能够立刻痊愈。他已立志学会医术之后,首先设法医好这位连弱可怜的少女,方肯罢休。史思温颇为赞许。回到小桃源,各自休息到午膳时,这才起来。下午练功之后,两人又聚在一起。纵谈一切。史思温发现这个年方十四的义弟,年纪虽轻,但胸中学问渊博,思想也甚成熟,全然不似同龄的小童。同时又得知他与武当后起之秀铁胆吴士陵已结拜兄弟。
    石轩中也不辜负此行。原来他与天鹤真人盘桓了一昼夜之后,天鹤真人已深知这位一代大侠胸襟磊落,为人正直异常。遂将青城独步一时的气功,传授给石轩中。寻常人练这等道家罡气,最少也得练一甲子之久,才能有点儿成就。但石奸中一则本身所筑的根基功夫,乃是玄门正宗之学,比旁人占莫大便宜。二则他天资过人。加上曾经屡服灵药。有这两桩原故,是以进境之速,令人咋舌。
    天鹤真人要他异日转授与阮均,以免青城派在他物化之后,失此绝艺,石轩中义不容辞,一口应允。
    翌日清晨,史思温和阮均驾舟直赴那座村落,这两人俱是好奇心甚盛的少年人,都想着看那千载碧兰结实之时,是什么样子。到达之后,又藏身树上,远远观看。哪知过了卯时,看千载碧兰除了越见碧绿明艳之外,竟未结实。
    他们怅怅踏上归途,阮均一面推舟落水,一面评论道:“我担保明日一定会结实了。”
    他跳上舟,又道:“但明早我却懒得再来看了。大哥试想,那种天地间之奇宝仙品,却让一个凡人眼下,我们在一旁垂涎目观,竟是何种滋味呢?”
    史思温笑道:“仙品神物,自有前缘。均弟莫忘师公此言。”
    阮均放声而笑,道:“好大哥你不说良心话,也罢,再不谈这件事,反正那位白姑娘荏荏弱弱,看来怪可怜的,给她服了也好。”
    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极低的冷笑。阮均话刚说完,自家听不见,但史思温却听得清楚。面色陡变,蓦地倒纵出去,在空中一个转身,面向树林,那树林中毫无可异之处,史思温不肯服气,直扑入林中,极快地搜索。阮均甚是机警,一看史思温的动作,便知有异。也未追问,迅速地跃上岸来,径向林外包抄围搜。可是他也一无所获。蓦然转身,远远只见房中卧在床上的少女,正支起半身,诧异地看着他。
    阮均嘻开阔嘴,向她笑一下,便钻入林子。走到岸边,只见史思温一面狐疑之色,已屹立舟中,阮均问道:“大哥发现了什么?”
    “我分明听到一声冷笑。”史思温凝重地说:“我相信绝不会听错。但如果真有个人发出冷笑,则此人身法之快,远在你我之上。”
    “除非那厮熟悉此地形势……”阮均道:“否则一定会由右边钻入另一个林子中,多半会从左边出林。我立刻围抄时,却不见丝毫动静,反而……”他嘻开嘴笑了笑,史思温问道:“反而什么?”
    “反而我傻头傻脑地东张西望,走得又快。那白姑娘奇怪地坐起来,双眼睁得大大瞧着我,真是多么不好意思。”
    史思温大笑一声,看他挥桨驾舟出湖,片刻间,这一叶扁舟已隐入苍茫湖波中。
    这时,林中一个人款步走出来。此人年纪仅在三十左右,一身华服,衬托起俊美的面容,直是浊世翩翩佳公子。他站在湖边,望着茫茫一片白水,唇边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然后向左边的芦苇中走去,眨眼间已拉出一条小船,跳落船中,飞驶而去。小舟去势神速无比,较之阮均的小舟尚有过之。顷刻间也隐人茫茫湖水之中。
    中午时分,这个小村已热闹起来,渔民纷纷回来用中饭。白家父子两人,也回到家里。
    他们一入家门,便先到那少女房中。
    少女一见他们回来,便喜孜孜地招呼过,然后秀眉一颦,诉苦道:“爹爹,这两天早晨,都有人在花园外出来,我着实怕得很哩!”
    她的父亲用粗大有力的手掌,轻轻捏一下她的面颊,道:“这地方难得有生人经过,你不理会就是了。”少女道:“但我怕啊!”
    她的哥哥睁大眼睛,道:“妹妹可曾看清,两日来都是同一个么?”
    她点点头。她哥哥指着窗子,对父亲道:“这扇窗太大,又不能关起来。我想明天迟一点出湖,看看那家伙是什么人。”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好吧,娟娟不要害怕,明天让我们看看那人是谁。”
    下午白家父子两人,复又出湖打鱼,村子一片宁谧。白娟娟的房中弥漫着特别的香气,她呼吸着这些香气,但觉身体和心头都舒适宁静无比。每日下午都侵袭她的潮热,今天竟然偃旗息鼓,没有来犯。
    翌日早晨,她不时惊疑地向窗外张望,虽然想起父亲和哥哥都在隔壁,心中稍安,但直觉得这两天见的那人,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神秘。她没有见过那人的面孔,只看了他的背影,这个背影出现和消失都十分迅速,她根本也看不清楚。正是这样才有一种神秘之感,使她怔仲不安。
    已交卯时,她的父亲母亲和哥哥,都轮流来看她。这天她显得精神焕发,若然不知底蕴的人,一定看不出她有病在身。早餐已弄妥,她的双亲和哥哥都在外面进食。她倾听着进食时的声响和他们的谈话,心头洋溢着一股亲情,是那么温暖,她幸福地微笑起来。
    在她床头那盆碧绿的兰草,忽然吐了同一股时谈时浓的香气。她深深吸了几下,但觉浑身骨髓都注满了力量,使她不由自主地坐起来。只见那盆数年来未开放过花朵的碧兰,此时在中心处不知何时已长出一支绿梗,长达一尺,粗如小指。在顶端处出现了一个花蕾,大如拇指。
    她惊喜交集地瞧着这盆兰花,正在想怎的早先没有看见这支碧梗和花蕾?忽然心中一震,突然移目投向窗外。只见一个华服公子,站在花园之中。
    她已看清楚他的面容,虽然是个少见的俊美男子,但她那洁白如一片冰雪的心灵上,却感到这个人有一种迫人的震慑人的派头。她感到十分惊骇和不祥,一种像噩梦的可怖阴影,笼罩住她。
    那个俊美的华服公子微微一怔,有如电光般的眼光,毕直从她眸子里射入她的内心。似乎因她的惶乱惊慌的眼色而感到讶异,故此要看清楚她内心中的意念。白娟娟感到自己丝毫也不能隐瞒,她努力挣扎地移开眼光,尖叫一声。
    外面的父母亲和哥哥,听到她的尖叫,一齐抛下碗筷,冲入她房间,他们都几乎一齐怔住。因窗外小花园中,那个华服公子屹立不动,他流露出一种险恶的表情,使得这一家人都为之窒息。
    白娟娟又尖叫一声,闭目叫道:“就是他,就是他……”叫声发颤,显然惧怕之极。
    她哥哥怒从心起,抢前两步,指着那华服公子道:“喂,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华服公子不屑地看他一眼,道:“这块地你们可曾买下来?我为什么来不得?”语声冰冷无比。白家之人俱是良善渔民,她哥哥闻言一愕,答不上话。
    白娟娟的母亲这时激发了母性护子的本能,抢上去怒道:“你就是没有道理,那是我们的花园,你瞧不见么?你敢把我女儿骇坏,这人命官司就要你打。”
    华服公子冷哼一声,道:“你们这是找死,怨不得我心狠手辣。”言犹未毕,只见他一跨步,忽已从窗子走入室来。
    白家两个老的和儿子一齐怒叫出声,上前拦阻,年轻儿子最快,冲到那华服公子面前,一拳捣去,拳头出处,忽然打个旋,然后全身瘫软地跌在地上,双目紧闭。
    两个老的一看儿子倒在地上,真个儿心摧肠断不约而同地冲上来。白娟娟已睁开眼睛,尖叫一声“爹娘”。只见那华服公子面上浮起阴笑,双掌一分。两个老的一声也没叫出齐齐向左右飞开。砰訇连响,各自撞在墙壁上,然后跌在地下。
    华服公子目中露出凶光,突然伸脚一踹,地上的年轻人滚开一旁,这次他才真正死掉。
    白娟娟心中一片混饨,已不知是悲是惊。那华服公子并不瞧她,目光如电,落在那盆碧兰之上。但见拇指般大的花蕾,已变成碗口般大的紫色花朵,此时无风自颤,香气由谈而浓。
    一瞬间那碗口般大的紫花突然收敛,华服公子不禁喜动颜色。
    白娟娟蓦地惨叫一声。这时她已明白自己在这世上,已是孤零零的人。往日的温馨关怀,此生此世,再也不能复享,这个可怖的思想,像毒蛇般撕裂了她的心。是以她发出一声超乎人性所能忍受的惨叫,刺耳惊心。
    华服公子为之微愣。他平生杀人,已不知多少,但这种惨厉惊人的叫声,却是第一次听到。就在他微愣之际,白娟娟双手握起那盆碧兰,咬牙突睛,要向华服公子砸去。华服公子脸色陡变,他已看见碧梗上结了一个紫色的果实,巍巍欲坠。
    白娟娟举盆过顶,正要砸去。哪知她久病之躯,缠绵床上多年,手腕无力。那盆碧兰把持不住,忽然打背后滚坠。先撞在床上,然后由床头滚下地去。
    华服公子闪目一觑,只见那盆碧兰已滚入床底。白娟娟则瘫倒在床,不曾动弹。他心中既急于要将那千载碧兰的果实取到手中,但却一时想不出方法。只因那盆碧兰已滚入床下,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其势不能从一个女子身下,钻入床底去拾取那盆碧兰。
    这时在湖边一艘小舟刚好泊岸,史思温矍然道:“我听到一声惨叫呢!”
    阮均应道:“我也听到,恐怕白家出了事故吧?”两人一齐飞纵上岸,疾扑白家。那华服公子只不过一时想不起法子而已,但他的脑筋随即已转过这个弯。冷笑一声,双手扣住床沿,轻轻一举,已把整张床挺起齐胸口之高。白娟娟浑身发抖,这时离仇人甚近。他那白净的面皮,修长的眉毛,微微弯钩而仍然好看的鼻子,都离她不过三尺之远。她一点儿力气也用不上,心中恨得要死。倏然张嘴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出去。
    华服公子一侧,那口唾沫擦着鬓边飞过。但唾沫究非如同暗器般干净俐落,仍有几星溅射在他面上。他几曾受过这种侮辱?怒不可遏,双手一松,整张木床平抛地上。
    白娟娟吃这一惊,昏绝过去。华服公子铁掌一举,便要劈下。突然脑后风生,一股强劲潜力直撞过来。华服公子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明明可以旋闪开去,但他并不如此。突然向上一纵,身形一升数尺之时,反掌一拍。砰地一响,两股掌力相交,他竟赢了一点,将袭来敌人震开。
    华服公子趁机借力飘开,回头一瞥。只见那个与他换掌之人,正是昨晨所见的两人之一。另外那个小童已双掌合拢,平推急袭而至,口中还大喝一声:“好恶贼!”华服公子双脚还未沾地,便自怒哼了一声,掌化“平沙落雁”之势,往外一按。砰地一响,他又斜斜飘开数尺。那个小童双掌之力极是刚猛,但仍然比不过他。吃他掌力一震,踉跄而退。
    这两人不消说,正是及时赶到的史思温和阮均。今晨他们本不欲来,但这天起得太早。
    练功之后,无事可为。石轩中和天鹤真人俱在丹房中练那绝世奇功,声息全无。
    阮均念念不忘那千载碧兰,一则他学医,渴欲亲眼得见这百载罕逢的仙果究竟是什么样子。二则他一向心急出道复仇,如有千载兰实服下,便可如愿。但他是侠义之辈,当然不能强夺有主之物。故此迫不得已,放弃此念。话虽如此,他仍然难释此念。
    这时练功即毕,阮均便邀史思温到那儿看看,史思温无可无不可,便和他一道驾舟出湖。
    阮均心心念念俱在那盆千载碧兰之上。故此不似史思温,入室时一见尸横遍地,便怒得连声音也喝不出,猛取那邪恶凶恶的华服公子。阮均却看到那盆千载碧兰滚在墙角,紫色的果实犹在。这时身形被震得踉跄而退,史思温右掌一顶,他才站稳,史思温身法奇快,已从他身侧擦过,左掌“手挥琵瑟”,跟着右掌又以“五了开山”之式,砸劈过去。
    这两招凌厉无匹,掌力之重,仿佛可以开山裂石。华服公子眼角既瞥见阮均扑向墙角,却不暇分身,一招“作茧自缚”,双掌紧紧护住全身。史思温双掌如奔雷般末到,“噼啪”
    两声,四掌相交。华服公子大喝一声,内力激涌而出。史思温抵御不住,蹬蹬蹬连退六步,地上现出六个深达四寸的脚印,为之骇然。
    华服公子捷如鬼魅,直扑向阮均,阮均本伸手抬起那盆碧兰,但敌人掌力已到。若不迎放,则要克蒙其害,只好一时间向后击掣。那华服公子手臂突然加长,推开阮均手肘,五指已沾到他背上。
    史思温此时刻已出鞘,口中喝叱一声,刷地一剑越床递到。华服公子感到剑风极是锐利,不暇加重掌力击向阮均,立时收掌转将开去。史思温剑发如风,刷刷刷一连数剑,将那华服公子迫到墙角。
    那旁阮均虽然没有被敌人掌力所击实,但背上已感到如山之重压将下来。不由得跌个狗吃屎,面部直撞向地上。那盆千载碧兰恰好在他面部旁边,那枚紫色奇香的兰实,恰是在嘴巴之下。阮均唯恐将之压扁,张大嘴巴将整枚果嵌入口中。他本无吃果之心,但一撞之下力道甚猛,牙齿一震,咬破了那枚兰实。但觉一阵奇香攻鼻,紫色兰实中的仙液琼浆,倒有一半流入腹中。他久受天鹤真人薰陶,胸襟光明磊落,绝无丝毫贪得之心。这时慌不迭闭住咽喉食道,同时又得闭住嘴巴,免得琼浆都溢流出口。
    这边史思温以一支长剑,攻势甚猛,但却不暇回顾,大叫道:“均弟怎么啦?”阮均不能回答,史思温心中大震,以为他已遭毒手。因为他已看见阮均背上挨了一下,那敌人掌力之奇诡毒辣,世罕其匹。别说阮均气候未深,中了一下。便自己挨上那么一记,也得当场昏绝,立时刻上一紧,隐隐有风雷之声。
    那华服公子一身武功,竟不知是何门道,奇诡莫测,手法之多,世所罕见。史思温的剑术传自石轩中,为剑法中之正宗,此时凌厉进攻,对方又赤手空拳,能够接住面不即死于当场,的确骇人听闻。再过几招,那华服公子后背着墙壁,退无可退,但他的招数奇诡尽世,变化精微,手法之多,出人意外。勉为其难地接住史思温几剑后,已呈不支之态。
    阮均跃起来,只见那少女面色苍白,星眸欲启而启。他扑上床去,突然与那少女亲起嘴来。华服公子见他这般模样,虽在危急之中,仍忍不住冷笑一声。
    史思温心悬阮均安危,见那人向身后发笑,实在忍耐不住。宁可中了敌人援兵之计,也抽空回头一觑。目光到处,只见阮均伏在那少女身上,嘴对着嘴,厥状难看之极。他大吃一惊,方想阮均为人正派,怎会谈得如此急色,向那少女轻薄?华服公子大喝一声,拳掌爪一齐施展,潜力潮涌,凌厉无匹。史思温心神已分,竟吃他迫退数步。华服公子长啸一声,纵掠出屋外。
    史思温再也不顾看阮均丑态,跟踪追出。只见那华服公子一脸狠毒之色,突然掣出兵器,竟是一根蛟筋拧成的龙头杆棒。杆棒乌黑,但那个龙头却金光闪闪,制作极精。龙口处利舌长达半尺,可以伸缩自如。收杆时则缩回口内,抖直之时,这条锋利如剑的舌头便自动吐出来。
    史思温心中一凛,只因为大凡使用这一样软硬兼具的兵器,必须是内家好手,功力高强再加上兵器上的特点,最坚拼斗。刚才已领教过此人掌上招数,的是高人一等好手,如今对方掣出这等兵器,叫他岂能不暗自警惕。
    华服公子戟指冷笑道:“本公子自出道以来,纵横天下,尚未动过兵器。今日可是看得起你,首次使用这根毒龙棒。”
    史思温朗声道:“史某准备好了,你发招吧。”
    华服公子傲然扬一下手中金光灿然的毒龙棒,闻言并不即发,大有自空四海之态。
    史思温忍不住道:“我史思温剑下不斯无名之辈,你报上万儿来。”
    华服公子仰天打个哈哈,然后侧目斜睨,道:“本公子不妨说出姓名,好叫你死而无怨,我姓张,名咸,人称无情公子便是。”
    史思温听了,甚觉陌生,便笑一下,道:“你果真当得无情公子四个字?”
    无情公子张咸似是甚喜此一外号,听了史思温之言,露出受用的神色,道:“方今之世,谁若有情,算他倒霉。闲话休提,本公子可要动手啦?”
    史思温摆开门户,只见那无情公子张咸健腕微颤,抖得那根毒龙棒笔直。跟着踏中宫,走洪门,手起律落,一道金光直取前胸。史思温微感不安,只因对方这一招,分明是一身功力,已臻绝顶,是以能以杆棒使出花枪招数。这时不暇多想,剑演绝学,一招“白云出岫”,剑势斜翘外撩,跟着变衍三式,由对方空隙攻入。这一招乃是崆峒派“伏魔剑法”中的小九式之一,攻守兼具,有意想不到的克敌之威。
    无情公子张咸自负无比,第一招进攻,看似平学,但内力十足。预料必可由这一变招生化无穷,直把对方迫退一丈。十招之内,对方将无还手之力。猛见对方剑招不奇。但双方招数一拆,立时变化多端,不可捉摸。不由得喝声采,棒化“横扫千军”之式,拦腰扫去。
    这一棒改以铁棍招数使出,棒上劲力刚猛无传。比之手持数十斤大铁棍之威势,毫无逊色。史思温疾然绕开去,不敢硬接。他们仅仅在一招半式中,已估计双方功力造诣。史思温虽是正宗内功,又得达摩坐功心法为助,但究竟时日尚浅,比之无情公子张咸尚逊一筹。
    无情公子张咸长笑一声,人随捧走,电急袭至。“藕断丝连”、“七步封喉”、“水宫点将”一连三招,棒影幻化得满天匝地俱是。但第一招乃是刀法,第二招变为判官笔点穴招数。第三招最是凶毒,竟是剑法。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自创的碧螺剑法中,有所谓五大毒剑,这一招“水宫点将”正是五大毒剑之一。
    史思温使出伏魔剑法,小九式源源施展封拆,身形团团直转,竟无还手之力。他曾与魔剑郑敖激斗,见识过这一招“水宫点将”,故此无情公子张咸全力集中在这一招之上,反而便宜了史思温。乘隙错闪开去。形势为之一缓。无情公子张咸大感意外,微噫一声,抡棒再打。便见他奇招叠出,顷刻间已将史思温困在棒影中。
    阮均其实不是非礼人家,仅是一片好心。将口中尚有一半的千载碧兰之实,从她口中度入腹内。那千载碧兰之实,确是天地间之仙品异果,刚入白娟娟之口,已使得她神智一清,眸子半启。只见一个人压在身上,不由得芳心大震,努力翻身挣扎。
    阮均还不知人家何以挣扎,唯恐那仙果琼浆漏掉可惜,双臂一紧,白娟娟哪还能动弹?
    他运真气度将过去,白娟娟不由自主地一口完全咽下腹中。丹田间一股热流,直冲上来,四肢百骸,登时舒服无比。但白娟娟羞愧之念难消,双目紧闭,毫不动弹。
    阮均抬起身躯,见她毫无动静,不觉大奇,复又俯低头去看她脸上神色。白娟娟突然一巴掌打在他颊上,双泪直流,阮均手足无措,瞠目道:“喂,你怎么啦?”她又一巴掌打来,阮均头颅一侧,便已闪开。
    白娟娟虽是渔家贫女,但她自幼患了痹病,长年卧床不起,闲中唯有以书本解闷。故此实在已读了一肚子书,深知贞节两字之意。如今被阮均这样亲嘴和压在身上,以她想来,实是等于失去贞操,这叫她如何不苦心尽碎?她第二巴掌落空,便双手推去。阮均顺势跳下床。皱眉不悦道:“你可是疯了?”
    白娟娟坐起来,这才看见阮均乃是昨日在窗外向她笑一下的童子。不过阮均面上虽是一团稚气,但身体强壮,绝不似十四岁的身材。故此她仍然羞愤之极。刚要骂他,一眼看见地上父母兄长的尸体,蓦地记起前事,悲痛攻心,登时呆若木鸡。
    外面叱咤之声传将入来,阮均仓皇回顾,只见史思温仅剑力守,形势不妙。
    这时白娟娟突然一震,突然干嚎一声。跳下床来,直扑向墙上,低头便撞。阮均反应甚快,赶紧一纵身,伸臂把她抱住。白娟娟挣扎哭喊道:“让我走,你放手让我走……”他摇头道:“值怎么成,我放手你便寻死。”
    白娟娟如何挣得脱地的手臂?但打他抓他,也没用处。阮均亦没有闪避,只闭上眼睛,便任地抓打。她的指甲甚是尖利,划过他的皮肤时,却只有一道浅浅的白痕。她哭喊无效之后,突然心力松懈,身躯一软,抽咽不住地伏首在阮均肩头。
    阮均手臂环抱住她忏弱苗条的身躯,忽然浮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这个纤弱的女孩子,已在残酷的命运之前屈服,而要求别人的可怜和帮助。但目下只有他能够给她一点安慰,他已是义不容辞。当下柔声呵慰地道:“白姑娘,你别胡思乱想,你的仇人正在外面,与我史大哥剧斗,你可知道?”
    白娟娟身躯一震,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向窗外望去。只见那无情公子张咸口中嘿嘿冷笑,手中毒龙棒密如雨下,向史思温力攻打不休。她虽不懂武功,但从两人的神情上,已看出史思温屈处下风的危殆情形。
    阮均蓦地把她放开,坚决地道:“你可站得住么?我要去帮史大哥一臂之力。”
    白娟娟木然点头,阮均一声长啸,跃出屋外,他手无寸铁,却不碍事,随手抬起一块重达四、五十斤的石头,五指扣住石角,便纵过去。
    原来昔年天鹤真人本以七十斤的铁木鱼,称雄一时。其后那具铁木鱼被鬼母冷婀的师父木灵子,一杖点落悬崖之下,他便不再使用铁木鱼。但他这一身绝艺,却传给阮均。故此际均臂力特雄,所使的铁木鱼有六十斤之重。今晨游湖,没有带在身边。此刻拾一块大石,其实也差不多。
    他扑将过去,到得正是时候。史思温在数十招之后,便堪堪不支。若不是师门剑法博大精深,他早就得被那无情公子张咸的奇诡无匹招数,伤在当场。但挨打则必有予敌可乘之机,是以危殆之甚。
    阮均加入战场,那方石头舞得呼呼直响。史思温配合他的凶猛攻势,改守为攻。一时平反了局势,大有起色。无情公子张咸全不在意,等阮均锐气略挫之后,毒龙棒奇招屡出,内力如山。五十招之后,复又将两人卷在棒影中。
    “嘿嘿,青城派铁木鱼绝技,敢情尚未失传,可是天鹤那牛鼻子教你的?”
    阮均大怒喝道:“你这恶毒的人,竟敢胡乱提我师父法号。”骂声未歇,叭地一声响,那无情公子张咸使个怪招,一棒抽在石头上,震得阮均踉跄而退。无情公子张咸又尽力迫攻史思温,却见史思温一味施展那套平生未见的剑法,精严无比,使他无法躁急轻进。
    阮均手腕震得酸麻无力,站在战圈外喘息。无情公子张咸好像不将他放在心上,竟没理他。阮均回头一看,只见白娟娟周窗观看,登时雄心大起。他正要挥石上前,却见无情公子张咸突然一连数棒,分从四方向史思温进攻。
    史思温苦战至今,蓦然大喝声,长剑震出千万缕剑气,完全封住敌人攻势,跟着一招“夜渡关山”,人随剑走。砉然一响,刺穿敌人棒影,跃出战圈。
    无情公子张咸明知自己对付这两个敌人,稳操胜算,不过这已使得他颜面无光。只因还须苦战一、二百招不等,才有机会可以击倒那使剑的敌人。他压棒不追,冷冷道:“史思温你的剑法,已经足可独步剑术之林,你师父是谁?”敢情他自负博识天下武术,却认不出史思温这套剑法。
    史思温傲然应道:“家师石轩中,天下妖邪闻名丧胆。”
    无情公子张威面现喜色,颔首道:“咳,我怎的没想到是石轩中一派。”
    史思温和阮均迷惑地对望一眼,只因这厮面露喜色,可能正因是石轩中的朋友。但如是石轩中的朋友,焉能如此邪恶,不但夺人所好,还下毒手击毙白家三人。
    无情公子张咸仰天长笑一声,扬扬得意地在他们前面踱个圈子,蓦然站定,问道:“你师父现在何处?”
    史思温没有立即回答,凝视他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与家师可是素识?”
    无情公子张成焦躁地摆摆手,道:“我们不相识,但我正要找他。”
    史思温呼一口气,道:“这就是了。”“是什么?”无情公子微怔问道。
    史思温厉声道:“家师侠名满天下,如果早识得你,还住得你肆虐于世上么?”
    无情公子张威怒目睁视着他:“你师父有什么了不起。遇上我时,叫他明白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如今在什么地方?”
    此言一出,不但史思温勃然而怒,阮均也不屑地哼一声。无情公子张咸知他们不服,傲然一笑,道:“这两日本公子身上有病,尚未复原,故而刚才没有施展出真正功力。你们俱是坐并观天之辈,哪知本公子的真正功力。呔,看招——”喝声未歇,一棒横扫过去。史思温一招“苍龙入海”,剑尖沉处,疾撩敌臂。跟着便有几下变式,乘隙反攻。
    无情公子张咸大喝一声,杆捧上风声陡然锐烈刺耳。啪地一响,史思温手腕一麻,震开数步。只见无情公子张咸杆棒余势犹劲,呼一声直扫向一旁的阮均。阮均自恃力大。运石一架,啪地响处,阮均也被震开数步,持石的右手垂下,敢情已被痛麻得抬不起来。
    若不是史思温先挡了一记,他手中石头不甩手飞开才怪哩。史思温大惊,暗付此人真有深不可测的功夫。这一招看来平淡,威力却大。甚似西康一派武功,专以勇力克敌。
    无情公子张威果真是施展西康金沙一脉的独脚铜人招数,刚勇绝伦。但这一招之后,脸色发青,似是用力过度,身躯难以支持。但他仍不歇手,大喝一声,杆棒忽地飞起,由空中直砸下去。招数刚刚使出,忽见两个劲装疾服的大汉,一掠两丈余,捷如飞鸟,扑到当场。
    其中一个面目凶恶,鼻钩如鹰的大汉,手持狼牙棒,尖锐的狼牙在日光下闪耀出万道寒芒。他大声叫喊道:“公子不宜过劳,小人等来也……”
    无情公子张咸毒龙棒一收,微哼一声。另外那个汉子,面目倒甚清秀,年纪约在四十上下,左手持着一面半尺大的银盾,右手一支短剑,也自银光灿然。他的身法尤见迅疾,转眼落在无情公子张成身边,一语不发。
    这两人来势神速凶猛,大有动手之意,但听无情公子张咸不悦地哼一声,立刻收煞住势子,全都卑谦地不敢动弹。无情公子张咸冷冷道:“你们不奉我命,现身出来干什么?”
    那手持狼牙棒的大汉躬身禀道:“公子且释雷霆之怒,小的们本不敢违背公子严命,但公子你这两日玉体违和。而且收拾这两个鼠辈,何劳公子贵手?故此小的们大胆出来,请公子恕谅。”
    这时史思温已看清楚这个面目凶恶的大汉,敢情只有右手,左臂已断,垂下的衣袖却甚特别,竟然有齐膝之长。又见此人面目虽然狞恶,但对这无情公子张咸驯如家奴,言语又甚流畅得体。不禁暗暗诧异,想不出这人来历。
    无情公子张咸颜色稍霁,微笑道:“你言之有理,那么这两个人交给你们了。这个史思温的师父是石轩中,那个孩子的师父是前代高手天鹤牛鼻子。你们将他们擒住,不愁他们的尊长不出来。”
    那鹰鼻大汉恭谨地应一声,旁边另外那个面目清秀的汉子,也点点头。无情公子张咸又笑道:“本公子去将那妞儿一并捉回去。”
    一言方毕,腾身而起,方向直指白娟娟倚着的窗户。
    阮均怒气填胸,暴叱一声,纵起半空,拦截敌人。无情公子张咸去势甚疾,转眼和阮均撞上。只见他冷冷一笑,双袖一拂,身形在半空居然转闪过去。
    阮均一石砸去,刚打个空,万点光芒已照头罩下。原来是那个手持狼牙棒的大汉,跟踪跃起来,一棒当头砸下。阮均闪无可闪,运足气力,举石招架。轰的一声,人影分开飞坠落地。阮均暗中凛骇,自忖今番生命休矣。原来他手腕痛麻未消,复又硬架了这一下,石头也几乎抓不住。
    那边史思温已和另外那人激斗起来,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原来他一上手,已知这个闷声不响的汉子,功力比之拦击阮均的更高。故此长剑挥处,便使出师门伏魔剑法。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今日只怕要栽,因为他刚才硬撩敌人一棒,手腕尚感麻木。此刻接战,真力甚感不匀。
    对方右手银剑完全不动,仅以左手银盾护身,招数神妙异常。史思温每一剑都剁在盾上,故此有如打铁般当当连响。事实上假如史思温不是因手腕麻木,以致剑上好些精微变化使不出来。对方护身银盾的招数虽佳,也将无法抵御地伏魔剑法的攻势。
    史思温连斩了十多剑之后,腕上更觉痛麻。忽听际均失声一叫,偷眼一觑。敢情阮均双手空空,那块权充兵器的石头,已被敌人狼牙棒砸飞。那独臂大双捧法勇猛无比,此时仍不罢休。五招不到,阮均身上衣服已被挂破数处,却没有流血挂彩。史思温怒骂一声:“不要脸。”但自家也觉难支,无法往援。
    无情公子张咸横抱白娟娟出来,她不停地尖叫挣扎。阮均心头大震,微觉慌乱。对方大喝一声。左袖陡然飘飞起来,扫在他身上。阮均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白娟娟见际均倒地,尖叫一声,纤纤十指,直抓无情公子张咸面门。张咸头颅一侧,髻脚被她指甲刮乱,他怒哼一声,随手将她掷在阮均身上,她忍住疼痛,摇摇阮均,双目空自大睁,却不言不动。白娟娟怎知那鹰鼻凶恶大汉,使的正是内家流云飞袖的上乘功夫,将阮均穴道拂住。以为他已死,玉面上垂下两道泪痕。
    这时史思温形势危殆无比,原来那闷声不出的汉子,不复固守,右手银剑也开始进攻。
    这个不出声音的汉子,左右手招数仅自成一家,大有来历。那面银盾,使的正是邪派高手罗刹夫人睥睨武林的魔篮护身十大招。右手这银剑的招数,乃是当今两派的独门武功。一是称霸天下的鬼母冷婀玄阴真经中的玄阴十三式。虽然仅得八招,却已具见威力。一是星宿海于竹老祖的青竹杖法,也是仅得十数招。但两者揉合而用,刚柔各臻极妙。加上他左手银盾,防守得十分严密。史思温简直无懈可击,反而因手腕痛麻之故,封架不及。
    但一连三次,那汉子因右手中银剑递入剑圈之内,史思温眼看大劫难逃,却不防他左手伸指一弹,便将厄难化解。那汉子手中银剑,三次都差点儿把持不住,飞甩出手。这种奇特的局势,看得无情公子张咸和另一个汉子,眉头大皱。
    只见史思温忽又露出破绽,那汉子一剑戮去,直取胸腹。这一剑如若挨上,非肚穿腹破,登时身死不可。无情公子张咸喝了一声。那汉子剑力量陡减。史思温使出达摩三式中的弹指乾坤之式,左手食指一弹。刚刚弹在敌人剑上,忽觉有暗器袭到。这时欲闪不能,微吭一声,长剑撒手,翻身栽倒地上。
    白娟娟尖声大叫,猛可起身扑向无情公子张咸。旁边那个大汉一掌把她拨开半丈。仆倒地上。她又爬起来,头发蓬散,花容惨淡,仍然扑向无情公子张咸。那大汉早一步拦上来。
    左袖拂过她身上,登时拂住穴道,闷声不响地倒地不起。
    无情公子张咸刚才忍耐不住,弹出一枚小石,以隔空打穴手法将史思温打倒。但他性情甚傲,事后颇觉后悔,因此并不高兴。当下吩咐道:“吕声你把他们三个搬到船上,蒋青山跟我来。”
    独臂大汉先应了,左袖一拂,卷起白娟娟。狼牙棒斜斜背好,将阮均抓起来,用牙齿衔住他的衣服。这才过去史思温那边,单手如提小鸡,直奔湖边。另外那个面目清秀的汉子,不声不响地过来,跟着无情公子张咸,走向白家。
    花园一片零乱,花卉佳草都完全精塌掉。无情公子张咸果是无情,看也不看,跳入房内。他用脚尖将三具尸首,全踢在一隅,然后指指地上,蒋青山用银剑在地上画起来。先画一座山,然后在山脚处画了一头豺狼,最后在山顶上画一片云。他虽是随手而画,甚是快速,但那片云。那座山与及那头恶豺,都画得生动无比,直是一代丹青妙手的格局。
    无情公子张咸道:“还得留点记号,好叫石轩中他们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候他们。”蒋青山颔首,想了一下,便画将起来。
    这刻在小桃源中的天鹤真人和石轩中,都丝毫不知徒弟们有此大变。
    直到下午时,石轩中才发觉不妥。只因为史思温为人最为拘谨,绝不会去了大半天,而不事先禀告之理。天鹤真人却不大在意。因为阮均一向性野,精力充沛,常日东奔西跑。好在天鹤真人功夫精深,不须三餐进食,因此阮均有时会外出整整一天才回来。
    石轩中见天鹤真人不提及此事,便不好意思提起。而他苦练青城绝传的道家罡气,就是半日。是以偶然想起,一旦放过,重新用功,便又是半日时光。天色入黑,石轩中用完功,只觉天鹤真人亲自端了一个木盘进来,盘中有两大碗素面。石轩中大感不安,忙忙称谢。
    天鹤真人霭然而笑,道:“轩中,你可是为了均儿那野孩子,把史思温不知带到什么地方去,因而感到不安么?”
    石轩中笑道:“老仙长料事如神,但晚辈之虚,并非无因。史思温天性拘谨,不管如何说法,但他必会抽空回来一禀,然后再去都可。今天整日未见,大不合他的为人呢!”
    天鹤真人不再言语。两人进食后,天鹤真人才道:“早先贫道怕你心急,故而不说。如今已食毕,不妨说出来。以贫道测度,他们两人气色晦暗,定在最近遇着凶险。天数如是,贫道亦无法挽回,是以不告诉你。”
    石轩中惊道:“那么他们现在一定遇险了?”
    天鹤真人面色一正,道:“贫道以为一定是遇了凶险,不过他们俱非夭折之相,相信终必无恙。”
    话虽如此,但事实上凶险是遇定了。最后能否平安归来,却未可知。这叫石轩中如何能不忧虑起来,但他仍然沉得住气,问道:“晚辈意欲出去一摸他们下落,老仙长以为如何?”
    天鹤真人道:“他们早上要去看那千载碧兰结实,贫道知在何处。反正没有舟楫,不能到湖上巡视。那一处则陆路可通。我们同去一看,如无异兆,便大费手脚哪!”
    他们言罢起身,不久工夫,已走了数里之远。又走了一刻,到达那座村落。方一入村,便已感到不妥。
    原来他们一入村子,便见到在村边的一幢屋子,灯光明亮,屋外有两个差役打扮的人,守在门外。
    天鹤真人口中诵声善哉,遥指那幢房子,道:“该屋必曾发生事故。”
    石轩中现已非昔比,江湖阅历增进不少,微一忖思,便道:“老仙长说得不错。一则贫苦村民绝不会这么浪费灯油。二则那两名公人守在门外,若有所待。一定是发生人命案,故而等候上司及验尸仵工,勘查现场。”
    “你说得有理,我们得想个法子,进去看看。”
    他们迅速地绕到后面,屋后却没有公人看守。原来大凡发生了凶案,官家有人来到现场,则凶手定必早已远扬。是以这两个公人毫不在意,一心等候上司及仵工赶来。
    屋内有两条人影在活动。他们身手极为迅捷,而且因此刻窗门已用木板挡住,外间极难看见房内情形。他们愤怒地看堆在屋角的三具尸首,那白家之人与人无忤,面目甚是善良。
    天鹤真人乃是江湖上的老行尊,略一审视,便低声道:“他们都是被功力绝高之士,点了死穴。死后才踢在一起。可见那凶手之残酷。”
    房内凌乱的情形,显示曾有恶斗痕迹。两人都暗自明白,可能两个小兄弟就在此地遇险。若非被人擒掳而去,便是恶斗之后,追蹑敌人下落。天鹤真人看见屋角那盆千载碧兰,叶色碧如上佳翠玉,极是美观。他嗟叹一声,跃过那张木床,将那盆一代仙品拾起,捧在手中。
    石轩中低头细看地上留下的记号,最靠近尸首堆放之处,画着一朵云、一座山以及一头恶豺。他心头一震,记得这次出山,已听到江湖上传说,近两年来出现了一个怪人,全然不是黑白两道,也不是镖行中人。此人行事毒辣残忍,好些武林中人碰上了他,无缘无故地送了性命,尸身旁边便留下这个记号。
    风闻天下间唯有玄阴教教主鬼母得知此人来历,因为玄阴教的人从未遭此人毒手。其次对于这些凶案,都置之不理。目下此人复又出现此间,江湖上因不知此人姓名,便称之为云山豺。如史思温和阮均两人俱被掳去,则可以想见此人功力之高,最少也不在自己之下。
    石轩中惊然微凛,暗想方今天下突然出现了这么多的能手,看来日后必有无数苦战的机会。他随即又发现另外一幅画,此画由上而下,先是一个月亮。然后是日落山头的黄昏景色。下面是一个箭头,直指右方。箭头之下,便是数幢房屋,组成一个村庄。村庄再下面,便旯多个圈圈,衔接在一起。宛如许多个金环,扣在一起。
    石轩中看了之后,莫名其妙,正在猜忖。天鹤真人已到了他身边,悄悄道:“贫道久已不出洞庭湖,还是不久以前,武当高弟铁胆吴士陵来谒,曾告贫道以近些年来的正邪高手,那云山豺便是其中之一,轩中你想必也曾听过此人。”
    他点点头,道:“这厮果真邪恶残酷,直如凶豺。老仙长请看这一幅意思好像是连贯在一起的图画,竟是什么意思?”
    天鹤真人看了片刻,然后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慢慢寻思不迟。”
    不久,他们在村外树林子内,相继停步。找了一块平坦大石,坐下寻思。
    石轩中首先担心地道:“看来思温和均儿他们都落在此人手中,生命的确堪虞。”
    老道人微微颔首,黑暗中可以看到他白皑皑的头颅一上一下地点动。
    “若不是已将思温、均儿两人掳走,云山豺这厮焉会从容再留图示意。”石轩中补充说:“但那些图画中什么意思?月亮、落日、箭头、村庄、圈圈……”
    天鹤真人慎重地道:“他们两小兄弟昨日早晨曾来此一趟,想已为云山豺所见。今晨交手时,云山豺已问出他们两人师承来历。那厮一定知道我们都在附近,故此这一半图画,定是留给我们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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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右道长恰有丽人行
    石轩中道:“老仙长推测之言合情合理,现在就苦于推详不出图画、箭头所指之处,便是洞庭湖,难道那厮在湖中居住么?”说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又道:“晚辈想起来了,箭头所指之处,虽然是洞庭湖中,但在地图上,右面却是东方。莫非是说他住在东面的一个村庄中么?”
    “大有道理。”天鹤真人道:“这些图画所蕴意思,定是贯串下去。第一个图是一个月亮,第二图是落日山头……”他沉吟起来,原来心中已略得端倪。
    静默了好一会儿,石轩中道:“晚辈数过那些圈圈一共是十九个,这一图意思最是难测。”天鹤真人矍然道:“月亮之后,便是落日景象,莫非是表示时间?”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天,只见一钩弯月,正与今晚之月相同,必是指说今晚。然后又是日落。那就是说,明天日落时分,他在东方一个村庄中,等候我们。”
    石轩中长长吁气,道:“即有此约,思温、均儿的性命暂时无忧矣。”
    天鹤真人道:“这一点不必过虑,目下反正时间尚多,先猜出那十九个扣成一串的圈圈是什么意思再说。”
    他们猜了好久,尚想不出头绪。石轩中建议道:“我们趁着夜色,何不先到那处村庄看看?”
    天鹤真人认为是个好主意,两人便向东方疾奔,若果驾舟,则穿过湖湾,不算甚速。但陆路则要绕岸而驰,须多走二十来里,幸而这两人脚程俱不同凡响,半个更次工夫,已绕到湖湾那边。
    他们小心地较正方向,后又向东直驰。走了十里左右,忽见山麓之下,有个市镇,颇见稠密,房屋甚多。天鹤真人道:“如是此镇,则我们要细细找寻,颇费时间呢。”
    两人到了镇口,天鹤真人又道:“你我分道搜索,不论有何发现,均到此镇对面出口处会合。”两条人影,忽然分开,各奔一方。不久,在市镇那边会合。石轩中面含喜色,对天鹤真人道:“晚辈又想出那十九个圈圈的含意了。”
    天鹤真人见这个一代大侠露出雀跃之色,不觉天颜而笑,道:“轩中你大资聪明无比,竟然被你先猜出来,且说来听听。”
    石轩中道:“晚辈一入市镇,走过几间屋宇,忽然瞥见一个门口,上面挂着门牌号数。
    其时晚辈灵机一动,暗想那十几个圈圈,连环扣住,莫非意指这不能分开的门牌号数?于是找到十九号一看,那幢屋子孤零零站立镇边,甚是宽敞,还有花园等。即清净而又有点儿阴森森,这等时分,独有灯光。因此晚辈不再过去,一径来与老仙长会合。现在一同去查深好么?”
    天鹤真人拂髯道:“你想得起是号数,果然天资过人。快去,我们攻其不备,先探明虚实也好。”石轩中回身带路,一忽儿已到了十九号屋。只见花园乃在左侧,目光穿过花园,可以见到两个窗户中,均透射出灯光。
    他们跃入花园,直扑那两扇露出灯光的窗户。悄悄一看,窗内竟是座大客厅,两扇窗户都属此厅。厅中陈设得十分华丽,壁上悬着不少古代名家真迹的字画。他们想起那作为记号的画,虽是草草几笔,却甚见功力,便料那云山豺必是嗜画之人。
    厅中陈设虽是华丽,但却雅致悦目,毫无俗气。天鹤真人低低对石轩中道:“若然云山豺乃此屋主人,则此人胸中大有学问。以这等陈设手法,非出身世家而又饱学之士,不能臻此。”老道人言下之意,隐含怀疑之念。
    石轩中也犹疑起来,低低答道:“老仙长此言有理,但何以时在深夜,尚不熄灯?又无恶犬守夜,窗户洞开,不怕鼠窃之辈穿窗入屋么?”两人正在疑惑,忽闻履声,从后面走出来。
    转眼间,一位贵介公子,步入万中。这位公子面目韶秀,衣着华丽,与空虚大厅甚是相配。但他面上含着一丝冷笑,令人感觉到有点儿凶残的味道。他大模大样地在当中的太师椅上坐落座,一个身穿长衫,面目端秀的中年人,手托茶盘,走将过来。
    这个中年人一盅香茗,摆在那位公子旁边的几上。茶盘中还有两盅,只见他放在下首一个儿上。几旁有一张高脚靠背红木椅,铺着绣工精美的椅垫。之后,这中年人便放下茶盘,侍立在那公子身后。
    厅外的两个绝顶高手,齐齐讶异,只因以他们的功力进入此园,无论如何后面的人不会知道。但那两盅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事情如此凑巧,刚刚有两个客人要夜访这位公子?正在讶想之际,那位公子痰嗽一声,窗外两人又是一震。敢情这一声痰嗽,震耳惊心,分明是气功上佳之士。这一来他们都知道事情不妙,那两盅茶难道真为他们而斟?
    那公子痰嗽之后,便冷笑一声,徐徐举盅。虚虚向窗外一比,口中说声请字,便啜了一口。天鹤真人和石轩中都不能相信被人家发现,见此情状,更加惊疑。
    无情公子忽又冷笑一声:“两位既驾临荒居,莫非怪罪本公子不曾迎近,故而不肯坐谈片刻?”他面对窗外而说,在他们与这公子之间,并无他人。天鹤真人轻轻说一声:“咱们栽了。”便朗声一笑,道:“公子果有莫测之神机,贫道等贻笑大方,似已无颜相见。”
    那公子一听,以为他们真的要走,双目一睁,光芒闪射。石轩中已长笑道:“老仙长何出此言,既来之,则安之,不枉主人待客之情。老仙长以为如何?”厅中那公子接口道:
    “石大侠果真豪气,天鹤真人遁世年久,放日难忘。致有不情之言。”
    天鹤真人与石轩中哈哈一笑,一同飘身入厅。那公子目光瞥过天鹤真人,并不停留。但扫到石轩中面上时,却凝定不动。片刻他才微嗟道:“久闻石轩中武功固然高不可测,风度更佳。如今一见,斯言不诬。”
    石轩中见天鹤真人已落座,便也坐下,微笑拱手道:“谬奖之言,殊不敢当。公子清俊神品,复又仙机莫测,石某实在佩服。”
    那位公子面上泛起一丝冷笑,开始打量天鹤真人。天鹤真人缓缓问道:“公子高姓大名,可否见示?”
    “无情公子张咸,便是区区。”
    天鹤真人和石轩中为之一怔,相顾一眼。无情公子张咸冷笑一声,道:“你们意是因我留下的记号,与我自称的外号不同,因而疑惑?”
    石轩中坦然道:“不错,江湖上传播的是云山豺,我们也亲见该画,足证江湖传说不假。”说到这里,后面走出一人,面目凶恶,只有独臂。石轩中心头激动,问道:“这两位是尊驾的什么人?可有外号?”原来当他一见那独臂大汉,便感到这人绝似一头凶豺。
    无情公子张咸颔首道:“这一问大有意思。这个是地哑星君蒋青山,那是独臂野豺吕声,他们自幼追随先父,如今是本公子忠心得力的手下。”
    石轩中如有所悟,天鹤真人更是微笑点头。这位老道长灵台空澈澄明,闻言早已了然于胸。石轩中只寻思一瞬,便矍然道:“原来那片浮云,乃无晴之义。音转而成为无情,敢情云山豺三字,却是他们三人。”
    那幅是一片浮云、一座青山及一头野豺,正是作成三人的外号或名字。
    天鹤真人直至此时,才忽然朗声问道:“昔年有一个黑道高手赛苏秦张斯,张公子可认识他?”
    无情公子张咸面色微变,但迅即回复常态,然而这些微变化,已瞒不过天鹤真人和石轩中的眼睛。他冷笑道:“你们是来查我底细呢,加是另有事情?”
    石轩中乃是至情至性的人。吃他提起心事,想及此人外号有无情两字,再证诸早先那种残酷悲惨的场面。不由得打个寒噤,暗中替史思温和阮均两条性命之安危焦急起来。他睁目朗声道:“张公子可知拙徒及天鹤老仙长徒孙阮均的下落?”
    无情公子张咸点头道:“当然知道。他们自恃师门技艺,得罪本公子,如今已被本公子扣押起来。”
    天鹤真人道:“善哉。张公子不愧是好汉行径,行事不瞒旁人,但如今贫道及石轩中惧已到此,敢问公子意欲如何处理此事?”
    无情公子张咸冷冷道:“本公子还没有决定呢。”
    地吸星君蒋青山生怕无情公子张咸说翻了,立刻出手。他随待这位公子寸步不离,因此知他前几日在武昌府为一妖媚过人的少妇所迷,纵欲过度,以致功力大减。非再练十余日,不能复原。早上那无情公子张咸使出一格西康金沙派的独脚铜人绝技,用力过度,面色发青,便为此放。此时忙从无情公子张咸身后出来,走到天鹤真人的椅后。那独臂野豺吕声,唯他马首是瞻,也出来走到石轩中椅旁。
    天鹤真人和石轩中若无其事,并不理会他们。
    独臂野豺日声见石轩中丰福俊逸,只像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绝不似名震当代的大侠。心中不服,拿起几上的茶盅,五指扣住垫碟,口中道:“石大侠远道而来,请喝盅茶。”石轩中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谦然道:“谢谢你。”单手便接茶。
    独臂野豺吕声暗中大喜,忖道:“我因独臂之故,剩下这只右臂,苦苦练得比寻常人双手更有力。这厮托大,不肯双手来接,合该倒霉出丑。我若挫辱了他,江湖上登时便会轰传一时……”想到这里,石轩中单手已触到垫碟。
    天鹤真人久经大敌,心中虽知形势紧张,但脸上仍然堆着微笑。突觉一股大力,从脚下升起,直欲把他托起空中。他暗自一凛,脸上笑容仍不改变。
    这天鹤真人并非不知,原因是他虽然端坐椅上,但他一身精纯武功,不比寻常。明知那地哑星君蒋青山双手搭在椅子靠背边,运力要托他起来。其时虽是刚刚发现,但他反应何等敏锐,当时已立刻使出千斤坠功夫,压住椅子。哪知他加了重量,但这股大力,依然未受阻挠,直涌升上来。是以他为之一凛,方知这个哑巴虽是下人之辈,但武功之高,出人意料之外。
    地哑星君落青山暗运真力,由缓慢而改为快速,突然一托。他是个天生哑巴,是以不会吐气开声。天鹤真人笑容突敛,身形端坐椅上,纹丝不动。地哑星君蒋青山暗斗输了一场,但他能今天鹤真人笑容敛掉,足见他内力之强,不容忽视。
    这边石轩中伸手捏着垫碟边,突然哈哈一笑,已从容取了过来。
    原来当他取碟之时,独臂野豺吕声起先是暗运真力震迫过去。若然石轩中功力不及于他,这一记就得倒在地上。但石轩中严如不觉,从他手中扯夺那盅茶过来。吕声见震敌无功,忙又运力回挣,不想仍被石轩中将茶盅取去。他独臂之力,非同小可。但石轩中不论他是震迫过来抑是挣回,照样取将过去。就在垫碟离开独臂野豺吕声五指之际,他可是老羞成怒,倏然放手,一股掌力劲吐出来。
    那茶盅乃是江西细磁,哪能吃得消这种力量。如若震碎,石轩中势必一身溅上热茶,同时也可能被磁片打伤。这时石轩中却哈哈一笑,手腕一弯,茶盅已移入数寸。同时之间,食指弹出去。这一指有神机莫测之妙,独臂野豺吕声掌心吐出的掌力,沉重得可以洞穿牛腹,但遇上他这一指,立刻消解于无形。
    独臂野豺吕声大骇,真不信对方竟有如此精深难测的功力,居然以一指之力。便将他毒辣凶猛的攻势轻轻化解。方自征愕难言,忽听那无情公子张咸哈哈大笑道:“尔等即速退下,螳臂当车,徒贻不自量力之识。”
    蒋青山这时挣得面红耳赤,仅能将椅子一角托高地面寸许。其余三只椅脚,仍然沾在地上。闻言忙忙收力松手,与那独臂野豺吕声两人,一同走回无情公子张咸背后侍立。
    石轩中已看到地哑星君蒋青山居然能将天鹤真人所坐之椅,托起一只椅脚,这等功力已不容忽视。暗付那无情公子张咸即是这两人之主,武功不知高明到什么境地。
    天鹤真人弃绝尘世多年,极不欲破戒出手,微笑道:“张公子早先没有将师门渊源见告,贫道猜测我等之间也无怨嫌。尚希放回史思温等,不伤和气。”
    石轩中微微一怔,想起白家死了三人,足证这厮心黑手辣,正须为世除害,何能轻轻放过。但天鹤真人既然已把话说出来,他只好闷在心头,不便驳回老道长的面子。反正日后尚有相逢的机会,便也微微一笑,道:“张公子请看老仙长及在下面上,将他们释放如何?”
    无情公子张咸豪爽地道:“区区小事,自当遵命。青山你去把两位小侠请出来。”地哑星君落青山领命去了。
    顷刻间,只听阮均一面吵嚷,一面走出来。天鹤真人愠声道:“均儿何事吵嚷?”
    阮均和史思温都上前行过礼,阮均禀道:“均儿对那厮说,如果将我们放回,必须同时把白姑娘给我们带走。”史思温自觉替师父丢脸,因此羞愧无比,一言不发,退待在石轩中背后。
    天鹤真人问道:“你说的白姑娘,可是那白家的女儿?”
    无情公子张咸朗声道:“这位小兄弟之言有理。我这个家仆不能开口答话,故此无法解释必须先禀告后,方可释放。现在我已命他再到后面去,把那位白姑娘带出来。”
    果然眨眼工夫,那地哑星君蒋青山横抱着白娟娟出来。他睁哑连声,一面腾出双手,比划几下。无情公子张咸道:“他说白姑娘性烈,解开绳索之后,便要拼命,故此不得不将她的穴道点住。”
    石轩中听了,心中一阵惨然。登时义愤填膺,不可抑制。突然从椅上站起来,凛然道:
    “白家三条性命,无辜断送你手,这事可不能算完。今宵因天鹤老仙长乃是世外高人,不愿见到争斗惨剧,又看你释放两小兄弟及白姑娘,俱无损伤一事。暂时搁下。异日狭路相逢,石某可就不客气了。”
    无情公子张咸被他凛凛正气的容色所摄,一时说不出话来。
    五人由陆路回到小桃源,白娟娟姑娘乃阮均背负着回去。
    大家在后进丹房中落座,阮均把她放在云床上,天鹤真人微喟道:“贫道毕竟老矣,反而致正义难伸,恶徒逍遥世上。”
    石轩中一面拍开白娟娟穴道,一面说道:“老仙长其实毫无责任。那厮虽然不仁,但咱们承他慨然放回他们三人,均无损伤,自也不便反颜相向。”
    白娟娟长长呼吸了几口,突然哇的一声,哭将起来。大家都没有做声,任得她尽情恸哭,好发泄心中悲哀。
    良久,白娟娟倏然起来,口中嘶叫道:“爹娘、哥哥……”一面向外面奔去。阮均拦腰抱住她,怜悯地道:“白姑娘,请你镇静一点儿。”闹了好一会儿,她才疲乏地安静下来。
    天鹤真人徐徐道:“贫道带你回来之故,便因你一家俱已惨死,官府已知。若然体归家,将必在公堂上抛头露面,饱受折磨。而公人又无法助你缉凶报仇。白姑娘可明白贫道的意思么?”白娟娟干嚎一声,双目泪水已流尽,点点血迹,沾在眼角。但她仍然听明白了天鹤真人的话,故此点点头。
    石轩中想到白家三口惨死的情景,扼腕嗅目,道:“白姑娘你切勿过于悲伤,你的血海深仇,既为石某亲眼目睹,就等于石某之事。假以时日,石某必为你手洗元凶。”他的语气是那么坚定有力,白娟娟听了,觉得无法不信,便趴在地上向石轩中叩了无数响头。直至阮均遵命把她抱起来,放在云床上。
    史思温心中最是难受,自付若非他的无能,白家血仇立刻便可清雪。何至于后来还为了他们被敌人释放之故,石轩中虽然义愤难遏,却不得不轻易放过敌人。
    这一夜史思温怀有心事,辗转反侧间,不觉天色已亮。他到师父房中,禀道:“徒儿昨夜替师尊丢脸,被敌人所擒。徒儿想了一夜,自知武功太差,情愿回到南方,再练十年。”
    石轩中霭然一笑,道:“思温你有此心,足证你前途无可限量。这正是古人所说知耻近乎勇意思,为师听了你的话,甚觉欢喜。”他稍为歇一下,然后伸手轻轻拍在史思温的肩上,又道:“不过要知武功固然重要,但江湖阅历也极为宝贵。这次既然踏入江湖,虽受挫折,也不应操之过急,便欲回去苦练。等为师碧鸡山之行完毕,若然为师幸而赢了,则咱们师徒直赴崆峒,清理门户,你便可在上清宫中虔心修练。若果为师赢不了鬼母,则今后行止,尚难逆料。”
    这天,石轩中便向天鹤真人辞行。那白娟娟已得天鹤真人答允,为她安排一切。阮均与史思温依依惜别,直送到岳阳城内,这才回到小桃源去。
    石轩中师徒直赴碧鸡山。一路上石轩中常常念及朱玲,偶尔也寻思当晚他与天鹤真人到那十九号屋子廖探时,无情公子张咸何以得知他们来到?有时则想起那个冒自己名字而击毙冷面魔僧车丕的人,不知是谁。
    要知那冷面魔僧车丕,乃是当今有数魔头之一,位列玄阴教外三堂香主之职,威名赫赫。天下无人不晓,那个能够将他杀死的人,不用多说,又是一位惊天动地的高手。是以石轩中一想及此,相见之心,油然而生。
    从这里赴碧鸡山,需要半月行程,若是常人,还办不到。石轩中师徒这一路奔赴碧鸡山,并无意外枝节。
    其时无情公子张咸,带着两个功力湛深的从仆,也是直向碧鸡山而去。他动身早了一宵,故此走在石轩中前头。
    那地哑星君蒋青山和独臂野豺吕声两人,马后除了一个包袱,包着衣服之外,还各有一口尺半长,半尺见方的铁皮箱子。内行的江湖人一看马蹄下的尘土,就可知道这两口箱子,所载均是价值不菲的珠宝金银。但他们却毫不在意,大模大样地疾驰路上。
    无情公子张咸意态萧索,只因他是个极高傲自负的人,出道至今,没有什么人不敢碰碰的,但他领教过史思温的剑法之后,便可推知他师父石轩中的厉害。自己纵在状态极佳之际,尚且未必有把握赢得。何况近两日功力大减,这等事不能见嬉。是以那天晚上,他忍口气任由石轩中及天鹤真人将史思温他们带走。现在他越想越不忿,一面也极度责备自己的内情,这一来意气萧索,心境甚坏。
    此时路上行人极多,陡然三匹马由后面驰追上来。独臂野豺吕声在后面哼一声,道:
    “公子,又是那一干人。”无情公子张咸忽然焦躁起来。侧目一瞥,只见那三骑擦过他们身侧,其中一个面目凶悍的大汉,毫无顾忌地斜眼盯住那两口铁皮箱子。
    这种情形两日来均有发现。而缀着他们的飞骑越来越露骨。无情公子张咸这两天心中不乐,故此没曾瞅睬。这时看他们如此猖撅,不由得怒由心起,大声喝叱道:“呔,给我站住。”那三骑突然爆出大笑声,却不停顿,驰得更加迅疾。
    无情公子张咸猛可一夹马腹,那马长嘶,撒开四蹄,直追上去。他的坐骑乃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只因他人长得漂亮,有点儿文绉绉的,是以那些追踪的人一向瞧不起他,只密切调查和注意那吕、蒋两人。谁知无情公子张咸骑术精绝,又是武功高手,腰腿臂力道都是上乘之选,这一策马追驰,其快如风,转瞬间已追上三骑。
    前面的三骑都为之暗惊,但仍没有十分戒惧。路上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这四骑追逐。尘头飞卷中,只听连续两声惨叫,两个人栽倒马下,斜势犹劲,直滚出老远。不消说这两个栽下马去的人,乃是跟踪无情公子张咸的三骑之二。剩下那个这才知道一路上那么多人都看走了眼,一味以为这个阔公子的两个从人才须戒备,谁知那公子才是煞星。
    无情公子张咸突然一纵身,有如一股轻烟,跃到丈许外的那一骑上空,脚尖一点马屁股上,倏然腾身回自己马上。手中却已多了一个人,正是那面目凶悍,肆无忌惮的大汉。
    那厮已骇得面青唇白,对方这等武功,真是连听也没听过。而且手段之毒,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人不绝的大道上,杀死了两个伙伴。然后才表演了一手,将自己擒回他马上。不禁心胆俱袭,大叫道:“公子饶命——”
    无情公于张咸哼一声,马驰之势已缓下来。他道:“你还想活命么?是什么人命你们来踩道的?”
    那大汉呐呐道:“是这湘北道上的同道们合议决定的。小人等如知公子……”下面的话未说完,张咸一听并无什么来历,随手一掌劈过去,那大汉惨叫半声,身躯飞开数丈。登时身死,后面蒋、吕两人直追上来,独臂野豺吕声道:“公子你留下人命大案,咱们不能再循大道而走。”
    无情公子张咸不悦道:“谁敢拦我,都一律处死。”独臂野豺吕声见他怒火未熄,不敢多言。走了一程,地哑星君蒋青山催马上前,用手势要无情公子张咸折向荒野而走。
    这时无情公子张咸怒气稍解,想想自己三人虽然武力极高,不畏公门中人,但一来杀不胜杀,二来甚是麻烦。当下只好策转马头,落荒而走。一路上湖泊河流甚多,虽然人烟处处,但因已避开通都大邑,故而无事发生。
    走了两日一夜,这天傍晚已到了云梦附近。他哑星君蒋青山坚决不肯让无情公子张咸再连夜赶路,便向一家村民借宿。
    无情公子张咸睡了半夜,忽然醒来,心中烦躁得很,便披衣起来,直向黑沉沉的荒野奔去。忽见前面有座山岭,虽不甚高,但数日来已少见峰,便直奔山顶。山顶那一边,却是一处干仍悬崖,底下深不见底。崖边长着好些古松,黑暗中乍看真疑是鬼物在旁边窥伺。
    无情公子张咸在崖边一块岩石上坐下,略感心头平静一点儿。忽然听到一阵极轻微的步声,冉冉而来。他微微一怔,扭头瞧看,只见一条白影,沿着那一头的崖边,缓缓移动。他的目力甚佳,已看出那条白影,乃是个穿着白衣的女子。
    那白衣女子在崖边最外面的岩石上,轻移莲步地缓缓走来。其时山风相当强劲,将她的白罗衣吹得直飘出悬崖之外。使人看了心底为她颤栗起来,生似她快要被山风刮下那深不可测的悬崖之下。外号无情的张咸,这时也微感心寒。虽然他也是坐在突出悬崖外的岩石边,但他自己并不须担心。反而看见别人这样,却泛生死一发,奇险无比之感。
    那个白衣女子离他三丈左右,便停步不动,落脚处因突出悬崖外,看来生似站在空气中。她有一头丰盛柔软的头发,被垂下来。此时随风飘拂,加添了一种优美的姿态。
    这位神秘的白衣女子,既然生似欲随风归去,但脚下站得甚稳,一望而知必有武功根底。无情公子张咸这时已看清她的面容,但觉美不可言。尤其是在美丽中,蕴含着忧郁之意,组成一种特别的风韵。
    她没有看他,只茫然地望着黑沉沉的无底绝壑。无情公子张咸也不再看她,目光也投向那黑暗神秘的绝壑深处。他知道自己此举,有点儿矫揉做作,但他仍然按捺住好奇心,不去瞧她。不久工夫,他也陷入自己幻想的天地中,不复记得身外的一切事物。
    直到他从沉思中醒来时,那个白衣佳人已不见踪影,有如深夜中的幽灵,来去无声。
    无情公子张咸如有所失,回到留宿之处,但一直辗转到天明,这才睡着。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蒋、吕两人服侍他洗漱之后,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份精美的早餐。张咸吃完之后,便对蒋、吕两人说,今日暂时不走,叫他们自便。两人不知何故,只好由他。
    这天晚上,无情公子张咸正要外出,再到那座悬崖上去。忽听一缕箫声,袅袅传来。曲调苍凉凄楚无比,连夜鸟也停止了叫啸。他侧耳而听,不一会儿便陷入冥思玄想中。在他脑海中,忽然浮起那个白衣佳人,站在悬崖的边缘,下临无底深壑,夜风吹拂起她的云发和雪白罗衣,而她则沉迷地在那可怖的悬崖,细细吹奏竹箫。
    这个景象十分生动有力,使他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山顶上去。放目一望,悬崖边果然有个白衣人,正在吹箫。箫声之凄惋怆伤,直能使闻者伤心堕泪。想来她以全副心灵吹出此曲,必也珠泪满腮,悲不可抑。无情公子张咸心中一阵颤栗,在他一生中,并非没有美丽的女子,但他的确冷酷无情。玩弄之后,便飘然远扬。而事后从来不再想起这些可怜的女性。
    而现在,他忽然想起来,从昨夜以迄如今,那美丽而含忧的面容,与及那婷婷倩影,一直在他心中反复出现。其实他只看了她一眼,却已无法忘记。同时这一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更使得他不知不觉奔驰到山顶来。
    这是什么力量,而令他如此?莫不是他已遇上不能使他无情的人?
    箫声忽然中断,一片死寂笼罩下来,就像这个宇宙忽然毁灭,一切复归于混饨,他忍耐不住,悄悄移步上前,也来到悬崖边缘。离那位恍如大理石塑像的白衣佳人,只有三丈之远。但她没有移动,生像全然不知他的出现。这一点倒可以理解,大凡一个人沉溺在自己最忧伤的心境中,确实是不会发觉外界的一切变动。
    她轻轻叹一声,那深沉可哀的叹声,宛似在冥冥地府中传出来的幽灵的叹声。
    无情公子张咸也跟着她在心底悄悄叹口气。他是为了自己被人漠视,因而失意地叹息。
    但他却没有丝毫责怪她的心情。现在他把她看得更加清楚,那挺直秀气的具脸份外有一种高贵,嫩滑洁白的皮肤,比之她身上的白罗衣,更觉白皙。无论从正面或侧面看,也不论是面貌身材以及四肢,都是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
    无情公子张咸这时也自认毕生未曾遇见过这么美丽的人。他暗暗对自己说道:“这才是我所要找寻的梦中人。她虽然在为了另一个人而深深忧伤,但这才可以窥见她灵魂的深度,不是一般庸脂俗粉所可比拟。她才是我所要找寻的伴侣。”
    平生第一次的真情,在他心底沸腾起来。他决定走近去和她说话,哪怕她怎样伤害自己的自尊心,她非常可能拒绝与他谈话,同时可能会用冷漠无礼的言语对付他,但他也不后悔。正走向前,忽见她长长叹口气,玉手一扬,那支竹箫直堕落悬崖下。
    无情公子张咸大吃一惊,付道:“她不会跳下去吧?若果她跳崖的话,我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尚未想出答案,只见那白衣美女双臂微举,姿势异常美观悦目。然后向前一跃,飞到黑暗的空气中。无情公手张咸骇然惊叫一声,突然疾跃出悬崖,猿臂一伸,把她拦腰抱住。
    两人身形刚合,便如陨星般电急下坠。白衣美女微微挣扎一下,便半昏迷地四肢瘫软。
    无情公于张咸心中掠过一个念头:“现在我怎么办呢?已无法再转回去……”这个念头一掠即过,寒冷的空气从脚底掠体而升。他觉得五脏直向上翻涌,热血充满在脑中,眼前金星直冒,一瞬间他也入于半昏迷状态。
    黎明时分,两条人影并肩直扑奔上山顶。这两人正是那独臂野豺吕声和地哑星君蒋青山。他们分头在山上各处搜索一下,不约而同地聚合在悬崖边。
    地哑星君落青山因天生残疾,故而目力听觉以及心思都还远胜于常人。他细细勘查一会儿,便指指悬崖之下。两人面现愁色,沿着悬崖边,攀揉而下。那石壁上尽是又肥又厚的青苔,其滑无比。他们虽是武林好手,但那悬崖深不可测。他们纵不像常人般见而晕眩失足,但终有点儿凛惧,是以下落得甚慢。
    独臂野豺吕声瞥见不远处的藤蔓上,有一条白罗巾,登时为之大骇。横移过去,用牙咬着缘壁老藤。腾出手去取过那条白罗巾一看,果然是女人之物。他引吭大叫道:“张公子……公子……”侧耳而听,壑底传回来他的叫声,清晰异常。
    他颓然地丢掉那条白罗巾,向地哑星君落青山苦笑一下道:“咱们只怕公子尸骸,也无法寻回。”地哑星君蒋青山默然片刻,复又缓缓下降。
    两人下降之势突然快得多,原来峭直的石壁上,爬满了藤萝。以他们的武功,要有一点儿可供换力之物,便可上下自如。不过事实上,也甚危险。因为藤萝承力不大,偶一不慎便且跌坠下无底绝壑。蒋、吕两人护主心布,居然把自身安危,完全置诸脑后。
    地哑星君落青山忽然呵呵连叫,斜向左方援下。独臂野豺吕声料他必有发现,忙忙跟踪追下。两人降落了七、八丈忽见脚下二丈余处的四五株古松斜伸出来,并排而列。树上因藤蔓密切,形成三四个丈大的藤盘,在那当中的藤盘上,赫然卧着两个人。一个是无情公子张咸,另一个却是白衣映眼,天香国色的女人。他们都睁大了眼睛,但似乎已受了伤,故此没有移动。无情公子张咸情形较佳,头颅不时转动,口中微弱地呼唤着吕、蒋两人之名。
    那两个忠心耿耿的仆从直到这时,才完全放心。地哑星君蒋青山喜得啊啊直叫,转眼间,已援降在松树旁边。忽见这棵松树已堪堪折断,不由得又骇出冷汗,忙忙用力抓住藤盘边缘。
    白衣美女缓缓闭上美眸,容态是那么惹人爱怜。地哑星君蒋青山见了,登时原谅少主为她涉险而差点粉身碎骨之事。心想这个姑娘的确人见人怜,换作自己,恐怕也不能坐视她跌坠悬崖下。
    无情公子张咸道:“我知你们一定会找到我们。”
    独臂野豺吕声一改粗暴之态,柔声道:“公子现在大可放心,可曾伤了那儿么?”
    无情公子张咸道:“大概断了七根肋骨,不碍事。这位姑娘震伤了内部,你们等会儿要轻点动手脚。”
    独臂野豺吕声答道:“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妥妥当当把她救上去。她是谁呢?”这时吕声已看清楚了这位美艳绝世的白衣姑娘的面庞,因此说话的声音异常温柔。
    无情公子张咸道:“我也不知道,你们先把她救上去吧!”
    白衣姑娘倏然张开眼睛,微弱道:“不,你先上去吧。唉,最好任得我葬身绝壑,我在黄泉之下,也会记得你们这番好意。”
    无情公子张咸诧道:“为什么?有什么事迫得你非死不可呢?”
    她轻轻叹口气,道:“所有的人,开始时,都对我很好。可是到最后,一定非常残酷忍心地对待我……”
    无情公子张咸侧转头,凝望着她美丽之极的侧面,忽见她眼角泪光莹然,那颗心为之软得不能再软,坚决地道:“请你记着,我是例外,我会始终如于对待你。”
    她微弱地道:“时间会证实一切美丽的诺言。唉,可是我活下去干什么呢?”
    独臂野豺吕声迅速地先将无情公子张咸搬到隔邻的一个坚牢的藤蔓上,然后和地哑星君蒋青山两人,一齐合力将那白衣姑娘尽快地弄上去。无情公子张咸双肋疼痛难当,但他仍然微笑地望着天空,反复地想道:“她终于开口了,而且口气相当亲切……”
    古今以来,情之一字,最是玄妙,魔力也最大。
    试看无情公子张咸一生以无情两字标榜,但他果真是无情么?他可以不眨眼地杀死许多人,所有的哀号呻吟,都不能令他恻然心动。但他一旦堕在情网中,一个叹息,一句低语,便足以令他神魂颠倒地去反复推想。唯有他这种心冷肠硬的人,不动情则已,一旦动情,便比什么人都要热烈和真挚。
    不久以后,他和那位白衣姑娘都一同躺在村舍中,而且是同一个房间。蒋、吕两人身畔异药甚多,而那地哑星君蒋青山更擅长跌打伤磕,故此张咸的肋骨已接合得非常准确。只有那白衣姑娘的内伤,不是咄嗟间可以奏功。
    无情公子张咸躺了四天后,已可以起床,走动如常。但还得过一段短时间,才能如常运动。在那四日之中,他一直注意着那白衣姑娘的动静,同时极力避免打扰她。
    他像世上其他的情人般,变得异常温柔体贴,而且绝口不问她的身世姓名。当她平静之时,他便说些江湖轶闻,以及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给她解闷。只有这时,她才会偶然开口。
    通常她都是缄默地闭目而卧。也不知她是在休息,抑是在缅想往事。不过这房间流动着的温柔与安静,她已深深感受到。
    无情公子张咸的细心体贴,世上少有。当他能够起床之后,便亲自侍奉她汤药,处处无微不至。使得她舒服异常,心情逐渐好转。又是七天过去,她身体已略有起色,可以倚着枕头坐起来。无情公子张咸不知叫吕、蒋两人到什么地方搜罗了好些乐谱秘本,给她闲时阅览。那白衣姑娘果然极感兴趣,每每沉迷在乐谱中。无情公子张咸默默坐在一旁,却能够从她的面上以及美眸中,听到她在心中奏美妙的曲调。
    时间悄悄流逝,不知不觉中,那无情公子张咸已在这座村舍中,一共住了二十天之久。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白费时光和心血,因为他从白衣姑娘偶尔飘过来的眼色中,已明白她对自己没有丝毫戒惧,更重要的是,她已经萌生活下去的念头。
    这天她忽然从乐谱上移开眼光,落在他的面上,道:“这一首残缺不全的仙游曲,乃是西汉时一位著名的乐人所作。他后来从音乐中悟出大道,便是如今普天下人极为供奉的极乐真人。虽然如今这仙游曲残缺不全,但已令人如人仙境,尘虑全消。”
    无情公子张咸满腹文章,却不解音律。听她娓娓道来,有点儿窘困,随口敷衍道:“或许世上还有人珍藏着全本也未可知哩。”
    白衣美人轻轻啊了一声道:“你真聪明,竟然想到这一点,我在另一本书中,看到有一段记载及这首《仙游曲》。据说此曲完整之谱,尚存于襄阳施家。不过该书乃是明人所作,距今二百余载。襄阳施家其时乃是望族,建府于城南,出了一位大学土。所建之施家园,名闻天下。如今却不知怎样了?”
    无情公子张咸见她笑语款洽,不知怎的也为之心花怒放。陪着她笑语好一会儿,她开始闭目休息。张咸这才退出房外,悄悄嘱咐独臂野豺吕声数言。
    第二日下午,独臂野豺吕声从外面回来,一头大汗。悄悄向无情公子张咸禀道:“小的奉命到襄阳去,不费多久工夫,便进出昔年的施家,如今已经没落。施家现在只有一个后人,却是个迂腐老儒。小的径去找他,先是天南地北和他穷聊些经史之类,引得他高兴之后,便乘间问他那首仙游曲的乐谱,可还在他手上。这个老腐儒已谈得高兴,便引我入他卧房,珍而重之地从箱子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让小欣赏。小的虽然对于经史子集都有涉猎,但音律这一门却是外门不过。但因卷首处写着仙游曲三字,料不会错。便不交还他,取出一粒价值巨万的珍珠向他让购。那老腐儒有点儿不正常,穷得那个样子,居然还不肯卖。小的也不算亏负他,一直加到五粒珍珠,那腐儒仍执意不肯。一直说是家传之宝,不能出让。惹得小的性起,便取回来了。”
    无情公子张咸接过他递来的纸包,哈哈一笑,道:“老家伙自寻死路,可怪不得我们手辣,他家中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老妻和两子一女,年纪均尚小。”
    “可曾通通除掉么?”张咸一面低头去拆开纸包,一面问道。
    “没有,小的赶着回来,已无余暇。”
    无情公子张咸忽然抬目瞧着他,不悦地哼一声,道:“这怎么可以。我们虽不畏人家将来报仇,但到底惹厌,何如斩草除根干净。”
    独臂野豺吕声狰狞地笑一下,道:“小的出发时,一路无事,早已想及此问题。假如小的将他全家弄死,此事一定闹得风波甚大。异日那位姑娘经过襄阳,若问出情形,公子你这一番取书美意,只怕反而变成莫大的障碍哩!”
    无情公子张咸大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谢谢你。”他转身入室,走进房内,只见那位白衣姑娘刚刚睡醒,美眸半启,美丽之极。无情公子张咸呆呆立定,凝目细看这幅美人乍醒图。
    她睁大眼睛,问道:“公子你为什么发呆?”
    无情公子张咸如梦方醒,走将过去,笑嘻嘻将手中那本薄薄的书递给她,道:“这是仙游曲的全谱,你瞧瞧对也不对?”
    她喜叫一声,要坐起来,但力与心违。张咸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她。这是他在悬崖被救回来后第一次触到她的身体,但觉得颤栗,心跳加速。
    她挨枕半坐床上,翻谱而阅,看了一遍,喜容满面,但随即掷谱微叹。
    无情公子张咸大惊,问道:“你想起什么啦?可以说出来我听听么?只要这世上有的,我张咸不辞水深火热,也得为你取回来。”
    她感激地投以一瞥,但立刻又苦笑一声,轻轻道:“你现在对我这么好,可是将来你就会变得非常残忍。”
    张咸断然道:“姑娘此言令人费解,我张咸已是三十四岁的人,但平生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留下一点印象。不瞒你说,我愿意以整个宇宙的一切,来换取你轻轻一笑,直到现在,我仍不曾准备从你身上获得什么。只要你能快乐,我就心满意足。”
    她叹口气,道:“我相信你的话,可是越是这样,将来越发可怕。”
    无情公子张咸一生聪明过人,但此刻也迷惑无比,默然无语。
    白衣姑娘忽又换上笑容,道:“刚才我看了那首仙游曲全谱之后,忽然想起自己内伤甚重,纵有此谱,仍然无法吹奏。”
    无情公子张咸立刻道:“这个并不困难,只要你答应我不再寻死,便有法子。”
    她睁大俏眼,道:“可是真的?好,我答应你不再自杀。”
    “我可用本身真气,助你恢复功力。以前一则怕你恢复之后,又寻死觅活。二则你从来没和我谈话像今日这么多,我也不敢冒昧进言。”当下他出去吩咐蒋青山数言,便回房和那白衣姑娘在床上盘膝对面而坐,四掌相抵。
    这无情公子张咸为了心上人,虔心施展出全身功力,两股热流由掌心传出去,流入对方体内。白衣姑娘本来心头烦躁不宁,热流传来,登时浑身通泰。立即也能运起内家坐功,眼观鼻,鼻通心。借着对方那两股热流,镇服住五脏被震之伤。从自己丹田生出一丝暖气,沿着全身经脉,运行一周。最后打通任督两脉,经十二重楼,重归气海。
    无情公子张咸头顶白气腾腾,显出吃力之状。原来这种助人恢复功力之法,最耗元气,若非内家高手,根本就不能办到。
    一个时辰之后,无情公子张咸微吁一声,撤回双掌。但并不起身离开,一径在原处闭目用功,借以稍为恢复自己元气。白衣姑娘也闭目入定,脸上神采焕然,如春花吐艳,娇美元伦。
    三个时辰之后,她才睁开眼睛。张咸已下床坐在一旁,见她张眼,便微笑道:“恭喜姑娘已恢复原来功力。”
    她笑一下,道:“我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你大概总得两三日才能恢复原状吧?”
    “本来不需两三日,但我坠悬时也曾受伤,今日刚刚恢复。故此比较耗力些。你恢复得真快呢……”张咸说到这里,虽然住口,却仍然露出言犹未尽之意。
    那位白衣姑娘知他想问自己来历而又不敢问。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这一笑却可倾城倾国。
    门上传来剥啄声,无情公子张咸轩眉一笑,道:“姑娘可以一畅所欲了。”跟着大声道:“进来。”只见那面目清秀的地哑星君蒋青山走进房来,手中拿着一支竹箫,含笑交给无情公子张咸,再转到白衣姑娘手中。
    她浅笑盈盈,将那竹箫看了一会儿,然后按在唇边,吹了一段过门。仅仅数声,已将房内的无情公子张咸和房外蒋、吕等三人,听得如痴如醉。
    白衣姑娘开始吹奏出那阁《仙游曲》,箫声高亢处,裂石穿云。低沉处宛如夜深露重时,犹倚曲栏,细诉衷曲。此时不但那白衣姑娘自己心神合一,融化在这美妙的音乐中,便另外的三人,也都为之沉醉,不知身在何处。
    白衣姑娘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吹奏这一阂《仙游曲》,越来越见纯熟精。无情公子张咸俊目半闭,靠在椅背上,胸中一片澄明和详。一向都抛撇不开的怨恨世人之心,如今生像已从美妙无比的箫声中化掉。箫声停歇了好一会儿,他犹在回味。只听一个娇软悦耳的声音道:
    “啊,你面上狠戾之气一消,显得更加英俊了。”
    他睁开眼睛,只见白衣姑娘含情地凝视她。他心中大动,真想过去把她搂在怀中,细细疼一番。但斗然一凛,付道:“她容华盖世,一笑一颦,虽然无意,却似有情,我不可鲁莽。”
    自从无情公子张咸为她损耗真元,助她恢复功力,而又无微不至地加以美怀,他们之间开始建立起友谊来。这时反而因为张咸元气未复,不得不在此多休息几日。
    白衣姑娘已十分信任张咸及蒋、吕两人。那独臂野豺目声天性凶暴,相貌狞恶,但在这位白衣姑娘面前,简直变成一头绵羊,驯善无比。地哑星君蒋青山因是天生残疾之人,故此对她美妙箫声的感受力更强。在他心中,已将这位白衣姑娘当作仙女般崇拜尊敬。
    最使无情公子张咸担心之事,便是生怕那美丽无比的白衣姑娘,有一天会突然不辞而别。想深一点,纵然她明日告辞,他也没有任何借口可以留住她。这个苦恼困扰得他十二万分烦躁不安,但在她面前又不敢露出来。只好装着元气耗损过度,一时难以恢复的样子。
    这天早晨,白衣姑娘吹了一会儿箫,突然问道:“你身上可有银子?”
    无情公子张咸连声道:“有,有,蒋青山快取箱子来。”
    她嫣然一笑,道:“用不了一箱子那么多。”
    地哑星君蒋青山已把一口长形小箱取来,打开箱盖,珠光宝气,眩目生辉。
    白衣姑娘秀目轻皱,道:“你们哪儿来的这些珠宝?”
    无情公子张咸忙道:“这可不是我们偷抢来的东西,都是由家祖手上传下来。”
    她展眉而笑,道:“那就好了,你家一定是世家望族,令祖可曾做官?”
    无情公子张咸嗫嚅一下,毅然道:“不瞒姑娘说,先祖未曾为官,也是江湖中人。他因口舌上天赋奇才,人称赛苏秦张斯。但这些珍宝,都不是他亲自弄回来,而是由当时武林中许多前辈名家所赠。甚至我的一身武功,以至蒋、吕他们的武功,都是集天下黑道各高手的绝技。这都是他们和先祖甚是相得,故此倾囊而授。”
    白衣姑娘本知他出身奇怪,虽然外表斯文俊美,其实绝非世家子弟。刚才之言,不过故意相试。如今他坦白说出本是江湖之后,颇感他对自己的诚实。及至听到他提及武功,乃是由武林中黑道各派高手所授,不由得大大相信他祖父口舌上有奇能之言。说得不好听一点,便是出色当行的一大骗子。但居然能将武林故习上不传外人的秘技,也能以言语骗得他们倾囊而接。不由得扑哧一笑,道:“我想拿一点儿银子,到武昌府去找一个人。”
    “姑娘想找什么人?啊,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问你,但你还回来么?”
    她微微一笑,露出洁白齐整如编贝也似的牙齿,轻轻摇头。无情公子张咸为之一震,颓然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我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我痛恨这个道理。”
    她的美眸中流露出奇异的神色,缓缓道:“筵席虽无不散,但人生也甚短促。仅仅要求像人生那么短时间的不散筵席,却不是不可能。”
    他大喜道:“姑娘以为世上果然可以有这样美妙的事么?”
    她颔首道:“当然,但可惜只是别的人有福气如是,却不包括我在内。”
    无情公子张咸登时又颓然时一口大气,不言不语。她伸出玉手入箱子,取出一条镶着上好碧玉的项练,扣在颈子上。衣裳是白的,她的人更白。佩上几点碧绿,美不可言。饶他无情公子张咸失望灰心无比,这时也禁不住凝眸直视,如痴如醉。
    地哑星君蒋青山取纸取笔,迅速挥毫,片刻工夫,已在画纸上绘了一幅图画。
    画中地点是在一间闺房之内,房中布置得清雅而温暖。挠台前一位美人,含情端坐,粉颈上挂着一串碧玉项练。在她身后站着一位公子,负手凝望着她。画中之人,画的自是白衣姑娘和无情公子张咸。两人面目都画得维妙维肖,直是呼之欲出。
    白衣姑娘取来一看,先是甚喜,其后一缕愁容泛上玉面,默然一叹。突然抬头向地哑星君蒋青山道:“你画得太好了,可以再为我画一幅单人的么?”
    地哑星君落青山如奉圣旨,立刻取纸另画。白衣姑娘端坐不动,目光投向窗外田野间,面上一股淡淡愁容,别具一种忧郁之美。
    蒋青山不消一刻,已画好了,突然将画笔扔掉。那支画笔恰好倒过来,管先着地,啪地微响,已有一半深陷在地中。
    白衣姑娘微讶地看着那支画笔,只因这等掷笔手法,足见内力深厚无比。尤其难得的是他随手一掷,便自如此。她俯身伸出两指,精住笔杆,毫不费力地拾起来,还给蒋青山道:
    “你无此笔,如何能作画?”
    无情公子张咸惊道:“啊,姑娘身负绝艺,如今方知如此高明。”
    她翩然一笑,取画而现,只见画上是一幅半身像,她的轮廓分明,容光照人,逼真之极。地哑星君蒋青山自个儿团团直转,显得十分焦躁。转了一会儿,便咿哑直叫,连比手势。无情公子张咸自幼便和他在一起,自然识得他的手语,惊道:“他说把这幅画撕掉呢!”
    “为什么?”白衣姑娘愕然道:“不是画得极好吗?仇十洲也不过如是。”
    地哑星君蒋青山连比手语,还兼用表情。这一回连深谙他手语的无情公子张咸,也看了半天,才恍然道:“他说这幅画着起来不坏,但其实不能描出姑娘芳容于万一。他说他一定要画一幅最好的,要能够把你刚才面上那种幽怨的美态画出来。”
    白衣姑娘啊了一声,慢慢垂下头颅。无情公子张咸早知她必有极大心事,这才会跳崖自杀。刚才的愁容,不消说也是因这心事而起,突然一阵心酸,转身走到窗边,凭窗遥望田野景色。
    白衣姑娘虽是垂首暗嗟,但张咸的动静,她仍然知道。当下盈盈起立,走到他身后,玉手扳住他的肩膀,把他扳转来,道:“你在想什么呢?我想请你在这幅画上题几个字,行么?等我从武昌回来,再瞧瞧你写的是什么?”
    无情公子张咸听她说要回来,登时为之大喜,俊目中射出光辉,道:“你果真会回来么?”她微笑点头,无情公子张咸叫道:“那么我现在就题。”随即取过那幅画,挥笔而题。
    白衣姑娘待他题毕,过去一看,只见他写的字竟是宋徽宗的瘦金体,笔力奇重。题的是一阕短词,词牌是《南乡子》。她曼声诵道:“妙手写徽真,水翦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词后并无署名。
    白衣姑娘反复吟了两遍,她知道这首《南乡子》,乃是北宋鼎鼎有名的秦观所作。记得昔年自己读词,读到这一首词时,便会为之心驰神越。极为倾服这位宋代的词家,确是天才横溢,竟能以恰到好处的笔墨,一波三折地将画中人描写出来。
    此词含意也浅显易解,头一二句是说画者妙手将水剪双眸和红唇都画出来,使人看了之后,疑惑是古昔在美男子宋玉东邻居住的那位美丽的少女,隔墙窥看宋玉时所露出的半截身躯。下半阂第一二句,意思隐约,实在却没有什么意思。但第三句话说及此画,意思是如果说画中人有些可恨的地方,就是无情。可是纵然是纸上佳丽,不会有情,但却动人心弦。
    现在白衣姑娘瞧着自己的半身肖像,读着这首小词,不由得别有一番滋味。无情公子张咸见她大有欣赏之色,便放下心,却忍不住低吟道:“任是无情也动人!”白衣姑娘听见,却伴作不闻。
    独臂野豺吕声得到一个好差使,便是陪同白衣姑娘并骑到武昌去。
    白衣姑娘上了马背,回眸浅笑,问张咸道:“你方才不是想知道我去会什么人么?现在你试猜猜,是男是女?”
    无情公子张咸陡觉紧张起来,故意答道:“一定也是一位美丽的姑娘。”
    白衣姑娘摇摇头,那姿态十分可爱。她发出俏皮的笑声,道:“不对,不是姑娘,而是个男的……”眼见无情公子张咸发征,她娇笑连声,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张咸失魂落魄地回身入屋,不提防把地哑星君落青山撞个踉跄。他怒斥道:“你这笨头笨脑的家伙,怎的阻住我去路?”
    蒋青山笑嘻嘻跟他进屋,等他发了一回征之后,才用手势问道:“公子你心里不舒服?”张咸叹口气,又像问他又像自语地道:“她为什么临去还要告诉我说是个男的呢?”
    蒋青山连比手势,但无情公子张咸再也没有瞧他一眼,因此他无法传达,急得抓耳挠腮。突然触起一法,跳起来取纸挥笔,画了半晌,这才竣事。他自家拿着那幅画,左看右看,面上一片光辉。
    无情公子张咸托腮发痴,忽然一张纸平放在他眼前。目光到处,不由得坐直起来。只见画中一位婢娟,国色天香。尤其是那双美眸,宛如一泓秋水,流波顾盼。这一双眼睛中,流露出无限情意,令人为之怦然心动。
    他呆视了许久,蓦然一道灵光,掠过心头,抬目问道:“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她对我曾露出这种眼色么?”
    地哑星君蒋青山双掌一拍,表示出公子这一猜,令他十分满意。随即又用手语告诉他说,当他赠箫之后,痴痴怔视着她之时,她便曾露出这种眼色。
    无情公子张咸狂喜不禁,暗念蒋青山无看错之理。狂喜一过,便又忧愁起来。为的是想起她临去的那几句话,的确叫人费尽思量。
    且说白衣女郎由独臂野豺吕声护送,到达了武昌之后,她并不慌忙,却自个儿到著名的黄鹤楼等名胜古迹鉴赏一番。但因她长得美丽异常,真是天上仙子,滴降凡尘。故此不论她走到什么地方,都惹得所有的行人惊顾痴看。
    幸而独臂野豺吕声样子够凶恶,块头又大。跟着白衣女郎亦步亦趋。她倒不大理会那些倾慕者的眼光,只因以白衣女郎这等绝世姿容,如不发生如此现象,才是咄咄怪事。只是有些人天性轻薄,虽在起初时为她的绝世容光所摄,怔了一下,但随即便流露出下流的天性,作出种种怪样子。
    但他们碰上独臂野豺吕声,可就算是倒霉了。离得近的,吕声挨过去轻碰一下,跌个四脚朝天也有,跌个狗吃屎也有。站得远的,也难不倒吕声。他手中不知哪儿弄了一把白米,这时指头一弹,那人便得弯腰咳嗽不住,或是半边身躯痉挛不止。
    白衣女郎对他的恶作剧似乎颇为欣赏,并不禁止他,反而常常因而笑得花枝乱颤。独臂野豺吕声因而更加不肯客气。在武昌城中绕了一个圈子,最少也有四、五十人吃那独臂野豺吕声以米粒打穴手法,弄得难过无比。
    说起来这还是那独臂野豺吕声因白衣女郎在侧之故,才没有下毒手把那些登徒子都杀死。那些登徒子中,有好几个乃是武林中人,这一来白衣女郎和吕声两人尚未离开武昌,便又轰传得全城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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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白衣女郎邻头离开武昌,直向东南而走。十余里路之后,独臂野豺吕声沉不住气,催马上来,问道:“姑娘这是到什么地方去?你不是说过那人在武昌么?”
    她笑一下,道:“你不耐烦的话,可以回去。”
    吕声急忙道:“小人哪敢无礼,只要姑娘有命,不论是水里火里,小人都欣然领命。”
    他说得十分真诚,一望而知绝对出自肺腑。白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那就好了,你可别问我了,知道么?”
    独臂野豺吕声默然,只听她又道:“你只须跟着我,要是先告诉你地点,你会留下记号。”他更为之一怔,暗想这位姑娘心思灵慧,什么事也难瞒她,便率直地问道:“姑娘你要会晤的男人是谁?若然在见面之时,他敢对姑娘无礼,小人是否可以警告他一下?”
    白衣女郎摇摇头道:“他会对我很好,绝对不须你挺身多管。”独臂野豺吕声听了,心中一阵难受,却不知是为了公子抑是为了自己?
    正走之间,后面蹄声大作,只见三骑如飞,直追上来。
    眨眼间那三骑已越过白衣女郎,齐齐缓缓慢行。马上三人,都扭转头来看白衣姑娘。他们都睁大眼睛望着,但白衣女郎矜持自做得很,并不投以他们一瞥。
    独臂野豺吕声一肚子气恼。正没处可发。这时突然独臂一扬,十余颗白米电射而出。白米出手之时,这才大喝一声。那三个骑士中有两个随着他的喝声,倒撞下马,只有一个粗眉大限的青年壮士,左手一扬,那几颗袭向他身上的米粒便纷纷跌坠地上。那青年壮士没有理他,却纵声大笑道:“白凤朱玲可认得我?”
    白衣女郎正是名满天下的白凤朱玲,这时一听有人直呼其名,声音又熟。俏目一转,也自辗然微笑道:“原来是魔剑郑兄驾到。”
    独臂野豺自声催马上来,相隔尚有半丈之远,便已一掌平推出去。魔剑郑敖右掌一挥,也发出掌力来挡。两股掌力相交,砰地微响,各无胜负。
    郑敖这时才讶然而顾,朱玲脆生生地道:“吕声你别不分青红皂白,他是我的朋友。”
    独臂野豺吕声神色不善地反问道:“他就是你要会晤的人么?”
    白凤朱玲摇摇头,指着地上的两人,道:“你也把他们解开穴道吧!”吕声不敢不从,如言下马把那两人穴道解开。
    郑敖粗豪地笑道:“我一听城中传说,便想到世上如有这么美丽的白衣女郎,定是名满宇内的白凤,因此和他们纵马赶来。他们都是我师父昔年旧部。”
    白凤朱玲瞧见他粗豪的样子和笑声,便勾起旧日之事。但觉韶光有如逝水,不由得感慨万千,轻轻叹口道:“自从当年别后,你过得怎样?可曾成家立业了么?”
    魔剑郑敖道:“谁叫我不幸见过天下第一美人呢!”他顿一下,认真地说下去:“这几年来,总觉得没有一个女孩子顺眼的,你可真把我害苦了。每逢我见到任何女孩子,脑海中便不由得要泛起你的容貌。这时和眼前人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于是我只好怅然而去。”
    白凤朱玲虽是武林中人,但有时也不能免俗,听到魔剑郑敖当面这样赞她,心花为之怒放,登时笑得花枝乱颤。独臂野豺吕声含怒低声道:“这厮胡说八道些什么话。”
    郑敖面色一沉,向朱玲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吕声眼中凶光四射,高声道:“你管得着么?”
    魔剑郑敖双目瞪得比铜铃还要大,高声叫道:“朱玲,难道他是你的……”下面本是丈夫两字,他竟不忍说出口来。朱玲还未作声,他又大叫道:“你真该死,石轩中武功天下第一,你也不要,却轮到这个丑鬼,又是个残疾。”
    朱玲玉面一沉,怒道:“郑敖你别胡说八道。”她的意思本指郑敖胡乱把自声当作她的什么人,因此斥他不要胡说。但魔剑郑敖却会错了意思,以为她斥自己不择言,伤害到那残疾丈夫之心。更加忿怒起来,大声叫道:“我胡说,我说你该死。纵然你不要那武功盖世的石轩中,但只要你随便说句话,包管天下的美男子都送上门,任你挑选。头一个我郑敖就不服气,我偏说。”
    朱玲气得说不出话,但又觉得好笑,面上的表情简直难以形容。独臂野豺吕声怒得暴跳如雷,掣出狼牙棒,大喝道:“好小子你下来,咱们不死不散。”
    魔剑郑敖傲然长啸一声,在马上抽出白虹剑,才跃下坐骑。他两脚方沾在地上,独臂野豺吕声那支狼牙棒,已狭着沉雄无比的风声,猛砸过来。
    郑敖剑走轻灵,白光暴涨,呛地一声,斜斜点在狼牙捧上。这一剑巧妙异常,估料敌人势非随着狼牙棒荡开之势,转个圈子不可。等他转身之时,再发一剑,便足足可以要了敌人之命。
    独臂野豺吕声虽然听闻过魔剑郑敖这一号人物,但直到现在,才知人家敢情真有出类拔萃之能。光凭这一剑,已可列入剑术名手之中。但他却镇定如恒,臂上一用力,狼牙棒竟没有荡开,反而下扫对方双腿。
    郑敖为之大骇,急急腾身跃开,原来他刚才那一剑,乃是师父万里飞虹尉迟跋自创的一手绝招。如若对方乃是用更妙的招数化解,倒不希奇。但对方却是生像已深借这一式之妙用,脚下微移,便已化掉自己这一剑的力量,这才叫他凛骇不已。
    那独臂野豺吕声手中狼牙棒连环讲未,棒风山响。路边的草木都如遇狂风,偃伏摇撼。
    声势之威猛,无与伦比。
    朱玲在马上尖叫道:“你们都住手,两个都住手!”
    但这时那两人没有一个理她。魔剑郑敖认出对方乃是使出西康金河一派的招数,那原本是独脚铜人的招数,但用在这支满是锋利狼牙而又沉重的狼牙棒上,更现出色。开头的十招,他也不敢硬迎其锋。过了十招,他才由闪避封拆变为反功,左袖内夺的一响,飞出一道白光,盘空飞舞,见隙即下。有时化为两道光华,包抄夹击。手中切金削玉的白虹剑,招数诡奇莫测,二十招之后,便渐占上风。
    这时与郑敖同来的两人,都分头守在两边路上,远远已禁止行人马车通过。幸而此路并非交通繁密的要道,故而尚不至于另起冲突。
    朱玲好久没有见过魔剑郑敖施展身手,这时叫既无用,多看两眼,反而忘了再叫。但觉魔剑郑敖数年来不见,功力大高了许多。独臂野豺吕声颇识对方剑法,但对方的两柄可分可合的短剑,却大感难敌。故此战到四十招以上,已屡见破绽。
    魔剑郑敖能够一心两用,这时冷笑道:“残疾鬼,你如抵御得住我一百招,姓郑的拍拍屁股就走。呵呵你别发急,提防急怒攻心,反而自露破绽。”
    独臂野豺吕声手中狼牙棒,要不是以西康金河派的独脚铜人招数加上铁扁担邓长白的铁扁担招数,威力颇大,只怕已捱不到五十招。此刻吃对方这一嘲弄,他性情本就暴烈过人,心气一躁,果然更呈不支。剑光棒影电舞星飞中,郑敖忽然抓住机会,右手白虹剑从棒影中直递进去。
    白凤朱玲突然娇喝一声“着!”魔剑郑敖吭了一声,疾退开去。低头看时,只见一支细如牛毛的金针钉在手腕上。恰恰使得他真力为之中断,不能流贯刻上。是以他纵然咬牙忍着麻痹,仍然递剑。但已决杀对方不死。他仰天狂笑一声,随手拔下那支金针,然后收剑入鞘,理也不理那独臂野豺吕声,双目瞪视着朱玲。
    朱玲朱口微张,正要把他心中误会解释清楚。魔剑郑敖已摇手道:“你不必道歉,这一针打得真好,可把我提醒了。你不妨记住,我魔剑郑敖就觅地苦练,日后誓必凭这两手三剑,将你们两人一齐击败。”
    他停了一下,跃上马背,然后又道:“说起来我该向两位道歉,古今有哪些人能够干涉命运呢?”声响处,他已掠过朱玲、吕声,直向武昌回路驰去。
    朱玲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自语道:“是的,谁能干预命运呢……”
    独臂野豺吕声这时冷静下来,觉得自己适才多言,实在不对。而这位绝世仙妹,竟是玄明教中一凤三鬼中的白凤朱玲,此事也令他十分震惊。
    白凤朱玲继续向东南行,吕声跟在后面。经过葛店、华容、鄂城。又穿过源湖,踏入阳新县境。忽见有一座村庄,村口处有方石碑,刻着许村两字。
    朱玲当先入村,径向村人问了一句话,便直向村左而去。只见一座房屋,甚是宏伟。大门当中乃是一排石阶,两旁各有一只石狮。她下马走到大门前,一个家人正扫地。见她不但容颜绝世,身上亦穿得高贵。立刻丢下扫帚,堆上笑容,问道:“姑娘可是找人?”
    朱玲未语先笑,道:“劳你驾把小雷叫出来一下。”
    那家人面色忽变,眨了两下眼睛,才道:“岳少爷已不在这儿啦!”
    朱玲追问道:“他母亲不是还在么?他到哪儿去了呢?”
    那家人呐呐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独臂野豺吕声听清楚朱玲果然是找一位少爷,而且人家似乎还不想见她。登时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怒火,难以抑遏。大踏步走上石阶,独臂伸处,竟把大门旁边的石狮举将起来,睁眼大喝道:“小子你说是不说。”
    他的样子本已凶恶,加上这等汹汹声势。而且只手可举起那硕大的石狮,任何人见了,也得为之惊倒。那家人面无人色,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这家人只怕那凶汉一时性起,将石狮掷在自己头上,那时节不被石狮压为一堆肉泥才怪。
    独臂野豺吕声其实并非对他生气,否则早就一家伙把他砸为肉饼。朱玲却怕他真个杀死这个无辜之人,忙喝道:“吕声你怎么啦,火气这么大?”跟着又柔声问那家人道:“岳小雷到什么地方去了?”
    独臂野豺吕声但听的满肚子怒气,却又无处可泄,气哼哼托着那只狮子,走开一旁。
    那家人叩头如捣蒜,道:“神仙娘娘饶命,待小的据实禀告。岳少爷已送到县城里上学,的确不在这儿……”
    朱玲哦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现在烦你请他母亲出来一下好么?”
    那家人双腿酸软地缩人屋去。良久,只见另外一个面目精明的家人出来。他早已瞧见站在那厢的独臂野豺目声,犹自凶神恶煞地单手托着那只石狮。这时不敢看他,躬身向朱玲道:“禀告姑娘,我家大小姐身子欠安,故此未能起来迎迓大驾。如果姑娘有什么事,便请吩咐小的,自当转告。”
    朱玲相信了,冁然一笑,道:“那就算了,没有什么事啦!”回转身躯,刚刚下了石阶,耳中听到大门关闭之声。心中突然一动,忖道:“若果岳小雷好好外出求学早先那家人何以不立刻说出来?我想其中恐怕还有别故,是以他母亲也不敢出来。”念头一转,立刻道:“吕声先把他们家的大门砸开,然后立刻跟我走。”说完之后,头也不回,飘身向回路走去。
    独臂野豺吕声一身力气,亟待发泄。当下洪声而应,蹬蹬蹬走上石阶,运足力气,大喝一声,独臂向前推去。那只顾大的石狮,挟着悠悠风声直砸大门,哪怕没有数千斤之力。
    晃眼间石狮大门相触,轰隆隆大响连声,那两扇五寸厚的坚实木门,一齐倒下。
    独臂野豺吕声大感畅快,仰天大叫一声,宛如深山豺狼,对月长嗥,声音难听刺耳无比。门内惊慌尖叫之声传将出来,他也不加理会,掉头扬长而去。
    朱玲出到村外,便在一座凉亭坐下。独臂野豺吕声不敢多言,站在亭外侍候。
    一忽儿工夫,他们这件惊人的举动,已传遍整座许村。附近的屋子全都窗户半启,窗后挤满了人头,遥遥暗窥这两个奇怪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工夫,吕声又沉不住气,问道:“姑娘,你在等候岳少爷么?”
    她轻松地摇摇头,道:“不,等他母亲。刚才那家人说她染病不能起床,但再等一会儿她一定会抱恙来见我。”
    吕声不再做声,他既知道那一家为了怕他们再去,这回说不定要杀人放火。故此那岳少爷的母亲,一定会硬着头皮出见。但他却不知道为何要见到他的母亲才肯走,心中迷糊得很。想了一下,猛然醒悟,大声道:“可是他母亲阻止你们相见?”
    朱玲点头道:“也许你说得不错,我还不清楚哩!”转眼忽见吕声嗫嚅欲语,便又道:
    “你想说什么话?”
    他焦躁地摆一下手,道:“算了,没有什么。”
    这时只见一中年女人徐徐而来,相隔约一丈左右,犹豫不敢上前,朱玲摆手示意吕声走开,吕声立刻退得远些。那女人好像觉得安心些,便娇滴滴地道:“薄命人林氏拜见姑娘。”
    朱玲招手道:“你别害怕,进来,我有话跟你说呢。”她说话时,笑容满面,有如春花吐艳,令人自动泯去戒惧之心。
    那岳家未亡人林氏袅袅上亭,道:“未知姑娘要见薄命人,有何见示?”
    朱玲暗想这个女人姿色不俗,谈吐甚雅。却如斯薄命,早丧丈夫,不觉生出同情之心。
    柔声道:“我此来本无恶意。不知当日岳小雷回家后,有没有告诉你在路上遇难的详情?”
    林氏啊了一声道:“姑娘可就是救小犬一命的大恩人玲姑娘么?唉,我这薄命人真该死……”
    独臂野豺吕声忍耐不住,大踏步走过来,问道:“你的公子多大年纪了?”林氏骇怕地望着他,赶快道:“小犬今年才十四岁。”
    独臂野豺吕声呵呵大笑,退开一旁。现在他方知道朱玲一直故弄玄虚,逗得他们妒心难忍。岳小雷的母亲林氏见他笑得奇突,不知是何缘故,更加惊慌,以为他是个疯子。
    “岳大嫂你别理他,告诉我岳小雷近况可好么?”
    “托玲姑娘的洪福,他壮实得很。未亡人曾经再三叮咛他,日后长大了,绝不可忘记玲姑姑救命大恩。”
    朱玲取出那串翠玉项链,放在她手中,道:“我知道你的境遇,有难以告人之苦。我们大家都是可怜人,你千万不要见外,把这戋戋之物收下,设法变作银子,你们母子便有得化用。”
    林氏为之呆住,呆了一刻,便递回给朱玲,不肯接受。但朱玲当然不肯收回。“未亡人实有苦衷,愧受玲姑娘厚赠。这串项链,无论如何不敢生受。”朱玲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受之有愧?立刻问道:“小雷在城里什么地方?”
    “未亡人也不知道。”她凄然答道:“是家父命人送他到城里上学的。”
    朱玲不解地耸耸肩,请她回去。等她走远之后,才对吕声道:“真奇怪,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何舍得不明不白地送到城里去呢?”
    吕声哪里关心岳小雷,便插嘴道:“这是人家之事,咱们管得着么?”
    朱玲俏眼一瞬,射出不悦光芒。吕声登时着慌,忙道:“姑娘别生气,小人去替你打听出来如何?”
    “你如何打听去?”
    “小人自有办法,文的不成,使用武的,总之问得出来便是。”
    朱玲摇头道:“人家又没惹我们,而且我们和岳小雷又搭不上关系,凭什么这样对付人家?除非你是个疯子,才说得通。”
    吕声色然而喜,道:“有了,总之你不要管,小人去办妥回来就是。”眼看朱玲犹疑地点点头,便放腿直往村中跑去。一入了村子,手中已捏住十数颗蚕豆般的山石,大叫大喊道:“我是玉皇大帝使者,特来降灾许村。呔,小子站住。”随着喝声,手指虚虚向一个转身欲逃的村人一指,那人便如泥雕木塑般水立不动。
    “呔,小子你也站住。”
    另一个正欲拔腿而逃的村妇,恰如刚才那人一样,动也不能再动。
    独臂野豺吕声的嗓门甚大,口中胡说八道,满村子乱跑。顷刻之间,已有十余人被他暗中用米粒打穴手法,远远便打住穴道,钉在地上,动也不动。整个许村都为之鬼哭神号,鸡飞狗走。
    不一会儿,全村都知道刚才砸掉本村首富林老员外大门的人乃是疯子。大家都慌不迭地关闭大门,但又忍不住要从窗缝中窥看。
    吕声兜回来,一手抓起木立地上之人,大叫道:“吾神要把姓岳的人都弄死。”叫着随手一扔,那人直飞出寻丈,叭哒一声掉在地上,却忽然能够动弹,撒腿就跑。他如法炮制,片刻工夫,便把所有钉立地上的人一一掷得活转过来。这些人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腿,全都赶紧跑回家去。
    吕声直奔林员外宅,一径冲进去,抓住一个老仆,瞪眼问道:“你是姓岳的?吾神奉旨取你的狗命。”
    那老仆吃他单臂举在半空,骇得魂不附体,极力哀叫道:“小的姓林,不姓岳。那姓岳的已到城里去,不在这儿。”
    “你敢欺蒙吾神,姓岳的分明在这儿。”
    “不,不,大神饶命。姓岳的就在西城门右边的一家铁铺做学徒。”
    独臂野豺吕声哈哈一笑,随手把他放在地上,返身奔出林宅。
    朱玲得他报告之后,秀眉深锁,道:“真怪,难道竟有如此忍心的母亲?我得伸手管管这件闲事。”当下上马直奔阳新城。入了西门,便是一条街道,果然听到了叮叮当当打铁之声。
    她策马向左边走去,大约走了二十家店铺,果见一间铁铺。铺内有四个人,正在锤铁。
    其中一个执锤的少年,正是岳小雷。只见他上身赤膊,一身污垢。铁锤下处,火星溅飞。而他的汗珠,也随着剧烈的动作而流滴下来。
    朱玲心中一阵惨然,叫道:“岳小雷,且出来一下,我有话说。”
    她的声音虽小,但那震耳欲聋的打铁声,却掩盖不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岳小雷耳中。岳小雷怔一下,放下铁锤。旁边用钳子钳住那块炽红铁器的师父粗声骂道:“操你娘的,可是找死么?”
    朱玲听到这等粗话,饶她一生纵横湖海,却也不禁面红耳赤。
    吕声大怒,一飘身飞入铺内,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夹脸掴去,把那师父刮个大耳光,直撞到墙上去。他道:“小雷出去,姑娘有话说呢!”岳小雷定睛望着朱玲。蓦地跳出店去,叫道:“啊,玲姑姑你真个来了,可想死我啦!”
    朱玲把他带到一间饭馆,在楼上拣个雅座,叫了菜肴,然后开始问他。岳小雷起初露出不想说的样子,但终于被朱玲温柔的眼光迫得说出来。
    他道:“我被官府送回家后,外祖父没说什么,但舅舅们都骂我没出息,性情太野,才会被恶人诱拐。我母亲只能含泪私下安慰我。过了两日,外祖父大舅父告诉我说,我父亲生前,因家境贫苦,故此向外家借了不少银两。他说目下我岳家贫寒,绝无力偿还。但我已长得相当大了,老是坐食,也不太好。当时我十分激动,大声我说父亲欠他们多少钱,我都将会还清。大舅父笑一笑说,肯不肯代父还债,随便我决定。但目下最好找个事干干。他又说我力气够大,可以做粗重的工作也不要紧。我立刻央他帮忙,倘若有工资可取,我除了吃饭之外,一概还给他们,直到抵捕为止。这份差事,便是大舅父替我找的……”
    朱玲微嗟道:“慢道亲情深似海,有时骨肉不如无。你妈妈怎样说呢?”
    “她不知道。”岳小雷傲然道:“大舅父说她若知道我辛辛苦苦出来做工,一定十分伤心,吩咐我最好别说,假装出来入学读书。”
    朱玲哼了一声,睁眼道:“真可恶,欺蒙无知小孩,这些人良心安在。”
    “这是我自己肯的,玲姑姑。”
    “哼,你欠他家的债,什么时候才还得清,算起来怕要一辈子吧!”
    岳小雷低头道:“我不知道,大概他们不会骗我吧?”
    朱玲忽然被他的赤子之心所感动。孩子天真的心版,原是一片光明洁白,没有奸诈,也不防范。但随着岁月流逝,钉子碰得多了,便也就被社会熏染得失去了天真。她觉得不忍立刻叫他知道太多的人间丑恶,于是道:“好吧,我们暂时不谈这个,先好好吃一顿,然后我再想办法安置你。”
    岳小雷身体本就壮健,近日又是苦挨打铁卖力气的生涯,可怜他还没一天吃得足够。此时但见佳肴满席,食欲大动,便狼吞虎咽起来。这等吃相,只看得那心肠日渐软弱的白凤朱玲,鼻子微酸。
    直到吃完之后,岳小雷舔着嘴唇定睛看着朱玲,忽然道:“玲姑姑,你真好。长得又那么好看……”朱玲含笑斥道:“你别贫嘴。”岳小雷道:“石大叔呢?你没见着他么?啊,他真是一个大侠,宫大叔好像还比不上他漂亮呢!”她暗中为之一震,但没有表露出来,淡淡道:“我都没有见着他们。”
    独臂野豺吕声被魔剑郑敖折辱过,其时郑敖便曾提及石轩中武功天下第一之言,当然他也知道石轩中的威名往事,以及和朱玲曾有瓜葛的传说。虽然知道,但此时听岳小雷提起,心中总不自在。正要询问,朱玲已支他去买两身衣服回来给岳小雷替换,约定在饭馆右邻的一间客栈碰头。
    等他去了,朱玲才询问岳小雷关于石轩中的事情。岳小雷一一说了,还提起唐紫琼后来也曾探他之事。朱玲自命近日来已勘破世情,再也不为情字所苦。可是,一听到石轩中的名字,心里怦然而动。及至听到唐紫琼和石轩中见面说话,一股不自在之感,便涌上心头。
    吕声买衣服回来,岳小雷便去洗澡更衣。朱玲心绪不安,便着吕声设法把岳小雷的事情办妥。吕声领命去了,直到傍晚时才回到客店来。
    这时岳小雷刚刚在房中闭目运行坐功,那是朱玲所教的初步功夫。岳小雷这半个月来不断地练,已甚有成绩。等岳小雷练功完毕,朱玲便对他说,要带他周游天下,长点见识。此事已得他母亲应允。岳小雷本欲回家向母亲辞别,但朱玲诈说身有要事,已来不及。最好等下次再带他回来和母亲晤面。岳小雷十分信任朱玲,当时便答应了。
    无情公子张咸等了四五天,真是等得望穿秋水,还不见伊人倩影,等得心烦气操,那村舍主人共是夫妇两人和两个小孩,都因小故而被他全部杀死。朱玲一回来,他大喜过望,但同时又忐忑不已,不知她曾经去会晤了什么人。
    朱玲教岳小雷喊他一声张大叔,他哪有心情理会,鼻孔中晤了一声,便问朱玲道:“你上哪儿回来?使人有一日三秋之感。”岳小雷见他派头甚大,小心灵中便不喜欢此人,管自出屋去闭走一番。
    独臂野豺吕声抢着道:“公子,她是白凤朱玲姑娘呢!”
    无情公子张咸呆了一下,然后道:“啧啧,久闻碧鸡山玄阴教鬼母座下,一凤三鬼之中白凤美色倾天下,原来你便是朱玲。我如今方信江湖上传言无虚。”
    朱玲被他这一捧,心中自然受用,微笑道:“别瞎扯了,我们到阳新县去了一趟,把那孩子带回来了。”
    “你就是要去看他?”
    “不错,怎么啦?你为何叹气?”
    “没有什么,只不过像在心上移开了一块大石,故此松了一口气……啊,请别怪我肆言无忌。”
    说到这里,地哑星君蒋青山和独臂野豺吕声都知趣地退出房外。
    朱玲默然无语,想起自己一生中,已有四个男人对她表示倾慕之意。除了一个厉魄西门渐相貌奇丑之外,全都是当今武林中叫得响的高手,而石轩中、宫天抚、张咸这三人,除了武功出众外,品貌和学问都不凡。这些熟悉可恋的脸容掠过心头,反令她更加默然迷惘。
    无情公子张咸这时真个叹气道:“现在知道你是朱玲,我反而觉得快慰一点。因为我见过石轩中,他的武功品貌,的确可以匹配你。因此你当晚想坠崖而死,为了他,我便觉得你还值得这样做。要是你为了其他的凡夫俗子,我可能会看轻体哩。但请你别怪我的妄想遇思,我实在是情不自禁。你有权不爱天下任何人,但反过来说,天下人都有权爱你。对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我已深知情味之苦,实有令人悲不欲生之处。因此,你最好别想尽法子来挑动我已经死寂了的心弦,我求求你,否则日后只有悲哀和痛苦。”
    无情公子张咸坚决道:“不,我绝不会令你难过,纵然日后你对我不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放心好了,但我却想知道你为什么认为一定没有好结果呢?”
    她垂下螓首,不声不响。只听张咸又道:“假如你肯忘记了他,同时又能够对我发生感情的话,怎会没有好结果呢?”
    朱玲本想将自己命运不样告诉他,但回心一想,这个理由自己虽然确信不疑,但未免近乎玄虚,便不说出来。抬头淡淡一笑,道:“只要你记着你的诺言,那就行了。”说到这里,她好像听到岳小雷喊她的声音,但只听了一半,便没有了。以为自己听错,没加理会。
    张咸问岳小雷来历,朱玲把一切详情说了,便出去找岳小雷。张咸跟在后面,脸上带着如有所悟的阴险微笑。
    朱玲出了屋门,忽然惊叫道:“喂,你们干什么?”敢情地哑星君落青山和独臂野豺吕声两人,一个抱住岳小雷,一个用蒲扇大的手掌,紧紧掩住他的嘴巴。她这一叫,可把他们的手都叫松了。
    岳小雷挣脱下地,直跑过来,口中叫道:“玲姑姑,快去看看,屋外的池塘中有四具死尸。他们不让我叫你出来。”朱玲急忙跟他绕到屋后,只见在那小池塘中,浮着四具尸首,两个是成年男女,两个是小孩子。她一看就晓得是村舍的宅主一家四口,如今都惨不忍睹地浮尸池中,遭了灭门大祸。
    无情公子张咸走到朱玲身旁,轻轻道:“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千万别一怒而去……”
    她脸罩严霜,嗔声道:“果然是你干的。”
    地哑星君蒋青山跃过来,咿呀直叫,用拇指直点自己心窗,表示是他所为。
    无情公子张咸道:“青山,你不须抱揽过去,她晓得是我干的。”说罢,长长一叹。接着又道:“朱玲,你不可能想像到我这几日如何过的,我恨不得毁灭了整个宇宙。”
    朱玲面色微变,忖道:“他这个心地毒辣和性情偏激的人,真可能大大屠杀世人。假如我拂袖而去的话。”
    张咸虽然低头,其实双目余睨,尽见她的表情,心中暗喜,又道:“说老实话,只有血腥味和濒死前的惨状,能够使我刺激得暂时忘了你……”
    她不再言语,吩咐蒋青山道:“快把他们捞起来,找个地方好好埋葬。”然后携着岳小雷的手,回到屋子里去。
    “碰到这种像疯子一样的人,有什么办法呢?”她苦恼地想。“除了我一个人之外,他不关心任何人。以他的骄傲自负,却肯在我眼前低三下四,唉,真是孽缘。”她不知不觉地喃喃道:“这个疯子般的人,有什么办法呢?”
    岳小雷应声道:“我有办法,玲姑姑你把他杀死,不就行了?”
    朱玲矍然望他一眼,微微颔首,但嘱咐他道:“以后你不难说这种话,提防他们听见,先把你杀了。”岳小雷昂然道:“俄不怕,我会和他拼命。”
    朱玲嗔道:“连你也不听话了么?”岳小雷立刻软下来,道:“姑姑别生气,我不再说便是。”她容色稍霁,随即开始烦恼地在房中踱圈子。过了好一会儿,她下了决定,轻轻道:“只有这个办法。”跟着便大声道:“小雷,去把张大叔叫来,只要他一个人。”
    岳小雷芜尔而笑,向朱玲伸出大拇指,傲然出去。却见张咸和吕、落两人正在门前不远处,呶呶地谈论着什么事。蒋青山看见岳小雷出来,立刻用手势要他们住口。
    “玲姑姑请张大叔你自个儿去谈谈呢。”岳小雷叫道。
    无情公子张咸微微迟疑一下,便大声应道:“好的,我来啦!”应罢拔脚走入屋去。朱玲含笑凝眸,瞧了他好一会儿,突然敛去笑容,换上愁怨之色叹道:“你天生就是这么不把人命放在眼内么?”
    无情公子张咸坦白地颔首,道:“一向都是如此,但也许只有你能够改变我。”
    朱玲心想自己的确可以改变他,只要把他杀死,再冷酷无情的性格,也不能肆虐。她苦笑一下,道:“古人所谓侧隐之心,人皆有之,但对你却不适用。唉,为什么你会这样呢?”
    无情公子张咸正要答话,朱玲已接着道:“算了,我们别谈这些。我刚刚回来,你可喜欢听我吹奏一曲?抑或是要我办些什么事?”
    无情公子张咸呆了一下,双眉皱锁在一起,终于慨然道:“好极了,我极盼望你能特地为我吹奏一曲。另外我还有一个心愿,但要请你答允不生气,我才敢说出来。”
    朱玲道:“今天我绝不再生你的气,你说吧。”
    张咸走近她身前,轻轻道:“我要亲你一下,仅此一吻,此生再无遗憾。”
    朱玲大吃一惊,想不到他竟是这个心愿。如若换作平时,她可能打他一个耳光。但这刻回心一想,他马上就要死在自己手下,这个心愿倒不为过。她自个儿心口相商了好一会儿,抬目忽见他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意思。那是悲惨、自怜、慷慨、勇敢等各种情绪的混合。这两道眼光,使得她为之颤栗起来,突然闭上眼睛。
    无情公子张咸把她拥在怀中,热烈地吻她那丰润鲜红的嘴唇。他把她抱得这么紧,生像将一生的热情,都要这片刻间发泄干净。他的热情,使得朱玲为之心弦震颤,情感激动。已经寒冷如灰,紧紧关闭了的心扉,重又开放。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无情公子张咸双臂一松,便声道:“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亦总将记住今日这个温馨的片刻……”说完,他背转面在椅子上坐下,虎目中偷偷弹出两滴英雄泪。
    朱玲没有转到他面前来。刹那间,一缕箫声,袅袅升起。一开始便是南吕宫的调子,策声中尽是感叹矜怜的味道。
    无情公子张咸长长叹一口气。今天他特别容易被这种神妙的箫声感动,只一开始,已忍不住感慨地长叹一声。箫声从窗户间飘送出去,随风散布在四野间。是那么婉转动听,扣人心弦,以致屋外的三人都听得呆了。
    朱玲纤白如玉的手指,轻轻跳动,调子已改为惆怅忆思的正宫。仿佛她曾遗失了最宝贵的东西,因此不能自禁地追忆和惆怅。顷刻间,策声变为凄惶神伤的高调,大有征人欲去,关山万里,烽火狼烟,生离等于死别。或如嫠妇夜泣,思忆良人,荒冢枯骨已寒,而生者哀情万斛,则死别更惨于生离……
    张咸一生之中,情感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箫声扣击在他心弦上,竟为热泪盈眶。朱玲凤目中也凝闪着泪光。她移到张咸身后,忽然放低竹箫,轻轻叹口气。伸出食中两指,向着他背上灵台穴,慢慢点下。
    忽见张咸身体一震,之后便不再动弹,也未回转头来。她知道两指一落,张咸纵有奇功护身,也护不了这背上灵台穴大穴。心中微酸,却咬牙狠心疾点下去。张咸低哼一声,突然从椅子上直仆下去,倒在地上,声息寂然。
    朱玲以抽遮目,不忍看他惨状,自个儿直退到床边坐下。喘了几口气之后,定一定神,想道:“我怎的如此无用,在那千钧一发之时,竟出不了全力,仅仅将他点晕过去。现在叫我再下一次毒手,如何使得。”这时万籁俱寂,因此张咸倒在地上的声音,屋外都可以听到。
    朱玲闭目寂然而坐,手中竹箫不知何时,已掉在地上。突然她跃起,飘落在他身边,伸出玉掌拍在他背心上。张咸吐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她蹲在他旁边,黯然道:“我要杀死你呢!”他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了。”
    朱玲骇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不闪避?”张咸坐起来,悲哀地瞧着她,道:“人生到头来,终难逃一死。我能死在心爱之人的手下,不比让仇敌杀死我更好么?”
    朱玲啜泣起来,摇头道:“你这个人到底无情,难道你不会想到我日后难过么?”
    张咸叹道:“我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但你既然这样说,刚才又肯让我亲你,可见得我在你心上已占了重要的位置。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你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国色天香四个字,还不足以形容你。我自问配不上你,因此我仅要求在你心中有一席位。便已心满意足。
    现在幸而你没亲手杀死我,那么我建议一个方法,你就不必日后难过了。”
    白凤朱玲听得呆了。要知她虽然以前曾有三个男人爱她,但他们都不曾当面说出这么率直的真挚爱意。张咸的口才甚佳,娓娓道来,实不啻九天仙乐。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我现在走出去,自己弄死自己,不就完了。”
    朱玲还没开腔,张咸已解释道:“我自己毁灭自己,算不得你亲手杀我。这样你或许会因而感动,将不会忘记我。”
    朱玲怅然道:“想不到当晚是我要寻死,你救了我的性命。而现在反而要你毁灭生命,好不滑稽。人们总是自寻烦恼,果真不假。”
    张咸站起身来,朱玲见他果真要走,心中感动之极。这种伟大忘我的爱情,古今罕闻。
    于是她也起身,把他拉住,柔声道:“你不必去了,我还有一个法子呢!”
    无情公子张咸俊秀的面上,露出疑惑寻思之状,立刻矍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面色一整,变得十分诚恳,又道:“我曾经答应过你,不论你如何对待我,我也不会怨你。因此,你不须想得太过极端,以为我如不死,则你必须永远和我厮守,否则我便乱开杀戒。不瞒你说,早先耔边看着那几具尸首时,我曾有这种可鄙的要胁你的念头。但现在可不行。”
    朱玲欢然道:“你真是世上罕见的大丈夫。那么请你尽力抑制一下自己的脾气,行么?”他慨然点头,但觉彼此心灵相通,千言万语,都不如脉脉传情之一笑。
    难题已解决,大家十分欣慰。但地哑星君蒋青山可是个死心眼的人,苦苦坚持要替朱玲画像,要另画一幅能表现她含愁独坐的肖像。朱玲倒是答应了,但数日工夫过去,由于她多了个岳小雷作伴,加上和无情公子张咸形迹稍为亲密,眼中的郁郁之色已不复见。蒋青山空自有心,却无从落笔。
    岳小雷开始随张咸学艺。这孩子聪慧过人,早已暗中问过朱玲是否会和张咸长久厮守。
    朱玲的回答是人生本难预料。尤其是她,身负如山情债旧恨,可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分手。
    岳小雷听了,如有所思,便在学艺之时,一面拼命苦练,一面用口头询问了所有各家派的奥妙招数,用心强记住。因那地哑星君蒋青山携有完备的画具,他便在晚上绘图注字,将日间问过的绝技都记录下来。不消数日,无情公子张咸的绝技,几乎都被他问个一干二净。
    张咸并不在意,以为他天赋虽理想之选,但这等绝艺岂同凡响,没有个一、二十年工夫,哪能练得会。
    这天早上,朱玲起来,看不到岳小雷,十分奇怪,使命蒋青山、吕声分别去找。但歇了一会儿,他们都自个儿回来,报说不见岳小雷踪迹。张咸忽然从小雷房间出来,手中拿着一张素笺,大声道:“朱玲你来看看,他竟是不辞而别呢!”
    朱玲大惊,取笺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不少字,大意是说:他明知这样不辞而别,辜负了朱玲对他一片热心,但他却想独个儿浪迹江湖。一面增长见闻阅历,一方面勤练武功。日后自会寻到朱玲,叩谢大恩。但却请她不要寻找,任他在江湖上磨练一番等语。
    朱玲看了之后,觉得一个少年有心独立,自无羁束住他之理,只好打消了追踪的念头。
    但她却忽然想离开这个小村落,无情公子张咸自然誓死追随。于是他们中午时分,已到了武昌。
    朱玲换了男装,独个儿去逛了一会儿回来,便对张咸说,要赶赴碧鸡山去。无情公子张咸面色微变,但迅即恢复常态,夷然道:“好吧,咱们吃过午饭,便动身北上。”
    直到上路之后,朱玲见他仍然谈笑自若,并不追问她何以忽要赶赴碧鸡山的理由,自家反而忍不住。丝鞭扬处,卷过他的面前,笑道:“喂,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到碧鸡山去么?”
    无情公子张咸道:“我当然知道,石轩中早在数日之前已到过碧鸡山,可是适值鬼母闭关,五轩中便留话要在半个月后再上碧鸡山。咱们如今赶快一点儿,便可以凑上。”
    朱玲呆了一下,道:“哦,原来你已知道。”
    两人默然并辔而走。约莫驰驱了十余里路,张咸忽然叹道:“你莫以为我毫不动容,便误会我对此事漠不关心。其实当我听到你说要去碧鸡山时,我心中如被你戳了一刀,疼痛难言。但我有什么办法呢?这与财物不同,攘为己有不成?必须要你的心里真个相许,否则光是得到一具躯壳,又有何用?”
    朱玲听了,这才释然。既然他不是毫无妒意,话又不同说法:“老实告诉你,我到碧鸡山去,便是要亲眼看见石轩中铩忌而归。我恨他,因此我要看见他失败。本来我也不敢轻身入虎穴,但有你和他们两个,可就不怕啦,现在你知道了么?”
    张咸喜形于色,突然仰天长笑,显然畅意之极。
    不一日,他们已到了碧鸡山麓。这时朱玲早已着蒋青山以丹青妙手替她易容,蒋青山仅仅将她的眉毛画粗一点儿,又在颊边弄些阴影,她的容貌便改变了许多。最妙的是乍看甚像本来容貌,但定睛看时,越看越不似。
    玄明教势力遍布天下,轻易无人敢到碧鸡山来。但这次石轩中扬言要重上碧鸡山寻那鬼母挑战,一决胜负。这件事算得上武林百年来第一桩大事。因此许多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都甘心冒险来碧鸡山走一趟。纵然可能会被玄阴教的人轰回去,但也值得一试。谁知碧鸡山毫不设防,一任江湖人来往自如。不但如此,但凡入了碧鸡山的人,只要说是慕名来观战,一律茶水、点心等招待。
    朱玲是旧地重游,自然识路,带着张咸等三人,弃马步行上山,直赴玄阴教禁地。一路上但见不少武林健者,都同是向山上奔去。不久,他们已置身在碧鸡山高处的主坛大厅内。
    这座宏阔异常的大厅,此时人潮汹涌。玄阴教这回对江湖闻风而来的武林人甚是礼待,每有一人入门,便有执事教徒端椅过来,同时还有一杯香茗招待。他们四人来得迟,只好在厅隅处落座。
    朱玲游目四顾,只见厅中所摆椅子,尽皆朝着大门。是以任何人进来都被大家看见。当他们四人迤逦而进时,曾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原因是无情公子张咸不但风度翩翩,服装华丽,特别是脚下颇见工夫。故此厅中群雄都奇怪打听,但因竟无人认得,是以骚动一下便平静下来。
    朱玲轻轻对张咸道:“啊,天下南北各路的好手,几乎全部到齐啦。你看见那老和尚没有?他便是当今少林寺达摩院首座长老铁心大师,旁边那个精神里烁的老人,便是西凉派宗主移山手铁夏辰……”
    无情公子张咸忽然忿忿道:“那边有两个小子,老是盯着你,我得去教训教训他们。”
    朱玲随着他指示之处看去,只见一个身量颀瘦、面目清瘦的少年,双目炯炯有神,这时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当下认出此人乃是荆楚派后起高手飞猿罗章。此人已尽得衡山猿长者真传,昔日曾与魔剑郑敖较量过,全靠她在旁边提醒郑敖,才用诡招赢了他。她见是此人,眼光毫不停留,便自滑过。掠到另外一个青年公子面上,只见他五官端正,自然流露出一种威严气度。
    朱玲苦心微跳,认出这个人乃是当年在洞庭湖上认识的德贝勒——但她只知他姓金。旁边尚有一人,便是小阎罗屈军。她感到德贝勒的眼光特别锐利,好像已看穿了她的身份,故此心中微跳。低声道:“你别理他们,昔年他们都吃过我的亏,故此看我,但愿他们别认出来。”
    张咸哦了一声,只听她又接着道:“我奇怪玄明教内外六堂香主,怎的一个不见?”
    正说之间,忽见数人鱼贯而入,带头的竟是个女人。年纪约在四十左右,长得相当秀丽,身材袅娜。身上斜绕着一条红罗带,走动时迎风飘舞,看来哪怕没有两丈之长,也有文八。第二个朱玲便认得,乃是内三堂香主中的铁臂熊罗历。第三个也是内三堂香主之一的火判官秦昆山,第四、五两个是外三堂香主九指神魔褚莫邪、雪山雕邓牧。第六个是总舵主日月轮郭东。
    在最近大门处尚有十余张空椅,他们进厅之后,一言不发,都在椅上各自落座。朱玲听到旁边的人低声谈论,方知领头那个秀丽袅娜的中年妇人,乃是新近加盟玄阴教的交趾阮大娘,被尊为天凤堂香主。
    厅门突然又出现一人,玄阴教的五位香主都站起来迎接。只见来人身量高大异常,相貌奇丑,敢情正是鬼母座下的首徒厉魄西门渐。朱玲微微一震,定睛瞧着这个对她一往情深的大师兄,却发觉他好像已经苍老了不少,不知怎地心中微觉怆然。厉魄西门渐先请诸位香主坐下。然后走到铁心大师和铁夏辰面前,与他们攀谈了几句话,这才落座。
    这时才不过是上午卯辰之交。只因石轩中昔日离开碧鸡山时,只说今日要重来,并没有说定时间。故此要看热闹的人,一早便赶到,便却无人知道石轩中何时才会驾临。
    一个玄阴教的大头目在厉魄西门渐耳边轻说了几句话。厉魄西门渐现出愕然之色,随即匆匆起身,走出厅门。厅中之人一阵哗然,纷纷猜忖是不是石轩中已经来到,故此西门渐匆匆去通知鬼母?
    张咸也如是猜疑,朱玲没有回答,但心中紧张得要死。她知道自己虽是恨极石轩中,但一旦这位俊美元伦的一代英侠出现时,她一样会激动得全身颤抖。
    正在此时,大门口出现了一个翩翩美书生,但双目如电,镇定地向厅内扫视一匝。
    前面有些人震于石轩中威名,一看这位陌生的美书生,不但相貌出众,气度尤见沉稳镇定,不觉站起来好看清楚一些。后面的人视线被挡,都纷纷站起来,霎时间椅子移动声充满了大厅中,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朱玲等四人因被前面的人墙遮住目光,便都起身。朱玲站起了一半,忽又坐下,面色变青。忽然发觉侧边不远,有一对奇锐的目光正凝视着她。回眸一瞥,暗中又大吃一惊。
    这时大门口那位美书生双眸微转,登时已明白众人何以起立之故,立刻朗声道:“区区宫天抚是也,并非是石轩中,各位请坐下,稍安毋躁。”他的声音如敲金夏玉,厅中无一人不清楚地听到。这等内功造诣,也足惊人,不负众人站起之劳。
    宫天抚缓步进厅,竟在最前排的铁心大师近旁的椅上子坐下,显然甚是自傲。
    朱玲睨了那个凝视着她的人一眼之后,便不敢再望。敢情那正是匆匆出厅而去的厉魄西门渐,他听到手下报告说,有个年轻男子极似是白凤朱玲化装,登时心灵大震。但他是个老江湖,当时并不立即回顾瞧看,却出厅去由侧门绕进来,在一旁窥看。起初他也以为是朱玲,但仔细凝视之下,越看越不像。心中大感失望,正要回身走开,但这时他的行动已被大厅中群豪发现,于是纷纷回头瞧看清楚。
    宫天抚利眼如隼,瞥扫过朱玲面上,登时惊讶地站起身,直走过来。朱玲心中窘得要死,赶快垂头。却听到两声怒哼一齐升起,厅中登时浮起一片骚动。
    这两声怒哼,一是那厉魄西门渐,乃是对那直着眼睛,望着朱玲走过来的宫天抚而发。
    这还不奇,最奇的是无情公子张咸突然站起来,怒目睁视那厉魄西门渐,大大哼一声。这无情公子张咸厅中无人识得,而他居然敢对心黑手辣、武功极高的厉魄西门渐无礼,的确是叫人称奇惊诧之事。
    厉魄西门渐一回眸,看见张咸精光四射而带着愤怒的目光,不由得有如火上添油,大怒起来。同时宫天抚也因厉魄西门渐对他怒哼,妒火为之焚心,愤然移目怒视西门渐。原来他与朱玲在仙音峰上同住日久,已知他的大师兄对她有情之事。故此他特别忍受不住厉魄西门渐的无礼。
    无情公子张咸大踏步走上前,双目如隼,仍然怒视西门渐。
    宫天抚抢先喝道:“西门渐你哼什么?”
    西门渐哪曾被人如此撩拔过,怒气勃勃,大喝道:“小子你这是找死。”
    无情公子张咸就声道:“他死不了,你得先过了我这一关才行。”
    宫天抚呵呵大笑道:“这位兄台不必干涉,宫某自问尚不把这厮放在心上。”
    此言一出,厅中一片哄然。想不到在石轩中未到之前,居然有好戏可看。不过大家都不知道宫天抚和张咸来历,故此暗中俱为他们两人担心。
    厉魄西门渐狞笑一声,洪声道:“厅中在座各位高人好汉清听一言,本香主虽在敝教重地之内与此两人动手,却不能算是倚势欺人。”好多偏帮直阴教的人,闻言都大声应是。
    西门渐指指厅门道:“那里尚有地方,足供咱们动手。你们哪一个先来?抑是一齐动手?”这时厅中大多数人都不知他们何故发生争执,却觉得形势紧张之甚。
    宫天抚的确没把厉魄西门渐看在眼内,因此趁他说话之时,双目又递注在朱玲面上。
    无情公子张咸正要与他争先,一见他也是直着眼睛死瞅住朱玲,妒心大作,怒声喝道:
    “宫无抚,咱们一会儿还得打一场。”
    宫天抚愣一下,但他乃是性傲之人,如何能在天下群雄之前,受他无礼之言。当下俊目一瞪,冷笑道:“好极了,只有西门渐一人,难除手痒。”这一来群雄更加莫名其妙,都弄不清楚这三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三人一齐抢先纵到大厅靠门口的空地,无情公子张咸转身向天下群雄朗声道:“鄙人乃无情公子张咸,今天特来看看石轩中,本要觅机与石轩中斗上一场。”说到这里,宫天抚冷笑一声,道:“宫某也要和石轩中较量一场,你如要和他动手,待我先瞧瞧你的技艺行不行?”
    厉魄西门渐见他们都不把自己放在眼内,气得瞪眼睛吹胡子,突然厉声道:“本香主在天下英雄之前,不必隐瞒,确曾败于石轩中剑下。你们居然敢乱冒大气,要与石轩中碰碰,最好先试试能否过得本香主这一关再吹牛不迟。”
    群雄虽曾听闻西门渐败于石轩中刻下之事,但俱不能尽信。如今居然亲耳听到西门渐自己承认,可见得西门渐定是输得心服口服。不由得各各交头接耳,谈论起来,大厅为之飘浮着嗡嗡语声。
    宫天抚和张咸齐齐纵声傲笑,抢着先要和西门渐动手,但又各不相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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