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魂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二章你狠我辣斩尽杀绝
    咽了一口唾液,寒山重抿抿嘴唇,又大步向噶丹行去,走到噶丹五尺之前站定,他缓缓的道:“噶丹,这手鬼哭神嚎的滋味如何?现在,请你告诉我一件事,你留在我体内的残毒将在何时发作?”
    噶丹的脸色有些蜡黄,他瞪着寒山重,半晌,才阴沉的道:“三天之后。”
    寒山重冷冷一笑,道:“你倒把日子算得很准,这恰好是我与你所约的一月之期过了一天,朋友,我常常认为自己够狠,但是,你却好象更胜三分。”
    噶丹的绿眼一闪,没有说话,寒山重又道:“但是,你为了什么?假如我做到了答允你所提的事呢?
    你也会照样让我在第二天毒发而死么?”
    面上的表情冷漠得像秋霜,噶丹哼了一声:“当然,这理由最简单不过,灭口!”
    寒山重点了点头,不以为怪的道:“朋友,你是心中有亏了?”
    噶丹冷森森的注视寒山重,缓缓的道:“梦逸君是我毒死,你的毒伤我也没有为你根除,毒死梦逸君是为了我恨他夺了我所爱的女人,没有治好你的毒伤是为了怕你事后将此事传扬出去,我要你去杀那女人,只是要她永远不再属于别人,我会带着她的首级在身边,日夜不分,我要向她的首级诉说我对她是爱得多深,我要向她的头颅倾吐多年来的抑郁……她一定会安静的听着,不再讨厌我,不再离弃我,更不会有所变易……”
    寒山重静静的听着,浑身有一种冰凉的感觉,有点毛发惊然的恐怖,噶丹喘息了一下,又道:“你懂不懂这种感受?这强烈的思恋,这火焰似的追忆?”
    寒山重望着他,深沉的道:“噶丹,你这想法自私而龌镯,但也够得上可怜与痴呆,只是,噶丹,你的手段用错了,你的心思太毒了,记住,永远不要做一个单方面的情感祈求者,噶丹,因为你的愚蠢,你将终生痛苦!”
    噶丹那双蛇似的眸子又闪了一下,隐隐流露出一股古怪而诡异的神色,他阴侧侧的道:“寒山重,你们中原有句话,叫无毒不丈夫,又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的,我就是这种人,今天,对你也是一样,因为你失了信诺:”
    寒山重哧哧一笑,道:“噶丹,别想得太好,你想,今天我会饶过你么?虽然你多给我延长了二十几天的生命,但是,你却需用你的生命来报偿你蓄意的欺骗与狠毒,噶丹,我若去了,你也免不了陪走一遭。”
    噶丹望了望执在右手上的赤铜人头,那上面,溅了几滴血渍,那是他方才与寒山重以真力硬挤后的结果,这时,他抬头仰视夜空,眼睛半瞪,道:“不,你一个人去。”
    寒山重撇撇嘴角,道:“别怕,噶丹,我会带你同走的,你武功确实很高,但是,你在最后仍然会败在我的手上,对不?”
    所以,噶丹,陪我一起落入地狱吧,这件事由我作主,你的年纪比我大多了,世上的荣华也已经得不少,你仍算比我划得来的噶丹神色怪异的盯着寒山重,半晌,他毫无表情的道:“不错,你的功夫比我强,可是,寒山重,我一个人虽然打不过你,多几个或者情势便不同了。”
    听了噶丹这几句,寒山重蓦地一凛,心中掠过一个意念,豁然转身望去……果然不出他所料,夜色掩遮的黯影中,林幽里,已有数十条人影闪了出来,距离约二十丈之外。
    寒山重心里暗暗叫糟,表面上却不在意的露齿一笑,转过头来,对噶丹道:“朋友,你的心思也极细密呢,但是,这些人全是你从藏边千里迢迢,带来的同路之人么?”
    噶丹平板的道:“他们都是西淀白龙门的高手。”
    寒山重忽然笑了,道:“你可真会寻找帮手,大约你也知道他们与我结有深仇了?
    可是,等我毒发自己去死多好,又何苦再叫他们陪上些人命?”
    噶丹阴沉的道:“你禀赋特异,如万一不死,或延展时日,白龙门与你之间所结之仇你焉会不报?主要的是我尚不放心,这一月中,我去了西淀一趟,亲自通知了他们,因此,他们便大举随我至此,假如你践了信诺,庙约之后他们便会杀你,就是你突出重围,也会毒发身亡,有这两端,我想,灭你之日定矣。”
    寒山重颔首道:“你这借刀杀人之汁实是高明万分。伯只怕你所借之刀不太锋利呢。”
    噶丹狰狞的踏上一步,道:“再加上我,便是不利也利!”
    寒山重豁然大笑,叫道:“白龙门各位朋友,寒山重在此,你们还等什么?”
    他的叫声高亢而宏亮,夜黯中传出老远,在山壁的回音缠绕下,围绕在周遭的幢幢人影,已往这边围拢;由他们的身形步履看起来,这时,他们是极为小心与戒备着。
    缓缓的,近了,可以看出约有三十个人左右,每人都穿著蓝色劲装,右肩齐袖口,中间以银丝绣缕着一条张牙舞爪的白龙,手臂每一挥动,那条绣缕在衣袖上的白龙便好似欲腾空而去一般。
    寒山重侧立着,以便同时应付站在两个方向的敌人,他这时已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的三个人,于是,他豪放的笑道:“白龙门的二当家竞也来了,咱们真是冤家对头,小灵州一别,索二当家,阁下可好?”
    行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年纪约有六旬上下,中等身材,肤色黝黑,面孔精悍而沉毅,一双眼睛炯炯有光,没有留胡须,却将头顶上的稀疏头发扎了一根小辫垂于脑后,不错,他正是白龙门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闪手”索彪!
    在闪手索彪身侧,两个五十左右,体魄修伟,面孔赤红的虬髯大汉,却是白龙门的护门双使,武林中万儿响当当的,”刀锤两雄”陆魁、陆武两兄弟,站在左边的陆武,面孔上还贴着一大块膏药,这尚是一个多月以前,在小灵州围堵寒山重之时,吃寒山重为他留下的纪念呢。
    这时……闪手索彪目光毫不稍瞬的向寒山重脸孔注视着,面上有着极度的惊愕与迷茫,假如你瞧得仔细,你便可以察觉,包含在这惊愕与迷悯中的,尚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与不安。
    陆氏兄弟也似乎不敢置信怔怔望着寒山重,在他们看到寒山重的身影,听到寒山重的话音之际,他们的呼吸早己开始变为急促与粗重了,这是多么令人不可相信,令人震骇的一件事啊,寒山重竟未如他们预料那样死亡!
    闪手索彪直觉的感到有一丝凉气自心底升起,他呆呆的看着对方,口中低微的呢喃着:“果然是他……真的还活着……这魔鬼……”
    寒山重傲然一笑,道:“索二当家,你们白龙门人手倒是真不少,好象宰不尽似的,又来了这么一大堆,不过,姓寒的命中注定,难得在你们这些废料手上送终呢。”
    闪手索彪咽了一口唾液,干咳一声,装得十分坦然的道:“寒山重,尊驾确实命长,老夫想不到在小灵州一战之后,尊驾尚能再于今日和老夫等人见面,噶丹兄跋山涉水,前往示知之时,老夫还不大相信,不料尊驾却真个仍然健在……”
    寒山重嗤了一声,道:“于是,你们一定有些忙乱了,顺理成章的用上‘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那句话儿来,再纠集了一批酒囊饭袋跑到这里,准备来个赶尽杀绝,对不?”
    闪手索彪目光向两旁一膘,沉住气道:“不错,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夫等正是这个意思,白龙门不愿给你时间回浩穆院去招集你的手下,那样,我们就会麻烦得多。”
    寒山重哧哧笑了,道:“你这老小子真是直爽得可爱,不错,假如你们不如此做,日后焉能安寝?你们一定会明白,暗算过闪星魂铃的江湖朋友,将会得到他什么报偿,好,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一个瘦小的人影微微一晃,已自旁边的暗影里来到索彪身侧,这人虽然生得瘦小枯干,嗓门子却大:“索师兄,时间不早了,现在不出手干这小子,还和他有什么好罗嗦的?”
    这瘦小的人有一颗大脑袋,头上秃得光光的没有一根头发,一对大板牙露在唇外,说起话来那红红的酒糟鼻子上下耸动,再配上他那鼠眼,可真是好一张尊容!
    寒山重以前在白龙门未曾见过此人,但是,这位仁兄的长像他却耳熟得紧,于是,他有趣的注视着这人,微笑道:“霹雷虎郭长风,你不该叫霹雷虎,你应该叫啃瓜皮才对。”
    不错,这瘦小枯干的朋友正是白龙门王秦鼎之下十大高手之一一……霹雷虎郭长风,此刻,他瞪着两只小眼睛,大吼道:“姓寒的,老子可不将你这毛头小子摆在眼中,今夜老子就要为同门师兄们报仇,老子忘不了李五哥与赵七弟是怎么死的,老子更忘不了三十七名弟子在你那鸟斧之下溅血的大仇!”
    郭长风口中的李五哥与赵七弟,乃是白龙门十大高手中排行第五的“万花枪”李力与排行第七的“银链子”赵功名,他们都是在小灵州一战围袭寒山重时,与白龙门中其它三十多名弟子一起死在寒山重斧下。
    寒山重脸上的笑容再转为冷森,他阴阴的道:“先下毒,后群殴,这就是你们白龙门的惯技,人欲害我,焉能饶人?今夜,郭朋友,这道理也是一样。”
    霹雷虎郭长风一张黄脸气成了猪肝之色,他吼了一声,回头大叫道:“青松楼六剑士何在?”
    叫声出口,六名身材修长,气度轩昂的年轻人己越众而出,手中六柄长剑寒光闪闪,剑尖垂地,六个人站成一排,大有啸天自雄之势!
    寒山重正眼也不瞧一下,笑了笑,而另一个深沉而苍劲的语音,又突然响自身后:“龙阁九爪,待命杀敌!”
    寒山重目光一扫,已看见九个高大魁梧的壮汉,分执着不同的兵器,利落而迅速的站到一个立于黯影中的老人身边,这老人长髯如银,双目似鹰,脸上的皱纹重叠,年纪好象很大了,但顾盼之间,威猛自在!
    在心里打了一转,寒山重已经想到了这老人是谁,不错,他亦是白龙门的十大高手之一,排行第四的“苍龙”余甫!现在,寒山重想:白龙门的十大高手,除了战死的两人外,其它己到了三个,只是不知道是否还另有能人隐蔽未出?
    他迅速将眼前的情势估计了一番,然后,他笑了,站在五尺之侧的神蟒噶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一双蛇目,却阴狠的凝视着寒山重,谁也看不出来,他此刻肚子里在转着什么花样。
    闪手索彪回头低声吩咐了“刀锤双雄”几句话,二人已缓缓的退到后面,他忽然又双手抱拳,向神蟒噶丹道:“噶兄,歼此巨孽,便请噶兄依言相助一臂。?
    噶丹点点头,阴沉的道:“噶丹自来言而有信。”
    霹雷虎郭长风大吼道:“索师兄,咱们还等什么?”
    寒山重哧哧一笑,蓦然似疯虎般扑了上来,斧的光芒一闪,连劈郭长风十七斧,脚步一旋,皮盾已“砰砰”暴响挡开了白龙门青松楼六剑士自斜刺里戳来的十二剑!郭长风但觉寒气突来,已知道敌人开始出手,他双手一抖,瘦小的身躯倒射而出,翻身之间,背后背着的一对金钩已拔了出来。
    闪手索彪大喝一声,左右倏晃,仿佛流光冷电,一十三掌成串攻泻向对方上中下三盘,双腿同时飞起,急蹴敌人两肋!
    寒山重嘿嘿一笑,铃声叮当,一式“二神垂眉”逼开了凌空扑来的霹雷虎郭长风,大旋身,让过去闪手索彪的夹击,再一招“鬼决天河”,白龙门青松楼的六剑士其中两个,已狂嚎一声,满身鲜血的仰跌出去!
    郭长风两只鼠眼睁得暴突,金钩似骤雨般翻飞钩拉,叮当连响中,他已和寒山重的斧硬挤了三招:像空中流曳的星芒,寒山重长射而去,一记“神转天盘”,青松楼的六剑士之一已被皮盾兜击出寻丈之外,另一个却被横折突来的戟斧劈成两半,肚肠五腑,合着血浆溅得老远!
    闪手索彪双目尽赤,他倏然追上,呼轰十掌,猛劈怒确,劲风四溢中,又是神火电掣般的九腿十九掌!
    此刻一一一条人影如大鸟般腾空而起,带着无比劲力扑向寒山重,寒山重大笑一声,“鬼手夺魂”倏出,飞来的人影大叫一声,连推七掌中倒跃而起,同一时间,寒山重亦已闪出十步之外。
    霹雷虎郭长风似狂□般扑来,一双金钩闪闪生寒,左三右三,前四后四,时为钩,时为绞,时幻拉,时变划,像两条入海金龙,翻腾冲刺,锐风呼啸中,金芒织舞如天罗地网!
    闪手索彪适时跟上,他成名武林的绝技“十九闪手”已天云变色的施展出来,快逾电光石火,来去飘渺无影,似雷鸣,如流光,快、狠、准、稳,俱已兼备无余!
    方才被寒山重逼开的那人,此时又已反攻而回,手上多了一柄“龙须杆”,身影一晃,毫不迟疑的猛逼寒山重,来人力大无匹,兵器出手之间,沉雄恢宏,似有碎碎裂鼎之能!
    嗯,他正是原先立于黯影处的苍龙余甫!寒山重手中的戟斧与皮盾交相使用,攻拒互辅,在清脆的魂铃声里,倏而斧刃挥霍,力足横斩九牛,倏而皮盾拦磕,宛似天顶地盖,前劈、后拦、上架、下砍,招出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又似群星齐崩,纷纷洒洒,风锐如嚎,光练似带,像怒海之巨浪波波不息,似苍空之辽阔浩渺无边。
    他现在所使年亦是他苦练多年的斧戮法之一:“七七大连环”,这七七大连环,最适宜于以寡敌众之时施展,威猛完整,仿佛晶盖扣蝶无懈可击!
    “龙阁九爪,还待何时?”
    语声未落,那九名侍立一隅的大汉已齐齐轰唠一声纷纷冲上,九件兵器冷芒闪烁,如骤雨狂风,自四面八方杀来!
    寒山重哧哧一笑,蓦然长啸入云,在他施展的七七大连环中,猝然入了一式“鬼决天河”,闪手索彪侧身急闪,锐风过处,“当”的一声震响,龙阁九爪中的一名大汉,已刀折臂断,横摔出七尺之外!
    倏而伏身向地,金钩在寒山重的背脊上擦过。左腕的铃儿微响,他的皮盾猛拾,“二神垂眉”“神转天盘”两招已并一展出,于是一一苍龙余甫闷哼一声,在一连串急骤的叮当声中与郭长风同退三步,而惨嚎突起,热血与肉屑篷飞,仅存的一直在旁游斗的六剑士剩下的两人,已在这剎那间血模糊的尸横于地!
    寒山重将七七大连环速使九招十七式,身形左晃,又猝然右射,戟斧如天外飞鸿,猛劈闪手索彪,左腕在叮当慑人的银铃震响中急挥,又一名龙阁九爪的大汉被皮盾硬生生的击碎了脑袋,血浆进溅!
    他大吼一声,一个翻身,避过了闪手索彪的连消带打,如长虹来自九霄,“鬼手夺魂”加上“神雷三劈”并合候出,在霹雷虎郭长风的惊骇挡架中,已呱的一声削去了他肩头的一大片皮肉,更活劈了龙阁九爪存下的七人中的三人!
    血在洒、肉在飞,人在嚎,鬼在泣,情景惨厉而凄怖,寒山重目光如炬,精芒闪射,那精芒里,又包含了多少令人心惊胆裂的残酷与狠毒!
    于是……神蟒噶丹向站在远处押阵,神色紧张的“刀锤双雄”陆氏兄弟微微颔首,有如鬼魅般悄然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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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横尸闯命迟来之情
    夜色虽然很浓,但是,神蟒噶丹面容上所显露出的阴毒神色,即使在如此深沉的黑夜里,也依旧可以令人体会出来,或者看不清切,却可以直觉的感受到,像蛇一般冷,像蛇一般狠。
    他悄然扑上,右手的赤铜人头微微举起,左手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执着一个小小皮囊,碧绿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紧紧盯着斗场。
    寒山重在皮盾猛旋之下,人已来了一个半转,他一斧架开了余甫的龙须杆,目光一闪,已发觉了噶丹逐渐接近的身影。
    一抹冷酷的笑意浮上寒山重唇角,他倏然厉吼一声,十三爷急劈“闪手”索彪与“霹雷虎”郭长风,皮盾横扫,挡开了龙阉九爪仅存四人的攻击,身形扑向苍龙余甫,却在跃到一半之际猝然倒射而回,一记“神哭鬼嚎”夹杂着他倾力注于招式中的元阳力同时进出……
    神蟒噶月长叫一声,将秘技:“大心灯”手法倏展,“呜”的一声凄怖厉响中,那枚赤铜铸制的人头己摹然抖动,幻成一片赤红的光辉,这片劲气四溢的光芒中,浮闪着干百人头,仿佛那枚铜制首级,已在这剎那之间幻化成了千百个真实的魔首一样!
    在他那“大心灯”绝技甫使之际,他手中的那个小小皮囊已猛拋而出,于是,就在这皮囊出手的瞬间,皮囊口
    已经松开,一大篷数不清的,宛如米粒那般大小的带翅红蚁,仿佛一篷红云般飞向寒山重:劲风在旋回呼啸,光影在纵横穿插,二人的出手俱是快捷无匹,在人们的眸子尚不及追摄情形的变化时,神蟒噶丹己狂吼一声,寒山重长射空中七丈有奇,再反扑而下,刚好迎上了冲来的闪手索彪,二人甫一接触,己迅速的相互攻拒了五招,霹雷虎郭长风,苍龙余甫二人己率着龙阁九爪残余的四人急急围上。
    刀锤双雄陆氏兄弟慌忙奔向噶丹身侧,尚未加以探视,噶丹已强撑着坐起,三角形的蛇目碧光黯淡,他那没有表情的面孔扭曲着,显然是十分痛苦,他胸前一大块皮肉已被削落,深可见骨,血丝残肉绞成一团,实在令人触目心惊,另外,自股至腿,被切开了一条大口,鲜血狂喷中,隐隐可见肌肉经脉的跳动,陆魁赶忙取出刀创药,一边焦急的道:“噶大师,阁下还挺得住不?这伤势可实在不轻……”
    噶丹大大的喘了两口气,摇了摇手,衰弱的道:“我……我血气伤得太厉害……姓寒的小子……好毒……不过……他也狂不了多时了,我的血蚁……至少有几只叮住了他的身体……最多再过顿饭时光……他就会……会五脏穿裂绞痛而死……”
    说着,他又大口喘息了几次,探手怀中,摸出了一个羊脂玉的小瓶,咬掉瓶塞,对着嘴巴吞下了瓶中小半瓶白色药沫,又将剩下的完全倾洒在胸前及大腿的伤口之上。
    陆武想去扶他,他却自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语声低哑无力的道:“我……我走了,顿饭时光之后,你们便可以看见寒山重那横死之状……别忘了砍下他的头,剁成酱泥喂狗。”
    陆氏兄弟一阵愕然,噶丹已狠毒的回头瞪了正在激斗中的寒山重一眼,踉跄不稳的行向夜色之中,终至不见。
    那边一一
    寒山重力展他的七七大连环,攻守如电,上下翻飞,但是他自己明白,这已是强驽之末了,方才,他虽然用自己独擅的内家精气元阳力卷飞揉碎了噶丹拋来的一大篷毒蚁,但是,仍有三只透过空隙叮在肩背之上,现在,他可以察觉出肩头一片火热.有如烧红的烙铁在炙烤,疼痛无比,而且,这病苦更在逐渐透向肌肤。向心脏附近延伸扩展中!
    寒山重知道刚才他糅合着元豆真力的一招“神哭鬼嚎”已重创了噶丹,劈碎了他的赤铜人头兵器。可是,对方的“大心灯”绝活反震之力也是极大,本来,在寒山重的体力正常时间,噶丹的那招“大心灯”不见得能使他如何,但是,他久战之下,体内积毒已在隐隐扩散侵蚀,寒山重自己明白,他今夜的武力,只怕仅及平素的六七成,虽然,这也已足够敌人胆寒了!
    霹雷虎郭长风肩头血浸衣衫,一条丝绣的白龙已染成了血龙,但他仍然咬着牙,瞪着眼,不休不饶的力攻寒山重,与闪手索彪,苍龙余甫,龙阁九爪四弟子站成了一个多角方位,各人出手之间,惧皆不留丝毫退路。
    又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寒山重已觉得脑中的晕眩开始加强,视线也转为朦胧起来,肩背之处的刺痛更剧,仿佛有数柄利刃,在侵吞吞的挖掘着自己的肌肉,间歇性的五腑翻涌,更令他逐渐有些忍受不住了。
    他连出七斧三盾下,一脚逼开了对方两人,口中低沉的道:“非到血洒至尽不行么?”
    闪手索彪倏进十四掌四肘,飘然退出,冷冷的道:“自然。”
    霹雷虎郭长风一双金钩挥舞更急,泼风似的狠打快攻,边尖厉的大笑道:“寒山重,你也想不到会有今日吧?小灵州你一战不死,今夜命丧蟠龙山麓也是一样,你命中注定要不得好死,现在求情,已是迟了!”
    寒山重左闪右挪,连消带打,语声悠远的道:“大板牙,寒爷是在为你们行善留命,你别会错了意!”
    龙须杆似天外飞来,急捣猛挥,余甫大吼道:“你死到临头,犹自嘴硬,姓寒的,看看是谁难逃公断!”
    寒山重冷冷一笑道:“老匹夫,你!”
    这个“你”,方始在他舌尖一滚,寒山重瘦削的身躯已突然仆倒,手中戟斧脱手飞升一尺,左手的皮盾却已恰巧不过的猛然撞在斧柄之上,好象是神鬼在暗中施法,又像是恶魔凶厉的诅咒,这柄沉重的朝斧已“呼”的一转,以令人绝对不敢置信的快速猝然斩向苍龙余甫,仿佛就那皮盾撞上斧柄的同时,这戟斧的刃口已似飞切到了余甫的双腕之上!
    无法躲避,更无法救援,余甫只见寒光一闪,自己的双腕已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在一阵彻心之痛后断折,速度是如此快捷,宛如是自己的双腕本来就已经折断了一般!
    在这瞬间,苍龙余甫已如雷殖般怔住,那双如鹰的双眸立即黯涩下来,楞楞的瞧着落在尘埃,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双手,神情木讷而痴呆。
    寒山重方才所使的这一式,乃是他在他的盾斧战法上苦研了十余年才练成了的“双阳式”中的一式,名为“阳流金”!
    这双阳式可谓是寒山重最为卓绝的几种绝学之一,其威辣诡异之处,与他的“神斧鬼盾绝六折”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双阳式属于散手,着重狙袭,“神斧鬼盾绝六斩”
    乃是正式招法,适于缠战,但双阳式威势之凌厉,却已对这正式招法毫不相让呢。
    此刻……
    寒山重好象早已知道了自己兵刃将落的位置,他脚步一滑,己巧妙至极的将戟斧握在手中,身影突然一挺,蓦地半旋,哉斧却自肋下穿过,身子随着力量淬而旋为一弧,于是,根本没有时间给任何人思虑,更没有时间给够上距离的人们逃避,“呱”“呱”
    连响中,几声惨厉得不似出自人类口中的嚎叫倏起,血肉横飞,肚肠溅洒,龙阁九爪存下的四人顿时再死其主,连闪手索彪的右腹也被戟斧的尖端划破了一道血槽。
    不错,这是寒山重的“双阳式”中另一式……“阳灿芒”!
    霹雷虎郭长风呆了一呆,猛冲而上,口中疯狂的大叫道:“好杂碎,老子这条性命也给你吧!”
    寒山重不易察觉的脚步一浮,他感到两眼一阵昏黑,咬紧了牙,候然向侧旁移出,他已觉得身躯沉重得太多了。
    闪手索彪久经战阵,何等精明,见状之下,振吭大吼道:‘“护门二使,请率众弟子上!”
    刀锤双雄陆氏兄弟齐齐暴叱一声,抖手之间,一柄刺锤,一柄紫鳞金刀,已交叉袭向寒山重,同时,围立四周,一直未曾动手的十来名白龙门弟子,也刀枪齐举,冲刺而上!
    寒山重心头一阵迷糊,脚步一个踉跄,一种本能的反应,已使他身形暴转“二神垂眉”加上“鬼决天河”两招一起展出!
    于是……
    “砰”“砰”巨响渗着“叮当”之声,陆氏兄弟俱被震五步,双臂发麻,面色发青,五颗斗大头颅却滴溜溜的着串串鲜血飞拋三丈,长枪银刀在空中穿舞越跃,落满地!
    闪手索彪果然不愧闪手之名,窥准时机,身形倏进修,“砰啪”两掌,已实实击在寒山重肩背之上,而寒山重戟斧,却稍差一线的自索彪衣角“呼”的扫过!霹雷虎郎长风金钩伸缩如电。连钩连挂,寒山重只觉头晕目眩,四肢沉重酸软,他倾力躲闭之下,身上衣衫被划破数处,鲜血津津溢出!
    陆氏兄弟又再度扑上,刀锤扬飞,交舞而至,劲风激中,寒山重骤然扑地,又是一招“阳流金”戟斧猝闪,一闷啤过处,陆魁的半边头颅已经飞出寻丈,白色的脑浆红色的鲜血四溅,在寒山重方才接过自己的兵器之剎那,武已目眦皆裂,形同疯狂般冲到,刀光挥处,“吭”的一,寒山重腰部已被他那锋利的紫鳞金刀切入寸许,而同时间,寒山重的左肘亦已重重斜击在他的脸上,陆武吼一声,颧骨尽碎的仰跌而去,寒山重双腿齐飞,已将陆踢得在空中连转三转,方才砰然摔在地上!
    就在陆武始才落地之一瞬,闪手索彪又已电火似的六击在寒山重身上,另外的一条长枪,一柄竹节鞭,已分戳砸在他的大腿与肩骨上,寒山重咬牙强忍住这些刺骨痛苦,翻滚而出,皮盾架处,挡开了郭长风又来的金钩,一脚踢跌了另一名掩上的白龙门弟子,但是,在此刻……
    一条人影自夜色里如一头野兽般冲到,合身便往寒山重身上扑来,这人目光青绿,仿若鬼火磷芒,他扭曲着面孔,吁吁的喘息,喉中低嗥着,亮着一口尖厉的牙齿,硬生生咬向寒山重的咽喉,他,竟是那己断手的苍龙余甫!
    寒山重这时全身好象已被凌迟了一样的痛楚,尤其腰间的一刀,背上的几掌,更是使他承受不住……其实,寒山重的忍耐力已是太强了,若换了另一个人,此刻便是未死,也早就不能动弹了,他的四肢,寒山重觉得宛如千斤之重,现在,余甫的凄怖的面孔在他的眼前迅速扩大,那怨毒的眸子,那闪亮的利齿,都是这么接近了,这么接近了……
    一股不甘的意念,像奇迹似的发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寒山重蓦然大吼一声,双腿一绞一拋,已将余甫夹个正着,只听他喉间低嗥了两声,头骨起了一阵“砰砰”轻响,那庞大的身躯,已被摔出五尺之外!
    这只是在剎那之间发生,已在剎那之间结束之事,余甫的身躯才被摔出,厉比起处,刀、枪、鞭、钩、掌已如’狂风暴雨般向寒山重身上落下!
    寒山重苦涩的一笑,奋起全力举盾招架,边拼命连连翻滚,这时,他的腿臂之上又已挨了两下,于是,在他又滚动了三次之后,他已来到了一片小树林的边缘,一声虽不响亮,却极尖锐的呼哨之声,已突然自他口中发出!
    随着这声尖锐的呼哨,遥远处,一阵激昂高烈的马嘶已隐隐传来,深夜荒郊,这马嘶声听来像是龙吟虎啸!
    闪手索彪蓦然一惊,急扑上来,边大叫道:“快下手,姓寒的想逃!”
    寒山重以戟斧之尖技地,抖手便是九掌十一腿!
    皮看沉重的拦架,但是,却已不能完全封住了,寒山重咬住牙关,身躯已被震出三步之外!
    霹雷虎郭长风两只大板牙怒掀,率着众人围攻而上,他一边破口大骂:“寒山重,老子看你今夜还有几条狗命,妈的,老子要活活分你的尸!”
    说话中,金钩如风,尽朝要害下手,其它的各般兵器,也纷纷暴落,寒山重倾力拦挡,伤处又增,但是,在这时,他已听到一片急骤的马蹄声,那片马蹄声初初入耳,已若雷电来自九天,剎那间到了近前:叱雷!是的,叱雷已昂首扬步,怒奔而来!
    闪手索彪冲向寒山重,与郭长风成为一个角夹击之势,他:─边焦厉的大吼道:“拦住那匹马,快!”
    两名白龙门弟子返身截去,手中一柄厚背刀,一条九节鞭,猛然劈缠向已奔到眼前的龙马叱雷四蹄!一声“希聿聿”的嘶叫,随着一片雾气喷自叱雷口鼻之中,它四蹄急撑,整个马身已掠过那两名白龙门弟子的头顶,后蹄翻处,这两个年青壮汉竟被踢出三步之外,一个踉跄仆倒地上!
    这时……
    闪手索彪与郭长风二人的钩掌,以及其余的数名白龙门弟子的兵器,都己犀利的攻到寒山重的身体之前,而且,寒山重已实在无力将这所有的攻击挡开了,他疲惫而痛楚的睁大眼睛,忽然哧哧一笑,大吼一声:“阳流金!”
    右手的戟斧,突然拋高一尺,银铃响中,左手的皮盾已经迎上,自然,索彪等人不是呆子,他们早已察觉出寒山重这一招的威力是如何歹毒狠辣,每一出手,定必断魂!
    而这时,对方又已用上了!
    于是……
    闪手索彪一拉郭长风向后急退,边此道:“大家小心……”
    寒山重抓住这短暂而狭小的空隙,并未施展此招─一老实说,他已无力施展了,他接住戟斧,蓦然向侧翻出两尺,右脚一伸一钩,嗯,已巧妙得令人喝彩的钩住了来到一旁的叱雷的马镫,叱雷奔速未减,眨眼之间,已将它的主人拖出十丈之外,寒山重倾力向内一滚,抱住了爱马的肚腹,从起落如风的后蹄档隙中望去,地面在迅速倒退,白龙门每个人的愤怒急惶面孔也在逐渐隐没,他喘了口气,沙哑的大叫道:“白龙门的朋友,寒山重若得生还,你们的西淀白龙碑将被血洗!”
    叫声嘶哑,拖曳而去,这虽然已十分居弱,却包含了无比悲毒的语声,尚在每个白龙门的人物耳际回绕未散,那一人一马,却早已鸿飞冥冥了。
    闪手索彪等人迫了一段路,全都废然而止,汗水流自每个人的面孔,粗浊的喘息出自每个人的口中,霹雷虎郭
    长风呆呆的望着远处浓重的黑暗,满脸流露着愤怒,仇恨,不甘之色,当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兴奋过去了,激昂过去了,理智、热血也平缓的流循,于是,一层翳重的阴影笼罩到各人的心上。谁也没有说话,都陷入深深的忧虑中。
    半晌。
    闪手索彪撕下衣襟一条,拭净小腹的血槽,这小小的响声,已将其余的人自沉思与懊恼中拉回,郭长风一板牙,愤恨的道:“积山九仞,功亏一篑,未杀死这厮,实是不甘!不甘!不甘!”
    闪手索彪没有答腔,回首注视着满地残尸,鲜血四溅的斗场,不觉激灵灵的打了个寒噤,多凄凉,那睦方才还能说话能动的活人,只在这片刻之间,都已变成一堆堆的死肉,与顽石腐木无异了:郭长风咬牙切齿的骂了一阵,又道:“这小子一去,如能留得活命,咱们以后永无宁日了,真是纵虎归山,遗患无穷,可恨!”
    闪手索彪叹了口气,道:“这倒不用担心,据噶丹说,寒山重的剧毒并未治愈,仅是暂且用药物将毒性压制住了而已,至多一月,必定毒发而死,算算时间,也没有几天了,长风,龟花之毒,是没有人可以救治得了的,而且,寒山重身受重创数处,又被那噶丹以毒蚁咬上一通,据为兄判断,这次寒山重便有两条命也该完了!”
    郭长风却不以为然的哼了哼,道:“师兄,你以前还判断寒山重早死了呢,今夜他却又活生生的出现在这里,又给了我们这记下马威,连四哥及陆家兄弟都断送在他手上了,六剑士也全完了……这小子太邪,我老是觉得……觉得他好象有一股子超然的力量,而且,他的生命之火也好似较之一般人来得强烈与根固!”
    闪手索彪看了郭长风一眼,道:“老六,别胡思乱想!”
    郭长风肩头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他现在感到有些痛楚,索彪说完了话,他仅悄悄的朝前面瞥了一眼,缓慢的道:“师兄,回去收尸吧,这么多死人,要麻烦一阵子呢,唉,掌门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这都为了些什么呢,仅是为了替洁儿出这一口气么?出这一口气的代价却是太大了,太大了……”
    闪手索彪不悦的道:“老六,你怎么了?”
    郭长风凄苦的回身走去,喃喃的道:“没有什么,我只是为四哥他们不值,可怜的四哥到现在还是独身,连个接传香烟的人都没有……”
    压制在心底的伤痛也被钩起,闪手索彪目眶一眨,他却强忍住了,回头向仅存下的七名弟子道:“你们去将一干战死兄弟的遗骸就地掩埋掉,将四师叔及二位陆使者的尸骨用布里好带回西淀,行动要快,天亮前我们得起程……”
    七个人领命去了,天空,仍是黑沉沉的,蟠龙山寂寞的耸立,仿佛在怜悯的望着他们,一切都已成过去,但是,有的过去仍能使身经之人得以在日后缅怀,有的过去.却永远便归向冥灭了。
    夜风在吹,颓倒成一片瓦砾的古庙。那方“善恶有报”自残垣中斜斜伸出的匾牌,仿佛在向人们眨着冷眼说,有报,有报。
    天已大亮了,不过,这却是个阴沉的天气。
    浓重的乌云在天空中堆积着,黑压压的,像铅块,像素债人那阴沉的面孔,风在萧萧,嗯,是个山雨欲来的日子。
    这仍是蟠龙山的南麓,前面有一片密林,这里,有一块黑色的巨岩平伸,岩下是一条山溪,溪后是块高坡,顺着高坡向上爬,就上了蟠龙山了。
    寒山重满身血污,衰颓得不保人似的倚在巨石之旁,他那一身黑衣,破烂不堪之外更染满鲜血,由于时间过久,衣上的血迹已转为紫褐色,衬着他全身上下可怖的创口,衬着他篷乱的发警,惨白而瘦削的面孔,实在有点怕人。
    半睁着疲乏的眼帘,他毫无意识的望了望天色,快下雨了,他喃喃的说了一句,又艰涩的笑了笑,下雨?下雨干他底事,这世界粉碎了他不会觉得关心,因为,这所有的一切,这天地之间的万物,都将与他没有关系了啊。
    “人生便是逆旅。今去了又何妨?唯假他人之手,心有不甘,自小至长;奔波二十多年,所为何来?躺在这里,目注空山寂寂,乌云漫漫,流溪棕棕,林木森森,我的功名威势何在?可叹,可叹!”
    寒山重闭着眼,想到这里不禁微微苦笑,嗯,有轻柔的小雨滴飘下来了,多俏,多软,凉冰冰的,下大吧,雨下得愈大愈好,最好是狂风暴雨,移山倒海,将这天下丑恶一概冲向虚无!
    小小的雨滴,在寒山重面颊上轻轻抚摸,那么轻巧,那么细腻,但,为什么却又有着一股淡淡的,清新的芬芳?
    寒山重蓦然睁开眼睛,蒙蒙的雨丝,使他一时看不真切,他闭闭眼,再睁开,天啊,那是谁?那一张美得令人心痛的面庞,正哀愁的凝视着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抑是泪水,她,梦忆柔!
    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寒山重沉重的摇摇头,再仔细的瞧去,不错,是她,是那个艳丽得像月里嫦娥似的姑娘!
    于是,寒山重心弦急速的震荡了一下,他竭力想装出一个笑容,但是,他失败了,只能使唇角牵动了一下,梦亿柔半跪在他身前,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面颊,二人互相凝视着,没有说一个字,于是,如珍珠断了线,串串晶莹的泪珠,已自这美人儿的眼睛里滴落。
    寒山重挣扎了一下,声音低哑而乏力的道:“真想不到,梦姑娘,你会在此时来到这里……”
    梦忆柔流着泪,她摇摇头,哀痛的道:“寒大侠……答应我,你不要死……”
    寒山重苦涩的撇撇嘴,道:“这是天意,梦姑娘,你为何来此?为何?”
    徐徐的望着她,梦忆柔的眸子里有一股令人觉得颤栗的光彩,她拉着寒山重的双手,仿佛决定了一件大事,深刻的道:“因为,我爱你。”
    寒山重忽然全身抽搐了一下,他似乎不相信的瞪着梦亿柔,半晌,又像呻吟一样哧哧笑了起来。
    梦亿柔并没有因为他的笑而不悦,仅只静静的凝视着他,脸上的神色真挚而圣洁,像一朵散发着芬芳的白莲。
    寒山重脸上的笑容,逐渐变成了痛苦的痉挛,他看着梦忆柔,看得那么长久而深刻,好似他这样看着她,已经有了千百年了。
    缓缓的,寒山重吃力的道:“梦姑娘,你很美,美得足以令天下的年轻人为你去死。”
    梦忆柔沉静的望着他,忧戚的道:“我不管别人,我只要你活着……”
    寒山重沉重的喘了口气,梦忆柔急忙用手在他胸前揉着,寒山重安静的瞧着她,道:“梦姑娘,在下只怕已没有多久时间,不要安慰我,不要说爱我,梦姑娘,请别在我临去前再给我留下遗憾,寒山重永不爱人,也不需别人爱……梦姑娘,我们若早些日子相逢,情形或者会好一点……现在,却已晚了……”
    梦忆柔忽然痛苦起来,她双手蒙着脸,抽噎道:“不,不晚,一点也不晚,寒大侠,至少,我们还有一些时间,这些时间已够长了,已够使你知道我对你的情感了……”
    寒山重想抬手去抚摸她的秀发,但是,全身的剧烈痛楚已使他放弃了这个意图,于是,他叹息一声:“罢了,梦姑娘,在下便带着你的心意好吧……”
    梦忆柔俯下那张泪痕斑斑的面庞,悲切的道:“不,寒大侠,也带着我一起去。”
    寒山重的心底起了一阵痉挛,他咬着嘴唇,双目有些朦胧,这剎那间的深刻感受,可以说在他这二十五年的生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如此强烈,如此刻骨,又如此甜蜜而温馨!
    一滴滴的,梦忆柔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滴在他的眼睛,鼻子,嘴唇,那么冰凉,那么冷沁,但是,却韵味深长。
    寒山重迷悯于他自己,方才,他连自己的死亡都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觉得如何悲哀,所以,只是不愤与不甘而已,但是,他现在却觉得无限的酸楚,觉得不愿死去,人生,仿佛在突然之间值得依恋起来。
    梦忆柔伤心的吸泣着,抽噎的道:“他们……他们太狠了……将你伤成这个样子,他们就不想想,自己有没有父兄亲友……我赶到那座古庙的时候,只看见一堆瓦砾,满地的血迹,和一片坟堆……我全身都冷了,以为你也遭了毒手……”
    寒山重咽了口唾沫,轻轻的道:“在下不是还活着么?昨夜,除了噶丹之外,还有白龙门的数十个高手隐伏于侧,在下虽然伤得不轻,但是他们却陪上二十几条性命……”
    梦忆柔点点头,眉头紧皱,道:“我知道,昨夜你们拼斗的时候,有一个樵夫恰巧便宿在一株树上过夜,他全看见了,我发觉他的时候,他还吓得全身不能动弹,幸亏他告诉了我,我才知道你已经骑马逃走……”
    寒山重撇撇嘴唇,沙哑的道:“梦姑娘……请恕在下无礼,寒山重从来不用‘逃走’二字……昨天,那是突围,突出重围。”
    说到这里,他双目煞光又现,语声激厉的道:“若非在下毒伤未愈,若非贪功之心太切,噶丹与白龙门的鼠辈,一个也别想逃出寒某手下,必将他们个个诛绝!”
    他的情绪一转激烈,身上的伤口与体内的毒伤又似锥骨扯腹般发作了起来,他全身起了一阵巨大的抽搐,黄豆大的汗珠顺额淌下。
    “别,寒大侠,别再去想他……我要看见你快乐,我要你好起来……寒大侠,请答应我……”
    寒山重吁出长长的一口气,轻轻的道:“梦姑娘,我十分感激你,在我处在目前的绝境时来陪伴我,但是,梦姑娘,你过于糟塌自己了,我濒接死亡,姑娘盛意,又要我如何承担?”
    梦忆柔美丽的面孔像蒙上一层如梦也似的光芒,她低怯的道:“即使你已化灰土,我也会跪在你的墓上告诉你这些,我不要对你虚伪,不要对你矜持,你若变鬼……那叫我也变鬼吧……”
    一阵寒冷在寒山重身体内掠过,他激灵灵的一颤,深长的叹了口气,梦忆柔的小手轻抚在他的脸上,幽幽的道:“告诉我,你不会嫌弃我,不会怪我太……太无颜吧?”
    寒山重沉痛的摇摇头:“梦姑娘……以你的品貌才德,足能与帝王公侯相匹,天下男子,谁不倾倒?寒山重浪荡江湖十余年,狂放已惯,且粗鲁成性,毫无气质可言,如今,更已到此绝地,姑娘,寒山重纵使有心,但天不假年,奈何,奈何啊……”
    梦忆柔拭去自己的泪痕……新的泪水又再淌下,她毫不瞬眨的注视寒山重,小巧的鼻翅微微阖动:“寒大侠,你可以左右我的心不?”
    寒山重一怔之后轻轻摇头,梦忆柔幽幽的道:“我爱你,你无法逸强我不爱你,假如你不幸去了,我也会抱着你的遗骸一起、去,那时,你不能阻止我,是不?你若不要我,憎恶我,我也厚颜跟着你,我会告诉别人,说我如何爱你,便是你否认,你打骂我,我也会为自己遭到你的打骂而满足,因为,你心里总算有我的,是不?”
    寒山重凝视着她,低沉的道:“多少人对姑娘梦寐以求,犹不能稍得颜色,寒山重毫无所长,去日在眼,姑娘,你却为何要拋弃尊严,舍去将来而相就?姑娘,为什么?”
    梦亿柔深情的瞪着寒山重的目光,勇敢的道:“在小空寺山下看见你,当你的影子第一次映入我的眼里,我的心已狂跳起来,我知道我完了,你就是我一直想着的人,自孩堤时候心中的幻影,我好象和你在千百年前已经认识,我们好象在另一个陌生而长远的时代里已经很熟悉了……这感觉令我振奋与欣喜,然后,你在河魔金易他们的魔掌下救了我……我在白岩,宁愿毁约而恕过我的母亲,我感激你,自心中感激你,但,我知道我对你的情感不会是源自这感激,我忘不了你那明亮的眼睛,那撇唇的微笑,那神态里的狂傲与豪迈,粗犷与温柔,一言一语在主宰我,一行一动在支配我……你或者不知道,可是,我已经要疯狂了……”
    寒山重眼眶温润起来,他借着转头而掩饰过去,是的,他终于找到了,浪迹江湖十余年,风流放荡了十余年,他终于找到了,这强烈的,深刻的,永恒的,甘醇而浓馥的爱啊,这又何尝不是他梦寐以求,日夜期待的呢?
    心弦在颤栗着,肢体在抖索着,但是,他的面孔却出奇的红晕,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中毒,为什么要受伤,这一切,他的梦,他的理想即将实现,但,却太晚了,太晚了啊……
    大滴泪水在目眶中转动,寒山重咬着牙,硬生生的吞忍回去,他不要哭,不能哭,便是死,便是失去,也要像个大丈夫!
    梦忆柔说完了话,淌着泪,凄哀的道:“对你,我要说的,我已毫不顾一个女孩子的自尊与羞耻,完全告诉你了,你若要讥讽我,要耻笑我,那么,你就说吧,你就笑吧……”
    寒山重转过头来,面孔上有一片湛然而辉耀的光彩,这片光彩,明亮得使人不敢逼视,他一字一字的,有力而清晰的道:“我即将去了,但是,我要告诉你,姑娘,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也正是我要说的,我对此生一无遗憾,我的基业有人承担,我的大仇人有人报还,若我此去,最不能甘心的,姑娘,便是我对你的情感发觉得太晚,但是,我已满足,我已得到你,至少,我已拥有了太多的温馨。”
    梦忆柔泪如泉涌,合着雨水,沾湿了寒山重的衣襟,也沾湿了寒山重的心,她吸泣着,低柔的道:“你不会死……寒大侠,你不会死,像你这么善良的人若尚不能长命,老天也太没有公理了……”
    寒山重艰辛的移动一下身躯,人鬓的剑眉因为痛苦而紧皱着,他知道自己身上的伤口都已因血液凝固而止住了流血,但是,只要身体一开始发烧,伤口便会崩裂而再度流血,那时,也就是生命告终的时候了。
    梦忆柔关切而痛心的望着他,脸上泪痕未干的问:“痛得厉害不?”
    寒山重舔舔嘴唇,苦涩的道:“还好,梦姑娘,你大约还没有进早餐吧?肚子不饿?”
    梦忆柔依然一惊,道:“寒大侠,自昨夜至今,你不但未进饮食,又折腾了一宵,一定饿了,我下山去为你买点吃的东西,顺便也请个大夫来……”
    寒山重嘴角肌肉牵动了一下,本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点点头道:“也好,姑娘,在下让叱雷送你。”
    “叱雷?”梦忆柔正问了一句,寒山重的咆哨已尖锐的出口,前面的密林里,应声响起一阵马嘶,那匹忠心耿耿的龙驹已飞奔而来。
    马儿奔到寒山重身侧,亲热的用鼻端嗅触着它的主人,寒山重用脸颊在马鼻上擦了两下,像是在对一个多年老友说话:“叱雷宝贝,引着梦姑娘下山去买点东西,以后,可别野了,乖乖听姑娘的话,梦姑娘会好好对待你的,宝贝,你将来的日子一定很快乐……”
    他的语声,有一股出奇的凄凉与惆怅,梦亿柔听在耳中,肝肠寸断,她急忙阻止寒山重再说下去:“寒大侠,不要再说了,你如有了不测,我……我她一跺脚,站了起来,双目含泪的道:“我去去就来,你千万别走开,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这位多情的少女转过身去,在马身前稍一犹豫,已认镫落鞍,她回头幽幽的道:“寒大侠,千万别走开,我立即就回来……”
    寒山重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眸子里却闪眨着泪光,他依恋的凝视着梦忆柔,这神色,深切而隽永,有着令人黯然魂断的凄凉韵味。
    梦忆柔直觉的感到有些不妥,但是,叱雷已低嘶一声,放蹄奔去,等她回过头来,已经在密林之内了,甚至连多看一眼也没有来得及。
    蹄声远了,渐渐逝去,终至杏然,寒山重深深的叹息,目光望着前面,像痴了似的凝聚着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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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几绝竟生毒有毒制
    空中的乌云越聚越厚,山风也越吹越强,草也摇晃,树在摆动,雨,倾盆而落,狂猛如注,像是老天爷在号陶大哭。
    寒山重用皮盾与戟斧为支柱,艰辛而蹒跚的向山坡上行去,他走一步停一停,走一步喘一口,身上的伤口,又有几处在进裂溢血,而且刚流出来,就被雨水冲刷到了地上,成为一条条的小细流,再至淡散。
    是的,他不能再等梦忆柔回来了,他不能让这么一个美艳而享有青春生命的少女为他奉献,为他牺牲这太过残酷,他不忍再糟塌这么一个善良而多情的女孩子,寒山重明白,便是两人能再多处几天,直到他的生命之火燃尽,直到他的末日来临,这,又会有什么收获?又会有什么益处?
    只是增加更多的折磨,更多的痛楚,更多的眼泪罢了,早晚皆要分离,又何苦非要受尽凄凉的等到那一天呢?在他独处荒山,生命垂危的时候,能得到这位美丽少女的关注与陪伴,虽然只是这么短暂的─刻,他已觉得很满足了,真的很满足了。
    上山,确实比下山难啊,他实在走不动了,只有在地上爬,用他的盾,用他的斧,一寸寸的,一段段的,他要赶快,否则,那女孩子回来了,一切计划都会白费了,这将毁灭他们两个人,毁灭两个人,倒不如一个人承担来得好!
    大雨似江河倒悬,哗哗不息,几尺之外,便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寒山重爬着,爬着,抹去脸上的雨水,又被雨水遮眼,全身湿透得够狼狈,发披散,喘息租浊,他问着自己:“这就真是寒山重的末日到了么?”
    他大笑了,笑得全身抽搐,伤口破裂流血,他不管雨水灌在口中,凄厉的向耸立的高山大吼:“老天,你要寒山重死去么?你要寒山重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去?闪星魂铃的声威震慑天下,朝斧皮盾的标记扬名五岳,我,骑田岭的主宰,浩穆院的霸主,就会这么平凡的死去?我不服,不服,不服……”
    他的声音嘶哑了,低沉了,而“不服”“不服”的巨大回音仍然在山的左近回荡,在大雨中袅绕,宛如上天也在代他不平。
    衣衫上染满了污泥,寒山重的面颊贴在地下,一脸的泥水,他用牙齿啃着泥土,用皮盾击打地面,雨水淋在他身上,冲开他破碎的衣衫,那一处处可怖的伤口都明显的露了出来。
    他喘息着,怒骂着,愤恨着,吼叫着,直到他疲累了,才俯在大雨如注的地上休息,他好象已经没有丝毫感觉,任受风吹雨淋,动也不动。
    忽然……寒山重微微仰头,雨水溅得他瞇着眼睛,嗯,他用力眨了两下,三尺之外,竟然立着一双人脚,好象,好象还是一位老太婆的小里脚呢!
    一丝古怪而有趣的笑容浮上寒山重失去血色的脸上,他顺着那双小里脚慢慢望上看,黑绸裤套着油布水靠,大红带子束腰,缕绣着金丝边的白色衣褂,再上去,是一张严肃而黝黑的面孔,满布皱纹,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嘏,果然,是一位差不多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手上,正擎着一把怪异的乳羊皮伞,这伞成为一个半弧,撑起来一滴水也透不进来,拿在这老女人手里,却有着几分可笑与不调和。
    这老太婆正冷冷的注视着寒山重,寒山重也瞇起眼来打量她,这一打量,却使寒山重全身一震,天啊,这女人的眸子竞一边有两个瞳仁!
    本来,在这荒山野地,在这大雨倾盆的天气里,忽然出来这么一个穿着古怪的老太婆,实在是一件十分突然之事,但是,寒山重早就什么也不管了,天崩地裂他都不会在意,又何况是眼前的怪事?
    于是……他毫不在意的眨眨眼,虽然心中非常纳闷,却做得再去多想,又将脸贴到地上,看也不再看一下。
    那老女人的双脚往前移了一步,寒山重知道,但是没有理睬,这时的空气十分不调和,有着极度的生涩与冷硬,又待了一会,一个平板而严酷的语声已传了过来:“小子,你给老身站起来,滚下山去,这蟠龙山的‘长豪坡’也是你躺得的么?”
    寒山重动也不动一下,有气无力的道:“在下如滚得动,早就滚了,用不着老夫人费心来赶,天下着这么大雨,老太太你不在家里多歇着,出来管这琐碎闲事,真是太也不会纳福了。”
    老女人的语声蓦地冷了下来:“毛头小子,你竟敢对老身说起俏皮话来,你知道老身是谁?”
    寒山重咳笑一声,沙哑的道:“管你是谁,阎王老子在下都一脚踢开,何况你这活蹦乱跳的大活人?真是贻笑大方了。”
    寒山重满以为说了这几句话,对方一定会勃然大怒,甚至上前动武(看她那副神情打扮,也一定是个江湖中人无疑),但是,他猜错了,那老女人却一点动静反应都没有,过了好一阵,才又传来她的声音,但是,令寒山重奇怪的却是,这老女人的语声竞似换了一个人似的如此柔和:“小伙子,好一把硬骨头,老身就喜欢有着硬骨头的孩子,你好象受伤受得不轻,是吗?”
    寒山重苦笑一声,孱弱的道:“不错,大约再有一条命才能活回来。”
    那位老女人显然是怔了一下,她随即又道:“既然伤得这么重,小子,你为何不快些到村镇里设法医治,却往山上跑?莫非是活腻了?”
    寒山重沉重的仰起头来,舔了一口雨水,吃力的道:“假如那些蒙古大夫医得好在下之伤,老夫人,在下却也想多活几年,现在,除了找个干净地方埋骨,在下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要做了。”
    老女人“呸”了一声,怒道:“年纪轻轻,竟然满口悲观轻生之想,简直狗屁,来,让老身为你看看,到底伤了你几两肉!”
    说话间,这老女人已移了过来,一手拿伞,一手迅速检视了寒山重身上的大小伤势,于是,一声声的惊呼已出自她的口中。
    寒山重本来就不抱任何希望,他依旧静静的俯在地下,眼皮子也不撩一下,老女人嘴里不知叽咕些什么,她检视完了,面对面的蹲在寒山重身前,目光在接触到寒山重的面孔时,已不由吃惊的“阿”了一声:“老天爷,你的眼膜上已生出红丝斑点,你可是中了‘龟花’之毒?我的天,到底你受了多少伤?有多少人要取你这条小命?”
    寒山重一听,这老太婆竟然尚能在一眼之下便能看出自己身中何毒,倒是颇有两分来头,他感到一点兴趣的望了老女人一下,缓缓的道:“看不出老夫人竟能识出在下身中之毒……不错,在下确实被人暗算,误服那‘龟花’巨毒,又在昨夜被一位好朋友用一种红蚁咬叮肩头……再来,身上的伤都在眼前了,这些,老夫人,大约那些荒村郎中治他不好吧?……”
    老女人重重的哼了一声,道:“老身玩毒玩了四十多年,连自己丈夫的老命也玩进去半条,若再看不出这‘龟花’是什么名堂,还能混么?小子,假如老身能为你治好这毒伤,你将何以为报?”
    寒山重整个呆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老女人能治好自己的毒伤,自己真的命不该绝,会在死前再碰上救星?这不是太也玄妙了么?他摇了摇头,有些疑惑的道:“老夫人……你……你真能治好在下身上创伤?不是在说笑吧?”
    老女人又“呸”了一声,叫道:“说笑?我‘老毒婆’伍莲香与你这毛头小子说笑?
    简直是岂有此理,莫名其妙……”
    听到“老毒婆”伍莲香这六个字,寒山重不由一楞,他在脑子里想了一下,轻轻的问道:“伍莲香?记得在十五年前,那时在下尚未出山,江湖上有一位善使百毒的女人,号称‘毒娘子’,名字也是叫伍莲香,不知与老夫人可有瓜葛?”
    老夫人哧哧一笑,道:“好记性,小子,亏你还记得,那时候,大约你还在家爬路吧?嗯,老都老了,毒娘子不改叫老毒婆叫什么?还能老是和那些新出道的丫头们攀呀?
    自己也该知道时光不饶人喽……”
    寒山重心里想道:“这老毒婆闻说在年轻时十分豪爽,但却其毒无比,很多与她结仇之人,连事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十五年前她忽然敛迹江湖,却不料会归隐在这里,唉,这也真是天意了,说不定我一命尚可保全……”
    想到这里,他的思潮已忽然被老毒婆打断:“小子,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一马归一马,攀交情是攀交情,谈正事是谈正事,小子,假如老身为你治好这一身要命的伤势,你将出什么代价来报答老身?”
    寒山重也正不想承人以恩,他想了一下,低沉的道:“老夫人之意下不知如何?”
    老毒婆伍莲香笑了一笑,直爽的道:“老身最不喜虚伪,更不讲客套,这十多年来老是坐吃,一家三口开销也实在不小,老身正等着钱用,给你治好这一身毒伤,纹银一千两如何?”
    要知道纹银一千两在当前确实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积得这个数的,足足可算是一个小康之家了,寒山重毫不考虑,衰弱无力的道:“老夫人若能治好在下所负之内外伤势,在下敬奉老夫人纹银三千两,金叶一百张,外加绸缎三百匹!”
    老毒婆喜出望外,笑呵呵的道:“好小子,看不出你还有两个钱,家道倒挺富裕的嘛,来,咱们击掌为诺,互不失信!”
    说着,她抓起寒山重的手,往自己手上一拍,一手擎着羊皮伞,一手将寒山重抱起,边道:“好小子,你这一身破铜烂铁倒还不轻呢。”
    雨仍下着,老毒婆小心的挟着寒山重向山上如飞而去,寒山重皱着眉,垂着头,目光穿入山下迷蒙的雨雾中,或者,那美丽的少女已经回来了吧?她会不会焦急,会不会怨恨自己呢?假如能有重生的一天,寒山重憧憬着远景,那将是如何值得兴奋与欢愉的事啊。
    老毒婆走了一阵,忽道:“小子,你的姓名叫什么?能不能说来听听?”
    寒山重竭力忍受住因颠簸而引起的痛苦,咬着牙,道:“寒山重。”
    “寒山重?”老毒婆在嘴里念了一遍,摇摇头道:“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十五年前老身归隐江湖之际,你一定还没有出道,小子,你在江湖上闯得如何?可还有点门道?”
    寒山重喉结颤动了一下,他艰涩的道:“在下,勉勉强强支撑一个小场面。”
    老毒婆低下头来看了寒山重一眼,脚步如飞,看不出她身材瘦细,力量倒还不小,挟着个大人,仍然在行动上十分利落。
    寒山重身上的伤口像要扯裂他一样又痛了起来,内脏也似烧着一把火,熊熊如焚,他紧闭着唇不做声,但是,每在老毒婆的身形移动之际,便宛如一只无形的钢刷子向他全身里外猛撩而过,痛苦非凡!
    又奔行了一阵,老毒婆已高兴的叫了起来:“到了到了,这山坡还倒真不近哩,小子,你现在是否感到十分难受?”
    寒山重连苦笑都做不出来了,他摆摆头,呻吟似的道:“尚好……”
    老毒婆呵呵笑道:“别充能,老身看你也有点吃不住劲了,其实,你小子还真不赖,换了个人哪,只伯早连气都喘不动了,别慌,眼前就到了……”
    这山坡尽头,有一大片松林,松林中辟着一条小径,顺着小径往内走,嗯,在几块灰褐色的巨大岩石之旁,筑着一栋小巧的,完全以天然松木干建成的小屋,屋外有一片小小的花圃,雨水洗得花圃里的缤纷花朵儿越加鲜艳,围着这栋小屋的,是一圈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常青树,小屋后面,便是耸拔雄伟的蟠龙山主峰了。
    寒山重舔舔嘴唇,提起精神语声低弱的道:“老夫人,夫人这清居之处,真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雅致脱尘,不带丝毫烟尘之气……”
    老毒婆高兴的笑道:“看不出你这小子还挺有点书卷气息,讲话文质彬彬的.老身这草野寒屋呀,却还真的清静,在这里,与那老不死的和老身的宝贝女儿,已住了将近十四五年喽,地方也确实值得人留恋……”
    二人说着话,已到了小屋之前,老毒婆扯开嗓子喊:“开门呀,小巧儿,你娘回来喽……”
    几乎她的喊声还未完全出口,那扇松门制就的笨重门儿已被拉开,一个瘦瘦小小的,甜甜蜜蜜的小人儿已站到门儿,这女孩子看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穿了一身湖绿色的衣裙,一头闪亮的黑发像波浪似的自然披在肩上,她睁一双俏丽而水汪汪的眼迷恋的微张着小嘴,朝她母亲肋下的寒山重打量着。
    “巧儿,接过娘的伞呀,发什么愣?”老毒婆嘴里叽咕着。
    女孩子急忙接过羊皮伞让到一旁,有些想不透的问:“这是谁呀?娘,你老人家出去采药,一去就是这么老半天,爹爹又在不耐烦了……”
    老毒婆进了屋子,将寒山重安置在一张宽大的藤榻上。
    鼻孔里哼了一声,气吁吁的道:“不耐烦?这老骨头又有几天没挨骂了,老娘出去这么─会他也挨不得呀,真不害臊!
    巧儿,去,先到厨房打一盆滚热的水来,顺便拿些净布软垫什么的,再请你爹出来一趟……娘在山坡前面遇到这小伙子,伤得可真重,娘是带他回来治伤的,这是积阴德呀……”
    叫巧儿的女孩子温柔的答应一声,又看了蓬头垢面,血污狼藉的寒山重一眼,俏无声息的向后间行去。
    寒山重躺在这张宽大的藤榻上,一身骨头都像被生生拆散了一样,心里更似在被烈火炙烤着,难受得恨不能就此死去。
    老毒婆熟练而迅速的收拾着一切,进进出出的摆了一些奇怪的对象在一张白木桌上,她行到寒山重身边,将寒山重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戟斧与皮盾拿下放在一边,她抹去额上的汗水,道:“小子,老身活到这一大把年纪,便是养也养得下你这么大的孩子了,稍停老身为你疗伤之际,必须褪除衣物,到时你可别心里腼腆呀。”
    寒山重面上发热,这种经验,他倒还从来没有经过,眼前这种情势,不如此做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有苦笑了一下,微微点头。
    不一会,巧儿已端了一大木盆的热水出来,另外一束净布,半叠棉垫,都放在一旁,她面孔红红的道:“娘,东西都准备得齐了,爹老人家这就来……”
    话还没有说完,里间的木门已“呀”的推开,寒山重转过头来,准备向出来的人打招呼,但是,他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正在他觉得惊愕的时候,一个粗大响亮的嗓门已响在他的耳边:“嗨,老弟,你真是鬼门关上的过客了,这一身里外明暗之伤,换了个人,只怕挨不到现在哩……”
    声音就在旁边,但是,人呢?人却为何不见?寒山重正待四周寻视,一张红润而肥胖的老人面孔已移到他的眼前;可是,为何这老人的高度却只及榻缘呢?竟像是个幼儿似的?
    怔了一下,寒山重的目光已注意到老人的躯体,这一看,却使他全身一震,差点脱口叫了出来,老天,这位红光满面的老人,不但一双腿己完全失去,连一双手也齐肘没有了,只剩下中间这一块,看去十分刺眼而古怪,好象一个光秃大肉球一样,实在令人心中别扭。
    寒山重是久经大风大浪的人物,场面阵仗见得多了,克制自我之力十分老到,他虽觉得突然,表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竭力浮出一丝笑意在唇角,他真挚的道:“前辈请了,在下因创伤在身,过一会再起立肃见,尚请前辈恕过才是。”
    这残废老人一直目光炯炯的注视着寒山重,这时,他赞誉的一笑,由衷的道:“好小子,果然是个人物,老夫素来不善客套,咱们免了,老弟,也用不着老夫那浑家引见,老夫便自我吹嘘一番吧,老夫冯万喜,二十年前在江湖上有个匪号,叫‘铁拐神腿’,呵呵,如今却拐失腿去,只剩下这一块痴肉了。”
    老人说话之间,谈笑自如,豪气干云,但是,自他狂放的笑声里,寒山重却可以听得出其中包含了多少壮土末途,叹今惜往的伤感意味。
    老毒婆轻轻拍了他一下,道:“好了好了,老骨头,你就给老娘让到一边去,待老娘打起精神为这小哥把毒伤治一治……”
    这位昔日的“铁拐神腿”冯万喜,寒山重并没有听说过,但是,看他这情形,当年也一定是位曾经叱诧过一时的人物吧?只是,不知道他为何却落得如此残废?
    寒山重正想着,老毒婆已走了上来,三把两把,已将他的上衣完全扯下,寒山重心头一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位叫巧儿的女孩子是否还在房内?他急忙满脸涨红的转头,老毒婆已接住了他:“别乱动,这房里除了老身与老骨头,没有外人的,巧儿早已出去了,小子,你安静点……”
    说着话,老毒婆已迅速而又小心的将寒山重全身衣衫尽除,冯万喜待在一边,喷喷的道:“好狠,这外伤少说也有几十处,亏你还挺得住……”
    老毒婆熟练的用净布浸了热水,为寒山重将全身伤口血污洗净,滚烫的水沾着伤口,就像火烙一样,寒山重不禁急剧的痉挛着,额上汗落如雨,冯老人在旁边撮起嘴唇,轻轻的向他脸上映着,边道:“忍着点,小伙子,就快好了,长痛不如短痛,老夫的浑家善除百疾,保管治得好你……”
    寒山重咬着牙,脸上的肌肉紧绷,双目痛苦的大睁着,老毒婆手脚不停,将瓶瓶罐罐的药粉,药膏,东调西混的敷到他的伤口上,当这些药物抹好开始包扎的时候,奇怪,伤口处不但已转为清凉,痛楚也随之大减了。
    老毒婆绝不迟延,她打开两个小锦盒,取出六根闪亮的金针与一柄锋利的玉刀来,一句话都不说,双手连挥,那六根金针已完全扎入寒山重的中盘六大重穴之中,但是,怪的是寒山重却并不感到疼痛!
    老毒婆用一块净布拭去额上的汗水,十分慎重的拿起三个只有拇指般大小的翠绿瓶子,这三个小小的瓶子形状十分雅致,晶莹无暇,滑润流灿,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平易之物。
    她打开第一个瓶盖,将寒山重的身子微微侧起,右手玉刀轻轻划下,“嗤”的一声,寒山重肩头那被噶丹血蚁所钉钻的红肿肌肤,已被割开一条深深的口子,乌紫的血液剎时泉涌而出!
    寒山重只觉得肩头一凉,随即打了个寒噤,好象全身的炙热都已从肩头的切口之中泻出了一般,跟着来的,便是一阵刺骨牵肠的巨痛!
    老毒婆神色凝重.,举目的四颗瞳聚集,精芒闪射,有一股特异的光彩,她仔细向切口瞧了一阵,举起玉刀,再向深处割了一下,然后,她的面孔上已绽开一丝微笑,但是,却更包含了极度的惊异!
    “嗯,那三只血蚁还钉在血肉里,这些毒物已老了翅膀,该是血蚁中最毒的母蚁,照时间算,它们早已钻进你的心脏了,但是,奇怪……为何才只钻进了肌肤寸许而已?”
    寒山重牙齿深陷在下唇之内,肩头的肌肤宛如被一点点的撕裂,他吸了口气,孱弱无力的道:“这……没有……什么奇怪……在下已用一口元阳之力将那伤处的血流经脉完全封闭……坚如木石……这三只血蚁竟然尚能钻进寸许……这才叫奇怪……”
    旁边的冯老头蓦的怪叫道:“好小子,老弟,你如此年纪,竟已有了元阳真力的造诣?”
    寒山重紧皱双眉,吃力的道:“区区……区区小技……实在……贻笑方家……在下……
    以此功保住心……心脉,才得延命……至今……”
    老毒婆瞪了她丈夫一眼,道:“老骨头,怪叫怪吼个什么劲?真是越老越迷糊……”
    她一面说话,已拿起一把小钳子,轻轻将那叮在血肉之内,尚在蠕蠕而动的三只血蚁钳子出来,望着这三只大如米粒,吮吻丑恶的毒蚁,冯老头在一旁也不禁呲牙,老毒婆用力一挤,已一一将这三个毒蚁捻死,她又换了那柄玉刀,像在刮豆腐一样,毫不容情的将周遭的肿溃肌肉削去!
    这刻骨的痛楚,使寒山重面色全变,他已将下唇咬出血来,却拼命忍住,吭也不吭一声。
    冯老儿又为他轻轻吹着凉,边赞道:“好小子,硬是有种!”
    老毒婆稳缓的用棉垫吸出了伤口处的污血,将一直拿在左手的翠绿小瓶倾下,一蓬淡黄色的药沫,已清香四溢的倾入切口之内,她迅速将伤处包了,吸了口气,又拿起另外那个翠瓶,面色冷肃的道:“小伙了,这瓶里装的是‘丹顶红’与‘七步绝’,只要一滴即可毙命,现在,你张开嘴,要吃下两滴。”
    寒山重痛得满身大汗,几乎已支持不住了,这时间言之下,不禁一楞,老毒婆一把捏开了寒山重的嘴唇,正色道:“‘丹顶红’与‘七步绝’为烈阳,‘龟花’之毒乃柔阴,阴阳交合,药性自调,小子,这叫做以毒攻毒!”
    说着,她已小心翼翼的半倾翠瓶,两滴殷红浓醇的胶液,已缓缓的滴人了寒山重的口中!
    剎时,寒山重像吞下两把火,全身即刻炙热如焚,他双目突瞪,仿佛口鼻生烟,五脏六腑,俱在一股可怕的热流中滚荡翻腾,寒山重觉得像掉在熊熊的烈火中,似绑在炮烙之铁柱上,这滋味,难受之极,活像十八层地狱的刀山油锅,苦不堪言。
    老毒婆毫不敢大意的凝视着寒山重的反应,过了约半炷香的时分,她已蓦的双手齐挥,在寒山重全身三百六十处大小穴道拍打起来!
    于是……如千虫万蚁在啃啮,似锋芒炙针在扎戳,人间的实质之痛,肉体之苦,只怕以此时为最了,他的意志与精神,几乎已承受不住这痛苦的凌迟般的煎熬,像被一片片的撕碎似的可怕……忽然,寒山重“哇”的一声,一大口一大口的紫黑色污液粘浆,己自他口中吐出,腥臭四溢,不能卒闻!
    老毒婆面色一松,长长吐了口气,停止了拍打,一掌抵住寒山重背心,一股热腾腾的暗流,已绵绵注入他身体之内,循着血脉流转。
    寒山重吐得几乎断了气,直到污液流尽,鲜血现出,老毒婆才停住了运气逼毒,洗擦净了寒山重的唇边污秽,又忙着将他全身如浆的汗水拭去,洁白的布沾上寒山重身上排泄出来的汗水,竟在剎那间变为焦紫!
    老毒婆将三个翠瓶的最后那个瓶子拿起,仿佛十分难舍而珍惜的拿在手中犹豫了一会,冯老头在旁边啧啧嘴巴,叫道:“别心痛了,东西还可以再寻到,人命去了却再也无法挽回了,快,快,老婆子,还等什么?”
    老毒婆横了丈夫一眼,捏开寒山重嘴唇,轻轻一倒,翠瓶里一股半透明的浅蓝色液体,已散发着一阵出奇的幽香,完全倾入寒山重口中。
    这时,寒山重早已昏死过去,四肢尚在微微的痉挛,鼻孔里气息粗浊,面孔滚烫如火,他的精神体力,已伐伤得太厉害了。
    老毒婆也全身汗透重衣,她拔出六根金针,将一件外衫盖在寒山重身上,微微喘息,神色疲惫,脸上透着灰白,看情形,她也像跋涉了千山万水,显得异常吃力。
    冯老头怜惜的望着寒山重,低沉的道:“好个硬朗的小伙子,有种,有骨气,受这么大的折磨,竟然连哼也不哼一声,真是一条好汉!”
    老毒婆洗净了双手,困乏的坐到椅上,向里间喊:“小巧儿,快给娘端杯茶来,可累坏了……”
    她又转过头望了躺在藤榻上的寒山重一眼,道:“老骨头,说真的,等我完全验明了这小子所受的内外之伤,实在吃惊不小,说真话,凭老娘这两手,什么奇毒剧创没有见过?到了老娘手里还不是照样回春?可是,今天这小伙子的伤势可真叫沉重,老娘奇怪他竟然尚能活到现在,换了个人,只怕早连骨头都化成灰了!”
    冯老头笑了笑,道:“所以说,这小伙子的生命力实在强!”
    老毒婆又吁了口气:“老骨头呀,刚才,老娘真担心这小子受不了治伤时的痛苦,真不容易,再硬朗的人,也恐怕不能支持一半呢?”
    冯万喜龇龇牙,笑道:“婆娘,你替人家治伤的时候,真是心狠得紧哩……”
    里间的门这时开了,巧儿已姗姗进来,手上端了杯茶,恭敬的双手奉给老毒婆,老毒婆满足的喝了一大口,道:“不狠心怎么治得好病?假如在十五年前你这老骨头中了‘蛇蛊子’的剧毒那次,老娘不当机立断给你勤勤恳恳除掉四肢,今天你这老甲鱼哪还能在这里与老娘讲话呀?真是不识好歹……”
    “别提了,还不是为了你这婆娘,为了一口气,硬要和人家‘蛇蛊子’较量毒计,我怕你吃亏,先找上门去和他斗上,结果自己反闹了个残废终生……”
    老毒婆瞪起眼来,四颗瞳仁一起发光:“谁叫你这老不死的充能先去呀?害得老娘为你几乎也栽了斤斗,再说,老娘取了那‘蛇蛊子’的一条性命,还不够抵偿你这老甲鱼的两臂两腿么?你简直是蛮不讲理嘛!”
    万喜苦笑了一下,平静的道:“不错,婆娘,你取了‘蛇蛊子’的一命为我报仇,但是,婆娘,你丈夫的手腿却永远失去了,永远也长不回来了……”
    老毒婆呆了一呆,伤感的垂下头去,深长的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巧儿大眼睛一眨,赶忙过去扶着冯万喜,温柔的道:“爹,你老人家别再和娘吵了,爹的四肢虽然失去,但是,爹,你却使娘改变了往日倔强性子,甘心退出江湖与爹过那悠游日子,爹,这么多年以来,我们温馨而甜蜜的生活,还不够补偿你老人家的伤痛吗?”
    冯万喜深深的点着头,双目中流露着释然而带着点感伤的光芒,他叹了口气,道:“是的,爹已很满足,能与你娘与你这孩子团聚一起,不问世事,同享天伦,是爹今生最大的心愿,如今,爹已得到了,两条臂,两条腿,失去,也就让他失去吧……”
    室中,一片沉静,但是,却沉静得安详而平和,有着温暖,有着情,自然,也洋溢着天伦。
    老毒婆难得的温柔的看了丈夫一眼,立起身来,上去扶着丈夫,回头向巧儿道:“小巧儿,今儿个午饭由娘亲自下厨调治,还有,榻上的小伙子你多照应一点,可真是个好孩子哩……”
    巧儿答应着,目光在娘脸上溜了一转,又溜到爹的脸上,然后,停在寒山重的脸上,笑了笑,笑得欣慰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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