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煞手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章铁胆血刃豪士色
    二郎山。
    这里,离着项真出来的地方,约莫有五十多里地,项真早将身上的创伤包扎得妥贴,他行动如飞,但是,眉头却锁得紧。
    眼前,两座尽是怪石嶙峋的山岳已经在望,在这两座山的中间,还横着一条不高的岭脊,活像一根扁担挑着两座石山。嗯,怪不得称为二郎山,就像个二郎神肩着要走路了。
    项真靠在一块岩石旁,喘了一会气,身上的伤口又在抽筋似的疼痛着,他知道不该再度令自己奔波劳累的,但是,不这样又怕事情来不及,本来嘛,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
    前面就是双义帮的总舵所在了,最好令他不要溅血,鼻腔里充满了那股子粘腻的腥膻味,呕得慌。
    像一头狸猫,在黑暗中不带一丁点声息,项真烟雾般飘然来到二郎山前,一条青石道路绕着上山,可是,除了白痴,谁也知道这条大道走不得。
    静静向四周打量了一阵,项真终于飞身进入道旁的嵯峨石隙中,他谨慎的往山上攀着,很快他已安然过了六道明桩暗卡。
    小心翻过一条丝似的细索,细索上挂着一串警告的铜铃,再绕过一排困好的枕木,三处硕大的“弹拿石灰包”,一片用木栅围成的寨墙已然在望。
    十六名灰衣大汉把着栅门,栅门之前有一根旗斗,一面灰色绣着两个并排的大白义字的旗在夜风里凛凛作响,栅墙之上,但见人影晃动,刀光映闪,倒真是有一番防卫森严的景象。
    附近暗处,栅门边高吊的两盏气死风灯照不着了,项真伏下身来,双手抓住栅墙墙根,缓缓用力,不一会,那些粗如大腿,用钢丝铁钉紧缚钉牢的栅墙便被他硬生生拉开了一个尺许宽的缺口,钢丝的崩断声轻微的简直听不到,只是被分开的栅木上半截栋微有点倾斜而已。
    项真迅速钻了进去,有数十栋大小不一,或用木筑,或用石砌的屋舍业已展现眼前,远远的,在一个高起的坡上,当然另有一栋特别巨大宏伟的白色建筑。
    往里面闪入了不多一会,项真已发现一个灰衣大汉正匆匆向自己这边走来,他隐在一处屋檐的暗影里,大汉走过去的刹那,项真的手指已点在这人的腰眼上。
    连吭也来不及吭一声,项真一把将这汉子扯了过来,对方那张惊恐的脸上充满了惶惑,项真在他背心一拍,低沉的道:“朋友,若想要命,就不准叫嚷,否则,明天的太阳你就看不到了。”
    大汉张张嘴,又急急点头,项真冷冷的道:“晏立的未婚妻在哪里?”
    “谁……谁的未婚妻?”大汉是似不明所以,结结巴巴的问了一句。
    项真又重复了一遍:“晏立,有一脸大胡子的那个晏立。”
    那汉子“哦”了一声,惴惴的道:“晏立反了……他的那个姘头现在囚于大牢……大牢就是往前去不远的那栋麻石屋子……”
    项真抿抿唇,朝前面所说之处一瞧,不错,有栋用大麻石砌就的房子,阴森森的独筑在一块空地上。
    大汉咽了口唾液,又道:“今天两更,晏立的姘头就要处死了,大约是用火刑。”
    项真有些奇怪的看看这汉子,因为他没有问这些,而这人却自动说了出来,大汉明白项真的意思,他苦涩的龇龇牙。
    “不瞒这位好汉,晏立的事咱们帮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谁是谁非大家嘴里不说心里也有个数,何况,小的与晏立一向交情也不恶,小的明白好汉是来营救晏立那姘头的,这女人不是个夭折之像。”
    项真笑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难为你,不过,朋友你得暂且歇一会。”
    说着,项真双指闪电般点在这人的“晕穴”之上,这汉子哼了一声,像瘫了一样软下去,刚好在墙角为他留着一块不容易为人察党的好位置———条铺着木板的干沟下面。
    几个纵跃,项真已到了那间大麻石房屋的右侧,那栋石屋建在一片空地中间,没有任何遮掩,石屋外,可以看见四名灰衣大汉正抱刀齐立,石屋周遭亦有数条人影在往来游巡,假如要接近石屋,这片隔在中间约有十余丈的空地,是一个最大的妨碍。
    轻轻吸了口气,项真正想站起来,却不料一阵突然的晕眩感袭来,眼前黑了一黑,他急忙摔摔头,奇怪的用手揉揉额角,怎么会头晕呢?莫不是大累了?
    平静了一会,他走出暗影,大摇大摆往前面的石屋行去,刚刚行了几步,两响击掌声已经传来,随即起了一声喝问:“谁?”
    项真也还拍了三下手掌,低沉的道:“我。”
    对方似是一愣,项真一跨步,已经飘飘的向前移近了寻丈之遥,口中道:“哥们辛苦,帮主这就到了。”
    一条人影朝他走来,疑惑的道:“来的是哪位兄弟?你方才回答的讯号不对。”
    项真在这一刹,又移近了一大段路,他镇定的道:“刚换了暗号,怎会不对?帮主问火刑的家事备妥了不曾?”
    来人还有两丈远近,犹是惊疑不定:“换了讯号?兄弟怎的不知?”
    项真嘿嘿一笑,蓦地来到那人身侧,没见他动手,那位仁兄已躺了下去,他狂风似的一旋身,五尺外另两个大汉也跟着栽倒,他们甚至连对方是个什么模样也没有看清!
    四名守在门外的汉子正觉不对,尚未及喝问,人影一晃,已都醉了酒似的倒成一堆,项真闪身入门,一张木桌后的两个灰衣人已大叫一声扑了上来。
    冷冷一笑,项真的身躯一折一转,双掌扬起急斜,再斜再转,同一时间幻成双招十六式,于是,和外面的人一样,两名灰衣人亦“扑通”连声的躺了下去。
    这是一间毫无陈设的正堂,左右双方各有一道石门,石门紧闭着,项真冲向左边的石门,奋力一掌劈去,石门哗啦啦倒塌了下来,里面黑黝黝的一条甬道,甬道两侧约有八间囚房,项真低促的叫道:“谁是晏立的未婚妻?请快回话。”
    他连叫三声,只唤来八间囚房里的一阵混乱骚动,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一个翻身,回掌猛击右边石门,在一片碎石溅飞里,他又低促的叫着:“晏立的未婚妻是谁?在下是来救你的,请快答话!”
    叫到第二声,最末尾的一间囚房里忽然传来一个女子颤抖的回答:“我……我就是……”
    没有考虑,没有犹豫,项真长射而入,脚未沾地,抖掌已震倒了那间囚房的坚硬栗木门,黑暗里,一个虽然肮脏蓬垢,却依旧可以看出一副窈窕身段儿的女子已弱生生的移了上来,嗯,她身上,手铐脚镣都俱全了。
    项真匆匆一瞥,运掌如刀,硬生生切断了这女人的镣铐,边急促的道:“你就是晏立的未婚妻?”
    那女人抽噎着直点头,话声发抖:“单……单殉,要在今夜……用火刑杀我……”
    项真一把将她挟在腋下,冷冷的道:“他害不了你。”
    说着话,项真往外电射而去,但是,一出那破碎的石门,一片通明耀亮的火把光辉却映得他双目一眩,石屋之外,已静静的围立着无数名灰衣大汉,他们的兵刃在火把的光芒里闪浮着寒光,再衬着那一张张冷漠生硬的面孔,越发显得气氛僵酷而沉重了,死亡的僵酷,沉重的阴森。
    为首者,赫然正是双义帮的帮主“三目秀士”单殉,围在他身侧的,都是双义帮的一流高手——三堂六舵的首要!
    单殉眉心上那块菱形的疤痕映现着红光,一双眼睛冷得带血,脸上毫无一丝表情,他死死的盯着静立在面前的项真,那情景,不带一丁点人味。
    挟在项真腋下的女子急剧的抖索着,面色灰白,四脚痉挛,她恐惧极了,原已准备脱离苦海,谁又知道那苦海无边呢?
    眉梢子动了一下,单殉阴沉的开了口:“姓项的,你终幻想时代之‘所有网络小说更新’一页浏览,全网络小说更新尽收眼底于慢了一步。”
    项真平静的靠着石墙,淡然的像是没有看见眼前的场面。
    “老实说,不幸的是你们赶早了一步。”
    冷冷一笑,单殉道:“项真,今夜,你只怕是来得去不得了。”
    抿抿唇,项真低沉的道:“不要过于乐观,单殉,你将得不偿失。”
    单殉的鼻孔一张,他压制着愤怒,恨恨的道:“逼人不能逼绝,姓项的,你若想骑到我双义帮头上撒野,哼,你还不够这个道行,别人怕你,单某人却不将你置于眼中!”
    项真吸了口气,他又感到一阵隐隐的晕眩,胸口也有些郁闷。
    “单殉,这女人是别人的,何苦拆散人家夫妻?你并不在乎这个女人,可是别人却要相偕过一辈子……”
    单殉蓦地大喝一声,怒叫道:“住口!晏立勾引本帮主待妾。已是罪该万死,如今你这狂徒更竟助纣为虐,大胆前来劫牢伤人,我双义帮若是任你如此妄为下去,异日江湖上还有我等寸土立足之地么?”
    项真揉揉太阳穴,低低地道:“不要冲动,单殉,为了一个女人栽跟斗不值得。”
    一声冷哼,魏字出现在单殉身侧,他向单殉诡秘的点点头,转朝项真,阴恻恻的道:“项真,立即就会知道谁要为了一个女人栽跟斗,立即!”
    那阵阵的,像一波波的浪涛似的郁晕感更严重了,项真用力摔摔头,嗓音已变得有些沙哑:“单殉,我再问你一句,让不让路?”
    单殉冷森的一笑,道:“让路简单,只要你能将我双义帮全帮之人性命取去。”
    项真忽然怪异的笑笑,道:“单大帮主,你当我项真做不到么?”
    单殉微退一步,重重的道:“本帮主正等着你做到!”
    淡淡闲闲的一笑,项真又露出他那股“天下万事不足一哂”的劲儿,慢吞吞往门外逼了过去。
    单殉哼了哼,蓦地一挥手,堵立在门口的双义帮首要们闪电般往两侧跃开,在他们背后,三十名灰衣大汉正成梯形叠排,每个人的手上都执着一具两尺长的银筒,看得见银筒尾部的一根拉簧,他们的手都按在那拉簧上,嗯,筒子里不用说是装的什么,若非火药,定是毒气瘴雾一类!
    项真心里微微一跳,他平静的道:“单殉,你准备孤注一掷了?”
    单殉额上浮突着暴出的青筋,他的语声自牙缝进了出来:“放下那女人,用你自己的手点你自己的软麻穴!”
    项真笑笑,道:“你明白我办不到,大帮主。”
    单殉目光一硬,嘴角略一抽搐,于是,项真已知道对方想干什么,多年以来,项真便沿袭着他自己的习惯一抢先出手,当然,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一条淡淡的黄影箭似的射向门边,几乎在同一时间,在一声粗厉的大喝下响起了一连串“砰”“砰”的震响,一团团的火焰,带着溅散飞舞的火星,划过一条条碧绿的曳尾,那么迅速的来到那条黄影身前!
    不及人们的视线追摄,那条黄影突地在门槛处一仆,没有看清他什么时候又站起来,而当他站起来,两名双义帮的舵主己狂嚎着摔出三丈之外!
    此刻,飞舞的火焰才射入石室内,一片刺耳的炸裂声爆起,石室内顷刻间已成为光海地狱,熊熊的火光竟附在不能助燃的大麻石上燃烧,火苗蹿舞,并浮动着一片碧荧荧的绿芒!
    是的,那是渗有毒磷的火药弹,只要沾上一点,除非你立即割掉那块肉,否则,它会一直烧进你的骨头!
    三十名执着银筒的大汉十分沉着,一见不中,即刻伸手入怀,熟练而快速的齐又摸出一粒儿拳头大小的红色药球,急急再装向筒尾——
    项真左掌在须臾问连出三十一式,同时逼退了五名双义帮高手,目光一飘,在他略一斜仰暴旋下,一片半月形的金芒已鬼嚎般呼啸着飞了出去。
    金色的半月旋转着,眼看隔得很远,却连这个“很远”的念头尚及在人们脑海中消失的刹那,九颗斗大的人头已喷着鲜血滴溜溜滚到一边!
    银筒坠地的铿锵声串连成一片,惊呼惨嚎的叫吼声乱得心烦,单殉怒骂着冲上,手中的“蝎子钩”狂风骤雨般攻向他的敌人!
    以足尖拄地,项真“呼噜噜”旋出五丈,在他旋转的过程中,又有十多名灰衣大汉翻跌仆摔,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三条人影疾掠而至,分成三个不同的方向扑下,掌势沉雄,劲力强浑,这三个人,便是双义帮三堂堂主——“明意堂”堂主“一壁肩山”余廉、“清心堂”堂主“袖里针”崔喜、“澄朗堂”堂主“紫髯”万百侯!
    项真沉马立桩,身形不动,左掌划过一道伞形的半弧,狂厉的掌风已凝结成一道有形的筑墙,而在他这半弧的挥动中,已向对方这三位堂主各各迎拒了十五掌!
    成串的肉掌交击声爆连,双义帮的三名堂主俱皆闷哼一声,分朝两侧落下,每张面孔上都带着那么一丝儿苍白。
    三目秀士单殉又狂扑而来,他口中大叫道:“搁下这个狂徒,今夜流尽了我们的血也不能放这畜生生还!”
    蝎子钩的顶端闪映出两条冷森的钩刃,变幻莫测的戳向项真,一条长韧的蟒皮鞭,也在这时划破空气卷向他的足踝!
    项真紧了紧肋下那个女子,在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他已闪挪着躲过了单殉的攻击,大时在他的猝退中捣向那执鞭之人——魏宇!
    魏宇大叫一声,慌忙跃闪,他想不到对方是用什么身法能在这瞬息间到了眼前,更能用拐时向他攻来,在他的跃避中,那个有着一把浓紫色长髯的澄朗堂堂主万百侯已沉喝一声,流鸿般切上,朝项真背后拍出十掌踢出九腿!
    项真蓦地左右摇晃,飞起一掌直斩对方头颈,这一掌来去无踪,宛如来自虚渺,万百侯心头一跳,拼命后撤,肩头的衣衫已“呱”的一声被削破了一条裂缝,这一掌,万百侯哪里知道便是项真散手绝式中有名的“鬼索魂”呢?
    一臂掮山余廉断叱一声,他的“双环金刀”已呼轰自斜刺里削到,下面双腿也狂风般连连扫出。
    项真又感到眼前一黑,他听风辨位,电光石火般移走了九个不同的位置,又是一记“鬼索魂”逼退了自左右掩上的“袖里针”崔喜。
    三目秀士单殉额心的菱形疤痕闪泛着红光,双目圆瞪,形如疯虎般舞着蝎子钩猛攻急打,而这时,双义帮中剩下的那四名舵主亦已加入战圈,与单殉等五人结成一体,不止不休的杀了上来。
    体内那股疲乏与晕眩的感觉越来越重了,像是一只无形的魔手紧紧抓着他的心脏,项真知道不妙,他是中毒了,但是,这毒,又是在哪儿中的呢?
    似一道流鸿,他纵飞着闪开了一连串的狠辣攻击,出手迎拒之间,项真已觉得有些沉重迟滞,于是,他抖手二十一掌劈出,在漫天的掌影旋舞里,身形已倏而掠出六丈!
    单殉大吼连声的追上,怒骂着:“黄龙,这就是你成名江湖的作风?”
    项真一言不发,猛然挥手,三道半月形的,闪射着耀目金光的“大龙角”已倒飞而去,他没有回头,长射如虹里,耳中已听到背后传来一连串的惨嚎,项真明白,他的“大龙角”
    出手,从来没有不染血的!
    强制提住一口真气,在这股真气的流循回荡里,他似一缕被狂风吹拂的轻烟,那么快捷的飞掠而去,去得无影无踪。
    片刻间,他已连起连落的点着二郎山上的岩石逸脱,而黄豆大的汗珠亦自额际,鬓角,鼻洼溢出,他强闭着呼吸不敢喘息,他知道,只要一喘,体内的力道就要消散了。
    腋下挟着的女子似乎已经晕了过去,软绵绵的动也不动,四肢垂落,蓬乱的长发散披向下,现在,她的体重像是突然增加了不少……
    项真尽力疾奔着,口腔里又苦又涩,喉头干得似是有一团火在烧,他用力眨着眼,因为眼里仿佛有一层蒙蒙的雾,看出去,什么东西都是花眩眩的。
    这五十多里地的路程,像是永远也走不完了,那么漫长,那么遥远,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道岭接着一道岭,荒野里是无际的黑暗,冷漠的黑暗,可怖的是风刮着树梢子打着转儿呼啸,像是鬼在哭。
    用空着的左手拭去汗水,项真觉得自己心跳得急,内外衣衫也被汗水湿透了,粘腻腻的,贴在身上似糊着一层皮。
    他艰涩的吞了口唾沫,脚下加上一把劲,但是,却像同时也加上了两串铁锤,是如此沉重,如此呆滞,宛如被地面吸着。
    过了好久,项真终于吁出一口气,他已穿过“思归谷”来到了那排松树之前,那栋巧雅的小木屋就在这儿,嗯,还透着隐隐的灯光,那灯光好柔和,好安详啊,静清清的,软团团的,项真恨不得立即进去躺上床去睡一大觉。
    又紧了紧腋下挟着人的那条右臂,项真拖着重有万钧的脚步,吃力的来到了木屋之前,他上了台阶倚在门框大大的喘了一会,孱弱的伸手拍门:“老包……开门,我回来了……”
    他的叫声蓦地噎住,门顺着他的手“呀”然开了,客堂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个人影,但是,桌椅却仍像他走时一样,井然有序的摆置在那儿,丝毫没有紊乱的现象。
    一种本能的反应使他全身一冷,他直党的感到有一股不祥的意念升上心头,没有再犹豫,他猛的纵了进去,一脚踢开了左厢房——君心怡住的那间厢房,但是,君心怡呢?君心怡并不在床上,那条夹被,却已弃置在地下!
    脑子里像同时响起十个旱雷,全身的力道一下子完全消失了,他觉得房子好像在旋转,物体仿佛在跳跃,一阵黑雾升在眼前,肌肉酸软不堪,无尽的疲乏向他袭来,腋下夹着的女人也软软的滑落在地面,他摇晃着,跄踉着,伸出双手想抓住一件东西做依恃,他心里急的似火焚,他知道,他不能倒下去,绝不能倒下去……
    朦胧中,在一片隐隐的黑雾里,有一张甜生生的脸蛋儿出现在大门口,这张脸蛋似曾相识,啊对了,她叫汪菱,但是,甜蜜的面孔上却为何没有甜蜜的神韵?老天,那冷漠的眼神,恶毒的表情,阴邪的讽笑,似一个来自深山古洞里整日与蝙蝠蛇虫结伴的披着黑纱的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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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酷虐之刑龙出困
    肉体的疲累与眩迷虽已不能支持,但项真的神智却极为清醒,他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用手抓着床沿,低哑的道:“汪姑娘……人呢?房中的人呢?”
    那张面孔往前移进了一点,没有回答,冷漠的凝注着他,朦胧里,有一种生硬与仇怨相糅的韵息,苦得很,涩得很。
    项真用力摔摔头,嘶哑的叫道:“人呢!我的朋友,我的姐姐,他们在哪里?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那张面孔有些模样了,好像离得很远,又好像靠得很近,中间隔着一层云雾,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一个幽幽的声音宛自天际传来,声音虽细,却阴森得紧:“项真,你的气运尽了,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句话?”
    项真用手搓揉着太阴穴,吃力的道:“你,你害了他们?”
    冷冷一笑,又是那毫无情感的声音:“因为你先害了我的兄长,害了我的未婚夫,所以我才来害你,项真,你这空有其表,虎狼其心的恶魔!”
    项真再次摔摔头,迷惑的道:“谁……谁是你的兄长?谁是你的未婚夫?”
    迷蒙中,那张面孔又移近了一些,怨毒的道:“不要说了,项真,记着一句话,血债,要用血来偿!”
    项真试着提起丹田的一口真气,但是,他却失败了,那口真气像萎颓了一样,那么涣散,那么虚软,无论如何都聚不起来,他咬咬牙,愤怒的叫道:“告诉我,我的朋友哪里去了?我的姐姐哪里去了?”
    冷漠的,那声音道:“有个九幽地府,你知道,他们将与你一同去那里。”
    项真大叫一声,奋出平生之力,暴叱如雷:“斩!”
    他擅长的单招散手中,九绝式之一“月蒙影”突发而出,双掌微收骤放,有如两片钢刀猝然飞出,快得毒,狠得凶,只听一声尖叫,紧跟着一声怒吼,神智一阵晕迷,眼前一片黑暗,他已瘫了一样倒在地下……
    悠悠的,飘飘的,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挨了多久,只像在云雾里浮沉,在迷幻中游荡,那么轻巧,那么空洞,而又那么不由自主……
    虚渺渺的,项真用力撑开眼睛,那眼皮,艰涩而沉重,似有万钧。身上的骨骼亦似散裂了一般,痛楚而酸软,他又慢慢闭上眼,良久,再睁开,老天,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一个什么所在?
    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一个半圆形的拱顶,那拱顶潮湿而黝黯,一盏半明不亮的小油灯,自拱顶悬挂下来,借着这小小油灯的光辉,可以隐约看出这是一间正方形的,四面全是石壁的房间,他身子下面扩建着霉烂的稻草,稻晦得发黑,一股腐湿的气味一阵阵钻入鼻腔,空气恶浊得紧,他稍微一动,又发觉自己双手已被带上厚重的钢铐,腰际扣着儿臂粗的铁环,两只脚上带着脚镣,脚镣与铁环串连着两根粗粗的铁链,一直拖连到深嵌入石壁内的两枚巨大的铁圈内,身子只要稍一移动,便会发出哗唧唧的声音来。
    这是什么地方呢?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项真合上眼帘,静静的思索着,于是,他慢慢想出来了,想起自己如何去解救晏立的未婚妻,如何感到身体不适,如何回到小木屋找不着君心怡与包要花等人,又如何望见那一张朦胧的,却可断定是汪菱的面孔,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在情急脱力之下施出的那一记“月蒙影”!
    咬咬下唇,他渐渐推断出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一定是自己早年曾与汪菱及那老人结过什么仇怨,伤过他们什么亲人,他们才会用这种方法寻找自己报仇,将自己掳来此处。
    困难的转动了一下身躯,项真舐舐嘴唇,他感到无比的干渴与痛楚,嘴唇早已经焦裂了,喉咙里又苦又涩,脑子的紧张已经消失,但四肢百骸却点力俱无,像经过了一场巨大的病症,浑身上下提不出一丁点劲来。
    忽然——
    他听到一阵轻微的金属撞击声,片刻后,这房间的一部份已缓缓启开,哦,那是一扇石门,这扇石门,也可以说是这间石室的一部份,那厚度,怕不在两尺以上,只见四个彪形大汉在推它,还吃力得不得了!
    门口有一阵低低的交谈声,片刻后,三条人影映了进来,项真眯着眼瞧去,嗯,那不是汪樵峰与他的女儿汪菱么?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个年约五旬,方面大耳的白脸书生,这人一身白缎子儒衫,雍容得紧。
    三个人慢慢来到他的身前,老人汪樵峰用脚踢了他一下,冷冷的道:“项真,你该醒了。”
    项真又舐舐嘴唇,沙哑的道:“我是醒了,老丈,你的气喘病也痊愈了吧!”
    汪樵峰哼了哼,道:“你以为这种场面很有意思,是么?”
    项真笑了笑,道:“没有这个想法,不过,老丈,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话刚出口,他觉得眼前一花,面颊上已火辣辣的挨了四记耳光,汪菱的语声带着仇恨的哽咽:“项真,记得在五年前你与陕境‘九贤派’决斗的事?”
    项真略微回忆了一下,淡淡的道:“记得。”
    汪菱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啜泣着道:“记得那次决斗第二个死在你手下的人?”
    项真平静的道:“当然,那是九贤派九贤中的‘贤书子’汪召——”
    他蓦然一怔,道:“是你兄长?”
    汪菱抽噎得更厉害了,她愤怒的道:“不错,你还记得在你尽杀了九贤派的九贤之后,有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适时赶来与你一拼死活的事?”
    项真吁了口气,道:“是的,那年轻人长得俊,气度好,我不忍杀他,但是,他却一再相逼,最后迫不得已……”
    汪菱哭着,悲切的道:“迫不得已,你就用出那狠毒的毒技‘八圈斩’将他凌迟碎剐,分尸残命,是么?可怜伟哥哥临死还不得一个全尸……”
    项真凝视着汪菱,安详的道:“那青年叫张伟,他是你的未婚夫?”
    汪菱哭得更凄惨了,她哽咽着道:“是的,你杀了他!”
    项真顿了顿,缓缓地道:“你知不知道他先用‘乌毒砂’再用‘回魂香’等下三流的歹毒暗器一再对付我?你知不知道我已三次以上给他生路善言劝他罢手?”
    汪菱跺着脚,悲哀的道:“恶魔,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你杀了我哥哥,是你杀了我的丈夫,你毁了我的家庭,毁了我的终生幸福——天啊!你这万死不足赎其衍的刽子手……”
    项真淡淡一笑,道:“你已不讲道理,不明是非黑白,我还有什么话好讲呢?”
    汪菱蓦地双眼圆瞪,神色凄怖,她俯身朝着项真,一字一字的道:“魔鬼,我会用世间最残酷的方法杀死你,我要你受尽痛苦慢慢死去,我要亲眼看见你的嚎陶,亲耳听到你的呻吟,我会剜你的心祭我兄长,奠我夫君,我要割碎你的身体去喂豺狼!”
    项真眉梢子微扬,懒懒的道:“或者你将失望,姑娘,姓项的不容易嚎陶,更不会呻吟,而且,假如有可能,方才的四记耳光姓项的尚要双倍奉还。”
    汪菱气得全身发抖,她哆嗦着,指着项真:“你……你……你……”
    那方面大耳,面孔严肃的白脸书生,此刻猛的踏前一步,双掌左右开弓,一阵挥击,直掴得项真满脸鲜血,面颊青肿,耳朵鸣声如雷,他阴沉的道:“好杂碎,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充英雄你找错地方了!”
    项真摇摇头,舐舐嘴唇,漫不经心的道:“阁下高姓大名?”
    白面书生冷冷一笑,沉声道:“青松山庄第一院院主奚槐。”
    项真略一思索,静静的道:“‘白面枭’奚槐?”
    白脸书生嗤了一声,道:“如何?”
    项真吮了吮流血的嘴唇,淡漠的道:“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只有在这种情况之下你才敢对我发威。”
    白面枭奚槐双目骤睁,狠狠的道:“姓项的,要对奚某人用激将法你就错了,奚某人不会放开你的!”
    项真仰视着奚槐道:“我明白你不会放开,假如在平时,奚槐,只怕你惹我不起。”
    奚板脸上的白肉抽搐了一下,冷森的道:“非常不幸,项真,那个时候奚大爷并没有遇见你,遇见你之时却是你眼前的这副狼狈像,你再狠,再有名望,却在奚大爷的手下被揍得鼻青眼肿!”
    项真不在乎的一笑,大约牵动了伤处,他的眉头皱了皱:“这无所谓,因为你用的手法并不光明,如果堂堂正正的来,奚槐,我一己之力可以活宰你三个!”
    白面枭奚槐忽然磔磔的笑了,笑着,他又是双掌连掴,打得项真的脑袋左倾右仰,血沫子溅飞。
    好一阵,他的手也打累了,才在笑声里停手,眯着眼问:“现在,你还嘴硬不?”
    项真的上下唇破裂,两颊全成乌紫之色,他翕动了一下肿裂的嘴巴,吃力的道:“这只是开始,奚槐,更凶的还在后面,到我不能说了,我自然不会再说。”
    白面枭奚槐冷冷一笑,道:“你不算笨,姓项的,更凶的刑罚果然还在后面。”
    老人汪樵峰向前踏了一步,低沉的道:“奚老弟,这就开始第一道吧?”
    奚槐点点头,说道:“公孙兄,你大约恨不得立即火烧这厮?”
    汪樵峰不置可否的笑笑,项真语声有些窒塞的道:“老丈,你不姓汪?”
    老人汪樵峰慢慢回头,那么狠厉的盯着他,一字一字的道:“我不姓汪,我叫公孙樵峰,汪菱是我的世侄女,而且,我的师弟‘阴阳使者’周崇礼便在三年前丧在你手中!”
    项真嘴角勾了勾,道:“周崇礼是你师弟?那一次,他为了一件‘千珠翠环’连杀了十六个人,我实在看不过,上前好言劝阻,他却想连我也一起杀掉,所以,我只好自卫……”
    真名叫公孙樵峰的老人死死盯着项真,生硬的道:“我不掌你的嘴,项真,我会令你试试更有滋味的东西。”
    他朝奚槐点点头,奚槐阴毒的笑了笑,回头叫道:“来人哪。”
    随着他的叫声,石门外进来两名身着夹绸水湖长衫,文质彬彬的汉子,两人的手上,各执有一个尺许见方的红漆木盒。
    奚槐邪恶的眨眨眼,道:“你们去侍候项大爷,可得使他舒服点。”
    这两个文质彬彬的汉子向奚槐微微躬身,面无表情的来到项真身前,其中一个打开他的红漆木盒,取出一柄锋利的牛角小刀,轻轻拔一根头发试了试,头发已迎刃而断,他满意的笑笑,将牛角小刀浸入木盒之内一瓶黑色的药液中,片刻后他取了出来,一把撕裂了项真的衣衫,露出项真的胸膛来。
    这人圆睁着眼,鼻孔残忍的大张着,慢慢将牛角小刀割向项真的肌肤,刀刃是那么锋利,他只略一用力,已切裂了一条浅浅的,寸许长的血口子。
    项真半睁着眼,仍是那么淡淡闲闲的躺着,好像那柄小刀是割在别人身上一样,显得如此平静与安详,甚至连眼皮子也没有撩一下。
    执刀人一条一条的割着,一直到划破了第十条口子,他才放回小刀,他的小刀刚刚放下,项真已感到被他割破的口子里生出一种又酸又痒的感觉,这种酸痒的感觉越来越剧烈,似是千蚁万虫在蠕动,在啮咬,痛苦极了。
    他暗暗咬着牙,依旧双目半闭,面上毫无表情,良久,那执刀人发觉项真没有反应,不禁有些迷惑的看了看盒中那瓶黑色药液,奚槐格格一笑,道:“不用看了,这药不会失效的,只是咱们项大爷的忍耐工夫高人一等,来来,小五子,你再给他加点份量。”
    唤做小五的执刀人答应一声,干脆拿起药瓶,朝项真胸膛上倾瓶泼了下去,项真顿时觉得一阵火辣,酸痒的痛苦猛然加了十倍,这痛苦,一直钻到骨头里去,用锥肉穿心这四个字,已经不能完全形容了。
    五双眼睛那么直生生的瞪着他,项真紧闭着嘴,牙齿几乎咬碎,但是,他的脸部还是有如一汛秋水,平淡无波。
    过了好一会——
    奚槐用小手指头搔搔鼻孔,沉沉的道:“项真,奚大爷整不到你辗转哀嚎,就算不上是冀境青松山庄的一流人物!”
    项真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那么冷冰冰的一笑,一侧的公孙樵峰愤怒的哼了一声,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右颊上,脚尖带起一蓬鲜血,项真的右颊刹时裂开一道血糟!
    蹲在地下的小五子动作快,在木盒内抓起一撮盐巴,趁机填在项真脸上的伤口里,顺手也给了项真一记耳光。
    项真平静的仰卧着,眼皮子都不动一下,他是那么安宁,安宁得令人怀疑他身上是否还有感觉。
    奚槐皱皱眉头,朝另一个垂手静立的汉子示意,那汉子也蹲了下来,启开木盒,拿出一只金色把柄长有五寸的木棒,这金柄木棒约有铜钱粗细,顶端有一层浓厚的紫色胶状物体,他用力将木棒按在项真的胸膛上,又猛然拔起,于是,项真身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皮肤也随着木棒的拔起而被硬生生的粘撕了下来!
    这执棒人似是对他这种动作十分感觉兴趣,不停的按下拔起,拔起按下,不一会,项真双臂,胸膛,两肋的皮肤已是血肉模糊,斑斑驳驳,红嫩的鲜肉与凄凄的血水渗糅着,那模样,惨不忍睹。
    一旁蹲着的小五子露齿一笑,抓了一大把盐,慢吞吞的朝这些伤口上洒下,一面还沾着盐巴用力在那些红嫩嫩的创伤上搓揉一番。
    项真毫不动弹的躺着,血渍遍布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连肌肉的抽搐都没有,假如他不是还在轻微的呼吸,别人会以为他已死去。
    奚槐用力朝项真脸上吐了口唾液,悻悻的道:“这小子倒是能挺,奚大爷非要看他能挺到几时!”
    说着,他一伸手,执棒人已双手捧过十根钢针,奚槐慢慢蹲了下去,抓过项真的手掌,端详了一阵,口里“啧”“啧”有声道:“好一双修长细白的手掌,嗯,细致得和娘们一般,这双手掌,却也不知作了多少孽,染了多少人的血多少人的泪,唔,奚大爷就来给他超渡一下吧。”
    他拿出一根钢针,轻轻蘸了点黑色药液,对准项真的指甲缝插进,一直深入指骨,一面往里插,他的双眼,一面注视着项真的反应。
    奚槐失望了,项真没有丝毫反应,仍旧和死人一样躺在那里没有感觉,但是,奚槐知道他不会没有感觉,因为项真的眼睛是半睁着的,而且,脸上的颜色已变成死灰,一种只有人们在忍受不能忍受的痛苦时才会显露出来的死灰!
    奚槐怒骂着,钢针一根根的往项真十指插进,他插得那么深,那么用力,恨不能一下子插进项真的心窝。
    公孙樵峰看见这个样子,他虽然已是老江湖了,却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汪菱却张着小嘴,愣瞪着眼睛,鼻翼儿急剧的自动,她不相信眼前这个人还会具有一个人应具备的肉体感觉,这痛苦简直是不能忍受的无法忍受的,但是,这人却竟已完全忍受了,而且,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悻悻的,奚槐站了起来,不甘的道:“公孙兄,明日愚弟禀明庄主,开始分割这小子四肢!”
    公孙樵峰干笑一声,道:“反正此次成事,老夫全仗贵庄帮忙,何况庄主大公子待菱儿亦十分真切,什么时候宰这姓项的,全凭庄与老弟你的意思便了。”
    奚槐笑着点点道:“今天就到此为止,不管怎么说,绝不能叫这小子就这么便宜死掉,留着他一口气,咱们慢慢松动他。”
    说到这里,他向公孙樵峰及汪菱做了个请的手式,回过头来道:“小五子,把那一盒‘赤蚁’都放出来吧,让这些小宝贝们尝尝武林高手黄龙项真的鲜血滋味,嗯,这确是个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呢。”
    小五子答应一声,自木盒中取出一个寸许见方的小玉盒,这个小玉盒上有着密密麻麻的,针点大小的透气孔,他轻轻启开,里面,赫然蠕动着无数只殷红的小小赤蚁,只只唇掀齿利,好不令人恶心。
    汪菱目光瞥及,不由打了个寒颤,全身起着鸡皮疙瘩,公孙樵峰打了个哈哈,暗里拖了汪萎一把,二人匆匆行出。
    小五子将玉盒一倾,满盒的赤蚁完全倒在项真身上,这些丑恶的小虫闻到了血腥味,立刻争先恐后的蠕蠕爬上,聚集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拼命啮食起来,那么一堆堆的,一群群的,隐约里,似乎真可以听到它们啃吮血肉的刺耳声。
    奚槐冷沉着脸注视着项真一会,阴侧侧的道:“姓项的,今天算你有种,咱们慢慢来,看看到底是你熬得过,还是奚大爷摆得狠!”
    说完了,他一抛衣袖,与那两位文质彬彬的仁兄相偕退出,于是,那扇沉重的石门又缓缓的关闭起来。
    现在,石室中一片冷寂,灯光黝黯如鬼火荧荧,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血腥,弥漫着强烈的仇恨,然而,一切却是那安静,静得似一座古墓。
    轻轻的,轻轻的——
    项真睁开眼睛,他徐徐吸着气,徐徐吐着气,在这缓慢的呼吸里,不到一会,身上的毛孔已透出一片蒙蒙的雾气;这片雾气越来越浓,热腾腾的往上蒸发,于是,在他身上啮肉吮血的赤蚁纷纷四散奔逃,这些赤蚁天性贪婪残忍,等它们放弃了眼前的美食开始逃走,却已来不及了,像是完全掉在一个火热的大蒸笼里,片刻间闷薰得死了个干干净净。
    缓慢地,艰辛的,项真一寸一寸的将手肘弯了过来,这时,他的全身开始剧烈的抖索,面孔肌肉完全扭曲得变了形,他移动着臂,像是一个老人在爬着万仞巨山那么困难,但是,他终于已将带有双料钢铐的手臂转到了脸前。
    嘴唇翁动了一阵,他颤颤张开了嘴,满口的鲜血流了出来,他的舌头、齿龈及口腔,已经完全被他自己咬破,方才,他聚集所有的精神意志蕴藏于心中一点,让知觉飘浮到无意识的一个全部属于自己的梦的国度,他设想自己在舒适的林荫下奏笙,在柔软的松榻上酣睡,在银灯的光辉里与君姐姐娓娓谈心,于是,他忍过了,但是,却在不觉中用现实的抵抗来做了第二重的抗衡。
    他张开嘴,咬着指缝中的钢针,一根根拔了出来,每拔出一根,他的全身就拳曲着抽搐一下,等都拔完了,他的呼吸己几乎痛得停止。
    双掌流满着汩汩的鸟紫色的血液,剧烈的颤抖着,这锥心的痛苦,刻骨的折磨,令他的身体一阵阵的不停抖索……
    洒着盐的伤口似烧着了一样,炙热得发麻,他吁了口气,慢慢用毛孔里逼出的一缕缕雾气蒸洗着,而目前,他的力量也仅能做到这一步了。
    明天,对了,他记得奚槐说过,明天要将他的四肢慢慢切割,假如要设法逃走,只有今晚的时间了,但是,自己走得了吗?目前,他恐怕连举起一双筷子都会感到吃力!
    君姐姐不知如何了,包要花与晏立的安危亦十分堪虑,还有,自己救回来的那个女人呢?现在他们都在哪儿?他们没有得罪过这些人,想不会受到与自己相同的酷刑吧?尤其君姐姐与晏立的旧伤都还没有痊愈……
    脑子里浪潮般起伏思维着,他能忍受肉体上的昔楚,却几乎不能忍受精神上的煎熬,是了!项真的双目骤睁,假如对方去折磨君姐姐,去折磨包要花甚至折磨晏立与他的女人,自己该怎么办?自己又有什么法子可想?
    他悲哀的摇摇头,不甘心的,一再试着提运丹田的一口真气,他知道只要能将这口真气提过天地之桥,他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出这石室,但是,他失望了,那股子平常运用自如的纯精之气,此际却是一提就散,似一个重病的人要举起千斤之担,有心,却力不逮!
    刚才,他想着,只要能够运提真气,便可以不受那么多罪,他苦笑了,是的,只要能提起那股真力,只怕受罪的会是对方了……
    目光没有意识的在这石屋里游移着,未了,怔怔的停在壁顶垂挂下来的那盏油灯上,灯光黄昏昏的,微弱的火头,慢慢的黯了下来,却又忽然一跳,突地明亮,嗯,为什么呢?对了,是灯蕊又燃到了另一段浸饱了油的地方……
    又燃到了浸饱油的的地方,那灯蕊,不是早已昏沉无力了么?不是早已奄奄一息了么?
    他徐徐的延续着,却又能获得支撑,假如油灯有灵性,方才一定也以为自己要媳灭了,一定也以为无能为力了,嗯,它却又燃烧起来,又得到光明,它那么缓缓的延续,慢漫的喘息,缓缓的延续,慢慢的,缓缓的……
    项真的眸子突然一亮,脑海里闪电般掠过一道光辉,他想到了,他记起来了,不是么,自己早年曾学过的一套引气渡命之法,不就是这个道理吗?该死,自己怎么会忘记了呢?怎么会记不起这“一线提命”的内家导引秘法呢?
    强自按下激动与兴奋的心情,他闭目平静了一会,于是,他慢慢收扰四肢,徐徐的呼吸,每一口气咽下肚里,再慢慢呼出,他闭着眼,使灵台澄净,点尘不染,吸进去的空气徐徐通过天地之桥进入丹田,再由丹田压出经过天地之桥呼出,全身肌肉完全放松了,穴脉经道也尽情扩散,使身体整个进入一个绝对的“静”的境界,一个超然无我的境界。
    此刻,他除了慢慢的呼吸,完全没有任何动作,无论是肉体上的抑或心灵上的,于是,约在两个时辰之后,他那灰败的面庞已经逐渐转为红润。
    极为小心的,他试看提引丹田之内的那股真力,刚刚用了点劲,那股真气却已似一团捏得不够紧的雪球颓然溃散,吁了口气,项真又慢慢的再试,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是那么小心,都是那么柔和,于是,在提到第十七次的时候,这股真力已似一根线缚着的铁锤,那么隐隐的引了上来,通过小腹,胸膈,直透天地之桥!
    他双目倏睁,吐气开声,真力陡然澎涨着直透四肢百骸,流畅得像一泻无阻的浩滔江水,开始在体内有力的循转轮回。
    一丝苦涩的微笑浮在他的脸上,浮在斑斑点点的血迹上,他不停的运转着这股强大的力道,一直等全身汗水淋漓,气出如雾之际,才慢慢停止。
    现在,与两个时辰以前已经完全不同了,虽然他的肌肤之伤仍然未愈,但他内在的潜力却已完全充沛,他觉得满身是劲,轻轻的,他试着坐起来,嗯,坐起来了,他略一用力挣扎,铐在双腕上的厚厚铁铐已起了一阵低哑的“咯”“咯”声,他知道,他目前的力量已足可以解脱他身上的侄桔了。
    移动了一下身体,他缓缓躺下,目光仔细的打量着这间古墓似的石室,好一阵子,忽然他又听到一串金属的当嘟声,那扇沉重的石门又被慢慢推开尺许,一名身着长衫的汉子探进头来向他注视了片刻,项真却故意呻吟一声,梦吃似的断续叫喊:“水……水……”
    那汉子椰榆的大笑起来,“呸”了一声:“你命都要完蛋了,还想着喝水?妈的,我就说他一时死不了,小五子还真怕他挺了尸,你看,这不是在叫着么?”
    一个门外的声音哼了哼,道:“既然上面交待下来要咱们按时注意,咱们还是听着点为妙,别真翘了就麻烦啦,你晓得,这些恶刑就是铁打金钢也招不住!……”
    长衫汉子朝项真吐了口唾沫,缩回头去,石门沉重的关上,隐隐传来他含混的嘀咕声:“这小子死了倒好……咱们哥儿们也免得在这阴潮腐霉的地方受他娘洋罪……”
    项真睁开眼睛,嗯,不错,这地方确是阴潮腐晦得厉害,莫不是一座地窖?对了,难怪没有天窗等设备……
    他又养了一会精神,轻轻坐起,吸了一口气,双腕已用力往相反的方向扭拗,慢慢的,慢慢的,厚重的铁铐发出“咯”“咯”的崩裂声,一条不规则的裂缝已出现在铁铐青黑色的表面上,裂缝越来越大了,越来越深了,“咯咯”“咯咯”的声音也更加响亮,终于,“蹦”的一声脆响,铁铸已经整个折断!
    他笑了笑,再用相同的方法拗断了脚镣,拆开了腰环,这时,他感到些微的虚疲与劳累,休息了片刻,他站了起来,悄然在房中往回踱步,借此活动活动瘀窒麻痹得太久的血液与肌肉。
    身上剩下的八柄大龙角早已被收走,他自中毒晕迷到在这石室中醒转,最少已有三天的时间,他知道,自己中毒之处在“长悠山”,而“长悠山”隔着冀境却有五百多里之远,这几天的时间他们有的是闲暇搜去自己身上的任何武器,现在,除了一身衣衫甚至连根带子也找不到。
    朝四周望了望,他俯下身去用力扭下来一段铁链,他用手比了比,约有五尺多长,嗯,好了,他又淡淡的一笑。
    又过了好一会,他估计时间已经差不多,眨眨眼,开始大声呻吟起来,呻吟中夹杂着哀嚎,这声音自他嘴里发出,痛苦而凄厉,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会这么逼真,莫不是方才忍受折磨时所闷回去的声音都在此时发泄出来了?
    没有出他所料,不要多久,沉重的石门已在缓缓移动,方才的声音在破口大骂:“狗娘养的,嚎你娘的哪门子丧,鬼哭狼嗥!……”
    那长衫汉子口里骂着,又推开尺许宽的石门门缝中探进头来窥望,还在不停吼喝:“不要叫了,你个天打雷劈的东西,早晚你也得脱皮碎骨,那时再吆喝不迟,现在嚷嚷些什么?……咦?”
    他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话未说完已愣在那里,第二个念头还没有转过来,一条蛇似的蓦然铁链飞缠到他的头上,将他整个身体“霍”的拖了进来!
    长衫汉子双手无力的挥动着,一交摔在地下,不等他看清是怎么回事,一个冷得令人毛骨惊然的声音沉硬的传入他的耳中:“好朋友,你来生记着不要随意开口骂人。”
    这汉子突着眼,抽动着身体,舌头半伸,正想再做挣扎,一只脚已重重的踏在他的脑袋上,于是,这个脑袋“扑嗤”一声,已经成为一团稀烂的肉糊!
    项真抬起脚来,在这具还在颤抖的尸体上拭净了血迹,石门外,已传来一个不奈的声音:“牛老三,你他妈是怎么回事?死进去了就舍不得出来?这壶酒你老爹要和李七哥两个享用了!……”
    项真冷冷的一眨眼,偏着身子出了石门,石门外,是一条丈许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有一列石阶直通上去,上面还盖着一面看去很厚的铁板。
    两个亦是穿着长衫,卷起袖子的大汉,正支着腿半靠在墙上坐着,他们面前有一方小木桌,桌上,摆着一锡壶酒,几碟小菜,两个人都是红光满面,醉态可掬,看情形,已是喝了不少。
    项真一出来,朝这边的那位仁兄已“呸”的吐了口痰,叫道:“我的儿,你还真有瘾头,那小子叫他住口,还犯得着你像爹样的侍候着不成?真他娘的……”
    另一个醉醺醺的,又干了一杯酒,拉开嗓子唱:“他好比……浅水龙……困他奶奶……
    的在沙滩……!”
    项真僵硬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冰冷的道:“这条龙,已经破牢而出了。”
    语声好似带着一股寒气钻进两个醉汉的耳朵,他们俱不由愣了一下,迷惘的转过头来细看,这一看,却仿佛看到了鬼,吓得两人齐一哆嗦,猛的跳了起来,连前面的木桌酒菜也撞翻了一地!
    项真哼了哼,身形猝然掠进,手上铁链倏扬猛挥,已将其中一个砸得摔出五丈,一头撞到墙上!
    另一个还没有来得及伸手拿取斜倚在墙根上的兵器,链影一闪,他伸手一半的右手已“咋嚓”一声被抽得稀烂,这人痛得面孔一扭,身子却又被猛的缠倒!
    项真一脚踏在他的胸膛上,血迹斑斑的青肿面容在黯蓝的琉璃灯光映照下宛如厉鬼冤魂,他注视着地下的人,冷冷的道:“此是何处?”
    这位仁兄全身早就痛麻了,他哆嗦着,双目翻白,连嘴角的白泡也吐了出来,好一副窝囊相!
    项真微微松了松脚上的压力,低沉的道:“此是何处?”
    那汉子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好一阵子,才抖索着道:“好汉饶命!……我说,我说……
    这是青松山庄第一院荷花水塘下的囚室……”
    项真哼了一声,又道:“上面有水?”
    汉子喘息了一阵,龇着牙道:“有,有水……”
    皱皱眉,项真又问:“如何出去?”
    汉子略一犹豫,项真的脚已是一紧又松,他忙叫道:“我说……我说,在铁盖右边有个钮,只要用手按下去,就会有一个内嵌踏阶的铁筒罩下来,严密罩在铁盖上,走进那铁筒,铁筒上面便接着一块突出水面的假山石,到假山石,就可以出去了……”
    项真笑了笑,道:“按那暗钮几下?”
    那汉子又迟疑了一下,项真生硬的道:“按几下?”
    汉子一咬牙,道:“七下。”
    项真点点头,冷森的道:“如果不对,我可以来得及杀你!”
    说完,他略一掠身,已跃到石阶尽头,嗯,铁盖右边果然有一粒拇指大的按钮,他轻轻的,口里数着按了七次。
    一阵隐隐的机簧响声传来,片刻后,那紧闭的铁板已慢慢往一旁移开,出口之外,果然罩着一个深圆的铁筒,铁筒尽头,可以隐约看出是黑黝黝的出口。
    他回头朝那躺在地下发愣的汉子一笑,道:“谢谢,朋友。”
    那汉子此刻蓦地爬了起来,张口狂叫:“来人——”
    “哪”字尚未出口,项真右手一抖一扬,铁链上最前端的一个铁环已“挣”的暴射而出,那么快捷而准确的直穿入此人大张的口中,将这汉子带得平坐着倒冲出七步之远!
    项真吁了口气,缓缓爬进铁筒,一级级往上攀着,忽然,上面出现了一张凶恶的面孔,粗音嗓子问:“李七,什么事要上来?不到时辰不准换班,你他妈毛病最多,这一会你已是上来三次了……”
    项真闷着声往上攀爬,凶恶的面孔一直望着他,忽而有些疑惑的道:“咦,李七,你衣裳什么时候换了?怎么是黄色的?”
    还有几尺就到头了,项真仰起脸来,淡淡的道:“黄龙的衣裳什么时候不是黄色的?”
    那张凶恶的面孔像被猛打了一拳似的蓦然傻了,项真朝他一笑,在他还没有第二个动作之前,铁链已飞腾而上,一把就将这汉子打了下来,笔直的栽向下面的石阶!
    项真连看也不看一眼,轻轻耸身而上,上面,果然是一个曲折的假山洞穴,由山石的隙缝里,可以呼吸清新的空气,享受冷净的夜风,还可以看见微微波动的池水,不错,那囚室的确是在一个池塘的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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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粉罗帐外飞煞星
    沿着曲折的洞穴,项真小心的向外行去,走了十来步,已看见两名长衫大汉正靠在一块石头上低声嘀咕着什么,每人的腰间都插着一柄亮晃晁的鬼头刀。
    项真轻轻走近,平静的道:“你们倒是轻松,前面桩卡还有多少?”
    两人回头头来,边骂着:“少他奶奶装狗熊,假山洞里五道卡如果都不敢眨眨眼,这不是防人是在防苍蝇了
    项真又走近了一些,道:“院主在么?”
    那两个汉子淫邪的哄笑一声,道:“大约抱着他的二姑奶上床作乐子去了,嗬,那娘们的一身细皮嫩肉可真叫诱人……”
    项真冷冷的道:“是吗?”
    暗影中两个人又是一笑,其中一个道:“怎么不是——咦,你他妈是哪一个,声音憋得像卡着嗓子……”
    项真道:“我是项真。”
    铁链子哗啦啦的抖出,刚刚好有时间让那两个人听清楚这四个字,两名汉子分向左右被暴砸而出,脑浆与鲜血喷得老远都是!
    项真慢慢走出去,剩下的四道桩卡,叫他轻而易举的一连解决了三道,最后,要出假山了,假山口外,却有八名长衫大汉把守着,每人手上的鬼头刀都倒提着,神情严肃而紧张。
    微微沉吟了一下,项真大步行出,还隔着好几步,一名长衫大汉已转过身来,冷厉的喝道:“谁?铁树开花。”
    项真知道这是出洞的暗号,他冷森的道:“不错,铁树也终于开花了。”
    那大汉一怔之下,随即大吼:“奸细!”
    项真一闪而出,铁链猝卷,六柄鬼头刀已飞上半空,他的左掌同时倏翻急扫,失去长刃的汉子里有五名已被砸翻尘埃!
    剩下的三名大汉不由心胆俱碎,吓得大叫一声,撤腿就跑——
    项真如鬼魅般追上,铁链划过一道半弧,“咔嚓”之声不绝,三颗人头,带着血肉模糊的颈项飞坠入黑暗中,那三具无头尸身,却一直又奔出了好几步才纷纷仆倒。
    这里,是一个深沉的院落,那片池塘与塘上的假山,几乎占了这院落的一半,前面,有一个月洞门,一堵墙隔着这院落,月洞门那边,可以看见几座精致的楼台屋舍,唔,大约,那就是青松山庄的第一院了。
    项真一拂衣袖,大步行出,直朝最近的一幢精舍前行去,那幢雅致的屋子里,还有隐隐的灯火透出……!
    精舍之外,辟有两方小小的花圃,铺着洁白的碎石,十分高雅清幽,长青藤爬满了屋墙,更显得爽利静沉。
    项真绕到屋侧,那里,有一扇闭上了的长窗,自外可以看见青纱窗慢深深垂落,项真没有考虑,像一缕轻烟似的飘然入墙,他来到长窗之前,试着往外一拉,嗯,没有上闩,大概是室中人忘记了。
    掀开纱幔,他长身而进,这一进来,他却怔住了,老天,这是间女子的闺房嘛!一张六斗的小巧妆台斜置窗边,上面的铜镜拭得雪亮,一幅女红绣了一半,还绷在两支四叉的镂金架上,那边是一张黑漆书桌,上面文房四宝俱全,玉香炉,紫花瓶,靠里一张锦榻,粉红色的罗帐垂挂,唔,榻前还有一双精巧纤细的绣花鞋。
    房子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项真却顾不得品嗅,他愣愣的站了一会,摇摇头,就待默默离去——
    他刚向后走了两步,粉罗帐里,已忽然响起一个娇媚却又异常冷峻的声音:“站住,报上你的名字。”
    项真微微一怔,半转过身来,道:“为什么?”
    帐内,那女子的声音似是十分愤怒,愤怒中,还带有一丝羞涩:“你这狂徒,深夜进入女子闺阁,简直无耻之极,就是你不留下名字,明日待我禀明哥哥,也是一样治你一个意图不规之罪!”
    项真笑笑,道:“我有什么不规?我只是找错地方,你没有见我正要出去?”
    那女子似是气极了,她冷笑一声,道:“我不醒你会出去?你好大胆子竟然还敢顶撞我——”
    项真朝榻上看了一眼,道:“你是谁?我为何不能顶撞你?”
    那女子重哼了一声,道:“你深夜闯入我的寝居,对我已是莫大侮辱,竟还故意装聋做哑?你再不报上你的名字,我现在就到前面‘儒明精舍’去唤醒哥哥……”
    项真想了一下,道:“你哥哥是谁?”
    帐内人影微微晃动,尖声道:“你不用装傻,我哥就是院主奚槐!”
    此言一出,项真神色蓦地沉了下来,他生硬的一笑,一步步朝那锦榻之前行去,手上的铁链握得好紧!
    榻上的女子似乎透过罗帐看见了,她窒着嗓子,惶急的道:“你……站住……你想做什么?”
    项真走到榻前,一把将罗帐掀起,眼前,是一张清秀绝俗的脸蛋儿,虽然这张脸靥上流露着大多的惊恐,但却掩不住那妩媚动人的神韵。
    这时,她正羞怯畏惧的将一张水儿绿的夹被掩在胸前,身体尽量往里退缩着,项真血迹满布的肿裂面孔突然出现,已惊得她打了个寒颤!
    这女子看来约有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她慌乱急怒的用夹被遮着自己身体,一面抖着嗓子道:“你……你出去……你……你想干什么?”
    项真注视着她,那目光,锐利如刀:“你方才说,奚槐是你兄长?”
    榻上的少女瑟缩了一下,硬着胆子道:“不错,你还不快滚出去,我哥哥不会饶你的……”
    项真点点头,慢慢地道:“当然,正像我也不会饶他。”
    那女子似是怔了怔,对方语句中的冷酷与仇恨,已那么结实不虚的进入她的心中,她直觉的想到,这人所说的话不会是假的,但是,他是谁呢?
    壮着胆,她怯怯的问:“你,你是谁?”
    项真淡淡一笑,道:“项真。”
    少女面色突变,惨白得像一张纸:“项……项真?”
    点点头,项真道:“正是。”
    少女全身抖索着,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不是……被关……关在后面荷池下……的‘龙王牢’里?”
    项真望着她,道:“曾经如此,但是,我不能老待在那里,是不?”
    眼神中派露着无限惊恐,少女畏缩的道:“你……你是怎么……怎么出来的?”
    项真笑笑,这笑,浮在他那血迹斑斑创痕遍布的面庞上,古怪而凄厉,有一股子寒气:“我要出来,所以,我出来了,我这样子不好看,你也觉得?这要感激令兄,全是他的杰作。”
    少女呆了呆,害怕的问:“你,你要寻他报复?”
    项真哼了哼,冷冷的道:“自然,还有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这庄子里的每一个人,其中,包括了姑娘你,你们都会得到应得的报偿。”
    少女颤抖着,恐惧的道:“你不会得逞……青松山庄不是好惹的……”
    项真忽然又笑了,道:“我黄龙项真也不是好惹的。”
    他顿了顿,又道:“现在,第一个便是你。”
    少女惊恐莫名的又往里面缩退,但是,里面是墙壁,她显然没有地方再可躲藏了,一面抖,一边畏怯的道:“不,不要……项真,不要……”
    项真觉得这少女颤抖的呼号像一只无形的手拨动着他的心弦,泪涔涔的,悲切切的,似一头祭台上待宰羔羊的呻吟,不错,她原本便没有反抗的力量啊……
    犹豫了一会,他默默的注视着这少女,半晌,他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抖索着,可怜兮兮的道:“奚……奚嫔。”
    项真皱皱眉,道:“奚槐已近五旬,哪来你这么年轻轻的妹妹?”
    那少女——奚嫔润润嘴唇,低低的道:“我……我们……我们是同父……异母。”
    项真勾动了一下嘴唇,道:“暂时,我留下你,但是,这并非表示着我会饶你,只要我的心肠变硬了,你仍然难逃一死!”
    他放下罗帐,正要转身,却突然又回手将帐幔掀起,望着惊魂不定的奚嫔,冷然的道:“我问你,你兄长把另外掳来的两男两女囚在何处?曾否以酷刑相加?”
    奚嫔恐惧的道:“我……我不知道……”
    项真目光一硬,道:“你晓得我囚在何处,便不会不知道他们囚在何处,假如你不愿说,姑娘,这一点已足可使我心肠变硬……”
    奚嫔抽噎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大名鼎鼎的项真,想不到却来欺侮一个女子……假如我说了……我哥哥会打死我的……”
    项真微微一怔,注视着那一颗颗沾在奚嫔颊上的晶莹泪水,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罢了,就算你不知道。”
    他缓缓放下罗帐,缓缓往窗口行去,而在这里,一阵急促与凌乱的钟声已那么刺耳的传来,问或夹杂着隐隐的叱喝及喊叫。
    回过头,项真平静的道:“这是什么?”
    帐内的奚嫔待了一会,低幽的道:“召集人手的警钟。”
    项真闭闭眼,道:“不错,他们也该发觉我出来了!”
    外面,嘈杂的步履声与人语声匆匆过去,又匆匆过来,一两声疑神疑鬼的喝问和叱呼亦叫个不停。
    项真安静的注视着书桌上那盏冷清清的精致银灯,任外面一片紧张与混乱,那些,好似与他毫不发生关系。
    低怯的,奚嫔的语声传来:“项真——”
    项真目光一闪,道:“有何指教?”
    奚嫔窒了一下,怯怯的道:“你不怕?”
    项真有趣的一笑,道:“怕什么?”
    奚嫔顿了顿,道:“他们来捉你。”
    项真望了望手上的铁链,道:“他们捉不到我,在鬼门关,我已是多少次转回来的熟客了,十殿阎上对我不欢迎,怕我到了他那里不肯安份守己。”
    帐内平静了一会,忽然传出一声轻笑:“项真,你很会说话,好风趣。”
    项真迷惑的眨眨眼,淡淡的道:“我不风趣的时候,就有些人要倒霉了。”
    奚嫔似乎在想一件什么事情,好半晌,她道:“现在,我希望你暂时不要被他们捉到。”
    项真冷冷闲闲的一笑,道:“为了我说话风趣?”
    奚嫔沉默了片刻道:“还有……你的心肠也好。”
    哼了一声,项真道:“我是随时翻脸无情的,姑娘,等一会你就能看到。”
    榻上,奚嫔似乎正思索什么,而此刻,一阵脚步声已奔到外面停下,紧跟着传来一阵叩门声,再来的是开门声,一个粗哑的嗓音大声道:“翠花,小姐睡了没有?”
    一个女子的声音不耐烦的传来:“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嘛?三更半夜小姐不睡觉还干什么?老金,我说你越来越迷糊了,这里也是你擂门发威的地方?”
    那粗哑的嗓子打了个哈哈,这:“别生气,翠花,事情可严重了,姓项的小子竟然逃出了‘龙王牢’,连破七道卡子,七个卡子上的人没有一个活着,血溅了一地,那么粗厚的手铐脚镣全都被他生生扯断,牛老三和李老七死得更惨,一个脑袋成了浆糊,一个吃一枚链环砸烂了嘴已直将后头透穿,那模样可真唬人……”
    惊呼了一声,那女子口音带着恐惧:“老天爷,那姓项的就这么歹毒呀?他这一逃出来可怎么得了?这不是犯了凶神啦?”
    粗哑的嗓子嘿了一声,充满了英雄气概的道:“别怕,小翠花,有我‘震天扦’在此,任他项真三头六臂,也不敢来动你一根汗毛,否则,哼哼,我就叫他尝尝这震天杵的滋味!”
    小翠花的声音噎了一下,显得可怜生生的道:“老金呀,你可千万得把他促到啊,可别让这姓项的跑了,还有,小姐这里你也得派人来防着,万一有个什么失闪可不得了粗嗓子答应一声,跟着是大力拍着胸脯的声音:“不怕,不怕,我这就是奉院主之命来护着你们的,咱们全庄三院的高手都已出动,各组弟兄亦分头开始搜人,庄外同道也各遣飞骑通告,请他们协助捕拿,姓项的小子便是肋生翅翼也只怕生死不得……”
    项真耳朵听着,满不在乎的一笑,帐内的奚嫔,忽然怯生生的道:“项真,你杀了人?”
    项真冷冷的道:“唔。”
    奚嫔噎了一声,道:“他们形容的情状,都是你做的?”
    沉默了一会,项真道:“都是。”
    奚嫔的语声里,搀杂了仇恨,道:“你这魔鬼,刽子手,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项真毫不气生气的一笑,道:“这些话,你应该按在你哥哥头上,假如你曾看见过你哥哥那些杰作的话。”
    奚嫔愤怒的道:“我不信,纵有,也是你自找的。”
    项真淡淡一笑,道:“我们彼此自我,江湖上,本也难以分判是非,现在,假如你想叫,你可以叫,虽然我能在他们未及冲入之前杀你,但我不会这么做。”
    奚嫔恨恨的道:“你以为我不敢,我偏要叫,就要叫……”
    她语声未已,突然觉得罗帐一震,两点东西稍差一丝的分左右钉人她头侧的墙壁里,顾不得罗帐上被射穿的两个铜钱大小的破洞,她急急移目望去,却不由惊叫起来,老天,那深嵌入壁的物体,不是什么尖硬的东西,竟然只是两片“白兰花”的花瓣,那桌上紫瓷瓶内白兰花的花瓣!
    再望室内,项真的身形却已失踪,像一股风中的烟雾,一个无实的幽灵,刚才还在眼前,瞬息间已归入幽冥……
    外面——
    项真的身形如箭般直射上墙,他清晰的看到这片广大深郁的宅第林园里灯火通明,人影闪晃,也清晰的看到火把如龙,刀芒赛雪,在往来不息的游动着,人声在吼喝,在叱叫,好不紧张。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墙上大马金刀的站着,于是,只消片刻,他已被下面巡守的青松山庄弟兄看见,你听那一声声鬼哭狼嗥的惊叫:“黄龙!来人哪,快来人哪,姓项的小子在这里……快点来人哪……”
    随着他的叫声,在四周搜寻的人们急速往这边围来,刹时火把的光辉熊熊,照得通明雪亮。
    一个大狗熊似的虬髯汉子手执一柄粗重的“韦陀杵”,一马当先来到墙下,破口大骂:“项真,你是有种的就给金老爷滚下来受死,别像他妈的龟孙子一样蹲在墙上装好汉!”
    项真的淡淡散散的一笑,冷冷的道:“你们闹得天翻地覆也不过就是一团糟,不用急,姓项会下来,姓项的流的血,忍的苦,受的罪,你们都要以千百倍的代价偿还他话未说完,一片不断的弓弦响声已蓦而传来,无数箭光,闪曳着点点蓝汪汪的寒光,尖啸着自四面八方向他飞射而来!
    “射,射穿这个灰孙子!”
    “兄弟们,手劲加一把,准一点,给他来个透心凉!”
    “火把举高些,看稳了……”
    人声呼叫着,吆喝着,吼喊着,箭矢闪闪,宛如飞蝗。
    项真哼了一声,身躯如一只巨鹤冲天而起,一个盘旋,凌厉的长射而下,没有看清什么,十几个劲装大汉已急号着滚到地下。
    项真又直掠空中,再度反扑,铁链纵横,又有十多名汉子头破血流,栽倒尘埃!
    他身形如电,来回闪击飞腾,只在人们一口气的功夫,青松山庄这边已躺下五十多个,热血迸溅散洒,弓刀箭矢丢得遍地。
    悲号惨叫响成一片,活脱的人间地狱!
    “震天杵”金威早挂了彩,他脸上、肩上全是血,追又追不得攻又攻不上,直在那里吼叫蹦跳,好不狼狈!
    围在四周的青松山庄人手,还有一百多名,却只能远远立着呐喊叫骂、没有一个胆敢挺身上前,都在发狠的练着口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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