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琴杀手_黄易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巧遇青思
    没有事比对付那可恶的琴更重要。
    我记起屋外花园的杂物屋有柄大斧头,看它怎样应付被斧头劈成碎片的命运,我不信那是它奏一曲什么萧邦月光曲便可以化解的事。
    我不怕任何神鬼精灵,本人一生便是在神鬼狞视和诅咒下长大的,若非我遇到除母亲外最尊敬的洛马叔叔,我只是个流落街头的乞丐。
    十五岁那处,洛马叔叔搬到隔邻精致的平房里,他每次见到我时,总深深地望着我,使我很不自然,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神像他的那样有穿透性,便若X光般令你无所遁形。
    在他被杀前的一年,他向我剖白说:第一眼看到我时,便给我顽强不屈的眼睛吸引,使他立心要将我培养做他的继承人,成为第二代隐身人,一个专为付得起钱而杀人的杀手。
    隐身人只有一个原则,就是只杀该杀的人,专杀逍遥于法网之外的凶徒,就像那杀死我母亲的凶手。
    我第一次踏进洛马叔叔的屋内时,最令我感动的是他放了上千枝枪械的枪房和堆满了十多个书架的书籍杂志的书房。
    他向我道:“孩子,知识和武器是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主持公道无可替代的两件法宝,你不能有片刻忘记。”
    我记得当时天真地问他道:“凶徒是该杀的,但为何要别人付得起钱才杀人?”
    洛马叔叔仰望窗外狂风雨打下的树木,眼中射出前所未有的忧伤神色,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他为何有那种神情,只怕是他遭遇的凄惨,一点不下于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道:“孩子!这是个物物交换的社会,我们出卖杀人的技能,别人亦必须有金钱的回报;而我们只取所需,其他的便捐给慈善组织,这不是很好吗?”
    古老大屋已然在望。
    我不明白这几天为何总回忆起那些陈年旧事,难道我冷硬的心已软化下来?我记起了昨晚曾流过泪。
    我走进花园里,拿起了斧头,笔直往阁楼走上去。
    怒火在我心中燃烧着。
    管你是什么怪物,但我定不会将你放过。
    洛马步步第一次教我开枪时,曾这样说:“当你扳掣前,你的心必须静若止水,一点波动也没有,你就像一块冰冷的石,不能容许有丝毫恐惧、怜惜,当子弹穿过对方身体时,你要仔细察看做成的伤害,是否应多补一枪,这是一个伟大杀手必具的条件。”
    可惜在对付这似乎是一件死物的古老大琴时,我却无法遵循他的训诲,尽管在真正杀人时,我和他同样地狠、准、快、冷。
    我用脚踢开仍是虚掩的阁楼门,踏水斜往上伸的楼梯。
    脚下发出“嘎嘎”响叫。
    我无由地紧张起来,握着斧柄的手虽不至于颤抖,却在渗汗,这是我从来未有过的情况。
    三角琴平静地像人般立在阁楼的正中,阳光从封窗的板隙和破洞处透进来,在阁楼里形成美丽的光影图案,琴身在阳光下金光闪烁,充盈着生命的感觉。
    我是不会被吓倒的,就像我要杀一个人,连上帝也不可以阻止那必然的发生。
    可是这表面看去丝毫不懂反抗的琴,本身却像具有一种令我不敢冒犯的奇异力量。
    我强迫自己一步一步地向它接近。
    它在阳光下看来比任何一刻更庄严和有自尊。
    浑体的金点在琴身浮动闪烁。
    我用尽方法也不能克服认为它是有意志的生命那可笑的想法。
    斧头逐渐提起。
    四尺。
    它就在四尺之外。
    我狂吼一声,举至高处的重斧猛劈而下,身子同时俯前,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不是它便是我,再不能忍受它对我玩弄的把戏。
    这样下去我只会变成个软心肠的呆子,只懂回忆和哭泣,只懂缅怀已成往昔的苦难。
    洛马叔叔曾语重心长地道:“作为杀手来说,只有现在这一刻才是真实的,过去和将来都只是一种必须抛弃的负担。”
    斧锋闪电般往琴身劈去。
    “叮叮咚咚!”
    琴音蓦起,刺进耳里。
    我全身一震,一扭腰,已没有回势的手一抽一移,斧锋在琴身上掠过,移离琴身后,“呼”一声脱手飞出。
    “轰!”
    整面墙壁晃动起来,尘屑沙石飞扬,斧头深嵌墙里。
    掩盖着的琴悠然自得地弹奏着,骄傲而自负,又是那样地温柔。
    我急速地喘着气,骇然看着它。
    我本已预算它会奏出琴音,也决定无论它弹什么,也绝不放过它,但想不到它弹的下在是母亲最爱弹的那首萧邦的小调,轻重缓急的神韵一如发自我至爱的可怜母亲。
    琴音是如许的温柔。
    母亲弹琴时,我总是躺在她身后的沙发,将脸埋在软枕上,融浑在像月色般跳动的琴音里。
    母亲对音乐有着宗教般的虔诚。
    音乐对我来说却是爱触摸,由母亲深处流出来的爱抚。
    我无力地坐在琴凳上。
    我不敢打开琴盖,因为我不知自己能否忍受看到琴键自动弹奏的可怕情形。
    母亲!是否你回来了,探望我孤独的儿子?
    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是名震国际的杀手“隐身人”,忘记了今次到这里来是要暗杀恶名昭著的纳帝。
    只有琴音。
    不知多久后,琴音停了下来。
    我还是那样地呆坐着,心中充满感怀。
    傍晚时,我又往镇上跑,这次我买齐了生活的必需品,同时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给我的线眼兼联络人“老积克”,一个狡猾但非常有办法的黑道老手,他是洛马叔叔认为可以信赖的五个人之一。
    老积克一听到我的声音便紧张地叫起来道:“噢!你在哪里?”
    我沉声道:“你知我是不会说的。”隐身人的习惯是从不透露自己的行踪,也不透露杀人的方式、时间、地点。
    老积克道:“付线的客很不满纳旁仍然活着,我提供他的行踪路线证实全部准确,为何你还不下手?”
    我淡淡道:“何时下手是由我决定,而不是你,明白吗?老积克。”
    老积克嗫嚅道:“当然!当然!”
    我道:“纳帝和横渡连耶的关系你为何不告诉我?”
    老积克呆了呆,叫道:“什么?”
    我冷冷道:“不要告诉我,以消息灵通见称的老积克,竟然会不知道此事?”
    那边一阵沉默,接着是老积克凝重的声音道:“少爷!恐怕老积克为你服务的时间已到了终结。”
    我心里一软。
    洛马叔叔死后,我第一次以隐身人的继承者身份和老积克接触时,他曾称我为“少爷”,以后便再没有用这称谓,只以各式各样的暗语作招呼。这时他再尊称我为“少爷”,勾起了我一连串的回忆。老积克就像一个忠诚的老仆,鞠躬尽瘁地为两代隐身人服务,我又何忍深责,甚至再追问下去也似是大大的不敬。
    但洛马叔叔曾三番四次地说:“不要相信任何人,无论那人看来如何忠诚,人类天生出来便是自私的。在极端的手段下,我可令任何人出卖他的父母。”
    但我的心确是软了,是否那古怪的琴在作崇。
    我沉吟片晌道:“刚才的话便当我没有说,你告诉客户十天之内必有结果。”
    老积克道:“多谢你!”
    他多谢我是有理由的,成为隐身人的联络人便等如签了张无形的全约,是不能反悔的终身全约,只有死亡才能终结。
    当然联络人可享有用之不尽的报酬,但却不能在任何情形下退出。
    假设老积克不为我服务,他便要用尽一切方法躲避我的追杀,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因为隐身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杀手,掌握着比任何情报局更精密的情报网。
    我将电话挂断。
    纳帝将于三天内到达此地,那也是他毙命的时候,但我却告诉老积克是十天之内。
    不让人知道行事日期,是隐身人的惯例。
    今次的客户详细提供了纳帝几个可能出现的地点,但我一个也没有用,隐身人只会用自己得回来的情报,何况那些情报都有问题。
    洛马叔叔常说:所有穷凶极恶之徒,都怕别人的报复。所以千方百计隐蔽行藏,包括发放假消息、装陷阱。但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上,却往往露出狐狸尾巴。
    像今次那样,我只凭纳帝和尊尼约曼的紧密关系,不查纳帝,反而无孔不入地调查尊尼约曼近期的行藏,发觉他将连续两天在俱乐部内宴请客人。
    而最奇妙的是菜单都是大同小异,里面都有纳帝最喜爱的三种菜式──法国蜗牛和从澳洲运来的龙虾和生蚝。
    没有人会喜欢连续两天每餐都吃同样东西。
    除了纳帝。
    这是他的饮食习惯,我费了五十万美元收买曾为纳帝起居的女仆,连他内衣裤的号码和颜色也知道。
    他又怎能飞越我的指撑。
    所以明天纳帝来的机会相当高。
    他到来的一天,便是他毙命的那天。
    今晚我将会非常忙碌,安排逃走的方式、路线和杀人同样重要。
    我捧着一大包日用品,漫步回去。
    太阳西下,红光万道,远近的平房都反映着夕阳的余晖,有种哀艳凄凉的味道。
    我并不是欢喜步行,而是我蓄意地不用车,使对方更不起怀疑之心。
    没有车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
    况且我这“作家”为自己制造了反物质、反文明的形象,不用车亦非常合理。
    洛马叔叔常说:“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可能会救了你的命。”
    转过了街角,古老大屋在望,灰红的屋顶,在花园的林木里露出来,令我想起放琴的阁楼,心中流过一丝难以形容的感觉。
    路上静悄悄的,在俱乐部的对面,一个女郎摊开了绘画架,正在画布上涂抹,看上去有点眼熟。
    那女郎使我印象深刻处是有一对很长的腿,虽然紧里在有点发旧破烂的牛他裤里,仍使人清楚感到那优美的线条。不堪一握的纤腰使她的臀部出奇地丰隆高耸,秀发短得像个男孩子,予人一各洒脱出尘的味道,尤其她是如此地具有艺术家的丰采。
    只是她的背影已引志我的遐思。隐身人,你是否变了?往日你看女子只像看一只狗一只猫,冷淡无情地将她们分类作有危险还是没有危险,是敌人还是无关重要的闲人。
    我来到她的身后。
    画布里是俱乐部正门的情景,笔触色彩交错下,已隐见轮廓。
    女子头也不回地专注在画布内的天地里。
    但我已看到她侧面美丽的线条,那比她的画还吸引千倍万倍。出自人手的作品又怎及得上大自然的妙笔?
    这是第二次见到她。
    第一次是当我监视俱乐部的正门时,看到她坐在俱乐部老板尊尼约曼的座驾驶进里面。
    当时我估计她是尊尼约曼的情妇,虽然我不敢肯定是否猜错了,但她更有可能是尊尼约曼请回来为俱乐部作画的画师。我深心中亦希望事实是如此,那才能不辜负她的气质。
    我刚要举步经过她身旁,蓦地全身一震,停了下来。
    轻巧的琴声在耳里跳跃着。
    今次我已有心里准备,尽管手足变得冰冷,但外表却是若无其事。
    她恰于这时别转头来,深蓝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两回,又转头回去,眼中隐含责备的神色,像是怪我骚扰使她忘情的工作。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随着琴音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小时总喜欢到住处附近的一个山林去,那里有道蜿蜒而流的小溪,水声淙淙,是这世界上除母亲的声音外我觉得最动听的声音。
    我再也听不到琴音。
    只有流水的清音,来自那已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溪流。
    清泉石上过。
    我记忆了怪异的三脚琴,忘记了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来这里是干什么。
    我的眼随着她的画笔在布上纵横自如地挥动,看到的仿佛是那道被抛弃遗忘了的溪流。
    天色逐渐暗黑。
    画笔挥抹得更快了,大片大片暗红被涂在属于天的地方。
    她在与时间竞争,捕捉日落前的刹那。我们两人便是这样一动一静地站着。
    夕阳落到不能见的地方红霞由灰暗的云逐渐替代。
    画册内的景象有种凄艳的美态。
    不知何时琴音消去,但小溪流水的淙淙声,依然缠绕不去。心中一片祥和。
    我似乎能透视画像外的含意。
    她停下了笔,转头向我望来。
    清澈的眼神像是晨曦里的海水。我淡淡道:“时间的流逝或者是人类最大的悲哀!”
    她全身轻颤,责备的眼光被惊异替代。
    我知道说中了她的心事。
    她虽然作画的对象是俱乐部,要表现的却是对时间流逝的伤怀!
    她待要答话,对街传来急剧的脚步声,两外壮硕的大汉急步赶来。
    我心中懔然一惊。
    为何我的警觉如许地低,直至两人接近才发觉。
    带头那个神情凶悍的大汉道:“青思小姐,这人是否在骚扰你?”
    她俏目向我飘来。
    我深望进她的眼里。
    就在眼光交接的刹那。
    我有若触电地全身一震。
    她也相应地一震,抹了薄薄淡红唇膏的樱唇张了开来,轻呼一声。
    一种奇异的感觉,漫延进我每一条神经去。
    两个陌路相逢,毫不相干的人,忽地连结在一起,那不是肉体的任何触碰,而是心灵的连接。
    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
    我感到自己闯进她的天地里,正如她也闯进我的天地内。
    我消受着她丰富多姿的情绪,她的愁情哀思,绘画所带来的激情,也像千百道河溪,流进我心灵大海里,那是自幼与我无缘的情绪。
    蓦地我明白了她为何选择艺术来作为她的终生喜爱和职业。前所未有的图像闪过心灵之眼。
    “青思小姐,你怎么了?”
    大汉的声音像刀锋般切断了我们的连系。
    我怵然一惊,手足冒出冷汗来。
    隐身人是不可以动情感的,也不可以欣赏别人的情绪,尤其是以这种使人惊惧的方式,假如她发现了我的真正身份和目的,那我怎么样去应付?
    在大汉再喝问前,我笔直经过她身旁,往古老大屋走去。
    她惊异的眼光跟着我走,在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中,好一会我还听到她惊魂未定下的娇喘细细。
    另一名大汉道:“这书呆子!”
    这一句使我知道他们调查过我,不止是搜屋那么简单,为何他们的警觉性会如此地高?
    内里可能大不简单。
    一是他们正有非常隐蔽的事在进行着;一是要杀纳帝的风声已漏了出去。
    假设是后者的话,我便要加倍小心。
    洛马叔叔说过:“成功的杀手有六项条件,就是谨慎、快捷、决断、准确、无情和运气,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
    洛马叔叔失手那次就是欠了运气。
    我负责吧船接他逃走,他来到船上时,脸上一点生人的血色也没有,直到喘最后一口气时,他告诉我自出生后,一直就是等待这一刻。
    死亡究竟是完全的寂灭,还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
    一刻后他便可以体验。
    我并没有为他的死亡而哭泣,早在母亲死亡时,我已哭尽了所有眼泪。
    我费了半年时间,寻找杀手洛马叔叔的人,以一颗铅弹结束了那人的生命。
    在我来说,这世界上只有两类人——杀人的或是被杀的,再没有第三种人。
    我从不惊惧死亡。
    生命只是一种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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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灵欲相通
    回到古老大屋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不由自主地又跑上阁楼去。
    黑暗里我坐在琴凳上,将琴盖翻了开来,手指在琴上轻抚着。
    是否你像桥梁般将我和那唤作青思的美丽女画家的心灵连接起来。
    灵琴默然不语。我感到非常疲倦。
    隐身人为的是什么?
    我的银行户口里已有用之不尽的金钱,这八年赚得的钱大半捐给了慈善机构,但剩下来还是非常多。
    为了杀死像横渡连耶的儿子和纳帝那样的恶人吗?
    我不知道。
    所有恶人都是直接或间接地被表面伪善的人所支持或包庇着,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我能杀得几多人?
    我曾刺杀过几个恶名昭彰的政治领袖,但转瞬又被另一些上台的暴君替代,我能杀多少人?这世界依然永远地充满罪行。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厌倦。
    我厌倦一切,包括杀人或被杀,只想找个与世无争的僻远的小岛,躺在湿凉的幼沙上,仰观日间的蓝天白云、晚间的点点繁星,和千娇百媚的女郎享受自我欺骗的爱情游戏。
    我从不相信爱情。
    尽管若母亲和爸爸的海誓山盟,最后还不是落得互相痛恨。
    人只懂爱自己,并不懂爱别人。
    尽管在某一时空会刹那间闪起激烈的情火,但一段时日后便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爱情只是个狩猎的游戏。
    刺激来自狩猎的过程和饱食前的光阴,长相斯守只落得苦忍和痛恨。
    后天或大后天,隐身人便从此退出江湖,躲到地球上某一角落去,静待老死的来临。
    或者我会回去探望被遗忘了的儿时小溪,将赤足濯在清凉的溪水里,感受好奇小鱼噬啮脚趾尖的麻痒。
    灵琴安祥静寂。
    我有个非常奇异的感觉:它正在聆听我的思想。
    我并不是孤单的。
    由我踏进这古老大屋开始,便不是孤单了。我不知道它为垂青于我,是的无情还是多情。
    我勉强自己站起身来,走到屋后的花园里,将放在树上的杀人工具拿出来,又小心地察示周围的环境,在黑夜里辛勤地工作起来。
    一个小时后,我已成功地将两个圆环固定在古老大屋墙身和街的一条灯柱上。
    明晚我将会把一和纤维索子,系在两个环上,造成一条逃走的捷径,使我可藉简单的设备,滑翔在街上,那处旅行团了一部表面看去破旧不堪,但却是性能无懈可击的防弹跑车,第一次杀人前,我都会妥当安排逃走的方式。
    但这是我最后一次。
    我突然剖彻底地厌倦自己的工作。
    这冕一夜无梦,次天一睁眼便跑到镇中心,打了个电话,那是给我另一个联络人,“眼镜蛇”黑山。
    黑山完全不知我要暗杀纳帝一事,而我最亲近的五个联络人,亦各不知其他联络人是谁,这是我保命的安全措施。
    黑山在电话中兴奋叫道:“老板!我找到你要的资料。”
    我知道他的兴奋是装出来的,那是他蓄意给人的假象,使人摸不透他的底子,失了防范之心。
    他是美国中央情报局里的重要人物。
    黑山继续这:“我找到了纳帝改容的前的相片和他最近干的一些勾当的资料。”
    我淡淡道:“寄来给我。”
    黑山道:“这个没有问题,有个问题或者我不应该问。”
    我道:“说吧!”
    黑山道:“纳帝除了是顶尖儿的政治刺客外,还是大毒枭横渡连耶的首席杀手。近年来横渡连耶的势力膨胀得很厉害,地盘扩展到每一个角落,最好不要在这时间惹上他。”
    我冷冷道:“中情局怎样看?”
    黑山道:“中情局也不愿惹他,没有人想成为横渡连耶的眼中钉,包括局长在内。”
    我心中冷哼一声,这成了什么世界?操纵这世界的人,便是这类无名却有实的恶势分子。
    黑山沉默了一会道:“就寄到哪里去?”
    我说出了本镇一个邮箱的号码,那是我早便安排了的,但连老积克也不知道。因为若让老积克获悉我要行刺纳帝的话,他便可从而推断我行事的时间和地点,那我便可能会有危险了,所以即管是联络人也不能尽信,他们只是收取报酬和提供服务的工具。
    打完电话后,我往回路走去。
    路的两旁植了两排整齐的柏树,阳光从浓叶照顾不到的地方洒射下来,造成深荫处偶有的光影,微风轻吹下,光影像水点般颤动起来。
    我反起了外衣领,阻挡晨早吹来的寒风。
    不知是否变了,我忽地发觉自己很喜欢这条路。
    是否因为它可带我回到古老大屋内灵琴的旁边?
    “嘎!”
    车轮磨擦柏油路发出尖锐的声响。
    我向旁一移,警觉地往马路望去。
    一辆雪般白的林布坚尼停在路旁,车身反射着阳光,使我一时间看不清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嗨!”
    车窗落下。
    女画家青思通过蝴蝶形的遮阳镜,冷冷地向我打招呼。
    在太阳镜的对比下,她的皮肤特别白晰,脸庞更清俏,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神色骄傲自负,带着一股透视世情的冷漠,似乎只有画册内的世界才值她于顾。
    一时间我忘记了言语,只是打量着她。
    我和她似乎已非常熟悉,但又却是并不相识的人。
    她凝望着我,想给我一个笑容,但到了嘴角便消失了。
    我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母亲总爱说:“这世界每一件事莫非缘分。缘尽时怎样挽留也是徒费心力,但缘来时你将它由正门推出去,它便从后门走回来。”
    这青思是被缘分推进我的世界里,杀了纳帝后我便远扬千里之外,但却偏偏在这里碰上了她。
    青思冷然自若地道:“要不要坐我的车子绕上一个圈?”
    我一咬牙,便要拒绝。
    “叮咚!”
    奇异的琴音在我耳内响起。
    在这要命的时候。
    琴音温凉如水。
    它像在鼓励我,支持我。
    “好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来自万水千山的远处。
    跑车在路上飞驰着,不一会越过了古老大屋和对面的俱乐部,在笔直无尽的公路前进,往郊区走去。两旁是宽阔青葱的大草原,间中点缀着各具特色的农舍,宁静幽美。
    青思全心地专注在她的驾驶里。
    琴音时现时隐。
    青思淡淡道:“你很沉默。”
    我没有答她,因为不知如何答她,难道说“是”吗?
    那又有什么意思,人的说话里有大半是毫无意义的。
    她别过脸来,看了我一眼,但却没有再追问,那赢得我一点好感。
    车子切进了一条小路,往上斜驰,不一会在一个小丘的顶尖处停了下来。
    青思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我跟在她的背后,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背部,直走到能俯瞰远景色的最高点。
    她的短发在微风下轻轻飘拂,卓立高处,像个芭蕾舞员向着舞台下的观众,骄傲地挺起脊骨摆出最动人的美姿。
    我来到她身旁,贴得很紧地站立着,鼻里充盈着微风送来她身体的芳香,想来她淋浴不久。
    她眺望远方起伏着的山丘斜坡,轻轻道:“你是谁?”
    我是谁?
    我究竟是谁?
    母亲死前,我知道自己是母亲的儿子。
    母亲死后,我便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只是走肉行尸地活着,像是与已无关地忍受和接受。
    洛马叔叔苦行僧式的训练,我从不皱一下眉头。肉体的苦楚,早和我的深心脱离了关系。附近的孩子总联结党来对付我,但当我掌握了打人和被打的技巧后,他们远远见到我便要躲起来。
    直到洛马叔叔死的那一天,我才知道自己是他的唯一徒弟,他却是我的师傅和恩人。
    然后我更不知道自己是谁。
    隐身人的继承者?
    人为的称谓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
    每当我看到闹市里人来人往的时候,看到他们脸上挂着思索和忙匆匆的表情,我只想大笑一声,他们只是活在一个自以为是的梦里。
    他们的脑能想到什么?
    我却想到生和死。
    洛马叔叔道:“生在你的左边,死在你的右边,只有知生悉死的人,只有不断面对死亡,你才明白什么是生存。”
    通过瞄准器的十字线看到的世界,才是我的真实天地。
    “你为何不作声?”她的声音带点不安和气忿。
    我望往她迎上来的美目,心灰意冷地道:“你要我怎样答你?”
    她呆了一呆,垂下了目光,道:“你是否懂巫术?”
    这次轮到我愕然道:“什么?”
    她声音低沉下来,道:“昨天晚上我梦到了你,拥抱着一棵奇怪的大树,晨早醒了过来,接着像是有个声音在呼唤我外出,走了不多远便碰到了你,这是否一种巫术?”
    我愕然片晌,苦笑道:“若我懂得巫术便好了。”第一个我将会咒死枪杀我母亲的歹徒。
    她轻松了一点,道:“我从未试过主动地邀请男人,你是唯一的例外,原谅我太困扰了,昨天……”
    她像是打不到表达的言辞。
    四周一望无际尽是湖光山色,绿野四园,她又是个罕有令人心动的美女,我不由自主地感到生命生命充实起来。
    空气是如许地清新。
    晨早的是这样的温煦。
    为什么早先我感觉不到。
    近处的山林传来一阵雀鸟的喧鸣声,圆润而充满生气。
    她坐了下来,侧卧翠绿的草地上,一手撑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俏脸。
    我受不住诱惑,也坐了下来。
    她道:“我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神像你那样?”
    她不用告诉我,我也知道答案。
    七个月前我在夏威夷遇到个火辣辣的美丽土女,便不断告诉我:我的眼神冷漠忧郁。
    她很怕我看她,又很喜欢我看她。
    她有点尴尬地道:“对不起,我不应这么说,但毕竟你曾听到有人叫我青思,我却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感到强烈的情绪在我的血液里沸腾着,我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生命不是可以在激情里欢度,也可以在冷漠里苦度吗?
    在倏长而没有意义的生命里,似乎直到这一刻才被掌握在手中。
    我感到心灵超越了空间,和灵琴连结在一起。
    她续道:“你总是那么沉默吗?”
    我找回了自己,沉声道:“说话并不是唯一的表达方式,你的画便说出了你心中的感受,你也不是个快乐的人。”
    她静默下去,凝眺远方的景色,眼神蒙上了一层茫然,像薄雾覆盖着澄蓝的湖水,我知道她并不是真地在看,也不在想,但我不明白自己为何知道,而且是那样自然而又肯定。
    “谁是快乐的人?”幽幽的语声,像来自地底下深不可测的远处。
    她望向我道:“昨天你站在我身后看我画画,起始时我很不满意,因为作画时我只想独自一个人,但……你的存在不但不骚扰我,我竟然进入前所未有的忘我境界,那张画我已不准备卖给委托我画的人,我也不会多添半笔,就让它像那样子,那代表了我一个珍贵的经验和心境。”
    我点头同意道:“那确是张真正有血有肉的画,我也从不知道可以从一张画内看到和感受到那么多的东西。”
    她没有笑,若有所思地坐直了身体,但了个懒腰。
    我无法不把目光放在她身体的优美线条上,就像铁遇到了磁石。
    我遇过无数美女,占有过无数的她们,却到此刻才发觉从没有真正在视觉上享受她们,只是用她们来泄欲,泄掉心中的紧张和对世界的愤恨。
    她忽地笑了起来,道:“男人看我时总是色迷迷的样子,但你的眼光却完全不同,好象……好象……噢!我不懂说了,不知为什么,在你面前,我总是辞不达意。”
    她举起手掌,作状要隔断我的目光,娇声道:“不准那样看人家。”
    我心中灌进了一道接一道的暖流,冷硬的心一下子软化起来。
    我仰后便倒,躺在地毯般温柔的草地上,一只蚱蜢跳上我的胸膛,借力远远跃开,蓝天上一朵白云悠然自得,欲离不去。
    我叹了一口气道:“青思!青思!这样的一个好名字。”
    她两手撑地,盘坐的身体移了过来,直到膝头几乎碰上我的腰侧,才停了下来,俯头看我,道:“这世界多么不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知我是画画的,我却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她恰好背着阳光,头颈的阴影投射在我脸上,有各使人心欲溶化的亲切和甜蜜感。那对我是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受。
    我哂道:“这世界有公平吗?如果有的话,我便不会长得比别人好看了。”
    好并没有因我的赞美而开心,嘴角浮现一抹苦笑道:“美丽真的是那么好吗?
    你时常也要防范别人,当人对你好时,你不知他要的是你的美丽还是你的内心。人是没有满足的,当他得到你的身体后,还要求你付出你的灵魂。”
    忽尔间我明白了好的苦笑,在抵达生命这一点前,为了能成一位自给自足的艺术家,能够得到自由,她已付出了很多很多,包括屈辱和牺牲;例如要得到为俱乐部绘画这分优差,她是否要牺牲点色相?
    她再次用手遮挡我的目光,笑道:“不要看我,我怕了你那能象看穿世情的眼睛。”
    她的手离我的脸很近,我的呼气都喷在她手心里,空气回流过来,使我的脸颊麻痒痒的,我也知道她感觉到我的呼气。
    从少到大,我都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观察和等待,别人的乐观热闹只象另一个星球的事物,甚至我和热情如火的女郎做爱时,亦只是一个旁观者。
    她收回手掌,道:“我看得出你对别人的防范比我更严密,但……昨天你看我时,我却象可以感受到你内心的至深处,我……感觉到……感觉到很多东西,但却不知怎样说出来,唯一清楚的,那里有对死亡的热切期待。”
    我一震伸手,抓着了她纤柔和懂绘画的手。
    手被纳入我掌握的一刹那,她触电似地打了个寒颤,俏脸飞上红霞。
    我也同时相应地一震。
    这并不是一下普通的触碰。
    同一时间我耳际响起了几下激烈的琴键和鸣的乐音,就像裂岸的惊涛拍打在矗立海畔长存的巨岩上。
    一股奇异的感觉洪水般在我们两人身体来回激荡,桥梁就是我俩紧握的手。那是一种没有可能作任何形容的感觉,若要勉强说出来,就像能淹没宇宙的无穷爱意在激荡着,那并非纯是男女肉欲之爱——虽然那亦被包含在内——而是对一树一石、一草一叶,以至乎宇宙每一样事物的深情痴爱。
    对以往、现在、将来每一个经验、每一个时刻的热恋。
    我再也感觉不到生命的尽头。
    我再不是我,她也再不是她。
    我们的心灵融合在一起,还多了另外一个灵体,就是灵琴。
    自第一眼看到灵琴后,我的心已和它连在一起。
    青思闭上了眼睛,小口微张,不住地喘气,胸脯急速地起落着,全身颤抖起来,抵受着这无与伦比的情绪冲击。
    灵琴、她和我合成一个整体。
    我感到灵琴也沉醉在我和青思间有血有肉的爱情洪流里。
    生命的负担和沉闷不翼而飞。
    周围充满生机,我望向青思,她脸上和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伦,我甚至在欣赏着她那纤长而在未端略呈弯曲的眼睫毛。
    青春的血脉在她体内流动着,我嗅到她身体的芳香,爱意无可抗拒地冲击着我的灵魂。
    她睁开秀目,射出无尽的眷恋。
    琴声更急剧了。
    我心中闪过一丝明悟:灵琴想我得到她。
    假若那成为事实,我岂非只是任灵琴摆弄的玩物?
    这个思想才掠过我的脑际,我已条件反射般松脱了握着青思的手,同时一个翻身滚了开去,站下了身,不过却背对着青思。
    她惊愕得“啊”一声叫了起来,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一切回复原状。
    她种透视生命,超越时间命运的感觉消失个无影无踪。
    我又是那个平凡的生命体,只有无比的失落。
    我转过身去。
    青思双膝跪地,眼中闪动着难以形容的渴望和祈求,像是苦恳我再给与一次她刚才的经验。
    通过灵琴,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已建立了他人数辈子也不能拥有的关连。
    灵琴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上帝还是魔鬼?
    我大步远走。
    青思高叫道:“你到哪里去?”
    我的耳听到自己回答道:“我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自从母亲死后,我便不知道自己应往哪里去,只是走肉行尸地活着,我杀人从不手软,因为对我来说,死亡正是生命的最佳归宿。我并不是杀人的凶手,而是赐与死亡的天使。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是否大多数人认为对的就是对,那又怎解释要求将耶稣钉上十字架也正是大多数的群众呢?
    我在路上走着,孤独地走着,我故意踏上草地和碎石,偏离了车路,使青思不能驾车追上我,我希望能独自思索一下,虽然脑里一片空白,刚才的经验使我整个人颠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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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坠入圈套
    两个小时后,我步入古老大屋所在的大街,对面的俱乐部悄悄的,那是正看前后正常的情形,只有黄昏后,俱乐部的富豪会员才会驾车来饮酒作乐。
    我来到大闸门,刚要打开闸侧的一道窄门,忽地掠过一种奇怪的不安感觉。
    我漫不经意地抬头往闸内古老大屋望去,屋内因为光线较外为暗,又半下了窗帘,一般人会什么也看不到,但对我这种常在刀头舐血的人,却有另一套观测的方法。
    窗内有微不可察的闪光。
    那是眼珠反光的现象,而且最少有三至四人。
    我大为懔然。
    但仍不动声色,作出个忘记了什么东西的情状,往市镇方向不徐不疾走去。
    “嗄嗄!”
    车轮擦地的声音由街的两端传来,一下子我进退的路全被封死,要命的是我赤手空拳,全无武装。
    我故作惊讶地往前后的车望去。
    自动武器一挺一挺地从车窗伸出来,黑黝黝的枪嘴对准我。
    我若要逃走,可说是全无机会。
    有人出卖了我。
    一定是黑山,只有他知道我在这附近,但纳帝为何会知道我要到这里来暗杀他,这是黑山也不知道的事。
    两架车一前一后拦着,六七名持著AK四十七和M十六自动步枪的大汉,扑了下来。
    我装作不知所措,举起手中踉跄后退。
    其中一外大汉喝道:“不要动!”
    “轰!”
    地转天旋。
    当我想到是给枪柄敲在后脑时,已错倒了过去。
    但当他们将我塞进车里时,我已醒转过来。不是因为他们下手轻了,而是当枪柄敲在我头上的一刻,我巧妙地将头移动了少许,以最坚硬和较不易受伤害的部分,迎上了枪柄,同时头向下摇,使枪柄不能敲个正着,而是卸滑了开去。即管那样,我仍难免陷入短暂的昏迷里。
    我将身体完全放软,连眼珠也停止转动,否则经验丰富的老手,会从我身体微细的反应里,又或从眼帘的颤动,判断到我只是假作昏迷。
    冰冷的枪管紧抵着我的后颈。
    这批是高水准的职业好手,不会疏忽任何的漏洞,但仍是低估了我。
    双手被反到背后,给流行的塑胶手扣缠起来,接着是双脚,在他们绑索的刹那,我的手和脚巧妙地转了个角度,使表面看来是紧绑,留有丝毫的松动,那可能是逃生的一线希望。
    洛马叔叔教晓了我和很多技能,其中一项便是解索的绝技,不要以为这只是一种花巧的功夫,而是真正的苦练,使你的身体能以常人难以做到的方式伸缩和转折,甚至骨节也可断开和重接。
    汽车开出。
    我一点不感意外,它没有驶进俱乐部里。
    没有职业好手会不先离开作案的现场,使即管有目击者也不能把握他们的行踪。
    汽车电掣风驰。
    我知道他们很快会停下来,因为若是长程的旅途,他们会将我塞进车尾箱里,而不会留在当眼的车厢里。
    细听呼吸,车内除我外还有四人,他们都默不作声。
    其他的车子一定往另外的方向驶去,否则一列几架车载着十多名脸带凶相的大汉,只是电影里戏剧性的情节,没有人会比真正的黑社会好手更低调,那是生存之道。
    我也休想遇上任何一辆警车或警察,以横渡连耶的势力,会巧妙地知会警方,使他们避开了押载我这辆车的路线。
    我不能奢望任何人来救我,一切只有靠自己了。
    其中一名大汉道:“是否弄错了,怎么他连小刀也没有一把?”他说的是意大利西西里的土话,显示他是横渡连耶家族里最内围的人物。
    黑手党虽无孔不入地伸入社会各种阶层里,但最核心的精锐,都是从西西里本土招募的。而当父母知道自己的子女入选时,便好象有子女做了总统那样地光荣。
    另一人以西西里土语答道:“应该不会错,只有他才符合两方面的资料。”
    我心中一震,已然明白了整件事。老积克和黑山联播出卖了我。而整个刺杀行动竟然是一个苦肉计式的陷阱。
    先是诱我去杀纳帝,所有供给我的纳帝行踪,都是精心安排的陷阱,等待我步进罗网。
    但我只信自己的行事方式,却使我全避过了。
    于是他们通过黑山,以有关纳帝的资料诱使我说出身处之地,两方面结合起来,便推断出我是隐身人。
    一直没有作声的另一名大汉道:“他非常警觉,到了屋前也不进去,而且他很强壮。”
    最早表示不相信的大汉道:“据资料说他的身份是职业作家,自幼便酷爱运动,这样的体魄有何稀奇,刚才我们行动时,他笨手笨脚,惶然失措的样子才叫人发笑呢。”
    驾车的大汉截断道:“吵什么,老板来了,一切便可解决。”
    众人沉默起来。
    我心念电转,已想出应采取的应付方式,洛马叔叔道:“一天你仍生存,便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轰!”车身剧震倾斜。
    车子往上驶去,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停了下来,接着是关门的声音。
    我不用睁眼亦知道车子是驶进了大货柜车后的巨型货柜里,这是让作案车子消失的有效手法之一。若货柜车能驶进一条很多货柜车往来的公路上,那更能鱼目混珠,使人欲追无从。
    横渡连耶能名列世界毒枭榜首之列,自仍其一套方法。
    货柜车移动着。
    大汉们沉默起来,事实上货柜车发出的机动声音非常嘈吵,加上车子本身的引擎为了使空调有动力而开启着,更不适合交谈。
    我的脑筋并不闲着。由上车开始,我便计算着车子的速度,每一个转弯,所需的时间等。洛马叔叔有很多绝技,其中两项便是不用倚赖时钟去判断时间,和决定一样物体移动的速度。这都是成为伟大杀手的必要条件,我是他青出于蓝的高足。
    一小时三十七分后,货柜车停了下来。
    从车声的反响,可判断出这是大货仓一类的密封空间内部。
    我给抬了起来,离开货柜车,走了一段路后,停了下来,接着给人粗暴地往地上掷去,“砰!”头撞在墙上,强烈的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哗啦!”
    一桶水照头向我淋来。
    我装作受惊小鸟的形态,茫然惊醒,抬手遮挡刺目的强光,在强光下人影憧憧,都看不见面目,但我知道纳帝来了,可能连横渡连耶也亲自驾临,对于杀掉他独生爱子的人,他又怎能悭那一面之缘?
    “放下你的手!”
    我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想……”
    “砰”,一名大汉越众而出,抓着我肩头将我抽离地上,膝头重重顶在我腹下,痛得我弯下身去。
    那大汉紧抓着我的肩头,不让我弯下身去,狠声道:“问你一句答一句,明白吗?”
    我的痛楚百分之八十是装出来的,这大汉虽然粗壮有力,便隐身人忍受痛苦的能力之强,又岂是他能想象。
    我勉力地点头。
    大汉又再来一下膝撞,暴喝道:“答我!明白还是不明白?”
    我以软弱的声音道:“明白!”
    又一下膝撞。
    大汉道:“我欢喜人大声答我。”
    我顺他意大叫道:“明白了!求求……”
    “砰!”
    我接收了这预估的暴力,整个人像暇公般弯起来。
    大汉将我掷回地上,一边退往光影外的阴暗处,一边冷冷道:“不要说多余的话!”
    我手足均被绑,像条木柱般在地上滚动,直到墙边才停下来。
    十多盏射灯集中在我身上,温度迅速上升,汗水沿着额头流下,从每一个毛孔渗出体外,这倒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沉雄的声音以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道:“夏维连。”
    那人一连串问题,例如问我的职业,出生的年月日,父母的姓名,过去十多年干过的事,我一一以早拟好了的假资料对答。
    接着是一片令人难受的沉默。
    我知道他们是无法从答话中找到我的破绽。肯定我是否隐身人是最关键的环节。在他们的立场,若是误中副车,让真的隐身人逍遥在外,他们的危险大得难以估计。
    刺目的强光使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一把冰冷若利刃的声音道:“是不是他?”
    我心里一震,这句话并不是向我说的。
    一阵静默后。
    那冷若利刃的声音再道:“我呢?”
    我心内冷笑,刹那间明白了一切。老积克和黑山也来了,而这冷若利刃的声音便是纳帝。
    刚才问我一大堆话,是让只听过我声音的第积克和黑山辨认我的声音,看我是否隐身人。
    他们行了错误的一着棋子。
    虽然我看不见老积克和黑山的反应,但可肯定他们在摇头表示不是。
    洛马叔叔是个精擅语言的人,他教晓了我很多不同的语言,所以我才听得懂西西里土语。他也教晓我说带着不同乡音的英语,和如何改变自己的声线,所以我和老积克及黑山通话时,用的是有浓重爱尔兰口音的英语和另一种声线,这一着现在成为了我的救星。
    又是一阵沉默,我感觉到暗影里十多名穷凶极恶的人的失望,而且我一直表现极佳,更使他们怀疑我是否隐身人——国际上最负盛名的职业杀手。
    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以西西里土语淡淡道:“将他关起来,三天后我们便知道他是谁。”
    横渡连耶也来了。
    同一时间我有若被人在胸中重击一拳,姜是老的辣,只要三天内没有人到那邮箱取走黑山寄给我的有关纳帝的资料,他们便可从而推断隐身人已给他们捉了起来。
    而我就是隐身人。
    接着我给他们以黑眼罩蒙着眼睛,又以耳罩封着又耳,手足仍在紧绑下,将我抬往另一处所。大约三分钟后,才被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我眼见是一片漆黑,耳里只是嗡嗡的空气滚动声音,我甚至不知旁边有没有人,更听不到开门或关门的声音。
    我视听的能力均被褫夺了。
    审非常厉害的手法,只要有一个录像机的镜头对着我,由专人二十四小时轮流看着我,再以少量流质的食物维持我的生命,那即管我是成吉思汗再世,也将无所施其技。
    而且这一着,将把人推进到不能忍受的痛苦境地。突然间失去了视听这两大功能,一个正常人将再不能如常地思索,他的意志和坚持将会完全崩溃,硬汉也要屈服。
    这是比任何酷刑也要严厉的酷刑,同时也可藉此推出假若他们发觉我直的不是隐身人,便会将我放走。又因为我实质所受的肉体伤害并不大,就算报警也不会受重视。正确来说,应说是给予他们买通了的警察不加重视的藉口。
    不要以为黑社会分子定是残忍好杀,草菅人命,那只是不入流角色的所作所为。
    洛马叔叔曾说过:“真正的职业好手,只在与业务利益有关下,才会杀人。”
    所以只要有人在三天内,将那寄给我的资料拿走,我便可重获自由,而且比以前任何时刻更有机会杀死纳帝或横渡连耶,当然包括黑山和老积克这两名背叛我的人。
    但我怎样才能逃走?
    在这种处理下,敌在暗我在明,主动权完全在别人手里。
    我唯一听到是自己的心跳声、脉膊声,和体内各种平时全无所觉的声响。
    “叮叮咚咚!”
    我浑身一震,美丽动人又亲切无比的琴音在我密封的耳内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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