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章刀在何处
    雷老板苍老而相当响亮的声音又道:“如果老汉的老眼不是昏花,则可以肯定这口剑便是天下武林高手无不胆寒色变的‘血剑’了!”
    小辛说道:“哦?它叫做血剑?”
    雷老板道:“想不到三十年之后,还能够重见此剑,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对么?”
    小辛道:“我只想知道这口剑可以押多少?”
    雷老板道:“你说一个数目,老汉立刻如数奉上。”
    小辛寻思一下,道:“好,十五两。”
    雷老板重重叹口气,虽然摸出十五两一锭纹银,却不交给小辛,说道:“你一定不知道血剑严北的名字,他在三十年前,天下凡是能够名列高手之林的人物,只要听到血剑两个字,马上就得准备好后事……”
    老人的话声只停了一下,忽然把银子丢出去,厉声道:“滚,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小辛动也不动,连眼皮都不眨,道:“血剑严北算得甚么东西,不过是一片落叶罢了!”
    雷老板怔一下,道:“落叶!甚么落叶?”
    小辛淡淡道:“他的剑纵然可以斩金截铁,或者藏有血剑的剑决,但在我看来,只值十五两。”
    雷老板怔完又怔,胖胖的林朝奉精乖得很,赶紧出去捡起银子,双手奉上。
    老人突然大叫道:“不行,此剑十五万两都不止,你只要十五两的话,到别家去!”
    这真是岂有此理的事,求押之人居然不肯押多,铺老板却嫌当得太少。
    林朝奉只觉拍马屁拍在马腿上,脸上肥肉乱颤,头上冒汗,赶快缩手。
    雷老板用坚决的声音道:“小辛,到别家去,我要为血剑严北痛哭一场,再为他醉三天,你走吧!”
    那苍凉沉痛的声音忽然打动了小辛的心,雷老板为甚么流露出这种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感情?难道那默默流逝的韶光,虽然能够把沧海变成桑田,却不能使人忘情于往事?
    雷老板真的姓雷么?他和血剑严北又有甚么渊源交情?
    小辛眼睛忽然一阵酸热,泪光模糊。原来他看见雷老板老人居然满眶热泪,连白胡子也在发抖。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小辛自己晓得,晓得自己的确是“人间”惆怅客,那十五年的“黑暗时代”,所有的梦想都幻灭了,世上还有谁会遭遇到比他更悲惨的命运呢?
    到处都是一片黑暗,四下弥漫着腐败泥沼的气味。
    但是可怕的不是黑暗,不是寂静,亦不是腐败的气味,而是“绝望”——逃不出这幽冥世界的绝望。
    形成这“绝望”的原因很简单,由于天然的形势——一个深藏在山腹中永不见天日的大壑,人类体能的极限绝对无法超越,既不能像鸟类从百余丈夫之高的出口飞出去,亦不能从呈内斜角度光滑坚硬无比的岩壁攀升(即使有登山工具也不行,因为有些岩石根本不容钉凿),所以世上最有本领的五个人,跌落壑底之后,纵是同心合力想尽办法,也逃不出生天。谁也冲破不了人类能力的“极限”。
    第六个人是小辛,他比那五人迟到了十五年,那时候他才二十岁不到,但在幽冥世界似的大壑内过了十二年之后,他觉得自己好像已活过了一百年,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在感觉中都极之漫长……
    但小辛坚信他自己的心情比那五人好得多,因为他“看得见”,而他们却“看不见!”当然这个结论是经过无数次的测试考验才敢确定的。
    此外小辛还年轻,这也是勇气不竭的重要原因。
    一片枯叶穿过空间,发出“嗤”的一声,小辛伸手捏住,就像我们揉揉眼睛那么轻松如意,但他口中却发出痛哼之声,同时用手掌拍地,发出似是身体在土地上翻滚碰撞的响声。
    两丈之远的一个老人冷冷的道:“辣块妈妈的不是东西,哼,练了十二年还躲不过一片落叶……”
    小辛好像很痛楚地哼哼唧唧了一阵,才停下来,有气无力的道:“严北,从前我挨一片落叶,至少要痛上个把时辰才缓得过气来,但最近的却不然,莫非你已经太衰老了,所以内力大不如前?”
    小辛很仔细地观察老人严肃的表情,确定对方果然泛起茫然若失之色,又道:“老实告诉你,你不是好师父。你一十八路血剑虽然全部传授给我,使我连作梦也使得出来,但是我至今仍没有得心应手的感觉,你一定有某一处弄错了,总之,你不是好师父。”
    血剑严北叹口气,道:“咱们相处了十二年之久,我听得出你不是骗我。但关于你至今尚未得到我血剑精髓这一点,我真的想不通个中缘故,可能你修习的内功太杂了,每个人都传你一套秘传内功,反而使你不能专精一种,更不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小辛用沮丧的声调说道:“我时时会告诉自己说,干脆放弃算了,何必挣扎呢?你们从五年前起每年都延缓期限,让我多活五年,我有时很恨你们,我活下来还不是活受罪,有甚么用处?”
    严北泛起一抹冷酷的微笑,道:“你想死何难之有!”
    小辛道:“对,我想死,一了百了,省得活受罪,反正就算我能通过你们五个老家伙的考验,到头来还不是永远老死在这个鬼地方!”
    严北道:“小辛,你听着,命运是最严酷可怕的敌人,我们五个老人都不行了,因为我们寿元有限,已经支持不久了,但你还年轻,如果你尽得我们五人之长,说不定有一天可以逃出这幽冥世界。”
    小辛颓然道:“不可能,我前几天才发现这个道理,你想不想知道?”
    严北道:“你说来听听!”
    小辛道:“这道理就藏在你血剑最后一扫‘大地回春’之内。”
    严北讶道:“哦?真有此事!”
    小辛道:“你现在出手吧,反正期限将届,即使你这刻取了我的性命,亦不过是提早几天而已!但我一定能及时告诉你这个秘密!”
    严北斥道:“胡说,你一招落败,便立刻气绝毙命,焉能有机会说话?”
    小辛道:“这正是秘密的关键,如果如你所说剑到命毙的话,还有甚么好研究的?”
    道理固然很对,但做得到么?世上“纸上谈兵”的人不可胜数,只是一旦面对现实之时,立即出丑现出原形。
    严北的目光缓缓向四下扫视,这个他思索难题时的习惯,事实上他根本瞧不见四下的泥沼,瞧不见丈许外的小辛,更瞧不见数十丈远处的岩壁。
    不过他心中却对脚下这一面大约十丈方圆的硬泥地了解得有如自己的手掌,不但泥地的面积大小,连地面的每一寸坚硬度都知道。
    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高手相争,胜败的关键只不过是毫厘之差,例如他落脚发力跃起之时,地面的硬度稍为差一点,他可能在速度和距离的估计上差了分秒和分寸之微,而这一点点小错,就足以落败死亡了!
    “血剑”果然非同小可,剑势一起,敌人只觉得千百缕寒冷之气袭入浑身毛孔,向心脏聚汇,没有风声,没有光影,只有奇异的寒冷!
    严北手中只不过是一截枯枝,但枯枝在他手中根本与真剑全无分别。
    小辛远远站在六七丈外,仍然可以感觉得到“血剑”的寒冷,只不过早在两年前,这股血剑寒流已不能威及他了。
    他像平日过招练剑时一样反击,严北感到森森寒气和锐急的剑风袭到,手中枯枝的剑式忽变。
    小辛其实仍然站在六七支外,他的反击只不过是一片落叶,这片落叶却非同小可,做成真剑疾攻一般的风声和寒意,而且能够瞒过“血剑”严北。
    这种瞒天过海的心法,小辛已谨慎地用了无数次,直到如今,足足试验了一年之久,才敢确定瞒过了严北。
    但这一次却有了变化,严北的剑式一转,小辛的枯叶立时化为粉末飘散无踪。
    小辛一阵骇然,背上沁出一片冷汗,因为从严北这一剑看来,显然以前也从未出过全力。
    十二年来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严北仍然隐藏起一部分真力,直到如今声明最后一战,严北才使出全力。
    这是多少深沉的心机啊!十二年岂是短暂的时间?
    小辛手中的落叶一片片发出,到了第十八张,他的人忽然跃起五六丈,像闪电一般飞到严北头顶,然后垂直飘落,一点风声都没有,纵然有点声响,亦被严北第十八招“春回大地”的剑气响声所遮掩。
    严北只觉得胸口一凉,当时竟然清晰得有如亲眼目睹,那把杀人无数的血剑从前胸直透后心,整个人被刺穿了。
    小辛握住剑柄,使严北身子直直挺立,他低声道:“严北,这就是我的秘密了!”
    严北惨笑一下,道:“好得很。”
    小辛道:“好在哪里?”
    严北道:“方才第十三招和十八招,老夫才查明你的剑根本未出销,你已将我们五个人不同的内功心法融合贯通,方能将南飞燕的暗器手法变成老夫的剑法,可惜发现得太迟了!但你……你没有辜负‘血剑’的威名……”
    小辛道:“你放心死吧,我决不会辱没血剑,现在你听着,这个幽冥世界谁都逃不出去,连我们都不行……”
    但后面的几句话,严北已经听不见,这一点小辛从剑上的重量突然增加而得知。
    一个是当铺老头,一个是有史以来最高明的职业杀手,难道还会有深厚交情么?小辛感到不可思议,终于让步,说道:“我多要一点银子便是!”
    雷老板道:“不行,这口剑我不要了!”
    小辛淡淡道:“我可不可以请问何以你现在不要了?”
    雷老板道:“因为我不知道你配不配当押此剑!”
    小辛道:“怎样的人才配呢?”
    雷老板道:“能不辱没此剑的人,才配押剑!”
    小辛微笑一下,但他的笑容甚至他的面庞,却似乎有更浓的迷雾阻隔,使任何人都无法对他观察得清楚些。
    雷老板见了,身子微微一震,喃喃道:“希望你能够不辱没此剑,可是,你何以要押掉此剑?”
    小辛说道:“雷老板,你只须告诉我两件事,两件很小的事,我就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雷老板道:“那就说出来听听看。”
    小辛道:“第一件,你这家当铺的牌匾,那‘利源大押’四个大字,是不是王阑轩亲笔题的?第二件,你身上的这件青缎长衫,料子是不是苏州造的极级贡品‘米儿缎’?”
    雷老板怔了一下,才道:“王阑轩是数百年来第一书法大家,天下知名,你晓得他还不出奇,但这贡品‘米儿缎’知者极稀,你怎会知道?又既然你说得出名称,又何以不能鉴定真伪?”
    小辛道:“因为我只是听过,从未亲眼见过,所以在理论上我可以判断那是王阑轩的真迹,以及苏州的‘米儿缎’,但在事实上,我需要你亲口证实。”
    雷老板道:“你的学问见识一定是用很奇怪的法子得来的。但且不谈这些,你问的都是肯定答案。”
    小辛道:“既然如此,我用年代和身份来推断,你就是海龙王雷傲侯,南京‘龙藏大押’的主人!”
    雷老板只泛起一个忧郁伤感的笑容而已,但他身边的林胖朝奉却惊诧得张大嘴巴,就像离水的死鱼一样。
    “龙藏大押”在当押业中多少年来已变成神话似的传说,据说甚至连宫廷库中许多宝物,都要给“海龙王”法眼鉴定才算数,这个“海龙王”外号,意思说天下宝物只有龙王宫中收藏得最多,连人间的帝王也还有未及。
    但最令人兴无穷幻想的传说是:天下真正第一流的巨窃大盗,若是得到价值连城的宝物,或者是艺术上的无价之宝——书画瓷器玉石等,都会送到龙藏大押,只有海龙王雷傲侯评估的价格为天下所公认!
    小辛又道:“你年纪属于那个年代,才配和血剑严北论交,只有你连当铺的店名也要王阑轩的墨宝才满意,也只有你才穿得起‘米儿缎’的外衣!”
    老人很沉重地叹气,道:“人世间的权势也好,财富也好,声名也好,甚至知心的朋友或女孩子也好,这一切的价值在哪里呢?以我看来,正是因为这一切绝无‘永恒’,所以令人觉得宝贵无比!”
    “永恒”的反而就是“梦幻”,原来“变幻”竟是世上一切宝贵之物的要素。但既然明知“梦幻”无常,难道还值得我们珍惜追求么?我们都在追求虚无么?
    雷傲侯藏宝的地方很宽敞明亮,四面都有窗子,有的窗外水波掩映,垂柳飘拂,有的窗外浓荫匝地,绿意扑面,有一面的窗外是大片碧茸茸的草地,当中的花圃种满了各种草木花卉。现在正是春暮夏初时节,繁花似锦,美不胜收。
    小辛在这间藏宝轩中消磨了七天之久,在七日七夜内未曾离开过一步。他忙的是两件事,一是品尝各种美酒,天下各种奇酒陈酿,雷傲侯都有。二老赏玩各种奇珍异宝,由雷傲侯亲自讲解。
    这第二件事情最费时间也最累人,因为每件奇珍古玩牵涉的范围极广。举例说架子一角挂着一串白色晶莹的念珠,小辛摩擦鉴赏之后,雷傲侯道:“中国、天竺、波斯以及西洋异国有很多宗教都用念珠,即使以佛教来说,念珠的数目和质料亦有好几种不同的规定。”
    小辛道:“我知道,这一串是属于佛教一百零八粒那种念珠,别的宗教不是这个数目。”
    雷傲假道:“你可瞧得出是甚么质料?”
    小辛道:“好像是骨头或者角质,但佛门中人怎会使用腥荤之物?”
    雷傲侯道:“你能鉴别得出这骨角之质,眼力真是惊人,这串佛珠乃是人头盖骨做成,但与一般的死人头骨大有不同。”
    小辛道:“我晓得了。佛家的秘宗,大盛于西藏青海等地,这一宗的修持十分秘密,只知道喇嘛僧侣不忌酒肉,有些法门更与我中土道家的龙虎丹法相似。如果佛门弟子有用人头盖骨做念珠的,一定只有密宗才敢用。”
    道家的龙虎丹法就是男女双修之法,虽然亦是阴阳交合以炼成金胎元婴,但胸中的正邪之念,却成为与“泥水丹法”——即俗谓“采补”截然不同的分水领。
    密宗的“方便之门”比之龙虎丹法似乎又更上一层,在男女交合之际,双方完全是处于真正“空相”的境界,但既不能“无欲”,又绝不能执着于难以抗拒的“大欲”,便形成了一个世人智慧解不了之谜,也可以说是人类的“智慧”“情欲”之极限……
    雷傲侯颌首道:“密宗的一切的确很秘密,但你要知道,密宗完全是为了避免惊世骇俗,不要世人生出种种误解,所以坚持要秘密而已。”
    在密宗有的关于“传法上师”的戒律中,就规定了“对于没有修习密宗根器的人,随便传授以。”“对于有根器的人,不肯传授大法”,这两者都犯了戒律,由此可见密宗坚持秘密的真正用意何在了。
    雷傲侯又道:“这串佛珠乃是西藏密宗一位红教法王寂灭后的头盖骨做成,就像舍利子一样,这头盖骨经过那位索罗法王多年修持,的确跟一般的死人头骨不同。这串佛珠在密宗弟子心中,用无价之宝四字也不能形容那种感受和份量。”
    单单是一串佛珠,便有如此多的讲究,其他的鼎玺珠玉,每件都有本身的特点和历史背景,老实说七昼夜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如果不是小辛已装满了一脑袋的见闻学识,加上惊人的理解力和记忆力,根本不可能从这些宝物获得甚么益处。
    但小辛却得到无法想象的益处,因为他满脑袋的见解学识,都是被人硬塞进脑,没有一件可以用实物印证——在幽冥世界的大壑内,哪里找得到一件实物?而现下却等如现身说法,许许多多从前储存记忆中的学问,得到了印证讨论,变成真正可以活用的学问了。
    第八天小辛睡到中午还未醒,但在极酣沉的睡眠中,小辛的心忽然清醒。
    极轻的步声和香气改变了环境,小辛对“环境”的敏感不是你我可以想象得到的,所以他内心被惊醒了,头脑和四肢百骸霎时全部准备好,足以应付任何突变的情况。
    阵阵的香气表示那一个是女孩子,由于气味清新而不浓郁,可知必是年轻的女孩子。由轻微的步声,听出只有一个女孩子。她是谁?怎能走入雷傲侯的“宝库”?
    有一边窗户的帘子被拉开,所以“光线”也使小辛更坚决的维持清醒,不让睡魔再度俘虏他。她不会是外人,否则她既进入不了雷家的“宝库”重地,亦不敢拉开窗帘,让外面的人得以看见轩内情景,那么她是谁呢?早就应该问雷傲侯家中的情形,可惜现在已来不及了,这个女子可能是雷家的丫鬟使女,亦可能雷家的媳妇,也可能是雷家的孙女等。
    她的手忽然落在小辛某一位部位,这一下小辛记起男人的特征——每天睡醒时下身坚挺的现象。
    据说女属阴,阴即是月亮,所以女性每个月生理上发生一次变化,男性属阳,即太阳,太阳不会圆缺,每天从东方升起,从西方沉没,所以男人每天早上都会“升起”!
    不管怎样,这个女孩子实在不该碰触他那一处部位,因为小辛的性欲经过十几年的压抑,比平常人有显著的差异。
    她似乎很懂得男女情事,所以她的碰触和抚摸不太轻亦不太重,小辛的性欲剧增,宛如风暴忽起,情欲之海波涛卷天。
    他根本不必用眼睛,便已知道她的位置和姿势。进一步说,他晓得自己的手就该怎样动,便可以有效地把那个女孩子勾入被窝。
    也许那个女孩子已预期他会有何反应和动作,并且欢迎他那样做,所以她保持那位置姿势以及继续抚摸他的动作。
    小辛居然过了好一阵,还没有把她抓入被窝内。然后,又过了片刻,他身子颤动几下,长长透了一口气,道:“好舒服……”
    男性或女性都一样,当性欲饱涨冲动之时,自己有很多法子解除这种紧张。
    小辛借异性的手解决了性欲,居然能不侵犯她,实在很不近人情。
    小辛又道:“你走吧。”
    “为甚么?”果然是女孩子的嗓音,而且很悦耳动听。
    小辛道:“因为我想留下一个美丽充满幻想的印象。”
    那女孩子立刻反驳道:“说不定你睁眼睛见到了我,反而留下更美更深的印象。”
    小辛并不回答,似乎不想理她。
    那女孩子无计可施,无奈地道:“好,我马上就走……”说时,一只手已探入被内,显然是表示说让她真正地摸触一下,不是隔着被装,她才肯离开。
    任何男人在这种情形之下,都没有法子拒绝,甚至不愿意拒绝。小辛也不例外,尤其是当她的纤纤玉手碰到他下面某一部分时,那快感异常鲜明强烈。
    可惜快感瞬间就消失了,因为她的玉手忽然按中他的腹部,指尖像小铁枝般点住三处大穴。
    小辛不得不睁开眼睛,只见站在旁边那个女孩子,含笑盈盈望着他。
    她看来年纪很轻,个子修长,腰细,胸臀部甚是丰满,面貌很美,尤其当她含着笑容时,艳光泛射。谁也不能相信这么美这么甜的女孩子,竟会替男人做那件事,而且做完之后,马上点住他的穴道。
    小辛仔细地瞧她一会,才道:“你内心的情绪已从眼睛流露出来,看来根本和你面上甜美的笑容不相衬。”
    她一身淡绿色的罗衣,本是予人以柔纯洁之感,但她的行为……不过这袭浅绿罗衣,与飘拂肩上的秀发,却便她更美更可爱。
    那美女道:“你还没有问过我是谁?”
    小辛道:“你那饱满广阔的天庭,那对长而弯的眉毛以及眉毛下的凤眼,一望而知是雷家的特征,你叫甚么名字?”
    那美女摇头道:“你错了,我不是雷家的人。我名叫绿野。”
    小辛的目光再次把她细看一遍,由上至下,瞧得十分澈底。
    绿野完全没有忸怩在乎的样子,反而露出懒洋洋的姿势。看来她不但不受任何拘束,也不怕挑战,全身上下散发出野性之美,震撼了男人的心。
    小辛这次谈话时,声音中显然已含有敬重之意:“我敢打赌你不是雷家的孙女的话,必定是外孙女,但不管你是或不是,你本身很了不起,值得和你多讲几句话。”
    绿野嘲笑一声,道:“如我跟你一样,被人家点住穴道,像条死猪似的不能动弹,我也会向那个人表示敬意的!”
    她转身行开,在珠光宝气珍玩琳琅的屋子内徐徐绕了个圈子,回到床边,说道:“你押剑的第二天,消息才传到这儿来,说有个叫小辛飞青年或中年人,一举手间就击垮了‘四方天狼’、‘拼命三郎’、‘灵犀五点金’这三路使武林人闻名头痛变色的人物,当时我就有三个想不通的疑问,现在相信你一定愿意为我详细解释吧?”
    小辛道:“好吧,但说不定我会痛打你的屁股,替你家的大人狠狠管教你一次。”
    绿野面色一沉,简直是要翻脸了,怒声道:“以后不准你说这种话。哼,谁敢管教我,我一定杀死他!”
    小辛道:“我向你道歉,我收回刚才那些话!”
    绿野瞪他一眼,但面上怒色渐渐消褪,终于笑了一笑。
    小辛道:“其实你先侵犯我戏弄我,我就算揍你一顿也是应该,更何况只不过说几句狠话而已。你平时很爱生气么?”
    绿野道:“别说废话,你要记着现在你的小生命捏在我手里,从前宋妈妈常常说,有银子时是大爷,挺胸凸肚吼嚷都行,没银子时就是灰孙子,讲话一不留神就挨嘴巴子,你现在是灰孙子,知不知道?”
    小辛道:“知道了,宋妈是谁?这个人好像很势利呢?”
    绿野眼中露出瞧不起他的神色,道:“南京的宋妈妈你都不知道?”
    小辛道:“我的确孤陋寡闻得很,她是甚么人?”
    绿野道:“她是最有财有势的老鸨母,全国第一。唉,你真是没有见识得很。”
    小辛觉得有点滑稽,也有点不服气,因为就算没有听过一个鸨母的名气,亦不是丢人之事啊。不过,跟她争辩这些鸡毛蒜皮之事亦是很不值得,便道:“好,好,算我没有见识……”
    绿野双手叉腰,愠声道:“哼,不但没有见识,而且没有种,懦夫!”
    小辛道:“谁说不是?”
    绿野道:“你现下被我制住,就像癞皮狗似的怕死得很,我说你是王八蛋,谅你不敢说不!”
    小辛翻翻白眼,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绿野的气却还未平息,道:“想当年我在秦淮河上的‘连碧舫’,我不涂脂抹粉,不穿漂亮衣服,不梳麻烦之极的发,我不高兴时绝不出局,起初他们把我打得遍体鳞伤,但我还是不干,后来还不是都顺着我!”
    小辛一定真的很吃惊,情绪都流露出来,因而他的面孔忽然变得很清晰,那层迷雾全消失了。
    绿野很得意地道:“怎么啦?我这种人居然在勾栏中待过,你很奇怪么?”
    小辛道:“何止奇怪,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毛病,或者你的嘴巴把声音弄错了。”
    绿野道:“你的耳朵我的嘴巴都很正常。”
    小辛道:“你为何要做那种事?”现在他回想起来,怪不得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对男人那么大胆,手法纯熟,原来她是曾堕落于风尘中。
    绿野坦然道:“因为我十四五岁时就离家出走,跟几个男子混了一段时日,后来大家都太穷了,日子混不下去了,为了义气……啊,不,那时候我很爱那个小王八蛋,自愿卖身。”
    故事很简单,语气中亦是没伤感或忿恨,这段奇异崎岖的人生历程,一定吞噬埋葬了许多热情、向往。
    到底她的故事是真的是假?小辛暂时无法判断,他道:“你有一身武功,怎肯给人殴打?”
    绿野道:“开妓院人的可厉害呢,当时我喝了一碗药,全身武功就使不出来了。”
    小辛道:“你卖身给宋妈妈么?”
    绿野摇摇头,道:“不是她,但后来她把我转买过去,她手下的女孩子都是第一流,个个美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何看中我这个野人。”
    小辛道:“古人说粗头便服不减国色,野也有野的美,那宋妈妈果然有眼光。无怪你口气中对她没有一点不满,连我也有点佩服她了。”
    绿野撇撇嘴,道:“你懂甚么?宋妈妈有财有势有义气还不算,她本身就是当今武林顶尖高手之一,我的武功全靠她帮忙才恢复的!”
    小辛又惊一下,道:“真的么?唉,将来无论别人告诉我任何怪事,我都不会感到惊奇了!”
    小辛这句话比恭维她漂亮还要使她开心,绿野笑道:“江湖中希奇古怪的事多着呢!你连宋妈妈的大名都没有听过,简直是大大的土包子,当然觉得我说的事情很新鲜奇怪了!”
    她停了一下,又道:“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四匹狼和拼命三郎的七只手指,是你一刀刀削断的抑是他们自行斩断的?”
    小辛道:“你说第二问题?那么第一个呢?”
    绿野泛起得意之色,眉毛扬得高高,道:“第一个问题已有答案。”
    小辛沉思一下,道:“原来你已瞧清楚了!”
    绿野道:“对的,你居然猜到,算你不笨。”
    小辛用含有哂笑的声音道:“你真的看清楚了?你说得出来么?”
    绿野道:“当然啦……”但她底下的话声却忽然咽回肚中,活像忽然咽下一颗石头,使她眉毛一下子垮下来。
    刚才当小辛十分惊讶之时,他面孔上的迷雾明明消失,明明清晰呈现出来,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又忽然不能肯定了。
    绿野生气地咬住下唇,过了一会才道:“你到底几岁?”
    小辛道:“这是第一个问题,对不对?”
    明知故问,这家伙好讨厌,绿野很想一巴掌打散他面孔上的迷雾,但不知何故没有动手,只忿然点点头。
    小辛道:“我曾经是幽冥世界中的人,那儿只有绝望、黑暗、痛苦、污秽,没有时间,所以你认为我是四十岁也可,二十岁也可。”
    他的话虽是有点怪异不易理解,却又言之成理,亦很坦白。
    绿野觉得一点都不生气,却连她自己也对这现象奇怪起来,因为她一向对待男人没有这么宽大的。她道:“第二个问题呢?”
    小辛道:“四匹狼的手指是被我一刀一刀削断,拼命三郎是自己动手的。”
    绿野怔一下,这个答案又是两者俱有。难道他的回答从没有一面倒的?这使人怎能得到肯定或否定的推论?
    小辛又道:“第三个问题是不是‘灵犀五点金’的结果?花解语到哪儿去了?”
    绿野道:“你是讨厌鬼,快说!”
    小辛道:“她们可能拆伙了,因为花解语中了一种绝毒,而花解语是这伙人的领袖,她本身即不能自保,拆伙乃是迟早的事。我本来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她解毒,但后来又懒得多管闲事,便让她们离开,让她们自生自灭了!”
    这番话听来似乎有结果,其实仍然得不到肯定答复,灵犀五占金结果究竟怎样?她们到哪儿去了?问题仍然存在。
    绿野对他眼睛瞪了好一会,忽然纵声大笑,笑声像银铃一般清亮悦耳。
    小辛等她笑声停歇,才道:“似乎我说错话做错事,被你抓住马脚,是么?”
    绿野道:“那倒不是,有个人告诉我,如果我问你问不出答案,或者甚么事都无法确定的话,就把你送给他,让他来……”
    小辛道:“你以为我肯跟你去?”
    绿野道:“你连坐起来都办不到,你岂能反抗我的意思?”
    小辛翻翻眼睛,才叹叹气道:“这话倒是不假,但究竟想知道甚么?想把我怎样?”
    绿野道:“你猜不到了是不是?聪明的土包子!我想知道你究竟是甚么人?你的横行刀在哪里?”
    小辛道:“我是小辛,小辛就是我,至于那把横行刀……”
    他忽然用迷惑的声音道:“你要横行刀干甚么?海龙王雷傲侯的‘七尺飞红’亦是武学中的一绝,你双手都留下了使用短剑,指上留下勾勒韧线的痕迹,可见你已获得雷傲侯‘七尺飞红’的真传了。”
    所谓“七尺飞红”只是两把短剑,末端有坚韧的丝线缠于手腕,可以在一丈方圆内脱手舞剑,这种奇巧狠毒的兵刃自然另有独门手法和特殊内力才使得动。
    绿野忽然面如土色,道:“你从我双手瞧得出来?那么别人呢?”
    小辛想了一下,才道:“别人恐怕很难,这一门学问不但有许多讲究,最重要的是眼睛,只要眼力稍有衰退,只要有了毫厘之差就看不准了。然而这个人还得精通天下各种兵刃,例如长短十八般兵刃,二十奇门杀人利器,七十二种暗器,以及九大类基本拳掌练法,三种基本指法等,如此方能从极细微的差异中,判别找出正确答案。”
    聪明的土包子,果然真有一手!绿野自问根本连这些武学的智识还不懂得,自然更谈不上判别对方是使用甚么武器了。
    绿野心中不觉涌起敬意,道:“你真的懂得那么多?谁教你的?”
    小辛道:“那人已经死了,他在生之时不过是一片落叶罢了。”
    绿野讶道:“落叶?甚么落叶?”
    小辛道:“从树上掉下来的枯叶,就是落叶。”
    这个人的回答永远教人不能很明确知道他的意思,就像他的脸一样。绿野不禁摇摇头,表示心中的不满,但不可讳言的,这个一切都像迷雾似的人,竟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忽然使她涌起愿意匍匐在他脚下任他为所欲为的情绪。
    她的眼波柔如春水,脸若明霞,全身都发出温柔谦卑的味道,任何男人都能在一瞥中,领略她哀求被侵犯征服的渴望。
    小辛当然知道,因为他不但是男人,而且健康聪明,但他的目光忽然移开,落在那扇已拉开帘子的窗口。
    过午斜照入来的阳光,喧嚣的蝉声,微风中充满着树木青草的气味……
    他好想跑到浓荫下,或在阳光中的草地上,像小孩子一样打几个滚。
    但他只能叹口气,道:“我下午要跟一个朋友会面,八天前就约好的……”
    绿野也叹口气,道:“我不想拒绝你任何要求,但我不敢让你恢复自由。”
    小辛道:“这倒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不过也不是不能解决的。”
    绿野道:“绝对解决不了,因为有人告诉我,制住你的机会只有一次,这个人的话就像水会湿火会热一样,永不会错!”
    小辛道:“偏偏他这一次却错了!”
    绿野坚决地道:“绝对不会,他绝对不会错!”她沉吟一下,又道:“其实他当时还说了一句话,他说‘很可能连一次机会都没有!’”
    小辛不再驳她,道:“这才像话。”
    绿野道:“现在你不怪我不让你去赴朋友之约吧?”
    小辛道:“这个约我还是要赴,我会回来让你点住穴道。不过这次是自愿的,所以那人的话仍没有错!”
    绿野连连摇头,道:“不行,我不敢!”
    小辛道:“不敢也不行,否则我就不替你保守秘密,你武功来历的秘密!”
    绿野果然骇得睁大眼睛,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小辛提醒她说道:“我的脾气就是这样,约好的一定要赴约,答应了你就一定做到!”
    ×××
    城东的这一角屋宇都很低矮,街道很狭窄,巷子内有家牛肉面店,生意还不错,一共五张破旧木桌,竟有四桌全满,客人之多。
    小辛和朋友占了其中一张,两个人已喝了三斤高粱,两斤羊肉,二十只卤蛋。
    他这个朋友年纪不超过二十五岁,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眉宇间和身上的衣物,都露出潦倒的痕迹。
    他们好像都不大喜欢说话,一个时辰之久总共不过交谈了十余句。但他们舒畅惬意的神情,又一望而知绝不是喝闷酒排遣无聊的时间。
    小伙计送上第四斤高粱之后,小辛的朋友才长长舒口气道:“一个人如果时时挨饿,未尝没有好的一面,偶然得到醉饱的机会,滋味比常人强胜百倍。”
    小辛同意地“嗯”了一声,他的朋友又道:“你来的时候是两个人,为甚么不请他一齐喝酒?”
    小辛只摇摇头,他的朋友注视着他,眼中闪过热情关心的光芒,道:“是害羞么!”
    小辛又摇摇头,忽然陷入沉思中。他的朋友微笑一下,慢慢自斟自酌,小辛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认识,是在三十里外的枫桥镇。”
    他的明友放下酒杯,道:“是的,我被几个流氓围殴,你把他们赶走,然后请我饱餐一顿,又喝了半天酒,我们一共喝了三十斤花雕。”
    小辛道:“别打岔,你明知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他的朋友垂下眼光,忽然变得忧郁,道:“是的,我知道。”
    小辛道:“我们相识时间很短,但心中都有默契,你不问我的事,我也不问你的。”
    他的朋友叹口气,道:“可惜现在不问也不行了,是不?人生本来就是如此,本来就充满说不尽的无可奈何……”
    小辛道:“你虽然向命运屈服了,但我没有瞧低你,这点请你记住。”
    他的朋友道:“我会记住。”
    小辛道:“你说你远行办一点事,我们就约好今天在这个小面店碰头,那时候我当然知道你很熟悉这个城市!”
    他的朋友道:“我没有瞒你的必要。”
    小辛道:“这一切本来都无所谓,但凑巧的是你本是专门练刀的人,而且练的又是最辛辣的一门……”
    他的朋友惊讶地抬起眼睛,凝视着小辛,眼中现出警惕之意。
    小辛道:“你专练‘拔刀诀’,这是刀术中最辛辣可怕的刀法。”
    他的朋友忽然恢复沉郁神情,道:“世上已很少有人说得出‘拔刀诀’的刀法奥秘,你一定就是这几天轰动武林的‘横行刀’小辛了!”
    小辛道:“我就是小辛,我也知道你本来不叫做李四,我只知道以‘拔刀诀’雄霸武林的闽南连家,所以应该叫你连四而不是李四。”
    他的青年朋友连四耸耸肩,道:“随便。”
    小辛道:“连四,你听着,像你这种刀客,怎可能被几个流氓欺负?而且,被他们欺负了两三年之久?”
    连四道:“你要我回答么?”
    小辛道:“不必了,你能从脚步声分辨得出男女,这是‘视听’,能够喝二十斤花雕不醉,这是‘内功’,能够练到手腕有一圈手镯似的肌肉,这是拔刀的‘速度’。总之,你不必被任何人欺负,除非你自己愿意。”
    连四简短答道:“是的!”
    小辛道:“这一切都与我们的友情无关,但刚才那个女子,把事情弄成很复杂,我不能不先问明白你的态度。”
    连四眼光中渐渐出现热切希望的神色,道:“我们还能够做朋友么?”
    小辛点头道:“当然,否则我何必费事。”
    连四长长透口气,一口气喝干满满一杯辛辣的高粱。
    他极为珍视这份“友情”,虽然彼此才见过两次面,他向来宁愿忍受奚落、侮辱、饥饿等,却不肯跟任何人做朋友。所以他自己亦觉得奇怪,小辛究竟有甚么魔力?
    面店内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很静,外面的巷道没有行人,在阳光下显得明亮暖和。
    漫长的夏日已悄悄来到。
    小辛道:“那个女孩子名叫绿野,名字并不重要,可能是假的,但她很野,野得很美,敢做一般女孩子不敢做的事,敢说一般女孩子不敢说的话,你认识她么?”
    连四道:“不认识!”他没有理由回答得不快,任何男人若是认识这样子的一个女孩子,何须思索记忆!
    小辛道:“她认识你。”
    连四苦笑一声,道:“这却是奇迹了。”
    小辛道:“是事实,她远远瞧见我要会的朋友是你,立刻跑掉,看来有点匆促。”
    连四道:“就算是认识,也不必怕我呀!”
    小辛道:“你们必定认识,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我再问你第二件事,那些流氓,背后被谁指使的?”
    连四道:“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想到他们是被人指使的!”
    小辛微微皱起眉头,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以他的观察所得,那几个流氓分明是有步骤层次的迫连四出手,甚至连刀都准备好,等连四忍不住时有刀可拔!那些流氓根本不懂上乘武功,故此决不是他们想见识天下无双的“拔刀诀”,当然他们更不愿自己的头颅落地,可见背后必有人主使,这个人是谁?为甚么?”
    小辛问道:“我的刀呢?”
    连四从壁橱内取出一个长形包袱,搁在桌上,道:“谁也想不到震撼天下武林的横行刀,居然藏放在一家小面店的碗橱内,不过你最好打开瞧瞧,免得这几天被人掉换了……”
    小辛隔着包袱摩擦一下,道:“可惜没有发生这种事,其实此刀也不算甚么!”
    他们沉默了一阵,小辛看见连四眼中的光芒和面上的表情变化了很多次,他内心一定波澜起伏,一时壮志涌起如浪涛卷天,一时消沉得有如古井内的一泓死水……
    宝剑之与烈士,红粉之与佳人,还有那青山绿水,繁华歌舞,春风词笔,碧血丹心等等都各有所属,都有不可错易的关系。这一把“名刀”,凡是当世一流刀客,岂能不热血沸腾?岂能不怦然心动?
    小辛不说话,只把“横行刀”推到他面前。
    连四当然会得此意,突然热泪涌出。
    他把包袱打开,形式古朴的横行刀赫然在目。
    连四伸出右手,轻轻摩擦那刀,动作之温柔,有如抚摩第一个儿子红嫩的身体……
    ×××
    茫茫江水,烟波浩荡。暮蔼沉沉中一艘轻帆,加上急桨,驶行甚疾。
    船舱还算宽敞,至少可容七八人躺卧。
    小辛眼光钉住篷窗旁的绿野,那张美丽年轻的面庞上,今天一整天都浮现郁郁之色,但昨天却没有,昨天她一会在船头,一会到船尾,口中哼着小调,不时伸脚浸在江水中,总之没有一刻静下来。
    至于小辛说也可怜,绿野点了他十二处穴道,使他除了头部能动之外,其余连小指头屈伸一下也不能。
    他昨天与绿野恰恰相反,闭起双眼足足睡了一天,但今天绿野很少动,小辛却一直睁大眼睛,一直瞧看她。
    绿野这么野性的女孩子,会有甚么心事?男朋友么?好像不大可能,她绝不是被情感束缚支配的那种人。但天下事难说得很,尤其是年轻人,说不定她真会为情所困,为了男朋友的事郁郁不乐,因为昨夜船泊江岸,她上岸好久才回来,可能听到甚么消息或者见她的男朋友……
    两日来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舱内静得快要发霉,夜色终于使舱内一片黑暗,但小辛还是注视着绿野,好在白天或黑夜对他的“夜眼”来说全无分别。
    后面的梢公问过绿野可以靠泊小镇过夜,四下又恢复沉寂。
    绿野忽然说道:“小辛,你的眼睛仍然睁开么?”
    小辛道:“是的。”
    绿野道:“你的横行刀呢?”
    小辛道:“送人了!”
    绿野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那消息果然是真的,你将横行刀送给你那个朋友了,对不对?”
    小辛道:“有甚么消息?”
    绿野道:“有人抢去横行刀,你朋友身负重伤!可能活不了!”
    小辛“嗯”一声,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我跟他见面?”
    绿野摇头道:“不必左查右查了,夺刀伤人的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小辛道:“如果是他,那倒是合情合理,听说他已尽得‘血剑’严北真传,这件事证明连四的‘拔刀诀’不够严星雨的‘血剑诀’。”
    绿野道:“连四根本没有拔刀,甚至连包袱也未曾解开。”
    小辛道:“难道大名鼎鼎的‘烟雨江南’严星雨,竟会拔剑杀伤不抵抗的人?”
    绿野道:“有甚么稀奇,世上盗名欺世之辈多着呢。”
    小辛道:“你怎知道是严星雨?”前些日子花解语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严星雨若非真正的英雄人物,花解语岂能芳心倾慕一至于此?所以老实说这个消息他觉得不大可信。
    绿野道:“总共三个人说的,并且都是亲眼所见。第一个是连四本人,经过情形说得很详细;第二个是我派去的人,他曾在南京当过镖师,资格很老,经验多眼光准,他亲眼看见整件事情经过;第三个是住在北门的名拳师‘山摇地动’陈大元,我们查询之下,陈大元碰见严星雨匆匆经过,只冷冷淡淡打了个招呼。”
    这些证据表面上看已经足够了,小辛只提出一点,问道:“连四负重伤之后还能说话?”
    绿野道:“这一点便有点奇怪了,他只不过左肩和手腕受伤,两处都不是致命部位,何以会有重伤垂危的话?”
    小辛道:“我想瞧瞧他。”
    绿野道:“为甚么?”
    小辛道:“我们既然是朋友,既然又知道他垂危的消息,去瞧瞧也是人之常情。难道你认为不对么?”
    绿野道:“如果我们知道严星雨就在附近,又知道横行刀尚在他身边,你先找他抑是先去探望连四?”
    小辛道:“现在可有这种选择机会?”
    绿野道:“还不知道,船马上靠岸,一到岸边就有消息。”
    小辛道:“你不愿我去探看连四?你早就知道他是闽南连家的人?”
    绿野望着昏暗的江水,过了一会,才道:“是的。”
    小辛大声道:“我说过,我决定之事,谁也不能拦阻。我要看看连四。”
    绿野回转头,发觉舱内漆黑无光,便点上灯,灯光照出小辛的面庞,她端详一阵,道:“你连小指头都不能动,请问你有甚么法子‘去’看连四?”
    小辛道:“你别忘了有秘密在我手中。”
    绿野道:“秘密已经不见了。”
    小辛道:“哦?这一两天好像发生了很多变故!”
    绿野道:“对,由于连四负伤垂危,我爷爷大为震怒,决定不过隐姓埋名的生活,所以他撤销了我的誓言。我的誓言是甚么,相信不说你也想得到。”
    小辛道:“我虽然想得到,但你祖父要你立下很可怕誓言,目的只不过不泄露家传武功,这一点却使人想不通。”
    绿野忽然道:“就快靠岸啦!”
    小辛道:“说不定我的穴道根本没有受制于你,因此你现在不答应我,大家一翻脸,你便可能失去带我去见那个人的机会!”
    绿野哂笑一声,道:“昨夜有个男人,他的身体已呈现极冲动状态,因为有个女人玩弄他,而这个女人却赤裸裸躺在他身边,要是这个男人能动弹的话,你猜人第一件事做甚么?”
    小辛苦笑一声,道:“我不知道。”
    绿野道:“等一会我们上岸,你会见到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
    小辛眼睛转到窗边那盏风灯上,忽然凝定不动,若有所思。
    绿野轻哂几声,转眼向黑暗的江岸望去,口中喃喃道:“石堤已可见了,好像还有人影,小辛,我们快到了……”
    在她身边的风灯忽然熄灭,绿野吃了一惊,连忙打着火折,但那风灯却点不着,绿野手忙脚乱地查看。
    小辛嘲声道:“好笨啊,连我在这边也看见灯芯铜管坏了。”
    后面的梢公在篷上敲了两下,绿野吃了一惊,道:“啊呀,已经到了,但这盏鬼灯却忽然坏了……”
    她伸头出窗,纵声叫道:“爷爷,没有事,只是灯忽然坏了。”
    船身碰到石堤,传来轻微的震动,堤上一个苍老含劲的声音道:“灯怎会坏的?绿儿,你若是受制于人,也不要紧,爷爷会想办法,你别惊慌。”
    绿野钻出船头,道:“我没事,真的是灯坏了。”
    她爷爷道:“小辛呢?他真的不能动?”
    绿野道:“当然是的,他说想先去看连四,夺刀的事好像不大在乎。”
    她爷爷道:“这是小辛的作风,他对天下任何奇珍异宝都不惑兴趣,所以才会对‘友情”看得重,你现在把他穴道解开,请他上来。”
    绿野讶道:“解开穴道?爷爷,这个人可不是普通人,我从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但对他不知何故却感到害怕!”
    她爷爷笑一声,道:“傻丫头,你知不知道你爷爷是谁?”
    绿野道:“当然知道,您是海龙王雷傲侯,几十年前便已是武林一流高手了。”
    雷傲侯道:“但最重要的一点你却忘记提起,你爷爷是典押业之王,评估天下重宝之时,上至帝王公卿下至鸡鸣狗盗,无不钦服。”
    绿野实在不明白爷爷在这种情况之下,何以忽然提到典当这一行?难道和武功有关?
    雷傲侯又道:“典当这一行除了胸中学识和经验之外,最重要的是眼力和胆色,尤其胆色,简直是赌徒一样。”
    绿野恍然啊了一声,道:“您意思说您一生都是在豪赌中?”
    雷傲侯道:“对,每次要爷爷出马鉴定评估的话,便是爷爷我作孤注一掷的豪赌了。孩子,当年爷爷的豪情胜慨,一百个武林高手都比不上。”
    他们祖孙的对话停止了,沉寂一会,绿野奋然道:“好,爷爷,我去解开小辛穴道。”
    她显然感染到老祖父的豪气。爷爷已是八十岁的老人,雄风犹在,谁能不感动的振臂而起?
    黑暗中忽然传来语声:“傲老,您好!”是小辛的声音,是从雷傲侯后面两三丈处传过来。
    雷傲侯转身望去,黑暗中只隐约看见小辛高瘦的身影,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道:“好,小辛,你真行,我那小孙女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突然一道火光从堤下飞来,霎时照亮了堤上数丈方圆。原来是那梢公高举一支火炬,飞身上堤。
    小辛全身虽是暴露在火炬光下,但在别人眼中仍然有模模糊糊之感,仿佛来自幽冥的魔鬼,又像是密林中,最凶残可怕的豹子。
    绿野尖叫一声,飞扑上去。半途中却被雷傲侯舒臂伸手拉回来,雷傲侯沉声道:“不要冲动,他不是人。”
    小辛道:“我要瞧瞧连四。”
    雷傲侯道:“我晓得,已经把他带来了。”
    他作个“请”的手势,小辛道:“我知道他在那边的茅屋中,但我同时又知道在茅屋的四周,一共有三十八个人,有的在树上,有的躲在坑洞内。”
    雷傲侯道:“你究竟是人呢,抑是魔鬼?”
    小辛道:“你刚才已说过我不是人。”
    雷傲侯萧萧白发在火光下反映出刺眼的光芒,尤其他点头或摇头时,现在他面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神微见呆滞,显然这个活了将近百岁的老人,正以他一生的智慧和经验思索某些难题。暮夜中,孤独的火炬不但不能照亮大地,反而散发出阴森和寒冷的气氛。任何人如果发觉敌人竟然是魔鬼化身,他能够不骇破胆子已经是奇事了。
    绿野一会儿惊惧得身子发抖,一会儿又现出狂野神情要冲向小辛,雷傲侯一只手稳稳抓住她,宛如不可撼摇的石像似的。
    这个老人忽然说道:“小辛,很多不可能的事都在你身上发生,例如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所以就算多加上一个巫山神女宫主——风鬟雨鬓南飞燕,也不会稀奇。”
    小辛道:“南飞燕亦只是一片落叶罢了,不过这一片却污秽可厌得很……”
    雷傲侯道:“南飞燕轻功暗器天下第一,怪不得你击灭船上风灯,绿儿全然查看不出蹊跷,也怪不得你上堤时能瞒过我雷某人耳目!我算来算去宇内昔年只有南飞燕‘跨日无影踏月凌虚’轻功身法可以臻此境界,你无疑尽得心法精要,甚至有可能青出于蓝!”
    原来这个智慧的老人,研究的是这件事,可怕的是,他终于丝毫不错的找到结论。
    但小辛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转变话题道:“你和闽南连家有甚么关系?”
    雷傲侯沉吟未答,绿野大声道:“爷爷别告诉他。”
    雷傲侯摇头道:“也瞒不了多久。连四是绿野的未婚夫,也就是雷某人的孙女婿。”
    小辛意外地“嗯”了一声,道:“我倒想不到你们关系如此密切,不过,我还是要看看连四。”他忽然现出警诫的神色,然后缓缓转头望向黑暗中。
    大约在三四丈外,出现一个人,身量颇高,腰肢毕挺,面色白皙五官端正,一望而知是江南人氏。
    年纪最多不超过三十岁,身上淡青长衣裁极为合身,头巾上有一方羊脂汉玉,腰佩长剑,左手却拿着一把折扇,予人以潇洒大方的印象。
    当然谁也想不到小辛能够在黑暗中把来人观察得清清楚楚,因为小辛能够发现这个人的出现,已经使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那人暗自摇头,伸手整一下佩剑,才道:“小辛果然名不虚传,不才范慕鹤佩服之至。”
    小辛道:“傲老,他是甚么人?”
    雷傲侯道:“羽扇纶巾范慕鹤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一,年纪虽轻,但身经百战,在剑道中的确可占一席位了。”
    以江南三大名剑的身份名望,只有像“海龙王”雷傲侯这种前辈高手,才有资格当众评论。
    范慕鹤道:“多谢傲老夸奖。小辛,我叫你名字绝无不敬之意,并且也请你叫我名字。”
    小辛忽然感到这个剑客最凌厉迫人的不是那神鬼莫测的身法,而是“风度”和“气概”。这是先天加上后天训练修养的成就,因此很难测度这个剑客造诣究竟有多深?
    只听范慕鹤又道:“想不到威镇长江的‘水鸟孤飞’沈惊涛也来了。”
    那持炬梢公略为掀起竹笠,露出黝黑多皱的脸孔,说道:“范相公好说了,兄弟在陆上只有瞪眼的份,希望有机会在水里出点力气。”
    照小辛所说,黑暗中共有卅八人埋伏着,日下第一个现身的已经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羽扇纶巾”范慕鹤,谁知道还有多少惊世骇俗的人物将会相继出现呢?
    小辛心中不觉对雷傲侯泛起佩服之意,想不到这位垂垂老矣的前辈高手,一怒之下竟能掀起如此可怕的惊涛骇浪……
    所有的话忽然停歇,谁都不说话,过了一阵,那江水涌拍堤岸的声音越来越单调。
    小辛回转身对着雷傲侯,淡淡说道:“我要看看连四。”
    人人听了都晓得小辛还有一个意思,他的意思说这一次已是最后一次提出这个要求。
    海龙王雷傲侯仰天大笑,道:“横行刀,好一个横行刀!”
    一共十二支特制火炬,十二个老少俊丑装束都不同的人高高举着。
    火光照得当中七八丈方圆空地明亮如昼,人人脸色肃穆铁青,注视光线汇聚点的两个人。
    小辛站在那儿,好像亘古以来都没有移动过,但有些人都觉得他好像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明明站在那儿,却又不在那儿。
    范慕鹤长衫已脱掉,据说他大小一百九十七战以来,还是第一次脱掉外衣。
    他的剑尚在鞘中,他的手很轻柔地按住剑把,人人看见他白皙修长洁净的手掌和手指。
    “江南三大名剑”果然不同凡响,剑犹在鞘,却已令人涌起剑气纵横的感觉。
    十二支火炬汇合的光亮,照见小辛漠然寒冷锋锐的目光,他手中有刀,也算有名的好刀,是范慕鹤特别向刀法名家梁迅人借来的,但小辛只用左手随随便便的拎住刀鞘上的紧带,即使是普通人也看得出这种拿刀的姿势,决不可能迅快拔刀应战。
    这就是他的“刀法”?横行刀也是这样子施展的?人人心中的疑惑,几乎比长江之水还要多。
    突然间一支火炬划空飞起,落在十余丈外的江水中,“嗤”地熄灭,十二支火炬还剩有十一支,所以四下都明亮得很,只见丢掉火炬的是五旬老者,一身粗布衫裤,而且忠厚老实,是在乡村到处都见得到那种老老实实的庄稼人。
    他左手本来反拿着一把金刀,然后也掉落地面,双目茫然而又凄惨,好像守财奴忽然发觉所有的家当财物都不见了。
    这本是很奇怪可笑的情景,没有一个人发出笑声,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位“水乡左金刀”莫逢时,一生精研刀法,功力精深无比,见识渊博无比(刀法)。他忽然扔炬压刀,意思和守财奴忽然发觉不见了所有钱财一样,这是所有武林名家都值得痛哭大醉的事,绝对没有一点可笑,只有可悲……
    “横行刀”莫非当真可以横行天下?何以小辛随随便便站着,就已无懈可击?碰上这种敌手,辛辛苦苦练了几十年的武功又有何用?
    火炬一支支飞向江中,江南十二位武功路数全不相同的名家高手,都—一宣布认败服输,将来其中一定好几个终身有不敢提到“武功”,又岂止痛哭沉醉而已!
    但仍然有一支火炬独撑残局,是“绿野”,这个既野性又美丽的年轻女郎,及时另行点燃一支火炬,高高举起。虽然她被无声的悲壮凄凉场面感动和热泪盈眶,但她的手仍然很稳定,高举着火炬。
    至少目前还有两个人未曾认输,绿野是这样想法,一个人是“羽扇纶巾”范慕鹤,他的气概,沉稳的态度,足可以教江南千万美女为之倾心仰慕不已!
    另一个是年逾八十白发满头的“海龙王”雷傲侯,他眼中光芒锐射,充满了不可测度的智慧。这位曾在是全国典押业之王亦是一代武林高手,他能不能抵抗“横行刀”的威势?他忽然动员全部力量——三十年前的旧部属,以及故人的子弟等——是不是一心一意要击败小辛?为甚么要击败小辛?
    “羽扇纶巾”范慕鹤突然朗声长笑,说道:“傲老,晚辈平生大小近两百战,所有的痛苦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次多!”
    雷傲侯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蹈险!”
    局面本来很紧张,范雷两人一说话,立时缓和了很多,可是听雷傲侯的口气,似乎那范慕鹤不愿罢手,所以出言相劝!
    小辛亦感到范慕鹤的杀气越盛,斗志越坚,一般来说正当对峙之时,一说话就不免松懈下来,但范慕鹤却与原则相反,小辛因此感到奇怪。
    范慕鹤笑道:“傲老,俗话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晚辈直到这一刻才深深体会这句话的味道。晚辈承蒙傲老瞧得起,飞羽相召,而且核定为江南三十八家之首,士为知己者死,晚辈已经豁出去啦!”
    小辛虽然感到对方威力随着话声越来越强,但仍然不作声。
    雷傲侯道:“范世兄,在我这一行的看法跟你有点不同,我这一行讲究的毫厘不差,当机立断,只值十两银子的东西,打死也不肯出十一两,你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范慕鹤大声道:“小辛,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小辛道:“听见了。”
    范慕鹤道:“如果换了你是我,该怎么办?”
    小辛淡淡道:“我不喜欢猜测,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范慕鹤道:“但你知不知道我们已交锋许多回合了?”
    小辛道:“知道和不知道有甚么分别?腰缠万贯的财主,多花了十两和多花了一两银子有何不同?”
    范慕鹤半晌没有作声,雷傲侯长长叹息一声,道:“范世兄,现在大概已到了黄河吧!”
    ×××
    一盏孤灯把小小的茅屋照得相当明亮。
    榻上躺着的人,右手和左肩都包扎着厚厚的白布。
    他脸色灰白,气息也很微弱,小辛俯视了一阵,颇感心酸,前几天还是生龙活虎般的青年,怎的已变成奄奄一息的病患?
    茅屋内还有雷傲侯和绿野,他们都没有作声,这种沉默使人感觉到“死亡”。
    小辛静静瞧了一会,忽然动手把白布通通解掉,露出碗上和肩上的伤口。只见鲜血仍然从伤口渗出,止血的金创药似乎毫无用处,任何人像连四这样停地流血,一定早已断气。但连四还未死,他生命力之强韧似乎强胜过常人很多。
    小辛沉声道:“有没有参汤?”
    雷傲侯应道:“参汤么?容易得很……”
    绿野已经奔出去,片刻就回转,带来一壶凉凉的参汤。
    小辛拍拍连四的面颊,好像大人安慰小孩子一样,但连四的嘴巴在这时张开了,小辛道:“喂他参汤,不要急,但也不要停止。”
    绿野挤到床头,依言而做,参汤一匙匙喝入连四口中。
    小辛用白布拭去伤口血渍,看了一下,说道:“是剑伤,这口剑很特别,只有半寸宽,剑身其薄如纸。”
    雷傲侯叹口气,绿野道:“烟雨江南严星雨的‘芳草剑’正是薄如纸,只有半才宽。”
    小辛道:“既然证实是严星雨,事情就好办了。”他忽然走出去,隐没在黑暗中。
    连四面色苍白像死人一样,两处伤口仍然渗出鲜血。
    绿野惊疑地望着祖父,道:“他会不会回来?连四会不会死?”
    雷傲侯道:“小辛正在想法子抢救连四。”
    绿野道:“我也知道,但这个人好像一团迷雾,任何事情到他身上便不能确定。他本来应该像只死猪躺在船上,我明明点了他一十二处穴道,又用种种方法测试过,甚至利用每个男人最强烈的本能欲望试探,但他却根本没有被我制住。爷爷,他为甚么装出受制的样子?”
    雷傲侯摇摇头,但这位世故智慧的老人并没有迷茫疑惑的神色,因此他的孙女不明白他摇头到底是表示不知道抑或是不愿解答。
    小辛忽然在灯光下出现,放了一些白色晶状物在参汤中,另一只手拿着陶罐,他撕了一小块白布,蘸透那无色液体迅快洗涤两处伤口。他动作迅快而又轻柔,屋子里充满了刺鼻的陈醋气味。
    小辛一面动手,一面说道:“我早已回答过你的问题,你还记得么?我说我要看看连四,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他刀已被夺,身负重伤,但我却知道你会把他的消息告诉我……”
    连四的伤口已经变成了白色,很明显的一个现象是鲜血已经不再渗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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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烟雨迷蒙
    雷傲侯现出惊奇之色道:“我用的金创药是真正少林秘方,比云南白药好十倍都不止,但仍然不能止血。那两处剑伤并不厉害,想不到像无底深洞一样可怕。小辛,你用的甚么药物?”
    小辛道:“不是药,只不过一把盐和一罐白醋而已!”
    “盐”放在参汤里,恐怕是中国人懂得食“参”以来第一次。用“醋”洗伤口而能止血,亦是奇得不能再奇之事,因为醋与酒相似,可以消毒,但也可以把伤口的血凝块洗掉,以致流血不止。小辛怎会反其道而行之?
    小辛并不多作解释,他本人也可能不知道盐在血液中的重要,而失血过多便出现“脱水”现象,必须用大量盐水补充。但小辛却确知“盐”的功效,又确知连四的伤口是一种特别的五金利器所伤。
    这种合金属有奇特的毒性,所以用一般止血药反而会使伤口流血不止,直到失血过多而死为止,所以他用“醋”猛洗伤口,使那种金属毒性消失,一方面用加盐的参汤补充失去的血液。
    连四忽然慢慢睁开眼睛,这是两天来第一次恢复神智。他苦笑一下,用虚弱无力的声音道:“小辛,我很惭愧……”
    小辛道:“夺刀的人真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连四道:“是他,那把芳草剑……拔剑的速度……还有……剑势弥漫着烟雨迷蒙的情致……”他声音越来越小,除了这几句话之外,后来嘴唇开阖,已没有声音发出,小辛只好把耳朵靠近连四嘴边。
    但连四喘气也好像不够气力,小辛道:“有话以后再说,先休息一下。”
    绿野继续喝参汤,连四眼睛转到她面上,露出迷惑的神情,绿野却向他微微而笑。
    小辛明明看见了,却好像丝毫不曾注意到,说道:“傲老,刀在何处?”
    ×××
    “踏青”既雅致而又很通俗的名词。在江南,人人都知道“踏青”是郊游的意思,但很少人知道在唐宋时二月二日是踏青节,后来变成清明节郊游行踏青草称为“踏青”,到更后来凡是春夏时的晴朗日子到郊外游玩,都可以叫做“踏青”。
    小辛为人一点也不俗,踏青的兴趣绝不会比风雅之士不少。不过现在他在春风吹拂一片绿意的郊外时,心中却没有一丁点“踏青”的雅兴。
    城外游人络绎不绝,博望山的青翠层峦就在眼前,小辛忽然离开游人最多的道路,由一家酒肆左侧的小路行入,穿过一片树林,但见一座茅亭搭在清溪边。
    四下除了鸟叫虫鸣,溪水呜咽以及和风拂叶之声以外,没有一点世俗尘嚣喧扰。但小辛却还听到很多声音,都不是“人类”能听得到的,例如无数种类不同的昆虫噬咬嫩嫩的芽叶,泥土中蚯蚓蠕动,甚至欣欣向荣的树木底树液滋滋上升着声音。
    当然那林木中鸟兽类的呼吸和动作的声音,更不能逃过小辛的耳朵。而在这种种无声之声当中,有一个悠长细密的人类呼吸声,一听而知是内功深厚之士的呼吸。
    这呼吸之声来自亭后茂密的草丛中,小辛大步走向上茅亭,突然凝立如山动都不动。
    小辛的耐性早就经过世上最严峻的考验,在他来说,要他像木头般呆站上十天八天,真是比吃饭还平常些。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三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已移到西方的山巅。
    亭后草丛中忽然簌簌响动,接着走出一个人,全身绸缎衣服和冠带上的玉器,闪耀出富泰的光辉,不过此人虽然打扮得极像富裕的员外一样,但他的脸庞和眼神,却泛射出冷静智慧的脱俗风采。
    他的五官很清俊,三十余岁的人,充满青春的活力。腰间佩着一支形式古雅的剑,剑鞘薄而窄,许多宝石光芒闪灿。
    他来到亭内,抱拳道:“是小辛么?”
    小辛直到这时才动弹,点了点头。
    那人道:“在下镇江严星雨,小辛兄弟你这份耐力,严某佩服之至。”
    小辛道:“烟雨江南严星雨果然名不虚传,我的横行刀呢?”他并没有解释对方名不虚传之故安在,一针见血地提到“横行刀”。
    烟雨江南严星雨一直走到小辛面前五六尺之处才停步,神采飞扬的眼睛中隐藏着能使女孩子们意乱情迷的魅力。
    他态度舒徐闲豫,一点也不像面对危机的人,他甚至可以溶入这嫩绿色的季节中。
    小辛道:“你的芳草剑果然很雅致。”
    严星雨道:“过奖了,此剑本身不算甚么,但当年我初出道时,孤身闯入太湖芙蓉寨,激斗一昼夜,杀伤二十四位寨主,最后终于与芙蓉寨总寨主柳叶青见到面,那是芙蓉寨十多年来未曾有之事……”
    他停歇了一下,突然流露出落寞怀念的神色,又道:“柳叶青虽是女流,但气概风度远胜江湖上负有盛名的名家高手,我们只斗了一招,柳叶青就跳出圈外,请我先行休息,用最好的酒和食物,最舒服的房间床铺款待我。第二天早晨,我们在一个四面都是苍翠树木包围的练武场碰面,除了我和她之外,还有四个使女,年纪都只有十七八岁,都长得漂亮健康,身材修长,面上都含着爽朗自信的迷人笑容……”他的声音忽然中断,露出追忆怀念的表情。
    过了一阵,小辛不但没有出声打扰,甚至连身子也纹风不动。像“烟雨江南”严星雨这种人物,一望而知是善于修饰自己,善于隐藏情绪的人,而他居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怀念追慕之情,他当然已把这个陌生人视作同一等级有资格分享他内心秘密的人,这是一种不落言诠的敬意,要有同样胸襟见识和气魄的人才能够顺利领略得到。因此,小辛也用他自己的方法回报内心的敬意。
    严星雨轻嗟一声,道:“我自后的十余年中,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见过的女孩子不算少了,但至今竟还没有见到像那四个女孩子那么有气质那么美丽的……”
    但那四个女孩子以后可曾遇到过像“烟雨江南”严星雨这等倜傥风流极有深度的男人?
    严星雨又道:“柳叶青把四个女孩子,连同她们手中捧着的珍奇宝物都送给我,作为我们言和罢战的礼物,柳叶青根本不必这样做,她只不过动了怜才之心,特地用这个法子,助我成名而已!”
    小辛忽然道:“如果柳叶青没有和你拆过那一招,现在你就不会遗憾了。”
    严星雨叹口气,道:“你说得好,如果当时我们不曾交过手,如果她那一招不曾显示出绝世功力,一切都改观了,我会像大获全胜的将军纳降,收下四个美女和所有的珠宝,奏凯而归……但事情不是那样,我拒绝礼物,不过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挑了一把好剑,就是这把芳草剑。我告诉柳叶青,今生除了芳草剑之外,决不用第二把剑!”
    短短的故事,却含蕴激越的侠情,极有深度的尊敬,还有几丝柔情,冲击着小辛也为之叹息一声。
    烟雨江南严星雨的手轻抚剑柄,他的手很白皙,手指修长柔软,把特别狭窄的“芳草剑”衬托得更雅致。
    他忽然大声道:“小辛,我先请你喝酒!”
    小辛只说一声“好”,严星雨击掌两声,掌声远远传出去,转瞬间一个老人家和一名小书僮提着食盒奔来,就在茅亭中,布下碗筷杯盖。酒是放在一个红花双耳瓷瓶内,倒出来是透明晶莹的液体,散发出甜润的香气。
    这是著名的佳酿“莲花白”,有人说古称“琼浆玉液”中的琼浆,就是此酒,事实上却是穿凿附会之谈,古人誉喻精美的酒便称为“琼浆”,并非某种酒的别称。
    “莲花白”香冽甘甜,属于烈酒,小辛在雷家已尝过,与严星雨连干三杯之后,便停杯不饮,道:“好酒,多谢了。”
    严星雨道:“小意思,何须言谢。”他沉默一会,忽然怅惘地叹口气,道:“我知道横行刀在哪里,但不能告诉你,所以你我之间,既不能坦诚相交,便终不免决一死战。”
    小辛没作声,严星雨又道:“听说你还有一把好剑,剑呢?”
    小辛道:“已经押给海龙王雷傲侯。”由于雷傲侯已经召集旧属精锐大举出动过,江湖无人不知,故此已无须为他隐瞒甚么了。”
    严星雨道:“雷前辈肯接受此剑,就算是凡兵,亦变成神物了。我只奇怪你怎能找得到这位隐居数十年的异人!”
    小辛道:“如若我告诉你说,那是凑巧碰上的,你信不信?”
    严星雨沉吟了一下,才道:“为了表现风度,我会说相信,但不瞒你说,我心中决不相信。”
    小辛道:“随便你,这件事我觉得毫不重要。”
    严星雨道:“在我却很重要,因为雷老前辈昔年是家伯父血剑严北唯一的朋友,所以如果有人能知道雷老前辈的下落,世上只有家伯父一个人了。你要同意我这个想法?”
    小辛道:“以一般的情形而论,我可以同意,但若是令伯父因某种奇特原因而失踪,便可能不知道雷老的下落了。”
    严星雨微微一笑,道:“这话值得干三大杯。”
    他果然连干了杯,才道:“三十年来,江湖上无人得知家伯父已经失踪,因为他自成名以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因此虽然他真的失踪,谁也想不到‘失踪’上面去,只有他家人知道,还有就是真正知道他从江湖上失踪的人,当然,这个人必定知道他的下落!”
    他深深呼吸一下,似乎压抑内心的兴奋,然后又急急的道:“小辛兄,我的推断你以为怎样?”
    小辛道:“很对,我就是三十年来唯一见过血剑严北的活人。”
    严星雨忽然站起身来,但迅即控制住情绪,重复坐下,缓缓地道:“家伯父的近况能不能见示……”
    小辛道:“可以,他像所有的落叶一样,已经化为尘土了!”
    严星雨讶道:“落叶?甚么落叶?”
    小辛道:“就是树上掉下来的枯叶,严北纵然英雄一世,天下无敌,但终不免要枯萎死亡,对不对?”
    严星雨道:“肉体上这说法很对,人生自古谁无死?但在精神上却不对了,家伯父的剑道古今无双,有夺造化之功,如果能够一直流传后世,他也就可以不朽了。”
    小辛道:“令伯父的确是一代剑学大家。”
    严星雨等了一阵,才道:“还有没有别的评论?”
    小辛道:“人死就一了百了。”
    严星雨道:“不,他是我嫡亲伯父,现下这世上除你之外,只有我父亲接近过他,得过他指点剑法,因此不论是好是坏,请告诉我!”他表情严肃,声音诚恳,流露出内心的呐喊。
    小辛道:“你很少这样子吧?”
    严星雨道:“简直是平生第一次,小辛兄,请相信我这句话,我内心的情绪,从来不让别人得知。”
    小辛默默想了一会,才道:“血剑严北的剑法几乎无懈可击,为人城府深沉无比,世上很难有人比得上他的机智冷静,他平生大概只败过一次……”
    严星雨两眼中迸射出火花,沉声问道:“他败过?败在何人之手。”
    小辛道:“他的确败过,而且败得很惨很惨,因为他连性命也输掉了。”
    严星雨齿缝中迸出一个字:“谁?”
    小辛道:“是命运!”
    严星雨突然松一口气,道:“原来是主宰每个人的命运,他当然敌不过,谁能与命运之神抗争?谁能不败在他手下?”
    小辛道:“我还没有输败!”
    严星雨惊讶得扬起眉毛,凝视他好大一会,才道:“我们相遇是不是命运呢?”
    小辛道:“对,至少我自己很相信!”
    严星雨道:“可能命运之神选中我,要我设法击败你,你想有没有这可能?”
    小辛摇摇头,道:“不可能,你可能是我最难对付的敌人,但决不能击败我!”
    严星雨确实很有风度,举杯朗笑一声,道:“小辛兄,我衷心佩服你坚强无比的自信!你可能真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敌手,只不知你是不是?”
    他们毫不迟疑地干了一杯,这一杯酒表示各自对对方钦佩尊敬之意。”
    小辛道:“你对花解语的印象如何?”
    严星雨想了一下,道:“她很漂亮,有头脑,男人很难不喜欢她。可惜的是她已被辰州‘恶仙人’韩自然诅咒过,成为世所共知的‘不祥人’,你一定听过‘恶仙人’韩自然的事迹,所以你想我敢对她怎么样呢?”
    小辛道:“我没有听过韩自然的事迹!”
    严星雨道:“好,我说一两件给你听!但你连这个传奇人物的恐怖事迹都不知道,实在令人惊奇,你难道像齐天大圣似的突然从石头迸出世上的么?”
    ×××
    “恶仙人”韩自然只有卅六七岁,相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但毋宁说是“诅咒”使人陷于“噩运”的预言神通。他成名十多年来,没有一次不是以言中每个人悲惨结局为能事的,别的修习‘祝由科’符录的道士法师,本以治病驳鬼为目的。但“恶仙人”韩自然,听说专门以符咒制人死命,而事实上无论有人出多少钱,也请不动他救人性命,所以不多久,‘恶仙人’之名就传遍江湖。
    他住的地方在城外西方十六里的“黑石谷”,那是一座寸草不生尽是黑褐色石头的山谷,甚至在入谷前半里之地,已经是草稀树疏,满眼黄沙黑石荡漾着一片神秘肃杀的气氛。
    一顶软轿由两名精壮大汉抬着,在谷口忽然停下,软轿内传出沥沥莺声,道:“为甚么不往前走?”
    谷口两边的黑色岩堆后面,露出五把强弓,引满待发的劲箭利刃上闪耀出一片精光,五支劲箭都向着他们,两名轿夫脑袋瓜热汗直流,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瞧出这五支劲箭随时可以射穿他们的身体,就像扎穿一张薄纸那么容易。
    前头的轿夫连汗都不敢拭,呐呐道:“夫人,有五支箭对着我们。”
    轿软内的夫人道:“你们的武功都很不错,五支箭有甚么好怕的!”
    轿夫道:“这五支箭距离只有三丈,两支对着我黑狗,两支对着李三,还有一支对着夫人,所以我们不敢往前走。”
    在三丈距离之内,强弓射出的箭真有奔雷闪电之威,无怪黑狗骇得脚软不敢妄动。
    软轿虽然已经放在地面,但没有人现身出来,轿后的李三也直冒热汗,大声道:“夫人,这五名箭手可不是简单之辈,握弓在手,稳如磐石,箭尖透出迫人杀气,箭法能练到这种境地,小的听都没有听说过。”
    轿内的夫人道:“武功的事我不懂,你们看该如何做就如何做吧!不过……最新的消息中并没有提到韩自然聘请能人把守谷口,韩自然为甚么要这样做?连他也怕暗杀么?有人能用武功杀死他?”
    五把强弓是在谷中右边的几块岩石后露出来,在另一块黑色的岩石后突然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口音,道:“如果你是韩自然的夫人,我就送一支箭给你玩玩。”
    谁都明白这个“送”就是“射”的意思,而这种“送”法决不是好玩的,其理甚明。
    轿内的夫人惊道:“哎,别开玩笑,韩自然不是我丈夫,我自己姓安,夫家姓毕,姑娘莫非是找韩自然麻烦的?”
    岩后的女子和她一样,只能听到声音,她道:“毕夫人你听着,第一件别叫我姑娘,叫声汪大娘或者汪婆婆便好。第二件离开这个鬼地方,以后不要再来。”
    轿内沉寂了一会,那毕夫人才道:“听声音很年轻,只怕年纪比我小得多,但纵是如此,叫你一声汪大娘也没有关系,叫‘婆婆’就未免太那个了。”
    汪大娘道:“你很温柔很可爱,趁着还未被鬼缠身以前快走吧。”
    毕夫人道:“鬼?是不是韩自然?”
    汪大娘道:“除了他还有谁?”
    华夫人道:“我跟他很熟,虽然他不像是鬼,说他是‘仙人’倒有点像。”
    汪大娘声音忽然变成很冷,道:“你和他是老朋友?”
    毕夫人道:“不是,从前他很讨厌我恨我,但却不能不听我话,亦不能不容让我,因为我是他师父的侄女。”
    汪大娘沉吟一下,道:“那么现在呢?他还恨不恨你?还听不听你话?”
    毕夫人道:“现在我是排教主毕恭叟的夫人,韩自然是排教三大护法长老之一,我不知道他现在还恨不恨我,更不知道他听不听话!”
    “排教”是道教中的一派,专以符录为人治病除妖,更为人所知的是利用江水运送木材的无数木排,皆是排教势力。长度以里计的木排在江面上随波流下,操作不易,必须有排教师父坐镇施法祭神驱鬼,方能平安航行。此外,穿州过县的航程中,若是没有排教师父保护,亦难免有各种大小麻烦阻难。
    排教的湖南最盛。教主的地位非同小可,尤其是这种超乎人类能力的宗教,带着极浓厚神秘色彩,怪异传说甚多,因此即使是最桀傲不驯的武林人物,遇上排教法师,亦都宁可敬而远之,所以那五把气势如山的强弓都微微震动一下。到底那些深入人心的神奇传说确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假如任何一个人一箭射死了“排教教主夫人”,将会有甚么后果?
    毕夫人带着笑声说道:“汪大娘,你瞧我可不可以入谷找他呢?”
    汪大娘立刻道:“可以,毕夫人请使!”
    软轿立刻离地而起,但在那方黑岩边又忽然停住。
    毕夫人的声音传出来,道:“汪大娘,我此行毫无把握可以生还,只不知这话你信不信?”
    汪大娘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对不对?”
    毕夫人道:“我这话你一点都不奇怪?”
    汪大娘道:“我为甚么要奇怪?”
    毕夫人道:“因为我既是他师父的侄女,又是教主夫人,何以会说出不知能否生还的话?”
    汪大娘道:“表面上这话有理,韩自然有甚么理由加害你?当然没有,但如果你长得漂亮而又年轻,那就难说得很了。江湖上传说这‘黑谷岩’不许有女人踏入一步,甚至连猫狗鸡鸭也不能有雌的。你如果真是女人,愈年轻愈漂亮就愈死得快些。”
    毕夫人道:“那都不过是传说而已,谁也没有亲眼见过韩自然杀死女人。”
    汪大娘哼一声,却含有强烈的仇恨忿怒,说道:“我当然有证据。”
    毕夫人道:“甚么证据?”
    汪大娘道:“你自己去瞧瞧就知道了。”
    毕夫人沉默了一下,道:“既然你不肯告诉我,我只好亲自去瞧瞧了。”
    汪大娘道:“可惜的是我不知道你长得漂亮还是丑陋,但你去吧,这都不关重要了。”
    这两个女人交谈至今,已说了不少话,但彼此都没见过面,将来狭路相逢碰面的话,可能从“声音”中发现竟是曾经“相识”的,但她们可有相逢之日么?
    软轿迅即入谷而去,而谷口亦迅即恢复寂静,似乎并没有生物存在。
    “恶仙人”韩自然相貌清俊,儒巾儒服,颇有书卷气,尤其是两仆从都是高大丑陋的壮汉,一个还瞎了一目,更衬托出韩自然的儒雅潇洒。
    瞎了一只眼睛的丑仆远远就拦住轿子,神色阴沉冷酷,手中拿着一面麻布的长幡,幡上有几个红色的字,但却被浮动围绕的层层黑雾阻住视线,使人瞧不清写着些甚么字。
    任何人只要看见这面黑雾笼罩的长幡,便为之毛骨悚然,想到“鬼怪”“法术”等等。
    轿子当然停了,黑狗和李三的神情似乎比见到五支劲箭对着脑袋时还害怕。
    轿内的夫人道:“我是毕教主夫人,快去通知韩长老。”
    在七八丈外一排高巍屋宇前面“恶仙人”韩自然站在阴影中,人人都看见他,也知道话声能传到他耳中。
    瞎眼丑仆道:“不管你是谁,先出来。”
    毕夫人仍然躲在轿中,道:“你别无礼,韩长老为甚么不过来?”
    另一个丑仆听了韩自然吩咐的话之后,大步过来,说道:“韩先生说轿内的女人如果真是毕夫人,那就赶快回去。”
    毕夫人道:“如果不是呢?”
    丑仆道:“如果不是,想回去也不行。”
    远远望去,只见“恶仙人”韩自然一袭儒衫,秋风吹得袂袖飞扬,飘飘然大有仙气。
    毕夫人忽然道:“李三,瞧瞧后面来路上可有动静!”
    李三回头望望,脸色登时就像泥土似的,涩声道:“有无数白色的蟑螂和红色的蚂蚁,一堆堆散布地面,虽然各不相混,却又似是互有默契,以小的瞧来,简直是一座红蚁阵和一座白蟑螂阵。夫人,小的活了三十多年,从未见过红色的蚁,只只大如拇指,更未见过白色的蟑螂。”
    毕夫人道:“废话,你当然没见过,从来没有人见过炼狱使者或者勾魂使者而能够活着的。”
    所谓“炼狱使者”便是红蚁,“勾魂使者”便是白蟑螂,毕夫人能指出这种诡异的名称,当然真是排排教主夫人无疑。
    李三骇然道:“夫人,咱们呢?能不能活着离开?”
    毕夫人道:“我也不知道,你和黑狗本来就不该踏入这‘黑石谷’一步的,你们应该知道‘黑石谷’乃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纵是排教弟子,若无长老赐佩令符,也将死于非命,何况是外人呢!”
    听起来这两个“轿夫”竟然大有问题,如果是毕夫人的手下,自是唯毕夫人之命是从,哪里有得选择?再者毕夫人手下当然是排教中人,又怎会是外人呢?”
    黑狗突然仰天大笑一声,道:“我不是黑狗,当然便不是排教弟子,本人是‘湘江龙’罗铁胆,李三是‘湘江虎’李淇,今日特地亲自来黑石谷走一遭,来跟‘韩仙人’韩自然算几笔血账。”
    “湘江虎”李淇洒了一些黄色粉末在地上,厉声道:“韩自然,‘湘江凤’崔菁是不是死在你手中?”
    话声是用内功心传出去,纵是数里外之人也能听到,但韩自然全无反应,过了一会,“湘江虎”罗铁胆手中忽然多了一对铁胆,捏得轧轧而响,说道:“韩自然,血账一笔笔的算,如果‘湘江凤”崔菁不是死在你手中,只须回答一声。”
    韩自然仍然不言不动,不过风度依然那么潇洒,似乎绝不被外界任何刺激所动。
    毕夫人突然笑道:“你们‘湘江龙虎凤’,几年来大出风头,时时不把‘排教’放在眼中,实在是放肆得很。”
    湘江虎李淇沉声道:“闭嘴,如果你不是全无武功,又不懂邪法妖术的话,我李某早已劈碎你的脑袋。”
    毕夫人道:“如果我有武功有法术,相信你们就无法利用我进入黑石谷了。我只奇怪一点,那就是你们既然能查知我不懂武功法术,何以对韩自然却似乎一无所知?”
    湘江龙罗铁胆冷冷道:“因为韩自然十年来不曾踏出黑石谷一步,江湖上见过他的人竟然找不到一人,你们排教有关他的传说,谁敢轻易相信!
    毕夫人道:“现在你们一定出不了黑石谷啦,如果有甚么遗言,最好先告诉我!”
    可是,这个女人直到如今尚未露面,她真的是毕夫人?她是不是被罗铁胆他们所制而动弹不得?”
    眇一目的仆人说道:“毕夫人,你们的对话韩先生听见了。”
    沉寂一阵,罗铁胆道:“他既然听见了,何以还不表示意见?”
    眇目仆人道:“毕夫人你以为呢?”
    毕夫人道:“那是他的事情。”
    眇目仆人突然举起手中麻布长幡,太阳光照射在幡上的黑色烟雾居然照射不透,反而映出诡异之气。
    罗铁胆右手早就按在剑柄上,左手两枚铁胆转动更急,却没有声响,李淇从轿顶抽出一支五尺长的短矛,矛身金光闪闪,一望而知份量极沉,至少也有廿斤重。
    屋宇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嘶哑悲歌之声,那歌声抒发无限深沉悲哀,却又极是单调平板,来来去去只有几句。
    六个人从一间屋子鱼贯走出来,他们好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系成一串,缓慢而整齐。六个人全是白巾白衣,面孔也被白布遮住,全身上下连手指也没有露出来。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地方:人人都极瘦,像竹竿似的。
    其中有两个因为长发披垂,可以分辨出是女性。
    悲哀单调的歌声不知是哪一个人发出,六个人一步步行过来,动作慢而僵硬。
    “湘江龙”罗铁胆忽然感到全身发冷起了无数鸡皮疙瘩。“湘江虎”李淇也面色变得苍白,显然想恶心呕吐。
    天色仿佛一下子昏暗了许多,连太阳也不热了,秋风中平添浸肌刺骨的寒意。
    但幸而视线仍然清晰如常,那六个极瘦的白衣人在两丈外停步。他们实在太瘦了,使人担心这串“人竹”会不会随风飞逝。
    两名丑仆突然都摘下帽子,满头乱发垂下来遮住了大部分面孔,然后,身子挺直僵立动也不动。
    他们的姿势根本不是有生命的人类,形容得直接清楚些这便是“僵尸”。但原本有呼吸会谈话的人难道真的能变成“僵尸”么?
    悲歌声单调地在秋风中回荡,歌词居然听得清楚:“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
    这是古代两首最有名丧歌之一,丧歌当然是表示有人死了,却不知是谁阳寿已尽?是不是一种“暗示”?
    丧歌忽然停歇,四下便没有其他声息。
    前有“僵尸”“人竹”,后有“炼狱”“勾魂”使者,湘江龙虎罗李二人都因不知该怎么办?这么诡异奇怪的场面任何人都没有经历过,纵然威名镇湘省的武林高手罗铁胆和李淇都大感茫然以及说不出的恐惧!
    他们没有行动或言语,那些“僵尸”“人竹”“红蚁”“白蟑”亦全无声响动作。过了不知多久,毕夫人娇软的声音传出来,道:“现在不知是甚么时候了?”
    罗铁胆道:“申时左右!”(即下午四五点)
    毕夫人道:“韩自然现下怎样?”
    李淇惊噫一声,道:“不见啦!”
    毕夫人道:“你们本是找他报仇,刚才明明见到他本人,何以不出手?”
    罗铁胆不满地哼一声,道:“报仇也得找对正主才是,岂可胡乱出手!”
    毕夫人道:“你们问起‘湘江凤”崔菁之死,韩自然不是默认了么?”
    李淇大声道:“大哥,毕夫人这话有理,韩自然虽然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我瞧咱们三妹被害之恨已可着落在他身上无疑。”
    罗铁胆双眼一睁,精光暴射,满面杀气腾涌,李淇也是鬓发微竖,宛如虎豹发威,但却无轻妄燥急之态,反而显得更沉着。两人打几个手势,其中一个手势是罗铁胆左手的“铁胆”向“僵尸”丑仆作掷击状。
    毕夫人忽然道:“你们好像忽然已下决心要行动,只可惜一定失败。你们想不想知道原因?”
    罗铁胆李淇都不答话,毕夫人又道:“这是因为你们没有“眼睛’。”
    仍然没有人答腔,她叹了口气,道:“眼睛分好几种,有肉眼、有天眼、有慧眼,有法眼还有佛眼等,你们自问有甚么眼呢?”
    这句话声音轻柔悦耳,但罗李二人如闻霹雳,身子都震动一下,她的确说得对,世上之人每每对很多道理视而不见,那是因为他们只有“肉眼”而没有“慧眼”。罗李二人能享盛名,当然不是一般鲁莽武夫可比,但觉毕夫人这句话简直说到心坎里,没有法子不大为震动。
    事实亦是如此,他们根本找不到正确“目标”,跟没有“眼睛”有何不同?
    罗铁胆突然高高举起右拇指,李淇点点头,也举起右拇指回答,接着两人一齐行动,软轿四面的帘子突然都翻起搭在轿顶,轿中的人四面八方都看得见,是个锦衣高髻珠翠满头的少妇,端坐轿中竟不向四下瞧看,原来她被一条黑布扎住眼睛。
    那少妇显然相当美貌,忽然深深吸一口气,道:“啊,好舒服,刚才好腥臭,我几乎受不了。”
    罗铁胆道:“你有甚么眼睛?”
    华夫人道:“我有慧眼,可以看见你们看不见的东西。”
    李淇道:“别的东西都不打紧,只有韩自然,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华夫人道:“自然,我一瞧就知道他在哪里,他向来最怕我的眼睛。”
    李淇有点像自言自语,道:“但愿你的眼睛还在,我李淇实在不想对一个女子下毒手……”
    他扯掉毕夫人眼上的黑巾,却不解开把她双手反剪缚住的韧索。
    毕夫人先眨眨眼睛,然后四下瞧看。“僵尸”“人竹”以及“红蚁”“白蟑”等她都一瞥而过,目光很快就凝定于那排屋宇,她好像看见了甚么,但又好像很迷惘。
    秋天的黄昏来得早些,光线已略见暗淡,但她两道长长的眉毛,大而灵活的眼睛,瓜子型白皙的脸庞,依然清晰可见。用任何的眼光来评论,她都算得上是“美丽的女人”。只嫌太苍白了一点,好像一辈子都没有晒过太阳。
    李淇的金矛尖离她后腰要害只有一寸,人和金矛都稳如山岳,纹风不动。
    毕夫人忽然轻叹一声,眼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道:“他好像站在右边屋前的阴影中,但又好像不是……”
    罗铁胆道:“毕夫人不妨仔细瞧清楚些,但这回必须瞧得肯定些,否则……嘿……嘿……”
    毕夫人似乎对他冷笑声的威协意思毫不在意,缓缓道:“这是不可能的,韩自然永远逃不过我的眼睛。除非他练成了分身术!”
    罗铁胆厉声道:“毕夫人,他究竟在哪里?”
    毕夫人摇头叹气,道:“我找不到,他似乎根本不在此地。”
    罗铁胆冷冷道:“好,你永远也不必找他了。”
    毕夫人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中之意,惘然道:“他莫非根本不在此谷?但如果他不住在此地,恭叟又何以严禁我踏入此谷一步?”
    罗铁胆一扬手,一枚铁胆挟着震耳的风声飞出,“砰”一声击中眇目“僵尸”。但罗铁胆却感到难以置信的连连眨眼,因为他看见那“僵尸”的手微动一下,原本击中面部的铁胆却击中麻布幡,尤其奇怪地是布幡连震动都没有,这当然是不可能之事,“铁胆”本是最霸道强劲的暗器之一,而罗铁胆的手劲更是出名的强大威猛,江湖上人人皆知他的铁胆可以洞穿过尺厚的墙壁。
    毕夫忽然道:“你最好省点力气,独眼张手中的“蔽日灵旗”乃是排教八宝之一,经过不知多少代的教主祖师祭炼过,就算有千军万马杀去,也不能伤他一根寒毛。”
    李淇接口问道:“另外一个呢?”
    华夫人道:“他叫铁头王,身上藏着七支‘残星晓月针’,如果惹出这七支神针,你们立即到阎王殿前报到,半刻也拖延不得……”
    李淇突然把轿顶掀下,晃眼间变成两面盾牌和一堆硫硝火药等物件,他当即掷了一面盾牌给罗铁胆,两人又同时把轿身抬起,轿底脱落地上,李淇用脚一蹬,罗铁胆迅即打开上面一层厚木板,里面有八个阔口圆罐,都盛装了大半罐红黑色的液体,腥气扑鼻。
    轿子现在只剩下四根支柱,两支长杆以及一些布帷,毕夫人虽然还在“轿”内,却有一种空荡荡近乎裸露身体之感。不过她仍然很惊佩地瞧看他们,说道:“两位准备得好周详,有护身盾牌,有几种火器和火药包,还有八罐‘血’,唉,这八罐血必定鸡犬猪羊都有,怪不得我刚才给血腥味熏得头昏眼花。”
    罗铁胆不理她,突然掷出两罐“血”,两个陶罐飞出时互碰碎裂,登时溅射出满空血雨。
    “血雨”笼罩范围相当广阔,除了“独眼张”和“铁头王”之外,那一串六个白衣“人竹”亦没有幸免。
    六个缟白长衣和头巾上霎时血渍斑斑,鲜红刺眼,反而增添恐怖气氛,使人感到这六个满身血污又见不到面孔的“人竹”简直就是“死亡”的使者。
    一般传说凡是使用“法术”的人以及鬼魅等都怕血污,尤其是黑狗白鸡的血。但显然这个传说并非事实,罗铁胆一脚把剩下的六罐“血”扫到一边,这些血既然没用,就得另想办法。
    四支直竖的轿柱,原来是伪装的火炬,中心是空的,里面有特别的油和芯,李淇迅快点燃后发出两道奇亮的火焰,光线甚至把七八丈外的屋宇都照得很清楚明亮。
    那凄凉单调的“悲歌”突然升起,竟不知哪一支“人竹”发出的,却居然使得四支特亮的火炬一下子黯淡不少。
    眼见如此诡异的事情发生,罗铁胆李淇立即晓得只有一条路可走。他们已不知计划过多少次,既然“敌人”果真有超人类神秘力量,证据确凿,只有走最后的一步棋。
    世上任何生物,甚至武功练到金刚不坏之身地步,也只怕一样,那就是“火”。无情的火可以毁灭一切,亦是使世上各种物质还原或突变的重要手段。而人类能脱离原始生活,“火”也是至为重要的因素。
    但现下要对付的是神秘莫测的力量,鬼魂和法术都是超乎物质的。究竟能毁灭万物的“火”有没有用处呢?
    华夫人的声音在凄凉的悲歌中,好像也染上妖气,她道:“罗铁胆,李淇,你们最后只剩下‘火攻’一着棋子,你们要不要听听我的忠告?”
    李淇在她说话时,迅即掷出十几包物体,有些散开洒满一地,都是硫磺硝石等,有些撒开时变成几十个小包,谁都晓得那是某一种“火器”,只要地上琉磺硝石一着火,就能纷纷引爆。
    罗铁胆的“胆子”如铁,竟然毫无惧色,面对那两位“僵尸”和六个“人竹”,剑已出鞘,左臂挂着盾牌,情势摆得很清楚,他将首当其冲对付“僵尸”“人竹”。至于后面的“炼狱”“勾魂”使者,留给李淇的火器对付。
    还是李淇说话,道:“毕夫人,你的忠告可能太迟了……”
    毕夫人插口道:“不,怎会太迟?”
    李淇道:“你听我说,我们兄弟本就不打算活着出谷,你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当真已活得不耐烦,所以才选中‘恶仙人’韩自然作为敌手,老实告诉你,罗大哥和我都有一枚‘大地平沉神雷’,‘岭南祝融社’的火器,三百多年来独步天下,这枚神雷乃是祝融社三大火器之一,只要引爆一枚,百丈方圆之内的树木屋宇全都化为灰烬,你可能也听过了,你猜世上有没有威力如此强大的火器呢?
    毕夫人骇道:“你……你们都是疯子……”
    李淇仰天大笑道:“不,我们一点不疯,你想想看,我们两条性命算得甚么?只要能把黑石谷炸为平地,就算再赔二十条性命也是划算的!”
    毕夫人喃喃道:“岭南祝融社的‘大地平沉神雷’,听说是古往今来火器之霸,威力之大不必多说,但又听说除了直接引爆外,还可‘计时’爆炸,只不知是传说抑是真事?”
    李淇答非所问,道:“毕夫人,你今年几岁?你很怕死么?”
    毕夫人道:“你可是想拖延时间?”
    李淇干笑两声,道:“咱们反正都活不成,我不妨告诉你……”
    毕夫人伸长脖子,眼中露出希望的光芒。
    李淇道:“你长得很漂亮。”
    毕夫人仍然伸长脖子,但旋即发觉不对劲,有点啼笑皆非地道:“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李淇道:“你还想知道甚么?”
    人死一了百了,只有活着的人,才须要劳心劳力为眼前为以后种种打算,“死人”还要打算甚么?
    黑石谷中天色完全黑暗了,但四支特制火炬却照亮了好大一片地方。可能是罗铁胆李淇死志已决,所以这时诡异恐怖的气氛也淡得几乎感觉不出。
    ×××
    十二页薄如蝉翼的纸上,写满了蝇头小字,文句很通顺,字也相当好,但可惜的是故事到此为止,关于罗铁胆李淇毕夫人的下场,“恶仙人”韩自然的结局,都没有交代。
    小辛还给严星雨,等他把这十二页蝉翼薄纸藏回颈链的小金盒内,才简单地道:“多谢!”
    严星雨仰头望天,晚霞把大半边天染得像万花筒似的,变幻缤纷的色彩,令人目不暇给。
    小辛不想把他观察所得透露出来,例如:这份报告末后的两页变得非常潦草,显然书写报告时是在很匆促紧张的情况下。又:韩自然由始到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一个“形象”而已,他本是主角,却被“毕夫人”抢尽镜头,可见得他处情一定很奇怪,甚至于“不存在”。又:书写报告之人必是现场中的一个,是哪一个不要紧,因为至少已知道那“大地平沉神雷”当时没有爆发,否则哪有书写报告的机会?其实这份报告,一开头就有一个“独”字,小辛由此猜测书写报告之人就是“独眼张”,此外,还有一些别的……
    严星雨深深叹口气,道:“小辛兄,人力能不能击败排教的法力?”
    小辛道:“横行刀在不在你手中?”
    严星雨道:“世上最厉害的武功,也不能超过‘人’的范畴,但‘法术’却不然,那是超人力超自然的现象!”
    小辛道:“连四没有死,有人救活了他!”
    严星雨目光回到小辛的面上,道:“除连四和横行刀外,别的事你概不关心?连韩自然的结局你也不想知道?”
    小辛道:“韩自然究竟做过甚么事?”
    这个答案的确不能从那份报告中找到,小辛问话宛如用刀,轻描淡写地攻入要害。
    严星雨微微怔一下,虽然不太着痕迹,表面上几乎看不出来,但如果这句话真是刀子,严星雨自是“非死必伤”。
    其实“恶仙人”韩自然的事迹传说甚广,江湖上人人皆知,所以一件最秘密的事才最有价值,才值得提及。但小辛却对韩自然一无所知,严星雨应该先说一两件恶迹才对,小辛只不过使对方暴露“选材不当”的错误,正如敌人明明是拔山扛鼎神勇之士,你还要选择重兵器与之硬拼,错误是一样的。
    天边的彩霞已经由绚烂归于平淡,茅亭内光线微见暗淡,一天又过去了,小辛内心深处打个寒颤,因为那幽冥世界永远被“黑暗”统治,所以他不喜欢黑暗。
    “烟雨江南”严星雨的眼睛没有漏过小辛任何微细的表情,他突然拍掌两声,老人家和书僮立即奔到。
    这一老一小聪明而俐落,一下子就把亭子内杯盘等物收拾干净,却特别安排下两个犀角巨觥,斟满了浓烈的“莲花白”,然后又在亭内亭外点亮二十八盏风灯。
    “挑灯夜战”的阵势已摆好,最后那书僮送一把刀来,双手捧到小辛面前。
    小辛并没有立即伸手去接,目光透过面上迷雾盯住书僮。那是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庞,眉毛长弯,眼珠黑而灵活,透出狡黠或者惊疑神情,好像敏感多疑的兔子忽然和猎人面面相对。
    小辛声音变得冷酷狠辣,道:“你只要小指头动一下,我就打烂你的面孔。”
    书僮全身露出僵木的痕迹,果然连小指头也不敢动一下,除了眼中闪着震惊的神情外,白白的脸上已有许多颗冷汗渗出。
    小辛又道:“我给过你三个出手暗算的机会,但你都错过了,你想与我面面相对时才动手,那时你可以看见我的惊讶、恐惧和痛苦……”
    “烟雨江南”严星雨居然负手站在一边看热闹,一句话都不说。
    小辛道:“你不是人,只是一只刺猬。”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书僮”的衣服,看得见书僮的双肩肩尖,手肘,膝盖等地方,都藏着布满细针的皮垫。任何人若是被他滚入怀中,非被刺得到处都是针伤不可,如果细针淬过毒,那就变成死尸。
    那书僮只敢眨眼,全身其他部分果真都不敢动,小辛既然说得出“打烂他面孔”,谁都不敢不信,同时谁也不愿意面孔变成稀烂苹果的样子。
    小辛哼了一声,道:“开口讲话可以,就是不许动,你左腕藏着的是甚么暗器?大概是用机簧射出的毒针吧?”
    书僮道:“是……是一支钢管,内藏七支毒针十二粒毒砂……”他的声音本是孩童清脆的嗓子,现在已经嘶哑干燥。
    小辛道:“原来是四川‘不动阎罗’家的暗器,我记得好像叫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针砂可以一齐射光,也可以分两次发出?你是阎家的人了?”
    他大概忽然记起对方不是“人”,立刻又道:“你不是刺猥,也不是男人。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有多少不同的特征?”
    书僮面色灰白,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烟雨江南”严星雨忽然开口,道:“小辛兄,这一位自称是阎家嫡裔,也是世上唯一还活着的阎家传人,芳名晓雅。”
    阎晓雅,名字很好听,人也很雅致,尤其是用想象力看到这个清秀书僮把头发垂下,换下女装,再加上一点儿胭脂的话,必定有清丽绝俗之美。
    卿本佳人,何以参与江湖仇杀之事?想当年四川不动阎罗威名赫赫,据说他曾经端坐在一方石台上,被一百余名披甲执盾的武林好手围攻。但他身不动手不抬,百余名武士全部仆毙。每个人都是在盾甲缝隙遮蔽不到处中了针砂之类歹毒暗器而死,这便是“不动阎罗”此一可怕外号的由来。
    如果阎晓雅真是“不动阎罗”的嫡裔,又得到秘传手法的话,的确可以仅仅小指头略动便取人性命,由此可窥见小辛的观察力惊人之至,因为他一开口就指出,“小指头都不许动”。
    目前的形势只有小辛和阎晓雅处于危机中,反正性命是别人的,所以严星雨悠悠道:“阎晓雅姑娘,我劝过你凡事务须三思,但你却一意孤行,可怜亦复可笑。以我看来,小辛兄横行半壁河山绰绰有余裕,除非碰上拥有另一半天下的‘刀魔’呼延长寿……”
    “刀魔”呼延长寿这个名字好像本身已带有妖魔味道,尤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亲口承认此人拥有一半天下,便绝对不会虚假。
    但小辛竟没有表现出丝毫好奇心,却忽然道:“你样子很好看,所以我很不想打烂你的脸孔。”言下之意,还是要打烂她的面孔。因此,阎晓雅的面色更加苍白。
    那个老人家从林中奔出来,急得一头大汗,远远厉声喊道:“小辛老爷休下毒手……”
    小辛不理他,又道:“阎晓雅,闭上眼睛,闭得越紧越好!”
    阎晓雅目光一闪,突然发觉小辛和她的距离不知不觉中近了半尺,她立刻骇然闭眼,当真紧紧闭着。
    老家人奔近茅亭,却见小辛的人已经在亭外,他惊愕地猝然停步。
    小辛道:“我的夜眼还过得去,但我仍然不喜欢黑暗。”话刚说完,二十余盏风灯悠然一齐熄灭,四下陷入一片漆黑中。
    这片黑暗来得如此突然,如果小辛还站在阎晓雅前面,他岂能躲得过阎晓雅的歹毒暗器?何况还有那老家人和虎视在侧的“烟雨江南”严星雨?
    小辛的身子像飞花落叶般飘逸空灵,轻轻落在一个人后面。
    这个人所站之处,距那茅亭还有十七八丈,他一定是发现耀眼的灯光忽然熄灭,所以也就凝立不动,满脸俱是惊疑的表情。
    小辛伸手拍他肩头一下,那个身子一震,却感到喉间有一股热气扼住,发不出声息。
    小辛在他耳边悄悄道:“你来干吗?”
    那人全身肌肉神经忽然都松弛了,两手反抄,搂住小辛的腰。
    她的气味,特别是双手,小辛熟悉得无以复加,这个人就是很野很美的“绿野”。她应该和爷爷在一起,照顾连四的伤势,何以忽然跑到这儿来?
    他们走了二十余丈远,绿野发觉堵住喉咙那股热气不见了,当下双手勾搂住小辛臂膀,好像怕他忽然飞逝无踪,低声道:“你和他动手了没有?”口气中流露出无限关切挂念。
    “他”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小辛自是会意,道:“没有,因为有别人打岔。”
    绿野叹口气,道:“果然不出爷爷所料,他说你虽能顺顺利利见到严星雨,却不容易顺顺利利决战!”
    小辛道:“如果你爷爷能推测出来,可见得这种情况并非凑巧碰上,而是严星雨有心制造的。”
    绿野道:“当然啦,你到底知不知道?严星雨成名十多年来,还没有人见过他的剑法!”
    小辛淡淡道:“剑法并不顶重要,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人物才配称真正的高手。”
    绿野忽然醒悟,道:“原来如此,幸而那一夜我亲眼看见你和数十个武林名家对峙的情形,现在我了解啦,那天夜里的一幕,真是悲壮凄凉之极呢。如今回想起来,热血就涌上胸口……”
    小辛问道:“近年来四川‘不动阎罗’阎家的毒药暗器,有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
    绿野想一下,道:“不动阎罗是谁?我没听说过。”
    小辛脑海中忽然泛现“花解语”美丽的脸庞,花解语博知武林历史的情况,她一定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可惜她不但不在此地,甚至连她的生死亦很有问题。
    绿野忽然粗野地摇撼他,道:“你在想谁?花解语么?”女性敏感的直觉往往令男人魂飞魄散,绿野一言中的,小辛不觉瞠目结舌。
    绿野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她,她有甚么好?你说出来,我能比她好一千倍。”
    她口气直率强烈,使人不能不信,亦不能拒绝——至少在口头上不愿拒绝她、伤害她。
    小辛立刻拿出盾牌,便是“连四”,问道:“连四怎样了?”
    绿野道:“没事啦,但也像从前一样没用,他是真真正正的懦夫!”
    小辛若有所悟,道:“是因为他不敢拔刀么?”
    绿野道:“对,他一直不敢。”
    小辛道:“你爷爷为了你,想过很多办法,仍然失败了,对么?”
    绿野点点头,忿然地低哼一声,道:“我真不明白连四,世上真有那么懦弱怕死的人么?”
    小辛静静思忖很多事,至于连四,已经不用多费脑筋,显然那些欺负他的流氓,是海龙王雷傲侯支使的。当然在雷傲侯的立场来说,只要连四肯拔刀,就算杀死十个二十个流氓,雷傲侯一定设法替他打点摆平,不至于吃上人命官司。
    连四为甚么不敢拔刀?怕死?怕拔刀不够快?或者天性怯懦根本不敢面对任何挑衅?
    小辛问道:“你讨厌连四?”
    绿野点点头,但面上却露出犹疑寻思的表情。当然她万想不到,如此漆黑的一片环境,她的表情仍然被小辛看得清清楚楚。
    小辛微笑一下,又道:“你不但讨厌他,还很恨他,因为这个人居然是你将来的丈夫,对么?”
    绿野道:“对,但爷爷随时可以推翻婚事的承诺,我亦可以不听爷爷的话。”
    小辛道:“你既然讨厌他恨他,把他交给我,好么?”
    绿野道:“你要他干甚么?”
    小辛道:“你何必关心?”
    绿野声音高亢起来,道:“我为甚么要关心他?”
    小辛道:“不关心就不必多问,连四在哪里?”
    绿野赌气地撅起嘴巴,道:“不问就不问,他在南京。”
    小辛忽然道:“别说话,听……”
    绿野吃一惊,屏息静气查听一阵,她没有听到任何可疑声息,但小辛的话可不敢等闲视之,所以不敢作声,摇摇他的臂膀。
    小辛道:“你没有听见么?”
    绿野道:“听见甚么?”既然他开口了,她也就敢作声。
    小辛道:“水田虫鸣,夏天晚上最热闹,当然还有些你听不到的声音。”
    绿野为之气结,道:“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听过虫叫?告诉你,这儿有‘螽斯’‘蝉’,还有‘蟋蟀’‘蚱蜢’‘青蛙’,我都听见,从前在夏天的夜晚……”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很多,“我常常躺在树杈上,树叶的缝隙漏下来点点星光,那些小家伙吵得不得了,使我从来没法子数出星星的数目……”
    仲夏之夜,数星星的年华,江南凉润的晚风,加上少女情怀,“虫声”变成诗歌的伴奏。绿野当然听得见而且有一份怀恋,但小辛呢……
    小辛道:“我听见蜘蛛结网的声音,蜘蛛总是在夜晚结网,你可知道?”
    绿野怔一下,道:“蜘蛛结网也有声音?”
    小辛道:“蜘蛛到早上就收回蜘网,等晚上再结一次,你可知道?”
    绿野当然不知道,但小辛越是提出许多她不知道的问题,她就越发感到他的神秘魅力。
    小辛又道:“最近我在山川田野发现很多东西,故老口传或书本上都没有提到。你知不知道凤眼蓝的生长有多么强大?我小心计算过,一株凤眼蓝(一种浮在水面上的植物,根部有充气的球茎,开蓝色花)每天可以繁殖三四百株。一晃眼工夫,整个池塘布满凤眼蓝了。你可知道每种鸟日暮归巢的时间都不同而又固定的么?首先是鹪鸟,然后是聒噪的乌鸦,接着是麻雀、画眉,最后是燕子,这时天已经黑齐了!”
    绿野静静听着,她希望这个男人继续说下去,不要停止,最好永远不要停止。
    她亦从来没有想到过,每天看见每天接触的大地原野,竟有这么多稀罕新鲜的事,只不知小辛何以能够发现?为甚么他能发现别人看不见,听不见的事物?
    小辛忽然拍她肩膀,轻轻地只有两下。绿野大吃一惊,道:“你要走么?到哪儿去?”
    小辛说道:“去取回横行刀。”
    绿野道:“我还能够见到你么?”
    小辛道:“当然可以,我会把刀送去南京。这把刀是连四的。”
    ×××
    明查暗访了十五天之后,种种证据都对“烟雨江南”严星雨有利,因为所有的证据都指出,连四横行刀被夺的那一天,严星雨本人却在南京对岸“浦口”作客。请客的是南京省镖行鼎鼎有名的前辈人物“风铃铁索”石鹏,当天以及那一夜,一共有五个人作长夜之饮,严星雨是其中之一个。
    其实却有六个人,不过第六个人却是严星雨的书僮,小辛查得很清楚,这名书僮正是那女扮男装的“阎晓雅”,所以把她剔出证人之外。
    阎晓雅恢复女装之后,竟是淡雅如仙的美女。当她踏入金陵著名的饭馆“四海春”时,由于有老家人陪着,所以还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
    饭馆的生意很好,人声嘈杂,阎晓雅占的是二楼临街的雅座。空自摆了一桌子酒菜,她连一样都没有动过,光是捧着一杯苦茗,慢慢呷着,目光落在熙往攘来的街道上。
    老家人埋头吃了三大碗饭,放下碗筷,叹口气道:“小姐,不吃东西不过是跟自己过不出而已……”
    他一定知道劝解无益,所以根本不待她有所表示,迳自斟了一杯浓茶,一连喝了几口,然后又道:“小姐,我的名字是不是叫做阿福伯?”
    阎晓雅姿热依旧,目光投向窗外的街道上,全无声息。
    阿福伯叹口气,道:“小姐,烟雨江南严星雨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你知不知道?”
    阎晓雅道:“他很聪明?真的?”
    阿福伯道:“当然是真的,严星雨有财有势,武功既高,人又潇洒英俊,但如今行年三十七岁,还没有娶妻。”
    拥有种种条件而不娶妻,难道说是“聪明”?
    阿福伯又道:“娶妻有百害而无一利,愚笨而不漂亮的使人倒胃口,但越聪明漂亮的越难驾驭,整天伤脑筋耽心事。女人不比银子,银子没有脚,不会跑。但女人却有脚,越漂亮的跑起来更快……”
    阎晓雅耳朵听着“怪论”,眼睛仍然投向楼下街道中,她似乎想在来往不绝的行人中发现某一个,但面上却没有期待的神色,很可能她心中已知道绝不可能发现那个人。
    阿福伯又道:“女人很奇怪,越追她就跑得越快越远,我从前已吃足苦头。”
    如果烟雨江南严星雨为了此故而不“娶妻”,就算比旁人聪明一点,却也万万算不上“天下最聪明”的人。
    阎晓雅微微烦躁起来,自己问自己道:“我究竟想怎样呢?暗杀小辛之事已经失败,严星雨无法再帮忙我,我应该远远离开,何以还逗留在南京?莫非我想再见到严星雨?不对,最近我只想起小辛,不是严星雨……”
    她收回目光,在老家人阿福伯面上打了转便又投向街上。想道:“小郑真怪,三十岁的小伙子,却专爱扮老人,两年来一直跟随我,当真像老家人般侍候我,却从没有丝毫不轨之心,剑术和易容功夫一样精妙,杀人时诡诈机变之极,的的确确是第一流的暗杀高手,我们搭档得非常非常好。但也许应该收手了,这种行业难道一辈子干下去不成?”
    小郑的声音就像阿福伯那么苍老,说道:“我们这一行不能过平常人的生活,若是娶妻生子,就像是喉咙要害送到敌人刀下。所以我说严星雨很聪明……”
    阎晓雅讶道:“严星雨也是这一行的?”
    小郑道:“我嗅出他有这一行的气味而已,还没有证据!”
    阎晓雅想了一下,道:“不可能,他身为大江堂堂主,号令千里,权势赫赫,又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一。我问你,一个人有名誉地位,有权力,有钱,他何须做这种行当?”
    小郑耸一下肩头,道:“我说过没有证据,所以无法肯定,不过他有了名誉地位,有权力,有钱,他还能干甚么?”
    这种内容的谈话,最好别让隔壁之耳听去,所以他们都是使用一种独特的传声法门交谈,声音比蚊子飞还细小。
    小郑又道:“你心情不好,我现在去找幢合适的房子租下来,再找几个使婢仆妇,暂时住一段日子,你意下如何?”
    这个人有一种洞察人心的观察力,又极会体贴,阎晓雅不禁大为服气,道:“好,别去得太久!”
    小郑走了之后,阎晓雅立刻就看见小辛在街上走着,她身子震动一下,很想大声招呼他,叫他上楼来吃点东西讲几句话,但不敢贸然这样做。
    阎晓雅向来很有决断,从来未像这一回犹疑不决,幸而小辛一迳走入这间饭馆,因此她有多一点时间考虑。
    小辛在厢座外走过时的步声像猫一样轻柔充满弹性,如果阎晓雅不是先见到小辛进来,而极为小心查听的话,一定听不见有人走过。
    这个人真可怕,虽是在平常时脚下仍然保持警觉,随时随地可以像猫一样弹跃,阎晓雅简直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但迅即陷入迷惑中,因为小辛的步声过去之后,忽然完全消失,以致无法猜测他走入哪个厢座之内。
    阎晓雅轻轻叹口气,知道只有亲自去每个厢座瞧瞧,才可以知道答案。
    她拨开厢座布帘,忽见一个人的面孔距她不及一尺,她被突如其来的景象吓得愣住,瞪眼睛张开嘴巴,就像傻子一样。
    那张面孔上有一层迷雾,叫人瞧不出他的年龄,但两道锐利目光却射穿别人的心。
    阎晓雅在心中喊道:“天啊,小辛,是你?”
    小辛好像听得见,应道:“是我。这厢座布帘密垂,应该有人,但几乎连呼吸声也没有,所以我等着瞧瞧是何方高人!”
    很奇怪的事被他一解释,就平淡无奇,只听小辛又道:“你果然很漂亮,当时你虽女扮男装,我仍然瞧得出你很漂亮。”
    阎晓雅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才道:“要不要进来喝一杯?”
    小辛道:“很好,我也想跟你聊一聊……”
    店伙跟着就进来了,是个年轻家伙,他用惊奇而又敬佩的眼光瞧小辛好几眼,大凡是男人对于另一个能够轻而易举勾上美女的男人,总不免即惊且佩。
    杯筷换过,阎晓雅亲自斟满一杯,自己也斟满了,双手捧杯道:“小辛,干了再说。”
    小辛动都不动,冷冷瞅住她。阎晓雅的杯举在半空,见他不理,一时之间喝了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突然一只手把小辛的杯子拿起,不过杯底离桌面才一尺便停住,原来是小辛抓住那手臂。
    小辛道:“你叫甚么名字!”
    拿起酒杯的人原来就是那年轻店伙,他忽然发觉不但手不能动,根本全身没有一处能动,只有嘴巴还可以说话。
    年轻和冲动往往分不开,等到不再轻易冲动的年纪,却已做下不知多少错事,那店伙道:“小的叫阿成。”
    小辛道:“阿成,这杯酒你亲眼看见是阎晓雅斟的,你若是喝了这杯酒,忽然头晕肚痛甚至死掉,你怪不怪我?”
    阿成讷讷道:“当……当然不怪你。”
    小辛松手道:“好,你爱喝就喝。”
    阿成的酒杯登时凝结在空中,既不敢喝亦不能放下,一急之下脸红脖子粗,再加上尴尬。
    阎晓雅柔声道:“阿成,小辛说笑话唬人,我帮你喝这一杯。”
    她没有伸手取杯,因为阿成也忽觉得很荒谬,这杯酒怎会喝死人?所以他马上送到唇边,但他全身忽然又僵木。小辛说道:“楼下有几只狗,找一只来试试看。”
    阿成纵是不信这杯酒有问题,但用狗试验的主意对他只有利而无害,所以答应得很快。
    那只黑狗相当肥壮,酒杯一直放在桌子上,没有人动过。阿成把狗翻转按在地上,至少灌了大半杯进去,过了好一会,阿成放松手,那狗一溜烟跑掉了。
    阿成道:“客官,酒好像没有问题,只怕是你的脑袋有问题!”
    小辛静静瞧着阎晓雅,她的微笑很斯文,很纯洁,没有丝毫嘲讽,小辛既然不能证实他自己的判断,以常情而论,应该自觉惭愧,而阎晓雅大大讥嘲他一番亦不为过,但小辛一点也没有惭愧之意,眼睛也不转向阿成,冷冷道:“你如果不想变成哑巴,快走!”
    阿成乖乖的走了,剩下小辛和阎晓雅,小辛道:“听说‘不动阎罗’的惊世绝技是‘无痕砂’,发出时无形无影,受害者无痕无迹。我总算是开了眼界。”
    阎晓雅那一抹优雅动人的微笑登时消失,面色苍白如土:“我想……你不是人,是魔鬼化身。”
    小辛淡淡道:“你已经不是第一个这样恭维我的人,我现在只想知道‘无痕砂’有多大威力,能不能杀死魔鬼?”
    阎晓雅咬住薄而美丽的嘴唇,道:“别逼我,我不想对你用这种恶毒手段。”
    小辛悠然靠在厢座的板墙上,道:“有些人喜欢咄咄逼人,不幸的是我小辛正是这类人。”
    阎晓雅浮现一种奇怪的神色,含有浓重怜悯意味,通常只有对一个垂死之人才会出现这种神色。
    她温柔地道:“这是你逼我的,请不要怪我!”语声稍歇时,她双袖轻拂,又快又稳。
    别说是小辛,就算是很普通的武师,亦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到阎晓雅双袖发出两蓬针砂之类的暗器,袭射向自己身上左右两旁。
    小辛和普通武师不同之处,就在于小辛能够立刻晓得暗器的目标是甚么地方。他可以纹风不动,因为那两蓬针砂之类的细毒暗器距他左右双臂尚有数寸距离,除非他身子闪动,否则反而毫无问题。
    不过,小辛又听见板壁那一面的声音,是一柄锋利长剑刺透木板,剑尖对正对他背心要害。
    直到现在阎晓雅何以不直接攻击他的真相才大白,如果小辛向前跨出,剑刺之势一定比他快,但如果向左右闪避,又恰好把自己送到暗器部位之上。总之,他不论往哪一个方向躲都是不行。
    小辛的脖子忽然抵压着一把剑的剑身,此剑是从板壁刺出来,恰好从他脖子旁透过,小辛一碰到剑身,登时使那剑凝定不动,好像用大铁钳夹住。
    他当时既没有向前,亦没有往左右闪避,只缩低身子,原本刺向他背心的剑,变成从脖子边滑过。至于阎晓雅的两蓬暗器当然亦落空,小辛及时伸掌轻拍板壁一下,那两蓬暗器一沾木板忽然反弹回去,害得阎晓雅整个人趴贴地面,才避过这一下反击。
    阎晓雅站起来,花容失色道:“你是魔鬼,世上没有人能躲得过这一击……”
    小辛忽然双脚缩起来,整个人就吊在剑上,只见木板墙角无声无息透出一支黑色长钢针,此针本应刺中小辛足踝,现下却刺个空。小辛随即一脚踏住乌黑钢针,站直身子,说道:“这是暗杀道最可怕的‘大拼盘’手法,万发万中,永不失手。”
    “万发万中”这话绝不是夸口,因为阎晓雅的神情言语必能令任何人心神稍稍分散,而这时那支淬过剧毒的黑长钢针无声无息刺入足踝,神仙难逃。
    小辛既不是人,亦不是神仙,所以躲过此劫。这个解释自然很不满,但对小辛此人,这个解释竟不会使人觉得奇怪。
    小辛冷笑一声道:“你不必缩着头,耸肩翘臀准备跃上屋顶,这种‘蝠遁’忍术身法虽是诡奇精妙,但我一出手就抓出你的肠子。”
    隔壁小郑的姿势很奇特,正如小辛所形容的,头缩在双肩内,臀部翘起,表面上使人直觉他要往地面钻入去,但小辛却说他想跃上屋顶,还指出这是东瀛忍术的“蝠遁”。小郑全身冰冷,四肢筋骨好像冷僵了。谁也想不通隔着一道板壁的小辛,怎能看得见小郑的姿势?他又何以知道此是东瀛忍术逃命的秘法的“蝠遁”?最令人可怕的是:小辛怎知“蝠遁”的唯一要害是在“肚腹”?
    小郑当然害怕肠子被抓出来,神秘的恐惧使他面色变为紫色,这时叫他跃起一尺都办不到。
    小辛声音透过板墙,钻入小郑耳中:“三十五年前东瀛忍者高手伊贺川死于金陵,他的肠子被人抓出,流了一地。但听说他几种著名的忍术在中土有两个传人,‘蝠遁’是他几种拿手绝技之一,你姓郑亦是姓楚?”
    小郑声音嘶哑,应道:“我姓郑。”
    阎晓雅接口道:“他叫小郑。”
    小辛道:“伊贺川向来以暗杀为业,在圈内他的声名几乎超过‘血剑’严北。不过,后来事实证明伊贺川终究输严北一筹。”
    阎晓雅讶道:“你怎么晓得?你……你究竟是谁?”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想不想知道何以严北高于伊贺川?”
    阎晓雅那双美丽眼睛射出渴望的光芒。她当然想知道,世上谁能够不想知道“暗杀道”的轶闻秘事?
    小辛忽然闭起双眼,似乎是集中精神回想那些已成陈迹的秘密,但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向来记忆力极强,看过听过甚至感觉过的事情和经验,绝不忘记。
    他知道阎晓雅这个美丽“女杀手”目前绝不会出手,因为她等着听一件秘密,所以他大可放心关闭“视觉”,全部身心的力量完全集中“听觉”。
    一支短而锐利的钢针插入屋梁,一只巨大的蜘蛛沿着韧丝往上爬,到接近屋梁便停住。这些声音人类的耳朵无法听见,因为根本上不算是声音,只是“变化”和“波动”。
    但小辛听见,并且知道那只巨大蜘蛛其实是一个“人”,他亦知道东瀛忍者为了连空气也不愿搅动,所以修习蜘蛛的本事,利用蛛丝似的韧线滑过空气。
    小辛睁开眼睛,说道:“数十年前武林中有一位年轻高手,投入公门,先后跟随过天下三大名捕,把三大名捕全身本事都学会,成为有史以来最杰出的捕头。”
    阎晓雅道:“我听过他的名字,但近三十年来却消息全无,有人说他终于被暗杀了,也有人说他忽然退隐,有意使天下之人不知他的下落。”
    小辛道:“那是题外话,我要说的是这位‘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平生捕杀了数百名职业凶手,威震天下,暗杀道几乎在世间绝迹。他自认最得意的一役是在金陵莫愁湖旁,连破伊贺川一十二种忍术,逼得伊贺川不能不施展‘蝠遁’之术逃走,就在伊贺川身形快要隐没在树林顶梢的浓密枝叶中,这一刹那间,神探孟知秋施展‘天龙抓’奇功,一手抓出伊贺川的肚肠,伊贺川飞遁了十七八丈之远才发觉肠脏都不见了……”
    阎晓雅不觉连透几口大气,谁都想象得到伊贺川肚子破裂血肠飞洒的惨历景象。
    小辛又道:“但后来孟知秋临死之时,还亲口承认无法捕杀‘血剑’严北。因为伊贺川比不上严北,这个结论,无可置疑!”
    阎晓雅点头道:“对,对,伊贺川远远比不上‘血剑’严北,此论绝无可疑。”
    小辛冷冷道:“‘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没有甚么了不起,像其他落叶一样化为尘土,他终于亦不免一败涂地……”
    隔壁传来小郑惊讶的声音,听来似乎是在小辛背后原来位置发出,道:“他一败涂地?谁能击败他?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
    小辛道:“都不是,孟知秋虽然在很多方面成就杰出,例如他渊知博闻天下第一,又如他耳力至佳,可以听到蜘蛛攀游的声音,眼光精细敏锐,能够查看出每个人做任何职业所留下的痕迹……孟知秋打破了很多别人做不到的限制,所以大幅改变命运,可是宇宙万事万物都有一个‘极限’,他只能打破限制而不能超过极限,所以最后仍然败在‘命运’之下,也就是败在‘极限’之下。”
    阎晓雅迷惑地道:“我简直听不懂你说些甚么?”
    小郑声音透过板墙,但这一次都显示是在邻室高处发出,道:“我却只懂得他提到‘蜘蛛’的意思。”
    阎晓雅更疑惑了,道:“甚么蜘蛛?”
    小郑道:“我现在像蜘蛛一样吊在梁下,小辛特地提到听得见蜘蛛攀游声音,这暗示已经很明显,如果我不希望像伊贺川祖师一样肚破肠流,最好相信他和孟知秋一样听得见。”
    阎晓雅道:“你为甚么吊在空中?干脆破瓦逃走不得更稳妥吗?”
    小郑苦笑一声,道:“小姐如果你听到有人提起你最崇拜的祖师的事,又是最秘密的事,你肯一走了之吗?”
    阎晓雅道:“小郑,我们合作两年多了,这段日子我学了很多东西,但回想时又觉得想呕,你知不知道我打算说甚么?”
    小郑道:“我知道,你想拆伙。我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生涯很不适合女人,尤其是漂亮年轻的女孩子。”
    小辛道:“小郑,阎晓雅,我的横刀呢?”
    阎晓雅立刻摇头表示不知,小郑表情如何无从得知,只听他道:“去找严星雨。”
    小辛冷冷道:“我横行刀若是在手,最多斩下一两只手指,但既然没有刀,我就只好抓破肚子。”
    小郑没有作声,阎晓雅眼中露出恐惧,望住小辛,但他面上的迷雾,使人永远有瞧不真切迷蒙之感。
    小辛突然缓缓伸手,骈指如戟向阎晓雅印堂点去,阎晓雅既不知他是否有杀机,亦不会闪避……
    隔壁的小郑猛可咬牙,推开已经掀松的屋瓦,迅如狸猫从瓦洞钻出去,满眼阳光照处,使他泛起从鬼城逃回人间之感。
    可惜他这口气松得太快了一点,因为小郑目光一拢,便见到小辛双脚,竖在面前,小郑的脑子变成空白一片,已不会思考,抬眼望去,只见小辛炯炯双眸凝视自己。
    完了!一切都不必多说,遇上这种对手,简直是“天亡我也”!小郑一面想一面深深叹口气,全身放松瘫伏瓦面上,等候最后的一刻。
    小辛道:“伊贺川的绝艺还有多少传人?”
    小郑道:“我大师兄前年去世之后,据说中原只有我一个人是伊贺川祖师的传人!”
    小辛道:“伊贺川能在中原立足称雄,算得上是一代怪杰,这话是‘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说的。”
    小郑道:“我现在只关心我的性命。”
    小辛道:“你死不了,我想请你办点事,行不行?”
    小郑慢慢再度抬头望望他,方型的脸孔上充满了惊异神情,说道:“我居然还有利用价值么?”
    小辛道:“记住,你已经死了,至少阎晓雅认为这样。你却在暗中替我打听几件事,第一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上个月的行踪,第二件是……”
    ×××
    “南校场”周围相当偏僻荒谅,民居稀落,尤其是校场后面除了树林外就是旷野。在一片枫林旁有间矮陋屋子,通到屋前的小径,野草蔓生,几乎连路都遮没了。
    屋内居然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张方桌,两条长板凳,一张床铺。门前的小院落左面,另有一间小屋,设有炉灶炊具水缸等厨房用物。
    阎晓雅正在煎一条鱼。
    小辛默然注视她窈窕的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不妥当的感觉,于是回想一下昨天到现在的经过细节——他解开阎晓雅的穴道,她迅速清醒,第一句话便是:“小郑呢?”
    小辛道:“我刚刚丢掉一具尸体。”
    阎晓雅深深叹息一声,道:“其实小郑为人还不错,凡是老弱寡鳏,他都会送点东西或银子。”
    小辛道:“但他也杀人!”
    阎晓雅眼中闪过不服气的光芒,道:“你呢?你从未杀过人?”
    小辛道:“我杀人必有理由!”
    阎晓雅道:“你怎知小郑没有理由?”
    小辛道:“不必讨论了,你走吧!”
    阎晓雅站起来,忽又坐下,道:“你呢?”
    小辛道:“告诉你没有关系,但你却不许告诉别人。”阎晓雅严肃地点点头,小辛又道:“我打算隐居三天,然后找严星雨。”
    阎晓雅道:“你一个人?”
    小辛道:“当然只有一个人,难道隐藏行踪也要带很多人吗?”
    阎晓雅想一下,道:“我会烧饭做菜洗衣服,我暂时跟你几天好不好?”
    小辛没有拒绝,但由昨天直至今日上午已未(将近十一点),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事实阎晓雅跟他说了不少话,也问过不少话,只不过小辛总是回她一个白眼,一句话都不加回答。
    为甚么会有警兆呢?小辛反复寻思着,这种心灵上直觉的警兆,绝不会无因而生。好多次他没有送上性命,便是因为心灵感应这种预兆,而加以警惕之敌。
    在理论上,阎晓雅屈身相随必有原因,为了要报小郑被杀之仇也好,为了“烟雨江南”严星雨也好,甚至为了“银子”也好,反正总有某种理由。因此她出手暗杀甚至用下毒的手段也不稀奇,说到“下毒”,她既能使用家传的毒药暗器,当然深谙下毒之道,在菜饭内下毒的自然最方便妥当,特别是女人最喜欢这种方式。根据谋杀案的统计,女性凶手使用最多的方法就是“下毒”。
    菜和饭都端上桌子,那条鱼煎得微焦之后,再调味红烧,香气扑鼻。另一样是白菜炒猪肉,一大碗蛋花汤。小辛登时感到肌肠辘辘,恨不得连吞五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
    小辛的眼光由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移到阎晓雅面上,看见她清丽雅致的微笑,纯洁得有如天使,任何人都决不相信她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她如此清雅脱俗,怎会是个冷血凶手?
    小辛轻轻地叹口气,掏出三个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排列在桌上。
    阎晓雅突然玉容失色,道:“那是甚么?”
    小辛道:“蓝色瓶子里是羚犀角粉,黄色瓶子是丹砂琉磺,红色瓶子是砒霜和蝎子蜈蚣赤练蛇等混合毒粉。”
    阎晓雅的叹息有如呻吟,道:“你……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小辛道:“你是行家,所以一听三个瓶子所盛载之物,就知道配合得宜,无毒不解。”
    阎晓雅颓然道:“小辛,你永远都占上风,是不是?”
    小辛道:“小时候不谈,自从我懂事以来,一共有十五年我永远屈居下风,直到最近,情形才改观。”
    十五年不是短时间,如果他没有吹牛,十五年的苦头的确叫人听了有点惊心动魄之感,同时现下的“屡占上风”也就极可以原谅了。
    阎晓雅低头道:“对不起,实在没想到,一个像你这种无所不能的人,也会有过悲惨的过去。”
    小辛道:“悲惨远不足以形容。”
    阎晓雅道:“是,我想你原本是心高气傲的人,即使在你小时候,仍是傲骨满身之人,所以十五年的屈辱,绝不是悲惨两字可以形容的。”。
    小辛把这三个瓷瓶放回杯中,然后拿起饭碗筷子,开始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他当真连扒了五大碗饭才放手,摸摸肚子,道:“饱了,很久没有这样的饱过,有些人告诉我,家常便饭才吃得饱,现在我明白了。”
    阎晓雅老早就吃饱,而且面上老是挂着满足的微笑,她现在知道喂饱一个男人原来很重要很有价值,至少自己会感到很满足,单是看他大口扒饭大箸夹菜的样子,就已值回票价了。
    小辛喝一口酽酽已经凉了的浓茶,才道:“你的‘无痕砂’很管用,可以杀人,亦可以解毒。那天在四海春,今天在此地,无痕砂使你减少很多尴尬场面。”
    阎晓雅垂头轻声道:“你饶了我行不行?”
    小辛居然无视于她极动人惹人爱怜的哀鸣,还生硬的道:“我要搜光你全身的暗器才行。我不喜欢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阎晓雅吃惊地道:“不,我答应你,下次不敢了。”
    小辛摇头道:“谁相信一条还有毒牙的蛇,此人将必倒楣受害。”
    阎晓雅无奈道:“当然我违拗不过你,但至少你会让我自己动手,献出所有的暗器,对不对?”
    小辛道:“不对,我亲自动手。”
    阎晓雅身子一震,道:“那怎么可以,有些暗器是在衣服底下紧贴肌肉的。小辛,我求求你,请相信我……”
    小辛道:“我不会把你当作女人就是。”
    阎晓雅几乎要跪下哀求,道:“你的搜查一定很彻底,我至少要把外衣通通脱掉,这样子非常的不雅,亦将贻误我一辈子?何必呢?”
    小辛道:“贻误一辈子?我可是听错?”
    阎晓雅道:“没有听错,我为人既愚蠢又固执,如果有男人见过我的身体,我一辈子跟定这个人,但你不是容许被人跟定的那种人,你想,是不是害了我一辈子?”
    小辛冷冷道:“何止外衣,简直全身不许有一丝一缕,而且我不止用眼睛,还要用手检查。”
    阎晓雅脸色如土,因为她知道任何女人要是一丝不挂之后,除了最隐秘之处,何须用手检查?如果小辛真是此意,他是不是存心不良?难道他仍然以为女人赤裸呈献,并且最隐秘处亦被检查被摸过之后,不能够不死跟着他?
    问题是他肯定永远给一个女人跟随么?这个人有如一团迷雾,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他想走甚么路,她愿意永远跟着他么?
    小小的屋子内激荡奇幻迷乱的气氛,有寒冷的杀机,瓷意奔放的热情,迷雾似的想象,还有冷静如冰的理智……
    小辛平静地道:“你不服气的话,不妨把一身本领使出来……”他的声音低沉安详,有着饱经世故的平静。“如果你杀死我,那就甚么问题解决了。”
    阎晓雅忽然抬头望住门外的天空,蔚蓝色的苍穹,足以容纳人间一切扰嚷困惑或争杀,但永不会回答任何人的问话。“天啊,老天爷啊!我出手的话能杀得死他么?我……当真能够向他施毒手么?
    如果要杀死强敌,最佳时机莫过于露出女性胴体的刹那间。至于像小辛这等无可再强的强敌,恐怕非得完全脱得精光的刹那间才有机会,她曾经受过这种训练,当时以至后来都认为这种“训练”属于多余之举,谁知今天果然面临这种局面。
    阎晓雅的衣服不多,脱了两件,就露出白藕似的两只手臂。她的颈细而力长,每一寸肌肤都如羊脂白玉,一望而知柔腻细滑兼而有之。裹胸的是一抹雪白罗纱,但隐约可见的胸肉,似乎比抹胸还白些。
    她的细腰不但衬托出胸部的丰满,还强调臀部的浑圆结实。短裤管下面两只修长圆白的大腿,简直能教人流下口涎。
    六个皮制的针垫都已剥下,这些皮垫都是在双肩肩尖,双肘,双膝等部位,密密麻麻的利针尖端泛现青黑色,可知不但淬了毒,而且毒性极为厉害。
    阎晓雅双手遮住突出的胸部,局促畏缩的站在小辛面前。不过她眼中却流露了内心的兴奋紧张,闪动的眼神充满着强烈的刺激,世上任何一个处女,当她平生破题儿第一遭在男人灼灼目光前脱掉衣服,如果还能够心如古井,那一定心理有问题。阎晓雅显然很正常,所以她畏缩、羞怯、慌乱。到后来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干甚么?
    小辛忽然出指点住她穴道,把她平放在床铺上,捏摸抹胸当中,也就是双乳中间的扣结,抽出一支细如发丝的钢针。但他却料不到抹胸一分为二,登时双峰颤挺眼前,肉香四溢。
    小辛好像是木头人,继续摸到她裤带和裤脚,他灵敏的指尖已发觉大有古怪,看准位置,一下子撕掉裤子。
    小辛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因为他万万想不到女性的胴体竟是如此美丽动人,竟然使他血脉贲张,身体内涌起强烈的冲动。
    他像一头猛虎,垂涎三尺,静静注视着猎物——一只白羊,他渴欲张牙舞爪上去,抓住那不能逃脱的猎物肆意大嚼,但是且慢,似乎尚有危险,危险在哪里?
    古今武林中尽有奇人异士能够练成“金刚不坏”之身,但从来没有人能把男性独有的器官练成“金刚杵”。这个部位必是全身唯一的弱点——致命的弱点,因此假设女性的私处内隐藏着武器,这个男人的后果如何,不难想象。
    小辛稍稍冷静之后,就想到这一点,但却无计可施,除非马上找到一个专门接生的隐婆帮忙,查明情况。
    阎晓雅美眸中孕着晶莹泪珠,惊惶的眼光中居然含有兴奋渴望之意。
    人生中原本充满了种种矛盾,爱中可以有恨,惊拒中可以有渴求,痛苦中可以有快感等等,所以阎晓雅的表现并非不合情理,只不过她清丽脱俗纯洁的面貌表情,使人感受得特别强烈,更易为之感动心软而已!
    小辛忽然拉起薄被盖住她身躯,轻轻道:“有人来了,如果不是被你影响,我不会现在才发觉。”
    阎晓雅的眼睛挤出一些心意,小辛居然能看懂,伸手拍她一下,道:“只能让你说话,不能放你。”
    阎晓雅透一口气,降低声音道:“不要让别人侮辱我。”
    小辛道:“如果我伤败或者被杀,你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屋子外面到处可见绿树青草,晴朗的阳光使得寂静的野外充满了生机。
    小辛出了门口,便笔直向树荫下的人行去。
    树荫下只有一个人,劲装疾服,身上交叉斜挂两条皮带。一条皮带插着七支钢镖,另一条皮带排列着九口短薄的小刀,背后斜插一支长剑,剑穗血红。
    小辛距他三丈便停步,这时他除了看出对方年约二十二三岁,自幼勤练武功以及冷酷眼神显示曾杀死过人之外,便别无所知,小辛甚至无法判断出此人来自外地抑是南京的居民。
    这种情形小辛还是第一次遇到,通常任何人一经他注意观察,至少可获更多资料以供推论判断。
    但这个人没有,干净得有如刚出世的婴儿,他的钢镖飞刀长剑,俱是江湖上极常见之物,任何人捡到都无法根查来源。换言之,验尸时起出这些凶器,也无法找到凶手线索。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呢?”
    那年轻人用冷酷的眼神打量着小辛,应道:“我叫韦达,还有一个外号,你想不想知道?”
    小辛道:“知道了也好,如果我若是被杀死,知不知道都是一样。”
    韦达道:“我的外号叫‘有血无泪’,只不过是我几个认得我的人起的,其实没有多少人晓得。”
    小辛道:“这一行你干了多久?大概不超过三年吧?”
    韦达道:“你已经知道我干哪一行的?”
    小辛笑一笑,正因为这个人太干净了,只有干“杀人”这一行,才会收拾得不留一点痕迹线索。
    这一行的人虽然必有根源,但当他能单独出道“交易”时,一定会切断所有的根源,纵然失手被杀,但是谁也休想从他的尸体上找出他的出身、籍贯、住所等线索,当然更查不出与他“交易”之人。
    小辛道:“我们的正确距离是三十一步,应该是飞镖飞刀最佳发射距离,你知不知道我为何特地给你这个机会?”
    韦达冷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因为敌人简直比想象中难应付得多,事实摆得很明显,如果小辛没有极有力的理由和把握,怎肯明知故犯地站在那个位置上?
    一个出色的“杀手”,通常只须要一个出击的机会就够了,要是一击不中,则后果决没有“远飚千里”那么简单。所以上佳“杀手’其实很难得出手,很少出现刀往剑来激战数十招甚至数百招的场面。
    小辛又道:“韦达,你年纪虽轻,却不是气盛鲁莽之辈,想来亦不至于狂傲得自认为天下无敌之士,所以我不妨多说几句话。”
    韦达道:“请说!”
    小辛道:“如果站在我这个位置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在一个黑地方,有四位第一流高手都想杀他。他用尽智慧武功机诈机变种种手段,竟能活了好几年。那四大高手其中有‘暗杀道’顶尖人物,有武功强绝一代的人物,有轻功暗器举世无双的人物,更有一生捕杀无数巨盗元凶的神探,经过这种严酷的考验之后,这个人你自问杀得死杀不死他?”
    韦达道:“这种人谁能杀得死他?”
    小辛道:“有!”
    韦达讶道:“谁?”
    小辛道:“世上不止一个人做得到,你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韦达冷哼一声,道:“你太看得起我了。”
    小辛道:“但不管出手的人是你或者别人,俱无分别。”
    韦达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辛道:“因为无论是谁出手,都不过是‘命运’的傀儡而已。”
    韦达道:“我还是不懂。”
    他突然发觉小辛面上的迷雾更浓,使人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神秘力量。他自动站在最难防御的位置,没有带武器,却说了不少话,他是不是拖延时间?为甚么要拖延?等候救兵?但不管是与不是,他何必选择那个最不利的“位置”?
    小辛道:“我说的‘命运’,不是神,亦不是神的力量,只不过是宇宙万事万物的‘极限’。例如我现在站在这里……”
    他终于谈到这一点了,韦达不觉得侧起耳朵,但并没有丝毫松懈,任何奇特之事绝不能令韦达分散丝毫注意力。“杀手”能一触即杀,而且保证能够全力发出。
    小辛继续道:“你我相距三十一步,你只要双手一齐发出七镖九刀,连苍蝇也飞不掉,当然我可以击落一两只飞镖和两三口飞刀,但这一刹那间,你最致命的一击已经发动,那便是你背上的长剑,为了配合时机距离,这一剑必是破空飞到。”
    完全正确,这就是韦达最擅长最凌厉的“杀手”,只要他有机会出手,不论小辛向地面上任何角度飞起躲避,或是凝立不动,都躲不过飞剑破空的雷霆一击。
    韦达全身的肌肉神经完全处于最警戒状态,眼光锐利冰冷盯住猎物,说道:“我仍然不懂。”
    小辛道:“距离、方位、角度以及你个人的巅峰状态,已经在‘时间’‘空间’做成无人可以逃生的‘极限’,我除非纵得比‘光’还快些,但这一定没有可能!世上谁能突破时空的极限?”
    韦达冷冷道:“你究竟想说到甚么?”
    小辛道:“很可惜,你仍然不明白,更可惜的是横行刀不在我手中,所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第三条路了!”
    话声才歇,两个人好像老早排演惯熟一齐动作,小辛微微屈膝坐马,是要站起的姿势,但韦达双手射出的七镖九刀,简直快逾电光,每一支镖或小刀都强劲绝论。
    但韦达忽一愣,已经拔出来用右掌托着的长剑,居然不能一气呵成地投射出去,因为小辛的身子隐没在地面之下,使他七镖九刀全部落空,亦同时使他的剑失去目标。
    小辛蓦然出现,快如鬼魅扑到,韦达的长剑脱手射出,也快得有如电光石火,但韦达甚至连转念的时间都没有,便已感到剑柄退回来在胸口撞了一下。
    那么年轻冷硬的杀手,被自己的剑柄撞一下,就跌倒变成一滩烂泥。
    小辛很快拾起所有的镖刀剑,连同韦达死后尸体,丢在地洞内。这个地洞刚才帮助他突破了“空间”的极限。换言之,对方暗器兵刃的一切计算,本以地面以上的空间作为基础。偏偏小辛能够射入地下,“空间”限制就被突破。
    在尸体兵刃上面,小辛用树枝和泥土加以填盖,于是,一个活生生的小伙子像烟云似地消失无踪。同时,亦无须向不存在的人解释任何问题。例如,小辛何以明知故犯站在三十一步距离之处。
    他缓缓走回木屋,寻思着韦达被甚么人聘雇的?谁知道这一处隐秘地方,以后还将派些甚么杀手前来呢?
    阎晓雅眼睛望住屋顶道:“你们交谈了不少话。”
    小辛道:“他叫韦达,我们的确谈了相当多话。”他双耳微微耸高,有点像虎豹搜索某种声音,眼中流露出警惕光芒。
    这间屋子里显然潜伏着危险,小辛用鼻子就能嗅出。但那是怎样子的危险?受害的人将会是谁?小辛抑或是阎晓雅?
    阎晓雅道:“我想喝点水。”
    小辛道:“水不必花钱,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但我却不妨给你一个忠告。”
    阎晓雅道:“喝口水哪有这么啰嗦的,你爱给我喝,不给就拉倒。”
    小辛哼一声,道:“我这个人就是山西骡子脾气,拉着不走,打着倒退。你想喝水,偏偏不给你。”
    阎晓雅叹口气,道:“好吧,你想给我甚么忠告?”
    小辛忽然笑容满面,看得出显然是有关“危险”的疑难得到解答,心情大为轻松。他道:“水喝多了要解手,对你有害无利,你并不是那种低贱买弄风骚的女人,你愿意我帮忙做这件事么?”
    阎晓雅大惊道:“不,用不着你帮忙。”
    小辛道:“你希望我死,一直找机会取我性命(这时他对她眨眼示意)。我很想找出一个办法解决你,最好不必我亲自动手杀你,我一向不喜欢杀人。”
    阎晓雅眼中闪出惊诧而安慰的神色,小辛怎会知道有危险?但谢天谢地总之他已知道而又正在设法破解。现在他正利用言语缓住局势,只不知他需要拖延多久?接下去用甚么手段?
    小辛两只手掌内忽然出现六种药材,他双掌一合,药材挤在一起,同时摧动内力,掌心变得热如烙铁,屋内马上弥漫奇异的香气。
    阎晓雅根本连香味尚未嗅到便已经闭目睡着,她面上虽然少了一对会说话似的明亮眼睛,却另有一种娇美,能使任何男人怦然心动,尤其是知道薄被下面的秘密——晶莹赤裸的女体。
    直到小辛认为“迷魂”之香达到可以迷昏一头大象,才收回功力。当下摄神聆听,床铺底下传出极细极长的呼吸声,节奏一样,迷香似乎没有改变任何情况,只有阎晓雅本来很雅致斯文的呼吸现在却粗浊沉重。
    床下又传来极轻微的“爬行”之声,透墙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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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幕前幕后
    小辛第一次感到“惊骇”,寒毛直竖,冷汗遍体。目下共有四个理由使他骇然汗下,一是暗中潜伺之敌用哪种手法威胁阎晓雅?二是接下去的后着定必极毒辣,这危险潜藏在何处?三是此敌呼吸声甚是怪异,竟无法判别是何种内功家数。四是此敌居然不怕“迷香”尚能施然离开,而这种迷香的配方本来就是针对气脉悠长内功深厚的高手用的。
    世事变幻无常确难预料,小辛一向被人看作“魔鬼”而不是“人”。但这个敌人却使他泛起碰见魔鬼之感。
    小辛一下子就到了屋后,身法之快,果然可用“跨日无影踏月凌虚”的话来形容。
    屋后阳光明朗,稍远处一排翠竹摇曳生姿。晴朗幽静的景色气氛教人怎样也不能想到“鬼魅”。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神秘感可言。
    不过墙脚处有一个洞,约是一尺见方,只要是骨胳柔软稍有武功之人都钻得过。
    小辛一脚踏住一物,却是只蠕蠕爬动的绿龟,约是一个巴掌大小,他既没有踏死那绿龟,亦不缩脚,因为龟尾有一条灰黯色细丝线系着,一端通入屋内。
    直到现在小辛才长长透一口大气,他终于找到“线索”,不必惊叹怪骇了。
    龟尾系着的细线色泽和地面砂石杂草几乎分辨不出,平常人万万难以发现,小辛不是平常人,所以发现还不算数,进一步便知道丝线另一端缚住一根小竹篾支撑着弹簧不使弹阖。此龟若是继续爬行,随时可以扯脱小竹篾,使弹簧合拢,于是牵动了机关。
    小辛知道机关发动的情况是一支毒针或淬毒的刀剑忽然从床板底刺上,刺破阎晓雅白皙嫩滑的肌肉,阎晓雅就会像虾子一样屈曲身体,不断痉挛抽动,不久气绝毙命,这就是“牵机药”毒性特征。在历史上最著名的牵机药凶杀案就是南唐李后主,这位照耀词坛千古无双的亡国之君,投降宋朝之后,由于一首虞美人的词,其中有两句是“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宋太宗便下令用“牵机药”毒死他。
    小辛毫不困难便把丝线弄断,放走绿龟,回到屋内,在床板底拆下一具钢丝编做的弹射毒针装置,这具“毒针发射器”制作得精巧之极,体积总共只有一个茶盅大小,机括很敏感,就算用一只蟑螂也能够牵动触发。另外薄被的一角也有一条细线牵击机括,如果小辛发现不妥,赶快揭被抱起阎晓雅的话,他所抱的人不久就变成了尸体。
    这是极卑鄙冷血的谋杀手法,由于触动机括的是“龟”或你自己,当时必有一番震骇迷乱,尤其是牵机药毒发时极痛苦抽搐,你救人都来不及,对于老早鸿飞冥冥的凶手更无法追捕。
    阎晓雅回醒睁眼,见到小辛英俊而又有一层迷雾的面庞,又惊又喜道:“我还活着吗?为甚么没有死?”
    小辛道:“你见到甚么?听到甚么?”
    阎晓雅回想一下,道:“一个尖锐口音在耳边告诉我,你一进屋,十息之内必须向你讨水喝,否则一支有牵机毒的利针就会透过床板刺入我的身体。”
    她喘一口气,又道:“这人的话声叫人不能置疑不敢反抗,但没有见人。”
    小辛道:“他希望我端水到床边,而在喂你喝水时,你忽然中毒抽搐。这一瞬间我势必心神稍分遭他毒手。”
    阎晓雅道:“好险,好可怕,这是甚么手法?”
    小辛道:“在暗杀道中,此是中乘手法,冷血而有效,但比不上你和小郑合作的大拼盘手法。那是上乘手法,每一下都要真功夫,配合得丝丝入扣才行。”
    阎晓雅沉默一下,才道:“既然小郑已死,从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小辛道:“除了‘拼命三郎’‘四方天狼’‘灵犀五点金’之外,最近我一口气遇上不少暗杀道高手,究竟是谁想将我置于死地才甘心?像你们这些人都不是容易聘请的,谁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么壮阔的气魄?”
    他并不是询问阎晓雅,因为大凡聘雇刺客的人,必定千方百计隐藏自己,除了当中向两边接触之人外,刺客杀手根本不知是谁出钱,亦不想知道。
    小辛深切了解此点,故此根本不向任何人询问。
    阎晓雅却道:“你可是疑惑严星雨?他固然有此财势力量,但我猜不是他。”
    小辛喃喃道:“如果他是幕后人,便不会把你们留在身边,但若不是他,我便猜不出任何人了。”
    严星雨,真像江南的烟雨般迷蒙,教人看不透,教人迷惑……
    ×××
    连四那张本来很英俊沉稳的脸,看来憔悴消沉。
    房子虽然不大,只有一个厅,两个大房间,当中是小院落。但通敞明亮,到处收拾得一尘不染,所有的家具都朴实大方。屋门外是一条宽巷,但屋宇本身却是嵌在一座大宅第的花园内,所以从厅房的窗户望出去,四下尽是花树和翠竹,景致甚为幽雅。
    连四在房内目光可以透过小院而见到对面房间内的绿野。但也时时碰到绿野愤怒不怀好意的眼神。
    绿野忽然大声道:“你的朋友不要你了!他不会送刀来给你,他骗人的!”
    这几句话连四已经熟得可以倒过来念,因为自从五天前绿野出现,占据了海龙王雷傲侯为小辛准备的卧房之后,他老是对连四大声嚷嚷这几句话。如果要计算次数,相信至少叫了一百次以上。
    连四被她叫得饭吃不下,睡觉不着。最可怜的是绿野根本不准他踏出屋外一步,想溜之大吉躲避她的精神虐待也不行。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竟然是我的妻子?连四时时忖想,嘴角不禁泛起苦笑,若是娶了她,过十年二十年之后,不知道她会变成何等凶恶的婆娘呢?
    娶她为妻万万不可,光是认识她就够瞧老半天了。连四不下百次对自己这样说,提醒自己决不可注意她的“美”,只可以挑剔她种种坏处。
    如果小辛永不出现,如何是好?逃是逃不掉,住下去却是有死无生,连四宁可被流氓们拳打脚踢,宁可有一顿没一顿的流浪,宁可风餐露宿……
    但是看绿野焦急野蛮的样子,却也不由自主泛起怜悯之情,连四极希望小辛忽然出现,这只是为了绿野而已,并不是他想得到那把“横行刀”。
    连四眼睛转向桌上摆着的四盘小菜,一大碗罗卜丝鲫鱼汤,热气腾腾的白饭。肚子的感觉是不饱不饿,任是山珍海味都没有用,一个人没有食欲就绝不想动筷,但如果有酒……
    酒,的确是寂寞愁闷的克星,在很多情况下,能使人渡过“危机”。
    可惜桌上没有酒,件件碗盘都是极精致的名瓷,每一件都可以换几十斤酒,但有甚么用?名瓷是名瓷,酒是酒!谁也不能代替谁!
    连四深深叹口气,人影一闪,绿野闯了进来,她叉腰瞪目大声道:“连四,你除了叹气,还有甚么?”
    连四瞠目不知所对,因为她来势汹汹,来意未明,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绿野忿然道:“这桌上的东西你不配吃……”接着一片碗盘破碎声,原来这个野蛮的女孩子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扔到院子里。
    连四根本不想动筷,所以并不难过,可是她的藐视侮辱却大大超过饥饿问题,连四忽然热血腾涌,气往上冲。
    好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怒气填膺,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突然站起身,眼睛不看绿野,只望住窗外。
    这股气势,连四整个人为之脱胎换骨,出现一个前所未见的连四,英气飒飒,如雄狮发威的气概。
    绿野忽然呆住,痴痴望他,难道眼前的英挺男儿就是从前萎靡怯懦落魄的连四?同是一个人,真能够变化如此之大之巨?
    连四终于向她看了一眼,便大踏步行出去。绿野不但不敢拦阻,连问他一句都不敢。
    踏着晨曦,众鸟争鸣宛如迎客,清幽的旷野生趣盎然,树叶草尖朝露未干,晶莹如颗颗透明珍珠。
    连四在树林边站了一会,深深吸口气,空气清凉新鲜之极,他也觉得自己已有再世为人之感。
    现在他由头到脚都换上新净适体的衣服,憔悴落魄已不留一丝痕迹。
    但谁也不知连四的内心有否焕然一新?他的性格是由怯懦变成坚强?他若是遇上敌人,敢不敢拔刀?
    连四本来穷得连喝一斤酒都没有钱,但现在看来虽然不是阔少,却也显然是不缺钱用的大爷。
    他何以能在半日零一夜之后,由落魄消沉变得积极焕发?何以能由贫无立锥而摇身变成有钱的大爷?
    一间屋子紧靠着树林,孤零而简陋,连四略略打量几眼,大步走近,朗声叫道:“小辛,我是连四。”
    掩着的木门“呀”一声打开,一个女孩子走出来,她身段修长,娇面清丽脱俗,但表情却很严肃,说道:“我是阎晓雅。”
    连四道:“你认识小辛?”
    阎晓雅道:“何止认识,我根本要取他生命。”
    连四摇头叹口气,道:“你说世事有没有真是真非呢?如果有的话,何以像小辛这种人,竟有那么多的人想杀死他?”
    阎晓雅笑一下,道:“听说小辛只有你这个朋友,只不知当小辛有危难时你能帮多少忙?”
    连四道:“我不知道……”他停口想了一下,又道:“我真的不知道。”
    阎晓雅道:“小辛快天亮时离开的,我认为他一定有问题不能解决。这两天不少人来杀他,热闹得很,所以我猜他的问题离不开暗杀之事。”
    连四眼中闪出沉毅光芒,大步入屋,一会儿出来,手中托住那具毒针发射器。”
    阎晓雅道:“小心,针上有牵机毒。”
    连四道:“是不是你的?”
    阎晓雅道:“不是,小辛说用此物杀人的手法叫做‘牵机勾魂’,当时他抓不到此人。”
    连四可能不知厉害,亦可能忽然变得大胆,对此面上全无表情,他道:“我查看过,小辛果然不在屋内。”
    阎晓雅道:“如果他在屋内,听见你的声音会不出来相见?”
    连四道:“我怕的只是他虽想出来却办不到。阎姑娘,你对小辛的事知道得很多,莫非这两天你都跟踪他?”
    阎晓雅道:“前天中午我们在饭馆碰见,这是第二次见面,由于第一次见面时杀他失败,我和同伴小郑,辞别严星雨回到南京,死了杀他之心。谁知这回见面,却被他迫得我们非动手不可……”
    她把当日如何与小郑配合施展“大拼盘”的手法,一直到昨天杀死韦达,以及破去“牵机勾魂”等经过详细说出,在这个过程中,她曾被剥光衣服之事亦没有隐蔽遗漏。
    最后她又道:“小辛很君子,昨夜他躺在板凳上,没有趁机占我便宜。但小郑之死,他仍然要负责。”
    连四没有评论,阎晓雅讶道:“我的想法难道不对?”
    连四道:“你的想法不要紧,重要的是小辛对你想法如何?”
    阎晓雅不觉气结,忍不住给他一个白眼,连四根本不瞧她,心中却想道:“小辛显然对她印象深刻和特别,否则不会让她跟到如此清幽地方隐居,又更不会天不亮就逃跑。”
    连四以男人的立场来想,所以认为小辛突然离开,根本就是躲避阎晓雅,因为这个女孩子清丽脱俗的气韵,的确能教任何男人“掉”下去,久处之下,终必被情网缚得动弹不得。
    如果我是小辛,如果我不想被女人绊阻,我也会匆匆逃跑,连四心中作成结论,注意力便回到“牵机勾魂”这具毒针发射器。
    他把这件暗杀利器丢回屋内,说道:“此人既要暗杀小辛,一定不止牵机勾魂一种手法。现在他一定跟踪着小辛,只要找他,就可以找到小辛。”
    阎晓雅道:“道理很对,但找得到这个刺客么?”
    连四道:“你说得是,不过凑巧我认得他们,再见啦,阎姑娘。”
    阎晓雅道:“我跟你去找小辛好吗?抑或是在这儿等他的好?”
    连四径自转身大步行去,但只走出六步,突然停脚。
    他并不是等候阎晓雅,而是看见七八丈远的野径上,有两块狭窄但高达五尺的长形盾牌,宽度仅能遮住盾牌后的人体,但当中却有一个碗口大的洞,洞中露出光芒闪闪的箭镞。
    连四运足眼力望去,那支箭从洞口突出数寸,镞尖发出锋锐光芒,稳定之极,竟不随箭手的呼吸而有丝毫移动。
    只要是修过上乘武功的人,立刻可以从这些细微的特征,看出盾牌后面的箭手非同小可,尤其是这个距离,几乎等如剑手用长剑抵住你的咽喉要害一样危险可怕。
    正对面是两块盾牌,而在左右两边每隔三丈,各有两块长盾,一共是六面盾牌,却只有五支劲箭,因为当中两面盾牌其一没有箭,而只有一层薄纱,阻隔了外人想要透过洞口的目光。
    别人虽是看不透洞口薄纱,但却可以肯定那后面必有一对眼睛望出来。
    左右两翼四面盾牌突然向前推进,眨眼变成马蹄铁形阵势,连四阎晓雅都陷身其中。除了背后,即是屋子那边没有盾牌箭手威胁之外,其余三面都有硬箭瞄准。
    无箭盾牌后传来娇美语声,道:“都不许动,否则别怪我箭下无情。”
    阎晓雅本想退回屋子,但那些不露面箭手们的凶悍杀气却使她不敢妄动,她绝对不想以自己生命测试硬箭的威力。
    那娇美口音又道:“我是汪婆婆,你们叫我汪大娘也可以。现在我问你,连四,你是小辛的朋友?”
    连四道:“我是。汪大娘,你怎知我是连四?”
    汪大娘不答又问,道:“阎晓雅,你已是小辛的女人?”
    阎晓雅沉默了一会,才道:“我是。”
    连四立刻感到不妥,说道:“但小辛认为如何呢?”
    汪大娘立刻斥道:“连四你不懂得女人,如果她还未成为小辛的女人,她决不肯当众承认。”
    连四道:“但是我懂得男人。”
    阎晓雅玉容失色,心中感到好恨好恨连四,这个家伙太伤人家的自尊心和感情,他凭甚么这样做?
    连四居然仍不停止,又道:“小辛根本就是逃走的,凡是美丽年轻可爱的女孩子他见了都逃走。我的话有凭有据,绝非乱说。”
    阎晓雅缓缓垂首,连四的话似乎很有理,小辛一直没有侵犯她,甚至连话都不跟她说,冷漠得好像不是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后来忽然离开,到哪儿去?要干甚么?他都不曾透露一丝口风。
    连四又道:“阎姑娘,你走开,这里没有你的事。”
    汪大娘那边没有反应,看来大概不反对阎晓雅走开。
    阎晓雅轻轻叹息一声,点头道:“好,我走。”
    她的声音不高,但远在七八丈外的汪大娘居然听得见,插口道:“不行,阎晓雅你不准动。”
    阎晓雅果然停止跨步的动作,惊讶愤怒地望去。但她没有法子看见汪大娘,敌方虽然一共有六人之多,根本一个也看不见,而汪大娘的声音娇美年轻,与她自称汪婆婆或汪大娘这种年龄全不相配。
    汪大娘又道:“阎晓雅,算你有点眼力,不敢违抗我的命令,否则我五行神箭一发,大限难逃。”
    “五行”即是“金木水火土”,俱是象征式抽象名词,用来表示宇宙间错综及繁衍的现象。汪大娘的五名箭手既是以“五行”命名,可知五箭手必定互相配合变化产生难以测度的威力。
    汪大娘又道:“连四,你太不懂女人了,你没想到身为女人,可以清楚感到你暗中维护阎晓雅的心意。所以你想她快点走开,我偏不许。小辛若是在此,想必同样会想法子支开她。”
    连四颔首道:“你是很聪明的女人,只不知你对我连四以往之事知道多少?查过没有?”
    汪大娘道:“当然查过,其中不必费心访查,因为海龙王雷傲侯为你一怒复出,小辛和严星雨为你交恶,早晚有一场决战。这些事江湖上无人不知,你的声名响亮得很。”
    连四苦笑一声,道:“可惜我连四仍然是从前的连四。”
    汪大娘道:“这个我管不着,顺我者生,逆我者死,这就是最后的劝告。”
    她停歇一下,才又缓缓道:“阎晓雅,转面向着屋子,就算有箭射到你身上,也不准动,我担保你会好好的活着。”
    连四立刻道:“阎姑娘,你一身武功不比等闲,能逃则逃,千万莫落在她手。”
    阎晓雅慢慢转身,一面说道:“我知道逃不过五行神箭的威毒,我仍想活下去,所以我不打算逃走。”
    连四立刻道:“既然你自知躲不过五行神箭,那就只好听她的。不过以我来想,五行神箭必有破绽可寻,只可惜小辛不在此地!”
    “飕”一声劲箭破空声起处,阎晓雅应弦跌倒,射跌她的是一支钝头而又包裹几层布的羽箭,虽然没有负创流血,穴道却已被封闭。
    连四回头观察清楚,才道:“汪大娘,此箭劲道恰到好处,有如初写黄庭,佩服佩服!”
    汪大娘道:“你想负隅顽抗呢?或是做个识时务的俊杰?”
    连四道:“看来只好做俊杰了!”
    汪大娘发出嘿嘿冷笑声,道:“好得很,转身对着屋子,我的箭不会射死你。”
    连四却没有动弹,凝眸寻思。
    汪大娘不悦地哼一声,大声喝道:“连四,你敢违抗命令么?”
    她并非虚张声势,因为连四被忽然加强的森寒箭气裹住,压得呼吸艰难。
    事实上每支箭距他远达七八丈,因此箭上的杀气不可能到达他身体,他只不过具备足够侦测能力,那五名箭手无声拽满劲弓准备发射,动作虽是隐藏在盾牌后,连四却侦查出来,所谓箭气压力,便是由此而来。那些武功较差的人,则非等到劲箭离弦方能发觉,只是为时已晚无从扭转被杀的局势。
    连四大声道:“汪大娘,你们的五行神箭威势非同小可,我正在想你们出道以来可曾失手过?”
    汪大娘道:“从无此事。”
    连四道:“那一定是从未遇到过高手?”
    汪大娘冷笑道:“你是不是高手?”
    连四道:“我不知道,但如果过得你这一关当然就是了。你敢不敢让我试一试?”
    汪大娘道:“你忘了反面的结果么?如若过不了这一关,你就是死人。”
    连四迟疑一下,才道:“我知道,谁能够忘记死亡呢?我只要求一件事,给我一把刀。”
    汪大娘笑道:“你为何不要求多加一面盾牌?”当然她只是嘲笑揶揄连四,决不是真心建议他作此要求。
    连四道:“我要一把刀的要求绝不过份,汪大娘,难道你会不明白?”
    汪大娘笑声忽然中断,像被人扼住咽喉那么突然,要是世上有人决定凭仗一把刀抵挡“五行神箭”,这场决斗根本不公平,当然要求一把刀决不过份。
    她沉默一会,才道:“加一面盾牌,我说真的。”
    连四抱着拳道:“多谢,但一把刀就够了。”
    她从盾牌后扔出一把刀,掉在连四脚前数尺之处。”
    连四并不立刻捡起来,说道:“奇怪,好像随时随地都有人准备一把刀给我。”
    汪大娘讶然问道:“你说甚么?”
    连四摇摇头,先紧一紧腰带,然后踏前俯身拾刀,但当他直起身子时,双脚已回到原位,并没有改变位置。
    汪大娘道:“这一手很漂亮,看来你真有点资格可以试一试我神箭的威力。”
    连四将刀很随便地插在腰带上,说道:“我闽南连家的拔刀诀世代相传,讲究拔刀如闪电,刀劈似毒龙。但近二十年来已绝迹江湖,恐怕你们都不晓得。”
    汪大娘道:“谢啦,我的确从来未听见过闽南连家拔刀诀之名,只希望你不要刀劈似死蛇就好了。”
    大地一片寂静,一切风摇树动蝉嘶鸟鸣的声音都从这七个人耳中消失,因为现在他们只听得见有关这场拼斗的声音,其他的都摒诸耳外。
    连四一点感情波动都没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拔刀对垒,赌注是他一个人的性命,但他却能够冷静得有如冰川,既不惊惧,亦无怀疑。
    现在他没有工夫没有闲情寻究何以自己能冷静之故。世上往往如此,当你忽然发觉已经面对着可怕情势时,反正逃避不了或者不想逃避,你会像局外人一样冷静注视情势发展,你会尽力去做,完全不似在事前考虑之时那么多顾虑和恐惧。
    汪大娘那块盾牌后面传出一低沉的鼓声,开始时一下一下咚咚而响,突然变得繁密如骤雨,一轮急鼓之后,节奏又缓慢下来。
    纵然是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也能感到鼓声好像是哀悼的挽歌,又像是严肃葬礼正在举行,又或者是一种深沉悲哀的仪式。
    连四忽然知道一件事,那是只要鼓声能传播得到的范围,都是五行神箭杀伤射程之内。此一含有理论性的事实,却只在连四心灵中一闪即逝,既不停留亦不会引起其他联想推论。他身形笔直,眼神深邃湛亮,纹风不动如石像,偏又感觉得到是有生命的活力无穷的石像。
    第一支箭飕一声射出,竟是向天空飞逝,但此箭却有如火器的药引,点燃后便引发缤纷五彩的爆炸。
    在繁密的鼓声中,箭飞如雨,每一支箭都带着划破空气的呜呜声,使人心悸神摇。箭身的颜色分为红、白、黑、青四种。
    连四在这一阵箭雨中,居然连手指头也不必动,因为每支箭都是掠身而过。原来目下只有四名箭手发射,他们分作四方,连四在当中。
    这些箭交叉互射,都钉在对角伙伴的盾牌上,因此亦没有一箭落荒失掉,每个箭手都可以拔下钉在盾牌上的箭再射。
    连四清晰感到四种颜色不同的箭,各有不同的劲道和速度,因而每种颜色各有独特的威力风格,组合起来便形成一种奇异的强大绝伦的压力。
    他更知道尚有一名箭手,就是在汪大娘旁边的那个尚未出手。此人压弓不发反而使人生出站在高楼悬崖旁边缘那种恐惧感,不由得手心脚板心沁出冷汗。
    但这个显然是主力的箭手其实最先出手,第一箭射向天空的就是他。
    连四忽然发觉不妙,因为天空中有一支箭瞄准了头顶心插落。
    此箭金光灿烂,太阳映射下耀目生辉,划出一道垂直的寒冷光芒。
    那就是引导攻势的第一支箭,看来又可能是结束战局之箭,因为连四全身都不能动弹,任何部分稍为一动,将会被不断贴体劲掠飞过的硬箭射中。
    其实这支金光闪闪的箭,距连四的头顶尚有十余丈之高,换了别人根本不易瞧出此箭竟是对正他头顶插落。连四不但看得出这一点,亦知道此箭在五行中属于“中央土”,所以是金黄色,其他红的是“火”,黑的是“水”,白的是“金”,青的是“木”。
    鼓声骤歇,汪大娘声音传入连四耳中,她道:“闭上眼睛,饶你一死。”
    连四只微微而笑,但看来却是豪气飞扬。他的手指第一次碰触到刀柄,也是平生第一次施展得出“拔刀诀”。
    刀光闪处,刀已出鞘。很平凡的一把刀忽然有了生命似的,变成一条毒龙,一眨眼间所有的箭都掉落地上,包括空中插下来的那支在内,摧枯拉朽也不足以形容连四挥洒自如的刀法和气概。
    连四傲然挺立,稳如山岳气象万千。刀已出鞘,任何人都感觉得到“刀”其实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是他这个“人”。
    地上一共有二十一支箭,红白黑青各五支,只有一支金黄色,每支极锋锐的箭镞尖端都微微缺凹,显示俱被刀锋对正劈中而坠地的。
    汪大娘以及五名箭手仍然隐藏于盾牌后,仍然有五支箭瞄准着连四。目前形势像开始时一样,但那五支箭已没有丝毫杀气。连四既然能在箭雨交织时劈中每一支箭的镞尖,就算最愚蠢固执的人也知道“五行神箭”已失去任何威胁了。
    汪大娘道:“连四,我仍然能杀死阎晓雅。”
    连四道:“她一条命可以换回六条,也算值得。”
    汪大娘道:“如果让她躺在你脚下,你猜我能不能杀死她?”
    连四道:“你为甚么不猜一猜自己的生死?莫非她的性命比你自己还重要?”
    汪大娘道:“你究竟使的是甚么刀法?”
    连四道:“我已告诉过你了,这是我闽南连家的拔刀诀。”
    汪大娘道:“不对,你拔刀固然得快,快得根本看不清楚,你是如何拔刀的,但你只拔一次刀,后来劈落二十一支箭的却是刀法。”
    连四道:“我劈落二十一支箭,等于拔了二十一次刀。”
    汪大娘道:“这是你刀法的秘密,你何以肯告诉我?莫非打算杀人灭口,你准备杀死我们六个人?”
    连四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对付谁?小辛?我?阎晓雅?”
    汪大娘道:“小辛。”
    连四道:“你认识他?”
    汪大娘道:“不认识,杀人何须曾相识?”
    连四道:“聘请你杀一个人,要多少钱。”
    汪大娘道:“我不是银子可以收买的。”
    连四道:“你最少要养活六个人。”
    汪大娘道:“你一定试过很穷很穷的滋味,所以你知道银子的重要。”
    连四道:“大错,我试过。”
    汪大娘道:“如果今天我生擒活捉你们两个,我就可以发两笔小财,我不喜欢杀人,当然更不喜欢抢劫,但赚钱的方法很多,这是靠本事赚钱的方法之一。”
    她只是说不喜欢杀人而已,并非绝不杀人,显然迫不得已时仍然会杀人。”
    连四道:“你捉住我们之后,谁会给你们钱?”
    汪大娘道:“雷傲侯会出钱赎你,小辛或严星雨会赎阎晓雅。如果他们都不愿花钱,还可以把她卖给宋妈妈。”
    连四不比小辛那么孤陋寡闻,知道宋妈妈是甚么人物,不禁摇摇头,道:“你很厉害,计划得周密,不过就算南京宋妈妈势力很大,谅也不敢买下懂得武功的女人。”
    汪大娘道:“唉,武功可以想法子让她使不出来,任何女人到了那种地方,落在他们手里,天天本领也逃不掉。除非她又老又丑,但阎晓雅却漂亮得很。”
    连四道:“小辛比我还穷,何以你竟会打他主意?”
    汪大娘道:“他口袋没钱不要紧,有值钱的东西就行啦!例如他的横行刀,他的武功,甚至他的性命都很值钱。”
    连四道:“他的武功和性命值甚么钱?有人出钱想学他的武功?”
    汪大娘道:“武功不是这样卖钱的,事实上有人肯出大价钱要利用他的武功办事情,亦有人肯出很多钱杀死他,所以阎晓雅可以变成引诱小辛自投罗网的鱼饵,这种鱼饵当然很值钱。”
    连四道:“你已说了不少话,使我有个奇怪的感觉。”
    汪大娘道:“甚么感觉?”
    连四道:“我觉得你好像尚未认输,但事实已证明你的五行神箭无能为力,所以我觉得奇怪。”
    汪大娘道:“你很坦白,我也坦白对你说,我其实尚有与你一拼的实力,只不过到了非拼不可时,我方放尽全力,情势就不能控制改变。如果你是输家,就得输掉性命。”
    连四居然连眼睛都不眨,平静得好像正在谈论别人的性命。从前他被第八流小脚色侮辱都不敢还手,但今天的表现何以如此坚强勇敢冷静?他的“拔刀诀”的确有惊世骇俗天下无敌之威,但何以从前总不敢拔刀呢?
    他身子挺直,腰间长刀看起来插得很随便,汪大娘说的许多话,简直没有留下影响痕迹。
    但汪大娘居然还有话说,她的声音从盾牌后透出来,道:“有人出一万两黄金买你,死活一样价钱,我有三千两就满足了。”
    她何以不要一万两黄金,只要三千两就满足?连四心中泛起警惕,似乎嗅到危险的味道,并且觉得汪大娘啰嗦了半天,其实现在才点到正题,她有甚么诡计?
    鼓声忽起,音响繁密结实。接着“中央土”弦声连响两下,两支黄澄澄劲箭笔直飞上长空。
    这次发动的攻势规模一定比上次大而猛烈,连四直觉知道这一点,但他同时亦凭上次的经验发现一件事——天上的两箭落下来时,其中一支将有数尺偏差,目标竟是昏卧地上的阎晓雅。
    灵感有如电光照亮黑暗大地,连四脑中出现一幅景象——阎晓雅惊叫着挡开空中插落的黄箭,恰好这时另外一箭向她射去,此箭必定可让连四挥刀劈落,让他有勇救佳人的机会。如果连四出手救她,刀法上便会有一丝空隙,令人恶心可怕的只是有阎晓雅能利用这一丝空隙暗算他。
    连四甚至看见脑海景象里,有个人像死猪似的趴在地上,这条死猪就是他自己。
    莫怪黄金一万两,汪大娘只要分三千,她当然必须出手大方才买得动阎晓雅。
    分占四角的盾牌后,劲箭齐齐飞出,而且是“连珠箭”手法,每名箭手都在眨眼工夫射出三支之多。
    连四大步行去,但既非指向汪大娘,亦非任何箭手,而是向左右两名箭手之间空隙行去。
    他的手指再度碰触到刀柄,这个动作熟得根本有如鱼跃鸢飞,有如星辰运行,但又很陌生很奇异,终究这是平生对垒交锋第二度“拔刀”啊!
    刀光闪掠一下,六支长箭落地。
    箭手们集中火力追击,包括“中央土”黄箭在内。
    刀光锵然闪现,十箭落地,连四跨出七步,刀再出鞘,又是十支长箭坠落尘埃中,如此七步又七步……
    五名箭手的箭壶各有二十一支劲箭,但转瞬间每个箭壶都只剩下一支,但最后一支箭谁也不敢再搭弓射出。
    连四步伐稳定迅快,不一会就隐没在郊野的茫茫长草和苍苍树木中……
    ×××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如丝如缕,乍有还无的细雨,轻得像梦笼罩着园林和一角红楼。
    他远远凝望那一角红楼,头上和眉毛上沾了不少雨珠,身上青衫也微微湿了。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男孩子,曾经如此地凝立遥望着纱窗,他们用窗内香闺里的女郎,在心中编织彩色缤纷的梦……
    只不过若是到了夜深人静,独自黯然归去,一路上数着灯光中的雨丝,景况就太凄凉了!但哪一个青年人没有经历过尽是梦般憧憬渴慕的阶段?毕竟此是人生的一段历程,愚鲁而又可爱。年老垂暮的一辈,只有羡慕怀念,绝不会加以嗤笑的,你说是么?
    那一角红楼另一部分隐藏在婆娑树影中,巨大深邃宅第内的宽阔园林,时时可以见到这种幽深独处的小楼。
    红楼的纱窗内的确有一位女郎,明眸皓齿,脸若春霞,她的确长得极美丽,尤其是澄澈黑白分明的眼睛,简直会说话,可惜她凝眸望着窗外雨空,痴痴的,似乎想寻找一些什么。
    ——因为世上难逢知己,所以她必须寻寻觅觅……好哀怨的歌声,她真的在寻觅么?
    ——她以为她脸上没有露出痕迹,在她的脸上早已写着“孤寂”……歌词既美得凄艳,又锐利的为人生写实,谁以为年轻美丽的女孩就不必寻寻觅觅?以为不会流露孤寂?他就大错特错!
    小辛在高高的树枝上,用微蹲的姿势稳稳站着,说来使人几乎不能置信,因为在离地三丈高的横技上,小辛已站了“三天”之久。
    三天的意思是说三个白天,晚上他便顶着细雨,独自回到住处——珠箔飘灯独自归。
    他并非避忌晚间会看到纱窗内美丽的女郎,更衣上床的胴体,而是到了确知道这一夜不会有事,便悄然而返。
    小辛做事不会无的放矢,到第四天,红楼上果然有访客。
    来访的人是个微胖的中年妇人,满头珠翠,满手金戒、金镯,还有满面太浓的脂粉。
    现在小辛已经换了位置,不复是远远高踞枝头,而是挂在窗边,有如一头大壁虎。
    中年妇人说道:“花解语,恕我来迟了。”
    原来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就是花解语,她道:“宋妈妈,您说哪里来话!您居然御驾亲征,小妹就算再等一年,也是值得。”
    小辛倒吸一口冷气,万想不到今天在这儿见到了鼎鼎大名的宋妈妈。
    他是绿野口中提过的名人,绿野对她佩服之情,可真是溢于言表呢?
    据绿野说,宋妈妈不但是天下有名的花国名鸨,私底下还是武林顶尖高手。想不到见面不如闻名,外表上她竟是如此庸俗蠢笨。
    宋妈妈只笑一声,道:“我绝不会叫你白等一年,虽然有些仁人义士认为‘不信青春唤不回’,可是美丽的女孩子,绝不可拿青春去尝试。你已经等了我七天,现在我亲自来答复你的问题。”
    花解语盈盈下拜,就像她每天无数次跪拜壁间那幅“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佛像那么虔诚。
    其实作为一个佛教徒,除了佛,绝不可叩拜任何人,甚至祖宗灵位。
    因为以佛教的说法,一旦皈依佛门,发菩提心,行菩萨道,就算是初地菩萨。请问除了佛之外,还有谁能承当菩萨的跪拜而能不折福呢?
    宋妈妈可想不到这么多,别说受孩子跪拜,即使是大男人,又是武林名家高手的身份,也常常泰然接受这种礼节。
    她四下浏览楼中的装饰,点头道:“烟雨江南严星雨有风雅之名,此楼不过是他手下之人布置的,已经颇见规模。由此可知严星雨必定不是浪得虚名之士。”
    她的目光凝住壁间一幅佛像,还可以嗅到炉中淡淡的香味。
    蒲团用手触摸一下,微有余温,宋妈妈道:“你常常礼佛参禅?”
    花解语道:“只是最近而已。”
    宋妈妈道:“供药师琉璃如来的人不太多,多数人供养本师世尊释迦如来以及西方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边是观世音菩萨,一边是大势至菩萨。花解语,你为何供养药师佛?”
    花解语道:“这有分别么?”
    宋妈妈道:“若从佛佛平等的角度看,当然没有分别,但世俗的说法是药师佛饶益众生现世种种事情,管的是‘现在’,不是过去,亦非未来。”
    花解语轻轻道:“宋妈妈,你究竟想说甚么?”
    宋妈妈道:“你现在是不是陷入困境?”
    花解语叹口气,一派楚楚可怜之态,任何人若是看见她这副样子,打死也不肯相信如此娇美可怜的女孩子,居然曾是横行江湖“灵犀五点金”的主脑。
    宋妈妈道:“对不起,我本是来答复问题,不是来问问题。你想知道两个人的下落,除了‘恶仙人’韩自然似乎还在黑石谷居住,另外‘海枯石烂’李碧天,这位毒教普度门掌门人,号称百年来毒教第一高手,他的下落有如石沉大海,无人得知。”
    花解语又叹了口气,如此而已。
    宋妈妈瞧她一阵,才道:“听说你身中绝毒,我这个秘密消息莫非不假?但表面上却瞧不出你中了绝毒,这是怎么回事?”
    花解语惊讶地扬起眉毛,这个秘密小辛还告诉过谁呢?
    窗外的小辛可以马上回答,是绿野,那个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又是极敬佩宋妈妈的。
    宋妈妈又道:“李碧天是当今天下使毒圣手,如果找得到他,担保你吞下五斤砒霜也死不了。”
    花解语只点点头,宋妈妈道:“恶仙人韩自然十年前隐居黑石谷,江湖中绝无一人见过他出谷,这消息千真万确,有证有据,所以我推测他应当还在黑石谷居住。”
    花解语道:“是甚么证据?”
    宋妈妈道:“黑石谷面积虽不算小,但只有四条通路,其中有三条路很难走,勉强算是通路而已。四条路都有武林高手日夜把守,十易寒暑仍如一日,这些名家高手便是活的见证。”
    花解语微有失望之色,道:“这些人我早就知道,其中只有汪大娘率领的‘五行神箭’大阵,查不出来历。前年我到黑石谷走一趟,差一点被他们挡住不能入谷。”
    宋妈妈道:“据我所知,‘五行神箭’威力绝伦,无人能敌,你过得她那一关?”
    花解语道:“我‘灵犀五点金’精通五行生克变化之事,我们摆出‘反五行逆运阵’法,加上事先设计的一些装备,可御劲矢,汪大娘便没有翻脸动手。”
    宋妈妈道:“如果你入过黑石谷,那便是十年来唯一能活着回到人间的女性。当然除了排教毕教主的夫人不算数。”
    花解语道:“大概是吧!但我怀疑是不是没见到韩自然,所以才活着离开。”
    宋妈妈道:“韩自然躲起来?”
    花解语道:“谷内根本没有活人,只有几具完整的骷髅骨,由头到脚都蒙着白布白袍,会移动,会开门,真是可怕极了。”
    宋妈妈道:“排教的法术天下著名,听起来不算奇怪。”
    花解语道:“但谷外把守的四路人马,何以肯夜以继日担负此责?如果是有人聘雇的,是甚么人?他们虽说绝不准韩自然离谷一步,但为何亦不许别人进去?黑石谷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何以允许外人四面包围,并且久达十年?”
    一连串的问题自是得不到答复,因为宋妈妈的表情一望而知她也想知道答案,所以她不可能是解答之人。
    花解语道:“因此,韩自然究竟有没有在黑石谷中,大成疑问。谷外把守的人,证词不能采纳。”
    宋妈妈道:“何必伤脑筋呢。我倚老卖老评论一句,女孩子太聪明太本事,再加上美丽,等于福薄的意思。”
    花解语微微垂首,这动作不啻默认宋妈妈讲得不错,这扰攘的尘俗,是非恩怨本无定准,今天的好朋友甚至骨肉至亲,明天可能变成陌路人甚至仇人,原因不外是一些“是非”和“金钱权力地位”而已,想得通看得透,潇潇洒洒不予计较。看不透想不通,不但寸土必争睚眦必报,还骂想通看透之人是“消极”、“懦弱”、“逃避现实”等等。”
    太聪明太本事真正的意思是“太会计较”,世间的聪明才智,都以“精通计较”,“找出种种差别”为基础,想深一层,这是真正的“智慧”么?
    由于“苦恼”总是跟随“计较”而来,苦恼多就等如福少。宋妈妈的理论便是由此产生,谁敢说她讲得不对?
    花解语忽然问道:“宋妈妈,我们很可能永不见面,所以我最后提出三个问题,希望你像以往一样给我指点解答。”
    宋妈妈道:“我尽力试看。”
    花解语道:“第一个问题,三年来承蒙你提供江湖上种种消息,使我被人认为无所不知,为甚么?幕后人是谁?”
    宋妈妈道:“老实说我只认得银两,因为你永远想象不出我的开支有多么浩大,但这是题外话,现在我告诉你,幕后人是严星雨。”
    她那搽满厚厚白粉和大红脂的脸上,泛起失望神情,又道:“严星雨手面上又肯花钱,也花得起,他真是最好的顾客,可惜就快断了这条财路。”
    花解语用怀念的眼色,望着窗外。严星雨向来是一个“谜”,至今世间无人能解。英俊潇洒,文武全才,财势之强大是以跻身全国豪富前列,他为何处处帮助我呢?花解语既痴醉而又惆怅,因为一切都如春梦无痕——“白马王子”终究是神话,可不是么?
    她提出第二个问题,道:“宋妈妈,你的情报网遍及全国每一个角落,只要有女人卖笑的地方,就有你的耳目。所以你应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
    世上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会有女人卖笑卖身,古今中外绝无例外。宋妈妈既然有这种情报网,当然可称为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
    花解语又道:“连你都找不到李碧天,请问可还有人找得到?”
    宋妈妈沉吟一下,道:“可能有。”
    花解语用难以置信惊讶的眼光望住宋妈妈,因为此一问题根本就有了否定的答案,天下间谁能比宋妈妈的消息更灵通?真有这样的人?
    宋妈妈徐徐道:“李碧天既然自称毒教中的圣手,外表上必是谁也瞧不出他是毒教中人,我耳目虽是遍布全国,可惜没有几个人有本事有眼光辨认得出李碧天,所以访查李碧天下落一事,我使不出甚么力量。”
    花解语忽然感到震惊,说道:“难道你想说的那个人,竟是小辛?”
    宋妈妈点头,道:“是他,只有他。”
    窗外的小辛听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宋妈妈凭甚么作此推测?她一定很有道理,只不知那是甚么道理,居然连小辛自己也不知道。
    宋妈妈又道:“小辛办得到,问题只是他肯不肯!”
    花解语道:“我不明白,但心中却有强烈的感觉,感到你的话是对的。”
    宋妈妈道:“第三个问题呢?”
    花解语道:“小辛究竟是甚么人?”
    宋妈妈笑一下,道:“我也很想知道。小辛一身本领,深不可测,根据他出现后所有的说话归纳起来,他见过‘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巫山神女宫宫主‘风鬟雨鬓’南飞燕,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这四人都是三十年前天下无双的高手。而小辛还精通医药;三十年前天下第一名医李继华,外号‘大自在天医’,据说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成名了数十年之后,亦是在三十年前突然不知所踪。前面所述四大高手,亦是一样同时失去消息踪迹。”
    花解语真有喘不过气来之感,人生何其多变幻?波谲云诡,鱼龙曼衍,奇怪之事似乎天天都会发生。
    宋妈妈长长呼吸一下,又道:“小辛不会是他们之中任何人的弟子,因为他提起这些人,口气殊无尊敬之意。”
    花解语道:“对,我亲耳听见,他说‘刀王’蒲公望只不过是一片‘落叶’,亏他想得出落叶字眼来形容,天才,真是天才。”
    宋妈妈又道:“我还知道小辛一些事,小辛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机能上毫无缺陷,奇怪的是他却害怕女人,尤其是美貌的女子,他将会不停地逃避,最先是你,其次是绿野,后来是阎晓雅。将来还有谁尚不得而知。”
    花解语大概已知绿野和阎晓雅的来历,没有询问,怔怔寻思别的心事。
    宋妈妈又道:“最后,我有个最新消息,那就是连四,他本是闽南连家的后人,亦是天下唯一练成拔刀诀的人。三天前,在南京校场后,连四用一柄长刀,独力破了‘五行神箭’,汪大娘事后呕血数升,现下还病得五颜六色。”
    花解语耸言动容,但小辛比她更惊讶而又开心,因为连四是他的“朋友”。
    花解语道:“他居然破得天下无敌的‘五行神箭’,真是好汉子。”
    宋妈妈站起身,表示要走,一面道:“连四向来胆小怕死,曾受无数侮辱,都不敢拔刀,据我所知,绿野辱骂嘈吵多天,有一天连四忽然挺身站起,气概迫人,雄姿英发,大步离开雷府。绿野当时被他的气概镇住不敢拦阻,第二天连四就大破‘五行神箭’了。”
    红楼中迅既恢复往时的幽静,花解语虽然坐在蒲团上,合什向佛,可是玉容寂寞,美眸含愁。任何人看见都晓得她脸上写着“孤寂”两个字。
    小辛深深尝过“孤寂”滋味,十五年幽冥世界暗无天日的日子,当时绝望心情,亦与花解语身中绝毒的“绝望”相同。
    小辛暗自深深叹息不已,同情怜惜有用么?真能解得别人心中千千之结?
    现在小辛已稳站枝头,身上四周上下浓密的树叶使他隐蔽安全,他的目光透过雨丝,远远投入红楼。楼中和树上的人心头都一样的冰冷。红楼隔雨相望冷,难道李商隐写下此一诗句时,竟是形容这种情景?
    小辛本想和花解语见上一面,但想到她已中了“孤独迷情蛊”绝毒,只好改变心意,因为他深知此毒的厉害,并非仅仅取人性命那么简单。
    有时候不见面比见面更好!有些事情埋葬于心中之坟比说出来好!人生原本就充满许多的无可奈何……
    ×××
    回家,这两个字代表无限温馨,至少也是一种充实温暖之感,任何人只要有家可归,就尚未被人世界遗弃。
    小辛走入那大片简陋低矮屋宇区域内,心中陡然浮现一张脸,使他感到温暖安详。
    这张脸庞极之简单普遍,不过是一个三十余岁妇人的脸,但端正的五官,散发出温厚慈爱,还有隐藏不露的“智慧”。这种智慧只用“慈爱”的方式表现,决不是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纵横才气,仅仅是一种了解、体贴,却气度如海能够包含容纳一切……
    回溯十二天前,小辛离开南校场后面的木屋,在山野中兜了一大圈,肯定已甩掉任何跟踪者之后,忽然走到江边繁忙的码头。
    小辛并没有蓄意来到此处,只不过上半个月他为了查访严星雨行踪,曾在码头上流连好多天,认识不少码头上出卖劳力的人。他们都是好汉子,小辛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们不贪心,勤恳地用劳力搏取最简陋的生活。对朋友热情义气,对贫苦及妇孺都热情帮忙,对生活的要求却很少很少,偶然喝上两杯就是莫大的难忘享受。
    帆墙如织,货物有装有卸,清晨的江风特别凉快新鲜,许多人尚在梦中,但码头上却是最热闹繁忙的时刻。
    三个扛货上落的苦力(都是大汉)见到小辛,马上把他围住,亲切寒暄问候,这三名大汉曾被小辛请喝两次酒,最熟也最谈得来,他们好像见到久别重逢的兄弟一般,一把拉住小辛。
    直到小辛发誓答应晚上到老大王成家里聚会喝酒,他们才肯散去继续工作。
    老大王成只是这几个人的“老大”,因为他的妻子方氏最贤淑和气,每夜喝酒谈心,她从未有过耐烦的样子,于是方氏变成“大嫂”,也有点像是大伙儿的母亲。任何人有问题有心事,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她。
    那一夜喝完酒,小辛被招待在王家歇宿,虽然只是一个狭窄小房间,很热,但小辛熟睡得像最肥的猪,像初生的婴儿——狭隘简陋的屋子,却有着无忧无虑安全亲切的气氛。
    但十二天之后,小辛却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不但没有掏出一文钱贴补,每夜回家总是半夜三更,王大嫂方氏必会悄然起身,煮一碗面,一点卤牛肉,几个卤蛋,还有一壶酒。
    小辛摸摸口袋,空无一物,连一文所钱都没有。如果是投宿客栈,老早被人轰出来露宿街头了。
    花解语的“苦难”,小辛既不能解决,小辛甚至连自己的食宿也解决不了。
    小辛回到狭窄的房间,听见大嫂在屋后洗衣服的声音。过了一阵一个小家伙——只有六岁的男孩子——入房发现小辛,立刻抱住他的腿,又叫又闹。
    嫂方氏温厚端正的脸庞出现房门口,叫住小家伙,道:“叔叔刚回来,让叔叔歇一会。”
    家伙不肯,叫道:“哥哥不给我玩,我要叔叔骂他。”
    小辛抱起小家伙,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支木刀?叔叔给你再雕一把,别跟哥哥吵嘴。”
    小家伙很快安静下来,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视小辛一会,才道:“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吃完躺一会,晚上大伙喝点酒,心里有甚么事,到时再说。”
    她怎知我没吃饭?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静静睡一下?即使是亲生的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温柔体贴!
    不久,小辛吃得饱饱独自躺在床上,含着感动的泪水进入梦乡。
    又过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笼罩大地,许多屋子透出灯光,炊烟和炒菜的香气到处弥漫。
    小辛听到王老大回来的声音,更听到大嫂悄语:“阿成,叔叔下午回来正在睡觉,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强陈大头他们叫来,陪他喝几杯解解闷,好不好?”
    王成道:“这最好,我马上叫他们过来。哎,糟了,工钱还未拿到,我一个铜板都没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声音小一点,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办法。”
    王成深深叹息一声道:“你有甚么办法?我只恨自己没出息,累得你……唉……”
    大嫂道:“看你讲到哪儿去啦?我这支金钗有三钱重,你们再加十个人,也吃喝不完。”
    贫穷的夫妻未必没有首饰,但必定是极有纪念性,绝非等闲饰物,王大嫂这支金钗乃是她娘家唯一的嫁奁。无数的艰苦日子都捱过去了,不曾典当此钗,她何以肯为小辛这样做呢?
    王成只叹一口气,没有作声。而到了晚上,四个大汉在灯下举杯畅饮之时,王成竟没有丝毫忧虑惋惜,他就是这样义气热情的人。
    陈大头酒量较浅,尤其是天津玫瑰露这种烈酒更受不住,脸红脖粗,说话多得很。
    每个人都很可爱,包括时时抱住小辛大腿的小家伙。但小辛能替他们做甚么?小辛是不肯呢?抑是不能?
    小辛摸着粗糙的杯底,凝眸寻思。莫非好人应当多吃苦,忍受种种折磨,而奸狡阴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楼阁坐拥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权,难道注定必是狡黠毒辣无情之人才拥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陈大头和李强都趴倒,小辛虽然喝得最多(两斤以上),但眼睛仍澄澈如常,坐得笔直。
    王大嫂从外面回来,面有忧色,小辛甚至听到她在后面厨房里叹息的声音。任何人的事可以不管,但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来也得管一管。
    小辛走入厨房,道:“大嫂,外面发生甚么事?”
    王大嫂道:“你喝酒吧。邻家的老于病势加剧,只怕不成了!”
    小辛道:“老于?是不是在镖局跑腿那个?”
    王大嫂点点头道:“就是他。”
    小辛道:“他已经病了很久,这两天不对劲么?”
    王大嫂道:“正是。”
    小辛道:“有没有找好的大夫?”
    王大嫂道:“光是找大夫,一点儿家当都花光用净了。”
    小辛道:“我记得老于是很壮健的汉子,生了甚么病?这么厉害?”他沉吟一下,又道:“大嫂,带我去瞧瞧,我学过医,但别告诉别人。”
    王大嫂一点不惊讶,点头道:“我带你去,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小辛反而讶疑道:“你知道?”
    王大嫂道:“当然,你一定懂得很多,你连雕一把木刀都比别人好。”
    小辛不但会雕削木刀,医起人来更是药到病除,除了隔壁的老于,还有两个妇人一个小孩,都是病情严重,但只是一帖药,就几乎痊好。虽然小辛不想让人家知道,但纸包不住火,一下子左近百来户贫苦人家都知道了。
    因此连日来小辛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许多人排队请他诊治,小辛口袋里一文不名,却坚持不肯收受诊金。所以虽然医好上百病人,仍然一文不名,不过痊愈的病人总会尽心意送礼物来,有蔬菜、水果、米、面、包子、点心、鸡、鸭、猪肉、鸡蛋、布帛等等。王大嫂全家每天都食用不完,还可以送人。为善最乐,王大嫂比拾到金子还高兴,日子过得快乐之极。
    但小辛却越来越感到金钱的压力强大得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很多病人除了病之外,大都兼有贫血营养不良症状,谁也知道对治贫血及营养不良,只有进补,必须药物食物齐头并进。偏偏病人们大都十分贫穷,抓药治病已很勉强,何来进补?
    如果像严星或雨雷傲侯的富有,根本不成问题,虽然不能大量赠以人参,仍可用党参代替。营养方面,不妨开一家肉店,贫苦病人可以半价优待。
    小辛心中很难过,很多小孩一望而知是缺乏营养,以致没抵抗力而百病丛生,而且生长发育都受到妨碍。小辛很想帮忙,但钱呢?
    不是没有钱,小辛要钱的话多的是,问题是他不肯要不想要亦不能要,此所以他满身本领,口袋里一文钱都没有。
    太阳如火伞,既酷热而又光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夫子庙平时那么热闹的所在,也被热浪赶走所有游人,只有墙脚阴凉处有些汉子敞开胸膛打盹。
    小辛并没有特别注意衣着,但外表上越来越斯文,所以当他在夫子庙游逛,谁都以为是读书君子,谁也不会对他加以注意。
    但仍然有些人紧盯着不放过他——乞丐,凡是游人繁多的地方,乞丐一定不少。小辛因此有点窘,因为所有的乞丐,不管看来多么可怜,都得不到小辛同情的施舍。只有小辛自家晓得原因,决不是吝啬得一毛不拔,更非缺乏同情心,而是口袋里空空如也。
    小辛逛到河边——秦淮河——那是六朝金粉繁荣地的象征,河畔的楼台,河中的画舫,金碧辉煌,装载着无数美人,弦管歌舞,醉寻绮梦……
    “连碧舫”停泊在临河楼阁下,小辛心头泛起亲切感,这艘画舫曾经载过绿野,那个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当日在舫上周旋于王孙巨贾之间,却不知现在怎样了?乖乖住在雷府?抑是野到江湖去了?
    不远处一艘画舫更巨大华丽,叫做“长乐舫”,几十个人有男有女,正在洗抹。画舫停泊在临河楼阁,比别家高敞新净得多,好几扇窗户内,都有妖娆女子伸出半身娇声笑语。
    小辛在树荫下,瞧看一阵,忽然替那些女子感到难过,因为几声笑几句话,已可以听出她们对人生的“麻木粗俗”。而人总是摆脱不了命运支配,无由自拔。命运,当真如此可怕可恨么?命运是谁创造的?为甚么要创造命运?有史以来可曾有“人”能摆脱命运支配?
    一个蓝布衫大汉,拍拍小辛肩膀,眼中露出凶悍光芒,但态度却也和气,道:“瞧甚么?”
    小辛道:“吓我一跳,你是谁?”
    蓝衫大汉道:“我是林大方。”
    小辛道:“我姓辛,林大方兄请了。你见到那艘长乐舫没有?比右方的连碧舫大得多了。小弟正在想,如果认得舫上的人,能够到舫上瞧瞧,便不枉这趟金陵之行。”
    林大方不禁失笑道:“你一定是个书呆子,秦淮河的画舫人人去得,何须认识,你口袋里有银子没有?”
    小辛心中叹口气,如果口袋里有银子,谁不会上画肪吃喝玩乐一番!当下应道:“要多少银子?”
    林大方道:“千儿八百两不算多,百儿八十两不嫌少,哈哈,瞧你这样子谅也花不起银子,趁早回去多读读书,考到功名自然有人请客,舫上几十个美女随你挑,美酒多得可以把你淹死。”
    小辛只好装出纯洁青年状,瞠目拱手道:“小可承教了,但这样听来画舫不是好去处,林兄常常去玩么?
    林大方道:“常去是常去,却又不是玩。”
    小辛道:“那是干甚么?”
    林大方道:“保护他们。”
    小辛道:“会有人闹事寻仇?”
    林大方道:“当然有,抢地盘,嫉妒,争夺姐儿,客人为女人喝醉酒闹事,有些客人盘缠花光,跑来撒野……”他忽然停歇一下,才又道:“奇怪,这儿从没有客人花光银子跑来撒野之事发生,我们老板不许姑娘们榨干客人口袋。”
    小辛忽然翻脸,怒声道:“混帐,既然那是人人去得的所在,我瞧瞧都不行?你为甚么问?”
    林大方一愣,道:“我……你可以瞧,尽管瞧……”
    小辛咄咄逼人道:“你为甚么问?”
    林大方想都不想,道:“因为最近有风声,说是京杨帮联合来对付我们老板……”他忽然清醒,面孔一板,喝道:“少啰嗦,你逛你的,江湖上的事情少管,听见没有?”
    小辛道:“好,好,别叫嚷,我不管就是。”
    他转身行开,耳中还听到林大方忿然的声音,不过他的话倒是很可爱,因为他生气的是像小辛未得到功名没有家财的读书人,不该到秦淮河边游逛,应该好好读书求上进才是。
    小辛突然转身回去,面上挂着微笑,道:“林大方,我看见很奇怪的东西。”
    林大言刚刚哼一声,尚未发作。小辛又道:“是好几个人,两边靴帮子都插着短刀,左手袖筒藏有袖箭,有一个直盯着我们,现下他躲在那边墙角后面。”
    林大方微惊道:“那一定是淮阴忠义堂的杀手。”
    小辛真的不大知道现下江湖武林有些甚么帮,有些甚么名手?问道:“淮阴忠义堂很有名,很厉害么?”
    林大方道:“当然,忠义堂派出来的杀手个个武功高强,杀人之后,照例在尸体身上留下咽喉一支箭、胸口一把刀,叫做‘锁喉穿心’,谁听见锁喉穿心忠义堂都不能不皱眉心惊。”
    小辛道:“你快走,犯不着跟淮阴忠义堂杀手作对。”
    林大方摇头道:“不行,我拿人家薪饷太太平平一年半多,有事撒腿就跑,还算是人么?”
    小辛道:“你专练拳掌脚法,虽然功力深厚,挥劈可以格断粗柱,飞脚可以踹退奔牛,但腰力稍弱,所以沉猛有余而灵巧不足。你可以空手打赢一两个壮汉,但碰上擅长袖箭远攻短刀近身的好手,就大大吃亏,我劝你走是有道理的。”
    林大方简直愣住,半晌才恢复常态,道:“你……究竟是谁?你见过我出手?”
    小辛道:“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你听过你,我姓辛,不是早已告诉过你了!”
    林大方道:“对,我们从未见过,见过我一定记得。你姓辛,对吗?你姓辛?是不是横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道:“小辛就是小辛,横行刀曾在我手中,勉强扯得上关系,但为甚么叫我‘魔鬼’?我很坏?我做过甚么恶事?”
    林大方大声道:“小辛,你放心,魔鬼只是说你本领像魔鬼,说你不是人,但决不是你坏。”
    小辛道:“声音小一点,墙角后面那个杀手直瞪眼!他怎样猜呢?如果认为我们是朋友,朋友很少会脸红脖子粗在公众地方叫嚷。我们是敌人?但你是吃江湖饭的人,要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就是抱拳认输,决不会学泼妇隔江骂战。所以我们既非朋友亦非敌人。”
    林大方瞠目道:“你真是魔鬼,你不是人,你永远每件事都想得这么多?”
    小辛道:“少想一点早就变成了鬼了,但只是冤鬼笨鬼,决不是魔鬼。”
    林大方现在才发现江湖传说不假,小辛好像一团谜雾,你永远看不清他的样子,更测不透他心中念头思想。
    小辛道:“你的老板是宋妈妈?”
    林大方道:“是她。”
    小辛道:“她肯不肯见我?”
    林大方道:“当然肯,我们每次见面,她一定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们大家,又每次叮嘱我们见到你一定想法子带你和她见面。”
    小辛道:“带我见她,时间很宝贵。”
    林大方人如其名,大方得很,毫不扭捏,只简单道:“跟我来。”
    宋妈妈头上的珠翠,手上金戒金镯以及面上的脂粉仍然那么多,但她那对眼睛,冷静智慧之外,还有一种深邃莫测的意味。
    她对林大方道:“能把小辛带来,功劳不小,你很好。”
    林大方道:“在下很惭愧,刚见面时根本瞧不出是他。”
    宋妈妈笑一下,道:“瞧得出的话,小辛就不是小辛了。”
    林大方退到舱门时,宋妈妈作了手势,他就马上不动,守在门口,从许多方面看,宋妈妈真有一手,连绿野那么野的女孩,林大方这类江湖豪客都认首听命,人前人后敬佩有加,岂是易事!
    宋妈妈道:“小辛,有话请说。”
    小辛道:“我需要钱。”
    宋妈妈道:“多少?”
    小辛道:“不少。”
    宋妈妈道:“既然要不少钱,有三条路。第一条路,人命换钱,每条命价钱不同,最多可达五万两足色纹银。”
    小辛道:“谁的命如此值钱?”
    宋妈妈不回答,又道:“第二条路,访查一个人的生死存亡,有许多资料给你,不必旷日费时,但当然有危险,这个价值一万两白银。”
    小辛道:“第三条呢?”
    宋妈妈道:“救一个人的性命,若是救得活,值十万两。”
    小辛吹一下口哨,道:“十万两?这人就算掉在刀山油锅中,我也想法子救他回来。”
    宋妈妈道:“不是刀山,更不是油锅,只不过中了毒。你应当知道是谁,知道么?”
    小辛立刻颓然,道:“花解语,但她的性命哪值十万两?谁肯出如此一笔巨款?”
    宋妈妈道:“出钱的人你也应当猜得到。”
    小辛惊叹道:“啊,严星雨,烟雨江南严星雨,他和花解语有甚么关系?”
    宋妈妈道:“我不知道,亦不必知道。你认为一定要知道才可以么?”
    小辛道:“不必了。林大方,你可肯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花十万银子救他一命?”
    林大方大声道:“当然不!”
    其实这个答案有疑问,假如你像严星雨那么富有,十万两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待救之人却是貌美如花的花解语,如果你是严星雨,肯是不肯?
    小辛道:“我也不肯。”因为他和林大方这一辈子都未见过十万两纹银,假设他们见过,假设他们花十万两只像常人花一个铜板,答案又会如何呢?
    宋妈妈的话像刀子一直插入胸口要害,她道:“小辛,你选哪一条路?”
    小辛愣了半晌,才道:“人,我救不得,亦杀不得,不如帮你调查,这个任务败了没有损失,成功了也有一万两之多。”
    宋妈妈道:“黑石谷不是普通地方,如果你失败,连小命都保不住,你再考虑一下。”
    小辛道:“黑石谷的‘恶仙人’韩自然隐居之处,亦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你是调查谁?莫非是‘恶仙人’韩自然?”
    宋妈妈道:“对,但除了韩自然以外,能找到‘海枯石烂’李碧天也可以。”
    小辛微微而笑,因为十几天前在花解语的楼上,已知道宋妈妈自认找不到李碧天,当时宋妈妈还推荐说小辛是唯一可能找到李碧天的人。
    如果李碧天是唯一能救花解语的人,又如果救得花解语可获十万两,则宋妈妈花一万两找到李碧天,这买卖太划算了。
    小辛记忆力好得可以吓任何人一跳,所以那次严星雨说过,花解语遭“恶仙人”韩自然诅咒,变成最“不祥”的女孩子,还有“湘江龙虎凤”与黑石谷仇杀之事,他完全记得。
    “恶仙人”韩自然用甚么方法诅咒花解语,使她变成天下最“不祥”的女人?小辛已经明白了,根本不必任何法术咒语,单单是“孤独迷情蛊”就足以使花解语变成不祥人。因为结果是:这个男人郁郁而终,因为花解语不“爱”他。另一种结果是:这个男人被杀死,而且是死在花解语手底,原因是花解语“爱”他。
    根据常理,花解语爱他就不该加害他,但请勿忘记,花解语已中了天下第一绝毒,毒药之力的确改变人的性格,亦能令人疯狂失常,亦能使人生出种种幻觉,以至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甚么事。
    解去花解语的“孤独迷情蛊”,另外还牵涉很多事情,例如解毒之法,并非服下解药就可以。过程相当复杂,须得用一些奇怪麻烦的手段。
    小辛不肯替她解毒,真正原因在此,他绝不肯让自己陷入某种尴尬情势中,这是原则——生存的原则。
    如果找到李碧天,又如果李碧天肯出手解毒,但花解语愿意么?除非她完全不知道解毒的程序和方法,否则她必会严重考虑。
    由韩自然的诅咒,到李碧天的毒功,可知道这两人必有密切关系。找到韩自然,可能等于找到李碧天,不管怎样,只要找到两人之一,花解语的“绝毒”就有解救。
    幕后人是谁?仍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但若论财力势力甚至个人的魄力,宋妈妈绝不比严星雨差,她亦有幕后人资格。但如果幕后人是她,她的目的何在?
    宋妈妈的气魄的确不凡,一大叠银票,教人看了垂涎三尺,银票推放在小辛面前,另外两封纹银,每封五十两。
    宋妈妈道:“这儿共是五千两,别人的订金最多一成,但小辛你不同,先拿一半。”
    小辛道:“如果我不成功,订金不会退回,你知道么?”
    宋妈妈当然知道,小辛不成功的话,多半是性命不保,谁能向一个死人追讨订金?她道:“银票每张都是一百两,这样你方便些,另外你囊中空空,所以一百两是现银。”
    小辛道:“你很体贴,哪一个男人能娶到你,必是幸福的人。”
    宋妈妈道:“谈到这些事情,我已经太老了。”
    小辛道:“你的话在人面前说说尚无不可,但请你记住,我是‘魔鬼’。”
    宋妈妈眼中射出奇异光芒,似乎对小辛的话感到震惊,但除了震惊以外,又好像别有深意,迷迷蒙蒙无法测度。
    小辛改变话题,道:“阎晓雅和连四的下落,可不可以告诉我?”
    宋妈妈笑了一下,道:“你吃定我啦,似乎我应该知道他们的行踪,又应该告诉你。”
    她转眼向林大方望去,又道:“如果是你,愿不愿意告诉他?”
    林大方不假思索,应道:“愿意,小辛这人很有义气。”
    宋妈妈道:“对谁义气?哪一件事义气?”
    林大方为之愣住,然后呐呐道:“我不知道,只是心里感觉他很义气。”
    宋妈妈笑道:“答得好,感觉最重要,有些人假仁假义,表面上找不到瑕疵,但总觉得不是真情真性的人。小辛,你是值得相交的人。”
    小辛道:“你更了不起,林大方可算时下高手,有血性,有义气,你的手下尚且如此,其主可想而知。”
    宋妈妈道:“别恭维我了,林大方的确很好,可惜他的武功不能更上一层楼,他的禀赋姿质应该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但所走的威猛路子,我爱莫能助。”
    林大方惊讶望住宋妈妈,敢情她也懂得武功?当下道:“小辛刚才说过,我腰力不够,所以上下盘连贯不起来。”
    宋妈妈道:“据说小辛有一件最特别的本领,那就是一瞧便知人家练过甚么功夫,用甚么兵器,甚至连造诣深浅都一目了然,我想一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的绝艺之一。小辛,我没有猜错吧?”
    小辛道:“你爱怎么猜都行,孟知秋不过是一片‘落叶’,早已腐朽变成尘土。”
    他把银票银子揣于怀中,又道:“我不想任何人晓得我来过此地,尤其是淮阴忠义堂。”
    宋妈妈道:“我尽力而为,晚上请再来一趟,我请你喝酒,同时把韩自然等材料给你。”
    小辛忽然懂得她的意思,今晚长乐舫的筵席上,必会见到绿野。
    宋妈妈又道:“关于阎晓雅,她离开南校场后面木屋之后,就落脚在莫愁湖边一座尼庵中,庵名夕照,本是金陵范家家庙,但自从范家中落二十载,现在已经由十方善信捐助支持,主持老比丘尼檀月,是贤首宗门徒。”
    贤首宗即华严宗,是大乘佛教八宗之一。小辛忽然泛起奇怪的感觉,很想立刻到“夕照庵”谒晤檀月老尼,聆听一下华严经的奥义。最要紧的是华严经中无上甚深道理,能不能去除种种烦恼?
    宋妈妈又道:“连四回到雷宅,日日与雷傲侯饮酒评鉴古物,日子过得很是写意,他早已和雷傲侯声明,不见绿野一面,否则跺脚就走,永不相见。”
    小辛想一下,道:“为甚么连四要这样做?他可以不回雷府,可以远走高飞或者回闽南老家。”
    宋妈妈淡淡的道:“你真的不明白?他等候一个人。”
    小辛道:“我明白了。”
    林大方插口道:“听见连四的‘拔刀诀’天下无双,小辛你几时找他?我跟你去。”
    小辛道:“我虽是他唯一朋友,但他不是等我。”
    林大方讶道:“除了你,他等谁?”
    小辛道:“严星雨,他们总有见面的一天。”
    ×××
    小辛踏上岸,心中微感为难,因为无可避免地被淮阴忠义堂的一个杀手吊住行踪。这个杀手年纪很轻,大约二十刚出头,五官端正,冷静聪明。
    “杀人”对你我一般人来说,当然万分困难,有时连杀一只狗一只鸡也不是易事。对小辛来说,他有杀人的本事胆量,但仍然不容易。尤其对象是干净漂亮刚长大成人的男孩子。
    小辛当然不可直接回家,那儿是唯一安全温暖、有许多朋友的地方。
    然而往何处去?怎样的情况下这个忠义堂年轻杀手才会觉悟罢手?
    他穿过热闹的大街,并不左顾右盼,最后发觉竟然来到风景优美的莫愁湖边,湖中有船荡漾,湖边有游人,马车载着红男绿女,蹄声得得沿着湖岸悠然的慢行。
    错了,小辛忽然警觉,来到这等地方,岂不是鼓励对方下手?纵有一些游人管甚么用?他才不会忌惮呢?
    小辛一点也不怕动手拼斗,任何人武功或学问达到某一境界之后,绝不怕“考验”,只不过“武功”与别的学问大有不同。“武功”胜负在于生死立判,尤其他们所修习最实用的武功,你不想被人杀死,只有杀死对方一途。
    小辛索性离开湖畔马车游人的路,分花拂柳穿过一些树林山坡草地。一条小路透入千竿幽篁中,路虽小而整洁,那片竹林亦疏落有致,风过处摇曳生姿。显然小径甚至竹林都时时有人整理。
    竹林的小路上必有人家,小辛停住脚步,这种腥风血雨的仇杀勾当,何必惹到别人头上?
    竹林小径忽然出现人影,一个两个三个,都是劲装疾服青巾包头,佩刀带剑的大汉。
    小辛退后几步,一股凌厉杀气阻止他再退。小辛不必回头瞧着亦知道忠义堂年轻杀手到了。
    “前狼后虎”的形势小辛见多了,小辛丝毫不会觉得难以应付,只不过该死的是他们不应该刺激他使他回忆起从前事情,比梦魇更可怕的幽冥世界,有如魔鬼似的杀人高手……
    “锵锵锵”迎面三大汉都拔出刀剑,涌过来阵阵凶狠残杀之气。
    小辛侧身靠着旁边一棵树,你们最好别迫我动手,因为“横行刀”不在我手中,这一点很重要,横行刀只斩断一只拇指,还可以活下去。“活下去”应该是最重要的事,不是么?
    年轻杀手反而没有动静,但小辛知道,他左手的袖箭,两边靴筒的短刀,以及背上的钢斧,在一刹那间都可以亮出刺入喉咙胸口要害。
    小辛大声道:“本人平生不做亏心事,亦不管任何闲事。”
    三名大汉发出嘿嘿笑声,狞恶而又冷酷。当先一个双眉特浓,样子也最凶恶,厉声道:“小兔崽子,两个都给大爷报上名来。”
    兔崽子即是“相公”,对男子至为侮辱。小辛和那年轻杀手都包括在内。
    那年轻人显然被激怒,“赫、赫、赫”迅速跨上三步,每一步尺寸一样,落地力道亦毫厘不差。行家一看一听,心中有数,若非经过多年严格训练,岂能致此境地?
    三名恶汉露出惊讶警惕神色,一刀两剑都指住年轻人。
    小辛忽然变成“旁观”者,形势转变对他有利,却不是他喜欢见到的形势。
    小辛大声道:“各位等一下,如果彼此间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这场架打得冤枉不冤枉呢?
    年轻人果然干脆,道:“本人杜若松。”
    浓眉大汉不甘示弱,接声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铁闸褚江褚三爷是也,左副手吕均,右副手周光。”
    小辛道:“铁闸的意思便是说只要褚三爷把守之路,天下无人可以通过?”
    褚三爷道:“对,你叫甚么名字?”
    小辛道:“我姓辛,我被杜若松追得上天入地无路可逃。”
    不但褚江等三人露出奇怪的神色,连杜若松,这个年轻杀手亦如此,所有的目光集中小辛面上,杜若松必是年轻之故,所以比较不会隐藏感情。小辛可以从他眼中面上发现“怜惜”的意思,他似乎瞧着一个“死人”所以怜惜,又像是大人听到孩子说出愚蠢不通世务的话那种怜惜。
    小辛摊开两手,道:“我是不是说错话?”
    铁闸褚江等三人不作声,只有凶狠冷酷的杀气。
    杜若松道:“老辛,我们都错得很厉害,你说错话,我追错人。”
    小辛道:“我还不算老,叫我小辛,我说错甚么话。”
    杜若松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这句话,江湖上无人敢不尊敬,无人敢不害怕。”
    小辛道:“尊敬可以,为何要害怕?”
    杜若松冷冷道:“因为任何人如果失信背诺,就可以请他们追究,纵然是上天入地也找回公道,天下任何失信的人,上至将相王侯,下至职业杀手,谁都不敢不害怕。”
    小辛道:“妙极,天下间竟有这种集团,人间可以少却很多冤屈了。”
    杜若松道:“公道七煞不管冤屈,只管失信之事,尤其是职业杀手的圈子,你聘请杀手做事,最稳妥之法就是再请公道七煞保证。”
    原来说来说去“公道七煞”不过是杀手中的杀手。当然可以想象得到这个组织必定十分严密神秘,每一煞的武功必定强绝一时,总之,他们一定极厉害,否则岂能在职业杀手圈中做成“监督”地位?但他们并非真的主持公道,而且索取的酬报必定吓死人。
    小辛道:“你何以说追错人呢?”
    杜若松道:“如果我不追你,就不会遇上他们。”
    小辛道:“遇上他们就是不幸的事?”
    杜若松道:“当然,我既然投入江湖混饭吃,自非弱者,所以明知他们厉害,我亦不能退缩,不退缩就是不幸。”
    小辛道:“我不懂,你脑袋有没有问题?既然晓得人家厉害,为何不肯退缩?如果是我,一早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岂不是上上之计?”
    杜若松呸一声,道:“贪生怕死算甚么英雄好汉!”
    小辛道:“知己知彼长命百岁,你的性命又不是捡来的,何必宁死不屈?”
    杜若松又呸一声,道:“你不是江湖人,你不懂。”
    小辛道:“笑话,你凭甚么说我不是江湖人?凭甚么说我不懂?”
    杜若松眼睛一瞪,怒气勃勃,喝道:“你懂甚么?”
    小辛道:“我有凭有证,例如你我是第一次见面,同时你我亦是第一次见到褚三爷他们。但对褚三爷他们,至少我比你观察得深刻很多。对你这方面,我又能比褚三爷他们观察得深刻,你敢说我不懂?”
    他们的对话从开始直到现在,都有紧紧抓住铁闸褚江的莫大兴趣,尤其是现在,褚江忍不住插口道:“好,咱们先比一下,我一眼就瞧出杜若松的来历,你呢?”
    小辛道:“如果杜若松的帽子和衣襟上都没有标志,你们对他能知道些甚么?”
    褚江道:“从他步伐中知道武功相当好,曾受严格训练。再从他眼神,双手垂放的角度,可知擅长杀人。”
    小辛道:“如果他闭目躺卧,没有步伐眼神以及双手动作可资观察,便又如何?”
    褚江一怔,道:“通通没有还观察甚么?”
    小辛道:“有,靴筒的短刀,腕底的袖箭不必离身。钢斧置放伸手可及处。睡姿可看出并非全身都松弛,必有部分肌肉神经保持戒备状态。这种人不是杀手是甚么?”
    铁闸褚江和两名副手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因为他们这回真真正看走眼,如果他们任务的对象竟是小辛,将会发生怎样的结局?褚江不禁暗暗沁出冷汗,他在十年来极成功诛杀了无数杀手的生涯中,第一次泛起“恐惧”。
    杜若松道:“听来果然有点门道,但我也能一眼就瞧出褚三爷不是普通的武林人,必是强悍劲敌,所以我决不会丝毫疏忽大意。”
    小辛道:“你道行比褚江浅得多,我的看法分两方面来说。一方面你受过训练,故可以感觉得到褚江的杀气,训练使你每逢出手必尽全力,一个普通人和一个强敌并无分别。所以你的观察和态度并没有智慧成份,亦没有丰富经验。另一方面,你竟没有瞧出对方最厉害最可怕的特长,任何杀手如果碰上他们,却不能第一眼就观察出特长何在,结果当然很悲惨。”
    他还没有说出褚江的“特长”,不要说杜若松,就连褚江自己也很想听一听。
    小辛忽然支开话题,道:“我正在想,这些纸上谈兵的理论,在现实中管不管用?”
    杜若松很聪明,立刻道:“如果你加上我能对抗他们,我在你这边。”
    小辛道:“他们不一定会加害我,但你显然对我不怀好意,我应该对付的是你才对。”
    “真话”往往不出实际,往往会使局势混淆不清,小辛指出真相之后,的确使所有的人都迷惑奇怪。
    小辛的笑容从迷雾中透出来,但没有人知道他因何而笑,讥嘲嗤笑?抑或是对愚蒙众生哀怜之笑?
    褚江很想追问刚才的事情,但身为“公道七煞”之一,委实不能启齿。幸而杜若松没有身份地位顾忌,问道:“小辛,究竟你一眼瞧出他们的特长是甚么?”
    小辛道:“有两点,第一点如果褚江独自出手,你要注意的不是他右手长刀,而是左手的大力擒拿,相信此是铁闸的外号由来。”
    虽然公道七煞每一煞的个人资料都很秘密,外间知者极少,但却不是完全不为外界所知。因此小辛知道“铁闸”褚江的武功秘密仍不算很惊人。
    小辛又道:“第二点,他两名副手左边吕均是先锋,右边周光是后卫,褚江本人是主帅。出手时吕均主攻,周光包抄截击,褚江座镇中路,一击必中,为甚么我瞧得出呢?说来牵涉太广,不必详细解释了。”
    人人目瞪口呆,褚江等人震惊秘密不能保持。杜若松却是想到自己万一陷入对方这种阵势攻击时,的确大出意外而失措,事实上亦至难应付,结局自是非死不可。
    小辛是谁?他既能深知每一方的武功特长,如果任何一方攻击他,他能应付么?
    左锋吕均突然失声道:“他是横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这个名字像咒语,每个人都触电似的震动一下,但他们内心情绪绝非仅仅震动一下那么简单,简直可形容为波涛万丈,风云险恶。
    小辛也不见有任何动作,人已站在路中,面对着“公道七煞”的铁闸褚江等三人,道:“我是小辛,但不是魔鬼。”
    左锋吕均急忙道:“那不过是形容你的厉害而已,决不是说你人坏。”
    小辛道:“从前可曾有人过得你铁闸这一关?”
    褚江的气焰好像雪见了火,融化无踪,说道:“这个……这个还没发生过。但那些人都是二三流脚色。”
    小辛道:“竹林深处,是不是有一座尼庵叫做夕照庵?”
    铁闸褚江面色忽然变得难看,眼中凶光闪动,但语气仍是很谦,道:“是的,叫做夕照庵没错。”
    小辛道:“那你们找的是阎晓雅了?”
    褚江道:“是,是,但我们没有恶意,除非她拒绝跟我们走。”
    小辛道:“听起来你们很讲道理很有风度,一点也不野蛮残酷。”
    褚江道:“好说了,这是我们小小的一门规矩。”
    小辛道:“可惜你们必定说出一个她绝对不愿意去的地方。褚江,我虽不是你们圈子的人,但我却是行家,我们言归正传好不好?”
    褚江哈哈一笑,笑声很凶恶,一点友善的意思都没有,决定一拼之意已很明显,但他仍然抑制住脾气,道:“有何见告,请说。”
    小辛道:“放过阎晓雅,你们要多少钱?”
    褚江突然收敛笑容,显然很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是别人提出,此人一定脑袋瓜有问题,但现在提出问题的人是小辛。褚江的确不敢不认真考虑,因为他若判断不当,“公道七煞”的威名以及他的性命,可能都保不住。
    看来极可能褚江出道以来第一次感到万分头痛,第一次举棋不定。但谁碰上小辛能不头痛呢?
    铁闸褚江考虑相当久,才道:“五千两足色纹银,第一次接下来势难失信,你怎么说?”
    小辛道:“五百两,算是一点敬意,以后不得找她麻烦。”
    褚江道:“银子小事,多少不成问题,但定须小辛你露一手。”
    小辛道:“露一手小事情,但告诉我幕后人是谁?”
    褚江心中一震,因为有小辛不但武功眼力厉害无比,连讲价钱也是一流高手。他摊开双手,道:“吕均、周光,你们有何意见?”
    他身为主帅竟要问计于吕周,可见得如果得不到这两人同意拥护,这个买卖谈都不用谈。
    杜若松机警地道:“在下回避一旁,小辛,我仍然站在你这一边。”说完,便往后退了十七八步。
    但杜若松万万想不到,世上形形色色之人都有,其中有些真的不怕死不要命,例如周光,居然不同意屈服,低声坚决道:“干到底,大哥,大不了人头落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吕均也道:“这口气难消得紧,但大哥怎么说都算数。”
    褚江道:“你们跟我七八年有余,几时见过我不敢动手?但小辛非同小可,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周光忿然道:“咱们鬼也敢宰,管他是甚么东西。”
    吕均眼睛一直盯住小辛,极小心地观察他,这时接口道:“魔鬼也不是不能击败的,至少他没有横行刀在手。”
    褚江得到这暗示,胆气和信心像海潮上涨。对,小辛没有横行刀在手,岂能发挥魔鬼似的刀法?除了刀法,他还剩下甚么?
    小辛道:“既然如此,我恐怕不可能从你们口中得知幕后人是谁了?唉,幕前的人生死上搏,幕后人却隔岸观火,公平吗?”
    铁闸褚江态度转趋强硬,道:“我要带走阎晓雅,你出一万两也不行。”
    小辛道:“试试看!”
    他的话还未说完,倏然跃起六尺,只见左锋吕均剑光轰轰烈烈从他脚下刺过。如果他跃起慢了百分之一秒,情况完全改观。因为你若是对付一个敌人,势必在另一角度部位现出空隙。
    以“人”而论,吕均出手的结果,被攻击的“人”必定在头顶和背侧两处有隙可乘。因此后卫周光的长剑已从右后侧兜袭,而身居主帅的褚江,刀发如电从空中劈落。换言之,这三人根本就等于同时发动,形成无懈可击万难逃生的形势。
    但小辛不是“人”,他是魔鬼,所以早一线跃上半空,于是周光的兜截,褚江的迎头硬劈全部在他脚下发生,好像看戏一样清楚。小辛冷笑一声,身形飞落快逾电光火石。
    但他不是落在战圈中,而是远远飞出丈半之外。那是一方山石,树荫中寂寞地躺了千数百年,直至现在小辛踏落它身上,总算不寂寞了。
    “嗤嗤嗤”三声几乎同时响起,小辛扬手发出三片落叶。
    不幸的是铁闸褚江、吕均、周光三人都感觉有一支锋快无匹的长剑刺到。
    此一错觉导致严重后果,长剑有本身的长度和硬度,最稳妥的是加在护手与剑尖正中间的剑身上,一定可以震开敌剑,亦使敌剑的内劲外力无法发挥。
    每人的招架尺寸都极准确。可惜这正是最大错误,因为那是一片落叶,没有剑身可以让你招架对挡。
    真正致命的决斗多数是立刻揭晓,绝不拖泥带水。铁闸褚江、吕均、周光这三名“杀手中的杀手”,一齐跌倒,连哼声也没有,干脆俐落之极。
    小辛叹口气,转眼望住不远的杜若松,道:“我不想杀人,你明白吗?”
    杜若松一跃上石,突然跪倒,面色因激动而胀红,又突然抱肚弯腰,额头抵住粗糙石头,身子微微痉挛抽搐发出干呕声音,额头因此破裂流血,但杜若松不觉得痛,也不曾真的呕吐。
    他亲眼看见平生最完美快速的攻击,褚江吕均周光不是三个人,根本变成一个,此人的攻击动作简直完美迅速快得无懈可击。
    然而小辛身在空中,一切情况改观变成儿戏,这是连旁观者杜若松也觉得不能置信的事。但还不止如此,小辛还能够发出三支剑,同一时间刺死三人,杜若松直觉知道那是“剑”而不是暗器。其实何止他或褚江等有此错觉,连“血剑”严北,也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真相,只是为时已晚,每个人都发觉得太迟了……
    情感冲动到极点,便会爆发不合理性的反应,尤其是一个永远极力保持冷酷冷静的人。
    杜若松正是这样一个人,八年来的严格训练,全都要他“冷酷”、“冷静”。但当亲眼看见这个行业最完美的袭击,最佳的躲避,还有好得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法,使他一下子失去控制。他不但愿意化为尘土让小辛践踏,而且被强烈“解脱”感觉冲击震撼,所有的禁戒束缚一时完全消失,疯狂的快感高潮一波一波通现……
    小辛用了解怜惜的眼光望着杜若松,别人安能知道?在永远黑暗绝望的幽冥世界,小辛自己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但那片“落叶”,已经很老很老,污秽的身体,浊闷的空气……
    小辛跃落地面,沿着小径行去。但小径上已出现人影,淡青色的罗衣,白暂的面庞,头发和衣袂在微风中飘飞,清丽淡雅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当然没有人想得到在罗衣下隐藏许多致命毒针,更想不到脱掉罗衣后那具胴体……
    仙女面上盈盈浅笑,真可使任何男人忘记一切烦恼,但“忘记”还不够,如果她能带来没有烦恼的世界才算完美圆满。然而她能够么?主要症结在于:宇宙内有无没有烦恼的世界?
    “我们又见面了。”她说,声音稍稍低沉而有磁性魅力:“我天天问自己苍天问菩萨,会不会再见到你?见到你又如何?”
    她好像比不久前又成熟不少,难道最近的经历有如许巨大的刺激力量?
    小辛道:“你每天怎样消磨时间的?”
    阎晓雅道:“礼佛念经占大部分时间,其余的时间只是——想你。”
    小辛道:“看来你的命运已经摆出阵式,你敢不敢反抗?”
    阎晓雅微惊道:“你真的是反抗命运?”
    小辛只点点头。
    阎晓雅露出热心神情,道:“那么我劝你研读佛经,或者我们去参拜檀月大师,华严经指示的一真法界,圆融无疑可得大自在。如果有人能获得大自在,此人当然不受命运摆布,你说是么?”
    小辛道:“我迟早会参拜她的,但现在不忙。”
    阎晓雅不以为然,道:“现在不忙,何时才忙?小辛,你突然在江湖出现,整个武林因你而波涛暗涌,章法大乱,你究竟有何图谋?究竟有何目的?”
    小辛道:“既无图谋亦无目的,但如果有人不想让我生存,而我认为未到放弃生存时刻,我就会反击。命运不是人可以做成,这些人不能代表命运,所以我只是作最低级最原始的本能活动,仅仅求生而已。”
    阎晓雅道:“但何以这些‘人’偏偏选中你,不是命运是甚么?”
    小辛道:“很难解释,的确很难,我已想了好几年,因为我必须确定‘敌人’是谁,会是何处形式出现,但绝不是‘人’,人太卑下微小了,绝不能代表命运。”
    他回身行去,也知道阎晓雅跟着,便又道:“比喻我是强烈的火光,但火光必须有足够的燃料才发得出,那些人可能是燃料,也可能不是。”
    阎晓雅道:“你的敌人究竟甚么样子?你可知道。”
    小辛道:“知道,是一切法则的极限,这样说你懂不懂?”
    阎晓雅道:“不懂。”
    她随既因为“铁闸”褚江等人的尸体而惊讶,道:“都死了?你心狠手辣得很。”
    小辛道:“佛家讲究戒杀生,所以檀月大师一定会向我皱眉头。”
    阎晓雅没作声,忽然跃上树荫底大石头。
    她看见杜若松摊开手脚仰卧,下体大腿根部像帐篷高高鼓起,但他却是在一种奇异昏迷中,此是谁也看得出来的。
    阎晓雅外貌清丽淡雅如仙,但其实她懂得很多,这个男人极兴奋状态中,不问可知。但他为何如此?他上身湿透,显然是汗水之故,而下体撑起部分也湿透,却显然不是汗水。
    阎晓雅深深叹口气,说道:“小辛,这人很年轻英俊,为甚么会这样?”
    小辛远远应道:“你可有好办法可想?”
    阎晓雅突然玉面通红,跃落他身边,道:“你说甚么?难道你要我做那种事情?”
    小辛道:“甚么事?”
    阎晓雅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肉体施给他,你要我这样做?”
    小辛摇摇头道:“别生气,快帮我埋掉尸体,我有办法。”
    埋尸不难,埋掉记忆才难。如果你杀过人,你这一辈子恐怕很难忘记那人临死时的样子。
    杜若松终于恢复神智,发现自己赤裸伏在一个女子身上,她当然亦是赤裸裸的。
    他们亲近得比任何关系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杜若松感到她温暖的肉体,紧紧挟裹他男性独有的部分,使他舒畅也感到松弛。于是不久他就完全松弛,完全恢复神智。
    那个女人美丽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段空白经过,他兴奋得昏迷之后是甚么样子?谁把他送到客栈?谁替他安排这一切?
    小辛,如果是他,此人必是“魔鬼”,决不是人。
    杜若松虽是年轻力壮,却觉得十分倦怠。四肢百骸懒洋洋的,但头脑却分外清醒敏锐,隔壁有人讲话,声音很低,但他居然听见了。
    都不是熟人,一个是粗汉声音,一个是年纪不小的妇人声。
    粗汉道:“他妈的,这么久啦,紫鹃究竟干甚么?好像是死人一样……”
    妇人道:“急甚么?”
    粗汉道:“紫鹃等会还得送回长乐舫,她又不是没见过面,跟那小子有甚么好泡的?”
    妇人道:“那小子额头虽是受伤,但还是蛮英俊的,又身强力壮,我若是紫鹃也愿意泡久些,嘻嘻……”
    粗汉也笑道:“你都这样说,可怪不得紫鹃啦,我只不懂宋妈妈为何肯破例派姑娘出门?那小子是何方神圣?”
    妇人道:“多办事,少说话,凡是宋妈妈的吩咐,多做少问。”
    赤裸的女人忽然侧拥着他,说道:“杜若松,我见过你。”
    杜若松不觉吃一惊,但她温暖的触摸使他不愿动弹。
    紫鹃道:“你在我们附近盯了三天,昨天我见你上一条小船,改在河里盯我们,那时便猜想我们会不会有机会在一起……”
    杜若松连摇头叹气也懒得做,像块木头,但脑子却转动飞快。
    原来行踪早就泄露,怪不得宋妈妈会让他(忠义堂)跟上小辛。结果正如她们所料,只有一个“惨”字,一来是“借刀杀人”之计(杀杜若松),二来好教小辛不满忠义堂。小辛这种强敌,谁惹得起?就算惹得起亦不可又不必惹他。
    紫鹃永远不知道一句话就泄露许多秘密,她的纤手在被窝内活动,有效的刺激男人的欲火,然后……当她醒来(她极度满足之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居然睡着了),杜若松已经不见影踪,枕边还有他的味道,但没有留下一句话,春梦秋云从来是如此地不留丝毫痕迹,然而她隐隐有怅然若失之感。已经是曾经沧海之人,难道不能再忘记一个男人?
    ×××
    树林边有一块地面留下明显新铺上泥土的痕迹。
    “公道七煞”之一,铁闸褚江和两名副手,不但从此消失于世间,他们的尸体不久亦化为尘土。变幻、不永恒正是这个世界的唯一法则,人和万物只要在“时间”“空间”的瀑流中,永远找不到真正永恒的本体自性。
    晓日之光未强未热,但树梢草尖的露水却干得很快,空气清新极了,鸟语盈耳。
    阎晓雅有头发微乱,衣裳微皱,但清丽如故。她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怎会是江湖罕见的女杀手?
    她的眼波轻掠过刚来到面前的人,迅速收回,道:“小辛,你居然回来,为甚么?为了我?抑是夕照庵檀月大师?”
    小辛道:“你稍稍憔悴一点,听我的劝告,女子老得最快是通宵不睡,而且站在风露中。”
    阎晓雅坚持她的问题,道:“你回来到底为了我抑是檀月大师?”
    小辛道:“杜若松马上就来。昨夜他悄悄离开宋妈妈手下的紫鹃姑娘,那时我真测不透他打算到何处去……”
    阎晓雅显然感到兴趣,亮晶晶的眼波凝定在小辛面上。
    小辛又道:“原来他跑到一个面摊喝酒,抱着酒罐,逢人就灌,终于醉得像一只丧家之狗,蜷缩屋檐下酣睡一夜。”
    阎晓雅道:“你一直盯住他,未免太辛苦了!”
    小辛忽然仰首向天,陷入深思……
    昨夜他一点也不辛苦,因为大部分时间是在“长乐舫”上消磨的,笙歌盈耳,灯火通明,醇酒的刺激,美人的软语香吻,“长乐舫”上无数莺燕,虽非人间绝色,却也个个自有销魂意态。醉眼迷离中不禁凝想,何以温柔乡不住?何以定要与命运抗争?谁能与“时空”之内的形式突破极限之奥秘?
    当然他另有一份若有所失的怅惘,因为绿野居然没有出现,他为何在乎绿野的出现与否?难道绿野竟能使他难以忘记?
    阎晓雅等他从沉思中回到现实,才温柔道:“檀月大师现在一定有空,要不要跟她谈谈?”
    小辛道:“我十五岁前,曾下过苦功读书,至今全都记得,有些在当时不甚明白意义,现在偶然回想却其味无穷。”
    他极少谈到自己的以往,因此阎晓雅极感兴趣静静聆听。但可惜他马上改变话题,说道:“我忽然记起一首情诗,作者是谁你永远猜不到。”
    小辛只好点头同意,上下古今茫茫无际,写过情诗的人何止亿万,当然谁也猜不出小辛突然记起的情诗作者是谁。
    小辛道:“这首七绝我不知何故记得最是清楚,但当时确实不明白诗中之意。诗是: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那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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