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五章踏破铁鞋
    此诗言浅而意深,表面上没有一字冷僻,稍通文墨都识得解得,但含意甚深,寥寥数语,就道出了千古“爱情”与“理智”的矛盾冲突。
    阎晓雅寻味一下,道:“梵行,就是出家奉佛之路,此事必须弃情绝欲,天下人人皆知。所以绝不可以多情,入山修道却又怕误了倾国倾城的美人。”
    “作诗的人身处这种矛盾中一定极痛苦,我想作者必是一心皈依佛门而又舍不得心上人,所以他慨叹痛惜世间竟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可以使他既不负我佛如来亦不负爱卿。”
    小辛道:“你解释得很好,这首情诗是第六代达赖喇嘛所作。他是西藏的‘法王’兼‘人王’,大智慧而又大神通。但以他这种“人”,却写了很多脍炙人口的情诗,奇怪么?”
    (注:第六代达赖喇嘛成就极大,另外在文学方面亦是天才,许多情诗都是了不起的作品,他二十一岁因与美女恋爱,被手下宰相——有野心的权臣——报告清廷。其时顺治之母当政,此事本与清朝无关,但既有报告不得不召令来京讯问。达赖活佛六世到青海时,忽然说他不想进晋京,违抗朝廷旨令不是开玩笑的事,但达赖活佛自有好办法,他设坛焚香拜佛行礼如仪,然后就打坐定入定,马上圆寂,离开这个污浊世界。由此可见达赖活佛的成就已达到来去自如全无牵挂的境界,但请勿忘记达赖活佛六世这时才二十一岁而已。又注:情诗系曾缄先生所译。”)
    阎晓雅道:“实在想不到,达赖法王活佛也甩不开情字?”
    小辛道:“矛盾挣扎是凡俗人必经历程,可能法王只是把此一最顽固之结指出,亦可能他有无上甚深妙法可以解结,谁知道呢?至少我不知道,你呢?”
    阎晓雅道:“我也是不知道。”
    小辛道:“檀月大师呢?如果她有两全法,我就参谒她。”
    阎晓雅道:“让我问问她,你等我么?”
    小辛道:“不,我先走一步。告诉杜若松,人生并非分出强弱胜负那么简单……”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矫健挺直颀长的背影很快被草树遮没。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
    ×××
    雷府的东跨院大部分有槐荫遮住午阳,所以阴凉而幽静。院落中还有数十盆栽,以及鱼池。池中游鱼可数,平添淡雅之趣。
    连四永远不打开另一边的窗户,因为雷府虽然没有几个内眷,但有一个他最不愿见的人——绿野。所以他只坐在院落这边的窗下,遥对一些盆栽花树,还有清冽池水和游鱼,便颇有悠闲意趣了。
    但窗户不打开绝对不是办法,这一点连四也知道。以绿野之“野”,就看哪一天她忍耐不住而已,休说一窗之隔,就算铜墙铁壁她也能弄破。
    紧闭的窗户突然破裂,同时一只古雅的大瓷花瓶“砰”一声碎成片片,因为一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破窗而入,恰巧打中了花瓶。
    连四惋惜地瞧着破裂的瓷片,这个花瓶乃是北宋定窑佳品,世上已没有几个。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与天下第一鉴赏法眼的雷傲侯在一起,傻瓜也能学懂不少,何况连四不但不傻,还很聪明,也有相当学识。
    逞一时意气,只为了自己一点气忿,就毫不顾惜毁去一件艺术珍品,当你气平之后作何想法?歉疚抑是根本不去想它?但无论如何,那件艺术珍品永远毁破了。
    但还不止如此,窗户“砰”一声震开,绿野飞身入来,两手叉腰,美丽眼睛睁得大大瞪住边四,一副气冲冲的样子。
    连四很平静,此一场面老早算准必会发生。
    绿野忿然道:“你很惋惜么?那只是一件死物,没有生命没有喜怒哀乐,难道比一个活人还重要?”
    连四等一下,等到知道她不开口,才道:“死物很多,但有些已渗有创作者的心血灵魂,表现宇宙之美,所以已不算死物,亦不是某一个人可以据为己有。它代表我们民族于某一时期的特色,所以值得珍惜重视。因为已超越人的界限,所以连活人也不能相比。”
    绿野一怔,大眼睛中忽然露出光芒,但很快消失。她道:“想不到你并非仅仅是懦夫或冷血刀客。”
    连四道:“我不是。”
    绿野道:“为甚么你不肯和我见面?我丑得很?我脾气不好,没有教养,所以你看不起我?”
    连四道:“你不丑,但你脾气不好没有教养是事实。”
    绿野又气得咬嘴唇,使人担心她会不会把鲜红下唇整片咬下来。她道:“别再气我,我会把所有值钱好看的艺术品通通砸坏,使你感到痛心。”
    连四心中叹口气,这个野性女孩子的确不好惹,但她来发这顿脾气为的甚么?”
    绿野又道:“喂,小辛呢?”
    连四道:“不知道,完全没有消息。”
    绿野寻思一下,道:“前三天小辛到过秦淮河饮酒作乐,翌日早上杀死‘公道七煞’中的三煞铁闸褚江以及两个副手,然后就失去踪迹。”
    连四道:“我不必为他担心,如果小辛不能照顾自己,天下就找不到一个会照顾自己的人了。”
    绿野道:“他有一个女朋友,名叫阎晓雅,住莫愁湖畔‘夕照庵’,你可知道?”
    连四道:“不知道,但既然你得知,外面一定还有很多人知道。”
    绿野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你好像还有别的意思?”
    连四道:“既然是小辛的女朋友,我打算去瞧瞧她,如此而已。”
    绿野大声道:“我也去。”
    连四道:“你且等候一段时间,原因不必说出,总之,你等一等。”
    绿野居然点头答应,然后自己也感到奇怪,为甚么会听他的话?本来不是很想去瞧瞧小辛的女朋友么?
    连四说走就走,而且破例带一把刀。
    夕照庵虽是很幽静偏僻,但连四知道方向路径,一下子就到了庵前。
    此庵因被万竿翠竹包围,绿绿的竹叶使人心脾沁凉宁静。
    庵门一边打开,寂静得连飞虫也想打瞌睡。
    连四心中突然大跳一下,但反而放慢脚步,缓缓跨入庵内,迎面的佛堂内静悄无人,炉烟袅袅,一切都很正常。
    若从脚步声推测,连四一定是普通游人,因为步声忽轻忽重,步伐凌乱。
    堂后转出一个黑衣老妪,满面龙钟皱纹,说道:“相公怎生入得本庵?”
    连四道:“庵门开了一半,我就走进来,难道爬墙不成?”
    黑衣老妪道:“本庵不招呼男宾,相公请回步。”
    连四摊开左掌,道:“这是甚么?”掌心一锭黄澄澄金元宝,至少有十两重。”
    黑衣老妪:“是不是金子?”
    连四道:“对,你若是帮忙我,进去跟我的朋友讲一句话,就属于你。”
    黑衣老妪先是摇摇头,接着却问道:“你甚么朋友?讲甚么话?”
    连四道:“我的朋友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但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我们走近此庵,他忽然说庵中一定发生事故,要我快走开,我瞧来瞧去都不像,所以跟他打赌。”
    黑衣老妪道:“赌甚么?”
    连四道:“那是我们男人的事,现在你只要出去跟他说庵中一点事都没有,这块金元宝就是你的。”
    黑衣老妪伸手道:“好,我去说。”
    她的手伸出尺许,忽见连四掌中的金元宝掉落地上,就在这一刻,老妪全身都僵住,变成一个木头人一样。
    连四不过把手掌翻转,变成掌心向下,既没有碰她,亦不曾回手碰到刀柄,但两个人的姿势却保持如此奇特样子。
    连四道:“你一定是当今武林一流高手,不然的话,你的手掌就像金子一样掉在地上了,你是谁?”
    老妪道:“老身朱七婆婆,我当家的还在后面,你年纪轻轻的,最好别惹他。”
    连四道:“你的当家是谁?”
    朱七婆婆道:“你若是武林中人,难道想不出那一个姓朱的老头子?”
    连四道:“抱歉,本人很孤陋寡闻。不过,很不幸的却瞧得出你脚下功夫,你想用‘踏破贺兰山’奇门功夫踩碎我们脚下的红砖,我身子稍一歪斜,就变成你剑下之鬼,可惜你棋差一着,功夫尚未使出,手掌已经靠不住了。”
    朱七婆婆面色丝毫不变,眼中却露出惊疑光芒,道:“你不是小辛,但你是谁?”
    连四道:“我是连四,从前寂寂无名,现在似乎不少人知道。”
    朱七婆婆摇摇头,道:“难道连小辛的朋友,也无人可以击败?”
    连四道:“朱七,我真的不想斩下你的玉掌,你自己看看,这支玉掌白皙嫩滑,既无皱纹,亦见不到静脉。任何人超过三十岁就没有如此美丽的手了。”
    朱七婆婆果然看看自己伸出去的手,眼中闪过懊恼神色,连四看来也和魔鬼差不多,一点点小破绽只一瞬间就瞧穿。
    连四又道:“想那岳武穆丹心热血,武功盖世,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是何等英雄气概。殊不料南传数百年之后,‘踏破贺兰山’的脚法会让你学去。”
    朱七婆婆面孔仍无表情,眼中却露出忿色,道:“老身哪一点不配了?”
    连四道:“你戴人皮面具,不敢以真面目见人,显然做过亏心事,尤其是这一宗,大概本庵之人包括阎晓雅在内,都难逃大劫。你配使用武穆王的武功?”
    朱七婆婆好像要晕倒,任何人碰上对手如连四,除了自认倒楣,除了晕倒之外还能怎样呢?
    当然朱七婆婆没有真个晕倒,她怕手掌跟手臂分家,因为谁知道你是真的晕倒,抑是假装的?
    她忽然发觉连四的眼睛,本来蛮忠厚老实(等如愚蠢),如今却锐利似鹰隼,锐利中含有无限智慧,明亮得可怕。
    朱七婆婆呻吟一声,忽然缩回手。此一动作居然没有惹出连四长刀出鞘一击。原来她缩手只不过自动剥掉人皮面具,登时呈现一张年轻,而又相当美丽的面庞。
    连四冷冷道:“朱七,你若不想身子分成三截,最好不要再蹲低。膝盖上要再弯半寸,那时我也没有办法。”
    他的意思明显之极,所谓没有办法便是说不能不把她斩为三截。
    朱七(现在不能称她为婆婆)面上不但有表情,而且丰富得很,即惊恐又狐疑,一面道道:“你本来如此厉害高明?还是得到小辛传授?”
    连四道:“本庵之人怎样了?”
    朱七道:“都没事。”
    连四道:“阎晓雅不是等闲之辈,她至今不现身,我已经有下手的理由。”
    朱七忙道:“全庵的人都中了迷药,所以她不会出来。”
    连四沉吟不语,表面上似在考虑她所言真假,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连四心中忖道:“朱七年纪最多二十一二岁,玉面朱唇,不但很漂亮,而且越看越美。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谁?为何要跟小辛过不去?”
    世上有一种“狐媚”之术,修练成功的女人,仍然那张面孔。可能漂亮,可能很平凡,但摆在你眼前,却使你越看越美,感到她的魅力无可抗拒。
    最后,你为了要获得她,将会甘心俯首听她任何命令。当然她若想取你性命,机会俯拾即是。
    连四眼中微有迷惘之色,显然渐被朱七美丽媚态魅惑。但谁也想不到他忽然大喝一声,声音未歇,长刀已完成出鞘入鞘的动作。使人怀疑那刀究竟有没有真的拔出过?
    不过事实证明连四的刀不但曾拔出过,还劈中朱七左手。
    只见朱七左手鲜血淋漓,一件物体掉在血渍中,却是一只齐腕劈断的手掌,掌中一枚金色圆球。
    连四鼻中嗅到血腥味,反而头脑一醒。眼前朱七的面孔马上变得平凡,甚至因断手伤痛影响,看来有点丑陋。
    她还有一只手可以点住伤口附近的穴道止血,又捏住血管。手法很有效,一下子就不流血了。
    朱七的情势很糟,但如此才更见她凶悍性格。她咬牙道:“连四,你不杀我,我一定杀你。”
    连四道:“叫别人来,你不是我的对手。”
    朱七道:“你使的真是‘拔刀诀’?”
    连四道:“是。你很不幸,因为我连家在武林有二百年历史,博知江湖上种种奇诡杀人手法,这些知识学问也和拔刀诀一样代代相传。临阵对敌有时很有用。你的确很不幸,九十年前洞庭湖藏春楼‘丑美人’贺笑春,仗恃一粒‘幻智珠’,不知多少高手因迷恋她而家破人亡,最后的结局是一条左臂被我连家先祖拔刀砍下。”
    这样说来,朱七真的极不幸,为何偏偏碰到连家的人?
    连四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使一种绝传媚功,但你提到迷药,而任何佛堂中应该有的檀沉香味又忽然消失,所以我不得不拔刀。你只要‘幻智珠’在手,只要不碰到我,足可横行天下……”
    朱七跺脚奔出,头也不回。
    连四居然捡起血渍中的手掌(掌心还扣住金色的幻智珠),大步转入佛堂后。
    幽静的院落内有四间禅房,只有东首两间垂下竹帘,房内布置简单之极,一张木榻,一张木桌,两把椅子,青砖地面洗抹得一尘不染。
    壁间的一幅佛像,长几供着香花鲜果,一炉沉香烟气袅袅。几前蒲团上一位老尼瞑目打坐,帘子声音似乎不曾惊动她。
    连四轻轻放下竹帘,跟着拨开隔壁一间帘子。
    这间禅房家具布置都多些,尤其是有衣柜箱笼等物,椅上丢着两件女人衣服。
    桌上砚笔未收,几张素笺被窗口的春风吹得轻轻扬起。
    床上坐着清丽绝俗的阎晓雅,背倚墙壁,双目阖上,面色很苍白,几乎可以看出“抗拒”痕迹。
    连四暗中松口气,阎晓雅居然还未死,虽然他个人来说对阎晓雅没有好感,但是这个女人是小辛的人。
    鲜血模糊的手掌放在她面前,血腥味迅既使阎晓雅醒来。
    她定定神,瞧瞧面前的断掌,瞧瞧连四,然后道:“你赶来救我,为甚么?”
    连四道:“因为我是小辛的朋友。”
    阎晓雅道:“你说过小辛是逃走的,我根本不是他的人。”
    连四道:“我希望天下人都认为如此,可惜很多人不相信。因此我才会被迫来到夕照庵。”
    阎晓雅眼中浮现凄迷神情,任何男人看见了绝对会为之心软,她道:“我没有迫你。”
    连四却有如铁石心肠的人,面孔一板,斥道:“愚蠢,像你这么笨的女人,除了面孔漂亮之外,还有甚么?小辛为何要逃走?我真不懂!”
    你连四当然不懂,任何男人看见过阎晓雅的裸体,如果不想被迷住,就只好逃走了。
    阎晓雅道:“我从未被男人骂过,但最近交了楣运,前有小辛,后有你。”
    连四仍然不假辞色,板着面孔,道:“你应该躲起来,但绝不是人人找得到你的地方,相信以你如此高明的杀人专家必有很多秘密地方,别再拖累我们行不行?”
    阎晓雅轻叹一声,道:“如果躲到佛门中还不行,请问何处找寻安全?”
    连四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檀月大师武功如何?”
    阎晓雅道:“武功?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她不懂武功,但佛门中她很了不起,经藏戒律固然十方同钦,行持功夫更是精深严谨。她已经三十年不曾躺过,你信不信?”
    连四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无怪她禅房内炉香无味,显然已被朱七‘幻智珠’侵扰过,但她仍然坐得端正庄严。我相信她纵已被‘幻智珠’所迷,也肯定能坐得四平八稳。”
    阎晓雅想过去瞧瞧檀月大师,连四阻止住她,道:“不必了,既然我瞧不出她究竟有没有中毒,可见她已有神通,不是你我能够测度的。”
    他停一下,又道:“你本身问题才麻烦,有没有办法不让小辛担心?”
    阎晓雅寻思一会,面上神色和语气更为温柔,道:“你认为他会担心?”
    连四丝毫不被她任何态度影响,板着脸道:“我只是尽朋友的本份,可惜你没有当他是真正的朋友,你似乎利用每种形势对付他,包括用你生死安危拖累他在内,我很不明白?”
    阎晓雅道:“天啊,我竟是如此卑鄙如此没有感情的人?”
    连四道:“对,你是远不如他另一个女朋友。”
    阎晓雅几乎跳起,急急问道:“谁?他的另一个女朋友是谁?”
    连四道:“好,我告诉你,最好天下都找她而不找你,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名叫绿野,是‘海龙王’雷傲侯的孙女。”
    阎晓雅愣了一阵,才道:“你讲笑话?我不信,绿野是你的未婚妻。”
    连四道:“世俗的形式岂能束缚得住我们?你敢不敢违背世俗的传统和礼教?”
    阎晓雅明白了,因而叹了一声,道:“想不到,真想不到!怪不得你会来救我,你和小辛、绿野,唉,这本帐一塌糊涂。”
    连四严肃地道:“你好自为之,如果冤枉送了命,与小辛无干,我已代表他说明一切,透露不少秘密。”
    ×××
    湖边倒映满天霞彩,拂水柳丝使人泛起飘逸之感,但亦不禁触起离愁,杨柳和离别自古以来就分不开。
    “灞桥柳色,年年伤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拂水飘绵送行色”等等。
    柳树下湖水边,一个青年以异样神采眼光迎接冉冉行近的少女,她清丽脱俗的韵姿,几乎使霞彩水色山光还有垂柳都为之失色。
    “杜若松,约我出来有甚么事?”
    青年深深叹口气,才回答道:“我本不该约你,但阎晓雅,请莫哂笑我,我再见过你这一面,才走得安心。”
    阎晓雅温柔地瞧他,用低沉磁性声音说道:“那天早上,你似乎宿醉未醒,跑到庵来看我一眼,然后就走了,为甚么?”
    杜若松道:“我一定要看看,小辛女朋友,能够做小辛的女朋友,只有天下的仙子。”
    阎晓雅道:“你不但错,而且错得厉害。第一我不是仙子,第二我不是小辛女朋友。”
    杜若松道:“你是。因为小辛是魔鬼,只有天上仙女才敢做他的女朋友。”
    阎晓雅笑笑,她知道最好别跟咬牢地瓜不放的年轻人争执,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杜若松又道:“我平生从未见过美丽如你的女孩子,现在能再见你一面,我很满足,我要走了。”
    阎晓雅道:“你走吧,任何人终须一别,绝无例外,这是我的感想。”
    杜若松道:“对,但我从前永不会想及这一类事情,老实说我从没有真正瞧看任何女孩子,我须要冷酷无情独来独往!但我很耽心见不到你一面。”
    阎晓雅道:“我答应来就一定来。”
    杜若松道:“但我早上就忍不住来到这里,一直站在此地。我看见一个女人,由两个男人陪同去到进入竹林的路口,那个女人本来很年轻,忽然变成老太婆,独自向夕照庵走去。两个男人匆匆离开,好像连多逗留一下都很害怕……
    他说的女人自然是朱七,但他何以忽然提起?
    杜若松年轻的脸庞浮现鄙视神色,又道:“两个男人是谁?你决猜不到。一个是‘无心道人’,声音尖涩难听,我老早就很讨厌他。阴阳怪气又不是真正出家人。”
    阎晓雅惊道:“莫干山的‘无心道人’?他是出名的狠脚色,手段阴毒诡作无比,‘无心’就是没有心肝的意思,他怕谁?”
    杜若松道:“当然是怕小辛,但他也怕那女子,对他完全是一副恭敬奉承的样子,看的我想呕。”
    阎晓雅道:“另一个男人是谁?”
    杜若松声音中不满之意更浓,道:“是我的老大,淮阴忠义堂龙头大哥‘鬼斧神工’祖怀。我亲眼见他那副卑恭奉承的样子,是我亲眼所见,绝对不假。”
    显然他心中的偶像忽然破碎,使他又悲又恨。
    小辛你很不满意。所以打算脱离淮阴忠义堂?打算从此隐姓埋名永不踏入江湖一步?”
    杜若松极懊悔道:“对,不过除了恨他们之外,我也恨自己,因为我已知道那个女子就是朱七小姐,‘公道七煞”中排列第七,可能是最厉害的一个,但我却不敢出面,直到连四来到,朱七小姐捧着左手窜跳,连四又走了,但我仍然站在这里。”
    如果现在有人拿刀砍他,杜若松一定不愿招架,甚至会伸长脖子挨刀。
    年轻人激动时就是这样,再过些时候,他还能否存有这份热情激动?
    杜若松又道:“连四不愧是小辛的朋友。我的话说完了。”
    阎晓雅轻轻叹口气,因为她想到自己,她是小辛的女朋友么?她可有资格?
    虽然没有骏马,但阎晓雅仍然折一枝垂柳送给杜若松聊当马鞭。
    她垂头说道:“谢谢你来看我,更谢谢你把我当作好朋友告诉我所有的事情。”
    她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我们相遇,有如雪泥鸿爪那么偶然,也许会留下一丝记忆,但也许不,因为将来你我各自还会碰上很多偶然……”
    她说这些话时,心中想的是谁?是眼前的杜若松么?是连四?是严星雨?抑是小辛?
    ×××
    小辛站在窗外聆听屋内的谈话,天已黑齐身形不会暴露,至于泥砖木板的墙壁,更挡不住他敏锐无匹的听觉。
    由于老于慌慌张张的态度,小辛决定先听一下才入屋。
    老于就是在镖局跑腿,患重病经小辛治愈的那粗壮大家伙,他的嗓门响亮,道:“王大嫂,小辛回来过没有?”
    王大嫂方氏道:“没有,怎么啦?小辛叔叔发生事情了?”
    老于道:“他发生的事可多啦,你猜他是何等人物?”
    方氏道:“我当然知道。”
    老于一怔,屋外的小辛也一怔,她知道?她怎会知道?难道她也是卧虎藏龙的人物?”
    老于道:“那你说来听听。”
    方氏诚恳和蔼的声音透出屋外,道:“小辛叔叔是很有本领的大人物。”
    老于竖起拇指,道:“你行,他真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顿顿脚金陵地面就得震上几天。听说他武功好得不得了,江湖上不论黑道白道听到他的名字,非得愣眼睛愣上半天不可。”
    方氏淳朴忠厚的面上焕发出光采,好像她自己被人称赞而兴奋快乐。
    老于又道:“这种事你怎会知道?”
    方氏毫不思索,道:“小辛叔叔真心当我是大嫂,我真心当他是弟弟,所以就会知道。”
    老于抓头扯耳,满脸茫然之色,道:“如果他没说,别人又没告诉你,你怎会知道?我不懂……”
    朴实真挚的感情含有智慧,是直接透澈的了解。老于当然不懂,小辛却若有所悟。
    方氏又道:“小辛叔叔回家啦,他还未吃饭,我得张罗一下。”
    老于讶道:“你怎知道?”
    方氏道:“你们男人家不会懂的。我一想起儿子,若是心里欢喜,儿子就快到家了。小辛叔叔也是一样,他喜欢在家吃饭,所以他一定是空着肚子回来。”
    老于只能够傻笑一下,女人的道理往往如此,但却很灵验。因为小辛已踏入屋子,左手提着一大罐黄酒,右手两只大肥鸡和猪肉牛肉等一大堆东西。
    老于笑得嘴巴快裂开,见到小辛他是由衷的欢喜,快乐得从心底直涌出来,其他的人如王老大李强陈大头等,一回来见到小辛亦莫不如此。
    简陋木屋中洋溢友情欢乐,也溢出酒肉香气。
    欢聚了三天之后,小辛终于走了,他留给两百多户贫苦人家的是一间药材铺和肉店。五千两银子至少可以接济很久。方氏用她自己的方式找可靠的人经营,小辛一点也不担心。
    但他却不禁想到自己还有没有再来此地的一天?还能不能和这群贫苦好朋友饮酒欢聚,还见得到慈母似的大嫂方氏么?
    ×××
    圆型云石桌上,摆着四碟小菜,共计毛豆、小排骨、螺狮、泡菜四种。一碗凉面,用姜葱蚝油拌的,蚝油和虾子面都来自岭南,好得不能再好。一小壶——半斤装——的陈年绍兴花雕。黄褐色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两个人——一男一女——走到桌边,男的斯文清秀,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女的年轻一点,白皙丰腴,尤其是黑绸衣裳更衬托出她肌肤的白嫩光滑。她长得很媚,那对眼睛永远含着销魂笑意。
    清秀的男子心满意足地饮酒吃面,如此旖旎风光的柔情蜜意,已经享受了三年之久。
    他不过是一个落第又落魄的文人,“程士元”这个名字不见经传,但在那成熟美丽的女人荀燕燕心中,却是无价之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程士元不但“有情”,而且是她生平唯一的“知已”。
    荀燕燕这个名字却不简单,三年以前,大江南北几乎很少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因为她代表戏曲最高成就。
    她启朱唇高歌一曲,真能绕梁三日,是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
    偏僻的乡下,荆钗布裙,泥垣陋屋。现在的荀燕燕光芒尽敛,如同乡村的妇人竟无区别。为甚么离开辉煌的灯光,震天的喝采和掌声,公爵王侯王孙公子的盛宴,珊瑚百尺,明珠千斛?为甚么清寂平淡的生活却可以取代这一切?
    荀燕燕美眸中闪动爱情光茫,而她眼中只有一个人——程士元。
    原来如此,“爱情”,真挚的爱情可以使泥土变成钻石黄金,消淡的水也可以变成最馥郁的美酒。
    而只吃了一半,青花碗忽然“啪”一声碎裂。荀燕燕吃惊地用布抹拭。程士元拿起酒壶,道:“小娘子,不要紧。古人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啪”的一声,酒杯也忽然碎裂,所以程士元乐天安命的哲学也讲不下去。
    荀燕燕美丽的双眸中涌出泪珠,神色变得很凄惨。
    程士元柔声道:“现在已经到了该讲明的时候,对不对?”
    荀燕燕道:“你知道了多少?”
    程士元道:“不多,因为我不愿意追究。”
    荀燕燕道:“相信你也明白,是另外一个男人。回想起来我有点对不起他。”
    程士元道:“既然如此,不必说了。咱们认命就是。”
    荀燕燕道:“不,有一点我一定要说明,他显然全心全意爱我,我亦很钦仰尊敬他。然而我对他却不是爱,比起你完全不一样,你可明白?”
    程士元凛然道:“我明白,我们都没有遗憾。让他来吧!”
    屋顶上右角突然暴响一声,瓦木纷飞中出现一个洞。接着一条人影飘落地上,阳光恰好从洞口斜射入屋,照得此人全身特别明亮。
    他是个三十岁不到的男人,脸庞削瘦,眼睛显得很大,浓黑一字的眉毛很冷酷无情。
    他有两把剑,一把斜插背后,一把用左手握住剑鞘。
    他的眼光有如两道冰柱,没有一丝一毫感情。说道:“我是血剑会第七把交椅的‘木鱼’姚本善。”
    程士元被姚本善双眼一瞪,四肢发软,口舌僵木。
    荀燕燕反而态度从容,盈盈一笑,道:“木鱼姚本善,这个名安很好听。只不知血剑会是甚么?如果是帮会,为甚么找上我们?”
    “木鱼”姚本善冷冷道:“血剑会不是帮会,是一个秘密组织,专门替人杀人。”
    “替”人杀人,意思便是说受雇杀人,当然无须解释其它问题。荀燕燕只要知道“谁”出钱雇用他们就足够了。
    “木鱼”姚本善又道:“荀燕燕,你是个聪明人,一定不会多问。”
    荀燕燕身子紧挨在程士元,“末日”已经来到,多说多想都白费力气。她也感觉到程士元很平静很安稳,这是使她最感安慰的,如果她的爱情如此“真”,如此“深”,则死亡岂不是更好的境界?
    姚本善又道:“你果真很聪明‘不询问问题’。我血剑会有一条规矩,如果对方不反抗不啰嗦,便可以有一个遗言心愿,本会必定替你办到,说吧!”
    荀燕燕道:“士元,你说。”
    程士元捏住她柔软白腻的手掌,道:“我没有,你呢?”
    荀燕燕道:“三年前我己把一切都安排妥贴才与你隐居。三年之后当然更没有任何放不下的事了。”
    程士元眼中射出明亮的欢欣光芒,道:“我们此生没有在世间白走一趟。”
    荀燕燕道:“生生世世都有如这一辈子,我也愿意。”
    程士元道:“燕燕,你知不知道我最感谢你甚么?”
    荀燕燕道:“一定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所以我不猜,你说。”
    程士元道:“我们能日夜不离,隐居三年之久,我每天能心无怀疑,在园子篱藤下晒太阳,对着各种花草树木发呆。而离开阳光轻风花草树木,就见到你的娇面,你让我自由自在,发呆也好,读书写字也好。我居然享受三年之久,实已心满意足。一切一切全靠你的机智小心和行事的魄力,要不然人家早就找到我们,我最感谢你的就是这一点。”
    他的欲望何其微小?只不过每天能发发呆,尽量在阳光中树木花草中浪费一点生命!财富权力声名都不重要。
    荀燕燕感动得深深叹息,柔声道:“我们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厮守一起晒晒太阳而已。但回想之下,却是何等奢侈的享受?我每天只要看见你在园中在窗前,静寂冥想,就感到无限幸福,无限快乐。”
    “木鱼”姚本善突然插口道:“三年时光是别人赐予,与荀姑娘的机智无关。我们三年前的端午节,就知道你们买下此屋。”
    程士元讶然道:“何以让我们过三年之久?”
    姚本善冷冷道:“‘他’认为一两年时间,你们就会彼此厌倦。‘他’深信隐居平淡的生活,两个人又日夕不离,必会争执厌倦。”
    “他”的道理很对,两个人同居于小小地方,日子平淡全无变化,完全没有憧憬梦想,连一个亲朋的应酬来往都没有。谁能不厌倦失望?“爱情”还能够存在?
    但“他”错了,如果是真正的相知的“爱情”,朴实平淡的日子只嫌少。三年实在太少,连三十年都不够。
    你如果得到过真正的爱情,定知此言不假。可惜世上很少人能获得,很少人能自甘平淡,更少人能遇着真正的“知已”!
    血红色的剑刃,幻映出血红色的光芒。程士元和荀燕燕的胸口也流出红红的“血”!
    但他们的面容很安祥,甚至还呈现快乐。你我任何人都会“快乐”,如果你真正深信获得知已,深信没有白活,谁能不快乐满足?虽死何憾?
    ×××
    敲门的白衣少年长得挺俊,眼睛圆大乌溜,唇红齿白。可惜矮一点,所以俊美有余,潇洒不足。
    应门的侍婢约莫十五六岁,样貌俏丽,身材发育得很好。
    少年说道:“我找花解语。”声音有点怪,似是迫紧喉咙而发。
    侍婢道:“这儿是陈府后园侧门,你一定找错地方。”
    少年伸手抓住她臂膀,使她几乎倒偎在他身上,侍婢不禁花容失色。何处来的好大胆轻薄子,光天化日之下便在门口动手动脚。
    不过她双腿竟不听话站直,以至娇躯有一部份碰触对方。
    她又忽然发觉已移入门内,门也掩上了。可怕之事果然发生,少年不但紧抱她,还在她颊上亲几下,啧啧有声,说道:“好白,好嫩,好香。你叫甚么名字?”
    侍婢惊得全身发抖,却不忍挣脱,颤声道:“我叫喜儿。”
    少年道:“名字好人更好。”啧地又吻她一下,道:“我叫浪子辛无情。记清楚,浪子辛无情,告诉花解语,她立刻会见我。”
    喜儿奔到楼上,面色青白全身抖个不停。
    端坐蒲团的花解语眼光澄清平静温柔,喜儿忽然恢复平静,道:“小姐,来人说他叫辛无情。他动手动脚坏死了。”
    花解语居然不查询辛无情的样子装束等等,因为问一百句也比不上自己看一眼,只淡淡道:“请他来。”
    浪子辛无情狂妄轻薄之至,居然抱起喜儿快步登楼。到得楼上,喜儿早已粉面飞红,娇喘不已,闭上眼睛大有任由鱼肉亦不会反对抵抗之意。
    花解语微笑瞧看,居然声色不动。浪子辛无情讶然道:“你究竟看到没有?小丫头很不错,肉呼呼的。”说时,竟然揉摸喜儿胸前结实双峰,动作猥亵之极。
    花解语答道:“你要我说甚么?猜一猜你是谁?猜你的来意?”
    辛无情忽然把喜儿丢在软榻上,道:“小丫头春心已动,快找个人给嫁了。”
    花解语答道:“你来此并非讨论丫头之事?我们转入正题如何?”
    辛无情瞪大眼睛,闪动狂野不忿光芒。我绝不相信你花解语猜得出我的来意!他想道:“你只不过故作镇静假装知道而已!”所以他只点点头不开口。
    花解语道:“你如果不姓辛,我未必能猜得出你是谁。”
    小辛说道:“我是谁?”
    花解语道:“海龙王雷傲侯的孙女,芳名绿野。”
    她一定没有猜错,因为对方只皱起双眉而没有否认。
    花解语又道:“小辛一定不知道你来找我,你甚至不知道小辛在何处,所以想问我。”
    绿野忽然又把喜儿抱起,下楼后空身回来,才道:“喜儿跟你多久?”
    花解语道:“三个月左右了。”
    绿野道:“你能信任她?她会不会泄露秘密?”
    花解语道:“我本来没有秘密,现在才开始有。”
    绿野道:“她的样子有七成假装,只有三分当真。哼,她休想瞒得了我。”
    花解语沉吟寻思,绿野的话很有理,喜儿此女的确很工心计,外表却装成天真纯洁。从前没有甚么事所以不必寻究,但现在却不可不研究一下了。
    绿野又道:“我知道小辛去向。”
    花解语讶然道:“那你何故找我?”
    绿野道:“一来瞧瞧你的样貌,唔,果然很美,很有味道。像一泓春水娇艳温柔,澄波荡漾间闪耀出聪慧光芒。”
    花解语愣惑之色完全流露无遗。此一评语决不是性野稚嫩如绿野可以说得出的。莫非绿野深沉不露,表面虽又野又嫩,其实是大有才情学识之人?
    绿野见她愣完又愣,大感得意,道:“你很想知道这评语是谁给你?”
    花解语反而舒口大气,道:“正是。”
    绿野道:“宋妈妈,你猜不到吧?”
    花解语泛起宋妈妈搽满脂粉圆脸孔,但印象更深刻的是她那对眼睛,深邃似海,饱含智慧和经验。
    绿野又道:“但你要知道宋女妈妈从不评论女孩子的容貌,所以你要再想一想,既然不是宋妈妈,那又是谁对她说的呢!”
    花解语真正发现绿野不简单便在此时,如果绿野真的像表面上之性野稚嫩,岂能作深刻至此的分析?
    绿野又道:“你有没有想到严星雨?”
    花解语叹口气,说道:“没有,因为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内。”
    绿野道:“莫非是小辛?”
    花解语道:“我跟小辛只见过一次面,如果在他心中留下印象,他何以不再找我?”
    绿野道:“但我却知道他没有忘记你。”那天与严星雨会面,阎晓雅和小郑没能暗算着他,有那么一刹那绿野瞧出小辛正在思念花解语。
    花解语摇摇头,道:“你找我第二个原因呢?”
    绿野道:“小辛到黑石谷去了,我这就赶去。我想问问你有关黑石谷的情况。”
    花解语吃一惊,道:“小辛为何要去?”
    绿野道:“说不定想找到‘海枯石烂’李碧天,只有李碧天能解你所中的绝毒。他必定是为你而去。”
    花解语道:“他也许是找李碧天,而不是为我。”
    绿野道:“不为你为谁?天下只有李碧天能救活你。”
    花解语道:“不对,除了李碧天外,还有一个人办得到,就是小辛!”
    绿野瞠目半晌,才道:“如果他有本事救你,当然不必去找李碧天了,但何以他还要冒险去黑石谷?”
    花解语道:“小辛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唯一传人,几年前李碧天亲口对我说过,他出道二十年以来,虽然未逢敌手,但多年来遍访李继华从前的医案事迹,发现若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在世,他一定败阵,而且一定败得很惨。”
    绿野道:“听说‘大自在天医’李继华三十年来失去踪影,李碧天还提他作甚?”
    花解语道:“李继华就算死了,但他必有传人。小辛岂非就是证据?”
    绿野道:“李碧天如果见到小辛,会不会跟他较量比划?”
    花解语道:“不知道,你看呢?”
    绿野毫不迟疑,道:“我若是李碧天,当然找小辛比划一下。”
    花解语道:“李碧天是以后的事,但小辛首先要碰的是‘恶仙人’韩自然。”
    绿野道:“对,但我永不相信那些画符吟咒的邪术,我决不像普通人那样迷信……”
    “迷信”,多少人假此名词而漠视了天地间不可解释之奥秘;对于不能肯定之事,如果你相信必有,自然是“迷信”。但如果你坚信必无,并且予以嗤哂,亦属“迷信”。
    花解语不和她辩论这个问题,说道:“你想怎样?”
    绿野道:“我想去黑石谷,你有过经验,肯不肯告诉我?”
    花解语道:“你为了小辛而冒险闯入黑石谷?你神智还清醒吧?”
    绿野道:“我神智哪一点不清醒?”
    花解语道:“黑石谷从来不许女人进去,你可知道?”
    绿野道:“知道,但你呢?你不是入过黑石谷又安然离开?我怕甚么?”
    花解语道:“我和你不同,我见过韩自然几次,亦见过李碧天几次,你认识他们吗?”
    绿野面色一沉,道:“吹牛,天下谁不知韩自然十年未离开黑石谷一步,你几时见过他?”
    花解语道:“我见过他,我不骗你。”
    绿野道:“你骗我不打紧,如果我是你,也不肯说真话。”
    花解语道:“你不相信也是应该,但为了小辛,你最好别涉险。”
    绿野忽然怒目圆睁,冲到花解语面前,她显然野性发作,想出手打架。但不知如何能悬崖勒马,退后两步,道:“为了小辛?说得好听!如果不是你,小辛何须到黑石谷去?”
    花解语垂手无言,如果小辛当真为她而去,她自应承担部分责任。但小辛岂是为她前往黑石谷?他究竟为甚么?为了谁?前年她到过黑石谷,除了几个白衣僵尸以外,不见有人,“恶仙人”韩自然也见不到。但三年前,她的确在湘江边一个幽僻风景很美的庄院见到“恶仙人”韩自然。“海枯石烂”李碧天为他们介绍。李碧天身份非同小可,绝不会假。
    只不知其时她已中了毒没有,如果有,李碧天也瞧不出?此毒会不会是李碧天所下?他下此毒手为甚么?
    花解语心很乱,但绿野何尝不是?此行空自泄露小辛秘密,却得不到丝毫收获。花解语不该把一切有关资料秘而不宣,如果她肯坦诚相见,说不定可以找出援救小辛之道。
    两个美女,一个像烈火,随时随地可以烧掉一切,一个却有如春水般温柔,能够包含很多很多事情,幸与不幸都一样。
    楼下传来声响,显然有几个人踏过青草落叶迅快来到,
    绿野睁大眼睛,显得更大,怒声道:“是甚么人?你的保镖?”
    花解语道:“我没有保镖,这三个人当中一个是喜儿,我听很出她的脚步声。其余两个人轻功很好,步声是故意弄出来的。”
    其实她们两人都瞧不见楼下情形,亦没有到窗口张望。
    绿野含怒冷笑道:“不是你的保镖就好办,我把他们的狗头都拧下来。”
    花解语徐徐自蒲团站起,使得绿野改变冲出去的心意。
    花解语道:“他们明知你姓辛,仍敢前来。可见得准备很久,是专门等小辛的。”
    绿野道:“哼,小辛除了阴阳怪气之外,没有甚么了不起。这两人不见得就是天下无敌高手,专门来对付小辛。”
    花解语道:“你不把小辛当作一棵葱,但外面武林中却不敢有这样想法。所以敢出面对付小辛的人,一定非同小可。”
    她眼珠转了转,又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两人一定很年轻,而且出手非常毒辣。你如果不想大家有事发生,最好换回女装。”
    绿野眼中露出悍色,道:“不,我先瞧瞧他们有甚么能为,竟敢找上小辛。你呢?你在哪一边?”
    花解语笑一下,笑容悦目赏心之极。虽是无心一笑,都掩不住无限温柔,令人不觉心软魂销。
    她道:“我当然在你这一边。”
    绿野却怔怔瞧住她,片刻才道:“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会爱上你。无怪你出道数年,‘灵犀五点金’名震江湖,但你们却不肯以真面目见人,永远蒙着黑纱。”
    花解语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蒙起面孔只不过是保持神秘感。”
    绿野道:“不,你是心高气傲之人,你不愿将来的人误会‘灵犀五点金’乃是以美色赢得天下英雄。你要人人知道‘灵犀五点金’乃是以真才实学横行江湖。”
    花解语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但我必须承认你真是我的知已。”
    楼下一个年轻内力强劲的男子口音传上来,道:“姓辛的,下来!”
    另一个较粗壮但也很年轻的口音接口道:“不下来也行,只要你在花小姐面前亲口承认你不敢出来,也就算了。”
    绿野道:“果然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
    花解语道:“说到小伙子,我忽然有点感想。你可知道?我只喜欢中年人,他们成熟稳重,懂得很多,却又未失去活力。”
    绿野皱一下鼻子,道:“我认得的中年人比你多一百倍,而且我们都上过床,你试过没有?你懂得甚么?”
    花解语显然被她狂野胆大的言论骇住,连跟很多男人上过床的话也敢说出,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孩子?她还希望有一个男人真真正正全心全意爱她么?
    当然以天下之大,人物之众,一定会有男人能不在乎这些,仍能全心全意爱她,问题是她能否遇得到?绝大多数男人不能忍受这件事,这又是定论。
    绿野又道:“中年人世故深了,虚假而又胆小,畏首畏尾。我承认中年人较为细心温柔,能制造很多情趣。但年轻男孩子冲劲十足,敢和你到荒山野岭露宿,敢和你到江水最急最深的地方抓鱼。敢打赌连吃十个大馒头,一口气喝二十碗酒。中年人敢么?”
    花解语眼中闪过羡慕向往的光芒。青春灿烂活力四射的日子她也曾经过。但现在已离她遥远得不堪回想,为甚么?是否因她忽然心有所属?抑或是因为她忽然成熟而远离狂妄没有顾忌的年华?
    她们倚着栏杆瞧着,楼下草坪只有两个年轻男子,一个肤色黝黑,更衬托出另一个长身玉立白皙少年的英姿。他们都佩带兵器,粗壮,肤色黝黑的少年带的是长剑,长身玉立的少年带的是长刀。
    他们直着眼睛凝视花解语,娇艳的芳容使他们忘了大敌。这正是年轻人胆大粗疏的本质,有时连性命之危也可以忘记。
    花解语娇柔的声音传下去,道:“两位相公都英姿勃勃,绝不是等闲之辈。我们一定未见过面,不然的话我一定记得。”
    长身玉立的少年按刀道:“对,我们显然仰慕小姐已久,但还是第一次得睹芳容。在下无锡徐良,和姑苏灵犀五点金忝属同乡,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见面结识。”
    他指指旁边粗壮少年,又道:“这位是夷州剑客林火土。”
    花解语向他多看两眼,才道:“夷州现在称为台湾,听说武功源流以福建莆田南少林为基础加上东瀛剑术,自成一格。林兄来自台湾北部中部抑是南部?”
    她果然博闻之极,天下武功流派随口道出如数家珍。
    林火土钦佩地望住她,道:“林某世居台北。”
    花解语道:“听说台北剑潭林家得到东瀛风火两派剑道真传,二十年前出过一位出类拔萃的剑客,世称‘清风烈火,一剑天涯’林震东,你可与他有点关系吧?”
    林火土眼中更添钦佩之色,道:“想不到远在江南的一位美女,也知道家父的声名。可惜林某得到家传剑法三成精髓,不能在中原扬名立万,又是惭愧之至。”
    花解语微微而笑,温柔得有如荡漾春风,说道:“你千万别苛责自己,中原能人如恒河沙数,武林之路凶险无比,定须忍耐小心。我很想知道台湾究竟是怎样的地方,住在那边的人都很凶悍么?风景好么。”
    林火土流露出回忆神往的表情。任何离乡别井的游子,忽然勾起家园影象,总不免情不自禁,涌起思乡波涛。
    甚至在旁边的徐良,甚至绿野,都不作声。每个人都会尊重“思乡”情怀,因为任何人都能体会怀念故乡的无限沉哀。
    林火土说道:“剑潭只是乡下地方,但人情淳厚。我最爱独自跑到淡水河边,夕阳暮晖,江水反映千重霞影。有时我甚至沿湖走到村子,对岸就是关渡。另一边是淡水(淡水河出海处,镇名淡水,盛产各种海鲜),苍苍茫茫,海鸥出没……”
    淡水河畔的花红柳绿他没有提起,只记着江岸边沙滩的夕阳晚霞。莫非他会有许多梦想遗落江边?在他梦想中的是谁家女孩?或只憧憬熏天富贵和叱咤风云的权势?
    林火土又道:“台湾是个很大很大的海岛,渔产稻米丰饶富庶,人人守礼知足,风俗淳厚。女孩子特别多情,也特别漂亮,别有风味……”
    花解语忽然大声道:“如果你去掉‘野心’,回到故乡,你一定很快乐。说不定有一天,江南的朋友渡海看你,带着很多的江南特产。你们喝着陈年花雕,用‘九孔’,‘黑毛’(海产,即蚌,鲜美为诸鱼之冠,有鱼王之称),甚至台南‘担仔面’下酒……”
    林火土讶道:“你……花小姐,你怎会知道得那么多?”
    花解语道:“尊翁曾经来过江南,所谓“一剑天涯”就是说他踏遍中国南北。江湖还有不少他的朋友,所以你剑下小心点,别杀错人。”
    林火土突然仰天长啸一声,接着眼眶涌满情泪。“野心”真累人不浅,永远使人不能安分,勉强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若是如此,“野心”有何足贵?
    花解语又道:“林兄,江南的杏花烟雨莺飞草长虽然美绝天下,但在你来说又岂及得淡水河边?”
    林火土道:“你说得是。花小姐,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剑潭故宅款待你。我会带你踏遍名山胜景,让你日后永远记得在三千弱水外的台湾岛上,还有一个朋友。”
    绿野忽然激动而掉下眼泪。如果林火土不是年轻人,他决不会如此坦白真挚吐露心声。只是人生瞬间万变,谁敢订下这等日久路远之约?
    有些人谴责世人把男女关系限于很窄范围内,男女之间似乎除去“爱”或“欲”之外就没有别的了。但冷酷无情的现实确实如此,男女之间除去不合适原因,如果不是为爱为欲,他们还能够有甚么花样?只不过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却总有些特立独行的男女不被“爱”“欲”围限。他们看见并欣赏世间的“真善美”,认为爱与欲只是人性低级形式表现,既非最重要亦不能包括一切。
    绿野的眼泪很纯洁,全无世俗爱欲。花解语心中亦充满感动之情,她想:世人究竟追求甚么?名与利?但值得么?
    徐良退开三步,用冷峻声音道:“林兄速速离开,以免坏了你我两代的感情。”
    林火土深深躬身,道:“是,徐兄请保重。”
    “但愿有一天在台北剑潭,咱们好好醉一场。”接着他向楼上两个丽人抱拳行礼,态度严肃极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花解语绿野也好,徐良也好,总之都不要他趟浑水。林火土咬紧牙关,满胸说不尽描不出的情绪,突然转身大步出去。
    过了一会,花解语道:“徐良,你想找小辛么?”
    徐良英俊的面上泛起豪气,大声道:“对,我找小辛。”
    花解语道:“你以为这一位是小辛?”
    徐良道:“我未见过小辛,不知是不是他?但他调戏本府婢女,罪不可恕。”
    花解语笑一声,道:“我们打个赌,他没有调戏任何女子。如果你赢,我帮你擒下他。但如果他赢了,罚你喝酒,喝醉方休。”
    徐良的结局当然不省人事,任何人面对如此美丽的两个女郎,早就醉了一半。花解语从他口里得到不少资料。例如此屋虽是陈家产业,但严星雨已使用三年之久。徐良和飘然离去的林火土俱是客人。徐良的父亲“湖光万顷”徐无理派徐良陪同林火土访寻故人“清风烈火,一剑天涯”林震东(即林火土之父),因为林震东离台三年杳无音讯等等。
    花解语用一条坚韧肉色细丝绑住徐良足踝,细丝深嵌入肉,竟然瞧不出来。花解语又用小刀在徐良膝盖“鹤顶”“犊鼻”两穴各划一个十字,外头鲜血淋漓。
    绿野起初一副很懂事莫测高深的样子,但终于装不下去,问道:“这是干甚么?”
    花解语道:“徐良的父亲是‘湖光万顷’徐无理,太湖本来有水陆七个家派,但现在一家都没有,你知道为甚么?”
    绿野道:“莫非徐无理赶尽杀绝?”
    花解语点头道:“他并非不容别人立足,而是他这个人天生不讲理,经常跟人家发生种种莫名其妙的冲突,但又无人能赢得了他手中之刀,时日一久就没有任何家派能够厚脸皮待下去。”
    既然徐良父亲如此不讲理,可见得徐良即使很有理由,亦可能被徐无理重责。
    绿野道:“原来你帮徐良的忙,要不然他回去臀部开花是免不了的。”
    花解语道:“不,我是为我们着想,徐无理二十年前已列为天下十二名刀之一。他有一招刀法打遍天下无人能够抵挡,你我碰上他料必也是凶多吉少。”
    绿野丝毫不被“天下十二名刀”威名所慑,忿然道:“他那一招叫甚么名堂?我很想见识见识。”
    花解语道:“那一招叫做‘肝肚相照’,很好听,但败于这一招之下的人由咽喉直到脐孔破开一道大而深的裂口,肝和胆都掉出来看得见,所以叫做肝胆相照”。
    绿野忽然怔住。她修习过上乘武功,当然知道高手对阵伤亡并不足奇,但一刀就把对方剖开肚腹却是极难极难办到。出此可知徐无理这招“肝胆相照”必有难以形容的威力。他能列入“十二名刀”亦决非侥幸。
    花解语又道:“徐良即是他的儿子,俗语道虎毒不食儿,正好利用徐良迫使他讲理。”
    五日之后花解语绿野弃舟登陆。
    花解语遥指前面的城池,道:“那是安庆,小辛第一次出现人间就是城北的相命馆,那一次我灵犀五点金拿了严星雨一万两纹银,接下保护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的差使。却想不到和拼命三郎、四方天狼一齐遇见小辛。小辛蓬首垢面污秽非常,但他手中的包袱宝光杀气兼而有之,而且瞧得出是一刀一剑。我们更惊奇的是他走入瞎神仙相命馆。”
    绿野听得津津有味,当她听完那一夜整个经历之后,更是兴高采烈十分满意。但忽然面色变得很坏,忿然道:“我很嫉妒你,为甚么我不在你先碰上小辛。”
    花解语道:“不要嫉妒我,阎晓雅是他最后碰见的,但他最怕她逃得最快最远。”
    绿野道:“阎晓雅己离开夕照庵,连四曾为她第二次拔刀,断了朱七左掌。但连四仍然住在我家,这家伙面皮厚得很。”
    花解语道:“他在等候一个人。”
    绿野道:“我知道,他等候严星雨。”
    花解语为之愣住,过了一会才道:“你怎么知道?”
    绿野道:“宋妈妈这样说,小辛也认为很对。”
    花解语凝想片刻,才长长叹口气,道:“既然英雄所见略同,严星雨也一定知道。”
    绿野道:“知道又如何?”
    花解语道:“如果严星雨去找连四,他们的结果非出手相拼不可,你看谁赢?”
    绿野道:“可惜不是小辛!”
    花解语道:“小辛一定赢得严星雨?”
    绿野道:“不是这个意思,小辛是魔鬼不是人,所以如果他不能赢也能逃,但连四却是个傻瓜。”
    已经将近申末,太阳斜挂天边,有风,不太热。她们顺着宽阔平整的泥土大路行去,舒松筋骨倒也惬意。
    路上明明杳无人迹。但她们再走了六七步,忽然发现一个人拦住去路。此人须发皆白,满面忧色,道:“年轻而又漂亮的两位站娘,别往前走,回头是岸。”
    花解语轻按住面上黑纱,道:“她漂亮是有目共睹。但我的面孔你没有看见,怎知道我是美是丑?”
    老人道:“如果小辛见到不漂亮的女孩子也要逃走的话,他这一辈子别想坐下来休息了。”
    花解语、绿野为之面面相觑,“小辛”之名使她们心潮激荡翻腾。
    绿野厉声道:“你是谁?”
    老人道:“我是小郑……啊,现在是老郑了。”
    花解语道:“老郑,你何以在此地现身拦路?何以提起小辛之名?”
    老郑苍老的声音使人以为他快要灯尽油枯结束生命。他道:“小辛要我查一个人行踪,这个人现在就附近。你们如果碰上他,大有不便。”
    绿野怒声道:“别装模作样,那个人是谁?”
    老郑道:“唉,你们应该猜到,当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两女又一时愣住,“烟雨江南”严星雨,这个谜一样的人物,为何前来此地?是为了她们抑是为了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
    老郑又道:“还有一个人你们碰上了大大不便,太湖‘湖光万顷”徐无理也赶到了。”
    花解语道:“承蒙老丈赐告一切,只不知我们该往何处才对?”
    绿野叫道:“别信他,他鬼扯,严星雨又怎么样?徐无理又怎么样?”
    老郑忽然一矮身滚入路边草丛,生似一只很小的昆虫倏然隐没。
    这一手使绿野叫声中断,好像被人突然扼住咽喉。她从来未见过人类的动作甚至身形,能突然间变成昆虫一样,还未眨眼已经不见了。老郑难道是只“虫精”?
    花解语举目遥望,轻轻道:“有人,但远得很,老郑居然能发现躲闪,真了不起。”
    其实何止前面,来路也有人,而且来得很快。一转眼间沙沙步声已经传入耳中。
    绿野凝神一听,道:“有三个人,我们躲呢还是不躲?”
    花解语笑一下,道:“躲一次躲不了两次,看看是甚么人也好。”
    转眼间三人大步走近,都是男人,也都带着兵器。行色匆匆,乍见两个美女在路边,无不愕然止步。
    三人年纪不大,绝对都不超过三十。有一个甚至只有二十左右,青春活力充沛。但他的装束举止显示他投身某种行业,匆匆而来为的是谁?
    一个穿宝蓝绸缎长衣的男人首先道:“姑娘们,这是甚么所在?你们何以跑到此地?”他声音沉实,直率中仍有点礼貌。
    其实三个人的目光忙碌得很,因为绿野的明艳使人不忍离开眼光,但花解语窈窕颀长的身材及黑纱遮没的面庞亦极有神秘感和吸引力。
    花解语道:“三位先生请吧,我们女人家躲到此处讲话,当然不想人家知道。”
    绿野跺脚大声道:“走,问甚么?我们不能讲悄悄话吗?”
    另一个二十余岁的男人笑道:“好,好,我们走,我们原不该多嘴问的……”
    任何男人在美貌得令人心软的女孩子面前,都会特别慷慨容忍。这也是男人世界中心照不宣的规矩,彼此谁也不会取笑谁。
    故此其余两人也笑了,同意并且迈开脚步急急奔去。
    但他们走出十余丈,便又停止,因为路当中有个老人家连连躬身行礼。宝蓝绸衫男子道:“你是谁?甚么事?”
    老人家道:“小人徐贵,来自太湖。请问三位壮士可曾见到两位美丽的姑娘?”
    最年轻只有二十岁的少年按剑踏前两步,厉声道:“没瞧见,滚开。”
    老人家徐贵道:“如果三位壮士没有瞧见,务必请回头走开,这边万万走不得。”
    在三人忿怒哼哈声中,徐贵忙忙解释道:“因为敝上就在后面不远处守候那两位姑娘,任何人走过不免引起敝上怀疑。如果言语上一冲突,眼看又是一场流血惨祸。”
    宝蓝绸衫男子道:“贵上是谁?”
    但另外那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冷笑道:“管他是谁,若敢无礼拦路,便取他狗命。”
    更年轻的少年叫声“好”,道:“对!谁敢阻拦先吃我常青两剑。”原来他背负一剑,左手握一剑。
    老人家徐贵不但不龙钟而且矫健得很,闪开一旁的身法相当迅快,说道:“小人万万不敢拦阻,请,请。”
    常青意气风发带头奔去,转过一个长满树木的小山丘,忽见一个灰衣六旬老者在大路中心,居然四平八稳坐在一把交椅上。
    交椅后有个粗壮汉子双手抱着一口长刀。刀鞘很古旧毫不起眼,但看起来沉甸甸很有斤两。
    那老者面阔额高,双眉横直浓黑,口大鼻扁。整个样子一瞧而知是个执拗横蛮脾性之人。
    他两眼一睁精光闪闪,粗声道:“老夫徐无理,小子们报上名来。”
    常青态度比他更横,大喇喇地道:“老子常青。”他指住宝蓝绸衫汉子道:“他是老大霍昭,那是二哥秦龙。”
    徐无理道:“你们有外号没有?”
    常青道:“没有,没有取外号的必要。”
    徐无理阔横面上居然泛起笑意,道:“小孩子好没见识。外号有很多用意,可以让人知道你的性格职业擅长的武功等等。你们踏入江湖多久了?”
    这次是老大霍昭回答,道:“说久不久,两年有多三年不到。”
    老二秦龙接口道:“我们也商量过外号之事,但如果还未做过一件轰轰烈烈的事……”
    徐无理不悦的声音把秦龙的话打断。徐无理道:“胡说八道,只怕没本事,没胆识,哪怕找不到轰轰烈烈的事情?你们两三年都闯不出名声,全是混蛋蠢才。”
    老二秦龙老三常青全都气得怒叱,但老大霍昭“哈哈”大笑声压住他们,也使他们忽然醒悟因而由忿怒变回沉着。假如对方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则大敌当前岂可冲动忿怒?
    徐无理反而赞许点头道:“这才像话,老夫姑且念你们年轻识浅,叩个头就饶了你们。”
    霍昭道:“本人专练判官笔,我二弟用惯一对护手短钩,三弟学剑。”
    徐无理道:“我不是瞎子,早瞧见了!”忽然微怔寻思。说到“瞎子”突然记起“烛影摇红”秦聪,十年前秦聪亦是天下十二名刀之一,声名之显赫更在“湖光万顷”徐无理之上(这是因为徐无理不行走江湖,二十年来都是隐居大湖)。秦聪本来亦不是瞎子,但后来却“变成”瞎子。
    “天下十二名刀”并不是天下无敌,并非绝不失败的。徐无理忽感一凛,站起身,外表破旧的长刀已在他手中,交椅也被壮汉搬走。
    霍昭道:“老丈用此刀赐教几手么?”
    徐无理道:“老夫今年六十岁,此刀跟随老夫已超过四十年。”
    霍昭道:“老丈三十年前会过‘刀王’蒲公望没有?”
    徐无理摇头道:“没有,老夫一直侍奉先师,先师辞谢世间才踏入江湖,到如今算来只有二十七年。”
    霍昭道:“令师想必也是刀法大家,他会过蒲公望的横行刀没有?”
    徐无理摇头道:“没有。”
    秦龙常青一齐嘲声嘻笑,道:“谁敢去碰刀王蒲公望?别提了……”
    徐无理居然不怒反笑,道:“哈,小伙子有点见识。老夫后来也不时想到这个问题,四十五年前,我才十五岁,投入先师门下学刀,那时先师因中风瘫了一脚。后来虽是复原,行动却不免仍有影响。但先师在有生之年时时拂刀摇望长空。他究竟想甚么?是不是不敢找刀王蒲公望,所以用身体不便的理由对自己对外人都可以交待?”
    秦龙和常青都愣住,这话从六十岁老人口中说出真是万万想不列。常青问道:“老丈尊师是谁?我希望听过他的大名。”
    徐无理道:“老夫的名头你们都不知道,更休提几十年前的人物。”
    秦龙大声道:“刀王蒲公望的横行刀传给小辛,我们正要找他。”
    徐无理双睛一翻露出白眼,冷笑道:“胡闹,凭你们三个?回家,不可逞能。除非你们过得老夫这一关。”
    霍昭迅即接口道:“老丈的刀是十么刀?擅长的是个甚么路子?”
    徐无理道:“此刀名为‘砍山断水’,厚度重量都超过常刀两倍,锋快更超过普通刀许多倍。说到我的刀法门路,两个字可以包括,‘凶’‘霸’是也。”
    霍昭道:“多谢指教。”
    徐无理道:“你使判官笔,你姓霍,只不知黄山霍元亮是你的甚么人?”
    霍昭道:“是先伯父。”
    徐无理“哦”一声,道:“霍元亮死了?怎样死法?”
    霍昭一怔,人死了还问怎样死法?甚么意思?常青大怒喝道:“不用拉关系,我们的事与别人无关。”
    徐无理道:“霍元亮可能病死老死,像平常凡夫俗子死得全无出息。但也可能战死,就算技不如人也死得像个大丈夫。”
    霍昭道:“已经逝去十年,我不知死因。”
    徐无理屈指计算,嘴中一二三四的谁也不知道他在计算甚么。常青怒喝道:“老匹夫,要动手就动手,啰嗦甚么?”
    徐无理深深叹口气,道:“十年,唉,十年,一定是血剑会的杰作。”
    他一抬头目光如电,凝住常青,道:“你使正反剑(不算是双剑),你姓常,铜陵姚氏常氏不分家,你是常氏子弟?”
    常青吃一惊,不觉退了半步,道:“你……你知道?”
    徐无理仰天冷笑一声,又道:“武林中凡是使用双钩的长的源出兖州,短的只有两家,一在北方临沂,一在南方祈门,秦龙,你可是祈门人氏?”
    秦龙大有目瞪口呆的样子,道:“是的。”其实连他本人也不知道已经回答了。
    徐无理道:“你们三人俱是江南人氏,江湖经验不嫩不老,使我想起一种行业‘护院’。你们两三年来给哪一家护院看门?”
    霍昭道:“老丈不愧是老江湖,我们兄弟三人镖行混过一阵,最近一年是在金陵朱家负安全责任。但事实上我们不像一般护院武师,主人家极敬重我们,老丈相信么?”
    徐无理哼一声,道:“好一点点而已。闲话少说,你们哪一个先来挡我三刀?一齐上也可以。”
    秦龙刷一声跃出,道:“我来,三十刀也一样。”
    徐无理道:“三刀,说过三刀就只用三刀。”
    突然间刀身反映阳光,光芒耀目,使人睁不开眼睛,那古旧的刀鞘竟不知何时及如何掉落地上。在徐无理手中,刀已出鞘,人也忽然挺身长高了许多。
    森厉杀气奇寒刺骨,四下弥漫,以至霍昭常青都不觉打个寒噤。
    霍昭大叫一声,银光倏闪倏没,原来他手中那对精钢判官笔深深插入泥土中。霍昭叫道:“老二,老二,丢掉双钩,快丢掉双钩……”
    常青忿然大叫道:“老大,你……”但他忽然看见霍昭热泪盈眸,声音登时噎回肚内。
    霍昭本是铁铮铮不怕死的好汉子,他为何涌出热泪?为何命老二丢弃兵器?钢铁似的汉子难道怕死?胆怯?不,他必有极有力、极特殊的理由……
    因此常青大步挡在徐无理秦龙之间,左手一甩,剑鞘飞出十七八尺,现出一支精光闪闪长剑在右手中。
    常青面孔表情极为严肃冷静,五六十岁的人也未必有此修养。他道:“徐老丈,且让在下接你三刀。”
    霍昭道:“老三,今日须得瞧大哥面上,一定不可动手。”
    常青立刻收回剑势,道:“小弟遵命。”
    霍昭又道:“徐老丈想不想知道在下不愿出手之故?”
    徐无理摇头道:“不必。老夫如果定要出手,你任何理由也休想躲过。”他的长刀这时才垂近面门,霜刃精光映得他须发皆碧。
    “砍山断水”果然是罕见好刀,握刀的手不但坚稳有力,还使人感到那刀简直“生长”在他手中。
    徐无理眼神锐利横蛮,越过刀锋望住常青,说道:“你剑法不错,可惜老夫不想出手,对付你不是三刀而是一招。”
    常青微微一笑但眼中却现出冷酷可怕的杀机,说道:“大哥二哥,你们亲耳听到的。”
    霍昭叹口气,道:“我们十几年来辛辛苦苦练武,如果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住,也就该死得很了。”
    秦龙道:“武功中虽有很多一招就决胜负的手法。但老大说得好,一招都接不住还练甚么武?”
    徐无理斜睨他们,并不解释。
    霍昭秦龙都捡起兵刃,霍昭问道:“徐老丈,如果我们三人一齐上,你用几招?”
    徐无理厉声道:“一招。”
    常青仰天冷笑道:“你这一招太厉害太高明了,叫甚么名堂?我常青非接这一招不可!”
    不远处树丛后转出人影,娇滴滴的声音也同时传到:“徐老丈这一招叫做‘肝胆相照’,你们听清楚没有?”
    说话的自然是花解语,她那种温柔美丽之态真能使人迷醉。但后来出现的绿野却艳光眩目,令人不可迫视。
    花解语又道:“常青,徐老对你说只用一招,其实抬举你而你却不知道。”
    徐无理这时才惊诧地望她。
    花解语道:“这一招‘肝胆相照’非同小可。不是常青你的肝胆五脏都跑出来照照太阳,就是他的性命送掉。你们纵然缠战千招,但最后他还是这一招决定胜负。所以他干脆只用这一招了。”
    大路上树木边到处都是一片寂静,但花解语的声音却在每个人心中回响不绝。
    然后由常青声音打破寂静,他口气极至坚决,显然绝无转回余地:“我仍然要接他这一招。”
    霍昭仰天大笑,道:“我们接他一招。”
    斜阳下兵刃寒光精芒闪闪耀目,三个年轻人品字形包围徐无理,但所有的人都凝立如石像。
    即使是外行人亦瞧得出严重性,知道血溅七步尸横就地的结局绝难避免。
    徐无理身躯笔直,森冷沉稳有如已经在风霜雨雪中站立几个世纪的石人,他的刀深深藏在怀中,似是等待积蕴的力量爆发,当然爆发时必是石破天惊无人无物可以抵挡。
    花解语深深叹息一声,道:“这种局面实在太可悲了。绿野,我很想知道如果小辛在此,他肯不肯硬接徐老丈这一招‘肝胆相照’?”
    人人都很感兴趣等候绿野的回答,“小辛”这个名字有如魔咒具有神秘力量。
    绿野道:“我亲历亲现小辛一次出手。黑夜中十二位江南名家高手每人高举一支火炬,这十二位江南名家高手中有‘水乡左金刀”莫逢时,有“形影鞭”耿正等等。火炬照亮圈中两个人,一个是小辛。”
    没有人敢弄出一点声响,没有人不想知道火炬圈中除了小辛之外,对手是谁?又江南十二位名家高手联手结阵,小辛就算赢得对手,但能逃过十二名家高手的围攻么?“水乡左金刀”莫逢时和“形影鞭”耿正,俱是有真才实学的武林名家。能与他们并肩出手的人绝不会是虚名欺世之士。
    绿野长长吸一口气道:“小辛的对手是谁?大家一定猜得到,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人人都啊一声,绿野立即道:“诸位别误会,我意思是说那人与严星雨齐名,同列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羽扇纶巾’范慕鹤便是。”
    由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范慕鹤为首,率领江南十二位名家高手,这个阵容连鬼神也会惊骇。
    常青大声道:“后来怎样了?”
    绿野道:“小辛只拿着刀,刀未出鞘。闲闲散散一站,过了一阵,莫逢时首先丢掉火炬认输,因为他瞧了半晌还找不到丝毫空隙,不知道自己该何时出手、该用甚么招式?他认败服输,不但丢掉火炬,连刀也掉落地上,凄然离去。”
    人人都感到不能透气,胸口如压着千斤大石。
    绿野又道:“不久,火炬一支接一支飞落河中熄灭,十二位名家高手都走了,其中有好几位还是挥着泪走开的。最后只有一支火炬,第十三支火炬支撑场面。”
    常青道:“谁?这一位我佩服死了。”
    绿野道:“我!”
    常青愣一下,道:“你?”
    绿野道:“是我,我仍然认为范慕鹤有机会,所以及时点着一支火炬。范慕鹤没有令我失望,他用深厚莫测的修养功夫跟小辛拼了很久。”
    徐无理道:“但范慕鹤终究输了,对不对?”
    绿野道:“是的,不过如果有一千个女孩子在当场看见,担保一千个女孩子都会爱上范慕鹤。羽扇纶巾名不虚传,真是风度翩翩气度潇洒,有气魄有担当。”
    常青道:“气魄何在?担当何在?”
    绿野等了一阵,才轻轻道:“他敢服输。”
    常青忿然道:“不对,王八蛋灰孙子都会认输。如果是我定当力战不屈,宁可血溅当场也胜过含羞而活。”
    几乎每个人的人生哲学都有差异不同,而且谁也不能勉强别人同意自己的见解。常青既然不同意“认输”需要勇气风度,他本人当然绝不肯认输投降。
    常青想法没有错,以他的年纪阅历意气要他选择一条路,他宁可选择“战死”并没有错。只不过他如果幸而能不战死,能够活下去,他年纪大了,眼界阔了,思虑深刻而且“声名”又是经过生死百战才获得。那时他才会了解认输需要多少勇气。但亦仍然可能不了解,人生便是如此!
    绿野不跟常青争执这一点,说道:“我对小辛只知道这么多。他到底肯不肯硬接徐老丈这一刀‘肝胆相照’,我不知道。”
    花解语道:“如果小辛自认刀法功力造诣接得住这一刀,当然不必再说下去。问题是他心中并无把握之时,他会怎样做?‘羽扇纶巾’范慕鹤、‘烟雨江南’严星雨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二。他们剑法不见得一定输给小辛,但他们没有把握,根本测不到小辛武功达到何等地步,所以他们都不肯不敢出手。因此我的看法小辛没有把握的话一定不肯硬徐老丈一刀。”
    常青朗朗道:“不对,甚么叫把握?天下武林家派何止千万?谁能全懂?不出手拼过焉知优劣胜败?”
    绿野鼓掌喝采道:“说得好,要拼命就拼命,那有许多啰嗦!”
    花解语苦笑一声道:“你究竟帮谁?”
    绿野一怔,才道:“啊,对不起我忘啦!但常青很合我的脾气。”她本来就野,本来不知天高地厚,本来不管任何道理更不计较得失。
    但绿野当然有自己一套,否则也活不到今天。她忽然叫道:“常青,我们到那边讲几句话,讲完才拼命不迟。”
    常青应一声“好”,大步行去。绿野居然连花解语也不让听,拉着常青手臂转入树丛后面。
    他们倾刻就出来,不至令人误会。尤其他们年级稚气的面上都残留着顽皮笑容。
    没有人问及绿野说甚么悄悄话。在年轻的青春焕发的生命中,原本充满这一类不可解释的趣味。每个人都经历过此一阶段,总能模糊记得。所以谁会多事追问呢?
    常青长剑一挥“咝”的破空声,腕力和挥洒自如的动作使人刮目相看。
    徐无理姿势分毫未改。刀的架式、人的姿势融合为一,仿佛自古以来便天然生成。
    常青道:“大哥二哥,我如果不接徐老丈这一刀,活着也没有意思。”
    霍昭说道:“那就接他一刀。”
    秦龙大声道:“对,了不起十八年后又是三条好汉。”
    常青道:“但小弟决计独自出战,我们人多,赢了也不希罕。”
    徐无理冷冷道:“一个三个三十都一样,总共也只用一招。”
    常青眼中光芒闪闪,既狂放而又冷静,道:“我一个人,你一招。”
    霍昭叹口气,首先退开。秦龙也跟着退开。
    常青右手举起,长剑发射寒冷光芒斜指天空,道:“徐老丈请。”
    徐无理眼中又现出横蛮无可理喻的神色,森森刀气刹时笼罩大地。
    忽然间刀光剑气同时暴现,耀眼生花寒气旋卷,人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若以慢动作形容,则徐无理的刀尖砍到常青面门,常青之剑亦刺到徐无理咽喉要害。徐无理刀势却忽然由直砍变为垂直剖割,所以“锵”一声顺便挡住来剑。但刀锋仍然分毫不差落在常青胸口肚腹。“肝胆相照”名不虚传,果然剖胸破腹威不可挡。
    锐利无比的刀锋碰到常青肚腹,登时鲜血喷溅。常青身子如风车似的旋转,寒光闪处“锵”一声一支长剑刺中长刀。如果不是有长刀遮挡,这一剑必定入徐无理胸口要害。
    原来常青翻身出剑,出的是左手剑,此剑本来负于背上,是以只须转半个身剑势已出,比用右手剑快一半有余。
    霍昭秦龙奔上扶住常青,只见他胸腹间鲜血染红一片。霍昭一顿脚悲声叫道:“罢了,罢了。”
    绿野也奔过去察看常青伤势,花解语却款步上前,道:“徐老丈,谢谢你刀下留情,”
    徐无理两眼翻向天空,冷冷道:“甚么刀下留情?徐某自出道二十余年以来,请问几时用这一招杀过人?”
    花解语叹口气,道:“但世上知道的人很少。徐老丈,听说你找我们?”
    徐无理道:“老夫那个不成材的儿子徐良一足瘫痪,你们有甚么过节?”
    花解语道:“没有,令郎是个好男儿,风度翩翩,有义气,好刀法。我们使诡计才制住他。没有过节,一点也没有。”
    徐无理听得莫名其妙,道:“既然没有过节,为何……”
    花解语道:“那是因为你,我们都怕你不讲理。寻常之人也还罢了,但你却是‘天下十二名刀’高手。你不讲理我们就惨了。”
    徐无理大有啼笑皆非之感,道:“好吧,老夫很蛮横,不讲理。但我儿子却残废了,这话怎说?”
    花解语说道:“还未残废,除非你要他残废。你肯不肯讲理?”
    徐无理咬牙想了一会,才道:“好,我讲理。”
    花解语道:“那么你老人家先回去,别责罚令郎,也不要怪罪我们。”
    徐无理仰天叹道:“原来‘束手缚脚’的滋味便是如此。好,我走。”
    他说走就走,连交椅也搬走,除了常青肚腹伤势之外,不留任何迹痕。
    常青伤势其实很严重。徐无理只不过说自己以往施展这一招从未使对方肝胆跑出来而已。并不是说受伤很轻,更不是说伤后不会死。
    鲜血流很多连泥地都红了一片,普通人见自己流那么多血,一定骇昏过去。常青面色因失血而惨白如纸,却微微而笑,由得霍昭秦龙上药包扎。
    绿野忽然叉腰说道:“常青你很勇敢没错,但笑甚么?甚么事值得笑?”
    霍秦两人都愣住了。伤者自己都肯笑,旁人却生气,这是哪门子道理?
    花解语声音很悦耳,道:“常青不用回答,我会替你讲。”因为常青的伤口长得惊人,竟是由胸到小腹。其中肚腹有一段两寸长简直破开见到肠脏。所以常青不但不可说话,甚至呼吸用力一点肠子都会进出。
    霍秦两个赶快继续包扎。花解语又道:“常青不愧是男子汉,不但输得心服,而且能够见识一招真正高明精深的刀法,受伤也值得。所以欣然微笑。”
    绿野瞪眼道:“真是如此?”转眸见常青眼眶潮红。不问可知花解语已说出他心坎中感想而感动。她长长吁口气,又道:“常青,你没错。我想,这才是真正男子汉。”
    没有人接嘴。绿野的颖悟和体贴,固然衬托出花解语的过人智慧,但亦使人感到“她们”都高出凡俗女子很多。简直叫人觉得“高不可攀”。
    绿野忽然又道:“快走,找小辛去。常青伤势很严重,只有小辛救得。”
    秦龙抗议道:“我们还能求他?不……”
    绿野皱起鼻子,几乎又要发脾气,大声道:“为甚么不行?他是当今大国手,我的未婚夫连四就是他救活的。”
    人人心情突然变得复杂微妙。绿野既然已有夫家,找小辛干么?不是别人太敏感,而是绿野的口气态度……
    世上很多事情要理智冷静观测推论。但又有些事不必如此麻烦,只用“感觉”就够了。
    现在大家都用“感觉”知道一件事,却都不讨论。他们的感觉对呢?抑或错了?
    ×××
    满城灯火,弦管歌声随风飘送。
    满眼醉人繁华,熏天权势意气。爱情回肠荡气,一切都将随韶光逝去,世上有甚么能不被时光吞噬而淹没呢?
    小辛站在黑暗中,身躯挺直有如门板。
    一缕灯光从门缝漏出来,屋内的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是在独酌?抑或是昏沉大睡?
    各式各样的声音送入小辛耳中,响亮的是稍远道路上车马踏辗声。走江湖卖药卖艺锣鼓吆喝声。小食摊招徕客人叫唤声。最微弱的声音不是风声水声,而是偶然离开枝头的落叶堕地声。
    有些昆虫爬行或飞起时会弄出相当嘈吵声音,但蜘蛛却永远是最静谧最诡秘的一种。
    小辛面孔不动,眼珠却转到斜左方的草丛,清清楚楚看见一个人,却用蜘蛛爬行方式躲入草中。
    四周一片黑暗中,小辛身形仍然隐约可见。但那“蜘蛛人”贴地爬行,衣服颜色与地面一样,实是无法辨识——除了小辛。
    转眼间“蜘蛛人”已推进到数尺外的草丛后。这距离太危险了,任何暗器都可以夺去一流高手性命。
    小辛等一阵,才说道:“我希望七支小钢叉或毒刀能见血封喉。这样,中叉的人就永远不必说话。”
    草丛后的“蜘蛛人”突然飞退数丈,动作又轻又快,这一点风声都不曾带起。
    小辛又道:“草丛内乱七八糟的绊马索有何作用?等我跌跤之时出手?看来不像。天下间哪有绊马索细得像蜘蛛丝的?绊蚊子差不多,可惜我不是蚊子。”
    突然间小辛移动位置,快得好像根本没有移动过,稳稳站在“蜘蛛人”五尺内。
    “蜘蛛人”转动头颅四下张望。小辛道:“你可是找我?”
    一股森厉奇寒杀气随着话声笼罩住“蜘蛛人”。
    对方跳起来数尺高,大声道:“我是小郑。”
    小辛道:“我知道。”
    小郑道:“我忘记你不是人是魔鬼,眼看大好机会忍不住试一下,很对不起。”
    小辛道:“不要紧,如果我误会而下毒手,性命反正是你的。”
    小郑道:“我会记住这话。”他从草丛出来,原来是曾经拦住花解语绿野二女去路的老人。
    小郑又道:“花解语绿野都来了,‘十二名刀’之一的徐无理、金陵豪门朱家二护院武师之中的霍昭秦龙常青三人。还有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这些人都想会会你。”
    小辛道:“你还知道甚么了?”
    小郑道:“徐无理刀法精纯,功力深厚,对付常青那一招‘肝胆相照’,使我替你担心。其实常青‘正反剑’已属当今剑道高手,但仍然几乎开胸破肚之后才发得出反手剑。”
    小辛道:“正反剑好像是用两柄长剑,一在背后,一在手中?”
    小郑道:“对,徐无理也指出来历,说是铜陵姚常二家共同拥有秘艺,的确很精妙迅快。常青只有二十岁,如果是姚常两家更厉害的高手施展,定必威不可挡。”
    小辛口气有点沉重,道:“五十年前‘飞仙剑侣’姚氏夫妇,正反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单独出手时便是一剑负背,一剑在手,亦是无敌于世。”
    小郑道:“想来姚夫人本人姓常,所以剑法后来就传给姚常两家子弟。”
    小辛道:“大概是吧。我想见见常青。”
    小郑道:“容易之至,他们和花解语绿野一道正要找你。”
    天上只有几点星光,故此周围很黑。黑得连小郑这种精通东洋忍术高手,也只能依稀看见小辛身影,看不见表情。
    小郑又道:“你何以对常青感到兴趣?莫非忌惮‘正反剑法’?”
    小辛道:“可以这样说。但担保严星雨比我担心十倍。”
    小郑道:“当时情形如此这般,霍昭流泪丢掉兵刃不让秦龙动手。霍昭后来解释说三年前曾会过徐无理的儿子徐良,输了一招。徐良不但刀下留情,还坦白指出他的缺点弊病。霍昭因此之故,三年苦练,至今大有进步。也因此瞧出徐无理的来历之后不肯动手。”
    小辛道:“霍昭当真流下眼泪?”
    小郑肯定地道:“我亲眼看见。”
    小辛道:“你为何特别指出这一点?”
    小郑答得很快,道:“我的猜想跟你一样。”
    究竟是甚么猜想?他们都不再提。小辛道:“严星雨才是中心人物,但你却不大提及他,为甚么?”
    小郑道:“不管是在镇江或金陵,宋妈妈每隔一两天就会派一个女孩子去侍候他,都是最好货色。但严星雨却绝不似好色之徒?”
    小辛道:“外面可有人晓得此事?”
    小郑道:“绝对没有,所有行动极为秘密。此外,严星雨露面时若是孤身一人,非常潇洒自信。若是有人随侍,反而时时去摸芳草剑。他从‘大江堂’逾千手下中挑出六个高手,亲自训练过成为贴身侍卫。”
    小辛道:“他现下有没有侍卫随侍?”
    小郑道:“有,两个。”
    两人沉默一会,小郑又道:“你还要知道甚么?”
    小辛道:“你心里明白。”
    小郑叹口气,道:“是阎晓雅么?”
    小辛道:“对,但你不说我也不迫你。”
    小郑道:“我却非告诉你不可。”
    小辛道:“那就说吧。”
    小郑道:“她知道你去黑石谷,她也要去。她住在城里平安老店。我已经替你订好一个客房。”
    他深深叹口气,手中钢叉忽然隐没不见。
    小辛看见了道:“你既不必替我订房,亦不必叹气。阎晓雅很美丽,武功又高,除了你之外,别人很难配得上她。”
    小郑从草丛后现出身出来,摇动那一头白发,道:“不,我了解她。同时也知道你躲着她的理由。你不想爱她,却怕把持不住爱上她,所以躲得比兔子还快。”
    小辛苦笑道:“似乎有不少人有这种看法。甚至认为我躲花解语和绿野。”
    小郑道:“你是不是呢?”
    小辛想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小郑道:“有人要杀死阎晓雅,都是刀剑剁不动极厉害的硬手。前几天要不是连四赶去,她已死在‘公道七煞’朱七小姐手中。”
    小辛道:“最好你保护她,我请你喝酒。哎,以后才请……”
    小郑道:“为何要以后?我们现在就到客栈附近喝一杯。”
    小辛道:“不行,我口袋空空。”
    小郑道:“别小气,喝酒花不了多少钱。你明明从宋妈妈处赚一大票。”
    小辛道:“你看我像小气的人?我赚五千两白银,左手来右手都花光了。”
    小郑摇头叹息道:“想不到你这么会花钱。天呀,五千两可以买五十亩最好的田,另外盖一间大房子,可以悠游自在做一辈子乡绅。”
    小辛道:“那笔钱花得很有价值。”
    小郑道:“不管怎样你算是花钱最厉害的人。现在我借给你一点路费如何?你总不能不吃不喝不睡觉吧?”
    他摸出一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再加上一张一百两银票,塞入小辛手中。又道:“本来只想借二十两给你,但想起那五千两,二十两未免太寒酸。不过我还是担心你不够花,到不了黑石谷。”
    小辛道:“够了,等我从黑石谷回来想法子还你。”
    小郑笑道:“好,还钱那一天我们好好醉一场。哈,哈,我至今未曾醉过,有你在旁边我就敢醉了。”
    小辛忽然“嘘”一声,轻轻道:“有人来了。”
    小郑道:“我不放心,先回客栈。”说罢很快就隐没在黑暗中。
    过了一阵,小辛不但“看见”来人,而且让他们从面前十余步远安然走过。
    一共只有两人,都是女子,身材差不多。各自的香气虽不同,却都是小辛熟悉的。
    她们没有瞧见小辛,在那么黑的地方,除非视力比猫好几倍才可能看见小辛。
    相命馆门缝露出的灯光现在照到她们身上,面披黑纱的女子道:“这儿就是了。”
    她是花解语,另一个美女当然就是绿野。绿野毫无戒心伸手推门,木门呀地打开,洒了一地灯光。
    花解语已来不及埋怨她不小心,只伸手拦她入室,一面定睛观察屋内一下,说道:“瞎神仙爬在桌上,仍有呼吸。桌上有酒瓶,屋内酒气熏人,外表看来,应该是喝醉酒,”
    绿野道:“这酒不好,是廉价劣质的米酒。我最怕这种味道。”
    花解语道:“瞎神仙不喝劣酒,酒量不错。要他醉成这个样子,同时满屋子都是酒气,多少斤酒才够?但没有酒罐,瓶子都不多一个。酒从何来?”
    绿野道:“岂非事有蹊跷么?”
    花解语道:“一定有,如果是陷阱,只不知等谁?”
    绿野道:“不会等我们掉进去吧?”
    花解语笑一下,道:“你差一点就掉进去。但这个陷阱想必不是为了我们而设。”
    绿野道:“为甚么不是我们?你很漂亮,我也蛮不错。男人活捉了我们大有好处……”
    花解语道:“别忘了我们是女人,女人大多数怕嗅到太浓的酒味。这陷阱对付的是喝酒的男人。”
    绿野笑得很高兴道:“说得对,跟你一道走大概不会吃亏上当了。”
    花解语只是温柔地拉住她臂膀,并不作答,凝神观察寻思。
    过了好一阵,绿野微感不耐,道:“我们还站在这儿干吗?我进去,你接应。好歹查出结果。”
    花解语叹一声,道:“小辛在此就好了。退一步说严星雨在也可以。我想不通的有两点。第一,此屋窗和门都打开,何以酒气不但不消淡,反而越来越浓?第二,桌上酒瓶的位置很奇怪,只要桌子微有震颤,就会掉在地上。任何人一进屋拍拍瞎神仙身子,酒瓶就会掉地。”
    绿野道:“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先拿起酒瓶不让掉下……”
    她迈脚踏上门口,但脚尖却踢到一样柔软坚硬兼而有之的事物。低头一看,怒声道:“小辛,你捣甚么鬼?”
    原来她脚尖踢中小辛的腿。小辛愁眉苦脸道:“你踢人还凶?应该说对不起才是。”
    绿野道:“你突然钻出来,谁看得见?我才不道歉。”
    花解语拿下面纱,露出明艳温柔如春水的面庞,双眸含情,道:“你终于露面,谢天谢地。这儿究竟发生甚么事?”
    小辛把她们推到一边,才道:“这酒气闻得太多于身体大有妨碍。”
    绿野哼一声,道:“我们的身体关你甚么事?”
    小辛道:“本来不关我事,但谁叫你的连四是我的朋友。”
    绿野瞪眼道:“不许提他,这个死人只会帮你。他不理我最好,我绝不理他。”
    花解语道:“小辛,屋里敢是有毒?”
    小辛道:“也不算甚么毒,但若是酒瓶掉地破碎,冒出另一种香气,你们起码要醉十日十夜。”
    他停一下,又道:“你们若是醉十日十夜,又落在男人手中,恐怕有点不便。”
    绿野道:“何止不便,简直肮脏死了。我问你,你为何老是躲我们?你说我脾气不好,但花解语脾气很好,可是你照样躲,为甚么?”
    小辛感到招架不住,幸而他面上永远有一层迷雾。
    花解语道:“我不算数,我是不祥人,命中注定如此,你们谈你们的,别扯上我。”
    但她真的那么豁达?真的不在乎命运加予她身上的一切?狂风骤雨时,春风花月夜,或者‘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感触无限时,她能不想起芳心中的英俊男儿?
    小辛道:“先谈谈瞎神仙,从前他自称是饵。你们一定也知道,他的一生毁于‘血剑会’之下,所以他满腔仇恨一定要报复。所以现下这个陷阱为了谁?他想钓血剑会的人?抑是反被对头利用?”
    花解语道:“很难回答的问题,除非瞎神仙忽然回醒而又回答我们的问题。”
    绿野道:“怕只怕他活不成。”
    小辛身子一震,道:“我去瞧瞧他,你们外面等一下。”
    花解语绿野都没有拦阻他,也没有吩瞩他小心等等。她们甚至觉得有人能进此屋又能安然无恙,这个人必定是小辛。
    小辛入屋打个转就回来,绿野忙向道:“怎么样?”
    小辛道:“有人要瞎神仙死。又如果有人能入得此屋,不在三步之内醉倒,下一着就是酒瓶,瓶破之后冒出香气,与原来的酒味混合,任何人吸入一丝都要醉死十日十夜。”
    花解语道:“有十日十夜之久,身份来历一切都可以查得清清楚楚了!”
    小辛道:“不止这样!醉过十日十夜之人,即使是当今第一流高手,但碰到这个使毒者,弹指便死全无抗拒之力。”
    花解语道:“这一下后着果然歹毒厉害。使毒者是谁?”
    小辛道:“年纪不大,是男性。武功很不错,尤其是内功造诣很深。是毒教中人,但江湖经验不丰富。”
    绿野移步向屋内张望一下,回转来道:“谁告诉你这些事的?”口气中不尽讶疑。
    小辛道:“酒瓶是使毒者带来的,干净得找不到一丝尘埃。我问你,如果有人一身酒气人屋,应该是男的抑是女的?”
    绿野道:“当然是男的,酒鬼多数是男人,如果是女的,瞎神仙便会注意。”
    小辛道:“对,椅边木头上留下三个指印,一来显示此人内力甚强,二来显示此人阅历少,杀人会紧张,尤其面对昔年‘十二名刀’之一。可见得年纪不大。”
    花解语道:“但你一口咬定是个男性,以酒气有毒而论证据不够坚强,你一定另有资料。”
    小辛赞赏地望她一眼,这个女孩子即年轻美丽,又温柔聪慧,加上妙语连珠,哪一个男人对她能不倾心爱慕呢?
    他道:“对,瞎神仙屋内左角架上有个极精美雕漆首饰小箱,我查看后知道无人开启过。如果是女人,必会随手打开瞧瞧。不是贪心,是对珍奇美丽饰物的好奇心。”
    花解语轻“啊”一声,神往地道:“要是我也会开箱瞧瞧。瞎神仙曾是天下闻名的‘十二名刀’之一。现在居于陋巷木屋,仍然保持这个精美首饰箱,当然我要打开瞧瞧。”
    小辛道:“还有甚么疑问没有?”
    绿野道:“有,那人想杀死瞎神仙么?”
    小辛道:“对,可惜他没想到瞎神仙对毒药迷药有很强硬的抗力,所以一般人必死的份量,竟杀不死活神仙。”
    花解语道:“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小辛道:“先救醒瞎神仙再说。”
    绿野道:“小辛,我们此来主要目的想请你抢救常青性命?”
    小辛道:“难道‘湖光万顷’徐无理的一招肝胆相照,还杀不死他?”
    绿野道:“你都晓得?”
    小辛道:“一点点。”
    绿野道:“徐无理对花解语说,他这一招从未试过立毙对手。”
    小辛道:“这个人有点道理。”
    花解语笑一下,道:“这人很不讲理,天下皆知。小辛,几时可以瞧瞧常青?他伤势很严重,肠子都见到了。”
    小辛道:“快了,等我问过瞎神仙就去。”
    瞎神仙忽然回醒过来,除了少许头痛之外,并无不适。他听出屋内有三个人,而且有女人。
    小辛道:“瞎神仙,我是小辛。”
    瞎神仙道:“你的气味我嗅得出。其余两位女客一是花解语,另一位呢?”
    小辛道:“你这么一说提醒我须得时时变换身体气味了。另一位女客是绿野姑娘,海龙王雷傲侯的孙女。”
    瞎神仙道:“恭喜你,这等女孩子很不容易凑在一起。”
    小辛道:“请你回想一下,那个喝醉酒的年轻人可有甚么破绽?”
    瞎神仙想了一会,才道:“没有,我从未见过他。气味,声音,言语,动作,都很陌生。”
    小辛道:“他是毒门高手,他姓甚么?”
    瞎神仙道:“姓殷名海,口音似是两广人氏,年纪不超过二十五,高大,衣服讲究。”
    绿野忍不住问道:“你怎知他衣服讲究呢?”
    对,瞎子怎能“听”得出衣服讲不讲究?这是“眼睛”的事,绝对与耳朵无关。
    瞎神仙道:“他进来时衣裤都没有磨擦声,可见得衣料极佳。然后他坐下,他先拉拉外衣裤子才“坐”下,可见得衣服裁剪适体。所以不该皱的地方他绝不让它皱。”
    根据他的描述,当然任何人都猜得出殷海的衣服很讲究了。
    瞎神仙又道:“我忽然警觉此人的细腻动作,与他熏人的酒气大相矛盾。但已经太迟了,全身乏力,头脑也渐渐麻木迟钝。我仍然奋起全力提气护住心脉,但没有用,很快就连手指头也动不了。”
    小辛道:“如果换了别人,你现在已经是死尸!”
    花解语道:“殷海和你交谈些甚么?”
    瞎神仙道:“交谈?没有,我们没有交谈过?”
    绿野道:“但你却知道他的姓名?”
    瞎神仙道:“我们虽然没有交谈,但他却有说话。我只会听不会回嘴。”
    小辛道:“你很了不起。不但能等到我来救你,还能听见他说话。”
    瞎神仙道:“他说我知道的太多,多到不能不叫我闭口的程度。他又说我不该到旧路村去,纵然无心经过也不行。”
    小辛道:“旧路村发生甚么事?”
    瞎神仙道:“旧路村在城东十二里,远离南北大道,很偏僻。再过去有个新路村,有两户人家很相信我的占卜,多年下来我每逢年节佳日,总会独自到新路村他们家吃喝一顿。”
    他深深叹口气,又道:“不幸的是两年前我经过旧路村,忽然听见一阵歌声,美得能叫人马上昏倒。”
    当然他没有昏倒,仅仅是形容而已。
    花解语道:“更不幸的是你知道唱歌之人是谁,对么?”
    瞎神仙道:“对,我听过她的歌声,莫说只隔了一年多,就算相隔一百年,我仍能记得。她就是名满天下的荀燕燕。她在安庆唱过三天,不知迷死多少人。”
    绿野跳起身,道:“是荀燕燕?她当然是最好的,但她发生甚么事?”
    瞎神仙道:“她死了,还有她的男人程士元一齐被人杀死。”
    绿野道:“一个歌女和她的男人被杀,值得大惊小怪的吗?”
    小辛道:“请问他们之死有何特征?”
    瞎神仙只回答小辛:“他们被当世第一流刺客杀手所杀。屋顶破一个洞,杀手是毫无忌惮的破屋顶而入。其次,他们都是喉咙要害中一剑,每人只中一剑,死得十分干净利落。”
    绿野忿然道:“人被杀死也有干净利落不干净利落的么?死就是死。死亡永远是一样,对任何人都没有差别。”
    瞎神仙道:“对,可是有些人的死亡,对查缉凶手之人却有分别。”
    花解语立刻接口道:“原来如此。只不知荀燕燕、程士元的死法可有任何线索?”
    她淡淡数语,就遮掩了绿野的无知和冲动。
    瞎神仙道:“捕快的想法看法不必管,但我一听而知那是铜陵姚、常两家的‘正反剑’手法。”
    绿野这才“啊”一声,瞪眼转望小辛,看看他有何评论。
    小辛道:“照时间地点推论,此案绝不是常青下手。况且常青有三个人,推门而入就可以了,何须以霹雳万钧的手段破屋而入?”
    花解语道:“但仍然是铜陵姚、常两家下手的,对么?”
    小辛道:“你博知天下武林各派人物及事迹,请你猜一下,谁是凶手?”
    花解语凝眸寻思片刻,白皙美丽的脸庞温柔可掬,美得能教天下所有男人心神迷醉。她在寻思时还有一个很迷人的动作,就是用春葱似的纤手把面上黑纱拉下来又拔开。
    她道:“铜陵姚、常两家都没有甚么人物。武林甚至传说‘飞仙剑侣’绝艺已经失散湮没。但常青却证明这个传说不对。”
    绿野道:“想知道姚、常两家有何人物,何难之有。小辛,快去救治常青,一问就知。”
    小辛道:“如果常青知道,又如果有人知道瞎神仙没有死,常青就死定了。”
    花解语啊一声,道:“对,毒门高手殷海必会迅即杀死常青。”
    小辛道:“或者还有别人。瞎神仙,荀燕燕、程士元住所怎样走法?我可能去瞧瞧。”
    瞎神仙仔细告诉他,最后道:“尸首昨天已移走,相信公人也撤走了,不会有人拦阻你。”
    小辛起身,绿野一把揪住他胳臂。小辛固然轻轻震动一下,绿野也是。他们虽然从没谈情说爱过,可是绿野曾是他最亲密的女人。她接触过小辛肉体,甚至曾赤裸拥卧。他们之间已经有一种极微妙熟悉密切的联系。横行刀与芳草剑恐怕都斩不断割不开这种奇异联系。
    绿野道:“常青当然要救,但瞎神仙呢?”
    小辛道:“他既然没死,又把所知告诉了我。别人除非光杀死我们,否则也就不必对付瞎神仙了。”
    ×××
    常青果然死了,脸上隐隐有一层青黑之气。
    霍昭、秦龙只会洒泪发呆,不会料理后事例如买棺木等等。
    小辛拍开一间棺材铺,买了一具棺材。这具棺材很普通,只值二两银子。但小辛却花了二十两。
    花解语、绿野都承认来迟一步,无法挽救常青,所以对霍昭、秦龙二人劝慰多时,嘱他们尽快赶到铜陵常家报讯,棺木暂厝灵官庙。
    但常青忽然回醒,鼻中闻到浓烈奇异的药味,眼睛虽已睁开,却是黑漆一片。
    他由胸至腹很疼痛,头很昏,但自己却知道已经清醒。可是现下在甚么地方?为何如此黑暗?为何药味弥漫?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来到近处。
    一个陌生的男人嗓子说道:“时间到了,打开瞧瞧。”
    一个女子口音传入耳中,却一点不陌生,她是绿野,说道:“为甚么?常言道是入土为安,何必惊扰他?”
    常青大吃一惊,老天!入土是人死埋葬之意,莫非他已死了?他们要把他活埋?
    另一个亦是熟悉的女子温柔声音道:“绿野说得对,既然人都死了,赶紧埋葬才是正理。我们现下请些和尚道士替他做功德法会,等他家人来把棺木运走,别惊扰死者。”这个女子是花解语,她的声音常青永远不会忘记。
    陌生男人道:“好吧,和尚道士都已请了,等会就来。他们一到我们就上路,除非常青忽然活转来敲敲棺木……”
    绿野大声道:“乱讲,人死了哪能复活?更没有敲棺木之理。”
    花解语道:“小辛,你态度闪烁神秘,究竟搞甚么鬼?你是不是故意先弄走霍昭、秦龙?”
    原来那个陌生男人就是“小辛”,常青登时又清醒许多,极力忍住伤口疼痛运聚气力。
    小辛道:“霍昭、秦龙虽是常青的结拜兄弟,但我瞧靠不住。他们很可能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常青忽然中毒而死。”
    绿野大声道:“但我亲眼看见霍昭流泪要秦龙丢掉兵刃,不许碰徐无理那种强敌。他们之间似乎很有义气。”
    小辛道:“霍昭流的泪多半是‘惭愧’之泪,因为他们这次南行之旅,对常青早有愧疚之心。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作不得准。不过,要是常青能够复活,回想一下最后他的遭遇,自然能水落石出,明明白白。”
    棺木突然“嘭嘭”而响。绿野、花解语都骇得跳起。
    小辛道:“这年头甚么事都难说得很,连死人也会动也会敲棺材。”
    花解语绿野马上镇静下来,因为有小辛在旁边,简直连鬼也不必怕。
    绿野道:“怪不得你一来就要开棺,常青敢情没死?”
    花解语道:“他一定暗中弄过手脚,幸而现在是中午,外面太阳很亮,要是晚上准得骇死……”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动手帮小辛撬钉开棺。
    棺盖很快打开,浓烈的药味使人马上明白怎么回事。
    常青眼睛已张开,望住一张面庞,但一层迷雾使他觉得既清楚又很不清楚。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很幸运,因为用毒针刺你之人,认为你本来快要死了,所以只刺左手中指指尖一下。如果他再刺一下右手指尖,我也救你不得。”
    常青声音很微弱,道:“久仰大名,多谢救命之恩。”
    小辛道:“不必多谢,徐无理虽说杀伤你,其实也帮你逃过一劫。”
    绿野问道:“常青,你看霍昭、秦龙有没有捣鬼?”
    常青眼中露出忿忿神色,道:“怪不得他们前几天一定要和我结拜。因为如果我们不是结拜兄弟,我决不会说出姚家曾经有一个高手的秘密。”
    花解语道:“小辛,他说话不妨事吧?”
    小辛道:“没关系,他需要的是静养半个月左右,便仍然是龙精虎猛的好汉子。”
    花解语道:“常青,姚家高手是谁?外面为何无人得知?”
    常青道:“他外号‘木鱼’,名叫姚本善。近三十年来我们姚、常两家没有人及得上他。”
    花解语道:“他今年几岁?甚么样子?”
    常青道:“才三十岁左右,脸瘦眼大,眉毛浓黑,显得冷酷无情。他二十岁时已是姚、常两家第一高手。”
    花解语道:“姚家出了这等人才,何以拼命保守秘密?”
    常青道:“因为他加入血剑会。所以我们两家永不提及起有这么一个人。”
    小辛道:“他为何要加入血剑会?”
    常青道:“我们私下的传说议论,说是这位姚三叔‘爱财好色’。总之当初他是为女人投入血剑会一定不会错,但经过情形却不知道了。”
    人生的遭遇本来复杂奇怪无比,尤其是牵涉“财色”之事,更是变得千奇百怪难以猜测。
    小辛道:“这个谜也许有一天弄得清楚,亦可能永远无人能够解释。”
    绿野念念不忘常青遇害之事,问道:“常青,谁下毒手杀你?是霍昭、秦龙?抑是还别人?”
    常青道:“是一个二十余岁的男人,姓殷名海。长得很清秀,衣服很漂亮,看来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右手拇指套着一枚翡翠扳指,我从未见过那么碧翠那么澄净的翡翠。他一进房,霍昭、秦龙就出去了。”
    绿野怒哼一声,道:“这样说来,虽然霍昭、秦龙没有亲自下手,但有何分别?”
    常青道:“那时我极为虚弱。殷海向我报名后又道:‘姚常两家答应过永不提血剑会和姚本善名字,幸而你只向霍秦二人提起,所以只须杀死你就够了。’说罢,用一支小小的金针在我中指指尖刺一下,我马上昏迷不醒。”
    小辛道:“此人果然不是老江湖,若是老练些,多刺一针,神仙难救。”
    花解语道:“常青既然还须静养半个月之久,这段时间危险得很。”
    小辛道:“你有银子没有?”
    花解语微怔,道:“银子?有,要多少?”
    小辛道:“大约五六百两就够。”
    绿野道:“五六百两我也有,但你要钱干么?”
    小辛道:“常青现在所躺的棺木本来只值二两,但我花了二十两。另外买些东西又花了一百两。是以身上连半两都没有了,不过,你们可以从这口棺材的价钱上猜出我要钱之缘故。”
    绿野咕哝道:“你是呆子,值二两银子却花上二十两……”口中虽在批评,手却已摸出银票递给小辛。
    小辛瞧了一下,道:“哈,一千两,你出手蛮大方,但将来我怕我还不起。”
    绿野道:“谁要你还?你肯拿去用我就很有面子了。”
    花解语也掏出银票,道:“既然花钱可以利用棺材店的人办事,瞒过了霍昭秦龙,则常青静养一事,亦可用银子摆平。一千两只怕不够,再拿一点去。”
    小辛道:“看来我快发财啦,每位一千两,我至少可赚千把两。”
    谁也不当他的话是真心的,绿野道:“这件事真的可以弄妥?”
    小辛道:“一定可以,至少可以隐瞒到常青完全痊愈可以出手拼命。”
    常青道:“我只要能走动,两位姑娘所花的银子即可奉还。唉,三位如此高义热心,我……我真不知日后怎生报答。”
    小辛道:“等你能行动,帮我把许多秘密查出来,那就不枉咱们相识相交一场。”
    常青道:“就算赴汤蹈火粉身碎骨,闲话一句。”
    小辛转身出去,不久就回来,道:“我已跟此庙的王道士讲好,一千两,分两次付。先付五百两,他自会设法掩饰一切,另外找个极僻静地方供常青休养。等常青完全恢复,再给他五百两。”
    绿野道:“靠不住,如果他收了铜财不与人消灾,岂不是害死常青?”
    小辛道:“谅他不敢,我在他眼前拧下铜狮的头,除非他自问脖子比铜狮还硬。但当然他比不上钢狮硬。”
    常青忽然道:“小辛,我心里有一句话,但说了怕你生气!”
    小辛道:“我绝不生气,不过你心中这句话,连花解语都知道。”
    常青道:“真的?”
    绿野也惊异得睁大美丽的眼睛,她心中的想法一向不会掩饰,总是完全在迷人漂亮面庞上表露出来。
    花解语笑道:“你仍然要请教他一招,对么?”她和小辛一起时,总是拿开面纱。所以她这一笑,使常青感到一阵晕眩。
    小辛道:“既然徐无理只用一招,你不想我比他差,所以也只要一招,对不对?”
    常青道:“天啊。对,对,对得不能再对了。你不生气?”
    小辛道:“这是武学上的疑问,并非恩将仇报。我为何要生气?”
    常青叹道:“可惜我不能动,不然我一定要向小辛叩三个响头。”
    绿野道:“不必了。他不是人,是魔鬼。”
    常青道:“小辛,将来我如何找到你?”
    小辛道:“我们自然会见面,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踏破铁鞋”的滋味小辛最近已尝到。横行刀的下落?血剑会的秘密?严星雨是否是杀伤连四的凶手?花解语、绿野、阎晓雅,甚至宋妈妈这几个女人心中究竟想甚么?
    小辛已奔走跋涉不算短的日子,当真铁鞋也足可踏破了。可是问题仍然没有减小,他还须踏破几对“铁鞋”呢?
    “命运”已经放射出许多蛛丝(又粘强又锋利,无物可以将之弄断),织成一个蛛网,小辛有如飞虫,也已经粘于网上正在挣扎。
    幸而小辛不是飞虫,除了有强大力量和锋利赛过刀剑的身手之外,还有“智慧”和“勇气”。
    勇气包括坚强无比的意志毅力,在与“命运”抗挣时之重要性绝不下于“智慧”。当然智慧才真正是一切力量之源泉,没有智慧,任何事情、任何挣扎抗挣都无从谈起。
    ×××
    篱笆高与肩齐,缠满了九重葛、紫藤花以及几种萝蔓。可以想象得到春光烂漫、炎炎夏日甚至西风愁起绿波间的时节。这一道篱笆,仍然会有花朵茁放,替污浊的人间多添数点美丽色彩。
    篱笆内是二十余丈方圆的园子,有架高的花台花架,也有雅致的町畦。林林丛丛的花卉,有木本有草本。
    连那屋子外墙都牵满藤条。窗下的丁香、大理菊,夹竹桃等正当盛放,虽是花光照人,却有一种恬淡宁静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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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十万魔军
    小辛大步走入园中,放眼四下游览一阵,轻叹一声。
    只有幽雅恬静,全无富贵气味。那荀燕燕、程士元果然不是凡俗之辈。不过,命运的力量,它的残酷,毕竟不是“人”都能了解、都能抗拒的。
    荀燕燕的“色”与“艺”,脍炙大江南北。但她宁可逃出繁华富贵,与一个心爱的人埋首闭户隐居不出。她要求甚么?她牺牲了多少?
    但命运仍然不放过她,冷酷地消灭了她。是谁主宰“命运”?主宰命运者何其无情冷酷?
    小辛推门而入,首先看见一地碎瓶。查看之下已经知道是两种瓶器,一是青花瓶,一是酒杯。
    左边屋顶有个破洞,小辛看了一下,心中有数。如果有人能隔着坚牢的屋顶厚瓦而听见屋内声音,又能够一掌拍开一个洞口(比常人身体小一些),又能够从不大的洞口滑过。这个人的武功绝对不水皮(差劲)。
    他炯炯目光接着观察地面,一切痕迹都像日记一样告诉他当时发生的事。例如那些很淡的血迹,小辛已瞧出荀、程两人如何中剑,所以血液飞洒而留下某种样子的痕迹。又例如碎瓷散布地上的情形,亦看出这两件瓷器怎生碎裂的,由此也可以推出荀、程二人正在做甚么?
    小辛站在屋中,但觉屋内布置予人雅淡舒适之感。如果他是程士元,拥有美丽而贤慧色艺绝世的荀燕燕,住在此屋。美人名花,小园芳径。远处是悠悠青山,知己在咫尺间笑语,即使没有言语,仅只是默默静寂地享受那阳光,那花草树木泥土的气味,亦足以使人神往满足了。
    谁也想不到荀燕燕不但认识公门高手,还学会了几招,其中一招就是预早留言。她简略说明和程土元的相恋经过,还提到“烟雨江南”严星雨这个男人潇洒英俊多金,财雄势大,对她很好很好,无奈她一缕情丝却系在程士元身上。
    她自认很对不起严星雨,可是这却是天下最无法勉强的事。她知道严星雨一定会报复,更知道他的报复很彻底。
    尚有些细节小辛都记在心中,惘然出屋走到花园。
    荀燕燕最后在留言中加上“无憾”的结论。相信程士元亦无异议,生与死毕竟是人生中必然又无可奈何的现象过程。能够“无憾”,已没有白活了。
    任何人能与“真心”相爱的人,极亲密极恬静度过三年之久,谁还有“憾”?
    嫣红姹紫的花朵,翠绿的树叶野草,仿佛笼罩一层淡淡哀烟愁雾。连炎夏的阳光也不能使之消散。只不知程士元、荀燕燕的精魄还留在这儿呢?抑是向来生再结未了之缘?
    那庄院占地相当大,庄内屋宇有四五十间之多。到处有高大老树和摇曳的修竹。远远望去处处绿意,使人留下深刻印象。
    一道只有三尺高石墙围绕整座庄院,围墙很齐很整洁,却完全不能阻止任何人跨越,更不能阻止庄外的视线。围墙唯一用处,便是明显划出庄院的界线而已。
    庄院正面的平坦广场,有些部分是草地,有些部分是尘土坚硬地,尚可以晒谷。但广场偏右一棵浓荫广覆的老树下,地面都铺上青砖,洁净光滑,风味盎然。
    树荫下砖地上,一组红木交椅茶几,一张红木摇椅,一张红木罗汉床。
    炭炉在十余步外,烹泉煮茶。
    但任何景色任何精美家具都比不上交椅上的人。那是主位,可知必是本庄主人无疑。
    此人赤袒上身,露出很白的肌肉,很肥,呼吸时身上肥肉都会颤抖。他面圆头秃,笑嘻嘻的活像弥勒佛。
    椅后有两个侍婢,一个忙着拧手巾替他擦拭汗水,一个不停打扇。看来这个弥勒佛似的胖主人蛮会享受。
    清风拂过,稍远处院墙边的芭蕉摇摆不停。如果在芭蕉树下,也一定很凉快适意。
    一群人从庄门口进来,组成分子复杂而又可笑,两个年老乡民为首,带着两名泥水匠,一个木工(都拿着本行家生,故此一望而知)。接着是两名道士,一老一少显然是师徒,带着很多法器。
    但小辛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因为这些人他见过。是在荀燕燕程士元屋子。当然那时小辛已经隐起身形。却见他们装模作样,根本没有修补门面破洞,道士也没有醮祭遇难的人。
    小辛嗅到感到“危险”,似乎死亡之神很接近他。但四下毫无异样,树下那些人,亦似乎没有问题。
    危险在哪儿?居然有死亡的气味,谁有这等手笔这等本领?
    不一会树下的人散去大半,只剩下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年老乡下人。胖庄主对他们相当礼遇,烹茶奉客,悠闲谈笑。
    小辛细心研究过,又等了一阵,才大步从庄门走入去。
    树荫下砖地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他身上,胖庄主本来正哈哈笑着,笑声忽然中断,好像喉咙被人砍了一刀。
    小辛踏上青砖地,浓荫中觉得相当凉快。
    碧绿色的茶,香气送入鼻中,居然是最好的雨前茶。
    胖庄主勉强笑一下,道:“我姓庞名福,世居新路村。这个庄院我己住了五十多年。兄台你可想喝杯热茶?你看如何?”
    一个侍婢马上端一杯茶送到小辛面前,细细瞧他一眼。回到庞福庄主背后,忽然哎一声,说道:“庄主,小婢可弄糊涂了!”
    庄主渐渐恢复和蔼可亲的笑容,道:“甚么事使你糊涂了?”
    侍婢道:“那客官究竟有多大年纪?好像三十多岁又好像只有二十岁。”
    庞福哈哈笑道:“这是横行刀小辛如假包换的招牌。你瞧得出才是怪事。”
    他站起身,又高又胖宛如人山。恭恭敬敬延客人座,道:“小辛兄,请坐。你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此事传出江湖,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庞福的福气。”
    小辛既不入座也不回答,手捧热茶,忽然走到老道士面前。
    老道士和乡下老头都已站起迎接,这是普通礼数。所以小辛和他都站着面面相对。
    小辛说道:“这茶很好,是采于谷雨节前的龙井,名贵得很。”
    老道士说道:“辛施主很懂茶道,真想不到。据我所知,世上已很少人能闻香辩色就知道是这种茶了。”
    小辛摇头道:“品茶之道是一回事,药物之学是另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
    老道士疑惑不解,道:“这话怎说?”
    小辛道:“例如我把茶叶当做药物,所以分辩得出各式各样不同品种。但会不会品尝呢?”
    老道士一怔,道:“这话既奇怪而又有理,品尝果然与分辨能力是两回事。”
    小辛道:“如果这杯茶加点连翘和天山雪莲,味道一定更好。”
    老道士先是一惊,接着眼中光芒闪闪,冷酷如冰雪,道:“加点鹅不食草味道更佳。”
    小辛道:“可惜太甘香了,不如加点龙牙粉。”
    老道士道:“如果有龙牙粉,放些山慈菇和鹤虱。”
    小辛道:“你错了,若到这一步,只须少许羚羊角就无路可走。”
    老道士初时冷笑两声,但想一下便皱一皱眉头,后来仰面向天想得如痴如醉。
    小辛这时才入座,举杯道:“请。”慢慢呷啜,看来那茶很正常,根本没事。
    庞福苦笑一下,道:“小辛兄,你们刚才谈论的药物性理,很有诡秘古怪意味。只不知传授医药之学的尊师是谁?”他一定很感到不安,因为老道士简直变成木头雕刻的傻瓜。
    小辛道:“‘大自在天医’李继华曾经与我谈论过医药之学。但他不是我的师父,他只不过是一片落叶而已。”
    庞福一定未听过“大自在天医”李继华的名气,所以全无反应,说道:“小辛兄,你决不是来探访我的。只不知为谁而来?”
    小辛道:“是为五个人而来。”
    他一开口就可以使人惊疑莫测,使人头痛,庞福笑脸改为皱眉忧烦。但据说“皱眉”要动用二十余组肌肉,但“微笑”用五组肌肉就足够,所以庞福胖脸上的表情相当吃力。
    庞福道:“五个人之多?谁呀?”
    小辛道:“瞎神仙、常青、程士元荀燕燕夫妇,还有你庞庄主。”
    庞福摇头道:“我不明白,为甚么有我?”
    小辛道:“本来没有你的份,但既然你的身份很特殊,又是第一流流星锤高手。当然你的身份才是我最感兴趣的。”
    庞福“咕”一声咽下一大口唾味,才道:“我二十年没有亮过流星锤,我以为世上只有自己知道‘我’会使流星锤。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小辛的微笑在迷雾后显得更神秘。
    这一套“观测术”得自天下无双的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当然不同凡响。小辛足足死背了五年才把二千四百条“原则”记得滚瓜烂热。
    小辛忽然大声道:“殷海,想通没有?”
    老道士茫然应道:“还没有。”忽然惊觉地瞪视着小辛,眼中光芒冷酷异常,说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小辛道:“你乔装改扮之术糟透了。你的颈和双手早已告诉别人你还很年轻。你可知道必须三十岁以上双手关节才有皱纹?但你连这些皱纹都没有。”
    殷海不觉抬手瞧看。小辛又道:“改扮作老道士本来很好,可惜毒教中人太干净,由头到脚冠履袍服全部新制,没有一件是旧的,天下焉有此理?”
    殷海把道冠胡须等扯掉,果然露出一张年轻面孔,很清秀,不超过二十五岁。
    小辛忽然转脸望向乡下老人,问道:“你呢?叫甚么名字?当然是真姓名,假的就不必说。”
    乡下老人腰肢一挺,坐得笔直,眼中闪耀光芒,决非适才老迈龙钟之态,他道:“我姓胡名不凡。”
    小辛对这个名字全无反应,因为他的确不知道近三十年武林出了甚么惊世骇俗人物。
    庞福叹口气,道:“胡兄你应该让小辛猜猜,因为听说他是魔鬼。”
    小辛道:“叫我魔鬼究竟骂我抑是奉承我?”
    庞福应道:“当然是奉承,说你像魔鬼一样可怕难测,不是说你坏。”
    小辛道:“胡不凡,杀死程士元夫妇时你不过把风而已。但以你的轻功和造诣,尤其‘三钩指’加上九节钢鞭再加上轻功,便是武林绝艺‘龙卷风’,纵横天下难逢敌手。但你却只是副手,为甚么?不敢杀人?下手的人比你更厉害?”
    胡不凡突然弹起一丈高,半空打个筋斗落下仍然坐在椅中。
    人人都瞧得发愣,胡不凡却不解释,也扯落假发假须。
    他年约三十六七,垮垂的眉毛和眼睛显得本来很容易相处性情和善,但此刻都隐隐豪气飞扬。
    庞福忽然道:“世上但知‘毒龙一现’胡不凡的轻功钢鞭是武林一绝,也是近十年南七省二十四名家之一。却无人听说过胡兄擅长指法,便没有听过‘三钩指’名称。”
    胡不凡仰天叹道:“当今之世听过‘龙卷风’绝艺的人寥寥可数。唉,小辛,你真是魔鬼。‘人’怎能知道这些奥秘?”
    小辛道:“我不是魔鬼,你们刚才到程荀夫妇家,我看见你绕到屋后跃上气窗,身子吊在墙上查看你自己上一次的遗留痕迹。在此之前,我早已查出有人曾吊挂气窗边,三钩指在石壁上留下明显痕迹。”
    别的不用多说,既然胡不凡于杀人行动中只吊挂在窗外,则破屋顶而入者必定不是他。由此可知胡不凡当时只负责把风并没有出手杀人。
    胡不凡颓然道:“我可能不敢杀人,因为我已经有五年未杀过人的纪录了。”
    看他听他的情形,此人纵然武功很好,但已经没有用处不能做杀人工具。
    小辛道:“但殷海杀人之时,你也在外面把风,为甚么?”
    殷海冷冷道:“本人出手时何须旁人在侧。”
    小辛道:“瞎神仙屋外常青房间后面都留下‘三钩指’痕迹。”
    殷海忿然望住胡不凡,道:“真的?”
    胡不凡说道:“我不是替你把风,只不过接到消息赶去瞧瞧。”
    小辛道:“既然你不曾亲手杀人,我只带去你三只手指。”
    胡不凡怔一下,道:“三只手指?”
    小辛道:“对,三钩指。”
    胡不凡呼一声从交椅中飞起,快逾闪电,身子在空中一个筋斗改向后面飞去。
    一切都猝出不意,追赶胡不凡的人必定落于数十步之遥。
    但小辛却忽然已站在胡不凡面前,如果胡不凡不能及时煞住去势,一定会撞入小辛怀中。
    胡不凡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惊骇。十年来踏遍江湖会过无数名家高手,今天却是第一次发现有人轻功比他更高明。
    “指法”鞭法”又如何,能不能解今日之围?
    突然间胡不凡三只手指己钩到小辛面前,另外一条黑黝黝的九节钢鞭像矛一样疾刺小辛肚腹。
    旁人但见小辛一个筋斗打胡不凡肩上跃过,落于他背后。
    只是小辛身子落地时,胡不凡的“钩指”已经反手划到他面前。
    太阳下这两个人的动作丝毫毕现,迅速无与伦比却也清楚玲珑之极。
    唯其如此,当小辛的手抓住胡不凡三只手指并且拗断之时,使人更加感到惊异而又恶心。有人“哇”一声呕吐,却是两侍婢之一。
    胡不凡三只手指和手掌分开,因为三只手指在小辛手中,而小辛已退后三步。
    小辛面孔隐藏在一层迷雾后,谁也不知道他曾有过大大松一口气的表情。
    “龙卷风”不愧是天下绝艺之一,虽然胡不凡未能发挥十成威力(小辛估计他只练成六七成而已),但惊涛骇浪死生一发,小辛总算尝到滋味。
    但以胡不凡这等身手功力,亦只不过副手而已。你敢不敢忽视“主帅”?一个是毒门高手殷海,另一个便是常青的三叔“木鱼”姚本善。
    小辛目送胡不凡奔逃的身影,直到看不见才回到树荫下。
    呕吐的侍婢已经恢复如常。另一个侍婢忽然回去宅内。剩下那侍婢说道:“多可怕,硬生生拗断人家三只手指。”
    庞福忙道:“不准多嘴。”
    小辛把三只手指放在茶几上,道:“希望‘三钩指’从此不至于失传绝迹。”
    庞福道:“不会,不会。胡不凡未死,他总不能没有传人。”现在他一点也不似“弥勒佛”,因为弥勒佛永远笑嘻嘻腆起大肚皮。但庞福除了忧烦外还有惊恐神色。
    小辛道:“殷海,轮到你。”
    殷海双眉一挑,道:“好。”站起身,突然甩杯落地,“砰”一声碎瓷四散。
    他一定很生气,但生气也犯不上摔茶杯,简直像女人。
    小辛忽然蹲下低头瞧着地上的碎瓷和茶水,一面说道:“殷海,‘桃花水蛊’是广西容县勾漏山独门秘艺。你来自广西?”
    殷海面色变得白粉似灰白,道:“你去过勾漏山?”
    小辛道:“三十年前容县冯乐天逃出勾漏山毒门罗网,流浪天涯。勾漏山许多不传之秘毒功由此被人得知。”
    小辛站起身,殷海连退三步,骇声道:“你识得敝门绝技还不打紧,但你连‘桃花水蛊’也不怕。天下到底有没有毒药杀得死你?”
    小辛向他行去,道:“只怕很难。如果‘海枯石烂’李碧天在此,当然情势就大大不同。”
    殷海又连退五步,惊道:“你认识李碧天?”
    小辛道:“李碧天是你们南北毒门的公敌。我不认识他,但很佩服他。”
    殷海又想再退,但忽然身子一震,倒伸出的脚缩回来。
    小辛道:“现在好得很,你站在我的‘消毒隔离圈’中。我呢,陷入你的毒阵内。”
    殷海喃喃道:“‘消毒隔离圈’?那是甚么?何以我从未听过?”
    小辛说道:“以后你会永远不忘,但希望你有以后。”
    殷海面色更加灰白,使人担心他的面会变成白粉。
    庞福说道:“小辛,我们有得商量没有?”
    “商量”之意就是谈判讲条件。有一方想议和撤退的话,此是第一步要紧手段。
    小辛道:“殷海可能赢我,但也可能输。现在输赢之数未定,你急甚么呢?”
    庞福站起身,肥胖脸孔上蒙上一层霜雪,道:“小辛,人命换人命,横行刀也可以的,要不要?”
    小辛道:“用谁的命换谁的命?”他声音流露明显不满甚至忿怒,又道:“你岂可把别人的性命像花银子换取各种东西?”
    庞福的反应很奇怪,因为他忽然换上笑容,一手扶摸腆突有如圆墩的肥肚皮,看起来简直是站着的弥勒佛。他道:“你说得对。所以可能要拿我自己性命作为交换的对象了。”
    小辛道:“你只要走过来,在我站的位置站一会。如果死不了,我就放殷海走。”
    殷海面色很白精种很差,他一定发生事情,否则不会不言不发。
    庞福道:“殷兄勾漏山绝学不是开玩笑的,我不敢试。”
    小辛忽又嗅到感到“死亡”的可怕气味,不久以前在庄外他也有过这种感觉。其实当然不能肯定谁具有此种威胁,但现在却可以肯定,绝不是殷海,却是庞福。
    此地除了庞福和殷海之外,还有一名侍婢。但那侍婢绝非阎晓雅改扮,根本是普通村女,所以具有“死亡”威胁的人,一定是庞福。
    小辛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
    袋中有十五种药物,每种份量很少。使人感到就算不懂药性通通煮来喝了,也没有甚么了不起。
    他选七种出来,每种数量更少得可怜。
    但殷海瞧见,身子便剧烈发抖。
    小辛握拳一捏,力透掌心。药材完全变成极细粉末,随手扬洒。药粉大部分被风吹走,相信落地的很少。
    小辛又拣出五种药材出来,仍然捏成粉末挥手扬洒,口中说道:“殷海,勾漏山‘七毒留行’、‘桃花水蛊’,并称两大绝艺。但你只布下五道禁制,只能叫‘五毒留行’。莫非那两道禁制秘法已经失传?”
    殷海不作声,谁也瞧得出他遭遇极大痛苦恐惧,根本无暇开口。
    庞福道:“也可能他没有使尽煞手。”
    小辛道:“难道你相信自己这句话?”
    庞福拍拍肥肚,“啪啪”的响,道:“我不相信。”
    小辛的动作没有停过,一共洒出五次药粉。说道:“庞庄主,你很看得起我肯讲真话,那么我也就不必要再说假话。”
    庞福道:“请说!”
    小辛道:“看来我们非得决战不可。”
    庞福道:“对。”
    他的气概风度无怪能使小辛激赏折服。大凡是堪当作敌手的双方,往往有奇异极深刻的了解。一言半语彼此全都明白,不必多说。
    小辛道:“你可曾有过画家朋友?”
    庞福仰天一笑,道:“有过,当世号称‘南徐北张’。南徐即是潭州(今湖南长沙)徐公望,最擅人物花鸟。”
    小辛道:“他可曾来过此地?”
    庞福道:“来过,住了二十天之久,为的是替我画一幅人像。”
    小辛颌首道:“既然有南徐之画传真,可以无憾。”
    他大步走回座位落座,呷一口雨前龙井,又道:“庞庄主,三十多年前武林出过一位高手,使流星锤也是姓庞。”
    庞福叹口气,道:“你说来听听。”
    小辛道:“他叫做庞烈,高大英俊性如烈火。庞烈的流星锤左右两路完全不同,左手妖秘诡异,右手凌厉阳刚,加上他忽好忽坏的脾气,所以外号称为‘两面人’。”
    庞福踱两步,地下青砖块块迸出裂痕,说道:“庞烈是先父。小辛,世上还有甚么你不知道的?”
    小辛说道:“别拿地下青砖出气。我问你,知不知道令先翁结局如何?”
    庞福道:“不知道。只知道他最后隐居于此庄,永不言‘武’。”
    小辛道:“那是因为他欠人家的多给人家的少,甚至可以说根本不曾尝还人家。当时天下并誉的七大美人,他弄上了五个。”
    庞福苦笑一下,道:“这便如何?”
    小辛道:“如果他既不能对那五大美人以及她们家属用硬功,又不能一齐兼蓄并收,他只好逃跑,像丧家之犬(说这句话时他自己表情很奇怪)。当然他震惊天下武林‘清风催花,明月照妖’流星锤亦决不可于世间重现,其理甚明。”
    庞福笑容有点惨淡,所以看起来已不像“弥勒佛”了。他道:“小辛,你知道的事远远超过我的意料之外。难道你真的是‘魔鬼’?”
    那边殷海突然大叫一声,声音惨厉。庞福转头一看,殷海已跌倒僵卧。
    庞福走到红木的罗汉床边,忽然手中出现一对流星锤。链子是金色,锤大如西瓜也是金色。
    看来这对流星锤不但很重,而且很值钱,纵然不是纯金所造,也一定有六七成金质。
    小辛的眼睛不会遗漏任何情况,所以庞福特别肥长的手臂探入床底取出兵器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小辛道:“庞庄主,你一定想起家中六十七口人丁。唉,如果我有六十七子孙家人,当然也十分耽心忧虑。”
    庞主怔一下,道:“你说甚么?”
    小辛道:“将心比心的想,殷海乃是毒门之人,讲究眦睚必报手段恶毒无比。但我小辛,最多杀死一两个主谋,绝不会波及无辜。”
    庞福“砰”一声坐在罗汉床上,全身肥肉以及突出的面颊肥肉颤个不停,他道:“小辛你还知道甚么?”
    小辛道:“我只知道你用尽心机手段想救回殷海,不是你怕死,而是怕殷海师门之人向你报复。他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你庞家庄六十七口人休想有一人漏网。”
    庞福颓然长长叹口气,道:“既然你知道,何以不肯手下留情?你何以要逼我拼命,你自以为天下无人杀得死你?”
    “死亡”的恶心气味忽又送入小辛鼻中。一点不错,真正威胁果然来自庞福。
    他的流星锤当真有那么厉害?厉害得居然连小辛也抵挡不住?
    小辛觉得不能置信,明明庞福已显示出他的武功特点,一是腕力手力特强,尤其是臂长掌大,故此连使流星锤时有意想不到之妙。二是他双掌显示出修炼成“粘天连地”大擒拿手法,任何人兽只要他任何一只指尖碰到,休想挣脱逃生。
    但不管他锤法如何精奇奥妙,擒拿何等辛辣残毒,都没有用处——因为小辛身兼数家之长,专治奇难杂症。庞福最得意最使人感到意外的秘艺,往往正是小辛最容易克制击败的。
    既然如此,何以有浓重危险“死亡”的可怕征兆?
    小辛的确瞧不出,当他用心观察推想之时,忽然无端闪过一个杂念——那幅画,“南徐”徐公望替他画的人像,一定很有趣。浓浓树荫青砖地堂上,红木罗汉床上一个活生生的“弥勒佛”。
    杂念迅即摒除,庞福有何惊人神秘杀手?这才是切身要紧之事。
    庞福长臂一动,两枚黄金流星锤“呜呜”的飞舞。
    任何人看见都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对流星锤简直等如庞福加长的手臂,灵活迅疾极了。只怕比真正两个拳头还灵动快捷。
    庞福道:“小辛,请亮出兵刃吧。”
    小辛道:“我本来用横行刀,但现在甚么都没有。”
    庞福道:“很抱歉,此地没有刀只有剑,却怕你使不惯。”
    小辛道:“没关系,总比赤手空拳好,对么?”
    庞福腾出左手,突然掌中多出一口剑。
    当然小辛瞧得见他仍是快逾闪电从床底拿出此剑,但换了别人,恐怕很难看见。
    小辛道:“此剑还不错,只不知三十年来你拂拭过没有?”
    庞福将剑连鞘扔给对方,讶然道:“你怎知此剑跟我三十年之久?”
    小辛道:“因为此剑剑身宽厚而略短,吞口形式奇特,想必是‘春梦剑’,或者叫做‘不合时宜剑’。”
    剑名“春梦”,悦耳赏心而又雅致之至。但称之为“不合时宜”,却就不免大煞风景了。
    宋代苏东坡以天纵之才,文章诗词无不精妙直诣天人。当他贬谪之时,一个乡下老婆子当面对他说:“内翰昔年富贵,一场春梦。”
    人生当然是一场春梦,古往今来,即使是汉武帝唐太宗,或者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丰功伟业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春梦”的么?
    另外苏东坡又曾经腆起大肚子,问侍妾侍婢说:“此中何所有(里面有甚么?)
    宠妾才女朝云说道:“学士你一肚皮不合时宜!”
    此剑命名有这些掌故,当然不应是凡夫俗子的兵刃。
    小辛又道:“春梦剑本是王太史的兵刃。三十年前王太史忽然暴卒,至今成为悬案。但春梦剑的出现,悬案从此有了着落。”
    庞福目瞪口呆,道:“小辛,三十年前的事你都知道,你真是天下最可怕的魔鬼。”
    小辛道:“但你却没有想到近三十年之事我全然不知。”
    庞福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追问,却道:“这等名刀名剑我多得很。小辛,换回殷海一命如何?”
    说来说去庞福仍然深深恐惧勾漏山毒教之人“报复”,生怕满门六十七口遭遇毒手。
    小辛道:“不行,但问题并不出于你身上,是命运。你只能怪命运。我定要看看命运之神,这一回用哪种方法能置我于死地。”
    别人永远不会了解小辛这些话的含意。谁知道小辛是向“命运”挑战,以“命运”为敌?
    既然命运想他死,亦可能有了征兆。小辛更不肯屈服,更不能放过这个“抗争”的机会。
    “来吧!”小辛大声道:“久闻‘清风摧花,明月照妖’赫赫威名,今日如不能亲眼见识,当是平生之憾。”
    庞福叹一口气,谁知左手锤却在叹息声中砸向小辛足踝。这一锤来无踪去无影,端的妖异诡秘之极。
    小辛跨前两步,不但躲过金锤,还迫入流星锤圈内。要知流星锤打远不打近,若是容得敌人近身,流星锤就等如作废无用处。小辛跨步时,正是对方出锤之际,甚至还早了一点点,所以外人看起来小辛简直毫不费力,其实这一下举脚跨步,已不知用了多少血汗智慧勤苦坚毅才换得回来。
    庞福第二锤是左手锤,轰轰烈烈光明正大由半空砸落顶门。
    小辛忽又迫前二步,以致对方不但锤势落空,门户也大开而不能闭。
    庞福的右手金锤“砰”地砸地,碎砖纷飞火星四溅。这一锤之力最少也有数千斤之重。
    庞福突然像傻瓜一样呆住,打死他也想不到小辛这两步怎生跨出来的。因为庞福左手金锤迎胸欲出,谁敢用胸膛硬碰数十斤重飞舞荡扫的金锤?
    小辛居然“敢”,而且还算定对方左手之锤根本不会发出,只不过是“虚招”而已。但一旦算错了,立毙当场便是小辛的下场。
    以时间来说任何一个动作都是用百分之一二“秒”计算。比眨眼所需的时间还短促。欲要决定生死系之的反应动作,生死之间已不能用“一线”形容,简直比一线小无数倍。
    “生”与“死”在年轻人心目中,只不过是模糊抽象的观念。
    但饱经沧桑的、曾经深思冥索的、又曾真正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一线”的人,生与死便不复是抽象观念。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事实”、“遭遇”。
    庞福左锤一着之差失去机先,此锤忽然变成全无作用的废物。只剩下右锤飞旋扫砸,连攻三招。
    但庞福的“流星锤”完全失去“兵器”威力作用,简直有如玩具。
    小辛用最简单的侧身缩头等动作,就躲过金光灿烂耀眼的右手锤。
    外人看来后面这几下搏斗根本是儿戏,全无生死拼搏意味。真正关键在于庞福“左手锤”失去作用。
    庞福忽然腾出双手欺上去擒拿扣摘斫劈。沉重名贵值钱的流星锤则双双高飞半空,但并非远远飞走。因为庞福不是抛弃双锤,却用口咬住链子。而在双锤高飞的刹那间,双手连攻八招之多。
    金澄澄两颗大锤迅疾落下攻砸小辛后背两侧。
    由形似“儿戏”场面忽然变成惨烈凌厉雷霆万钧的攻势。这一刹那间,时间好像停顿不动。因为人们心中很难立刻接受消化此等激变形势。
    但情势又突然改观,时间不复“停顿”,因为一道光华划出“时间”“空间”的瀑流轨迹。
    “速度”本来就可以改变“时间”、“空间”。近代相对论已证明这一点。而光速又是“速度”的极限,所以小辛手中“春梦剑”划出的光华,令人彻底扭转“时空”的观感,根本是合理而又自然不过之事。
    两只瓜大金锤以及庞福奇诡凌厉的双手擒拿,比起突然闪耀的剑光,前者慢得好像刚学步的呀呀小儿,而后者则有如世上最擅跑的健将。
    刚会走路的小孩不但动作慢,而且蹒跚欹侧不稳。
    剑光震开两颗瓜大金锤,每个金锤硬剖为两瓣,掉向远处。
    庞福双手攻势亦同时被剑光震开,每只手的拇指都掉落地上,但血未流出。
    剑尖老早抵达庞福胸口,只须向前送出,不必太多,庞福此生就宛如一场“春梦”,消散无踪。
    不过小辛剑势没有移动,他的姿势连人带剑简直天然生成,简直多少年以来就是这样子。“自然”极了。
    庞福苦笑道:“小辛,为何不杀死我?”
    小辛道:“两只拇指已经没有的人,何须杀死!”
    庞福这时才感到奇疼彻骨,但还能够提气运力两手交互点住穴道,止住流血。
    小辛道:“我出剑时忽然想了很多事,有的复杂,有的简单。”
    庞福道:“你由出剑到用剑抵住我要害,连眨眼都来不及,哪能寻思忖想?更不能想了‘很多’的事。”
    小辛道:“你可能不相信。不过我有过很多次经验。如果出剑之快到了某种程度,你会觉得并不快,足够‘时间’想事情。也能随心所欲切割任何‘空间’。”
    庞福用心想过,才道:“我不懂。”
    小辛道:“我也不懂。”
    庞福道:“你不懂甚么?”
    小辛道:“你?”
    庞福忽然舒展眉毛恢复笑容,登时变回慈祥亲切的“弥勒佛”。
    他道:“莫说你不懂,连我自己也不懂得自己。”彻骨攻心的伤痛居然不能影响他,这个人控制自己的本事的确了不起。
    小辛道:“你使我感到危险,几乎可以用手摸到‘死亡’。你的武功固然是第一流,却还不及‘毒龙一现’胡不凡狠毒有效。但这胡不凡也没有此等可怕味道,你却有。为甚么?”
    庞福的笑容忽然“冻结”,虽然仍是笑着,但显然内心情绪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笑意。
    任何人最深的“秘密”忽然被触及,绝对笑不出,甚至连哭也不能。
    小辛道:“庞庄主,你肯回答也好不肯回答也好。我先告诉你,我出剑时想过一些事。其中一件不可杀你。因为你已经变成‘风景’的一部分。庄院、老树、浓荫下红木交椅和罗汉床。但你却是一切的灵魂。”
    庞福总算“解冻”,深深叹一口气,道:“小辛,等你有一天成家立室,而我居然还能活在世间,我把那幅画送你。”
    那幅画不但是当代最享盛名的“南徐”徐公望所画。最重要是画中人物景色正如小辛所形容:安静富裕的庄院,平坦宽广的院场,婆娑老树浓荫广布,而青砖地使人更感清凉。坐卧其中的“弥勒佛”古意盎然,一片和平宁静。“时间”、“名利”等等都消失意义。
    小辛道:“谢谢,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答应送我礼物,我实在很感谢。所以我不想继续用剑抵住你胸口。否则太滑稽太可笑了……”
    小辛不但收剑归鞘搁在一边,还洒些药水于庞福伤口。药很灵验有效,庞福马上就全无疼痛。
    他们甚至分宾主在交椅落座,一个侍婢送上香茗。
    庞福颓然道:“现在别说杀人,连茶杯也拿不动了。”
    小辛捧茶啜饮,没有一点惭愧不安。忽然问道:“两个侍婢只剩下一个,她在何处?”
    庞福道:“她名叫小琴。但你不如叫她做‘死亡女神’。”
    小辛显然明白一切,释然地透口气,道:“小琴名字很好听,我宁愿她用这个名字。”
    庞福道:“小琴正等候我被杀之讯,一接到消息,她只须用火点燃一根药引。”
    小辛道:“原来这片青砖底下埋了炸药,数量一定很多,足以炸死世间任何高手。”
    庞福道:“这一个婢子叫小凤,你千万莫小看她,她甚么都不行,只有嘴巴行。连树上小鸟也可以哄下来。”
    小辛又恍然道:“她的长处是尽其所能用言语留住我,当然她必可达成任务。因为炸药爆炸所需时间不必长久。”
    庞福道:“十息就足够,几句话的时间而已。”
    小辛又啜两口茶,道:“殷海未死。你无须忧虑勾漏山。要忧虑的是血剑会。”
    庞福叹一声,道:“我知道,亦准备接受如此下场。只不过当‘时刻’来临,却又不肯不愿相信。”
    小辛道:“我希望早些见到血剑会最厉害的杀手,但我又知道最厉害的决不是‘木鱼’姚本善。”
    庞福惊讶得几乎弹起,道:“你知道木鱼姚本善?你认识他?”
    小辛道:“我还知道‘烟雨江南’严星雨住在此庄。”
    庞福像石头一样紧闭嘴唇。小辛究竟知道多少秘密?他何以知道?虽然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竟未死去。但常青已死(无人得知常青复活),他怎知木鱼姚本善之名?
    小辛又道:“你打算叫谁?姚本善?抑是严星雨?”
    庞福缓缓道:“严公子早上走了。你一定要见,只有姚本善。”
    小辛道:“当然要见,因为我非问他一句话不可。”
    ××ד木鱼”姚本善只有三十多岁,瘦削面孔冷峭如冰。身子挺立,双手长垂及膝,既灵敏柔软而又稳定。
    他那对炯炯目光好像想看透小辛心中隐秘。但小辛不在乎,根本姚本善连他面上那层迷雾都看不透,何况心事?
    他们在敞阔旷朗的厅门内见面,两边壁下设有兵器架,刀枪剑戟光芒闪闪,想来此地必是庞家庄的练武厅。
    “木鱼”姚本善道:“小辛久仰了。”
    小辛道:“不敢。”
    姚本善道:“听说你想问我一句话,我一定回答,只要我能够。”
    小辛道:“一定能够,因为这是你自己的感想,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你。”
    姚本善道:“请说。”
    小辛道:“我站在园子和屋子里,感到程士元荀燕燕都是雅人,清新脱俗凡尘罕见。连我未见过他们面目,也不禁油然而生钦佩眷爱。但你呢?你当时想甚么?当你拔剑时他们惊慌吗?”
    姚本善露出回忆神情,在别人面前他决不肯分心回忆。但小辛不要紧,因为他是小辛。
    他道:“程士元和荀燕燕不但不惊慌,还很乐意同年同月同日死。”
    小辛问道:“你一点不犹豫?你心情如何?”
    姚本善道:“一来我杀人摒绝一切感情。二来他们值得成全。死亡并不可怕,尤其是他们。我事后回想,程士元荀燕燕是不是认为‘死亡’才是永恒?”
    小辛轻叹一声。
    姚本善又道:“死亡确实不必惧怕。你可曾听说‘死人’有痛苦烦恼么?”
    小辛道:“没有。”
    姚本善道:“但你有否想过?死亡并非永恒,并非结束一切归于消灭?”
    小辛道:“我想过。”
    姚本善道:“你不觉得我说话矛盾?”
    小辛道:“矛盾才是正常现象。任何观念或事物本身都会有反面因素或种子。当你肯定这一件,你同时已否定别的。一把很锋利名贵长剑虽然真真实实握于你手。但此剑本身含有毁坏种子,此剑迟早锈蚀坏掉。”
    姚本善寻思一下,才道:“人生出来就已含有死的种子。任何物件完成时亦已含有毁坏的种子。”
    小辛道:“正是。”
    姚本善道:“但这种说法这种道理对我没有用处。”
    小辛道:“当然没有用处。”
    姚本善道:“不论贫与富,得意或失败,你的日子都过得快乐?”
    小辛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并非如此。”
    姚本善道:“所以很多理论对现实生活并无帮助作用。”
    小辛道:“的确如此。不过,我仍然不死心仍在追寻。”
    两人沉默一会,姚本善道:“我也在追寻。”
    小辛声音微带讥嘲或不满,道:“用甚么方法?杀人?”
    姚本善道:“杀人只不过是我的职业。每一次行动任务都没有是非善恶可言。”
    小辛收敛讥嘲之容,道:“那么,你用甚么方法?”
    姚本善道:“我到过广东的广州府,认识一个远从西洋来的的教士。他只信一个神,很虔诚。每天祈祷赎罪。如果做错事就忏悔。”
    小辛道:“忏悔后便如何?”
    姚本善道:“忏悔后?没有了,还有甚么呢?”
    小辛道:“既然如此,杀人者明知不对,明知是罪恶,但忏悔之后仍可以做了?”
    姚本善道:“我每天至少祈祷多次,起床一次,每餐食前一次,就寝前一次。如果我情绪不对劲,还会多加一次。”
    他见小辛听得留心并且有深思冥索表情,显然小辛真的在“找寻”。
    因此姚本善忽然热心起来,又道:“祈祷的主要内容第一赞美和感谢神,因为他赐给食物和一切,第二承认与生俱来的罪,请他宽恕,请他指示应行之路。”
    小辛徐徐踱一个圈子,回到他面前,才道:“姚本善,我羡慕你。坚定的信仰能使枯萎恢复生机,颓丧者得到力量,贫穷者富裕,痛苦者快乐。”
    姚本善道:“的确如此。”
    小辛道:“各人缘遇不同理想各异。我羡慕是一回事,我所要求又另一回事。你开始祈祷吧。”
    姚本善道:“不必,我早就祈祷过。我希望有出战机会。我渴望能与最近崛起江湖的传奇人物决一死战。小辛,你很了不起,只不知你尚有何畏惧?”
    小辛道:“多谢褒奖。我的畏惧不少,当然不是死亡。”
    姚本善泛起会意的微笑。
    小辛又道:“举例说我逃避感情,你呢?”
    姚本善颔首道:“完全正确。感情源出于欲望,卑劣虚浮不实在。由于‘祈祷’,我已能控制和舍弃很多种感情。”
    小辛叹口气道:“跟你谈话很舒服,没有废话,却有深度。是经过千锤百炼亿万磨炼换得来的。”
    姚本善道:“我也一样。但我比你幸运,因为我还有过一次机会。”
    小辛大感兴趣,问道:“谁?”
    姚本善道:“一个女尼,很年轻,只有二十余岁。但她懂得很多。可惜我非杀她不可。”
    小辛道:“血剑会连沙门中人都不放过?”
    姚本善道:“很抱歉,在现实中很多事我们都无法可想。”
    小辛道:“不对,你应该有法可想。”
    姚本善怔一下,想一会才道:“对,我只不过没有坚持己见。唉,那个女尼使我留下极深难忘印象。她很了不起,从容宁恬,死亡好像回家而已。”
    小辛道:“这一点很多人做得到。荀燕燕程士元也一样。”
    姚本善道:“区别很大,荀程这一对认为死亡就是‘永恒’。他们可以永远一起永不分离。他们以‘欲望’为基础激起他们的勇气承担一切,面对死亡亦不惊惧。但那女尼并不。是甚么理想信念支持她呢?”
    小辛道:“祈祷也是她面对一切都不惊惧原因之一。你必定知道,每种宗教都有祈祷,只不过形式方法不同。佛教的禅定,功效和祈祷一样。甚或过之。”
    姚本善忽然陷入沉思之中,很久才道:“小辛你在我身上已浪费不少唇舌时间。老实告诉我,你目的何在?”
    这是一针见血的问题,“搪塞”没有一点用处。
    小辛道:“第一点,我也在‘追寻’。真理有时很近,但有时很远。而最糟糕的是你不知道获得的是否真的‘真理’。”
    姚本善道:“还有呢?”
    小辛道:“第二,血剑会十余年来已成为最神秘之‘谜’。解答可能在你身上,但仍然可能不是。”
    姚本善道:“我是血剑会十三当家排行第七,你想知道甚么?”
    小辛道:“那就不必问你。因为血剑会的主脑一定不会多过两个人知道。你排行第七,还差一截。”
    姚本善的笑容突然变得很苦涩,道:“对,说得对,我还不算最核心人物。”
    小辛道:“不关武功强弱,我想。而是因为你一直追求‘真’和‘永恒’,所以有些秘密,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姚本善眼睛发直,想了一会,才道:“很有道理。”
    小辛道:“说不定我是血剑会的老大。而我特地来查察你知道多少秘密。我敢肯定如果你知道一切秘密,你会告诉我。因为我与众不同,对不对?”
    姚本善忽然沁出冷汗,连眉毛都湿透,应道:“对。”
    小辛道:“你看我像老大么?”
    姚本善盯视他由头到脚再看两遍。其实一早已仔细瞧过观察过,再看不会有新发现,不看亦不会遗忘任何一点。忽然他以坚决声音道:“你有遗世独立但高华闲适的气度。又有坚忍孤诣像苦行僧的味道。因此你可以是最伟大的杀手,却不是藉杀人赚钱的杀手。”
    小辛笑一下,道:“那么我不会是你们老大了?”
    姚本善毫不迟疑,道:“你不是。”
    小辛道:“对,我不是!”
    两人沉默一会,小辛又道:“你已扳回一阵,我们算是扯平,底下呢?”
    原来他们在言谈中已经交手,如果其后姚本善不能坚决辨认小辛是否血剑会老大,他在精神及智慧上便彻底输败。
    小辛随手于兵器架拿起一口长刀,叹口气道:“可惜不是横行刀。”
    姚本善立刻大步出厅,一忽儿就回来,执着一口长刀。
    那刀形式古朴,刀鞘泛闪银光,还镶有宝石翡翠等,俱是极之名贵罕有的珍宝。但整口刀看来仍然饶有“古朴”之意。
    小辛接过那口刀,拍拍刀鞘,道:“久违了。人生便是如此,得得失失,谁知道呢?”
    姚本善道:“小辛,务请全力赐教。姚某人忽然醒悟,如果今日不能见识你平生绝艺,活下去全无意义。”
    小辛道:“你放心,对任何人我都敢偶尔大意一下。但对你‘飞仙剑侣’正反剑扫荡天下群魔,求败不能。我小辛算甚么东西,岂敢不全力以赴?”
    姚本善悠然神住,道:“求败不能。啊,好一个求败不能。小辛,你如何想出这等形容词?据说敝先祖神仙剑侣携手遨游天下,数十年间简直是‘求败不能’。我今日只有一点遗憾。”
    小辛道:“你有遗憾?”
    姚本善道:“遗憾的是与你竟是敌而非友。”
    小辛叹口气,道:“我老早已经遗憾这件事。对了,姚兄,你可知道横行刀刀刃两面铭刻的句子?”
    姚本善道:“当然知道,一边铭着‘一刀在手’,另一边是‘快意恩仇’。”
    小辛道:“今日此刀定当快意恩仇,你小心了。‘烟雨江南’严星雨可能很忌惮你的正反剑,但我不是严星雨。”
    练武厅(好宽敞高大的地方)内灰漠漠有点阴暗。
    他们讲了不少话费了不少时间,他们互相吸取对方说话中的经验和智慧,有如贪婪的蚂蚁吸血永不饱餍。
    弥勒佛似的庞福突然间走进来,道:“两位既然尚未动手,请注意现在甚么时间?”
    姚本善道:“申末左右,怎么了?”
    小辛道:“殷海走了?”
    庞福道:“是,他悄然离去。我万万想不到他还能活转过来。”
    小辛道:“我根本没有对他怎样。只不过在他四周布下种种强力解毒药物。他一身剧毒才受不了。换了别人,一点事都没有。”
    他停一下又道:“股海在日后必然先找我,赢了我之后才轮到你。庞庄主,你最好祈求神佛保佑我长命百岁。”
    庞福道:“小辛,我们虽然是敌而非友,但我不止佩服你简直崇拜你。我庞福能活几天还不晓得,却有一个心愿,只要和你小辛喝一次酒,死亦瞑目。”
    他打个哈哈,又道:“死算得甚么?”
    姚本善冷冷道:“你只请小辛喝酒?”
    庞福道:“当然连你也请。姚七当家,你知不知道一十三位血剑会当家之中,你算是最有人情味的?”
    小辛道:“其他的人岂不是比魔鬼还可怕?”
    庞福道:“也不见得,被你击败扭断三根手指的‘毒龙一现’胡不凡,是血剑会的巡查使者,直接向会主大哥负责。他跟谁都谈得来,为人和蔼可亲。但他比魔鬼还可怕。”
    姚本善道:“如果我告诉你胡不凡根本听我命令行事,你信不信?”
    庞福道:“真的?”
    小辛道:“似乎很多惊人消息都值得干一杯,庞庄主,弄一桌酒菜要多少时间?”
    庞福吃一惊,道:“你们真的能一齐吃喝?”
    小辛道:“有甚么希奇?吃喝之后要拼命要离别都无分别。”
    姚本善道:“这句话我不敢说出来而已。”
    庞福仰天打个哈哈,但忽又长长连叹数声,道:“老了,老了。唉,我居然为一点小事而感动不已。我的心一面流泪一面流血。只有老人才会如此软弱。”
    小辛道:“你肯在我们面前讲出真话,更值得喝一杯。”
    酒席费时甚短。不过菜肴却普通粗糙。酒也只是土酒——乡下人自己酿的。
    他们连干三大杯,吃一点菜。然后庞福首先道:“粗菜劣酒不成敬意。两位只怕不惯。”
    “木鱼”姚本善道:“我无所谓。”
    小辛道:“你平日也吃这种菜喝这种酒?”
    庞福道:“是。”
    小辛道:“如此可见得你真心款待之情。庞庄主,干一杯!”
    觥斛交错,三人已不知喝了多少杯。
    姚本善舌头已经大了,话都讲不清楚。
    庞福却依然像一尊“弥勒佛”,胖大的肚子和蔼笑容好像能包容天下众生的苦恼和悲哀不幸。
    小辛酒越喝得多,面上迷雾越浓。他像遗世独立之人,冷眼看着世间,却永远不让自己投进去。
    但他忽然发现一个道理,永远保持清醒的人,注定劳碌辛苦。
    因为这一夜小辛跟姚本善同睡一房。姚本善时时酣睡,小辛却盘膝打坐到天亮。虽然小辛老早就习惯辛苦坚危的生活,打坐七日七夜都不在乎。但要比起姚本善,显然就很不幸了。
    姚本善未醉之前说过,如果有小辛在旁边还不趁机醉一场的话,只怕永远都没有“醉”的机会了。
    这话以前有人说过,小辛记得很清楚,是小郑。
    别人都很信任他,连性命都可以托付。可是小辛自己呢?
    曙色把窗纸染成灰白,房内依然黯黑温暖。小辛走出院子迎着晓风,深深吸口气,清凉新鲜空气从鼻子透入丹田,令人精神大振。墙脚一丛石竹好些花蕾张开花瓣,饱满清新,迎接新的一天来临。
    但小辛等待甚么?刀?剑?血?死亡?
    场景忽然回到练武厅内。
    姚本善,背上一支长剑腰间一支长剑,像冰雪堆砌,全身散发出惨冻寒冷。
    对面不到五步有一个人,就是小辛。
    这一刻终会来临,就像黑夜过后必是白天。酒醉以后必会酒醒。
    小辛注视手中“横行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他自知选用此刀极为不智。如果为了取胜目的,横行刀与别的刀并无不同。但他曾公开宣布过,横行刀从前在刀王蒲公望手中是出鞘杀人取命永不空回。但在“小辛老爷”手中要更上一层楼,只斩下一只手指。
    境界越高越困难,危险加倍增加。这就是小辛自知“不智”的理由。
    但“危险”却是命运表现方式之一。小辛既然抗挣命运要超越它,焉能逃避危险?但上述的理由是否小辛给自己出难题的全部原因呢?
    其实小辛可以用暗器轻功,特异成就的内功以及毫无限制的杀着。要杀死姚本善一定办得到。但只限于斩断一只手指,就是武学上一大难了。
    难题的真正意义就是“死亡之险”。
    小辛扔掉刀鞘,然后就那样子凝立如石像,没有特别架式,亦没有疏懈大意。反正他就是那样子站着。
    奇怪的是他的冷漠程度似乎更甚于“木鱼”姚本善。
    两人只对峙片刻,姚本善已摸出小辛更多特异之处。他发现小辛一方面既有如万载磐石甚至山岳河川,从有宇宙以来就存在于世上,永不可摇撼改变。另一方面又朦胧飘渺,宛如虚无中的精灵。
    一个人怎能同时兼具“有”“无”两种特质?
    姚本善一生出剑无数次,不论对付真正敌人或是假想敌,出剑绝未曾迟疑惶惑过。
    现在却第一次感到迟疑惶惑,如果一定要他出剑先攻,攻向何处施展何式才绝对不错?
    话说回来要他固守不动,又应该用何招式才守得绝对不失?守到几时?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人间任何变化任何价值都不能改变它的步调。
    时间永远最分平。举世无双绝代美人,功勋彪炳战无不胜的名将,吟风弄月诗人骚客,最平凡数量最多的民众。在“时间”之前人人平等。
    姚本善右手正剑早已出鞘,剑刃一直闪动血红悸怖光芒。忽然血红褪色,有如鲜血在空气中凝结慢慢变为紫黑,失去活动跳跃鲜明色泽。
    相反的“横行刀”古朴稍厚的刀身精光越盛越强烈。仿佛生命渐趋成长成熟,青春光辉焕发耀眼。
    小辛此刻要一刀斩下姚本善头颅,易如反掌。胜负之势已定,神仙也挽回不了。
    但小辛要斩断的是“手指”而非“头颅”。飞仙剑侣传下的正反剑极尽“阴阳”秘奥。能生化天地万物,亦毁灭万物。一阴一阳之谓“道”,剑道到此境界至高无上,本已无可击破无可取胜。而姚本善,眼力腕力臂力腰力亦俱臻上乘。但是“精神”修养上却有懈可击。
    最坚固的堤防只要有一个缺口,便会崩溃造成无可挽回灾劫。
    姚本善有这个缺口,所以小辛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但坚固的堤防硬要从不是缺口处开个缺口,问题便变得复杂危险无比。
    两人又对峙一阵,外表上全无变化。两个人都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
    到这个阶段,庄主庞福忍不住冲入厅,大叫道:“罢手,两位暂且罢手。”
    小辛微微一笑,退开两步。
    姚本善透口大气,忽然全身汗如雨下,连眼睫毛都聚满汗珠。
    只有小辛才退得出扣紧的对峙战局。如果他不动,姚本善一辈子也不敢松弛。
    庞福眼中显出怒气,凝视着小辛,道:“你明明赢了,为何尚不出刀?”
    小辛道:“我等第二个机会。”
    庞福道:“甚么机会?”
    小辛道:“本来快等到了,本来让事实告诉你真相最好,可惜你插手弄乱局面。”
    姚本善极用心想一下,道:“小辛你错了。”
    小辛道:“可能是你错不是我错。”
    姚本善道:“我左手‘反剑’虽然越来越难拔出。但就算这样发展下去,你等到我的确不能拔剑,我最多也不过断一只手,绝无生命之虞。”
    他停一下,又道:“但如果你早点出手,我血溅五步非死不可。”
    庞福沉重长叹一声,道:“小辛,我果然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小辛道:“知道就好,不必再提。”
    姚本善道:“你们在说甚么?”
    庞福道:“小辛用横行刀,曾声明更上一层楼。不杀人只斩断一指,如果我知道其中微妙区别,当然我不会瞎搅和。”
    姚本善怔一下,凝神眸思。当他寻思之时,谁也不惊忧他。因为他的样子一看便知正在思索一个极严重又“公平”地取决的问题。
    终于他说道:“小辛,我想祈祷。”
    小辛当然不阻止防碍,庞福则显出一头雾水表情。
    姚本善走入房间,跪于窗前,双手合掌交叉十指,低头瞑目。“主啊,虽然路已行到尽头。但我仍然衷心感谢以往一切。主啊,求你赐我勇气赐我指示。因为另一条路漫长而艰辛崎岖……”
    祈祷的词句清晰地传入两位武林高手的耳中。姚本善的彷徨疑惑和软弱一面,好像白纸黑字一样呈现他们面前。
    每个人深心中的软弱,已注定的失败,将来未知之恐惧,谁能不恻然动容?谁不了解?
    忽然,姚本善回到厅中,举起左手。
    鲜血淋淋,手掌上五只手指少了一只拇指,所以看来很刺眼,简直怵目惊心。
    ×××天空阴霾密布,大白天也灰暗模糊。连接两天大雨,不但四处河流涨满,同时每条路泥泞湿滑,难行得令人讨厌。
    孤独的足迹迤逦穿过寂寞的山谷荒野。
    小郑低头查看一下,道:“这是小辛的足迹,如假包换。”
    小郑没有恢复原来面目,仍然是个老人家打扮。他易容之术甚精,没有人会觉得他不是“老头子”。
    据小郑自己说,扮做老头子有很多好处。年轻的姑娘们绝不会对他猜忌防范,别的人对他也总是念着年纪一大把而容易原谅或忽视。
    跟阎晓雅花解语绿野三个年轻美丽女孩一齐上路走江湖,的确不是赏心骋怀乐事。尤其你如果是年轻小伙子,绝对只有“苦”而无“乐”。
    三个美女任选其一,都能教每个男人流下馋涎。
    但三个凑在一起,任何男人都“头痛”。
    花解语最少话最温柔,但她不出声则已,一开口小郑就忙累个半死。
    绿野没有事,平常很好。但若是忽然情绪波动或是受到小小刺激,她骂人的话以及无理的法子千奇百怪。幻想力最丰富之人,亦要为之瞠目结舌自认远远不如。
    但最可怕的最头痛的还是阎晓雅。她一直不表示任何意见,不露出丝毫心事。
    她越是深藏不露,你就越为之烦恼头痛,你们说向东走,她跟着。你们忽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改向西行,她亦跟着,全无怨言,亦不评论。
    小郑和阎晓雅搭档三年之久,当然对她脾性很了解。以往阎晓雅偶然会沉默并对任何事情都无意见,但只是偶而而且时间不长。决无此次坚决沉默下去的意思。
    她为何用浓浓的沉默包裹自己?是不是迤逦穿越荒山旷野的那一行孤单的足迹?
    阴霾沉黯的天气使人感到永远是在昏暮中,纵然才不过正午,却不由得想起“蜡烛”、“洗热水澡”、“丰富晚餐”等等。当然最要紧的是一张干净舒适宽大的床了。
    总算已跨越最荒凉最难行的地区,崎岖荆棘潮湿泥泞等,暂时抛到脑后。
    连小郑也透一口大气,自言自语道:“有些地方简直连苍蝇都活不下去,但居然还住有人,真是奇怪之至。”
    那些小村庄他们当然不肯歇脚,而现在前面不远一个市镇居然略有规模,屋宇连绵,看起来起码有上千户人家。
    小郑又道:“那是安居镇,附近百余里内最大最繁荣的市镇,饭馆旅店等百肆俱全。衣帽鞋袜花粉都买得到,甚至有两家棺材铺。”
    每个外表都相当狼狈,鞋子湿透以及溅满泥土,连身上也有泥土,裤裙边勾破挂裂,头发蓬乱污秽。
    除了小辛这种奇怪的人,谁也不会选择这条路。
    他们很不幸跟随这个奇怪的人,所以只好吃许多不必要的苦头。
    小郑自言自语道:“吃饭最愉快最惬意,几个香喷喷小菜,一大碗面条或热辣辣的白饭。做神仙也不外如此。”
    他这几天已习惯用这种奇特方式,征询大家意见。
    最麻烦别扭的是绿野,专门抬杠生事。如果花解语小郑阎晓雅任何一个人出主意,她多数会推翻否决。
    所以花解语微微地笑,阎晓雅则不置可否。
    绿野道:“我饿死啦。”
    小郑道:“那就决定先吃饭。”
    绿野道:“不对,先投店。”
    小郑怔一下道:“对,先投店。”
    绿野道:“不对,先买点鞋袜衣物替换。”
    小郑苦笑道:“有道理。如果小辛居然还在此处,那就更理想了。”
    绿野道:“我们本是一直暗中跟踪他。现下碰上他有何好处?”
    小郑道:“我也不知道。”接着又喃喃道:“叫小辛尝尝这种滋味,看他受得了受不了。”
    小郑喃喃自语,声音模糊不清,所以绿野她根本不知他说甚么。好在他喃喃自语惯了,故此绿野也不追问。
    绿野道:“我们等你。你先去查探过,客栈开好房间,我们才入镇。”
    其实每次打尖吃饭投宿等都是由小郑先安排妥当。
    小郑去后,绿野道:“哼,癞蛤蟆当然要跑腿办事,还要勤快忍气……”
    阎晓雅皱起眉头瞧她。
    绿野瞪大双眼反盯她,眼中闪耀着狂野挑战光芒。
    花解语道:“小郑至少极擅长跟踪之术,如果没有他,只怕很难找到小辛踪迹。”
    阎晓雅首先移开目光,避免与绿野对视。
    绿野本想乘胜追击,但心中也真怕翻脸后小郑和阎晓雅离开而无人带路。再说平时有个小郑出气解闷,有人伺候一切,路上的确方便得多。所以终于收回挑衅的目光。
    花解语道:“阎晓雅,其实你大可携带小郑离开我们。你何须迁就我们?你何须忍受这一切?”
    阎晓雅小嘴动一下,还未说话,绿野已道:“我知道,她想我们三个一齐见到小辛,然后看看小辛的反应选择。”
    这个女孩心直口快说话没有忌惮,一下子把大家心中的猜疑和欲望全挑出来。
    花解语道:“我却杯疑,小辛在我心中,真有如许份量?”
    “有的!”她心中有个声音回答。小辛除了用锐利目光刺透黑纱,看过她全身每一处肌肤之外,此人还有说不出的魅力,使人根本不能忘记。
    阎晓雅深深叹息一声,她的想法是否和花解语一样?
    绿野大声道:“小辛就是小辛,当然与别人有些不同之处。但你们都没有见过世面,碰到一个男人就神魂颠倒傻头傻脑。哼,小辛一定暗暗得意好笑。”
    所谓“世面”自然是指跟男人发生关系
    阎晓雅疑惑地望着她。花解语解释道:“绿野认识不少男人,曾有过较为密切的往来。”
    绿野道:“何必说得如此文雅。我不喜欢藏头藏尾。干干脆脆说,我跟很多男人上过床,就这么回事。”
    阎晓雅大吃一惊,打破沉默,道:“真的?为甚么要说出来?”
    绿野道:“那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重视。你为何重视?为了不被别人讲闲话?为了不被一般人观念排斥?为了怕男人不真心爱你?”
    阎晓雅一句话都答不出。
    绿野又道:“其实你和花解语老早不被世俗观念接受。漂漂亮亮的小娘儿们却杀人不眨眼,谁敢要?”
    小郑回来带路。他的敏锐观察力已发觉三女都怀有心事,都闷住一肚子气,因此他连多一句话都不说。
    镇内有一条长街,所有商肆排列两边。街上行人熙攘往来,颇有繁盛热闹气象。
    街上行人大多数是乡下人,所以一些斯文的读书人,穿着考究的富家子弟,很容易辨识出来。当然她们更惹人注目,每间店铺都因为她们经过而暂停一切买卖交易。
    她们先选购鞋袜衣服。其实每个人都有小包袱带着替换衣眼,但都没有晒干。
    客栈不大却相当干净。掌柜店伙小厮所有的眼睛都睁得又圆又大。饶他们干这行的见过不知多少人物,但这三个美女虽是垢面蓬首身上很多泥迹,仍然能使他们瞧得发愣。
    因此当三女各自洗抹更衣时,掌柜的就撩拨小郑闲谈,想从小郑口中得知三女来历。
    等小郑也梳洗出来,不禁暗暗好笑。因为客栈前院的饭馆忽然生意奇佳坐满客人。其中大部分是本地人,个个整齐干净。有些正襟危坐似是商议正事。有些东张甘望,简直食不知味。有几个人浅斟低酌摇头摆脑谈诗论文,一望而知他们有“长饮”的决心。
    最当中一张方桌居然空着,显然留给小郑和三女使用。
    小郑当然不客气,跟掌柜要几个小菜,却着实挑剔一番。
    因此这一顿饭绿野、花解语、阎晓雅都吃得很舒服。不但菜好饭热,连碗筷全是新的,甚是洁净。
    由昨天下午直到今天中午,劳累污垢以及复杂心情,使她们由肉体疲倦变成精神厌倦。
    正因如此,这顿饭特别好吃。“饥则易为食”这句话古谚永远不错。
    绿野用纤美白嫩的两只手指捏裂竹筷,撕出一小截做牙签之用。她虽是很野,但剔牙时仍然会用另一只手遮挡张大的嘴巴,动作甚是优美。
    许多人显是瞧得呆了,直到绿野美丽却锐利的目光逐一瞪视,才吃惊地垂头或转开眼睛。
    绿野不高兴地道:“小郑,你看见没有?”
    小郑道:“我看见了。”
    绿野道:“一个人送一个耳光好不好?”
    小郑讶道:“你问我?我的话你从来听不进,为甚么问我?”
    绿野道:“不问你问谁?”
    小郑道:“至少还有两个人可问。”
    绿野道:“我才不问她们。”
    小郑知道她会错意,道:“此镇的人很奇怪,很多人家都不烧饭。”
    绿野大感惊讶,道:“真的?”
    花解语道:“小郑没有骗你。你也瞧见的,这儿吃饭的都是本地人。”
    小郑道:“对呀,除非大家都有不烧饭的习惯,否则哪儿来这么多本地人上馆子?”
    绿野不觉失笑。她的笑容加上花解语的笑容,宛如春回大地百花忽然盛开。所有的人都瞧得呆住,也因此整个店里突然变得寂静无声。
    小郑压低声音,但因为很静之故,几乎人人都听见。他道:“要打耳光有两个人一定要先问问,但我想他们一定不同意。”
    绿野换上怒色,站起身叉腰道:“谁?你说。”
    花解语忙道:“别误会,不是我。”
    连阎晓雅亦轻声道:“也不是我。”
    绿野准备冲突准备对付的正是这两个人。但忽然全部落空,不觉愣了。
    小郑道:“那边墙角一个,靠门口一个。都是独自来吃饭,都是外地人,又都是搭人家桌子混充本地人。”
    绿野眼睛一转都看见了,她颇有阅历经验,自是不会弄错。
    两个都是年青人,绝不超过二十七岁。角落那个外表斯文面貌端正,但眉宇间一股凶悍沉郁之色。门口那个很粗壮,短打装束,除了剽悍狠斗味道之外,亦隐隐透出一股沉郁。
    由于绿野叉腰望去,于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角落那个青年身上。
    他回顾一眼,大部分目光被他碰回去,只有绿野等人例外。
    绿野甚至还特地向他瞪瞪眼睛。那青年双肩动一下,动作很细微难以看见,但行家眼中已知道他曾经想站起来。
    不过他不但没站起,反而垂头俯首。
    他为何不敢站起身?害怕绿野?抑或念她女流之辈不愿生事?
    绿野大声道:“奇怪,酒杯有甚么好看的?我第一次遇见净看酒杯不敢看人的男人。哼,一定不是男人。”
    有些人发出笑声。绿野忽然觉得正在骂连四。所以忘了理会旁人笑声,又大声道:“凡是藏头缩尾都不算男人,不敢拔刀更不是男人。”
    人人皆知绿野骂哪一个。另一方面提到拔刀,绿野怒火直冒。连四那小子含垢忍辱比懦夫还不如。但后来却为阎晓雅拔过两次刀。拔一次刀还可说是偶然,可以说是因缘凑巧。但第二次拔刀意义就不寻常了。
    但绿野做梦也想不到连四拔刀,根本与阎晓雅无关。
    连四只为小辛拔刀,可是此类男人的感情感受,绿野永远不会了解。
    绿野气得向阎晓雅瞪瞪眼睛,忽然道:“拔刀呀,懦夫,躲在酒杯里难道能过一辈子不成?”
    她骂的恨的是连四,但那青年却忍受不住,霍地站起。
    他身材颀长,仪容端整。
    他随手从桌底摸出一口连鞘长刀,砰地重重搁在桌上。杯盘碗碟碎裂不少,菜汁酒水飞溅。饭堂内鸦雀无声,人人愣呆望住那口长刀。
    绿野转眼望去,只见那青年沉郁凶悍表情更浓,身子挺得笔直,轩昂中含有狐独凄凉之概。
    她忽然心中一软,这样当众辱骂叫谁能忍受?当日连四可不是一怒之下走出雷府拔刀击溃“五行神箭”么?
    那青年用沉着却显得忍气抑忿声音道:“在下葛冲之。姑娘,在下当众恳求你。”
    所有的人都傻了。看他样子的确不似无胆懦弱之辈,他怎肯当众向一个女孩投降求饶?
    绿野心更软了,放柔声音应道:“不客气,你想怎样?”
    和缓柔软的声调使气氛立刻松弛,靠门口的粗壮青年站起身,他不高约莫只有五尺六七,但非常健壮结实,剽悍之气真能令人感到忌惮畏惧,这种好勇斗狠之徒最好敬而远之。
    粗壮青年怒声道:“我叫王勇。葛冲之,你何须低头乞怜?人头落地也不过碗大的疤。”
    葛冲之不作声,一直凝视绿野。
    绿野望向王勇,打从第一眼望去早已知道此人粗豪好斗,所以奇怪他何以亦有一种沉郁之色?这个心粗勇狠之人果然忍不住跳起身了,此是他本色,不足为奇,奇怪的仍是他眉宇一股沉郁悲凉。
    绿野道:“一个个来,王勇,你当然不肯与葛冲之联手。所以先安静坐下,等一会轮到你。”
    王勇一定想不出应答反驳理由,默然坐下。
    葛冲之才缓缓道:“姑娘,在下想恳请指示解答一个疑团。在下的刀藏于桌下,自问无人得知,但你何以得知?”
    绿野冲口道:“是连四。”她的真意指的是连四不敢拔刀使她印象深刻得不可自拔,所以忽然把葛冲之当做连四,不觉提到“拔刀”。她何曾晓得葛冲之将长刀藏在桌下?
    葛冲之讶然道:“连四,他也来了?”
    绿野道:“没有,但他曾告诉我此中诀窍。如果你有一把刀藏在桌底,坐姿肯定与平时不同。”
    葛冲之恍然道:“原来如此,多谢姑娘指教。”
    绿野暗暗好笑,指教甚么!根本是她随口杜撰,女性天生就有伪装和说谎的天才(比起男人而论)。故此她随口编排,却也甚是合情合理。
    葛冲之拿起长刀,拍拍刀鞘,仰天长笑一声,道:“连四拔刀诀听说天下无双,武林近日为之轰动传说。在下已经听得多了,今日见不到连四,相信见到姑娘也一样。”
    绿野美丽的眼睛一瞪,道:“胡说,连四算甚么东西。他是他我是我。连小辛的横行刀我也不在乎……”
    粗壮剽悍的王勇大叫一声跳起身,道:“小辛的横行刀你也不在乎?吹牛!吹牛!”
    花解语忽然插嘴,她的声音向来温柔得使人心软,语声入耳字字清晰无比。
    她道:“王勇兄,你见过小辛?”
    王勇道:“没见过。”
    花解语道:“小辛若在此地,一定很感激你。不过,这位绿野姑娘却识得小辛,她的话当然并非全无根据。”
    王勇一愣,道:“她认识小辛?唉,我要是见过他,死也瞑目。”
    绿野道:“为甚么?小辛有甚么了不起?”
    王勇道:“近两个月天下武林人人谈的是小辛说的是小辛。这等人物不见一面岂能甘心?”
    花解语道:“小辛连四都值得一见。很多人想见他们,却都不怀好意。人怕出名猪怕肥,小辛连四有了声名,人人想击败他们,尤其是年青好手。”
    葛冲之道:“怪只怪没有修养的人太多。”
    王勇道:“不对,谁不想击败他们一夕成名?葛冲之难道你不想?”
    葛冲之苦笑一下,道:“从前会想。但现在的我已不是从前的我。”
    王勇啊一声,忽也叹气道:“我也是。原来你……”
    葛冲之道:“其实去年此时此地已见过你。只不过你没留意而已。”
    王勇又长长叹口气,咕咚一声坐下去,差点将坚牢的板凳坐断。
    花解语美眸一转,柔声道:“好了,如果没有坏心歹心,绿野姑娘或者肯替你们介绍小辛连四认识。”
    绿野坐下来喝杯茶,道:“花解语,你帮他们,为甚么?”
    花解语压低声音道:“他们有很大的麻烦痛苦。问题都出在这安居镇地方上,你说奇怪不奇怪?”
    绿野道:“当然奇怪!”
    阎晓雅道:“安居镇芝麻豆点大的地方,莫非亦有古怪?”
    小郑此时才接口道:“一定有。第一点,此镇总共不到一万人口,又不是往来要道。但客栈有两家之多,装修设备都不错。第二点,此镇一个月能死几个人?怎能支持两家棺材铺?”
    三女都怔一下,各自寻思。
    他们其后交谈声音很低很小,所以店内已恢复饮酒食肉的喧哗声。
    小郑颤巍巍起身出去。三女为了等他,直等到其他客人走尽,只剩下葛冲之王勇二人,才见小郑回来。
    葛冲之王勇各自把着酒壶,不停喝酒。闷酒特别易醉,看来他们已有几分醉意。
    绿野埋怨道:“小郑,你去了很久知不知道?”
    小郑道:“很对不起,真对不起。”
    绿野道:“此镇有古怪,但我们自己也有事。走好不好?”
    小郑道:“还是趁早上路的好。咱们自己的事要紧。”
    花解语欲进反退,道:“对,别人闲事我们才不管呢!”
    绿野摇头道:“不对,我们不管的话永远不会有人管。此镇偏僻得很,谁会经过?”
    花解语道:“莫忘记小辛早已经过,他不管我们管么?”
    绿野道:“你不想请便,我非留下不可。”
    阎晓雅在她灼灼目光下,只好表示意见,道:“我无所谓,管就管。”
    小郑道:“我们当然留下看看怎么回事。葛冲之使的是鬼头刀,两边鞘筒各插一口短刀,可能是黄山派年青高手,已得该派‘两手三刀’绝技。”
    花解语道:“有道理。王勇亦有点来头,绝不是普通的练家子。”
    小郑道:“他腰间鼓起一圈,却不似软鞭,莫非是软剑?”
    花解语道:“此人有一身横练,虽然尚未练到不怕刀剑利器加身地步,但有横练功夫而又使用软兵刃的话,南方只有九江奇胜门。横练是铁布衫,兵刃是钩刃铁链。”
    小郑道:“如果王勇真是奇胜门弟子,葛冲之是黄山弟子,则这两个人本身实力和背景都不可轻侮。他们有何麻烦痛苦?”
    花解语道:“任何人休想从他们口中问出隐情真相。我们想知道的话,须从别人别处下手。”
    小郑摇头道:“也不行。我找过掌柜伙计,银子花了一百两,又差点割断他们喉咙,一切手段都榨不出隐情。”
    无怪他去了那么久!绿野登时原谅他,说道:“你很能干。但我们干脆询问他们岂不更直截了当?”
    花解语轻轻道:“江湖上从未听过安居镇。如果他们肯泄露一点口风,安居镇绝不会寂寂无名。”
    阎晓雅道:“看来这两个男人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所以我们就算能击败他们,恐怕仍然落空。”
    绿野向她瞪瞪眼睛,道:“废话,胡说,哼。他们敢不说么?你试过没有?”
    对于她这种挑衅口气神情阎晓雅老早习惯了,阎晓雅亦老早决心不与她冲突。所以歉然一笑,道:“好,好,我本来愚蠢不懂事。你说怎么办我们就照做。”
    绿野发声不出。俗语说“仰手不打笑脸人”的确有点道理。这马掌无论如何打不下去,如果对方含着笑容。
    花解语微笑道:“绿野,你还记得徐良吗?”
    徐良年轻英俊,是“烟波万顷”徐无理的独子。武功高强而又聪明机智。
    但他连一招都使不出,被花解语绿野拿下,像捏糯米粉团一样随便搓弄摆布。
    绿野眼中一亮,道:“当然记得。此地这两个家伙年纪跟徐良和林火土差不多。”
    花解语道:“如果你肯亲自出手,以你家传绝学,他们都有大大懈隙可乘。”
    绿野道:“就这么说。我出手。”
    小郑忙道:“姑娘们,不可使强硬手段。”
    绿野道:“怎么了?我打不过他们?”
    小郑道:“在下非是此意。但世上有些人吃软不吃硬。方法如是用错反而大大棘手。”
    绿野道:“难道叫我哀求他们说出隐秘?哼,不通之至。”
    小郑避免与她争辩,道:“这两个人虽然不同一路,但却有共同之处。例如他们年纪不大却都武功扎实得很。他们脾气很了解某种情势。他们去年都来过此地……”
    绿野听得傻了,连花解语也佩服道:“小郑你真行,我只瞧出一两点而已。”
    小郑道:“跟小辛一比我就变成傻瓜。请勿夸奖我。”
    绿野道:“那也不见得。”她这人心直口快,想甚么说甚么,又道:“照你看该怎么办?”
    小郑道:“他们还有一点相同,也是最奇怪的。那就是他们身上都带有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
    三个美女都现出惊异神色。
    花解语道:“这点果然很奇。”
    绿野道:“就算赚到钱也不必通通带在身上。”
    阎晓雅居然开口,道:“莫非他们无家可归亦没有可信托的朋友?”
    说到无家可归时,她眉宇间不觉露出忧郁之色。
    小郑道:“一个是鼎鼎有名的黄山派大弟子,一个奇胜门的首座年轻高手,就算无家可归亦不至于没有知心好友。”
    大家都反复寻思,根据分析而得种种现象。葛冲之王勇出现安居镇必有一个相同原因。又由于都不是穷鬼,偷盗抢劫一定不可能。
    绿野是“行动派”,想不通就不想。移步走到葛冲之对面坐下,道:“葛冲之,请我喝一杯。”
    葛冲之抬起含有酒意眼睛,惊讶不已,道:“我敢情是听错了?”
    绿野笑道:“我本来不想对你凶,我跟别人呕气而已。”
    葛冲之赶紧去拿杯子,给他斟满,举杯道:“多谢你原谅我失礼。”说罢连干三杯。
    绿野道:“你酒量很好。我这人很好胜,不能教你吃亏。”也连干三杯。
    说到“酒量”,却是很奇妙的话题。有些人酒量明明很好,偏要装模作样拼命装不行。有些则太过夸口结果每喝必醉。有些人看对手而定,碰到男人就保留实力以便到最后一下灌倒对方,而对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却逞英雄杯杯见底,不知不觉灌醉自己。
    至少年轻人容易被女孩子灌醉。葛冲之年纪还轻,所以不久已干了十八杯。
    轮到花解语过来,绿野则走到王勇那边,使他不必再用艳羡的目光瞧望。
    但葛冲之王勇虽然后来舌头都大了,有点语无伦次,但秘密仍不肯透露。
    绿野花解语一走开,他们都伏在桌子上睡着。这边三女和小郑低声商量。
    绿野道:“没错,他们去年此时来过此地。前年也一样。但不肯说出原因。”
    花解语道:“他们都有很沉重的心事,很痛苦的烦恼。严重得不敢提到‘前途’、‘理想’等等。”
    小郑道:“这些资料表面上不算甚么,其实极为重要。以他们的年纪脾气,怎肯年复一年于某时来到某地?他们非是懦弱消沉之士,何以不谈前途理想?可见得必有某种痛苦和隐衷,使他们不敢想将来。”
    他停歇一下,又道:“在下趁便又出去查过。此镇许多做小买卖的人对于外来客很习惯,一点不奇怪亦不好奇多问。有些人话中不觉透露此镇的确每天都有外路人前来,住几天就走。都很大方舍得花钱,所以他们很受欢迎。却也不敢多嘴问这问那,因为那些外路人大多很凶。”
    如果拿葛冲之王勇二人做样本,的确如此。
    小郑又道:“此镇地方相当大,最西边有一户院深屋大,还有一座三层高的楼阁,叫做隐贤阁。主人梁老员外,现下很少出门亦不管事,里外都由梁大公子二公子管理。”
    绿野道:“隐贤阁梁家敢是有问题?”
    小郑道:“目前还看不出,因为梁家乐善好施,拥有很多店铺房屋和田地,租很便宜,又时时周济贫苦人家。”
    绿野道:“既是如此干吗提他?”
    小郑道:“梁家请了很多武师,门禁森严。另一方面又组织全镇七八百年轻力壮的人,免费练习武技,隐隐成为地方上一支武力队伍。”
    绿野道:“梁家有野心想造反?”
    花解语道:“大概不至于此。但如果有人想动他们,就算千儿八百兵丁亦未必得手。若是人少,那些武师已经足够。”
    小郑道:“要是我很有钱又有很多仇家,梁家这个办法最秒。”
    阎晓雅忽然道:“我想查一查葛冲之王勇的脉息。”
    大家都很奇怪,绿野起身先行,拍拍葛冲之肩头道:“喂!别睡了。”
    葛冲之咿咿唔唔声中,阎晓雅拉起他一只手,三指指尖搭落脉门“寸关尺”部位。
    她们装作拉葛冲之起身,接着又如法拉扯王勇。
    无奈那两人都没有回醒(其实已被点了睡穴)。他们回到座位继续密商。
    花解语道:“你看法如何?有没有结论?”
    阎晓雅道:“有,他们若不是脉门某处被制,就是受药力所制。总之不妥,否则以他们的体魄和内力,绝不会五十杯之内醉成这等模样。”
    大家想一会,小郑道:“好像已查出不少痕迹。既然他们之间有许多共同点,我们亦可由此下手。”
    绿野道:“快说出来听听。”
    小郑道:“他们身上都带着珠宝金子,我们全给拿过来,瞧他们反应就知。”
    绿野道:“不好,很容易发生误会。”
    小郑道:“我们尽量让此镇之人晓得正在追查葛王二人之事,相信必有奇怪之事发生。”
    绿野又摇头道:“也不好。打草惊蛇,最怕蛇不出来,更难找了。”
    小郑道:“余下只有一法。我们严密监视盯住他们,尤其是晚上。”
    大家商议结果,采取监视之法。
    葛冲之王勇后来各自回房睡到次日中午。吃早点时候大家公开碰头。
    葛王二人各自独占一桌,虽然曾交谈过,竟不坐在一起。
    葛冲之双手揉揉太阳穴,满腔颓丧烦恼。直到绿野在右侧坐下来,他不觉吃一惊。
    他眼中这个女孩子明艳照人,实在难得遇见。但也正因此故使他更感懊丧。
    他的沉郁之色打动绿野心弦,她柔声道:“不舒服?睡得不好?”
    葛冲之苦笑道:“三年前我绝不相信会不舒服,会睡得不好。”
    他抬头望住绿野,忽然羡慕地道:“你从来没有心事没有烦恼?”
    绿野道:“谁说没有?”
    葛冲之道:“对,烦恼人人都有,只不过大小不同而已。”
    绿野道:“男人真可怜,有烦恼不敢讲,更不敢像女人一样大哭一场。”
    葛冲之道:“正是如此。”他感动得说不出话。绿野如此美丽又如此体贴了解,她简直是天上谪降人间的仙子。
    绿野道:“既然你很烦恼,最好直接面对烦恼设法解决。有人告诉我,‘痛苦’本身并没有甚么,只不过你去想它而你就越感痛苦。”
    葛冲之道:“可是有些痛苦却是实实在在,我想或不想仍然存在。”
    绿野道:“对,这是事实。如果你不能面对而解决它,你可以想法子逃避。”
    葛冲之道:“痛苦与烦恼一方面是事实存在于外界,同时又存在心里。谁能逃到‘心”不能及的地方?”
    绿野凝视他一会,才道:“你一定痛苦很久,才想得如此深刻透彻。命运真可怕,任何人必定会有这种奇异感觉。”
    葛冲之但觉得她声调目光都能使他打开心扉,可以赤裸相见。
    这种奇异感觉他这辈子第一次发现,深心中既快乐又很不安。是否每个人一生中必定会有这种奇异感觉?
    他深深叹口气,道:“命运的确可怕!不管你相信与否,顺从或反抗,畏惧或漠视,年轻或年老,总之你仍在命运支配中。”
    绿野道:“以你的年纪而又专修武功的人,居然想这么多,真叫人不敢相信。你知道,大多数练武的小伙子似乎缺乏头脑,拳脚刀剑就是一切。”
    葛冲之道:“你才令人惊异。我以后永远不敢轻看女孩子。从前的想法荒谬可笑之极。任何男人在你面前必有此感。”
    绿野道:“不一定,在一些人面前我简直变成傻瓜。”
    葛冲之道:“谁?听说小辛简直就像魔鬼一样,怎么,是不是他?”
    绿野脑海中泛起小辛。
    她不能欺骗葛冲之,只好点点头,道:“但第一个人是我祖父。还有连四。”
    为甚么提到连四?她话一出口就觉得迷惑。
    不久以前连四在她心目中仍是懒汉懦夫一名,但现在居然成了英雄成了偶像?
    葛冲之叹口气,道:“三年前我可能不自量力要跟他们斗一斗。”
    绿野道:“现在你不敢?”
    葛冲之道:“对,不敢。不过却与武功无关。”
    绿野道:“那是为甚么?”
    葛冲之嗫嚅一下,才道:“说出来别笑我。现在的我既无雄心壮志,武艺也不如人家,同时对人生看法做法都不同了。”
    另一边花解语也与王勇正在闲谈。
    花解语道:“从九江到此地要走多久?
    王勇道:“七八天。”忽然一怔,道:“我曾说过从九江来的?”
    花解语道:“没有。但除了九江奇胜门,没有其他家派武功是横练加软兵刃。”
    王勇道:“你还知道些甚么?”
    花解语道:“没有了,啊!还有一点,我知道你烦恼痛苦。”
    王勇道:“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不想你也有痛苦也有烦恼。”
    花解语道:“我明白,有些痛苦会传染。”
    她的温柔和聪慧谅解,加上花朵般面庞笑语,宛如春日和风熏醉千万游子。
    王勇看得痴了。之后,忽然用宽厚结实手掌握住她白皙纤手,诚恳地道:“你们最好离开,甚么也不问,甚么也不知。”
    花解语任他握住手掌,感觉有点奇异,亦很陌生。因为她自长大以后,手掌从未被男人握过。
    她轻叹一声,道:“如果你的痛苦有人能帮得上忙,我愿意替你找来。哪怕用哀求或者绑架方法。”
    王勇道:“没有人能帮忙,连小辛都不行。”当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还紧紧握住人家的手,连忙放开道:“请别怪我。”
    花解语道:“小辛也不行?我不信。”
    王勇道:“有些事不是武功能解决的。”
    花解语道:“但他除了武功外,医药之道亦是当世无双。”眼角瞥见对方微微动容,又道:“当然医药之道亦解救不了心病。如果你有心病,只有心药方医得,古人这样说过,是不是?”
    王勇喃喃道:“对,心病还须心药医。原来小辛精于医药之道。”
    但小辛上一次见到花解语,并没有提到她所中“绝毒”,当然也没有提到出手解救。花解语想到此事,心都凉了。
    小辛肯出手救常青,为何不肯救我?
    如果小辛认为彼此毫无交情时,何以毫不犹豫接受我一千两银子拿了就走?
    王勇突然道:“你也有很沉重的心事?唉,我一直以为你如此美丽姑娘,绝对不会有心事有烦恼。”
    花解语道:“不论是人或事情,从表面上看往往得不到真相。”
    王勇道:“只不知姑娘的烦恼困难我能不能帮忙?”
    花解语忽然泛起恶作剧念头,道:“当然可以。”
    王勇忙道:“请告诉我。”
    花解语道:“有一件关系及我哥哥死活的事,只要有钱就可以解决。”
    王勇道:“钱?要多少?”
    花解语道:“没有一万也得八千。”
    王勇又笑一下,但笑容忽然渐渐黯淡。
    花解语道:“这数目不少,所以你不必感到为难。”
    王勇道:“数目不算大,但不能马上给你。”
    花解语道:“我明白,你不必为难。”
    王勇解释道:“我身边现成有三万两,但晚上就要用。所以不能马上分给你。”
    花解语不说其他话,只道:“我明白,你先办你的事。”
    王勇道:“你哥哥要用一万两最晚几时?”
    花解语叹气道:“也是今晚。”
    王勇瞪大眼睛,道:“莫非他跟我一样?今晚?”
    花解语道:“对,今晚。他自己有几千两。我已帮他凑七千两,其实一万两之数还不够。但可能获得缓期。”
    王勇咬牙切齿寻思,面上表情一时豁出性命要拼,一时衰颓要放弃任何挣扎。
    他必定受创深刻,被命运折磨既久且多。否则以他年龄凡有逆境必能奋力抗拒,必定不会有“放弃”之想!
    花解语叹口气,道:“对不起,其实我不需要钱。”
    王勇一愣,道:“真的?”
    花解语道:“我开个玩笑。谁知这个玩笑开得如此拙劣,使你受到伤害,对不起。”
    王勇道:“但愿只是个玩笑,真的?”
    花解语道:“真的,我却忽然很担心,担心你的问题。”
    王勇道:“你知道?”
    花解语道:“不知道。但如果你必须付人家三万两银子,这数目很大,事情必定很严重。如果人家怀疑我和我的朋友,而你却跟我谈了许久,你怎生辩白呢?”
    王勇道:“这……我不知道。我根本没想到。”
    花解语道:“我帮得上忙吗?”
    王勇道:“谁也不行。”
    花解语道:“好,我们等会就走。明天在合肥见。我记得有家客栈叫做远悦,记住。”
    绿野成绩也不错,探出葛冲之的钱财亦于今夜付出。但和花解语一样,绿野感觉出知道太多对葛冲之不利,所以不敢多问。
    因此花解语的庐州之约大家很赞成,等葛王二人事情过后查明内情再想办法,似乎最稳当最有利。
    他们聚集在绿野房间商议,小郑摇头道:“只怕我们此去合肥路上会出事。”
    绿野道:“出甚么事?”
    小郑道:“不知道,但必与葛王二人有关就是。”
    花解语道:“出点事也好,至少多些线索。”
    小郑道:“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人家用甚么手段甚至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多可怕?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大家说是不是?”
    阎晓雅难得插嘴,问道:“小辛走哪一条路?”
    小郑道:“一个妇人三个做小买卖汉子都看见他向西南荒山行去。他一定打算翻山越岭直到巢湖。说不定游水游过巢湖。这个人古怪主意多得很,谁也猜不透。”
    阎晓雅道:“如果我们往合肥,岂不是要兜个大圈子才跟得上小辛?”
    小郑道:“难说。说不定小辛突然转回合肥,不过他多半会奔向舒城,经桐城九江等地前赴江南。”
    阎晓雅道:“我们从合肥到舒城也一样,路好走,远不了多少。”
    小郑逐一瞧过三女面色,叹口气道:“好吧。既然你们都不怕多生枝节麻烦,我小郑怕甚么?”
    路很好走,尤其是最近下过雨,尘土不大。行人不多,因为安居镇僻处一角,距离合肥虽然只有一天路程,却很少人往那边走。
    他们没有坐车乘轿,但步行速度快过车轿,甚至快过骑马。
    中午没有休息,也没有露出疲倦。直到未时才休息一下。
    歇脚的地方只是路边一座凉亭,有人卖茶水点心。旁边不少高大老树投下浓荫,岔路过去不远有个小村落,鸡鸣犬吠声随风传到。
    一片宁谧有如世外桃源,其实很多乡村都有这种恬静闲适景致。
    绿野嘴巴咬满干粮,忽然道:“住在乡下也很好,至少可以少却很多烦恼。”
    花解语指指心窝,道:“烦恼在这儿,人住何处都一样。”
    绿野一口气喝了一碗茶,却见附近枝叶间小鸟跳来跃去,空中也有鸽子飞过,老鹰在更高处盘旋。
    她忽然记起小辛,道:“你们谁知道黄昏时哪一种鸟归巢最早?哪种最迟?”
    大家都愣住,谁也不会留意过这个问题。就算想过也很难弄得清楚。
    绿野开心笑起来,道:“最早的是鹪鸟,接着是聒噪的乌鸦,然后是麻雀、画眉,最后是燕子,这时天已经黑齐了。”
    人人都露钦佩之色,尤其是向来居住城市的花解语,她道:“你真了不起。我永远想不到年年回来筑巢在同一地方的燕子,每天竟是夜归人。”
    小郑道:“这种口气很像小辛。他也懂得最多,你们谈起来一定很有意思。”
    绿野朗笑一声,道:“这话根本就是小辛说的。”
    大家都笑起来。不过绿野的笑声有点不对劲,很快就变成呻吟,还抱住肚子。
    阎晓雅眼睛盯住卖茶老人,口中说道:“我们都没有喝茶,只有绿野喝一大碗。”
    那老人听到绿野呻吟声,惊讶瞧着,接着还走过来道:“小姑娘怎么了?敢情是受凉或是吃坏肚子?”
    并无任何证据使老人洗脱嫌疑置身事外。但奇怪的是人人都感到绝不是老人弄的手脚,都觉得他没有嫌疑。但绿野这般模样,难道受凉而至?又莫非干粮有古怪?
    绿野呻吟不久,忽然昏迷。
    花解语用一件外衣铺地,让绿野躺着,低声道:“必定茶水有问题。阎晓雅,你负责看住绿野,小郑,你负责亭外四周以及往来道路。我专门对付老人。”
    她慢步走到老人面前,老人已动手煮水。
    老人道:“等水开了冲红糖老姜,或者对那小姑娘有点用处。”
    花解语道:“你卖茶多久了?”
    老人道:“唉。十几年了。”
    花解语道:“你贵姓?”
    老人道:“我姓郭。”
    花解语道:“郭老丈,我的朋友不是着凉感冒。”
    郭老太茫然望着她,道:“不是吗?那是甚么?”
    花解语很用心观察对方眼神,但见只有昏花衰老,毫无神采。当下道:“我朋友被人加害。但是,可怜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害她之人是谁?”
    郭老丈全无惊讶之色,却叹口气,道:“又是那些魔鬼害人,我知道。”
    花解语心中一震,面上可丝毫不敢露出形色,柔声道:“魔鬼?你知道你认识么?”
    郭老丈道:“不认识,但我知道。我己活了七十多岁,奇怪的事见得多了!”
    花解语道:“你见过很多奇怪事?有没有像现在我那朋友一样的?”
    郭老丈道:“当然有,而且常常有。你朋友很漂亮很年轻很可爱,对不对?”
    花解语微感迷惘,道:“对呀。你看她够不够年轻漂亮呢?”
    郭老丈道:“够,够,就是太够了才出毛病。以往无数次发生这种事,都很年轻英俊。但女孩子还是第一次。”
    花解语道:“这儿常常有这种事儿发生?被害生病的人后来怎么样?”
    郭老丈道:“后来一定有人帮忙弄走。最后放在棺材里。”
    花解语恐怕吓走甚么似的轻声问道:“你知不知道来帮忙弄走的人是谁?哪儿来的棺材?”
    郭老丈道:“棺材当然是安居镇的安乐长生店的。”
    他停了一下,才道:“来帮忙的人,哼,我瞧都是魔鬼派来的人。”
    花解语道:“魔鬼是谁?”
    郭老丈可有点不高兴了,道:“魔鬼就是魔鬼,我那能见到?”
    花解语忙道:“对,我真笨。但老丈何以知道那些人是魔鬼派来的?”
    郭老太道:“凡是安乐长生店的棺材收葬的,就是魔鬼弄死的人。”
    花解语惊讶得嘴巴也张开,愣一下道:“为甚么?安乐长生店是魔鬼开的?”
    郭老丈道:“不是不是。安乐长生店老板徐胖子是安居镇土生土长,绝不是魔鬼。但他十几年前,大约是十五年前吧?他梦见形态很可怕的魔鬼要他开一个棺材店。那魔鬼说要收很多很多军卒手下。”
    花解语道:“十五年来安乐长生店生意很好么?”
    郭老丈道:“有时候很多,一天死好几个人。但有时十天八天没有一单生意。”
    花解语道:“如果每个月都有生意,十五年来魔鬼已收了很多军卒手下了吧!”
    郭老丈道:“安乐长生店生意比吉祥长生店生意好得多,每个月都有三五单生意。我告诉你,死的都是外路人。”
    花解语道:“像我们?”
    郭老丈道:“对,全是二十几岁三十不到的小伙子。”
    花解语提出一个最严重的问题,道:“那些人既然死了,又是外路人无亲无故,谁出钱买棺材?”
    郭老丈道:“这些人身上多少有点钱。要不然尸首送到安乐,徐胖子开单子找梁善人要钱就是。任何人有困难找到隐贤阁梁善人家,一定解决。”
    水已经煮开,老人冲了一杯红糖姜水。
    花解语问道:“有用吗?你试过没有?”
    郭老丈面上皱纹变得更深更多,慢慢道:“没有用。每次都帮不了忙。”
    花解语走回绿野身边,只见她面色惨白,气息奄奄昏迷不醒。这时任何人提议任何急救方法绝不会被拒绝。
    但红糖姜水一点用处都没有,这是郭老丈自己说的。
    他可能只懂得此法,所以每次用同一方法急救。
    阎晓雅瞧见花解语眼色,所以暗中倒掉红糖姜水,却装出喂绿野慢慢喝光的表情。而花解语则走出亭子与小郑商量。
    花解语说完一切后又道:“你看郭老丈可疑吗?”
    小郑道:“难说得很。表面上全无可疑。”
    花解语道:“魔鬼要收军卒手下的传说,十五年来深入人心,想必附近所有市镇乡村的村民都知道并且深信不疑。”
    小郑道:“对,这种手法很高明巧妙。”
    花解语道:“绿野可能救不活,你看怎么办?”
    小郑道:“如果发生这种惨剧,我们一定替她报仇。”
    花解语道:“找魔鬼报仇?”
    小郑道:“东瀛忍术有很多借重神鬼利用人们迷信心理的方法。”
    花解语道:“我知道。隐贤阁是不是最可疑目标?”
    小郑道:“最明显最可疑的往往是最无辜的。”
    花解语道:“报仇之事慢慢再谈,当务之急是绿野,希望能救活她。”
    小郑道:“阎晓雅已用手势告诉我,丝毫瞧不出毒性,只能肯定绿野并不是感冒受凉,亦不是中暑而昏迷不醒。”
    花解语道:“我也瞧不出。其实我们对毒药一门多少有点认识。既然连我们亦全然瞧不出头绪线索,只怕凶多吉少。”
    小郑垂头叹口气,道:“在下亦有这种想法,不敢说出来而已。”
    绿野虽然刁蛮爱管闲事生闲气,但她是心地很善良,样子又美丽的女孩子。如果她不明不白死于此地,这种仇恨痛苦无人忍受得住。
    花解语轻声而万分坚决地道:“宁可不追踪小辛,一定要弄明白绿野这件事,救不了她就替她报仇。”
    小郑道:“阎姑娘和我正都这样想。”
    花解语道:“据我所知,二十年前亦有过‘十万魔军’的传说。但那是发生在北方冀南。据说连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的得意弟子‘秋月明镜’范真,也送了性命。范真其实已是北方直隶兼山东河南总捕头,势强力大,麾下高手如云。‘十万魔军’一连串神秘命案虽然侦破。但只是表面上,同时也送了范真一命。”
    小郑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十万魔军,听来很邪很可怕,难道真有邪魔鬼怪要招募十万名军士?”
    花解语道:“此案由头到尾充满神秘,究竟如何世上的人只怕知道的人很少很少。目前安居镇发生的事,当然不敢肯定是‘十万魔军’案。不过其中似乎很有牵连有脉络可寻。如果真是二十余年前‘十万魔军’案再度出现,我们恐怕无法侦破。”
    小郑低声道:“我们虽然势力远不及从前的‘秋月明镜’范真,但我们也有特长非他所及。”他停歇一下又道:“况且‘十万魔军’至今不过暗算绿野姑娘而已,究竟还未有惊人手笔给我们看到,怕他何来?”
    花解语沉吟道:“只不知葛冲之王勇两人情形如何?”
    小郑道:“明天就知道了。”
    花解语皱起眉头。奇怪的是凡是美丽的女孩子,笑也好颦也好都别有动人美态。
    小郑移开目光喃喃道:“我很不幸跟你们走在一块儿。唉,我太不幸了……”
    如果他不为了避开花解语迷人艳光,他就不会看见“郭老丈”发愣样子。那老人肯定为花解语楚楚动人神态发愣,他既然已七十多岁,还会被少女所迷住?
    小郑用蚊子叫的声音说话,花解语居然听得清清楚楚。只听他道:“万万不可改变你的神情。小心听着……”
    花解语维持使人怜惜动人心弦的表情。
    小郑说了一些话,忽然走回凉亭探看绿野,然后阎晓雅也听到小郑蚊叫的声音。
    不久,阎晓雅和花解语调换位置。
    现在阎晓雅装出黯然神伤的样子,向天空轻嗟低叹。
    她的位置正好让郭老丈正面对着,所以郭老丈抬眼就瞧得见。
    小郑和花解语在他后面吱吱喳喳谈论绿野的问题。
    所以老人可以毫无顾忌,而阎晓雅却另有美态,清丽如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却比莲花多一份娇艳风姿。
    任何男人看见,就算没有非非之想,亦会贪婪欣赏一番。你能对一朵清丽又娇艳的莲花视若无睹吗?”
    当然谁都不能,郭老丈也不例外。
    小郑蚊叫声钻入花解语耳朵,道:“瞧,老头子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身子却凝定不动,显得正全神贯注瞧着姑娘。”
    花解语点点头。小郑又道:“我们快走,这条线索万万断不得。”
    太阳已略略偏西,气温反而比中午略高。好些树木都有点无精打采,似是畏惧骄阳炙热。
    蝉嘶此起彼落热闹得很,偶然传来数声山鸟娇啼。
    但在和平宁恬中,却含蕴着冷酷无情杀机。起码绿野一条性命已靠近鬼门关。
    合肥很大很繁荣,但也很朴素。已经略见昏暮,点灯人家不多,可显得此城居民很俭省。
    当然做生意店铺灯火辉煌,所以大街上很明亮。远悦客栈也在大街上,店内兼做饭馆的大厅更是灯火通明。
    绿野躺在柔软床上,依旧昏迷而又全身冰凉。如果不是尚有呼吸一定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投店时只有花解语和绿野,因为小郑阎晓雅半途中相继不见了。
    花解语掏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来有一撮干粮和一个小瓷瓶。
    片刻间房门响起叩门的声音,有人道:“姑娘,大夫请来啦。”
    那大夫姓王,据说是世代儒医,有两撇小胡子,穿着举止倒也斯文。
    他切过脉翻过眼皮又扳开绿野嘴巴,看过舌头。
    花解语默默等候。王大夫想一会才举目望住花解语,道:“这位姑娘六脉微弱而又紊乱,但眼舌呼吸皮肤等又显示生机强固。此是阴阳调而不凋,五行相克而又相生之象,学生自行医以来还是第一次遇见。”
    花解语明澈目光紧紧盯住他,柔声道:“能救或是不能救呢?”
    王大夫忽然愣住,半晌才定过神来。只要是男人而又面对如此明艳美丽容貌哪能不心醉神摇?
    花解语又柔声道:“钱不计较,如果要多请几位大夫会诊更好。王大夫,请尽快尽你所能救活我这个可怜妹子。”
    王大夫用奇异眼光瞧她,又用同样眼光看看绿野。
    花解语不作声,除了焦急可怜表情外,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她曾是江湖上一流人物。如果女性要选出强人的话,花解语必可当选。
    她能忍耐等候,任何恶劣痛苦情势煎熬下都忍得住。甚至她自己的前途幸福和性命等交关之事,她都能忍受等候。
    那王大夫奇异的眼光泄露不少秘密。专业医生即使面对数千百人死亡场面,也能冷静尽力做分内之事。莫非王大夫根本不是大夫?他究竟是甚么人?有何企图?
    王大夫突然用耳语般声音道:“你快走,走得越快越远就越好。”
    接着提高声音道:“唉,这位姑娘看来,病入膏盲没得救了!”
    花解语向他眨眨眼以及报以感谢的微笑,口中大声道:“大夫,常言道是医者父母心,请想想办法,我妹子今年才十七岁……”
    说话时把桌子上瓷瓶和干粮推近大夫。瓷瓶内是“茶”,从那郭老丈茶壶内倒出来的茶。
    她用请求的手势求王大夫帮忙,又指桌上物事。
    王大夫拿起干粮嗅嗅,摇了摇头,又拿起瓷瓶,马上睁大眼连连点头并且小心放下瓷瓶。
    果然是茶出了问题,郭老丈的外表谈话以至他那干枯满是老茧的脚板,显示他无辜不知情。他一定是被人暗中利用,尤其是他的外形以及真不知内情,故此绝对不被人起疑心防范。
    幕后人心计极工手段毒辣已可证明。莫非真是“魔鬼”要组织军队?
    王大夫说些谦辞的话,接着一面暗暗摇手一面说道:“姑娘,说起这等奇难病症,本城上有余大夫周大夫最拿手,你转请他们可能还有救。叫店小二去请就行,他都认得。”
    花解语向他到了一福表示感谢,塞一锭银子作为诊金。王大夫根本不想收钱,但又怕多说话无益,叹口气就走了。
    绿野既然只剩下一口气,小命去了一大截,花解语反而不必太顾忌,把她独自留下亦不须太牵挂,她眼珠子一转,决定了进行步聚。
    首先叫小二来,埋怨几句后便提到余大夫周大夫两人。
    店小二似乎提不起劲,道:“小的知道这两位大夫。”
    花解语道:“他们医馆怎么走法?我去请。”
    店小二忽然有了精神,道:“姑娘自己去?让小的去跑腿就行了。”
    花解语道:“不,我自己去才显得恭敬诚意。”
    店小二抓耳挠腮的推托一会,才把地址走法详详细细地告诉她。
    临到花解语出门,店小二忽然用耳语道:“快去快回,祝你顺利。”
    不等花解语有所反应便一溜烟走了。花解语心中明白,连店小二在内共有两个人受迫做一些不愿做的事,亦可见得必有人暗中监视,王大夫店小二才如此小心谨慎。
    余大夫医馆就在大街上,很近。此时是黄昏,但医馆内灯火通明,还有不少病人。
    花解语进去直闯诊症室,别人还来不及阻止,她探头瞧望一眼,就走出医馆。
    漂亮女孩有很多好处,没有骂她。除好奇之外对她的奇异行动也没有如何反应。
    周大夫医馆也相距不远,花解语也微笑自若地走入诊症室,医家以为她是病家家人。
    另一张书桌后有个年轻人增减用药名称说出,由年轻人抄下此一医案。
    病家问一些话后终于出去。花解语轻拍年轻人一下,道:“下一位要等一下。”
    年轻人听话得很,立刻像泥雕木塑呆立不动。他当然想动因为他连这个声音极悦耳迷人的女孩子的面庞都没瞧见。但可惜全身麻木僵硬,心中清楚而硬是不能动弹。
    周大夫居然面色不改,道:“哼,点穴手法很高明,你想干嘛?”
    但当他瞧花解语两眼之后,忽然神色完全缓和下来,甚至柔声道:“你贵姓?你的问题并不急在这一阵子。”
    花解语道:“我姓花,大夫你果然很有眼力。”
    周大夫道:“我先看完脉才敢说话。”
    花解语道:“好,但不在这儿。请到悦远客栈,我歇在那边。”
    周大夫道:“但外面还有病家,他们都等了很久。”
    花解语道:“叫他们忍耐一下。大夫,请跟他们讲一声。我求求你。”
    周大夫望望呆如木鸡的年轻人,又充分感觉出花解语温柔却极为坚决语气,如果不顺从她,只怕也遭到被点住穴道的命运。他叹了口气,道:“好,咱们走。”
    两人走到门外,花解语道:“大夫,那余大夫如何?”
    周大夫道:“余生天兄?他是大国手,我自愧不如。”
    因此当他们经过余大夫医馆时,花解语大大方方拉住周大夫臂膀一同入内。
    见到余大夫,周大夫一怔。
    花解语笑盈盈道:“余大夫,有个病人相当麻烦。”
    余大夫道:“你是谁?你没有看见我很忙?真是莫名其妙……”
    花解语忽然双手拂出,左手先右手后历历分明,谁知正当余大夫仰身后退之际,她右手居然比左手快一步拂近对方胸口。光芒微闪即没,花解语已缩回手,笑容依旧,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但余大夫咕咚仰跌在地上。显然不但发生过事情,而且很严重凶险,因为余大夫跌倒之后既不爬起亦无声息。
    周大夫惊道:“你……姑娘……你……”
    花解语道:“他不是余大夫,是冒牌货。”
    周大夫张口结舌,花解语给他一个眼色,厉声道:“如果你敢不听话,此人就是榜样。”话声传出老远,如果附近还有心谋不轨之人一定听得见。
    客栈中绿野昏迷如故,没有人打扰(这一点花解语早已算准)。
    花解语等周大夫诊察绿野脉息,一面留意外面动静。
    她显得从容镇定,毫不慌乱。但如果昏卧床上的是她亲妹子,不知她还能不能保持如此冷静?
    周大夫道:“令妹子中了毒……”
    花解语立刻接口道:“只要告诉我能不能救活。”
    周大夫道:“可以。”
    花解语道:“有没有困难?”
    周大夫道:“很容易。”
    花解语舒口气,道:“好极了。”
    周大夫道:“但姑娘你自己才有大问题,你不知道?”
    花解语道:“我知道。”
    周大夫道:“你一点不在乎?”
    花解语道:“我中的是绝毒。她却不是。我有没有讲错?”
    周大夫道:“我还没有按脉,不敢下断言。”
    花解语道:“先救活我妹子,好不好?”
    周大夫沉吟道:“不是不好,但你瞧……”他手中捏着一个小小银盒,掀开盖子里面只有一粒碧绿澄翠如龙眼核大小的药丸。“只有一粒。”周大夫说:“这是万应解毒神丹,我只有一粒。”
    花解语闻到阵阵清香,凭这一点简直可以肯定此丹很名贵,很有功效。
    只有一粒是甚么意思?难道此丹可以解得“孤独迷情蛊”?若是解得蛊毒又救得绿野,岂不是只有一人可以得救?
    她伸出白皙纤美的手掌,拿过银盒。
    周大夫可能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眩目的手掌,简直瞧得呆住。根本不知道“万应解毒神丹”已被人家拿走。
    花解语再嗅一下,道:“周大夫,这粒丹药很名贵么?”
    周大夫道:“当然很名贵。此丹跟随我二十年,片刻都不离身。”
    花解语隐隐感到“问题”出来了。假如此丹是周大夫自己炼制的,又假如周大夫能另处药方解救绿野,他何须拖拖拉拉说这许多话?
    她毫不迟疑,坚定地道:“如果此丹能救得了我妹子,马上给她服下。”
    周大夫道:“但你……唉,令妹还可拖延,除非误服与毒药相反之物。”
    花解语道:“拖下去你能医治好她么?”
    周大夫想一下道:“没有把握,的确没有把握。”
    灯光照射他面上,四十来岁,面圆,身体微胖。看得出是心地好之人,忠厚中而又有斯文风度。
    如果此丹是他唯一杀手锏。则面对这两个神秘而又极为美貌女子的予盾,任何男人都不禁有顾此失彼的犹豫彷徨,这是可以理解和同情的。
    灯光同样照亮花解语面庞,并且还增添她特有的温柔娇态。使她除了美丽之外,另有一种迷人动人之处。
    花解语坚持却很温柔道:“请先救我妹子。”
    周大夫叹了口气,递给她一杯温水。
    绿野服药后并没有马上回醒,但眉宇舒展,肌肉放松,显然解除若干毒性。
    周大夫道:“我要走了。令妹最迟半个时辰就没事回醒。”
    花解语迅速考虑估计整个局势,知道现下连周大夫亦有危险。但这话说不得,以免他空自惊惶而又无能为力自保。
    她微笑一下,道:“但此丹来历还未告诉我。你可肯告诉我?”
    她的笑容使周大夫微微昏眩。他当然肯告诉她一切。而且这是逗留久一点最好最自然的借口。
    此外也必须等到绿野回醒,确知她痊好无恙才对。但周大夫心中却隐隐闪过“不安”,他应该逗留么?究竟为何故留着不走?为病情或是为她?
    你如果拣选最好的种子(这是因),加上适合的土壤气候水份阳光,肯定可以得到最佳的收获(这是果)。
    你如果尽心救了一个人,以后还一直尽心尽力帮忙(因),就算那人是“魔鬼”,也有好的结局(果)。
    僻静荒凉山岩后面有座小茅屋。屋内有个四五十岁瘦削神情冷酷的男人,他面上永远没有笑容。茅屋内一点灰尘也没有。连屋外十几二十丈方圆之内,也是干净得任何人都觉得可以一屁股坐下。
    不但干净无比,而且连一只虫蚁都没有。
    这个男人姓房名孤鸿。他不但是“孤鸿”,甚至连虫蚁也不敢走近他。
    只有一个人例外,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周安心,
    周安心这个男孩子个子不高,微胖,相貌忠厚,但两道长过眼睛的眉毛显示很聪明。
    他半年前在一条山涧边发现房孤鸿。房孤鸿好像已经死了,趴伏涧边,幸好额头被一块石头搁高,否则不病死也得淹死。
    周安心把他背到岩后,太阳晒不到风也吹不到,打开竹篓,篓里很多种草药,统统倒出来,但周安心却不知用哪一种才好。
    周安心曾读过五六年书,本想苦熬十年寒窗之后从科举考试图个出身。但偏偏家境不容许,故此两年来他替几个做生草药生意以及几个大夫,专门四处采掘难得的生草药物。
    这种生涯倒也无拘无束,既清静又能赚几个钱养家。
    那人忽然回醒,昏弱的目光却有恶毒意味,使人心中害怕发毛。
    不过一忽儿那人就更清醒些,并且看见一地上的生草药。他看了一阵,以微弱无力的声音动作,让周安心拿了几种塞入口中。然后,不久他就恢复生命活力,这人就是房孤鸿。
    房孤鸿虽然恢复活力,但行动非常困难,除了大小便不得不勉力去做之外,根本动不了。
    房孤鸿对生草药甚至一切药物都内行得不能再内行,所以每隔四五天周安心送些干粮以及替他洗澡换衣服等等。总有一两个时辰房孤鸿向他讲种种药物学问。
    直到有一天,算来距今大约二十年。房孤鸿在周安心注视下咽了气。当然在临终前房孤鸿说过不少话,也给他一些事物留念。
    周大夫道:“我后来学摸脉学,终于挂牌当上正式大夫。但老实说,我最拿手的二十多种疑难杂症都是房孤鸿老夫子传授的。”
    房孤鸿算不算“老夫子”,那是其次。但在周大夫心中,他不但是老夫子,而且神乎其技,凡是他传授的,应手而愈奏效如神。而用的不过是极平凡普通常见的草药。
    周大夫又道:“这一粒‘万应解毒丹’,也是他留给我的。本来有两粒,其一在三年前已用了。”
    花解语叹口气,道:“房孤鸿必定是毒门高手。”
    周安心道:“对,你怎知道?”
    花解语道:“毒门中人最显著者便是‘洁癖’,干净得连虫蚁也不肯接近他。”
    周安心道:“这两粒‘万应解毒神丹’他给我防身和留念。对普通病症无效,但任何中毒者都可以解救。”
    花解语愣住出神半晌,如果“神丹”是毒门高手珍藏的解毒至宝,说不定真可以解救她中的绝毒。
    但既然房孤鸿有这等救命至宝。何以壮年凋逝?谁能弄死他呢?
    周安心解答这个疑问,道:“那‘万应解毒神丹’在常人是防身保命至宝,但对房老夫子却比毒药还可怕,他本来共有七粒,但服到第五粒就支持不住而死。”
    花解语问道:“你是不是说房孤鸿被万应解毒神丹‘毒死’?”
    周大夫点点头,道:“因为毒门之人自小玩弄服食种种毒药,所以是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筋骨髓血都含毒素。要是毒素忽然消失反而活不下去,万应解毒神丹灵效神奇无比,所以房老夫子。唉……”
    花解语道:“谁迫他服食呢?想来他总不是自愿的吧?”
    房孤鸿不是疯子,当然不是自愿服食。周大夫道:“他临终前大略告诉过我,是一个姓严的人,外号‘血剑’。”
    花解语不但不惊奇反而安心地道:“对,是他就对了。”
    周大夫讶疑不解,花解语解释道:“血剑严北五十到三十年前这没时间,号称天下第一杀手,要杀谁谁都逃不掉活不了,但他也懂得药物之学么?”
    周大夫喘口气,才道:“神丹不是‘血剑’严北炼的,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
    花解语道:“一切都对啦。你不须替房孤鸿痛惜哀悼。因为李继华三十年前已经不在人间,而房孤鸿居然还多活十年才死。可见得房孤鸿必定亦是举世无双的毒门高手。”
    周大夫听了果然很舒服的样子。“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可以媲美古今任何神医大国手。周大夫当然知道,却只怕花解语不识误以为房孤鸿毒功粗浅。周大夫可不想任何人有这种误会,房孤鸿至今仍是他心中最敬仰佩服的人。
    花解语又道:“可惜你没学会房孤鸿真功夫。不然我姊妹身上区区之毒,想必药到毒解。”
    周大夫道:“他不让我学。甚至留下一本厚厚的书也不准我翻看,翻一页都不准。”
    花解语道:“他对你很好,所以不想你变成毒门中人。”
    周大夫苦笑道:“不对,老实告诉你吧,他说我根本不配。”
    花解语不但不安慰他,竟也很认真说道:“你的确不配。”
    周大夫叹口气,合肥不是小地方,能成为“名医”决不简单。但他这个名医现在却颓丧泻气得像个小孩子。
    花解语柔声道:“只因为你心肠不硬不毒,所以不配。”
    周大夫几乎感激得几乎掉眼泪。想不到憋了多少年心事以及自卑阴影,她轻轻柔柔就化解。如此知己居然又是绝世红颜,到哪儿找呢?
    绿野伸个了懒腰翻个身,看来睡意优浓。但突然跳起身,一面查看一面叫道:“这是甚么地方?”
    花解语道:“你终于睡醒啦!”
    绿野向周大夫直瞪眼睛,道:“睡个屁,好多牛头马面拉我去见阎王爷,我不肯去……”
    她忽然醒悟,立刻变成满面笑容,而那笑容的热力却足以融化一座冰山。
    她道:“他救了我?他是谁?”
    花解语道:“周大夫,合肥名医无人不知。”
    绿野下地走动一下,身觉全无异状,高兴得拉住周大夫手臂咭咭呱呱道谢。周大夫差点昏倒,好不容易才站住脚。
    花解语拿出几张银票,拣两张递过去,道:“一千五百两,区区之数聊表寸心。”
    周大夫瞧着她的玉手发怔。绿野忙道:“太少太少,至少送三千两。”连忙加上一张银票。
    花解语柔声道:“大夫,天下事不可强求。我的问题别挂在心上。”
    周大夫轻叹一声,道:“至少你让我按按脉息我才死心啊。”
    花解语坐下伸出手,道:“谢谢费心,你乡下有地方住么?”
    周大夫讶道:“乡下?当然有地方,但已经十几二十几年没回去。为甚么?”
    花解语道:“等会儿再讲好么?”
    温柔的声音美丽的表情,男人哪能抵抗。周大夫定定神,开始把脉。
    绿野居然沉得住气,足足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也不作声。
    周大夫抹了抹额上汗水,道:“厉害,厉害,一粒万应解毒神丹绝对不够。”
    花解语道:“总算没弄错。我妹子已经生龙活虎一样。”
    绿野皱起鼻子眉毛想心事。她的确遇上难题。花解语何以把“神丹”让给她?一切情况显示花解语以及周大夫是在未知“神丹”对花解语无效以前就给她眼下。花解语何以如此慷慨,她自知一定有办法?抑是她根本不想活?
    花解语道:“大夫,连家人也别通知,一出去就悄悄连夜返回乡下。躲起来,至少半年不露面,别让任何人知道,连家人也不能晓得。”
    周大夫愕然道:“为甚么?”
    花解语道:“如果行动够秘密,或者能躲得过杀身之祸。”她用手势阻止他开口,又道:“原因是你救活我妹子。”
    绿野当然明白江湖勾当,难过地道:“很抱歉,真的。事至如今只有请你原谅。”
    周大夫想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何以会相信你们的话。好,我走。希望失踪半年以后一切大吉大利。”
    他走到门口,回头道:“你们的芳名,我很想知道。”
    花解语道:“我叫花解语。她叫绿野,却不姓花姓雷。”
    周大夫一定以为她们一从父姓一从母姓,所以满意而又仓皇地走了。
    花解语立刻把店小二叫来,给他一张银票,道:“你能走多远躲多久?”
    店小二一瞧银票,差点昏倒道:“一千两?天啊,到天子脚底下躲一辈子都够用。”
    花解语严肃地道:“你心中明白事情很严重可怕,我们很感谢你也很对不起你。”
    店伙怔了一下,躬身道谢,还道:“两位姑娘万万多加小心。‘魔鬼’要的人从没有逃得过的。如果当时你叫小的去请余大夫周大夫……”
    花解语道:“我知道,你必定请来两个冒牌货。”
    店伙露出一面佩服神色,道:“你真行。小的走啦,‘魔鬼’势力很大,但极少人晓得,连余大夫周大夫被人冒充过十几二十次,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闪出门口,像一头老鼠隐入黑暗中。
    花解语绿野看了觉得很放心。尤其感到安慰的是暗中帮忙过她们的好心人都能躲开,使人有解脱没有窒碍的舒畅感觉。
    然而绿野却毫无解脱舒畅之感,她只觉得一口闷气憋聚胸口。她想大打出手把那些阴险可恶的敌人一个个活活打死,但“敌人”是谁?“魔鬼”要收军卒的传说是唯一线索。如果敌人竟是“魔鬼”,上哪儿找?武功有用么?
    最恼人的事就是你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而“敌人”却一点不假的确存在,因为绿野已差点儿送了命。
    绿野想来想去气得俏面庞变成黄色。
    花解语道:“绿野,如果小辛连四或者令祖遇上此事,他们怎么办?”
    绿野从未如此想过,因此一想之下气闷消散许多,道:“他们那一套我懂,但很窝囊就是了。”
    花解语道:“我的想法却可能跟他们有出入。”
    绿野道:“你怎么想?”
    花解语道:“我们是女人,所以我们有我们的法子手段。他们不同,他们都是轰轰烈烈的人物,只要找到一点线索就可以逐步跟着干,由枝叶追到根本一概通通挑掉。”
    绿野道:“我喜欢他们的方法。”
    花解语道:“但我们人孤势单力量不够,所以我们须得另想办法。”
    绿野想想也是,她虽是冲动好胜浮躁,但性命是重要的。
    她道:“我们总不能让对方自动送上门让我们杀吧?”
    花解语道:“只要有耐心,谁说不行?”
    绿野道:“就算有耐心,要等到甚么时候?我们岂不是要放弃追踪小辛?”
    花解语道:“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如果他们不曾向你下毒手,我们还可以罢手。但现在却决不能罢手。”
    花解语曾经是江湖人闻名丧胆的“灵犀五点金”首脑,她当然不肯轻易放过阴毒的可恶仇敌。
    绿野道:“我们怎样等法?”
    花解语道:“不出两天对方必会找上我们。我们等的就是这一点破绽线索。”
    两天说来容易其实相当沉闷漫长。第一天她们到处走到处打听“魔鬼”消息。她们购买东西,出其不意到某一间饭馆吃饭,尽量露相。由天她们都极美貌、极迷人,所以效果特别显著。合肥城中所有江湖武林人物都知道有这么回事。
    但次日她们却是不出门,亦不叫东西吃。只是吃她们昨天准备的干粮和清水。
    如果有人想下毒算计她们,根据昨天情况派出很多人物到各饭馆等侯,便上大当了,而且她们根本连茶都不喝一口,简止无懈可击。
    这一夜大概三更时分,花解语轻轻弄醒绿野。
    她在绿野耳边悄悄地道:“你醒了没有?”
    绿野也咬她耳朵,道:“醒得很。”
    花解语道:“如果‘魔鬼’白天不能下毒暗算,你猜他们怎样?”
    绿野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会不会今夜就出手暗袭我们却未可知。”
    花解语道:“葛冲之、王勇他们今天可能已到达合肥。但我们一天都没出房门一步而碰不上,所以我们明天一露面,想必可以碰见他们。”
    绿野道:“‘魔鬼’一定不想我们碰上,对不对?”
    花解语道:“所以今晚非出手对付我们不可。”
    绿野道:“别紧张,我虽然向来喜欢脱得精光睡觉。但出门在外却永不脱衣服。”
    花解语道:“你扯到哪儿去了?”
    绿野道:“我任何一刹那都可以跳起来应敌。”
    花解语道:“如果你能跳起身应敌,你也能大声叫喊惊醒所有住客。但‘魔鬼’一定不希望你惊动别人。”
    绿野道:“你这话甚么意思?”
    花解语道:“江湖上很多诡秘手法使敌人不会跳起,不会叫喊。如特制淬毒暗器偷袭,无色无味的迷药忽然弥漫房间。买通你身边的人突然下手。”
    绿野伸手搂住她纤腰,道:“对,如果买通我,岂不是马上可以生擒你。”
    花解语道:“这是上上手法。可惜买不通你我任何一个,所以一定会用暗器或迷药。”
    以前的绿野一定不怕不会紧张,但中过毒险些送命之后,非但不敢不怕,而至觉得很难防御很头疼。
    花解语又道:“‘魔鬼’方面既有擅长使毒高手,极可能使用迷魂药物。如果我们留在房内,等到忽然发觉全房弥漫着迷药,只怕太迟逃走不了。”
    绿野反应很强烈,像弹簧一下子弹落在地。花解语黑暗中微笑一下,但她动作亦很快,不但也离开床铺,同时已拉住绿野,轻轻道:“你从后窗出去,我走前门。隔壁院子有棵大树,在树上恰好能监视这边整个院子房间。”
    她们很快就在邻树上会合,并排坐在横枝上,背后有枝干可挨。夜凉如水,万籁无声,却也舒服。
    花解语道:“如果‘魔鬼’今晚派人动手,我们最好能跟踪找出巢穴。我意思是尽快找到主脑人物。”
    绿野道:“跟踪很容易跟丢,最好痛痛快快抓住逼供。”
    花解语道:“抓人不是不好,但有些诡异神秘集团派人行动,都预先防范失手被擒,往往连一句话未说出就死了。”
    绿野道:“这‘魔鬼’有这么厉害?”
    花解语道:“如若不然,何以江湖上无人听过合肥安居镇有这些怪事?”
    时间一分一秒溜走,天下繁星其中许多一直在眨眼睛。
    沉默寂静中,凉爽的夜晚以及满天星星,叫人不禁撩起儿时情景。
    满天星星忽然都不见了,曙光使整个天空发生剧烈变化。天上一片迷迷蒙蒙,但大地依然沉默寂静无声。
    但突然间大地骚动——吱喳鸟声和公鸡喔喔长鸣,人间的嚣喧蓦地挤满不眠人心中。
    其实仍然很静,虽然街上已有各种声音隐隐约约传来——牲口以及车轮辗地的声响,开门声,摆放东西声,甚至骂孩子声。
    虽然在城市中,但人们仍然起得很早,所以花解语和绿野在街上联袂而行也引不起任何人惊讶注意。
    她们喝热腾腾的咸豆浆,烫舌头的葱油饼。
    肚子很舒服,心中却惘然若有所失。
    白白监视一夜居然毫无所得,敌人动静全无线索可测。
    “回去休息再想一想。”花解语说:“我不信‘魔鬼’这么沉得住气。”
    绿野“嗯”一声,喝完一碗豆浆,第二碗端来之后,才道:“那店小二,你不该放过,如果他还在,我们一定可以找到线索。”
    花解语道:“威胁一个人不一定要露面。比方说我是‘魔鬼’,我要威胁一个店小二,至少有十几个方法可以不必露面。最容易的是黑漆无光的晚上,却只见到明晃晃锋利的刀子。但这把刀却拦在喉咙,你想想看,他敢不听吩咐?尤其事情未做口袋已有一大锭银子。你是店小二便如何呢?”
    绿野道:“你懂得很多,谁教你的?”
    花解语道:“我没有‘祖父’、‘亲人’甚至任何亲人。而我必须活下去又必须活得舒服。”
    绿野叹口气!“祖父”、“亲人”这些名词从前她当作等闲。她宁可一个人飘泊江湖。她反抗社会任何一切。可是她弃若敝履的却有人万分珍视向往。而且,现在她也有想念感激。想起“祖父”心中便涌起阵阵温暖,莫非她从前放弃的却偏偏是不该放弃应该珍惜的么?
    客栈的老掌柜左手拿着小茶壶,右手托住旱烟袋叭叭直抽。见到她们时突然两眼发直满面惊异。
    花解语在他面前默然注视他。过一阵老掌柜才道:“怪了,你们几时出去?你们可曾会见来访的客人?唉,天刚亮,就有客人来访,难道他不睡觉的?”
    绿野道:“是甚么人?”
    老掌柜道:“一个小伙子,长得很漂亮,我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小伙子。”
    花解语温温柔柔道:“他的人呢?”
    老掌柜道:“小李带他进去。奇怪,小李还未出来,搅甚么鬼?”
    花解语道:“我叫他马上出来。”
    踏入院中只见房门大开,却没有声息。
    其他房间都静悄悄,因为现在天才亮,就算要赶路客人也不须起得这么早。
    花解语居然抢先拨开帘子,只看一眼就反手推开跟上来的绿野。她自己也退开老远,才轻轻说道:“房内有两个人。”
    绿野讶道:“谁?你干吗推开我?”
    花解语道:“我已闭住气,你呢?”
    绿野摇摇头道:“为甚么要闭住气?”
    花解语道:“我的小心并非多余。因为房里两个人都躺在地上。”
    绿野现出躁急神色,道:“究竟是谁?”
    花解语道:“店小二小李和那漂亮小伙子。但为甚么两个人叠在一起?”
    绿野过去挑开门帘瞧了一会,当然她已闭住气。回到花解语身边,道:“那漂亮小伙子八成是阎晓雅改扮的。如果他们中了迷药昏倒,阎晓雅好歹比小李支持很久些,但何以小李倒在她身上?”
    花解语再去视察一次,回来道:“小李已经气绝毙命。小伙子阎晓雅是她没错,她却未死。”
    绿野现出束手无策样子,道:“可惜蜘蛛精小郑不在,不然,他可以蛛丝把阎晓雅粘出来。”
    花解语道:“这是拂晓的攻击,虽然失败,但一定继续有得瞧。如果我们昨天不是躲起又不进食任何东西,阎晓雅绝对不会出现的。”
    绿野瞪大双眼,道:“莫非阎晓雅已经投降帮助他们?”
    花解语以肯定语气道:“不,阎晓雅根本不知道做了别人刽子手。”
    绿野但觉全身发热烦躁,只有马上出手大大拼命搏一场才解得心中之火,可惜敌人无形无踪,简直有力无处使。
    其他房间已传出声响,显然都先后纷纷起床,而起床后不久都会出房。
    花解语道:“我先进去,如果有事你想办法。好在刚才已打开后窗,就算有些迷魂药亦应当散尽。”
    绿野问道:“假如你也倒下我找谁去?”
    花解语啼笑皆非望住她,道:“随便,当然最好是找到小辛。”
    绿野还未问她如何找得到小辛,花解语已经入了房间。
    她只好耐心等候。忽见另一间上房出来一个年轻汉子。
    年轻男子拿着面巾洗盥器物,睡眼惺忪踏出房外走廊上。陡然看见院中站着艳光照人的绿野,不觉一怔停步。
    绿野有她自己一套,指指敞开房门又合掌表示祈求意思。
    那年轻人忽然豪气上冲撩起帘闯入房间。绿野倾耳而听,只听那年轻男子吭一声就无声无息。
    房帘这次是被绿野挑开,目光到处只见地上躺着三个人。花解语却站在靠正门口边处。
    绿野道:“那小子怎么啦?敢是中毒?”
    花解语道:“他中了我一指。”
    绿野道:“这怎么可以?是我叫他入房瞧瞧。”
    花解语道:“他一入房间就摇摇晃晃,所以我干脆给他一指。”
    绿野慢慢走入房,小心呼吸几下,才道:“他莫非是一入房就吸到迷魂香或毒药?”
    花解语道:“这正是他要给我的印象。”
    绿野道:“你究竟想说甚么?”
    花解语道:“此人是第二波攻击之人,你如果不信,不如检查一下。”
    其实她还未说完绿野已动手检查。只见面盆内有三口短刀发出耀眼精光。面巾亦裹着五支短笛。他身上还有一口两尺半长的短剑,看来锋快异常。
    绿野道:“果然有问题,我很抱歉。”
    花解语声音很冷很冷,道:“你叫他入房时一点都不怀疑?”
    绿野抬头绽出粲灿阳光的笑容,道:“本来没有,难道你怀疑我?”
    花解语凝视她一眼,才摇头叹口气道:“我应该怀疑你。但你的笑容粲如阳光。心中有愧的人怎能笑得如此纯洁可爱?”
    绿野道:“原来你外表温柔冷静,其实却是感情用事的人。如此重要判断却不过基于笑容很纯洁可爱。”
    花解语恢复平常温柔悦耳而又清晰声音,道:“你尽管讥笑,如果判断错误,那不是我的过错是老天爷的错。”
    绿野拉她出房,一面道:“跟老天爷有何相干?”
    花解语道:“老天爷绝不该让一个阴毒的人长一副纯洁可爱的面孔。”
    绿野道:“别开玩笑了。你瞧,邻房内靠窗边有个人。”
    其实她们只见到窗纸内有条人影,身子倚窗却不动弹。”
    花解语道:“你隔窗制住此人?”
    绿野道:“你点倒那厮也是从这间房出来的。”
    花解语很大胆,从半开房门探头入去瞧看,道:“他手中有暗器,一定准备隔窗暗算你。”
    她们一齐走入邻房,一则检查那汉子情形,二则瞧瞧有没有其他线索。
    花解语道:“‘七尺飞红’名不虚传,相隔寻丈仍可以飞剑刺穴。换我是他也万万想不到你的手有那么长。”
    绿野解开两个包袱,俱是一些旧衣服。既无金银亦无任何书信。
    花解语把那汉子丢到床上,已替他盖上了被子。
    那汉子身上亦只有十两碎银而已,可资识别他身份的书信一概没有。
    两个美貌少女回到自己房中,绿野一脚踢开店小二小李,露出底下的阎晓雅。她假扮作男孩子俊美得很。
    花解语忽然拦住绿野不让她碰触阎晓雅,说道:“请你先看看小李。”
    小李仰卧僵硬如木,面部乌黑,一望而知中剧毒而死。
    花解语又道:“看他的手,这只手本来搭在阎晓雅肩头。
    小李五指微屈,但仍可见到指尖有许多细细黑点。
    接着可就看见阎晓雅肩头有七八支细针尖透出衣服外,不小心便很难发现。
    一切都变得很清楚了,小李可能无辜亦可能是“魔鬼”第一波发动攻击的人。不管怎样,当阎晓雅跌倒后他的手碰到她肩头,所以当场毒毙。
    花解语迅快查看阎晓雅情况,然后道:“你猜‘魔鬼’第三波攻击会用甚么手法?”
    她不提阎晓雅的情况,反而猜测对方行动。听来令人不无本末倒置之感。
    但绿野仍然道:“管他甚么手法,最好多派些人来我好杀个痛快。”
    花解语侧耳听外面动静,一面道:“你杀不了。因为来的必是捕快。”
    绿野美眸一瞪,道:“捕快也杀。哼,你看我敢不敢。”
    花解语道:“他们应该快到啦。但我不想被官府绘了图形通告天下州府缉拿,你呢?”
    绿野终于承认道:“我当然亦不想。”
    花解语道:“好,你帮帮忙,把小李和这刺客连面盆面巾内的刀箭通通搬回他们房间。我们动作要快。”
    花解语本人却利用两根腰带把阎晓雅弄到床上。
    绿野一忽儿工夫就办好她的事。回房只见阎晓雅只剩下内衣裤裸卧床上。她马上明白花解语的意思,迅即脱下自己的女装,穿上阎晓雅的男人衣服,花解语很小心替阎晓换回女装。
    阎晓雅一头秀发散披枕上,看来睡得很熟。
    花解语表面很从容镇定,其实不然,因为有个难题伤脑筋。假如必要时须得冲破捕快重围逃走的话,最成问题的是阎晓雅。天知道她身上还有多少毒刺?真是抱也不行,背也不行,简直无处下手。
    绿野却很轻松,扶好头巾拍拍身上衣服,笑道:“花小姐,小可告辞了。”
    花解语只好道:“雷公子请吧。万一失散,唯有回到安居镇见面。”
    如果情况不对,她们当然非回到安居镇不可。因为一切问题俱从安居镇发生。招兵买马的“魔鬼”根源巢穴必定在安居镇。若要对付“魔鬼”岂能不回去呢?
    绿野很潇洒地走了。花解语瞧着她背影,心头无端涌起羡慕之情。一个人尤其是女人,如果能像她既美丽又有高强武功,同时最重要是她根本漠视世俗一切伦理道德礼教观念,她当然活得比旁人快乐。
    阎晓雅悠悠回醒,睁眼已知天色昏暮以及身在客栈的床上。
    灯光照得很明亮,房间内浮动酒香肉香。两个人正在对酌,举止很悠闲。
    虽然明明是一男一女,但阎晓雅一望而知男的是绿野,女的是花解语。
    阎晓雅参加入座,她们毫无惊讶而只有欢迎。
    绿野道:“你终于醒了?”
    阎晓雅先喝大碗猪肝汤,吞下几块卤牛肉,才道:“那种迷香很厉害。等我发觉心神迷乱受制时已来不及了。”
    花解语道:“‘魔鬼’有毒教高手助阵。我们须得步步小心。”
    绿野道:“花小姐真可怜,一辈子没进过厨房娇滴滴的小姐,居然亲自做饭做菜,哈,哈,我如果不指点她,面条煮成浆糊都不稀奇。”
    她们防范毒教高手,无疑万分周密。
    阎晓雅忽然发觉只有她自己不停吃喝。绿野、花解语只不过装样子拿拿筷子摸摸酒杯而已。
    因此她惊讶地望住她们,问道:“你们为甚么不吃不喝?”
    绿野道:“我们等等看,如果你没事情,我们马上大吃大喝。”
    花解语解释道:“你也知道毒教中人极难应付。如果我们三个人都倒下,谁会来救我们呢?”
    阎晓雅的胃忽然觉得很不舒服。但心里的不舒服,百倍于肠胃。
    因此她面色很难看,绝对无法保持从前的沉默冷静。
    她霍地站起身,大声道:“好,我走。你们最好跟着。但如果有事不要出手帮我,我宁可被蟑螂蚂蚁拖走。”
    绿野站在门口,使阎晓雅不能大步出去。
    花解语柔声道:“别生气,回来坐。我们呕你一下你就受不了?”
    阎晓雅定一定神,忽然想通笑道:“唉,我一向以为自己很聪明。”
    她回到桌边坐下,又道:“我服了你们两位行不行?”
    花解语道:“你本来很聪明,手段也不软。但任何人一掉在感情漩涡里,聪明变成糊涂,而湖涂变得更糊涂。”
    绿野夹一大块肉入口,道:“饿了半天,有肉有饭有酒都不能动。严格说来真不知谁聪明谁糊涂。”
    花解语亦开始吃喝。阎晓雅的胃马上舒服。只有心头还压着一块铅,为甚么花解语提到“感情漩涡”?莫非我真的爱上小辛?而并不是因为全身给他瞧过摸过,因此不能嫁其他男人的礼教观念束缚?
    花解语道:“左边房间葛冲之住,右边王勇住。”
    绿野道:“但他们躲在房间,整整一个下午都不露面,为甚么?”
    房门“笃笃”两声。
    花解语笑一下,道:“难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提高声音问道:“谁呀?”
    房外传入男人低沉声音,道:“在下葛冲之。”
    绿野已一阵风般开了门,灯光下但见葛冲之微有憔悴之色。她道:“进来说话。”
    葛冲之进房向大家抱抱拳,目光巡视一下,忽然拉一张櫈便在花解语阎晓雅中间坐下。
    绿野友善地笑一下,道:“你躲起来,为甚么?”
    葛冲之忧郁的声音令人同情,道:“难道三位姑娘还不知道?”
    绿野伸长脖子低声问道:“是不是和‘十万魔军’的魔鬼有关?”
    葛冲之摇摇头,道:“我不明白你的话。谁是魔鬼?十万魔军是甚么?”
    绿野道:“我也不大明白。但听说十几年前北方发生‘十万魔军’一案。意思是有个‘魔鬼’招收兵马,如果要十万名魔军,世上就得死十万人。”
    葛冲之道:“我从未听过这个传说。”
    绿野道:“当然,本来就很少人听过。但这儿却有魔鬼招兵的秘密传说。所以我们猜想可能与昔年‘十万魔军’有关。”
    葛冲之道:“我越听越不明白。但这都不要紧,反正我马上远远走开。”
    绿野道:“你的事一点也不能告诉我们?”
    葛冲之讶道:“你们为何想知道?莫非你们本来为魔鬼传说而来?”
    绿野摇头道:“不是,我们路过而已。”
    葛冲之叹口气不作声。
    绿野道:“你不相信?”
    葛冲之道:“我实在不愿意不相信你任何一个字。可是……唉,安居镇地点偏僻,不论往东南西北任何方向地点都不必经过,你们怎会路过?”
    绿野道:“我们的确路过,碰见你们又觉得你们神色有异,所以才暂时留下瞧瞧。”
    花解语直到这时才说道:“谁知我们不但帮不上忙,连绿野也几乎送命。”
    葛冲之道:“送命?她好得很呀!”
    花解语道:“那是现在。早上这阎晓雅也差点没命。”
    葛冲之望阎晓雅一眼,突然泛起这个沉默而亦极关丽的女子很深藏不露之感。其实她既未有特别表情更未说过一句话。
    葛冲之道:“阎小姐遇到甚么危难?”
    阎晓雅只摇摇头,绿野便代答道:“有人使迷香又另外有人动手。”
    葛冲之透口气道:“幸好阎小姐丝毫无恙坐在这儿。你们又怎能躲过暗算?”
    绿野道:“我想对方一定有毒教高手助阵。可惜我们对敌人甚么都不知道。”
    阎晓雅忽然道:“葛兄,你的心事可能踉‘魔鬼’有关。”眼见葛冲之摇头,又道:“我这次来安居镇的确有一个大秘密,连她们都不知道。”
    既然她自己提到“秘密”,可知她定打算讲出来。
    绿野讶道:“真的?甚么秘密?”
    阎晓雅轻轻道:“连你们也得发誓不泄露我才可以说。”
    她徐徐转面望住葛冲之,清丽绝俗的面庞和眼睛现出祈求神情。
    葛冲之慨然道:“好,我先发誓。如若我葛冲之泄露阎小姐秘密,教我天雷轰顶五马分尸,全家大小死光死绝。”
    此誓发得极毒,但亦可见葛冲之之真心。
    绿野笑道:“快!阎晓雅你卖甚么关子?难道你连我们都不信?”
    花解语道:“快发誓,我们快点听听她的大秘密。”
    于是两女亦先后发了毒誓。然后六只眼睛瞪住阎晓雅。
    阎晓雅仍然轻声道:“我这个秘密如不说出来,万一我遭了敌人的毒手,别人就很难知道了。”
    她话声只停歇一下,绿野便急忙道:“既然如此,你快说呀!”
    阎晓雅道:“你急也急不来的。因为从头说起话长得很。好,我就从黄山派说起。葛兄,你是黄山派后起高手对不对?”
    葛冲之也心急得连谦逊话都不说,只点点头。
    阎晓雅道:“你黄山派有一位隐名数十年的高手,据说他的刀法不弱于北方的‘刀魔’呼延长寿。你知不知道?”
    人人耸然动容,眼睛睁得更大。“刀魔”呼延长寿虽然一向在北方出现,但早已被武林公推为“十二名刀”之首。但黄山派居然有人能与这位“天下北一刀”比肩齐名?何以从来没听人说过?
    阎晓雅声音更低一点,因而增加神秘性,她身子很自然倾近葛冲之,说道:“这位隐名高手就是……”
    绿野听不见,忙道:“他是谁?”
    阎晓雅道:“横行刀小辛。”
    绿野一愣道:“谁?小辛?他怎会是黄山派的?”
    阎晓雅笑道:“如果小辛不是黄山派的,那么葛冲之是不是呢?”
    绿野道:“他当然是啦。”
    花解语道:“你究竟捣甚么鬼?”
    阎晓雅低声道:“现在说的才是真正的秘密。葛冲之不是黄山派的,绿野,拜托你别叫出声,因为这个葛冲之是冒牌货。”
    绿野当然要叫,幸好警告及时使她咽回叫声。
    葛冲之居然一言不发全不分辩。
    花解语道:“你已制住他穴道?”
    阎晓雅道:“因为我不知道王勇怎样,可能也是冒牌货。所以我必须无声无息制住他。其实我宁可大打出手当场杀死他,好歹也出一口恶气。”
    绿野登时心平气和,道:“你做得对做得好。但你怎知他是冒牌货?”
    阎晓雅道:“第一点他声音不对。第二点他应该坐在你身边,只有你跟他聊得最多。但她拣的位置在我和花解语当中。”
    绿野道:“这便如何?”
    阎晓雅道:“这样他背向灯光,谁也看不清楚他的面孔。这也是他何以等点灯后才现身之故。”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葛冲之先取面向绿野方向,三女之中必定是绿野最粗心大意,所以面对她最妥当。但这个理由却不便说出。
    阎晓雅又道:“第三点他一进来我就感觉不是葛冲之。我的感觉很少出错。”
    绿野道:“原来如此。”
    阎晓雅道:“不,第四点最重要,我要你们发誓就是要听听他的誓词。因为我恰巧知道黄山派门下若是发誓,规定最先要提到黄山派历代祖师英灵。”
    花解语笑笑,柔声道:“其实你说出第四点就足够了。”
    阎晓雅道:“我不明白的只是这厮是谁?何以长得几乎和葛冲之一样?”
    花解语道:“我现在已瞧出了,他戴着人皮面具?”
    绿野吃一惊,道:“莫非剥了葛冲之面皮做面具?”
    花解语叹一声,道:“真是可惜可怜,像葛冲之那么英风飒飒的年轻好汉。”
    绿野瞪大眼睛,虽然很凶却仍很美丽。她突然一拳打中“葛冲之”面孔,发出骨头碎裂声音。
    “葛冲之”就算疼死亦不会哼一声,因为阎晓雅一只手扣住他肋下要穴,使他全身无力而且发不出半点声音。
    但他眼睛表情却透露他感到莫大痛苦。鼻梁骨被硬生生打碎决不是开玩笑的事。
    阎晓雅轻轻道:“听着。你晚上才过来也给我们方便。我们可以趁夜色把你丢到乱葬岗。花小姐会让你痛得筋骨抽搐三日三夜才气绝。”
    花解语道:“唉,我绝对不想使用分筋错骨手。但此人却是例外。”
    阎晓雅轻声道:“现在让你能够点头或摇头。我们问你的话,对的点头不对就摇头。”
    绿野首先问道:“‘魔鬼’有没有这回事?”“葛冲之”点头。
    花解语道:“那么你是‘魔鬼’手下?”
    他眼里现出惧色,迟疑一下才点头。
    绿野道:“你总算是聪明人,‘魔鬼’在远我们在近。就算你泄密后回去不久一死,但也好过现在就死。”
    花解语问道:“你知不知道‘魔鬼’是谁?”
    他摇头时相当用力。
    花解语道:“既然你不知道,留你一命也无用处。”
    他眼中露出哀恳恐惧之色,又摇头又点头。
    花解语道:“其实你要是活着逃到南京,我们有法子很秘密给你安排生活。”
    阎晓雅趁机马上问道:“你真不知道‘魔鬼’是谁?”
    他仍然点头。
    阎晓雅声音轻细而清晰,像利刃插去问道:“安居镇隐贤阁梁老员外有关系吗?”
    他点一下头。
    绿野马上又问道:“路上茶亭的郭老丈呢?”
    他也点头但亦摇头。
    花解语道:“你意思说郭老丈本人没有问题。但你们派人冒充,就像你冒充葛冲之一样?”
    他连连点头。
    绿野气气吸口气,道:“葛冲之呢?死了对不对?”
    他肯定地点头。
    花解语叹口气,道:“葛冲之果然遇害。看来他这副人皮面具真是从他面上剥下制成。”
    灯下三个女孩子都貌美如花。但面庞上眼神中都露出哀悼和愤怒。
    花解语又道:“他根本被我们害死的。如果没遇上我们。”
    绿野居然立刻反驳道:“不对,如果他永远不敢反抗,活着亦等如已死。而且还会遗害别人。否则一年时光怎能挣到三万两?”
    阎晓雅也道:“对。其实他恐怕亦活不久。否则镇上安乐长生店如何开得下去?”
    房门忽然传来啄剥声。
    花解语说道:“一定是王勇。”
    阎晓雅把“葛冲之”塞入床底。她虽是窈窕纤美,但提起一个男人塞入床底却好像弄一捆稻草般容易。
    这次入房的果然是王勇。他毫不客气招呼一下闪入房示意绿野先关门。
    王勇选坐的位置竟然亦在花解语阎晓雅之间。所以对面的绿野睁大眼睛瞧他。
    王勇讶道:“绿野小姐敢是认不得我?”
    绿野道:“的确觉得有点面生。你真是王勇?”
    花解语笑道:“不是王勇是谁?王勇,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王勇沉吟一下,才道:“这两天我心乱如麻。最后还是决定劝你们快走。快快离开此地,免得麻烦呕气。”
    绿野道:“谁给我们麻烦呢?”
    花解语道:“如果你确实不便回答,就不必说。”
    王勇感激地望她,道:“你们都是最好的女孩子,温柔美丽体贴而又有本事。你们快走一定不要再到这鬼地方。”
    绿野道:“花解语阎晓雅,我想试试他横练功夫?”
    王勇吃一惊,道:“花解语?你们是‘灵犀五点金’?”
    花解语道:“只有我一个是。她们任何一个比‘灵犀五点金’都厉害。”
    王勇还要说话,但忽然咽住,目瞪口呆地看着阎晓雅从床底拉出的人。
    绿野说道:“他不是葛冲之。”
    王勇大吃一惊,道:“不是葛冲之是谁?”
    绿野道:“‘魔鬼’手下,只不过错用了葛冲之的面皮。”
    王勇不知不觉伸手摸摸自己脸孔。
    花解语温柔清晰声音永远使人听了很舒服。纵然在这种场面也一样舒服。她道:“你看,‘魔鬼’不会放过我们。其实从那天起开始,我们已被暗算过好几次。你还要不要说出你自己的事呢?”
    王勇点点头,但神情更沉郁了,道:“既然你们不能不拚,我也只好站在你们这边。不过,你们要知道机会很小。因为他显然不是真正‘魔鬼’,却也差不多。而且他会妖法,我曾三次在梦中几乎被他扼死。”
    三个女孩子都不作声,静静听静静想。
    王勇又道:“除了妖法还有毒药。药之苦我亦已尝过。每年毒发前一个月必须到安居镇,奉上金银珠宝,然后替我解毒。但又种下明年之毒。”
    花解语说道:“相信每个受制的人都查证过自己的确中毒。所以这点不必讨论。”
    王勇道:“正是,但小姐们不可不知。除了妖法毒药外,还有武功。我两年前很自命不凡,江湖已闯了两年多几乎未碰到敌手。但那‘魔鬼’。唉!我其时神智清明亦未受毒药所制,居然在他手底走不上三招。然后他身边三名随从轮流出手,任何一个我接不住十招。”
    绿野微哼一声,道:“就算如此,我也决不低头。”
    王勇叹口气,道:“他最厉害的是把出我几件见不得人的丑事。”这时他面红一下,又道:“我初出道时荒唐该死。但除此之外,我师门和家小有甚么人是我最关心的都查得明明白白。小姐们,这绝非一死就可以了事的。我……我能不屈服么?”
    绿野道:“你做过甚么坏事?”
    在她想来年少气盛武功又不错的小伙了,最多不过欺负人,充其量亦不过杀人而已。
    谁知王勇低声道:“强奸。”
    连花解语也怔一下,才道:“怪不得你被‘魔鬼’吃得死死。换作我也一样,连自杀都不敢。”
    她停一下又道:“葛冲之必定亦是陷于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惨境,怪不得你们都出身大门大派。如果是不三不四家派弟子根本不怕他查出过错。”
    阎晓雅轻轻道:“你见过‘魔鬼’,长得怎样?武功手法如何?”
    王勇道:“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面色黄得像金纸,眼珠黄褐色,头发连衣服也是黄色,虽然五官很端正。可是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因为他有一股说不出邪气恶毒味道。”
    他停一下,又道:“但在梦中他却变成绿色,头发眼珠手脚一切都变成绿色。我挣醒后总要病三四天,喉咙留下瘀黑手印。”
    花解语道:“你有横练功夫尚且如此,别人岂不是老早连脖子都断了?”
    王勇道:“正是。所以凡是听武林有知名人物暴毙,我一定尽量设法偷偷去瞧。去年武当派出身的名镖师‘日月连环’范琦自缢命案。衡山派后辈高手‘迥雁孤飞’郭峻坠崖命案等等,我都用尽办法看过尸身。”
    绿野道:“难道他们喉咙都有扼痕?”
    王勇道:“正是。一个自缢一个坠崖其实是对外间掩饰伤痛藉口而已。”
    绿野生气地道:“如果睡梦中被扼死那多气人,连拼一下机会都没有。我最恨这种躲躲藏藏的坏蛋。”
    王勇深深叹口气,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们。请你们保重,我走啦!”
    既然他武功远远不是“魔鬼”的对手,留下来亦无用处。
    三女默然寻思。花解语忽然道:“还有些细节,例如安居镇他去见甚么人?在甚么地点等都要弄明白。我自己过去问问。”
    花解语去了不久就回来。
    只见绿野生气地向阎晓雅瞪眼睛。
    阎晓雅苦笑道:“绿野动筷子,我拦阻一下,她很不高兴。”
    花解语道:“绿野,有一件事你这辈子一定未做过。”
    绿野本来等她一帮忙解释就狠狠碰回去,谁知花解语却说到别样事情去了。
    花解语又道:“喂男人吃喝,我试过了,你试过没有?”
    绿野疑惑道:“你试过?哼,他们喂我我都不肯。任何男人休想我这样服侍他。”
    花解语道:“这次不妨一试。桌上的酒菜他一定不敢吃。”她指住的是“葛冲之”,又道:“他不敢就喂,好不好?”
    绿野其实亦不是不知阎晓雅的用意。但她自信一直监视得很严密,绝对不会被人动过手脚。同时又不愿领阎晓雅的情,所以生气瞪眼睛。但赌气究竟不及自己性命安危重要。便一言不发,一手捏开“葛冲之”下巴,一手夹菜塞入去。
    阎晓雅配合行动解开穴道,但仍然扣住他背心要穴。
    “葛冲之”眼中现出惊骇之色。绿野又一手硬生生揭掉人皮面具。“葛冲之”痛得叫一声,但还好面上没有损伤。
    此人年约二十三四,五官及面部轮廓有点像葛冲之。
    他已吞下一大口菜,面色大变。
    绿野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那汉子道:“小人张煌。哎哟,小人活不成了!”
    绿野道:“为甚么?”
    张煌道:“酒菜内都已放了东西。”
    绿野给他一掌,登时半面又红又肿,她道:“你自作自受,毒死活该。”
    但张煌忽然睁大眼睛,骨碌碌朝绿野全身上下直瞧。
    任何女性一望而知他心中打甚么主意。绿野反而笑道:“张煌,你色胆好大啊,明明性命难保却还有心思想女人?”
    别人不敢讲的话她都敢讲。她又道:“张煌,别老是盯住我,她们都不错呀!”
    张煌眼中射出淫邪光芒。连阎晓雅不必瞧看亦知道张煌身体发生“变化”。
    阎晓雅冷冷哼一声。花解语又道:“不要弄死他。”阎晓雅指尖内力撤回,张煌却还不知道已经“死”了一次。
    他喉中发出含糊吼声,简直有如野兽。但却是淫邪之兽,任何人现下都能一望而知。
    花解语忽然出手连点他七处大穴。张煌长长透口气垂头昏迷过去。但转眼间又抬头睁眼,好像打个瞌睡回醒,神智恢复清醒。
    花解语道:“张煌,你刚刚睡了一大觉,梦见甚么?”
    张煌露出惊讶之色,道:“对,我作了一个梦。但这个梦……很奇怪……我不敢说……”
    花解语道:“不说也不行。就是冒犯我们亦不要紧。”
    张煌不敢瞧绿野,道:“我梦见你们其中一位竟然没穿衣服,而且招手叫我过去。当然这只是梦,不能当真……”
    他指的那一个,人人心中有数,绿野居然不生气,问道:“那你过去没有?”
    张煌仍不敢望她,道:“我想扑去,但全身使不出气力,急得我拼命大叫……”
    花解语道:“想不到这回用这种药物。这家伙的供词真假未知,但暗暗下毒暗算,真真该死。”
    张煌张大嘴巴却毫无声音,因为有一只很好看的手按住他后背。
    阎晓雅道:“有没有话要问他呢?”
    花解语道:“没有啦。”
    阎晓雅轻拍张煌后背,道:“睡觉吧,最好永远不要醒。不然你会更痛苦。”
    张煌很听话马上闭眼,但面孔却忽然苍白得全无生气。
    很多人的一生中往往经历过生不如死的痛苦经验。事实上往往的确“死”比活着更好。
    只是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冲动。想尽法子也要活下去,就算很痛苦也要活下去。猪狗甚至蚂蚁也一样。可是人应该不同,应该不仅仅为了“活命”而活下去。但人何以怕死要活下去?一万个人有一万个人回答不出。你信不信?
    “界”即是“空间”。阳界是你现在所处的空间。“阴界”是鬼魂幽灵甚至一些统治管理的神明所处的空间。
    不论多少代多少人言之凿凿,几乎肯用性命保证真有鬼魂并且真的亲眼见过。可是迄今仍无有力证据足以证明阴界鬼魂存在。
    但亦不能证明不存在。
    西方教会的“天堂地狱”。中国的“阴阳两界”。以至印度教及佛教的“轮回转世”。共实亦不过在“有限”时空内的空间轮换而已。
    从物质精神兼有,从相对有限的空间。转换为纯精神及较超越的空间。后者就是天堂地狱,或称阴界。
    “黑洞”学说加上“白洞”最近甚嚣尘上。
    “黑洞”其实就是“绝对”,超越了言语思想亦超越我们熟悉的物理现象。佛教徒可以淡淡指出,那不过近似“无间地狱”。离“一真法界”无有文字言事之“不二法门”“真如佛性”境界尚远。(请参阅张澄基教授著佛学今诠,自当对绝对超越时空之观念有所了悟)较超越现世空间的“魔鬼”,有些力量现象自然大过低层次空间的“人”。只不过二三千年来人类既不能肯定亦不能否定,所以混淆至今。
    总之,在有限的相对的时空质量能量之宇宙内。空间必有“层次”。这些层次究竟如何?应以何种方式描述?确实十分困难。
    所以“阴间既不一定有,亦不一定无”。
    用已知推论未知,此种比量逻辑方式自有先天不圆满的缺点。所以“阴间”究竟有或没有?你想法如何呢?
    天上没有月亮星光,因为乌云密布,凄风苦雨竹林发出更阴森凄冷声音。也使得气氛更诡邪妖异可怕。
    密密竹林中居然有块数十丈方圆空地,东首有间石屋。屋内漆黑无光亦无一点声息。“死寂”。对,正是无边苍白荒凉的死寂。
    小辛却瞧得清清楚楚。一道人影从石屋内冉冉飞出,如同没有形质的幻象飘上半空。但忽然落在他面前。
    这人影面孔乍有乍无。整个形象宛如烟云在风中变幻,无有定形。不过小辛至少看见他有一条大半尺长舌头垂到喉咙下面。双眼鼻孔等模模糊糊,似乎被鲜血污染而瞧不清楚。
    此外风声更凄厉,甚至隐有山崩地裂声。任何人一听而知声音是从地狱传来。虽然无人去过地狱,却能直觉知道。
    小辛身子动也不动。世上任何人处身如此黑暗风雨交加环境中,根本连眼前五指也分辨不出。但偏偏小辛看得见。还看得见那幽灵若有若无不停变幻的动作。
    幽灵也好鬼魂也好。若是出现阳间(另一空间)必有原因。
    目前且不管“原因”“来意”,最重要是究竟有没有“鬼魂”?如果没有那只是障眼法,利用我们视听的错觉。如果有,问题就万分严重。“人”应该怎样对付“鬼魂”?
    任何宗教都有禳解祓祛方法。但此等法门仍须祈求借重另一空间“神灵”之力(所谓另一空间,但亦可能属于较高层次空间。以佛教言,天道与阿修罗道是两种不同空间。西方教会的上帝及魔鬼,则显属同一层次之空间)。
    凄厉幽暗的景象,从地狱传来悸人魂魄的异声。加上忽有忽无飘浮于空气之形相。“人力”变得渺小且受种种限制。无论谁胆子再大也禁不住泛起“无能为力”“无力抗争”的沮丧和惊悸。
    小辛完全不懂符录禁咒之道,所以根本无法向“神灵”求助。
    他只有靠自己。但他有能力与鬼魂为敌么?他用甚么方法?
    小辛从来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鬼神。但他却深知一件事:眼前的景象绝对不是“视力听觉”的幻象错觉。因为如此凄风苦雨无边黑暗中,任何人都瞧不见鬼魂影子,亦听不到其他声音。
    只有他小辛,从幽冥世界训练出来的眼力听觉,才看得见听得到。
    任何人如果看不见听不到就等如“没有”。既然“没有”也就不会惊恐。所以眼前的“鬼魂”绝对不是恐吓,绝非想吓得他心惊胆跳而失去自我控制。
    “横行刀”忽然出鞘,宛如电光一闪。但电光只闪一下,其实已交叉劈出两刀。
    事后连小辛自己亦感觉得出,他的刀几乎比“光”还快。
    刀光消失之后。小辛看见“鬼魂”变成四片,甚至听到坠回地狱的奇异声响。
    他心神之坚凝专一固然如不可动摇的金刚,但挥刀的速度居然达到“光”的极限。人类只有“思想”速度(刹那间可以抵达宇宙有限和无限的边缘)可以此拟。但思想在“时空”之内其实没有速度,它的速度只不过“假设”而已。
    幽冥黑暗的天地突然开朗,虽然是深沉夜晚星月俱无。虽然凄风苦雨依旧吹刮飘尘,但至少还看得见天空,看得见竹材阴影,更看得见白色的石屋。
    石屋之内很快就有了灯火。那是小辛点燃一支蜡烛和一盏油灯。
    但一灯一烛光线仍然不能用亮屋内所有地方。因为石屋相当宽敞,故此仍有阴暗之感。此外有些巨大的神像投下的黑影,以及阴暗墙角两具棺材。使得周围浮动着妖异神秘的气氛。
    屋内一个人都没有。
    小辛站着不动,亦不作声。
    起初并无异状。但不久小辛就好像已溶入夜色中,溶入妖异神秘气氛中。
    如果此屋经过千百年都无人发现闯入。则屋内的神像棺木包括小辛,都等如不存在。
    但屋内的一切(当然包括小辛)却的确存在。
    两口棺木一口漆黄,一口漆黑。黄色棺材忽然“格勒”一声,棺盖滑下三尺,那情形就像我们常见常用的长形印章盒把盒盖捺开一样。不过棺材盖会动却实在太奇异恐怖了。
    一颗头发蓬松的头颅伸出棺外。
    这颗头颅尽管出现得很可怕,但却不是骷髅。不但有头发,有眼耳嘴鼻五官。眼睛内有眼珠,亦会转动瞧看。
    小辛的侧面反而明晰清楚。不像正面有一层迷雾阻隔。
    但他好像永远不会移动的石头,又像明暗幻灭的烟雾空气,明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棺中伸出的头颅亦就此停止任何动作。好像凝结在空气中。
    至少过了一个更次,棺中头颅突然冒起露出肩膀胸口,而面上五官会活动,于是这颗突兀诧异的头颅变成“人”。
    小辛也忽然会动,转头望住他,目光澄明而又锐利似刀。
    棺中人年约四旬,面颊瘦削,宽阔额头显示喜欢思想,亦是眈于幻想的特征。
    他叹口气道:“你真是小辛么?”
    小辛冷冷瞧他,然后目光转到左边一个面目狰狞头上有角的神像。神像全身金色左手指尖吊着两个小小草人,草人身上居然有衣服,看得出是女性衣裳。
    神像右手也吊着两个草人,不过却是男性。
    小辛道:“这两男两女是谁?”
    棺中人道:“女的一是花解语,一是绿野。男的一是连四,一是小郑。”
    小辛道:“你想咒死他们?”
    这是“魇胜之术”。我国自古已有之,除了念咒魇外,用祭炼过的法器如小刀小箭等刺入草人身上,而对方身上就会莫名其妙到处疼痛,或是整日昏昏沉沉终于暴毙。
    棺中人道:“不是我,我没有那么大本事,而且灵不灵能个能害死人我也不知道。”他声音表情都很诚恳,似乎可以相信。
    他又道:“我姓金名阳,原籍邯郸。我在路上忽然发现你,感到你好像对我很有兴趣,所以星夜赶到此地。你当也知道我想托庇此地教门中一位前辈。”
    小辛道:“你交代得太含糊了。此处的地名、住持、派别、过去历史等全不提及。你何以要隐瞒?”
    金阳忙道:“不,我一定通通讲出来。但先请问你一声,九幽使者怎样了?”
    小辛道:“你问那个吊死鬼么?”
    金阳压低声音,道:“别这样说,他怎样了?”
    小辛道:“你先回答。”
    金阳恭谨应道:“是,此地是舒城西南十二里的‘鸣篁小筑’。住持是长春子真人,他虽然年逾六旬,但外表看来像十四五岁童子一般。长春子真人是‘青龙社’元勋,道教正一派耆宿长老,已得南宫列仙之位。我这样说不知你明白不明白?”
    小辛没有一点表示。
    要知道教内容包罗广泛得惊人。举凡天文、地理、阴阳、术数、医药、星相、符录、技击等都精研奥妙。用来配合服气、炼养、服饵、烧炼等达至玄奇神秘境界。例如内家剑术便以“形气合一”为最高造诣(炼气是内功,炼筋骨是外功)。地理有“堪舆学”等等。
    符录咒术驱神役鬼只不过是道教其中一门。“正一派”就是专尚符录驱遣之术,如江西龙虎山“张天师道”便是。所谓“南宫列仙”,即专司人命祸福的神明。
    由于道教内容博大深精而又流于驳杂。因此正宗道教主流“丹道”反而不甚为人所知。无数装神弄鬼的神棍都假借道教之名骗人敛财,使得世人误会极大,竟不知道教其实是我国极深奥精微的“学”与“术”。
    道教中人往往说“旁门八百,左道三千”。此一形容道教混乱驳杂的话既痛心而又真确。像金阳口中的长春子,根本就是邪门方术之士。道教决不会承认他。有识之士亦一定看得穿他他的凶恶诡邪面目。
    小辛道:“你旁边棺材内就是长春子?”
    金阳道:“正是。但我所知他情况很不妙,至少目前比死人还糟糕。”
    小辛道:“难道为了吊死鬼之故?”
    金阳吃惊地道:“九幽使者与他元灵合一。万一九幽使者发生意外,长春子真人当然亦受害累不浅。”
    小辛道:“你何故不站起来?何故不离开棺材?”
    金阳道:“此棺材不但整个是铜铸的,而且祭炼多年,必要时我可以很快关闭棺盖,连九幽使者亦奈何我不得。”
    一切疑问他答得很快很坦白。小辛开始考虑可以相信他。
    但有一点他故意不问,而这问题非常重要。那就是既然施展“魇胜”之术。既然有绿野、花解语、连四、小郑。何以没有“阎晓雅”?何以没有他“小辛”在内?
    又既然金阳不解释这一点,显然他还藏着很多秘密。这种人信得过么?
    然而小辛却很信他的样子,道:“听我的劝告,金阳,赶快脱离这种邪教。生活是好是坏,快乐或寂寞,都好过这种人非人的诡邪生涯。”
    金阳叹口气,道:“我明白,因为我已想过千百回。如果你要打开另一口棺材,我一定得先行关闭这个铜棺盖。如果你不愿冒险,那我就出来。”
    小辛沉吟一下,道:“你先关闭棺盖。我可能撬开那黑棺,也可能离开。”
    金阳道:“你最快离开。”忽然压低声音道:“长春子真人可能因九幽使者失败而陷入昏迷。但亦可能诱敌。”
    说完,便匆匆躺下,“叭嗒”一声铜棺盖关闭得连一条缝都没有。
    小辛毫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有何想法。
    那座金色狰狞的神像栩栩如生,浮动着邪恶可怕的气氛。
    在他手中的草人,是不是表示“命运”已控在手心中?
    光芒一闪,横行刀已出鞘入鞘,但任何人当场目击亦不可能看见此刀。因为太快了。快得连声音亦瞠乎其后。出鞘入鞘的声音隔一阵才听见。
    金色神像忽然裂开跌坠地上,发出很大响声。而他手中四个草人亦通通分开两截。
    小辛眼睛四下搜索一阵,嘴角忽然泛起冷笑。
    黑棺据说是长春子真人匿卧。但粗重呼吸自始至今都很清晰(当然仅是小辛的听觉)。但铜棺内忽然全无声息,显然棺内已经没有“生命”。
    那么金阳到何处去了?他若是死亡的话却又是因何缘故?谁下的手?
    小辛刀光乍现又隐。但见铜棺(每一面厚达三寸)拦腰多了两道裂痕。小辛只须轻踢一下,当中一段便滚开一侧。
    棺内哪有人影?不过棺底却有一个洞穴。洞内黑暗而又阴风恻恻。
    小辛侧耳倾听一会,突然离开石屋。身形霎时隐没漆黑夜色中。
    竹林内更加黝黑,不必任何邪法妖术都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人从一丛竹树下悄地然冒出面,动作既轻灵又没有声响。简直有如幽灵出现。
    但并不是没有人发现他。因为他才往前迈出两步,突然胸口一疼急刹住去势。
    他根本就是自己把胸口往那尖锐之物碰去。当然只要他刹住脚步,创伤就到此为止。
    这片竹林,这处地道出口,他已熟得不能再熟。闭上双眼亦可行走自如。
    但那是甚么物事竟然刺破他胸口肌肉,使他受伤流血?难道是小辛的“横行刀”摆好方向等他碰上来?
    金阳打死也不肯相信小辛有此本事。根本不可能!除非小辛属于黑暗之鬼魂。否则此时此地焉能来到并且摆好宝刀架式?
    但小辛的声音传入金阳耳中。一点不假正是小辛。声音很冷漠,听不出一丝得意或奚落。
    他道:“金阳你如果不想回答我的话。只要路前半步,就不必说任何话。我意思说你无须浪费藏在牙齿内的毒药。弄个假牙装上毒药要费不少工夫时间。”
    金阳全身冒出冷汗。像小辛这种敌人太可怕了。简直倒了八辈子楣才碰上他。
    小辛又道:“其实你如果说你是九幽使者,我会更相信些。你自己知不知道你的面孔告诉我,你很少用这副真面目见人?通常你都戴着人皮面具,如果你身份如此简单,何须时时戴用人皮面具?”
    戴人皮面具居然也会留下痕迹,的确是谁都想不到的。金阳心中泛起“崩溃”之感。谁教他如此不幸碰小辛这种敌人。
    小辛又道:“安居镇繁荣得不合理。而有些情形除了邪门左道的帮会之外不会存在。你倒底开不开口?”
    金阳几乎听见“横行刀”刺穿他心脏声音。因此他打个寒噤,道:“你好像甚么都知道,我还说甚么?”
    小辛道:“你肯开口就行。我自然有很多问题。不过,我事先声明。就算你完全回答而我也很满意。但你仍然要受惩罚,至少要使你以后不能再去害人。”
    金阳呐呐地道:“你不觉得太过份么?”
    小辛道:“不,你这辈子只遇到我一次。老实说像我这种人很少很少。别人见到你只好任你欺负荼毒,以往之事我没有责任。但以后我就不能推卸责任了。”
    金阳道:“我平生第一次听到这种怪论!但你确实使我无法反驳。”
    小辛喃喃道:“你不能代表命运,甚至连傀儡亦不够资格。但恶仙人韩自然……”
    金阳讶道:“谁?你提到谁?”
    小辛道:“恶仙人韩自然。你听过这名字没有?”
    金则道:“当然听过。他是排教第一高手。你认识他?”
    小辛道:“不认识。他比长春子如何?”
    金阳道:“不知道,我看差不多。但很难说,派别不同修为不同。”
    小辛道:“我就从韩自然问起……”
    当然“安居镇”的古怪不会遗漏。小辛这个人一旦用“逼供”方式问话。其详细周密的程度你连做梦也想不到。
    ×××小郑样子很狼狈,满头蛛丝满身灰尘。又黄又瘦的面孔显示他既缺乏食物又缺乏“水”。其实任何曾经流浪过的人都知道,食物可以缺乏几天,至多饿得呱呱叫,但几天没有“水”喝,那才是大事情。
    他灌了一大壶冷茶,吃一块甜饼,舒服地吐一口大气,道:“咱们有三日三夜没见面了。你们三位姑娘好么?”
    绿野皱起鼻子,很不满意地道:“好个甚么,除了花解语外,我们都差点被毒死。”
    小郑道:“在下隐身于隐贤阁一个角落中,三昼夜下来,几乎真的变成一只蜘蛛。”
    花解语道:“蜘蛛,为甚么是蜘蛛?难道你不可以变成苍蝇蚊子?有甚么好处?”
    绿野道:“至少你有很多东西吃。甚至可以吸仇人的血。”
    小郑怔一下,道:“在下一定记住姑娘这番话,可惜我那三天三夜变成天花板墙角的蜘蛛。我既不能吃虫过日,只好忍熬饥渴。”
    花解语道:“隐贤阁有何动静?”
    小郑道:“动静?一点都没有。梁老员外和大公子二公子每天过得很舒服。每天讲究营养长生之道。差点闷死我。”
    绿野道:“既然你探听不出任何消息,你为何不早点回来?”
    小郑摊开两手,苦笑道:“走不了呀小姐。那是二楼大厅天花板上的角落,红砖隔间居然砌贴屋顶。屋顶是厚铁板上加一层瓦面。”
    绿野道:“屋顶弄不破,红砖也撞不穿?真真胡说。”
    小郑倒吸一口冷气,道:“幸亏没撞破。你道两面砖墙的另一边是何等所在?讲出来你们绝不相信。”
    他眼神透露的惊恐情绪,显示犹有余悸。以小郑尚且骇成这等样子,情况当然极不简单。
    小郑又道:“鬼,真正的鬼。在下总算是亲眼瞧见了。”
    房内静寂片刻。绿野突然冷笑一声,道:“既然有鬼,你一定想叫我们快快离开此地,对么?最好连小辛也不要去追他?”
    小郑说道:“在下真有此意。”
    绿野道:“既然红砖砌贴屋顶,既然你不敢撞破砖墙。你怎知两边隔壁都有鬼?你怎能亲眼看见?”
    连花解语也认为小郑大概“哑口无言”。这些疑问绿野不问她也要问。
    小郑迟疑一下,才道:“在下有法子看得见隔壁情形。”
    绿野故意装出客气之状道:“哦,真的?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们,以开茅塞?”
    小郑又迟疑了。绿野马上翻脸怒声骂道:“你以为我们刚出道闯江湖的么?我们很好骗是不是?混账之至。你的眼睛能够透过砖墙?你在骗谁?究竟想怎样?”
    她的连珠炮还有得放,如果不是花解语拦阻她。
    花解语道:“小郑,东瀛忍术固然宇内知名,神秘莫测。但难道有天眼通的本事能透过砖墙?”
    小郑忙道:“不是肉眼,是靠一种工具。很精巧,是一支钢管两端镶嵌凹凸玻璃。钢管有个管套,是更精粹的钢外面镂刻螺旋纹,一端极尖。用这钢管套先钻透一个洞,才把窥管塞入去,就可以看见另一边墙的情形。”
    花解语道:“一根小管子看得见范围很有限得很。真的有用么?”
    小郑道:“全靠那两块凹凸玻璃,使砖墙变成纸一样薄。如果你眼睛贴在纸洞瞧看,隔壁情形大概没有看不见的。”
    绿野一掌拍在桌上“砰”一声,怒道:“好小子,你有这件东西,我们一路上睡在你隔壁的,岂不是都让你看够了?”
    花解语总算明白小郑起初何以不敢说出来之故。事实也正如绿野所说的不错。一路上那一个在小郑隔壁的房间,最少换衣服时完全等如在他眼前表演。
    小郑忙道:“在下不是那种人。两位小姐们万勿误会。”
    绿野伸手摊开手掌,道:“拿来,这件物事非充公没收不可。”
    小郑苦口苦脸地拿出一支才小指粗细的黑色钢管,长约八寸。管套身上果然镂刻螺丝纹路。
    绿野依照小郑刚才解释的方法随手放钻砖墙,暗暗贯注内力,果然很容易就钻透过去。然后抽出窥管穿过小孔,眼睛凑上去瞧看。外面是通天院子,果然有如眼睛贴在纸洞瞧看一样,视界既广阔又甚是清晰。
    绿野一面瞧一面道:“有趣,有趣。但一想到我们都在你眼前赤身裸体时就十分没趣。没趣得简直可以杀人。”
    小郑用哀鸣似的声音道:“小姐们,在下当真不是那种人。”他眼睛不时溜过阎晓雅俏丽绝俗的面庞。现在看来有点苍白,又平静得全无一丝表情。
    这不是好现象,小郑心中长长叹息。如果对象是热艳如阳光的绿野或是温柔似春风的花解语。她们能使任何男人发生激情欲火。任何男人有机会瞧看她们赤裸肉体决不会推辞。
    但阎晓雅则完全不同。至少在小郑心中如此,他绝对不愿“偷窥”,除非她允许,自当别论,可是能“解释”么?谁会相信?
    小郑自己感到一下子打落十八层地狱深渊底下,三年来水磨功夫已成白费。他忍不住轻轻叹口气,干脆不再解释辩白。
    绿野让花解语、阎晓雅都瞧过,忽然撇开这尴尬话题,问道:“你真的见到鬼?”
    小郑没精打采点头。现在就算有一万两黄金让他提也提不起劲。
    绿野道:“别装出要死不活的死相。鬼究竟甚么样子?”
    小郑道:“有些七孔流血,连五官都瞧不清楚。有的披头散发,舌头垂到喉咙,有些少了半边脑袋,总之,你一见就非大呕特呕不可。”
    绿野一双手摸摸肚子,果然有想呕吐的感觉,道:“你见到很多鬼?”
    小郑道:“大概六七个七八个吧?反正我认不得他们。”
    绿野道:“最要紧的是‘鬼’杀害活人么?你在隔壁他们何以不知道?”
    小郑忽然精神一振,道:“当然能害死活人。葛冲之,那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我亲眼见他被鬼扼死……但也可能被骇死。”
    花解语柔声道:“你看见?能不能说得详细点?”
    小郑道:“那天晚上,葛冲之在右边房间。房间大得离谱,却空荡荡,全无家私,只有四面墙角各插一支三角幡旗。门口两边亦各插一支。灯光不大明亮,却足以看清楚房间内一切。葛冲之是被一个连头罩住的白袍人带入房。白袍人转身就走了,房门仍打开着,两扇窗户居然也没关上。葛冲之行动时显然强健敏捷如常。他从窗户及门口向外探看一阵,忽然回到房中盘膝而坐。如果我知道后来会有恶鬼出现,那时一定不顾一切警告他。”
    绿野怀疑地道:“你发出警告有用么?”
    小郑摇头承认道:“没用,因为恶鬼四方八面把守着门窗。葛冲之一定是发觉灯光突然黯淡而且带着昏黄幽绿色,跳起身四面瞧。门口出现第一个恶鬼,长着骇人的舌头一下子就粘中他的面孔。葛冲之左右飞跃,动作很快。但舌头仍然在他面孔粘着。而接着一个狰狞青色恶鬼出现,从侧边碰撞他。他脚步没有移动,因为青色鬼根本像一阵风透过他身体。不过他身体剧烈大颤一下,显然是很冷或很不舒服。又有三个恶鬼出现四周。葛冲之像被困的野狗不知往哪里逃走才好。忽然一个只有半边脑袋恶鬼迎面扼住他的咽喉。他做出极力扳开颈子鬼手的动作。但没有用,终于弯曲得像虾米倒地不起。是活活被恶鬼扼死。”
    三位美女都不作声,过一会花解语才打破沉默,轻轻道:“据我所知,有些毒药可以使人死得像鬼扼喉一样。”
    小郑道:“在下也知道,不过,第二第三晚葛冲之都出观过。”
    绿野道:“他没有死?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甚么?”
    小郑道:“唉,第二晚葛冲之出现大厅,可真骇得在下头皮发作。心里又糊涂得想不通是怎么回事?梁大公子居然跟葛冲之说话,幸而不久葛冲之小心翼冀揭下一张人皮面具给梁大公子看。”
    绿野道:“原来是他。他真名叫张煌,已向阎王爷报到啦。对了,第三晚呢?不对,张煌怎能回去出现你眼前?”
    小郑神色不大好,道:“因为在下看见的是葛冲之的鬼魂。”
    没有催促或诘驳,小郑又道:“他满面血污,只有从衣着以及说不上来的感觉认出是他。真的是鬼魂。昏暗带绿的灯光,在空中飘浮的形体。在下一闭眼就仿佛看见那可怕阴森景象。”
    房间内幸亏人多且是大白天,但已有人觉得阴风阵阵使得全身都不舒服。
    小郑忽然提出一个问题,道:“那白袍人生活在许多恶鬼包围中。他究竟会不会害怕?”
    当然无人能权威肯定予以答覆。绿野道:“如果我能指使一个鬼魂听话做事就很满足了。他为何弄那么一大堆恶鬼呢?”
    花解语道:“如果都不过是障眼法,而我们却被骇走岂不可笑?”
    绿野道:“小郑,既然你很害怕何以不赶快跑?你真不怕鬼?”
    小郑苦笑道:“在下无路可走,大厅有毒阵封死。虽然那梁二公子看来道行不深。但他对父亲大哥猛吹一气说是如果不佩戴他的香药囊就算会飞也飞不出厅门。”
    绿野却也不禁同情他的境况,道:“听来情势比前狼后虎还危险可怕。幸好你终于逃得出来。”
    阎晓雅忽然打破沉默,道:“我第一点怀疑是平生鬼话听得不少,有鬼上身鬼打墙水鬼打替身等等故事。但鬼魂似乎很少集体行动,从未听说一下子见到那么多恶鬼的。”
    小郑陪笑道:“你说得对,我也从未听过。”
    阎晓雅又道:“第二点大厅既有毒阵封锁,可见得梁二公子使用过毒药。我知道有些药物能使人无中生有看见碰见种种怪事。梁二公子的毒阵有没有用上这种药物呢?”
    小郑愣一下才道:“这……在下就不知道了。”
    花解语道:“阎晓雅的怀疑理由坚强得很,绝非无的放矢。”
    绿野以怜悯的眼光望住小郑,道:“你可能被骗了,也可能你平时幻想太多,所以故事很精彩。如果你要休息,我们自会求证一个正确结果。你安心休息好了。”
    花解语道:“我们吃过午饭就出发,半夜可以赶到安居镇。我的确不想小郑被骗甚至把我们都吓跑。”
    阎晓雅淡淡地道:“他就算跟我们走,亦不必潜入梁家隐贤阁,小郑你放心。”
    小郑一点不放心,反而烦心之至。好不容易千辛万苦逃出鬼窟毒阵,为何又要眼睁睁往里面掉呢?但不去行么?能让阎晓雅甚至花解语绿野三个美女冒冒失失跌入罗网?
    他叹口气,道:“好,在下很明白。如果你们三位小姐不能亲自证实一下有鬼,你们永远不会相信亦永远不安心。”
    他再瞧瞧三个美女的面色表情,之后叹气声更深更长,喃喃道:“证实世上有鬼无鬼当然很重要。但只怕葛冲之那小子占的份量更重,你们根本要替他报仇。但你们和他才见过两面,值得冒此大险吗?”
    阎晓雅忽然道:“小郑,这回你要使出看家本领才行。”
    她身边花解语、绿野解释道:“我们在合肥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监视中。我们就算骑最快的马赶到安居镇。但四条腿远远比不上两只翅膀,人家用信鸽联络可以布下最有效最可怕的罗网等我们自己一头钻进去送死。所以我们第一步首先要扭转恶劣局势。”
    绿野道:“小郑有此本事?”
    阎晓雅道:“若是我们当作要暗杀梁家之人,他就有很多办法可以在不知不觉间渗入梁家附近甚至那些人身边。”
    绿野道:“棒,棒极了。到时,我暗杀手段一定不比你们差。”
    阎晓雅道:“小郑,等一会你去找个地方,准备供我们大家躲藏一天。我们晚上赶路,天明前抵达安居镇。当然在安居镇附近必须有地方藏身,度过白天等夜色来临时才出动。”
    小郑苦笑道:“在下早已在安居镇找好地方。是一间骡马行废弃的廊寮,水、食物、灯烛、床铺都弄妥。甚至还有两缸老酒。”
    绿野马上称赞他道:“你真了不起,许多事都有先见之明。”
    小郑又道:“北城外三里左右有个路亭,亭边一条黄泥路进去有间泥砖房子。我已租下来。酒水食物床铺等也通通准备好。”
    绿野讶问道:“你打算长住合肥?”
    阎晓雅道:“当然不是。这一着是此次行动胜负关键。我们分头消灭监视跟踪之人以后都躲到那屋子。等晚上赶赴安居镇则在那廊寮躲上一天。于是我们夜晚行动时,对方根本不知道我们踪迹。”
    绿野听了不觉目瞪口呆,道:“难为他想得到而且预先准备好。你们从前暗杀行动,无疑极秘密迅快有效。”
    小郑、阎晓雅都不答理这话,花解语道:“万一我们当中有人不能独力消灭监视跟踪之人怎么办?”
    小郑马上道:“仍然到城北外碰头,那时合四人之力出手。如果仍然不行,我们根本不必去安居镇,趁早想法子逃命就是。”
    他忽然笑一笑,又道:“如果有人能追得我们鼠窜逃命,滋味一定很不错。现在诸位小姐休息一会,在下去去就来。”
    绿野等他走了才问道:“阎晓雅,他此去好像有点古怪。”
    阎晓雅道:“他先去布置,但连我也不知道他这回用甚么手法。”
    绿野道:“我忽然很羡慕你。能跟这种高手搭档必无往不胜,简直不伤一点脑筋。”
    阎晓雅叹口气,道:“你一定忘记那只窥管了。小郑最可怕的是你根本测不透他转甚么心思以及还有甚么古怪法宝。”
    小郑的确不容易猜透。例如他不久回来之后向三位如花似玉的美女说道:“在下已安排好三个不同地方,一处是人家,两处是店铺。里面都有一个女孩子等着。你们三位小姐进去把身上衣服给她穿上,自己换了男装。那个女孩子将会利用轿子或马车隐藏起面目,先在城中兜个圈子才到郊外荒僻地方。三位小姐必定很容易找出所有监视跟踪之人迅予消灭。”
    这种高明的手法周详计划咄嗟间就已弄妥。小郑在绿野的心目中的地位登时连升几级。
    小郑将三处“金蝉脱壳”地点交代清楚便走出房间。然后,只有转眼工夫他的声音透入来道:“在下已扮成中年小商人模样,上唇留一撮小胡所以很容易辨认。三位小姐一齐出动最妥,好使对方手忙脚乱一时不及调派人手。”
    三女一齐起身,但最兴冲冲的绿野忽然沉默收敛笑容。
    阎晓雅马上发觉而阻止大家出门,说道:“绿野,有件事要事先想好才行。如果你找出监视跟踪者并且出手杀死之后,尸体如何处理?又若是有两个三个人,那么尸体不易处理妥当呢?”
    绿野没精打采地道:“我刚刚正好想到这个问题。”
    花解语温柔地道:“你从前杀过人没有?”
    绿野摇摇头。前天她以飞剑隔窗刺穴制住一人,也非致命杀手。后来有公人来查店,把那房间一死二昏共三人带走。
    花解语又道:“既然你从未杀过人,这次行动就麻烦得多。我们绝对不许监视跟踪者活着回去报告。但从无杀人经验突然要冷酷处死无能反抗的小角色,却又十分困难。”
    绿野也不能不承认花解语说得很对。情绪冲动时杀人容易,最好加上激烈打斗。那会使你忘记一切顾虑及心理上的怜悯不忍不安等情绪。但若要你冷酷冷静地杀死一些无力反抗的小人物,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阎晓雅向窗外道:“小郑,你还在么?”
    小郑声音透入来道:“在。”
    阎晓雅道:“这回是第一次,你帮绿野的忙好不好?”
    小郑道:“当然好。绿野小姐,在下会跟在你后面。不必难过,每个人第一次杀人都不容易。你到时不想出手就不必出手。”
    世上很多事情往往说时容易做时难。
    但又有很多事情是“做”时容易“想”时难。“想”并非设计之意。而是在你想象中你觉得万分困难和困扰,心里畏缩害怕。其实你一旦去“做”一旦真正面对它,居然一点不难。
    “杀人”究竟属于哪一种呢?
    绿野忽然为此而大伤脑筋,心脏亦跳得比平时快。掌心不时会沁出汗珠——紧张。
    ×××郊外的风很清爽,没有人影,蝉嘶鸟鸣平添无限幽趣。
    绿野虽是坐在一株参天古树高高横枝上,却躲不掉来自心中之压迫感。
    根据小郑的布置预算,一顶青布帷幔严密遮掩的软轿就快经过树下。而消失于另一边树林内。
    如果有人跟踪此轿(以为绿野躲轿中),则不久他也会经过树下。绿野刚才已暗中跟随软轿在城内兜了好几条街,一些可疑人物样子衣着等都大略有了印象。
    如果可疑人物经过此地,便毫无疑问必是敌方派跟踪之人。“杀死”他“消灭”他绝对不会冤枉好人。
    青幔软轿出现视线内的路上,很快来到树下并且从她脚底经过。
    该发生必须面对的事情终于迫的这眉睫。绿野心跳速度更快,快得好像随时会从喉咙跳出。她忽然想起花解语而满腔俱是怨恨。因为如果花解语少一点温柔体贴善观人意当时没有看出她未杀过人,此刻情况绝对不会构成如此。至少她不必一直想着“杀人”,不必观察分析自己。
    她尤其担心的是一些可疑的人物中,只有一个满面横肉剽悍大汉一望而知不是好东西。“消灭”此人大概不困难(指心理上)。如是其他像那温和笑容中年人。那年轻态度斯文佩剑小伙子。又那衣服旧而干净的小生意人。杀死他们任何一个都觉得不舒服。
    只希望来的送死者是那凶悍大汉就好了。
    小郑设计的陷阱果然不落空。有人来到树下,行动轻捷如捕鼠之猫。可惜他正好经过绿野脚板底下,所以躲不过她眼睛。
    情况真是又糟又可怕。他竟是佩剑斯文年轻人。
    绿野痛苦的呻吟连声(当然没有真的发出声音)。然后飘落地像一片叶子。有如小辛说过的“落叶”。唉,小辛这害人精不知跑到甚么地方去了。如果不碰见他,生活变化就不会如此巨大剧烈。
    真是愚蠢可笑之至。跟踪者被人反跟踪甚至已站在背后还不知道。这男孩子一定没有经验,武功亦不高明。他只不过是小角色。但令人不懂的是他为何用那种姿势站定不动?似是向前远瞻,同时又右顾身边丰茂野草。
    绿野忽然感到吃惊。因为那可笑“男孩子”分明用出名阴毒狠辣一击必中的“大灵猫七式”。一点都不俗,只看他身体斜倾微微侧头的角度以及不动如山冷静忍耐意味。你如果见过“最好”的猫捕鼠情景,就不必形容解释。就是那种姿势味道。
    所以绿野真的大吃一惊,虽然看来“男孩子”注意在脚边茂密草地。但也说不定会突然翻身扑击,这一击必定快逾闪电,恶毒难当。
    幸而绿野的大惊只不过是诧异意外,并非惊慌害怕。其实她反而精神集中极为冷静,全身任何一根肌肉及神经都准备好。每一瞬间第一刹那都能全力应付猝发狙袭。
    过了相当久一段时间。绿野清清楚楚看见“男孩子”颈部,肌肉最先放松,跟着是背部腰部然后双腿。其实“肌肉”都是覆于衣服下,她仅是以锐利细致精密的感觉观察得知而已。
    绿野这时才说道:“你到底是猫还是人?”
    “男孩子”全身肌肉一下子抽紧,恢复充分劲力动作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
    绿野又道:“既然你出身‘一路哭’魏双绝门下。当然知道世上最好最灵巧凶猛的猫畏惧甚么,你知道么?”
    “男孩子”半晌才道:“我不说。你如果知道你告诉我!”
    绿野道:“我绝不告诉你,因我要用这方法杀死你。”
    “男孩子”全身肌肉收缩更紧,身子缩小一点也矮了一点。
    他声音有“谨慎”甚至“谄媚”之意,道:“绿野小姐,我认输投降行不行?不知道甚么缘故我竟然害怕不敢出手。”
    绿野别的本领高明与否是另一回事。但揣摩男人心理无疑是一流高手。形形色色的男人不管说甚么话,她已被训练得一听而知此人真正心意何在。
    因此她突然滑退六七尺之远。但她脚步尚未停稳,却已看见“男孩子”纵身扑掠。双手都有一支尺许长利刃划过她原先站立之处。他动作之快利刃截划之狠毒难以形容。双手挥扫动作宛如猫爪。但比猫爪厉害可怕得多。因为不是爪而是锋利刀刃。
    “男孩子”一击落空便已退回原来位置。一切攻守进退动作速度快极,泛出“恶毒”味道。
    绿野凝视他面孔,心中涌起很多感想。
    别的感想都可置之不理。只有“可怕”此一感想极为鲜明。可怕的是“男孩子”身上虽是佩带长剑。但其实只是幌子只是骗人的道具。他根本不动用长剑。因此如果你小心注意等待他拔剑的动作你就上当了。他的“猫爪”藏在袖中肘底,随时可伸出使用。多可怕!
    绿野忽然叹气道:“你虽然已得到‘一路哭’魏双绝真传,虽然你的奸狡阴毒亦比得上他,但我仍然觉得很难杀死你。”
    “男孩子”讶道:“我已得师门真传,你当然很难赢我杀我。你的话不通之至。”
    绿野道:“我的意思说你简直像魏双绝可恶该杀,但我仍然心软下不了手而已。并不是说你的本领高明。以我看来你刚才出手那一招至少有七个破绽,都是致命的破绽。你信不信?”
    “男孩子”道:“不相信,而且家师也不是可恶该杀之人。”
    绿野道:“你知不知道为谁做事?知不知道人家为何要你跟踪甚至杀死我?”
    “男孩子”道:“家师知道。”
    绿野哭笑不得望住对方,想不到这小子比她还任性还不讲理。
    “男孩子”又道:“强存弱亡适者生存是大自然不易之理。你敢说不对?若不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为何你有鸡有鸭可食?有猪肉牛肉可吃?”
    绿野呸一声,道:“鸡鸭猪牛只是畜生而已。”
    “男孩子”道:“畜生亦是生命,你以为人类真比畜生高贵?不对,人类只是‘强者’而已。畜生是‘弱者’所以任人屠宰食用。”
    绿野瞪目道:“魏双绝教你这等理论?但你别忘记他的外号‘一路哭’。这个人之残酷嗜杀天下知名。所以他所过之家绝对不止是一家哭而是一路哭,你有资格谈论那些问题?”
    “男孩子”道:“家师杀人无数这是事实,但并非说他不讲道理。”
    他突然闭口因为他发现那艳丽充满诱惑的少女竟然陷入沉思之中。她此时此地怎敢如此疏忽大意?难道全不考虑到他可以一跃两丈瞬息间于她身上划开七八道致命伤口?
    但他动也不动,只因绿野极可能是诱敌之计。任何人都不可能于此时此地陷入沉思中。
    绿野终于回过神来(在他看法必是伪装做作)说道:“如果小辛在此地就好了。你该不该杀小辛会立刻告诉我。但我其实却已知答案。”
    “男孩子”讶道:“小辛?横行刀小辛?听说他像魔鬼一样的可怕。他也会用思想,会讲道理?”
    草丛中突然有人应道:“小辛绝对不是木头,我敢保证这一点。所以我也保证他会思想亦会讲道理。”
    声音虽然从“男孩子”脚边草丛内传出。却不是他方才眈眈虎视之处而是在另一边。所以若说那“男孩子”早已发觉有异,准备出手,却也弄错方向酿成大祸。
    草丛中伸出一个人头,原来是小郑。
    小郑又道:“如果要小辛回答。他一定微笑道‘杀吧’。既然是强存弱亡的世界,还替他考虑甚么?”
    绿野欣然叫他一声,举步走过来。她知道“男孩子”百分之百已被小郑制住。所以根本没有可以担心的。
    她道:“小辛听见必定很欣赏。我也觉得他会这样说法。”
    “男孩子”这时已发觉全身麻木,虽然不知道何故如此?但却已知道不必追究了。
    他居然还能开口,道:“小郑,听说你是第一流的刺客,是最佳的暗杀道高手。怪不得我被你愚弄误以为右边草丛内有问题。但现在不谈这些,你杀人必有代价,请说出一个价钱好么?”
    小郑声音中没有甚么劲,显然对此话题不感兴趣,道:“这一类的话我听很太多,现在不想听了。人人以为花钱就可以买我。但你看我像一件货物么?”
    “男孩子”道:“我出得起大价钱,十万两怎么样?”
    小郑道:“十万两的确是大数目,连纯金做的金人都买得到。可惜我有血有肉还有感情。你再加十倍也不能买我。”
    绿野道:“小郑,真的一点没得商量?”
    小郑怔一下,道:“小姐,你居然帮他讲话?”
    “男孩子”忙道:“绿野小姐请帮帮忙……”
    绿野道:“你放一百个心,因为我绝不帮你的忙。”
    小郑恢复笑容道:“绿野小姐,你是不是想留个活口好问问对方的布置诡计。”
    绿野道:“不,我打算问他几句话,他回答也好,不答也好。跟着我就和她公平决斗一场,我要和你商量的就是此事。”
    “男孩子”立刻道:“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回答。”他当然希望有回答的机会。因为有得回答就等于有放手一拚的机会。
    小郑居然不考虑不啰嗦道:“好!绿野小姐如果你不行我替你报仇。”
    绿野绽开粲灿的笑容。比艳丽的壮丹花好看动人百倍,因为就算天下最美丽名贵的牡丹花也绝对没有一朵顷刻开放。
    她道:“‘魔鬼’倒底是谁?最好有个名字。因为很多人也叫小辛做魔鬼。”
    “男孩子”道:“我们都尊称‘祖师’,道号是长青子。”
    绿野哼一声道:“甚么长青子。听起来很好听,其实叫做老坏蛋才对。”
    “男孩子”道:“长青子祖师并不老,只有四十来岁。”
    绿野道:“就算他不是老坏蛋,也算是中坏蛋。”
    这回她见对方不辩驳,更是觉得意道:“中坏蛋对不对?”
    “男孩子”只好道:“在下不知道,但小姐的话大概错不了。”
    绿野道:“你师父呢?”
    “男孩子”马上答道:“家师现在在安居镇,你们不必找他,只要用真正武功赢得我,他定会找上你们,而你们想不见他都办不到。”
    小郑接口道:“笑话,谁不是用真正武功?”
    “男孩子”大声道:“你,你趁我全神对付绿野小姐时施以暗算使我全身麻木。这是哪一门子的武功?”
    小郑的声音冷如冰雪,道:“暗杀道上乘武功。只怕你不知道不懂而已。当你突然偷袭绿野小姐而一举无功,退回原地时你落脚处已偏斜了九寸之多。本人的‘天外游丝’也老早恭候尊足,所以你感到踏足苇丛之际,亦是被我‘天外游丝’刺中之时。”
    “男孩子”厉声道:“这不是暗算是甚么?”
    小郑悠悠地道:“暗算?何必使用如此难听词句?我请问你一声,当时你固然不知道业已受制。但你知不知道现在变成何等情况?你仍然全身麻木?抑已恢复如平时?”
    “男孩子”很显然怔一下。证明的确不知道——除非马上测试。
    小郑又道:“既然本人可以随时制住你亦可以随时放你,而你却全然不知。本人此等手段岂可称为暗算?简直连‘明算’都不能形容。根本上你毫无抗拒之力。请问你用石头砸一枚鸡蛋要不要先秤一秤重量?任何人都一听而知本人不必用暗算手段对付你。你为何还要这样说呢?”
    此等理论休说“男孩子”未听过,这绿野亦是生平第一回听到。
    但小郑的理论对与否?能不能令人心服?至少绿野觉得很对。假设一个大人与小孩子打架。大人手脚可能快得小孩子没看清楚全无躲避能力。但岂能指控大人是“暗算”,岂能说他不够光明磊落?
    “男孩子”显然还不服气,道:“你这是歪理。虽然我不知如何反驳。”
    小郑道:“我明白。因为武林正大门派讲究的是‘先扬声,后出手’,或者面对面投刀决战。绝对不肯背后暗中伤人。”
    绿野道:“这才是英雄好汉行迳。不过……”她显然马上又记起小郑是自己人,不该扯他后腿,又道:“不过小郑也有道理。他绝对不是卑鄙小人。”
    小郑道:“扬声出手或对面决斗只不过让你听见或看见之意。先前我明明露一点形迹使你知道。你费很多时间都查不出,甚至弄错方向以为右边草丛有古怪。所以你退回原位时不知不觉偏左,自己把脚送上门叫我动手。”
    绿野这时当真感到小郑果然十分有理,衷心欢愉大笑道:“你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蠢笨无能。你难道要一个高手出手时,也像地痞无赖扭成一团打得面青鼻肿才算光明正大?”
    “男孩子”想不服气也不行,因为小郑的确是现过形迹。自己亦的确查看半天而毫无所得。
    小郑居然还有道理,道:“其实光明正大那一套只应该用在光明正大的人身上。遇到你们这些恶毒家伙根本应该先下手为强。你突然袭击绿野小姐那一招何尝先打招呼?哼,当时还用言语设法骗她稳住她。幸亏她技高一筹,否则身上早就多了不少伤口。你若是出身名门正派,必定不会用如此恶毒下流的手法。”
    绿野不觉忿然道:“对,该死得很。你叫甚么名字?”
    这意思有如战阵上喝过“通名受死”。而且她身子似乎挺得更直,眼神也更锐利明亮,显然已决心出手并且不惜杀人。
    对方应道:“本少爷魏壁人。”
    绿野提出左脚还未跨出,却听小郑问道:“你也姓魏?魏双绝是你的甚么人?”
    魏壁人傲然答道:“是家父。”
    他没有听见小郑答话,冷笑一声又道:“如果你们知道做错,最好快快道歉。”
    小郑也冷笑一声,道:“魏双绝如果知道你碰见的是我们,一定会教你老早夹尾巴溜走。可惜他今生已没有机会教你。”
    魏壁人已暗暗提气运力,脚下甚至轻微移动一下,确知已完全恢复体能,突然回头望去。草丛萋萋莽莽哪有人影?
    绿野冷冷道:“魏少爷小心了。”“嗤”一声寒光疾闪一支短剑几乎“钉”入他的胸门。魏壁人身躯一扭,头也不回就翻开六七尺。刚刚避过飞剑钉胸之厄。
    同时双手齐出,腕袖内分别弹出尺许短刃,宛如两只“刀”爪。“锵锵”连声架住连环刺到的飞剑。
    绿野左右双袖各有一支短剑倏现倏隐,远攻寻丈之敌,近则亦可用双手握剑刺戮,端的既奇诡凌厉而又潇洒省力。当然目下的“省力”从前却不知费了多少时间精力,吃过多少苦头才换取得来。
    她双剑旋飞忽远忽近,在“嗤嗤”破空声中哈哈笑道:“十招未过你已出现至少七次致命破绽。你真的是‘一路哭’魏双绝的儿子。”
    魏壁人简直连答话也有所不能。
    但觉美艳的绿野忽然变得极丑陋可憎可厌。他情愿一辈子没有女人也不愿碰见她。
    可惜他没有机会告诉绿野,否则她表情一定当真变得很丑很可怕。
    世上如果有任何一个女人横眉竖眼咬牙切齿之时仍然迷人动人的话(佯嗔的不算数),这个被迷的男人不是眼睛有问题就必是有被虐狂。
    “海龙王”雷傲侯秘传“七尺飞红”。飞剑绝学非同小可,绝非乱七八糟自夸秘技之流可比。
    但见绿野双剑宛如电光掣扫,快得肉眼难以瞧得清楚。
    忽听魏壁人大吼一声,胸前鲜血凹溅,深达心脏。若是量一量双方距离,绿野恰好距他七尺之远。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绿野居然还定睛细瞧魏壁人。只见他双眉深深皱几下,随即跌倒不再动弹。
    “死亡”难道如此简单?她的确迷惑惊讶暗暗乍问。又如果“死亡”即是解脱,何以世上人人都怕死亡?
    小郑像无处不有的“昆虫”般突然出现。他假扮小商人扮得极像。但唇上那撮小胡子却有点滑稽可笑。
    他道:“绿野小姐,在下的确而且没想到你的武功如此高明而又扎实。尤其腕力指力劲厉空灵并臻绝妙。怪不得小辛连四还有令亲都放心让你一个人闯荡江湖。早知如此,在下根本不必多事跟随着你。”
    绿野叹口气,道:“我虽然已杀了人,过程也似乎不困难。但为何我会有做梦般的感觉?觉得这一切都不甚真实?会不会忽然梦醒发现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些事?”
    小郑想一下,透出忧虑之色,道:“你的心既然还不肯接受事实,还抗拒杀人观念,下一回你将发生同样困难。”
    他接着叹息一声,又道:“世上有些人总是学不会从这种事情中获得经验,改变观念。”
    他一手揪起魏壁人尸体拖入草丛内。不久回转来,道:“那边恰好有个土坑,尸体已经埋起来不至被鸟兽伤残。这样做法能不能稍稍安慰你呢?”
    绿野感激道:“当然安慰。你很了不起。每个人每件事你都能看穿看透。”
    小郑道:“别夸奖我,我有很多缺点。”
    绿野恢复笑容,于是宛如阴霾沉暗天空忽然露出太阳。
    她道:“你也是人。凡是‘人’必定有很多缺点。否则你就是神而不是人了。”
    小郑若有所思,道:“魔鬼呢?鬼是不是介乎神与人之间?”
    “魔鬼”当然指的是小辛。
    绿野以女人特有的直觉晓得这一点,便道:“对。魔鬼介乎人神之间。魔鬼永远不肯露出弱点亦不让人看见他的缺点。”
    小郑欣然笑一下,道:“有一点还要请教。”
    绿野道:“我最怕太客气有礼貌的人。你最好有话直说别兜圈子。”
    小郑道:“你曾问魏壁人知不知道最灵巧凶猛的猫畏惧甚么?我至今想不出答案。”
    绿野开心格格大笑道:“你当然不知道,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小郑不禁也捧腹大笑。他笑的是绿野这个不会用心机使诈的人,却可以把老狐狸都哄骗得迷迷糊糊。
    如果有机会面对“一路哭”魏双绝的话,一定不可忘记问他一问。包管他也迷迷糊糊想个不停不休。
    清爽凉风拂过青山拂过绿树,气味新鲜而又幽寂。“幽寂”本来只是一种感觉。
    但奇怪的是往往气味中你能够嗅得到。
    不论是水之滨,山之巅。不论是篱笆、小窗边,田野、泥土中。
    那些抱着别样情怀,行迈靡靡心中如醉的人们,当真能够嗅出“幽寂”味道。
    小郑忽然停止笑声,面上残留一丝苦笑痕迹。
    为何艳阳粲灿的绿野,温柔美艳的花解语都不能代替那清丽绝俗的倩影?甚至面对她们娇容笑语时反而更勾起深深无底之忆念相思情怀?
    莫非清凉山风带来夏残秋初的气味,使人忽感落寞萧索?小郑苦笑叹气,用力摔一下头。
    伤感自怜都去你的!至少目前既紧张而又忙碌。一丁点大意换回就是杀身之祸。即使“魔鬼”小辛在此也绝对不敢大意。他也定必会全神全力以赴。
    绿野用了解同情眼光望住他。她暗自想道:小郑真不幸,偏偏遇上小辛。即使只论“情场”,小郑又怎能是小辛敌手?
    她忽然想起“连四”。连四是否亦与小郑一样不幸?
    一切答案唯有等时间老人从命运之神那儿带来消息。此时谁也无法预先回答。
    只不知若是小辛在此,他会有何种想法及安排?他对抗“命运”路途中是否能每一次都得手成功?
    ××ד鬼”倒底有没有?
    这个问题正如哲学上其他问题如:宇宙是否永恒?是有限抑无限?最初从何而来?难道有“神”创造?为甚么?
    自古以来这些问题存在人间迄至今日,尚未解决。
    “鬼”有与没有亦无定论。
    如果换一个问法,人类除肉体外是否有灵魂?
    我看这个问题既含糊笼统又不具意义。除非你问人类的神识是否能进入另一“时空”层次?答案是既肯定又否定。既是既能够亦可能不行。为甚么呢?
    煮沙不能成饭,煮一千万年也还是沙决不会熟。同的“磨砖不会成针”。
    脍炙人口的古谚语说:只要功夫深,钦杵磨成针。请你注意那是“铁杵”,不是“砖块”。
    所以如果方法路子甚至“命运”不对头不恰好的话,人的神识不能进入另一层次“时空”。但如果你已使自己由“砖块”转变成“铁杵”,你就可以了。
    又例如“梦”。人人皆有,绝无例外。李后主说:“梦里不知身是客”。晏小山说:“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此外如“爱丽丝梦游记”,中国的“南柯一梦,黄粱未熟”。不论梦见以前或将来或从所未见之境,但做梦者当其时都历历如真。如果你在梦中尚能思考,并且思考的是回醒之“时空”。你绝对不认为“醒之空间”是在你头上(正如我们现在幻想的另一世界空间亦即神鬼世界)。同时你亦知道梦中的时间与醒时完全不同。
    因此我们一想到神,就向天空遥望,又设想“他们”的时间亦与我们一样,岂非荒谬可笑?
    “梦”应该是较低层次的时空,而“神鬼”则是较高(比我们现存的)层次。所以我们的神识进入“梦境”易,进入“神境”便很困难。
    小辛一路寻思“鬼”的问题,甚至看见一个乡村妇人揪住男孩子耳朵嗔声喝道:“看你的鬼样子。”
    小辛连忙挨近睁大眼睛瞧看。那男孩子倒也端正清秀,只不过由脸孔以至衣服都很脏。
    但小辛可以肯定他是人,连一丝一毫“鬼”味都没有。他不觉哑然失笑,笑自己过度敏感,这骂孩子骂人的话天下都听得到,岂可当真?
    他曾看见鬼魂,听见地狱异响。所以沉浸于玄奥复杂的冥思中不足为奇。也因此有所疑忽便亦不足为奇。
    饭馆内人头涌涌,锅杓声伙计喝声以及客人斗酒声组成烟雾腾腾酒肉香气四溢的热闹。
    小辛居然没有看见门外的六匹骏马,以及一辆马车。
    马车没有特别之处,但车夫都显出几点与众不同之处。一是这车夫年轻力壮不说,穿着齐整干净,好像刚沐浴更衣出来的大爷(神气也像大爷)。二是他腰间佩刀。三是他屹立车厢边,好像下了决心永不移开一步。
    那六匹马表面上也不怎样。只不过若是小心观察之下,也不难瞧出每匹马固然很矫健,同时鞍垫都是最上等皮革质料,款式美观,而又都旧了。绝对不是暴发户刚刚订制眩耀财富的。
    小辛每年苦苦诵忆的二千四百句口诀中,有一句是“打尖投店先看内外,车马夫丐常势分明”。
    观察饭店或旅店,必须由外向内观察,首先是车及马。所谓“武大郎玩夜猫子,甚么人玩甚么样的鸟。”
    从代步的车马大概已可测知乘者身份。同时还要观察“车夫”及“乞丐”。车夫属于马车部份很易了解,至于乞丐则是显示饭店旅社势力情况。
    任何人都不喜欢在兴头上碰上乞丐缠扰,所以有办法有势力的店堂,乞丐不敢挨近。“口诀”所谓“常势分明”,意思就是说普通寻常或很有势力一眼就分得清清楚楚。
    但无论如何小辛已经在闹哄哄的饭馆内,甚至连对面也是单身的客人是怎生长相亦不知道——因为他只顾想那些问题。
    一盘切牛肉,一大碗鸡丝凉面以及四两白干用不了多久就通通进了小辛肚子。肚子还未饱,怎么办呢?再来一百个饺子,一盘牛肉。对面的客人是个精壮汉子,直瞧他轻松愉快吃个干净才长长透口气,拿起自己的酒壶,给小辛倒满一大盅。
    “请喝,如果你还能吃,兄弟作东。”
    小辛心神回到人世间(我们的时空),然后马上明白对方意思。他暗中摸摸肚子,哈哈,再来两百个饺子三盘牛肉也吃得下。不过何必害人家破费呢?
    那汉子拿起酒壶等他喝,道:“请,尽管吃尽管喝。”
    小辛笑一下,一连喝光五壶酒三斤牛肉才道:“再来二百个饺子如何?”
    那汉子道:“你想吃的话兄弟一定请客。但如果并不想吃,不如再喝几盅?”
    小辛点点头,直到如今才真真正正打量对方,及后突然问道:“你贵姓名?世上有鬼没有?如果有你亲眼见过吗?”
    那汉子道:“我姓郝名问。”他不觉笑一下,因为“郝问”的字音在国语读起来就等于“好问”。而他的样子果然也像喜欢问东问西的人。
    郝问道:“关于‘鬼’的事有机会再谈,眼前连人也谈不了。”
    小辛道:“人有甚么好谈的?”
    郝问道:“有,你且瞧瞧那边三桌筵。嗬!人才济济谈之不尽。”
    小辛举目望去,很快收回眼光,道:“的确人才济济,此地不过是合肥与舒城之间一个大镇,何以有如此景象?”
    郝问道:“老兄你贵姓名?如果等到我们分手之后我还不知道你姓名,那我的名字也得改上一改了。”
    小辛道:“小弟姓申,申公豹的申,你叫我小申就行啦。”申公豹是封神榜著名人物,天下无人不知。而小辛与小申声音相同(附注:广东读音而已),果然是讹人妙法。
    小辛又道:“只不知郝兄改个甚么名字?”
    郝问道:“把问字改成笨字就行啦。”好问变成好笨,当然把一切都说明白说清楚了。
    小辛笑道:“郝兄,你为何不去问一问他们,那些高踞席上意气风发的人,何以在此镇市落脚?”
    郝问道:“我先问你。你何以经过此地?何以走入这间饭馆?就算瞎子也看得见他们的高车骏马。你不是瞎子对不对?”
    小辛道:“有意思,果然擅长问话,可惜碰到我。”
    郝问道:“你与旁人有何不同?”
    小辛道:“不同处很多一时也说之不尽。但最多不同的是我最近碰见‘鬼’。”
    郝问道:“鬼?你说鬼话才是真的。”
    小辛道:“不,真碰见鬼。”
    郝问道:“因为你碰见鬼,拼命想鬼的事,所以连门口的高车骏马都看不见?你是不是想这样告诉我?”
    小辛道:“正是。”
    郝问道:“好,算你过了一关,但现在你看看。”他只用下巴指点方向。“小辛”连忙望去,用“连忙”字眼形容并不过火。一来吃了人家不少酒肉,应该给人家一点面子装出热心模样才够意思。二来小辛也真想看看有甚么事?
    三张巨大圆桌坐满了人,每席八个一共二十四人。出于每个人都一派大马金刀的坐姿(有点像螃蟹)。所以可容十二人的大圆桌居然显得“拥挤”。
    每个人说话声音都很大,内容却不外一些互相的场面话,以及互相敬酒。
    小辛摇头道:“我看不出甚么道理。你究竟要我看甚么?”
    郝问叹气道:“兄弟你一定是初入江湖,居然连那个人都看不见。”
    小辛忙道:“我看见,是不是左席一个三十岁左右穿黄衣服的人?”
    郝问简直唉声叹气以表示失望不满,道:“不是。绝对不是。他只不过沾主人的光才坐到席上,射人先射马,你应该睁大眼睛先看当中一席才对啊。”
    小辛道:“当今那席最惹人注意的自然是下首那愁眉苦脸拿着旱烟袋的老头子!我从未见过有人喝酒吃肉快活之时还显得如此愁苦烦恼的样子的。”
    郝问道:“不对。”
    小辛道:“那一定是嘴巴呱啦呱啦不停的老太婆?”
    郝问道:“也不对,而且她不是老太婆,她才四十岁左右,保养得很好细皮白肉腰肢像黄蜂般。她要是听见你叫她老太婆,包你满门牙齿一下子都掉得光光。”
    小辛道:“那么你意思说当中主位的锦衣老者最有看头?他是谁?”
    郝问道:“讲出来骇你一跳。他就是这儿三府十六县武功第一,无人不服的‘神拳无敌’赵真。现在你如果能拜在他门下,这一辈子都不愁喝不愁穿。”
    小辛道:“郝兄你晓得这么多为甚么?”
    郝问道:“因为我天生就是多管闲事脾气。老实说亦靠这点本领走江湖混饭吃。只要你出价钱我认为满意,任何事情都包打听查得一清二楚。”
    小辛掏出一张银票(仅有的一张),推到他面前。
    郝问一瞧眼睛都直了,道:“一千两?而是通合老钱庄的银票,可比真的银子还值钱。你想知道甚么?”小辛道:“两件事情。第一件花解语、绿野、阎晓雅三个女孩子的下落。”
    郝问伸伸舌头,道:“这三个美女都大有来历你知不知道?惹上任何一个你都吃不了兜着走。现在你还想不想知道?”
    小辛只点点头,接着又道:“第二件是横行刀的下落。”
    郝问一手把银票推回他面前道:“这两个消息连我也愿出多一倍价钱收买。”
    郝问道:“我的朋友,他此刻本应坐在你现在的位子上。但他居然迟迟未到,我也不明白为甚么?”
    小辛道:“你朋友是谁?”
    郝问道:“他是正正经经的人。但你却越看越多古怪觉得很不可靠。”
    小辛苦笑道:“这张银票是谁的?你想不想知道?”
    郝问道:“当然想知道。”
    小辛道:“是花解语的。所以我想知道她们现在在甚么地方?有没有危险?”
    郝问道:“她们现下在合肥,但也可能不在。如果不在就是到安居镇了。”
    小辛内心充满讶异,道:“你……你何以得知?你跟她们很熟?”
    郝问傲然道:“我外号不大好听,叫做‘狗拿耗子’。所以天下间事我都管那么一下。花解语跟绿野、阎晓雅最近已是武林人所共知的美女。她们第一天抵达合肥,我就知道并且赶去瞧过。兄弟,她们真是天下少见的美女,个个都美。怪不得很多地方的一流人物都布下罗网想得到她们。”
    郝问伸手拍拍小辛肩头,又道:“既然你见过花解语,凭良心说,她是不是很美?美得无法形容?你说。”
    小辛道:“的确很美。不过我只关心她们是否平安。”
    郝问道:“你开甚么玩笑?这三个美女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而又大有来头?惹得起她们的人也得想想看可惹得起横行刀小辛?不必替她们发愁,这儿的事情更要紧。”
    小辛咕哝道:“有很多一流的人物布下罗网的话也是你说的。”
    郝问道:“人家布下罗网是软功夫,如果男女间你情我愿,谁能干涉?”
    小辛拈起银票,道:“你真不赚这笔钱。”
    郝问道:“迟一步再说。那些家伙好像光是喝酒已喝出默契。我那朋友的情况越来越危险啦。”
    小辛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的朋友是谁?为何得罪这许多人?”
    他停一下又道:“这三桌二十四人至少来自十五六个地方,你的朋友一定是惹祸精,到处结仇结怨。我看这种朋友少交为妙。”
    郝问眼睛一瞪,道:“别胡说,朋友交上就永远是朋友。你的想法简直没有人味。你一定很少朋友。”
    小辛苦笑道:“对,很少。算来只有一个。你管闲事可以,但先不要管我。”因为有个小伙子匆匆奔入来,而大家都很注意等他报告消息。
    郝问扭头一瞧,道:“这小子是‘两头蛇’陈光最得意手下,人称‘两头虫’小孙。”
    “两头虫”小孙凑近“神拳无敌”赵真耳边说了一些话,赵真面露喜色,大声道:“回去上覆令师,这个消息非同小可,我赵某人十分感激,自然有所报答。”
    人人都定睛望住赵真。在席中一个胖大和尚突然宏声道:“究竟甚么消息?是不是已查明‘飞天鹞子’吴不忍的下落?”
    赵真站起身,整间饭馆大厅忽然静下来,连其他的酒客也不敢喧闹斗酒弄出声音。
    赵真摇头微笑,道:“吴不忍的消息下落固然重要。但这个人比他更重要。兄弟既然得知,理当向诸位奉告。此人就是‘魔鬼’横行刀小辛。”
    三桌所有的人都立即不谈论说话,全极力沉住气以待赵真未了之言。
    赵真又道:“小辛的方向如不改变,必定经过本镇。若以飞鸽传书和步行速度推测,他最快还须一个时辰,慢则等到傍晚时分才到达亦有可能。”
    他一坐下大家才开始谈论,出于“小辛”是目前天下武林最瞩目神秘人物,所以成为最热门话题。
    郝问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论好一阵,才向小辛道:“都是道听途说消息,不值得听。假如我碰见小辛而又有机会跟他说话,我一定要问他一句话。”
    小辛道:“如果机会难得何不多问几句?”
    郝问道:“这个兄弟你就外行啦。小辛现在已是大人物,所过之处若被人知,不是巴结攀交情就是找他决斗。他忙都忙死了哪有工夫跟我聊天?”
    他分析颇有道理,因为那三桌筵席之人已有这等现象。而且有哪几个人想出手亦一望而知。
    郝问讶道:“奇怪,一共四个人露出跃跃欲试神情,其中居然有三个是你刚才提到的。那穿黄衣的家伙本是跟随“神拳无敌”赵真前来,一副随从或门人弟子样子。但既然他也想向小辛挑战,当然真正身份就不是赵真手下了。”
    小辛问道:“‘飞天鹞子’吴不忍是谁?”
    郝问道:“现在他已不重要啦。但你到底走过江湖没有?连‘飞天鹞子’吴不忍的名头也未听过?”
    小辛道:“我真不知道。他武功很高?跟很多人结仇?”
    郝问道:“听说他剑法精奇,轻功尤其高明。但为人却不大怎样了。因为他七年前刚有点名气就做了一件大大错事。他不该学人家偷东西,偷的竟是峨嵋派镇山之宝‘天女散花剑’。这还不打紧,他老兄竟又偷走峨嵋派一个妙龄女尼。于是就连少林武当也都派出高手助阵,不久抓住吴不忍且人赃并获。但吴不忍不是简单之辈,居然从峨嵋石牢逃出。不过从那时开始天下武林中有点名气的人都不放过他。几年下来已有三十五名家高手毁于吴不忍剑下。”
    他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吴不忍惊心动魄的生平描述出来。小辛心想此人应该改名为“答”,因为他答得比“问”更好。
    忽然赵真洪亮声音说道:“诸位,一个时辰内小辛若是路过,便先邀他入席喝几盅。然后哪一位有意思露一手不必客气。这叫做以武会友,是江湖规矩。哈,哈,喝酒,请,各位请!
    饭馆内似乎更热闹了,原先的客人虽然走了一些,但来者更多,看来都是练家子,也许是席上那些名家的门人弟子等。本来在外面别处都闻风赶来了。
    连郝问的朋友也来了。是个略嫌矮肥脚步蹒跚的中年人。面孔没有表情而又发青发白,不大好看。
    他不食东西也不喝酒,眼睛一直瞪着小辛。
    小辛机灵地道:“郝兄,你这朋友不知是正正经经的?抑是‘情况危险’的?如果是危险人物小弟就马上躲开。”
    郝问说道:“你慌慌张张一躲包你出事。不如豁出去喝几盅等小辛来了再说。”
    小辛当然是假装的。他不但对这胖子有兴趣,对郝问也很欣赏。此外对那三桌筵席中四个想出手之人亦颇有兴趣(事实上只对那三个他提起过的有兴趣。)
    小辛咕哝道:“一定是‘情况危险’的朋友了。人家全是响当当的人物,人数又多,唉,我以后也不能再混啦,一露面准被活活打死。”
    郝问道:“别抱怨,问题还没那么严重。”
    矮胖中年人眼睛不离小辛。
    郝问道:“他脸上没有图画,有啥好看?”
    矮胖子道:“你不懂,比图画好看得多。”
    小辛摸摸脸,道:“真的?是不是弄脏了?但至少我知道没有绣花。而男人看男人这种事很恶心,你不觉得?”
    郝问道:“你们扯到哪儿去了?吴哥一定不是喜欢寻调调儿的人,我可以保证。”
    矮胖子道:“小郝,我打赌他绝对已知道我是谁。”
    小辛道:“你是吴哥。我刚刚才听说一个姓吴的事迹,对这个人我不只佩服他的狂妄和武功,更佩服的是机智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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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冥阴之旅
    吴哥眼中闪动异采,使他死板青白面孔有了生机,道:“机智毅力从何说起?但你绝对是天下第一个人作此评论。”
    小辛:“人能偷‘天女散花剑’能偷‘尼姑’,此人之狂妄大胆及武功不在话下。但如果其中不是别有内情,他在七年来被追捕生涯中怎敢毁了三十五个名家高手之多?毁掉三十五位名家的纪录显然证明他不仅只逃命求生,而是大大的怨愤不平。”
    眼见得吴哥郝问都傻住发愣。小辛又道“机智是说能逃过无穷尽追捕围攻反操胜算。毅力是说至今还不屈不挠想打赢最后一仗。”
    过一阵吴哥才叹口气,道:“小郝,你可曾注意?我坐下来至今还未见到这位朋友全貌。不是用手掌就用拳头遮掩面部一部分。所以我一直看他,看甚么时候才可以看见全貌。”
    小辛放下手,笑道:“现在,不久你就发觉图画比面孔好看得多。”
    郝问轻轻道:“我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否则不会泄点秘密以便留住他等吴哥你赶到这里。但却万万想不到他居然‘不普通’得超过我的智慧。”
    吴哥道:“命运终于转向我这一边。要不然我也怕挺熬不下去了。”
    小辛似乎完全明白他们对话的含意。他道:“郝兄,你不是想问一个人一句话?问吧!”
    郝问道:“我叫小郝。你的刀可以横行天下。你敢面对任何最厉害可怕的敌人。但你却怕‘感情’么?”
    小辛深深叹口气,道:“现在我还不知道。将来才答覆好么?”
    三个人第一次齐齐举杯,一齐干杯。没有说任何话,已经是不须言语之境界。
    郝问压低声音道:“小辛哥好眼力,第一个就提到黄衣人。其实那黄衣人是乘坐马车来的,他一定早已跟‘神拳无敌’赵真讲好,故意坐在偏席下首。他带来一名随从,却反而坐于中间主席位。”
    小辛笑笑道:“有你这对眼睛,吴哥出手时就不至于本末倒置。小郝,黄衣人来历既未查出,我们来猜猜如何?”
    他寻思一下,又道:“第一,此人虽然昂首踞坐态度很横。但其实时时会会俯首闭口一下,显然习惯这种动作。第二,他对极鲜的鱼虾海参等筷子碰也不碰一下。北方有些地方的人不吃水里长的东西,可知此人本籍北方。第三,他的衣虽然很干净却已很旧,鞋袜亦然。可见得此人天生极为俭朴,此是山西人特色。更证明他原籍北方人。第四,他虽然持筷拿匙都用右手,但其实他是左撇子。这一点从他衣带所系之结以两只靴底厚薄之间可以观测得知。第五,此人所练功夫与众不同,竟然是以硬功及轻功见长。”
    他一口气分析至此,吴哥和郝问都听得呆了。
    然后还是吴哥叹口气,道:“无怪有人形容你是‘魔鬼’。除了魔鬼之外,谁能于顷刻间把对手观察得如此透澈?”
    郝问亦叹气道:“兄弟观察之下,连口音包括在内,也不过能断定此人从北方来的。但他是左撇子以及擅长硬功轻功却无论如何瞧不出了。”
    小辛肚子里苦笑一下。你只要不是白痴,而又在“幽冥世界”活上十五年。又像北京填鸭一样填了二千四百句“秘传”口诀。还要烂熟得倒背如流。这世上还有甚么人物事情观察不出呢?
    吴哥道:“小辛哥,此人应该如何对付方是呢?”
    小辛道:“此人显然出身于某一帮会或者门规极严门派。因为他傲岸矜持中却又不免时时露出俯首闭目以尊敬某人的姿态习惯。加上他沉着气概和举动中显示的深厚功力来看,此人在任何帮会门派中都居于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地位。这些资料加起来,你们能不能想出是谁?”
    郝问叹声不绝,道:“连一个俯首闭目的动作习惯也透露如许多秘密。将来我永远不笑不说话甚至不睁眼睛,看你还有甚么办法?”当然这话不能认真不能相信。他若是不笑不说不睁眼,与死人何异?谁还要猜测他的来历?
    他又道:“有一个人很符合。他是左撇子,以硬功轻功见长,北方人大概原籍山西吧。泰山派威震山左名闻天下乃是武林有数名门大派,而他便是泰山派三大弟子之首,姓段名钧。”
    吴哥道:“泰山派三大弟子之一的‘玉蜻蜓’崔迅前年被我砍断一只左臂。怪不得‘铁燕子’亲自出马南下找我了。”
    郝问接着道:“‘铁燕子’段钧虽是泰山派三大弟子之首,但少到江湖走动,声名远不及坐在中间筵席上的师侄胡铜铃。在山东省他那特别铜铃声在仇家的耳中等如死亡。”
    小辛深深凝视中间筵席一个大汉。此人名副其实“山东大汉”,只坐着不动就显得比旁人高大一半都不止。
    小辛道:“怪不得‘铁燕子’段钧选中胡铜铃做助手。这个大汉不简单。”
    郝问又道:“中间筵席那愁眉苦脸老头八成是‘憎富嫌穷’杨贵。如果是他应该坐在上首。至少应该比‘小樱桃’李香香高一头。但他何以坐在下首?”
    小辛道:“右边席上那大和尚呢?”
    郝问道:“此人现下在江南大大有名,乃是广东曲江南华寺,广州六榕寺以及西湖灵隐寺三大寺林的总住持。你随便打听一下,很少人没听过无嗔上人大名。武林中也恐怕只有小辛哥你不知道!”
    小辛道:“胡说,从来没听过几间佛寺请一个总住持。这话谁能相信?”
    郝问道:“信不信由你。但这三大寺林都向外间承认有这么一个主持,又说已云游在外。除非你敢而又有本事把他抓到那三寺教和尚们认人,否则你只好相信。尤其是拳头在近之时谁也不敢不信。”
    但显然很多不怀疑三寺“总住持”这个衔头。否则无嗔上人就不会屈居右席了。
    小辛道:“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有趣。不过吴哥你如果碰上泰山派的‘铁燕子’段钧,最要提防的是他的硬功。泰山派秘传‘石敢当’神功,比金钟罩、铁布衫厉害几倍。‘石敢当’神功最高十层,以孔夫子注解易经的‘十翼’分高低层次。这门绝世武学非同小可,先刚后柔,由柔返刚,最后刚柔并济。只要练到第八层‘说卦’,天下无人能够杀伤。”
    郝问瞠目道:“如果段钧已练到第八层怎么办?”
    小辛道:“不必到第八层,只要超过第六层‘下系’,吴哥最擅长的‘天龙抓’就一点用处都没有。”
    郝问骇然道:“你怎知吴哥练过‘天龙抓’功夫?”
    小辛笑一下,道:“因为我也练过,所以一望而知。”
    他眼光转向吴哥青白没有表情的面孔,又道:“但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是同门。我只不过凑巧练过这门功夫。”
    吴哥喃喃道:“可惜我们不是同门,不然我将以你为荣,就算被那些竖子鼠辈杀死也可以放心瞑目。”
    小辛坚决道:“不是同门。那些落叶早已化腐朽为尘土。”
    谁也不明白他所谓“落叶”是甚么?化尘土又是甚么意思?
    小辛又道:“吴哥,可惜你身子还太高一点,如果能再矮两寸,就一切不必担心。”
    吴哥还好,但郝问却几乎骇得跳起身道:“真是魔鬼,一点不错真是魔鬼。”
    吴哥仍然谨慎忍耐问道:“小辛哥说我不够矮,是甚么意思?”
    小辛道:“你显然修习过易容道最高的‘沧桑七变’。你本来高瘦身材,面容也瘦长。但施展‘沧桑七变’的‘深垒术’,便变成矮胖横面模样,只不过你如果能够再矮两寸,则气功造诣大大不同。你的‘天龙抓’也好,剑术也好都不怕这饭馆内任何人了。”
    吴哥愣了一阵,叹道:“你怎能够懂得这么多?小郝讲得不错,你简直不是‘人’。”
    郝问却忽然露出喜色,道:“吴哥,咱们快快打发这些讨厌家伙,然后跟小辛哥商量一下……”
    吴哥摇头道:“这些人不好打发。小辛哥只指出一个‘铁燕子’段钧而已。但还有‘憎富嫌穷’杨贵、‘小樱桃’李香香、无嗔上人等等。其实‘铁燕子’段钧再加上胡铜铃之助,只怕威力还要加倍。”
    郝问居然连眉头都不皱,道:“我知道,但咱们好不容易才遇见像小辛哥这样的人物。吴哥,你别忘记时间无多,时间无多啊!”
    吴哥面上虽然全无表情(他施展“沧桑七变”易容奇术面上永无表情),可是眼中却射出怅惘黯然甚至可以形容为“凄惨”神色。他缓缓道:“我知道。小郝,难道我会忘记?好,先打发这些混蛋再说。”
    “最怜费尽心机处,只博灯前哭几回!”难道他凄惨眼色竟是如此?何以“时间虽无多”?又何以须得遇上小辛这等人物?
    好在小辛早已习惯了千奇百怪变幻无常的世事,否则连半刻钟也坐不下去。
    吴哥站起身,登时惹来不少眼光。幸而他身材矮矮胖胖,所以谁也不加注意。
    小辛道:“吴哥,等一等。”
    吴哥坐回座位,道:“小辛哥请讲。”
    小辛道:“如果想引开这些人的注意以便安然离开,有很多办法。花点钱找个人扮作你或我,大模大样走过店前就可以大乱一阵了。”
    郝问低声喝采,道:“好计谋。只要有一个很像‘横行刀’小辛之人走过,何愁不天下大乱?”
    吴哥道:“我虽能忍耐谨慎小心,但绝不欺场。只要把场面摆得公公平,我一定堂堂正正,出手虽死不悔。但目下的场面太不公平,这些人随时随地可以做联手围攻的卑鄙事情。所以我也要朋友助拳。”
    郝问讶道:“谁?还有人肯出头帮你?”
    吴哥道:“你要不要猜?”
    郝问眼睛一转,道:“是不是小辛?”
    小辛苦笑一下,如果这刻吴哥开口请他助拳,他知道一定会答应。但为何肯答应?则连自己也回答不出了。
    吴哥却道:“不是,至少目前不是。”既然只是“目前”,显然“将来”有请小辛助拳的可能。
    郝问惊讶得连嘴巴都大大张开而居然忘记阖拢。但他最佩服吴哥的正是这一点,纵是最恶劣的情势山穷水尽之时,仍然能打得开局面,或者形容为杀出一条血路,吴哥就有这份坚毅力量。
    吴哥这回真的摇摇摆摆地走了。
    小辛喃喃地道:“好男儿。我也要问他一句话。”
    郝问眼中露出光采。天下芸芸众生能得到小辛赞许的绝对不多。他道:“你想问甚么?我是吴哥朋友。”
    小辛笑一下,道:“现在你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把问题留着问他。”
    这时吴哥在门口出现。事实上他瘦削面孔上飞扬的双眉以及瘦长身子,还有一身宝蓝色长衫和腰间一把长剑。简直和刚才矮胖蹒跚形态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但小辛一眼望去就感到此人是“吴哥”
    有好几人惊叫道:“‘飞天鹞子’吴不忍。”
    整个大厅堂蓦地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吴哥身上。
    七年来种种残酷诡异传说,老早把这个人渲染成地狱中的恶人。除了各大门派各地名家高手闻风追捕以至吴哥很有名之外。武林中人甚至传说二十年来最轰动最著名的“恶人谱”中也列了“飞天鹞子”吴不忍大名。出于“恶人谱”声名极盛而又甚是神秘,所以凡是传说登载“谱”上的人,无不立刻天下皆知。
    此所以吴哥一出现,全厅近百食客(现在已经全部是武林中人),霎时肃静无声,等着瞧那“神拳无敌”赵真对付他。
    赵真站起身,魁梧身躯平添几分气派。他抱抱拳洪声道:“吴不忍,既然你亲自来了,好像很多话都不必说了。”
    吴哥目光扫过全厅所有之人,甚至连小辛也觉得似乎曾特意盯自己一眼。这种瞧人方式其实已是武功中一种很高境界,并且亦附带暗藏震慑对方之妙用。
    他声音很冷漠却清晰,全厅皆闻,说道:“对,闲话多说无益。反正赵真你摆下三桌筵席所请客人,全是冲着我吴不忍而来。人人都想杀死我好在天下武林扬显威名。”
    赵真道:“快人快语。赵某心中有个疑问数年来不得解答,不知你肯不肯回答?”
    吴哥道:“不必了,每一个死伤于本人剑下的人,都有疑问但我永不回答。只有赢了我的人才有资格问,我才会回答。”
    中间席上几个人站起身,神情冷酷。
    吴哥仰天一笑,道:“一个对一个,抑是一拥而上,以多为胜?”
    但没有人肯坐下。赵真道:“吴不忍,你随便挑一位。”
    吴哥冷冷道:“除非这一个是你们公认可作代表,否则我杀了一个又一个,弄不好一齐出手,我才不上这个当。”
    没有人能不承认他此言有理,连赵真自己心中也不得不承认,但要挑出一个能代表大家的人亦简直不可能。
    因此他道:“这倒是一个难题……”
    话声未歇,那个女人(小辛称为老婆婆)大声道:“少啰嗦,你这种恶贼淫棍有甚么资格说话?我……”
    吴哥的声音接下去道:“你是‘小樱桃’李香香,年纪不大相当漂亮。可惜她水性杨花前后一共已有六个男人。你没有资格骂我。要不要我把六个男人名字说出来?”
    “小樱桃”李香香登时花容失色,怒声道:“你胡说八道,你故意毁谤我,你不是人……”
    吴哥叹口气道:“好啦,不必急成这样子,我不说就是。”
    “小樱桃”李香香虽是气得面上变色,居然也不敢冲出亦不敢再分辩顶撞。
    三大寺林总住持无嗔上人仰天打个哈哈,震得人人耳鼓生疼,亦因此人人骇异佩服。他道:“吴不忍,你可知道洒家是谁?”
    吴哥道:“你知道你是谁么?”
    人人觉得奇怪,吴不忍这一问简直离了谱。人家当然知道自己是谁。
    无嗔上人道:“别说废话。洒家无嗔上人你听过没有?”
    吴哥道:“听是听过。可惜仍然不知道你是谁。因为三年前有人问过一位大大有名的和尚说:‘内守幽关,犹为法尘分别影事。昏扰扰相,以为心性,一迷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不知色身,外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譬如澄清百千大海,弃之。唯认一浮躯体,日为全潮,穷尽瀛州。’何以妙明真心能容藏许多物?那大和尚不但不会解示,甚至连这一段经文出自何经(大佛顶首楞严经)亦不知道。”
    懂得佛理之人不多,但这些话针对那大和尚甚至指出他是骗人的大和尚之意,却人人皆知。莫非彼大和尚即此大和尚?
    无嗔上人喝道:“你胡说甚么?”
    吴哥道:“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何敢节外生枝提到我?”
    (要知佛家最中心最精微真理就是“无我”。禅宗参话头往往问“我是谁?”“狗子有佛性也无?”所以吴哥问无嗔上人知不知道他自己是谁,其实含有深意。也许你会奇怪怀疑若是“无我”,固然没有烦恼没有痛苦。但却又找“谁”来证得解脱?谁为享佛果?答案有二:一、无我论不是一个哲学主张,而是一种宗教行持之实践方法。也就是“戒定慧”的“慧”,是根本圆满的大智慧,不是我们普通凡俗的差别智慧。二、当你经由“禅定”等行持功夫而得到大智慧——即般若。你已超越有限时空,此境界中“你”究竟有没有已不必言说亦不可言说。此是离文字言语名相境界层次,除佛、道、印度教等,犹太教、基督教、回教此一西方宗教系统亦有此种离文字名相的看法。例如旧约载摩西问上帝之名。上帝叫他告诉子民IAMWHOIAM。(我是自有永有的。)但当然离文字名相境界却不等于如“无我”。)
    饭馆大厅内气氛相当奇异微妙。本来人人都敌视吴哥,但现在却又有很多人想知道“无嗔上人”究竟是谁?真是三大寺林“总主持”?他凭甚么?
    只听吴哥又道:“如果你就是那位大和尚,旁人会不会想到你比我更该杀该死?至少我不躲在袈裟后面装神扮鬼,你呢?你做了多少坏事?”
    无嗔上人登时像斗败的公鸡似的完全泄了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小辛心中叹气忖道:单凭几句话就能够消灭一个强敌连我也办不到。以吴哥这等人物,谁还能陷害他?
    突然一阵清越铃声升起,初时人人心中一阵清爽畅快,但马上又感到铃声越拔越高以至耳朵都轰轰而鸣。
    只见当中席上一个身躯魁硕、浓髯绕颊的大汉手举一面铁牌,牌顶有一枚金铃,铃声就是由此发出。
    大汉放下铁牌铃声消歇,接着大喝道:“兄弟泰山派胡铜铃,要向吴不忍请教几手剑术。”
    吴不忍冷冷地道:“泰山派有两人在此,究竟是你抑是你师叔‘铁燕子’段钧出手?但我瞧八成是两个人一齐上。”
    胡铜铃厉声大笑道:“你过得胡某铁牌这一关,当然段师叔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说时已大步行出,当真威风凛凛看来骁勇之极。这种敌手,纵然最不怕死的人也不愿意惹他。
    人人都准备起身跟出去参观这场“高手”之战。但吴哥不但不退出,反而走入饭馆大厅。难道他打算在厅内出手拼斗?厅堂地方虽不小,但桌子那么多又人头涌涌,如何能做决斗拼命场所?
    胡铜铃亦惊讶停步,道:“咱们就在这儿动手?”
    吴哥淡淡道:“如果拼命也要拣地方,只不知动手时还要不要先规定好用甚么拳法功夫?若是那么麻烦干脆不必动手回家抱孩子去。”
    胡铜铃仰天大笑,笑声震动屋瓦,他身材极是高大加上震耳声音,委实威风凛凛使人震慑。
    他道:“说得好。拼命之事哪有许多啰嗦的。吴不忍,这一点俺服你,可惜咱们此生注定是敌人,不过俺还是可以敬你一杯酒,你肯不肯喝一杯?”
    激越的豪情,对生死视如无物的胆气,谁能漠然不受感动?尤其是行走江湖的武林中人更易感动。不知哪一个角落先发出喝采声,转瞬间所有的人都鼓掌喝采。
    等采声稍歇,吴哥道:“好汉子,当然值得干一杯。”
    马上有两个灰衣大汉站出来,每人手中捧着一只青花碗,高高举示大家。然后各自在附近桌子要酒。
    当然谁也不吝惜斟上一碗酒,任何人在这等激越豪壮场合中,别说一碗酒,就算要一条胳臂也会有人奉上。
    喝采鼓掌大呼干杯声中,那两名灰衣大汉俱是双手捧碗躬身进奉,这是江湖中人表示尊敬的方式。
    但偏偏吴哥一盆冷水泼在每个人心头,他举起左手使所有人静肃无声,然后说道:“胡铜铃,等一等。”
    胡铜铃伸出去端酒的手顿住,所以两名奉酒的灰衣大汉依然躬着身子双手捧碗。
    吴哥又道:“我不认识他们,你呢?”
    胡铜铃道:“我也不认识。”
    吴哥道:“既然如此,这两碗酒想必没有问题。”
    胡铜铃不悦沉下脸道:“当然,为甚么会有问题?”
    吴哥道:“很好,我们换着喝,你喝我的我喝你的。”
    如果那两碗酒有问题,胡铜铃必定不会那么生气,做亏心事之人就算很会演戏,到时也必定打个折扣。
    胡铜铃生气得满面通红,洪声大喝道:“酒拿来,俺通通喝。”
    喝声中一手已夺过面前一碗,一口就喝光。
    接着应该轮到喝下吴哥那一碗酒,那灰衣大汉应该立刻把酒送过去,如果胡铜铃喝下没事,这碗酒已足以大大羞辱吴哥一番。
    但灰衣大汉却愣住不动,似乎形势突然使他一时不知所措。
    吴哥一伸手便把酒碗拿在手中,冷笑道:“这一碗酒学问大得很。如果干干净净全无问题,我吴不忍不免被天下英雄嗤笑,笑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笑我毫不尊重又不懂得英雄气概为何物。但是……”
    他停口转眼四瞧,此时全厅寂然,就算绣花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即使是最老奸巨猾之人,事到如今亦绝对忍不住要听听他底下还有甚么议论?
    吴哥道:“但是万一此酒有问题,胡铜铃就算用长江之水也洗不清。我意思是说,如果有人想陷害泰山派威名,这是一石二鸟最高明手法。”
    谁也想不到吴哥忽然扯到有人“陷害”泰山派的题目上去。一时都不知该怎样推论思考才好。
    胡铜铃怔一下,洪声道:“吴不忍,俺不明白你的意思。”
    吴哥道:“很简单。我吴某仇家遍地,用任何手段暗算我之人既不少亦不稀奇,而你泰山派威震中州数百年,谅也有些仇怨。所以这一碗酒……”
    听见他一松手,青瓷碗乒乓一声碎裂,碗内之酒流溅一地谁也收不回来。
    他向那灰衣大汉拱拱手,道:“得罪了。但如果你不知不觉被人利用,想必亦将有一番麻烦。”
    灰衣大汉瞠目结舌退开,这等风云诡变的局面的确不是一般人能肆应自如的。
    吴哥又道:“吴某今日这一场请泰山派高手‘铁燕子’段钧及胡铜铃两位指教。别的人以后再说。这话有没有人不同意?”
    当中筵席有人应道:“老夫不同意。”声音苍老而又无精打采,原来是“憎富嫌穷”杨贵。
    “小樱桃”李香香也叫道:“我也不同意。”
    这个尚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在江南的确很有名,知道而又畏惧她悍泼毒辣手段的人真不少。至少此厅百余武林人物中,有一大半以上绝对不敢招惹她。
    吴哥望住杨贵,道:“你是‘憎富嫌穷’杨贵么?老实说你数得上是江南武林名家,你我迟早非会一会不可。”
    杨贵依然那副愁眉苦脸,道:“现在,老夫不赊不欠,也最恨人赊欠。”
    吴哥道:“现在不行,因为我现在既不富亦不贫。”
    杨贵皱眉道:“吴不忍,就算你武功很好,足以横行天下,也不要太自傲自大。”
    吴哥道:“你和‘小樱桃’李香香今天都不准出手,任何人都不准,只有‘铁燕子’段钧和胡铜铃可以。”
    七八个人拍桌子跳起来。主人“神拳无敌”赵真朗朗大笑一声,说道:“任何人都不准?谁下的命令?”
    吴哥道:“我!”
    没有人肯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话简直小孩子开玩笑。但吴哥绝对不是小孩子,他既能列名“恶人谱”,已铁定是“人物”(不管好坏)。而“人物”岂可不负责任胡说八道?他莫非神经有问题?
    场面有点乱,赵真极力劝大家冷静应付,所以才没有人冲过去做成更大混乱。
    郝问苦笑道:“不知道吴哥弄甚么玄虚,但这一手却很不高明,他为何这样做?”
    小辛道:“我看法与你相反。吴哥这一手高明之至。”
    郝问道:“高明?等一下变成一团肉泥之时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小辛道:“等一下没有人敢违抗他命令时才有趣呢。”
    他忽然站起,又道:“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厅中乱糟糟闹哄哄,所以小辛出去无人注意。
    郝问却徒然担多一份心事:“小辛此去会不会回来?他是否不想出手帮吴哥才借机溜掉?”
    赵真内功充沛的一声大喝使全厅静下来,只听他洪声道:“吴不忍,大家觉得你的话很荒谬,你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发高热?”
    吴不忍道:“没有,我好得很。不过……你们却好像不大妥。不信的话赶快运功行气瞧瞧。”
    众人一阵骚乱,但迅即肃静无声,只要功夫达到能运气内视程度者莫不赶紧凝神运功。
    在席上黄衣人突然问道:“胡铜铃你有事没有?”
    胡铜铃没有立即回答,“憎富嫌贫”杨贵忽然跌坐椅子上,看来更为愁眉苦脸叹气道:“老夫中毒啦!”跟着咚咚咚几个人坐回椅子上,是赵真、李香香以及无嗔上人。
    胡铜铃道:“段师叔,俺没事。”
    然后席上其他人才纷纷表示都不妥当,真气越提聚越散弱,动手简直全不可能,最担心的是不知如何方能解得此毒。
    黄衣人也就是泰山派“铁燕子”段钧站起身,说道:“吴不忍你手段高明之至,又有英雄胆识胸襟,段某佩服。”
    吴不忍道:“好说了。”
    席上一个大汉怒声道:“吴不忍使用下毒暗算手段,算甚么英雄?”
    “小樱桃”李香香也接口道:“对,卢风兄说得对,使毒暗算乃是卑鄙手段。”
    “铁燕子”段钧面上毫无表情,淡淡道:“吴不忍眼见此地有数十名高手等候他,若不使点手段,难道送上门让大家围攻不成?他事先选定对手只要求公平决斗,所以段某和胡铜铃全然无事,如此英雄胸襟以及高妙手段,段某不但佩服,而且自叹远有未及。”
    他停歇片刻,眼见没有人能反驳反对,便又道:“敝派与吴不忍仇恨甚深,可能因此之故吴不忍选中敝派,但吴不忍请听明白,段某虽然私心佩服,无奈师门仇恨在先。我若是不能独立取胜,敝派之人决不肯坐视让你得意离去。换言之,敝派今日不惜用任何手段对付你。”
    吴不忍道:“我敢走进来就不会怕。但还是要多谢你事先说明。”
    无嗔上人大声道:“吴施主,你用哪一种毒药?你想杀死我们这许多人?”
    吴不忍冷冷道:“我这种毒药厉害之极,无色无味无臭,放在酒菜中任你是老练江湖也不能发觉。中毒之后全无异状。但若是提气运功想杀人问题就来了,你很快就发觉真气内功越来越弱,你说厉害不厉害?”
    无嗔上人大声叫道:“厉害,你手段真高明。洒家非常佩服,但你是不是想毒杀我们呢?”这个大和尚口才不错,面皮亦厚,当众大拍吴不忍马屁,可以连眼睛都不眨。
    其他的人亦不怪他,甚至恨不得帮他多拍几句马屁,因为人人都想知道“会不会死”?
    赵真道:“吴兄,请说一句是生是死我们认命。”
    闷葫芦若不打破的确万分难过,碰上急性子的人简直比死还难过。
    吴不忍一点不急,因为他根本没有“急”的理由。
    他冷漠如故,道:“段钧,你泰山派来了几个人?打算出手的又是几个人?”
    铁燕子段钧道:“来了四人,必要时都会出手。”
    胡铜铃抱拳道:“佩服。”
    这句“佩服”很多人不明白,看来那段钧曾说过泰山派之人将不择手段对付吴不忍,而吴不忍从这句话就知道泰山派来的不止两人,所以胡铜铃再说一次“佩服”。
    席上一个面型及颜色有如红熟蟹盖的中年大汉道:“泰山派的段老师和胡师兄,请瞧在赵真兄和大侄儿份上,问问吴先生这毒可有得解救?”
    所有人对吴不忍的称呼越来越尊敬,如此发展下去,不久吴不忍就将几成“忍老”或“忍公”了。
    吴不忍道:“不必麻烦他们,你不是赫赫有名的‘日日醉’韩茂么?以你的声名身份自己问我就行啦!”
    “日日醉”韩茂面子大大有光,喜道:“吴先生过奖啦,你肯赐答,兄弟日后必定想法子报答。”
    吴不忍道:“我不公开回答,若有人想知道甚至想得到解药,到那边角落去。”
    此言一出,三席二十四人除了段钧胡铜铃不算,都涌到吴不忍所指的右边角落,此外其他的食客也有七八十人涌过去,只剩下二十余人还留在原地,但转眼间余下的人也起身挤入人堆,谁也不敢落后。
    饭馆的大厅相当宽敞,近百人都挤在右角便显得空荡荡好大一片地方,但亦很滑稽。吴不忍好像魔术师一下子把情势弄得说不出的乱,甚至敌友难分。
    吴不忍一脚踢中侧边的桌子,桌子滑开又碰到另一张,这样一脚就等于踢开两三张桌子。胡铜铃一望而知他的用意,也施展出腿上功夫,砰砰匍匐不消几下当中的饭桌都到了墙边,于是当中腾出一片空地,没有人亦没有桌椅阻绊。
    铁燕子段钧突然像光影闪动快得简直看不清楚,已经挺立吴不忍面前,抱拳道:“吴不忍,这一场你我单打独斗,如若五十招之内不分胜负,胡铜铃便要出手。”
    他那张呆板四方的面孔忽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又道:“我不知道希望你赢的好抑是我赢你好,要是早知道你是如此一位英雄人物,唉……”
    一声叹息大有为时已晚吾欲无言之意。吴不忍大为惕凛,眼睛转扫只见人丛中只有郝问而不见小辛。
    莫非小辛才是真正对付我的人?如果是小辛,当然变得十分悲观绝望。但如果不是他,只怕泰山派会大大意外,只是小辛此刻为何不见?他到何处去了?会不会再露面现身?
    墙角虽然挤满了人,但赵真等二十余人都在最前面最挡眼位置,无嗔上人大声道:“吴施主,务请动手前给大家一个交待。”
    小樱桃李香香嘴巴也软了,叫道:“吴不忍,我们都在等你,快过来呀。”
    吴不忍举手要他们静下来,那些人居然都很听话,马上不言不动等他开口。吴不忍道:“我平生十分谨慎,绝不做没有把握之事,但今天却决定作一场豪赌。”
    没有人明白他说甚么。你谨慎也好豪赌也好,关大家甚么屁事?目前大家只关心“下毒”之事,只想知道性命保得住保不住?
    吴不忍又道:“我本想挑选你们之中几位帮我一臂之力。俗语说双拳难敌四手,泰山派有四个人之多,我也找几个帮忙不算丢脸,以我想法诸位当中一定会有人肯帮我。”
    “帮忙”只不过说得好听,事实却是为了解毒为了活命,谁敢拒绝吴不忍的请求?哪怕泰山派威名赫盛,但毒药威力在近而泰山派在远,目前那是一定拼命帮吴不忍无疑。
    胡铜铃刚刚怒喝一声,段钧已举手阻止他说话。段钧道:“胡铜铃,别忘了咱们的敬佩,你当然也知道,任何人对朋友敬佩易对仇敌敬佩难。吴不忍既然能教咱们佩服敬重,甚么话都不必说。”
    段钧只有三十来岁,胡铜铃已达五旬,但胡铜铃却显然出自内心尊敬这位师叔,躬身应道:“师叔说得是。”宽阔的嘴巴登时紧紧闭住,任何人一望而知他已下了宁死亦不开口的决心。
    很多人(当然都是走江湖武林人物)不禁泛起满腔惊佩羡慕之情。段钧能够如此尊重“仇敌”是何等心胸风度?而吴不忍竟能使“仇敌”当众表示敬佩,当然更了不起,显然远远超过寻常江湖道的名家高手了。
    吴不忍道:“泰山派此次倾精锐之师南下,若以眼前段钧胡铜铃两位而论,本人可能已过不得关,何况尚有两位未曾露面?看来本人今天想活着出镇大非易事。”
    无嗔上人接口道:“吴施主别冲动出手,这儿还有一大堆人等你赐下解药。”
    无数人附和这话,登时嘈吵不堪。
    吴不忍作个手势,每个人好像喉咙忽然被人扼住,所有嘈声一下子全都消失。
    吴不忍道:“我决定不必各位帮忙,至于各位所中之毒,我自有安排,在下只要各位站着不动,等我与段钧他们解决问题。不论输赢生死,各位都必会独得解药。”
    一百人中至少有八十人心生疑惧,可是有甚么法子呢?肉在俎上根本没有讨价还价余地了。
    胡铜铃退开十余步,铁燕子段钧则大步走到吴不忍面前,解下腰间佩刀,道:“我单刀不甚高明,你可别上当。”
    吴不忍也拿出长剑,道:“我知道。只不知你‘石敢当’神功练到第几层?”
    天下知道泰山“石敢当”神功之人不是没有,却已很少很少,而能够问出“第几层”的话,当然是行家,当然更少,简直绝无仅有。
    段胡二人面色都为之微变。段钧道:“你看呢?”
    吴不忍道:“我看还未到第八层‘说卦’,但却有可能已达到第六层‘下系’。”
    段胡两人面色不但变而且泛白,内心的震惊一望而知。
    “小辛真是魔鬼”,吴不忍心中浮起这句形容词。
    仅仅引用他说过的资料,一句话就足以把泰山派盛名满天下的两位高手骇得变颜变色。这种本领不敢说“绝后”,但“空前”已是定论。
    段钧抱刀为礼,道:“吴兄这眼力敢说天下第一。这样说来家师兄‘玉蜻蜓’崔迅败于你剑下不算冤枉。胡铜铃,咱们一齐上去。”
    胡铜铃应声有如响雷,道:“是!”两步就到了吴不忍后面,举起铁牌。
    铃声忽振,竟是胡铜铃先攻。铁牌挟着重如山岳劲道直砸后脑。吴不忍刚斜闪五尺,段钧的单刀宛如一道精虹迎面搠到。
    段钧外号“铁燕子”,身法之迅快诡奇果然有如燕子。他霎时连攻三刀,刀法平平,但身法却诡变无穷,使人有眼花缭乱之感。
    胡铜铃身高手长,铁牌十分沉重,招式不快却刚猛无比,每一招都有开碑裂石之威,他的“缓猛”居然和段钧的“诡迅”配合恰到好处。
    吴不忍长剑连续洒出朵朵剑花,全身上下保护严密无比。胡铜铃那么劲涌沉猛的铁牌每次碰上剑花,登时卸滑一旁。
    对方只不过激斗了二十招左右,屋角众人前排那二十二个名家高手无不骇然变色,暗自忖度自己独斗吴不忍时情况如何,而且往后演变结局又如何?看来他们一定都抱悲观态度,结论必是很不利甚到送了性命。所以他们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忽见吴不忍和段钧都飞上半空,竟然刀来剑往拼了五招才落地。任何人自问本身轻功最多不过能在空中拼一至二招,所以又发现“飞天鹞子”、“铁燕子”外号绝对没有起错。他们在空中的确像鸟类一样灵翔。
    那胡铜铃每逢挥牌砸扫,铃声就震耳欲聋。因此有很多人奇怪他铁牌上一枚金铃怎能发出那么巨大可怕声响?
    但直到现在为止,根本还无人知道吴哥不敢施展“天龙抓”功夫,亦因此段钧的“石敢当”神功显不出威力。
    不过段钧因此反而吃亏,因为吴哥“剑术”远远高过他的刀法。段钧亦万万不能凭仗“石敢当”神功硬碰他的剑。故此除了以轻功抵消吴哥轻功之外,大部分主力战反而落胡铜铃身上。
    那胡铜铃的确有真才实学而且天赋异禀,两膀神力无穷。他铃声是由真为激发,所以震耳欲聋,增添无限威势。
    挤在角落上百人之中,很多都不知道希望哪一方获胜才好。他们心情很矛盾,论道理当然吴哥败亡最好,也一了百了,但吴哥精妙空灵满天飞的剑术,又是以一敌二,又掌握着“解药”秘密,几种理由亦使他们觉得不想吴哥落败身亡。
    看来那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拼斗。胡铜铃的咤叱有时还高出铃声很多,屋瓦亦为之簌簌震声。
    突然“当”地大响一声,之后人人耳朵都大为清静。原来胡铜铃的金铃因内力激荡太甚忽然爆裂为无数碎片。
    段胡二人一直占了七成攻势,所以他们很容易跃出战圈。
    吴不忍压剑默然注视他们。
    段钧叹气,道:“胡铜铃,你已用尽全力,但咱们还是无法取胜。”
    胡铜铃躬身道:“是,再战一百招一千招,弟子亦不过维持如此局面而已。”
    段钧道:“若是只能维持局面,迟早呼应不及露出破绽。咱们非死创伤!”
    胡铜铃愤然道:“咱们行走江湖终于亦难免有这一天,若是输败于这等剑术大家剑下,方无憾恨,你说是也不是?”
    段钧道:“吴不忍,我很不幸遇上你,使我一身所学只能用上一半(石敢当神功派不上用场)。胡铜铃今日若是与你单打独斗,亦早已败于你剑下。”
    吴不忍道:“我想你一定还有话告诉我。”
    段钧道:“对。敝派还有一种武功,天下知道之人可说绝无仅有。据说只于三十多年曾施展过一次而已。这门武功何以如此秘密又不轻易施展呢?原因很简单,一是这种武功一个人不能施展,二是很毒辣对人对已都没有好处。”
    吴不忍道:“莫非贵派今日准备在吴某身上施展这门秘功?”
    段钧道:“我说过对付吴兄将不择手段,请勿见怪。”
    此时人丛中的郝问忽然发觉小辛站在旁边,竟不知他几时回来更不知他如何能全不引起别人注意而挤到自己身边?
    小辛向他挤挤眼睛,轻声道:“别怕,吴哥死不了。”
    郝问本来算是很沉得住气的,但生死事大,泰山派又是天下武林有数名门大派,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当下忍不住悄声问道:“你晓得是甚么功夫么?”
    小辛道:“当然晓得。凡是三十年前发生过之事我无有不知。但以我看来泰山派当不足虑,最可怕是赵真李香香杨贵乱七八糟二十几个名家高手一齐围攻。”
    郝问来不及再问,因为饭馆门口出现两人先走入来,最令人惊奇是当先之人竟是个女子,蒙着面纱,竟看不出年纪大小。浓郁香风投送众人鼻中,后面之人便是那衣着神气都似大爷的马车夫,年轻的面上全无表情。
    这两人来势诡异,搭配得亦极之扎眼,全厅过百人居然不闻声咳之声。
    蒙面妇人在吴哥前面七八步停住,面纱后面透出沥沥莺声道:“这汉子就是‘飞天鹞子’吴不忍么?”
    铁燕子段钧应道:“他就是吴不忍。”虽然他没有躬身行礼等动作,但人人听得出他声调中含有相当尊敬意味,显然这个神秘蒙面女人在泰山派中身份辈份相当高。
    蒙面女人道:“连你和胡铜铃联手都赢不了,吴不忍的确名不虚传,亦怪不得当年峨嵋的‘六道轮回大关’被他攻破。”
    没有人听过峨嵋派“六道轮回大关”名称,所以更无人得知内容。
    吴哥却微微变色,抱拳道:“芳驾慧眼高见天下无双,吴某佩服之至,不敢请教尊姓大名?”
    蒙面女人道:“我的名字说出来你也不知道。不过人与人之间终得有个名字以便称呼。我平生最爱读的书是‘山海经’,我足迹也曾历遍天下,所以你叫我一声‘山海夫人’我就很满意了。”
    她自称“夫人”,却无夫姓,只冠以“山海”二字,莫非她根本不嫁“人”,而是以名山大川做她的终身伴侣?
    吴哥道:“多谢山海夫人赐告。只不知道这一位是谁?”
    那马车夫不论衣着神情都大异常人,所以没有人觉得吴哥这一问是多余的。
    山海夫人道:“他姓余名凡,一半是泰山弟子,一半不是。”
    武林中家派无虑千百,有些人并属两家甚至三家亦不希奇。
    吴哥问道:“另一半是哪一家派呢?”
    山海夫人道:“南海水晶门你听过没有?”
    不止吴哥连其他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因为近三年来毒教之中的南海水晶门声名甚盛,最轰动一件事是一夜之间毒杀了广东五凤门上下七十五人。据说不但没有一人漏网,连死亡时间亦一样分秒不差。
    凡是神秘邪恶的门派任何消息都特别传得快,人人都喜欢谈论甚至渲染,所以南海水晶门三年之间天下皆知。
    山海夫人又道:“吴不忍,你们动手经过我都看见听见。你的确是值得尊敬的敌人。因此我有个建议,也可以说是有一条路让你走,否则白白丢了性命,大家都没有好处。”
    听她口气好像吴哥性命已捏在手中,任何时候随心所欲要毁就毁。
    吴哥居然不生气,道:“吴某愿闻其详。”
    山海夫人道:“你的轻功很好,我看已跟段钧不相上下。不过你和他路数不同,段钧擅长在空中盘旋转折灵活如燕子,而你却可以一泻千里既高又远。”
    吴哥不能不承认她的评语,道:“这便如何?”
    山海夫人道:“你帮我办一件事,要飞渡一处绝险之处。如果你跌死了无话可说,否则我担保泰山派的仇恨一笔勾销。”
    吴哥沉吟考虑,屋角众人居然没有反对或任何议论之声。因为他们得罪得起堂堂正正的泰山派,却绝对不敢得罪任何时候地点都能杀人的“南海水晶门”。此外他们现下可不是都中了毒?山海夫人说不定竟是救星?总而言之这个女人万万不能得罪就对了。
    铁燕子段钧面色忽然变得难看,道:“夫人敢是要他飞渡‘鹰愁壑’,咱们只要肯利用一些工具,绝对可以越过。”
    山海夫人面色看不见,但声音变得很冷,人人听得出,她的话也很不客气,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以段钧的地位声望,居然被她当众斥责不敢还嘴,可见得山海夫人绝对不止是身份高,只怕其中尚有内情。
    吴哥眼睛一转,这回看见小辛,还看见他的手势。他微微一笑,道:“谢谢你给我另一条路。但我却是骡子脾气不识抬举。山海夫人请你想想,如果我答应了,不但泰山派无数高手寝食难安而又愤愤不平,连现下在场的一众江南名家高手也觉得不知所措。至少他们若是出手对付我的话,却又不免得罪了你。”
    余凡第一次开口,声音很冷漠刺耳,道:“你只要说一声不干就够,废话何须多说。”
    吴哥怔一下,才道:“你虽无礼,这话却也很对。”
    山海夫人道:“好,我立即出手解去此地所有人身中之毒。吴不忍,我们不必动手对付你,这么许多人就足以把你分尸了。”
    无嗔上人第一个大声道:“洒家定必全力一拼。”
    其他的人也纷纷高声表明愿意出手,刹时间吴哥已陷入重围。而心理遭受的压力比实际上沉重百倍。
    山海夫人一举手,众声俱歇。只听她道:“奇怪,吴不忍你难道很想死?因为我竟不能发现你惊惧或者烦乱的表情。莫非你真的活得不耐烦?抑是以为我不能解去他们所中之毒?”
    吴哥微笑一下,道:“都不是,我绝不反对活下去。亦绝不怀疑你解毒能力。”
    山海夫人道:“你好像很有恃无恐,为甚么?”
    吴哥道:“听说小辛已来了。”
    所有的人更静肃倾听。
    山海夫人道:“小辛?这几个月来江南到处都听人谈论他。他真有那么了不起?”
    吴哥道:“当然。他的武功学识固然了不起,却仍然是人。可是论到他的心胸气魄和智慧,他不是人。”
    山海夫人讶道:“我听过,有人叫他‘横行刀’,有人叫他‘魔鬼’,他不是人难道是魔鬼?”
    吴哥很严肃道:“就算不是神也一定是魔鬼,决不是人。”
    大厅内有片刻极度寂静。“小辛”的名字的确有如符咒具有无限魔力。只要一提起,所有局势场面必起变化。
    世上之事就是如此难以说明,如此变幻难测。因为“小辛”的真人居然远远不及他名字那么有魔力。
    小辛忽然走出去(这时还无人知他是谁),以致赵真杨贵等一众江南名家高手急得眼珠快突出来。他们以为小辛只是小角色,但却可能搅乱大局,使山海夫人不肯出手解毒岂不大大糟糕?
    吴哥已得到暗示,装出不认识样子瞪住小辛。
    山海夫人以及段钧胡铜铃还有余凡当然不认识小辛,亦都睁大眼睛看他有何行动。如果小辛不是有一种特别气度,如果他不是迷迷蒙蒙的老是瞧不清楚,他一定马上获得很不礼貌的遭遇。
    小辛欠欠身道:“山海夫人请了。”
    山海夫人鼻孔中唔一声,道:“你是谁?”
    这个问题正是人人都想知道,尤其是那冷漠自傲的余凡又加上一句:“你想干甚么?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干甚么?”
    小辛笑一下,道:“我当然知道,但你呢?你恐怕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你可曾想过当你活在世上,以何因缘得以‘活’在这世间?你又因何要活着?为了名?为了利?抑是为了杀人?”
    他虽然一下子把话题扯到三千里路以外,但却无人泛起胡说无道理之感。
    是不是每个人总有些时候会想到这些问题?纵然由于没有答案而不去想它,但一旦触及时却不免感到熟悉而且不意外?
    余凡一时怔住。山海夫人发出悦耳的格格笑声,道:“你是谁?我猜一猜好么?”
    小辛道:“你知不知道那边将近一百个人的处境都很危险?因为他们所中之毒,绝对不是你想象及判断的那一种,如果你解救不得其法,只怕近百人性命将葬送你的手中,你相不相信?”
    大厅内马上嘈吵不堪,连赵真等那么老的江湖,亦不禁色变和流下冷汗,性命终究是自己的,而且只有一条,岂能不大大惊骇。
    山海夫人一举手,登时寂静下来,虽然后面尚有一些人谈论之声未歇,但也立刻被别人提醒制止。
    这个人一出来果然搅乱局势,赵真等人不禁恨得牙痒痒。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小辛指出山海夫人不能解毒一事真是实情,则大家对他当然应该只有感激。
    山海夫人道:“你说我解不了他们的毒?真的?你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这些话?”
    小辛道:“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余凡道:“夫人,这厮一副招摇撞骗的样子,句句话唯恐语不惊人,待门下拿下这厮便可问出他的来龙去脉。”
    山海夫人道:“不要鲁莽。此人的风度气概大异凡俗之士,而你居然看不出来,日后记住多多训练观察力。”
    余凡躬身道:“门下记住了。”
    山海夫人道:“咱们言归正传,我说我解得这些人所中之毒,你却认为我不行,对不?”
    小辛道:“正是。”
    山海夫人道:“好,咱们先较量这一场,不过余凡说得也对,万一你只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人,我却如此容易上了你的当,将来岂不被天下英雄耻笑?”
    小辛道:“我明白,尤其是你个人事小,泰山派声誉声大。这儿有百数十位江湖名家也丢不起这个脸。”
    人人听了都很舒服,尤其是段钧胡铜铃,因为山海夫人虽然属于帮助泰山派之人,但她已说出“南海水晶门”,显然她代表南海水晶门比泰山派份量多些。
    小辛又道:“我保证讲几句话就能令你相信我并非招摇撞骗,又说不定再多说几句话竟能使夫人率从离开,不找吴不忍的麻烦。”
    吴不忍道:“若能如此阁下真是神乎其技了。”
    小辛道:“老吴你别高兴得太快,落在我手中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山海夫人连连摇头,道:“我不信你有这等本事,请快说!”
    何止她一人心急想知道,简直凡在场之人无一不是急得伸长脖子竖起了耳朵。
    小辛道:“泰山派扬威中原数百年之久,除了吴不忍提过的‘石敢当’神功,另有一宗秘艺举世都不知道。但碰巧我却知道,称为‘万劫沉沦毒蜂刺’。对不对?”
    段钧胡铜铃以及余凡都骇异变色,因此这个问题根本不必回答了。
    小辛又道:“如果这根毒蜂之刺是余凡的话,别忘记你刺人之后,自己亦像毒蜂一样失去毒刺而死。”
    天下任何武功若是一击之下与敌人同归于尽,自然具足最毒辣最可怕几乎无可抵挡的威力,这道理凡是练武之人无有不知。
    人人心头尽管震骇,却无议论之声。请问谁不想赶快听听泰山派如何回答呢?
    山海夫人道:“你所说的可能对,亦可能不对,但既然你说得出‘万劫沉沦毒蜂刺’名称,你已证明不是招摇撞骗而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段钧等人骇异之色兀自未消,可见得小辛的话的确极有深度极有冲击。而凭良心说在场近百武林之人竟无一人听过甚么“万劫沉沦毒蜂刺”之名。连名字也未听过,当然更不知道内容了。
    小辛伸手指住赵真等人,道:“哪一位肯出来现身说法?我说山海夫人解不了你们身上之毒。”
    他的话简直开玩笑,谁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证明此事?当然没有回答,除了两三人不好意思之外,其他的人都极力不着痕迹地缩入别人后面。
    小辛手指来指去,最后停在郝问身上,大声道:“喂,你过来,我包你死不了。”
    郝问硬起头皮大步走出,他不是不信小辛,而是不想被很多人认识他。
    小辛道:“山海夫人,这一位如何?”
    山海夫人瞧他一眼,道:“就是他。喂,你先瞧瞧屋顶。”
    郝问仰头张望,但屋顶与平时一模一样,实在瞧不出任何道理,不禁迷惑讶异之至。但他旋即感到脑袋一阵晕眩,翻身一跤跌倒,就此昏迷不醒。
    小辛冷冷地道:“据小辛说,此毒天下只有三人可解。”
    他的话声个个字送入全场之人耳中,这话居然是“小辛”说的,更使人吃惊注意。
    无嗔上人急忙大声道:“是哪三人?小辛的话必定靠得住。”
    小辛道:“他说第一个是施毒之人,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绝对错不了。第二个是小辛本人,他恰好有这种解药,所以好像不足为奇。第三个就是天下毒教第一高手‘海枯石烂’李碧天。”
    绝大多数人俱不知“海枯石烂”李碧天是谁,互相讶异低问时不免发出嗡嗡语声。
    小辛声音盖过他们,既清晰又有力,道:“李碧天的下落当世已无人得知。所以除了小辛之外就只有找下毒之人。”
    赵真洪声道:“阁下知不知道下毒之人现在落脚何处?”
    小辛道:“不知道。因为这一派的下毒专家有一条惯例。出手之后必须尽一切能力远走高飞,不许回头,所以他现下已到了甚么地方,恕我无法奉告。”
    “毒教”之人往往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所以无人对此感到讶疑。
    山海夫人道:“你怎知我不能解众人之毒?”
    人人都紧闭嘴巴等听小辛回答,这是关系本身生死的大事,谁敢大意谁敢胡乱说话?
    小辛笑一下,道:“因为我就是小辛。”
    所有的人好像忽然变得麻木没有思想反应,全都呆了。
    这种气氛使山海夫人感到窒息和迷乱。世上居然有人光是报出姓名,就能令人如此这般惊诧或倾倒,真的会有这种事情?这个人究竟有何了不起?他难道不是“人”而是“魔鬼”?
    还是吴哥先开口说话,道:“原来你就是小辛,久仰久仰。”
    小辛道:“吴不忍,听说你七年前偷了峨嵋镇山之宝‘天女散花剑’,又偷了一个女弟子。可有此事?”
    吴不忍道:“如果我说没有,你信不信?”
    小辛道:“不知道。你先说,我一定从实奉答。”
    吴不忍缓缓说道:“有这么一件事发生过,可是动手之人是我,主谋却不是我。”
    小辛道:“你肯承认动过手,这话可信程度很大,但主谋之人是谁?你为何不说出公诸天下?”
    吴不忍叹口气道:“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七年来任我如何访查,仍无丝毫线索。”
    小辛眼睛一转望住“憎富嫌贫”杨贵,问道:“杨贵,你是见多识广之人,你认为如何?他有可能不知主谋就贸然听令动手么?”
    杨贵这一下可大大露面,立刻应道:“有,我可立刻说三个故事,都是真实故事证明世上的确有这等奇怪之事。”
    世事之诡奇变幻其实何止如此,所有走过江湖之人都相当了解。
    杨贵又道:“如果哪一个活到七老八十,回想平生竟未曾被人冤枉欺骗,那才是奇事。”
    吴哥叹口气道:“七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当众说出‘冤枉’二字。小辛,哪怕等一会你亲手杀死我,我仍然感激你。”
    小辛蹲低伸手拍拍郝问面颊,说道:“山海夫人,请问‘十步销魂散’和‘散功味精’有何不同?”
    山海夫人显然怔一下才道:“差不多,但据我所知‘散功味精’早已失传……”
    小辛道:“不对,没有失传。”
    他站起身时,郝问也打着呵欠然后跳起。
    小辛道:“朋友,走吧,这儿没你的事。”
    郝问不但听话而且跑得很快。
    小辛这时慢慢解开手中长形包袱。正如众人所料出现一把皮鞘古旧却嵌有珠宝的长刀。“横行刀”,人人此时一望而知,有些甚至叫出声。
    小辛左手抓刀,缓缓平伸,态度动作严肃冷漠。
    吴哥忽然觉得他站在当中竟是多余累赘。他发现局势变化得微妙奇异,居然使他由当事人变成无足轻重的旁观者。
    于是他无言走到一旁,连“抗议”也没有机会。
    山海夫人道:“余凡,取我兵器来。”
    余凡道:“是!”
    但他却没有马上照办,凌厉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小辛。又恭声道:“夫人,您八年来对付任何强敌都未动用过兵器,难道……难道小辛真值得你破戒?八年心血竟为他付诸流水?”
    段钧泛现惭愧神色,道:“弟子无能,连累夫人非取用兵器不可,唉……”
    胡铜铃问出人人想知问题,道:“夫人何故八年来都不用兵器?无怪晚辈根本不知道夫人使的是甚么兵器。”
    山海夫人道:“这是我私人一个小秘密,本来值不得向外宣扬。但你既然问起……那只不过我八年前心高气傲用这件兵器伤了一位故人。所以我想永远不再动用兵器,聊表心中歉悔之意。”
    胡铜铃惊讶道:“八年前?那人是不是少林寺微尘大师?”
    人人睁眼耸耳等着听取答案,只因微尘大师非同小可,乃是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威名赫赫,武林几乎无人不知。
    如果这神秘的“山海夫人”竟然能伤得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尘大师,岂不是几乎可以横行出入少林寺?她的武功造诣岂不是无可思议测度?
    凭良心说像赵真李香香等一众江南名家,虽然个个相当自负。但是谈到少林寺七大高手,可没有一个狂妄得自以为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当然更不必谈到“击败”少林七大高手这一层了。
    山海夫人虽然没有当众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道:“余凡,取我兵器来。”
    余凡迅即奔出,从马车取来一具金光灿烂耀眼的“琵琶”。
    金琵琶上还绷着弦,山海夫人一拿在手中,登时发出悠扬“铮琮”之声,可见得这面金琵琶平时可以弹奏。
    小辛姿式分毫没有变动,仍然左手拿刀(加鞘)齐胸直直伸出,人亦挺立不动。只有三、四个人能感觉得到发生了奇怪变化。因为小辛好像连刀带人溶入整个环境中,他的人与刀明明“存在”,却似乎根本“不存在”。
    山海夫人只用一只手拿着金琵琶,居然又发出“铮琮”声,跟用手拨弄弹奏一样,声调音韵凄怜悲凉,深深透入每个人心中。
    胡铜铃突然咤叱一声,宛如霹雳,声势之威猛竟使很多人骇得跳起。
    山海夫人道:“好极了,我本来想到可惜你的金铃震破不能配合琵琶韵调,谁知你的叱喝更有味道。”
    段钧道:“胡铜铃天生神勇,他的吼啸昔日在泰山足以骇退猛虎。他的铁牌想来亦可抵挡小辛横行刀一招或两招。”
    山海夫人道:“很好。你呢?”
    段钧道:“如若小辛右手横行刀有人抵挡,他的左手交给弟子。”
    山海夫人居然沉默不语,显然隐入沉思中。
    任何人包括赵真杨贵李香香等名家高手在内,无不感到这一场拼斗既奇异不合常理,而且阵阵惨厉凶杀之气使人心胆寒栗。
    那种种杀气使人深切了解凶险的程度。
    可是为何泰山派精锐高手竟在阵前商谈杀敌之道?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小辛听见?不怕他找出应付方法?
    但假如有人能分心转眼看见吴哥表情,必定又觉得奇怪。吴哥这时的表情大致上属于安详坚定冷静具有信心。
    似乎他不但测得透双方的胜负大势,甚至叫他换下小辛,好像亦有应付把握。
    只听山海夫人道:“段钧,以你的身份眼力,莫非瞧不出小辛十指都有特别功夫?”
    段钧应道:“弟子知道,但只要不碰上横行刀,便有几分胜算。”
    小辛直直伸出的左手缓缓收回,横行刀斜抱胸前,姿势极为自然闲散,就像我们平常人抱着几本书一样。
    此一姿势最特出的地方正是“自然”、“闲散”。任何武功招式只要有应敌打算,必有防御或进攻迹象气势。
    但小辛没有,好像真的完全忘记面前的大敌,忘记一切争执凶杀。
    山海夫人忽然围绕小辛行了一圈,衣裙飘举,动作如行云流水,舒畅潇洒。
    她道:“段钧,咱们处境越来越凶险了,你知不知道是何缘故?”
    段钧道:“弟子亦有此感觉,但他亦何尝不是处境越发凶险?”
    山海夫人沉重叹口气,叹气声全厅皆闻。
    显然她内心忧虑沉重得很难形容。
    段钧沉着如故,道:“夫人,咱们泰山派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光明坦荡铁铮铮好汉。纵然万分凶险亦不畏惧。夫人尽管下令,不必烦虑。”
    吴哥忽然插嘴开口,说道:“段钧,你错了。山海夫人乃是因为你说不出何以越来越凶险缘故而叹息。”
    没有人觉得吴哥不该插嘴,事实上他所站立位置突出于众人前面,早已令人感到他根本与众不同,所以亦有插嘴说话资格。
    段钧茫然道:“是么?”
    胡铜铃突然仰天长啸,声调威猛中含蕴阵阵悲凉。
    虽然震得人人耳朵嗡嗡鸣声,奇怪的是竟没有人怪他不该悲啸。
    为甚么?莫非每个人心中隐隐感悟某种微妙道理?
    金琵琶亦发出“铮琮”数响,在震耳悲啸中居然清脆嘹亮而又不失凄怆悲凉之致。
    使得每个人心头无端涌起汹涌波涛,无端闪现许许多多的回忆和疑问。
    “虚名”“金钱”“意气”值得冒生命之险换取?“生命”究竟有何意义?
    啸声琵琶声片刻间便停歇。
    山海夫人道:“吴不忍,我有两个问题不知你肯不肯回答?”
    吴不忍道:“在下自当掬诚奉答。”
    山海夫人道:“谢谢你。第一个问题,今日之事本系因你而起,却不知到时会不会拔剑帮助小辛?”
    吴不忍答得很快,道:“他不必亦不许我拔剑。这答案就是我不会拔剑。”
    山海夫人道:“容我重复从前一句话。吴不忍你居然能逃出峨嵋‘六道轮回大关’,果然全非侥幸。我真估计不出你的潜力尚有多少。唉,对小辛亦是如此。”
    吴不忍道:“对于小辛此人,我亦与山海夫人大有同感。”
    山海夫人道:“第二个问题,七年前你贸贸然前赴峨嵋山,全然不知指使之人是谁,却做出盗宝剑偷女人之事,是不是这样?”
    吴不忍道:“正是如此。”
    山海夫人道:“那么我问你,关于那个女人,姓名我们不必提了。你只须老实告诉我你可曾奸淫了她?或者是没有?”
    全厅之人都有透不过气来之感。
    这种秘密事情一旦在大庭广众中提起以及问询,自然而然会有沉重紧张压力。
    吴不忍道:“可以说有,亦可以说没有。内情相当复杂曲折,希望你肯相信这答案。”
    山海夫人断然道:“我相信,因为你证明了我的一个想法。假如你吴不忍不是含冤受屈愤愤不平,你不可能面对天下武林各派高手之追捕而仍敢顽抗。谢谢,吴不忍,咱们后会有期。却希望已经不是敌人。”
    吴不忍恭敬地道:“山海夫人,你有资格向我说这句话。我绝不希望敌人之中有你这种人物!还有段兄胡兄我也很佩服,请了。”
    他大步行出店外,店外太阳把他的影子送回店内,然后,逐渐缩短以致消失不见。
    吴不忍这一去表示得很清楚,绝对不帮小辛,绝不向山海夫人拔剑。
    但何以他不肯向山海夫人拔剑?为何小辛亦不阻止他离开?
    山海夫人久久不作声,整个客店大饭厅内寂然无声,谁都不知道下一刹那情势有何变化?横行刀会不会出鞘,胜负结局如何?
    “金琵琶”清冷透心的声韵冉冉升起。
    虽然刚刚送入众人耳中,却竟含蕴无尽无限“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或者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那种曲终人散离情飘渺意味。
    胡铜铃高高举起铁牌,口中发出长啸。一时于凄惋衷感胡沙万里琵琶声中,壮怀激烈之英雄豪情,平地拔起直上九霄。
    段钧首先冲起半空中,宛如飞燕轻灵飘忽在小辛头顶丈许盘旋飞绕。
    “铁燕子”果然名不虚传,固然不愧位列黄山派三大高手首位,单单如此美妙身法走遍天下保证亦难一见。
    胡铜铃的啸声忽然改为大叱,犹如平地旱雷。
    只见他铁牌挟着“泰山压顶”之势砸落。同时之间山海夫人的琵琶映出万道金霞,堪堪撞上小辛胸口。
    此三人合力攻出的一招,无人不为之目眩神摇,武功越高的越是惊凛汗下。
    因为他假设自己是小辛的话,势难逃得过有如奔雷骇电天罗地网的一击。
    但他们不是小辛。小辛亦不是他们。
    小辛忽然间已经从余凡身边掠过,身形稳稳站定近门口处。
    横行刀曾经闪耀出一阵眩目光芒,可惜太快了,快得绝大部分人都瞧不见小辛拔刀及归鞘的动作。
    而现在只能看见他斜抱横行刀,仍然那副“自然”、“闲散”样子,仍然好像你我抱着几本书。
    山海夫人的金琵琶,段钧的美妙身法,胡铜铃壮烈长啸中的铁牌等等。一时俱沉陷失落于无边无涯之虚无中。
    敌人呢?他怎能在刹那中的刹那间逃出天罗地网?
    琵琶声及啸叱声蓦然消歇,整个饭厅大堂便静寂如午夜的坟场墓地。
    但小辛心中忽然响起警钟,一种生死边缘的危险前兆。
    谁能使他纯净得已入虚无境界的心灵发生震撼?
    原来是他——无嗔上人,曲江南华寺、广州六榕寺、杭州灵隐三大名刹总主持。
    他表面上粗俗卑劣以争名哗众,无疑是不足轻重的一般高手而已。
    何以他竟有如此可怕威胁?莫非哗众的名气只不过是昆虫鱼类的“保护色”?
    一点不错,正是“无嗔上人”,只不知他到底是谁?他将使出何种手段?
    余凡惊叫一声,注视右手,于是人人不但看见他手中长刀掉落地上,同时也看见他右手五指少了一只——大拇指。
    “横行刀”威力举世无匹,居然能斩断一只拇指而过了好一阵伤者才发觉。
    山海夫人深深叹口气道:“我错了,既然段钧挡不住小辛左手,胡铜铃挡不住横行刀。我又何必束手缚脚施展‘万劫沉沦毒蜂刺’自贻伊戚?我有没有做错呢?”
    无嗔上人朗朗诵声佛号,跨前数步,说道:“你可能错亦可能没错。只不知你目下是否会得洒家之意?”
    山海夫人扫瞥他一眼,眼光冷淡轻视以及嫌怪兼而有之。
    连小辛都暗暗替无嗔上人感到难过。
    “神拳无敌”赵真双拳一握发出一阵“劈啪”脆响,恨恨道:“我们解药还未到手,他跑出去搅甚么鬼?”
    山海夫人身子忽然一震,缓缓道:“大和尚你是谁?”
    无嗔上人道:“左右还不是出家人而已。”
    山海夫人摇摇头叹气道:“真想不到,但无论如何出家人慈悲为怀!我知道你带有当世最好的金创药,你先替余凡上药治伤再说不迟。”
    无嗔上人道:“洒家当得为夫人效劳。”
    说时掏出一个白色玉瓶往余凡那边行去。
    人丛中跃出“憎富嫌贫”杨贵和“小樱桃”李香香,一左一右挟住无嗔上人。
    李香香道:“我们大伙儿拜托你,千万别多事插手行不行?”
    杨贵也道:“大和尚哪,等小辛给了解药,你爱怎样都可以。解药要紧对不对?”
    但李香香李贵忽然发觉根本不曾阻拦无嗔上人的去势。甚至连他们自己在内亦已一齐到了余凡面前。
    李香香杨贵心中岂有不急之理?
    眼看小辛与泰山派诸人之战似乎已告一段落,接着下来就是为大家“解毒”之事。
    然而大和尚一搅和局势一乱,解药何时方能到手?
    甚至连赵真也沉不住气,厉声道:“有烦两位把大和尚架回来。”
    李香香五指扣住无嗔上人手臂“青灵”“曲泽”两穴。
    杨贵一手扣他左臂,旱烟袋则抵住他左腰“章门”穴。说道:“上人,回去吧。这是大伙儿的意思。”
    李香香冷笑道:“他想不回去也不行。”
    但三个人居然还留滞原处,看来似乎和尚不愿走而那两人也不想逼迫他。
    众人想到解药不禁都鼓噪叫叱,有些人甚至骂出粗秽言语。
    李香香杨贵不约而同一齐使力,却忽然感到好像整个人碰上一个极有弹性的大皮球上。
    因而自己整个人被弹开,“呼呼”两声就坠七八尺之远,一时爬不起身。
    人人都怔住傻傻瞧着无嗔上人。连铁燕子段钧亦大惊失色。
    因为当初他曾经详细严密观察过,三席之人无一能超过自己(其实连小辛吴哥也认为如此),谁知大谬不然大错特错。无嗔上人才是最高明的。
    无嗔上人替余凡洒上药末,收起瓶子,才转眼望住山海夫人。
    他居然微微而笑,全无严肃认真表情。
    不过他相貌堂堂方面大耳,又不似嬉皮笑脸没大没小那类人。
    山海夫人道:“你从前一定还有其他法号,例如‘笑尘’之类?”
    “笑尘大师”名列少林七大高手之一,亦是天下皆知,难道无嗔上人就是他?”
    无嗔上人道:“山海夫人错了。洒家自出家以来就是无嗔,无嗔就是洒家,你知不知道错在何处?”
    山海夫人道:“但你一定是少林僧人,对不对?”
    无嗔上人道:“江山代有人才出,你看小辛吴不忍这等人物,无疑已是这一代的一流高手。就算请出老一辈名家高手,只怕亦不能与他们争雄斗胜。”
    胡铜铃声如洪钟,道:“你若不是笑尘大师,你究竟是谁?无嗔此名只是近两三年听说过,两三年前你在何处?”
    无嗔上人笑笑道:“刚才吴不忍曾经问过洒家是谁?甚至背诵一段楞严经文考我。可惜我真不知道我是谁,如果我已看见本来面目已知道我是谁,恐怕大家今日都见不到我了。”
    胡铜铃非常不满意说道:“你们这些和尚偏偏有许多想法说法,简简单单一件事,总要弄得颠三倒四七荤八素。”
    无嗔上人道:“很抱歉,事实果然如此。”
    他自从恢复本来面目就一直笑嘻嘻,纵然面对着泰山派南水晶门山海夫人段钧胡铜铃等人物,以及横行刀小辛。
    莫非他全然不把一众名家放在心上?抑或他根本不把自己生死胜败荣辱放在心上?
    山海夫人道:“很好,听你口气连少林寺七长老都无足轻重。这一代的江山都是你们的,我们都老了都变成过时人物。唉,近日我的确时时有衰老无能之感。天下江山都让给你们并无不可,你来拿吧。”
    无嗔上人道:“我一个出家人要这等虚名作甚么?不,洒家绝非认为老一辈人物已无立足之地,只不过指出凡是老一辈人物已经经历过争逐阶段,心愿已偿就不妨把自己放在冷眼旁观的地位而已。”
    山海夫人道:“你到底要甚么?”
    无嗔上人道:“洒家暂时不敢饶舌。但如果勉力接得住山海夫人金琵琶的‘阳关三叠’,那时才向夫人祈请不迟。”
    山海夫人只哼一声表示无奈或不悦。
    “阳关三叠”究竟是何种功夫?厉害到何种程度?休说赵真等不知,甚至段钧亦大感茫然。却只有小辛惊讶地瞧着山海夫人,那惊讶的目光仿佛能看得透面纱能看见她面孔表情。
    他们每一句话都能使人感到莫大兴趣。
    但“解药”未得身中之毒未解之前,却还是“解药”使人关心更有兴趣得多。
    赵真大声道:“无嗔上人,大伙儿都等小辛兄赐下解药。你能不能替大家讲几句好话?”
    无嗔上人笑道:“小辛施主,这是你的事,洒家该怎样回答呢?”
    小辛道:“大和尚老早已知道答案。少林寺‘六度慈悲散’气味清香中含摄无边无量慈悲,本来已不成问题,只不过大和尚洒药度厄手法却又有点问题而已。”
    无嗔上人第一次消失笑容,严肃道:“啊,小辛施主,人类智慧有限,见识有限,眼力有限,而你的能力好像已能突破人类的种种‘极限’了。洒家不胜敬佩仰慕之至。”
    没有人懂得他们说甚么,只有山海夫人接口道:“原来如此。”
    “我亦已感到和尚洒药手法似乎不同凡响相当可疑。竟不料当真不是少林正宗疗伤度厄手法。”
    话题显然一下已扯到万里之外。
    有人大声问道:“赵大侠,解药到底有没有?”
    另有人问道:“无嗔上人和山海夫人究竟说些甚么话?跟咱们有没有相干?”
    赵真举起双手,待众人静下才道:“诸位,务请沉住气。你们种种问题亦正是赵某心中疑问。”
    小辛却接回山海夫人的话题,说道:“山海夫人,因为大和尚虽然炼成少林秘传某一种神功,但他却非少林弟子,所以今日局面变成微妙复杂得很。”
    山海夫人身子又微微一震,道:“他竟然不是少林弟子?”
    无嗔上人道:“小辛施主,咱们再谈下去不免惊世骇俗。不如商请各位武林朋友离开或者我们另寻别处?”
    小辛道:“他们本来就该赶快离开,只因他们体内之毒虽除但须拼命奔驰,直至气竭力尽就自然消解。”
    赵真代表所有的人大声问道:“小辛兄是不是说我们大伙儿拼命的跑,跑到全无气力实在跑不动时毒力便解?”
    小辛道:“对,你要不要试试看?”
    所有的人立刻争先恐后冲出去,差点把店门挤破。
    一转眼间,只剩下寥寥数人,便是小辛、无嗔上人、山海夫人以及段钧、胡铜铃、余凡等六人。
    无嗔上人道:“这一手高明之至,咱们不必换地方了。”
    小辛道:“山海夫人,莫非你以为大和尚乃是少林七长老的代表?”
    山海夫人道:“我今年六旬有余,难道卅多年前少林寺七长老与我的过节你也知道?你难道真的是神通广大的魔鬼?”
    小辛道:“我知道我不会也不能回答你这种问题。昔年之事暂且不提,目前这位无嗔上人,身份来历非同小可。我今日过得过不得他这一关,尚在未知数。”
    段钧道:“难道无嗔上人本来就有意对付你么?”
    小辛道:“当然,你回想一下就知道。吴不忍出现时他随众浮沉不动声色,甚至山海夫人出现他在我们心目中仍然只是盗名欺世之徒。”
    段钧道:“对,直到你现身之后他才挺身而出,他究竟是甚么人?他想怎样?”
    小辛未开口,山海夫人已道:“大和尚,我不管你有何用心,只想知道少林秘传二十一种神功之一的‘游戏风尘’神功从何得来?是谁传授给你的?”
    小辛道:“山海夫人,你还须问一问他那少林最好的疗伤药‘六度慈悲散’从何处得来?”
    无嗔上人沉吟一下才道:“小辛,听说你推测敌人一切包括武功、身份等简直有如活神仙。你先说,我随后也坦白说出一切,好么?”
    小辛苦笑一下道:“你别给我出难题。”
    无嗔上人坚持道:“请你试一下!”
    山海夫人也道:“小辛,我们都很感兴趣愿意洗耳恭听。”
    小辛勉强地点点头,寻思一下才道:“无嗔上人显然与少林寺某一位长老高僧有相当深厚渊源,所以他能借用三大名刹名气吹嘘自己,否则纵然武功绝世,能够杀尽三大名刹僧众,却也不能使三大名刹对外含糊承认他是总主持。”
    无嗔上人竖起大拇指,却不作声。
    当小辛分析过这一点后,段钧胡铜铃等人都有恍然大悟之感,这本来很显浅明白,三大名刹的主持俱是有道高僧,名利固然抛弃已久,即使“死亡”亦不挂在心中,所以他们绝不可能因“威吓”手段屈服,必是某种原因,例如少林寺高僧的影响力。
    小辛接着又道:“他身怀少林寺一种秘传神功,又熟谙毒门五花教独家洒药手法,再就是游戏风尘态度,可见得所学相当复杂。”
    无嗔上人第二次举起大拇指,可见得小辛推论并无差错。
    小辛又道:“但这些都不关重要,最要紧最有切身利害关系却是他敢直率向山海夫人挑战,并且指明是‘阳关三叠’。山海夫人,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答应,就算非动手不可也不施展这门绝技。有些人有封闭‘视听’功夫,亦有些人天生不怕光彩或声音。总之无嗔上人后天练成也好是先天也好,他不怕你‘阳关三叠’的魔音奇功却是毫无疑问。”
    无嗔上人大拇指已无暇放下,而山海夫人身子不停微微颤动,亦显示她内心的震惊。
    “阳关三叠”这门绝技已不知多少年未在人间出现过,知道名称之人已是少之又少,但小辛不但知道,还深知“阳关三叠”内容,知道最厉害是琵琶之魔音奇功。
    现在任何原因都不能使山海夫人施展“阳关三叠”秘艺了。
    无嗔上人长长叹一口气,道:“小辛,我们好像全都轻估了你,但其实洒家有生以来见过无数名家高人,对你已经最重视最小心,哪知还是不够重视小心。”
    山海夫人已恢复常态,道:‘大和尚虽然深知我这一门秘艺了,可能亦有破解反击把握,但这表示甚么?”
    小辛淡淡道:“表示他是第一流杀手。你们信不信?”
    人人都愕然瞪大眼睛(连无嗔上人也一样)。名驰天下三大名刹总主持居然是“杀手”?谁想得到?谁敢相信?
    小辛又道:“无嗔上人,你肯不肯回答我一个问题?”
    无嗔上人连吸几口气才镇定下来,道:“你也要问我?”
    小辛道:“只不过求证而已。”
    无嗔上人道:“好,洒家若是能回答,一定回答。”
    小辛道:“你是血剑会十三当家之一,只不知你排行第几?”
    即使由北方来的山海夫人段钧等人,听到“血剑会”之名,心头也为之震动。
    无嗔上人沉默一下,才道:“小辛,本来我避重就轻不肯选你为对手。但现在,你逼得我没有选择余地。”
    小辛道:“这后果我已考虑过,老实告诉你,我故意逼你选择我。”
    无嗔上人道:“难道你真是杀不死的魔鬼化身?”
    小辛道:“恰恰相反,正因我感到你有杀死我的力量我才作此决定。”
    无嗔上人皱眉道:“这话合理,趋吉避凶人之常情。你甚至有资格把我带走,因而山海夫人与我不必发生争战。为甚么你不这样做,却逼我与你拼命?”
    小辛道:“命运的形式深微难测,它能否假借人手达到目的呢?”
    胡铜铃瞠目道:“你说甚么?”
    山海夫人道:“别插嘴,他这几句话足够任何人寻思一辈子。”
    无嗔上人想一会才道:“你绝不肯对‘命运’妥协让步。所以任何危险你都不在乎?我有没有误解你的意思?”
    小辛道:“大致上是这种意思。既然你是生死祸福‘界线’代表之一,我就想看能否突破此一‘极限’。”
    山海夫人道:“小辛,这样做法恐怕非智者所为。”
    小辛道:“但命运绝对不仅靠智力就能抗拒,这一点我已思考过千百回了。”
    山海夫人道:“那要靠甚么?”
    小辛道:“我还不能明白。但大致上凡不涉及武功自然以‘智慧’为主,武功为辅。若是涉及武功,智慧便是辅而非主,而武功方面很可能以‘速度’为主流。”
    山海夫人深深叹口气,道:“小辛,谢谢你,你使我决定急流勇退,因为我现在可以承认是‘命运’手下败将,请你继续努力,更希望我在死去之前知道答案。”
    他们交谈一大堆话,段钧还懂得一些,胡铜铃余凡却都又迷惑又不耐烦。
    但他们已无须不耐烦,因为小辛心灵中已接到“危险”讯号。他的身体几乎与心灵接到讯号的同时行动,速度是最重要因素。
    小辛身子飞上半空中。
    他刚好快了那么一点点,所以无嗔上人连人带刀幻化而成一道精虹射过小辛原来站立之处。
    无嗔上人手中的刀是一把缅刀,就是可以盘绕腰间那种刀,锋利得可以削铁如泥。而且他掣出缅刀出手攻击这一连串动作根本快得无法形容。
    然而刀利手快还是其次,最可怕无嗔上人居然人刀合一化为一道耀人眼目之精虹。挟着无坚不摧快如闪电之威势,即使是普通武林人也能直觉知道,当他人刀合一往来掣扫之际,世间绝对没有不被摧毁之物。
    但事实上却有一样物事必定不会被刀光摧毁的,那就是“虚空”。任何刀光如何威强莫当,“虚空”绝对不会被切成一片片或一块块。
    人人都被刀光精虹激射的杀气寒气制慑,股栗身软连呼吸亦为之停顿。
    刀光精虹并非一现即隐,而是盘旋闪掣等候小辛坠下。
    胡铜铃那么勇猛从无畏惧之士,这时心中很想大叫小辛万万不可落地,因为血肉之躯功夫练得再好刀法再高,却也一望而知决计躲不过这刀光精虹绞扫之威。可是胡铜铃居然叫不出声,全身索索发抖不能停止。
    小辛人在空中,若是抓住屋梁当然可以不掉落地,但人刀合一的精虹必定射上去把他绞碎。
    所以小辛绝对不可以“停止”,他在空气中居然像走路一样跨步行走,忽东忽西忽左忽右。
    他给人(任何人)一个强烈无比“印象”——可以一直在空中凌虚行走进退自如而不会掉落地面。
    如果他永不掉回地面,则地面上一切力量当然都不能奈他何。他脚下只有一片无可克服绝对不能摧毁的“虚空”。
    不论小辛轻功有多高明,纵然能在空中蹈空行走左右趋避。
    但他终究是“人”而不是“鸟”。能够使身体由“浑浊”变为“清虚”,由“沉重”变为“轻灵”那一口至精至纯的内家真气,再而衰三而竭必将耗尽失去作用而坠落。
    此时必须靠外力支持体重以便换气,方能重新表现超人的能力。
    内家功夫(包括运息吐纳打坐等)至此几乎已臻最高境地。如果超过此一界限就已趁入“仙道”,例如地仙能飞空走雾,不饥不渴寒暑不侵长生不老。到天仙境界则色身已化质碍不存,可以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即构成身体各种物质皆“气化”,但深信不是变成空气一样之意思,因为空气尚有形质。故此“化气”只不过采用一种吾人容易聊想的概念。若用“光明”——当然超出光谱——好像还接近些)。
    另一方面那无嗔上人“人刀”合一化作一道精虹。此是“刀道”最高境界。他全身血肉及精气神色,完全化合于刀上由心念驾驭,使得那刀的“锋利”变成另一种奇异的锋利泛射眩目异彩奇光。
    任何物质都不能阻挡必被摧毁,小辛血肉之躯当然更挨不起受不住。
    幸而到目前为止“人刀合一”的精划仅仅电掣飞扫小辛身后的“虚空”,换言之小辛在空中飘浮进退每个动作都有莫大作用,竟然使无嗔上人无坚不摧精虹一连落空十次。
    小辛忽然像一块石头般直掉落地。
    他终于做不成飞鸟,回复靠双脚行走的人。但他掉下来时却像一头“死猪”。就算还有点呼吸但也一定离死亡很近很近。
    山海夫人段钧甚至失去拇指的余凡,个个心头一紧,呼吸都停顿眼睛有多大就睁多大。
    小辛被“杀死”这一刹那,将是使任何人永世难忘之景象,在武林历史亦将是极重要的一刻,而他们这些人都是见证。
    无嗔上人所幻化的精虹霎时已卷到,那种森寒之气以及无比锋利之奇异感觉,形成的威势简直能吞噬千万人,而不必吐一块骨头。
    但小辛至少目前还不是死猪亦未被吞噬。“横行刀”终于出鞘。
    横行刀扬起劈出,所有动作清楚得如同慢动作电影。
    但最奇异的是横行刀没有劈中任何东西,因为小辛整个人移后五尺,好像被“精虹”激迸风力吹起飘飘退后,不用半点气力也不必移步。
    “精虹”忽然停止然后消散,现出无嗔上人身形。
    究竟谁赢谁输?何以无法瞧出结果,莫非他们之中有人用无形刀气杀死对方?还是再等一会就有一个人会倒下?
    好像都不是。因为无嗔上人很苍白脸上露出惊异迷惑神情,显然没有被无形刀气杀死。
    而小辛也泛起苦笑,摇晃一下横行刀,道:“此刀出鞘居然空回,看来我非放弃它不可,应该送给一个更适合的人才对。”
    无嗔上人道:“不对。横行刀当世之间只有你有资格用。任何人凭仗此刀洒家都能够杀死他,你信不信?”
    小辛道:“相信。不过你却万勿忘记人家也可以杀死你。如果你们一齐死同归于尽,仍是平手之局,勉强可说你并没有杀死他,因为你也同时死了。”
    他好像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甚至没有发现无嗔上人面色何以苍白?何以话声出现乏力现象?假如无嗔上人已经负伤,小辛难道竟然全不知道?
    无嗔上人道:“那人是谁?莫非连四?”
    小辛收刀入鞘而不回答。
    山海夫人忽然道:“大和尚,我想弹奏一曲给你听好么?”
    无嗔上人恢复笑脸,道:“不好,当然不好,洒家请你高抬贵手万万不可弹奏。”
    莫说段胡余等人诧疑交集,连小辛也不禁感到他简直迹近胡闹无赖。试问山海夫人不趁这时出手更待何时?老实说他应该向小辛求援,也只有小辛才帮得上忙。
    山海夫人冷冷道:“如果我不接受呢?”她不是鲁莽之辈,所以特地留些余裕好让小辛表示意见,否则何须与无嗔上人讨价还价?
    无嗔上人接口道:“夫人此曲只应天上有。如果你一定要弹奏,洒家深感荣幸,因为洒家在人间已经是第二回听闻了。”
    原来其中尚有别情,无怪无嗔上人当时一开口就提到“阳关三叠”魔音奇功。亦无怪他敢提出山海夫人不可弹奏之请求。若非他心中有点把握,则即使能杀死小辛之后怎么办?山海夫人会趁机出手这一节怎会想不到怎能不防?
    山海夫人好像被人打一拳,身躯震动一下,缓缓道:“是不是在南京?”
    无嗔上人道:“南京水云寺,洒家只是个小沙弥而已。”
    山海夫人啊一声,道:“你竟然是悟真么?认不出来简直一点不像。”
    她忽然向段胡余等人道:“你们帮忙搬张桌子,最好能弄到一点酒菜,我想跟他们谈谈。小辛,谈一会好么?”
    小辛道:“喝几杯更好。”
    江湖恩怨仇杀场面有时就是如此奇怪和变幻莫测。现在即使“飞天鹞子”吴不忍也来参加,亦可能被他们接受甚至欢迎。
    他们三人躲在一角,有酒和一些卤菜(饭馆伙计和厨师尚未出现,所以只有卤菜)。
    山海夫人拿起杯,道:“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小辛,你是才人中的才人。”
    她略略拨开面纱,一口干了满满一杯。
    她又道:“三十年恍如一梦。悟真,南京一别倏忽三十年,时光过得好快啊。”说完又干了一满杯。她声音微变大有苦涩之意,又道:“你亦已成为一代高手,足以纵横天下。但我呢?老啦!昔日种种皆如无痕春梦……”
    她再干一次凑足三杯之数。
    大麦酒烈得像刀子插入人心肚肠。
    浓烈酒香会使人勾起许许多多旧事前尘。
    无嗔上人游戏风尘的笑容忽然消失,凝目寻思间不觉露出惘然神情。
    他身为“血剑会”当家亦即是当世第一流杀手,的确很少很少机会让自己沉湎回忆而咨嗟感叹。
    身份职业使他内心冷如冰硬如铁(表面笑嘻嘻只是伪装),永不敢松懈警惕戒备,不敢流露放纵任何感情。
    这种日子人人都知道不好过,他为何选择而这迄今尚不放弃?金钱对他那么重要?
    小辛连干三杯之后,无嗔上人稍稍恢复常态也干三杯,道:“山海夫人,当今天下除了洒家还有没有人知道你取名‘山海’的意思?”
    山海夫人怔一下,道:“没有。但你会知道。”
    无嗔上人道:“‘山’字不必解释。‘海’字是不是记念‘水云寺’?”
    山海夫人叹口气道:“值得浮三大白。唉,能够大醉三日三夜更好。”
    这些往事小辛当然无法插嘴。但却能陪他们干杯,所以不至于无聊寂寞。
    无嗔上人道:“小辛,你为何对我刀下留情?你自然比谁都知道这样做法很危险,危险到当时我简直已看见你身首异处的景象,你肯不肯告诉我?”
    小辛道:“我们拼斗合理结局应是一死一伤。但亦可以说是连伤者亦活不成。”
    山海夫人微有酒意(任何人一口气被烈酒之刀连戮十几下能不醉倒已经不易),少却许多矜持,问道:“伤者应该是你。你知道一定伤重不治?”
    小辛摇头道:“伤势一点不难治,问题出在余凡身上。”
    山海夫人啊一声,连连点头,道:“对,他气量不大,很可能……”
    小辛道:“除此顾虑外,我想知道第一点和现在价值多少钱?”
    无嗔上人笑嘻嘻道:“二十万两,洒家生平所知身价最高之人。”
    小辛道:“二十万当真骇人。我听了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恐惧忧虑?只不知若是别人杀死我便又如何?”
    无嗔上人换回严肃面色,道:“为甚么问这个?莫非你有危险?”
    小辛道:“你没猜错。”
    无嗔上人道:“谁能杀得死你?一定不是人类而是魔鬼。”
    小辛道:“也猜得很对。”
    无嗔上人当然不会当作真话,说道:“若是外人既不会付钱与他,亦与我等无关。”
    小辛道:“如果你假手别人力量呢?”
    无嗔上人道:“那就等如我亲自出手一样。喂,小辛,别开玩笑。我们虽不能交朋友,但我亦绝对不会想法子杀你。我捡回这条命,也该换个身份了。”
    山海夫人柔声欢喜道:“你决定洗手?太好了。”
    无嗔上人道:“洗手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意思说,我十年来一直是‘猎人’身份,而现在改为‘猎物’而已。”
    暗杀道这行确实很难洗手归隐,比任何一行都难,尤其是此道高手,由于参与的知道的机密太多,更危险百倍。
    小辛道:“别泄气。如果我死不了,那些猎人暂时无暇找你。如果我死于你手上,你就算不想干下去,至少表面上仍然可以维持猎人身份。”
    无嗔上人声音严冷,道:“小辛,我说过绝对不杀你。你不相信?”
    小辛道:“你相信不相信有鬼?你亲眼见过没有?”
    这话问得突如其来,使无嗔上人似乎忘记了愤愤的抗议。
    他道:“我没有见过。但人言凿凿,所以不知道信好还是不信好?”
    小辛转问山海夫人道:“你呢?你见闻识广,必有宝贵意见给我。”
    看来小辛这话题大有文章,绝对不是胡说乱道。
    山海夫人不得不考虑一下,才道:“我也从未见过鬼。可是有很多见过的人,他们品格智慧武功都值得尊重,所以他们的话亦不能不信。”
    小辛道:“你的答案即是说世上可能有鬼,只不过你自己未见过,所以不敢肯定不敢保证。”
    无嗔上人道:“我也是此意。”
    小辛道:“好,无嗔上人,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无嗔上人道:“叫我无嗔就行。我本来法名悟真,其实我早就没有资格做佛门弟子。小辛你刚才说甚么?带我去看鬼?”
    山海夫人道:“如果有的话带我也去。”
    小辛道:“不,我只带无嗔去。如果我被鬼弄死,你可以去拿二十万两银子,也暂时不必变成猎物。如果我不死你死,我最多只能想法子给你修个坟墓。”
    无嗔上人道:“我不希罕银子,也不怕变成猎物。但如果你叫我去,我一定去。”
    小辛道:“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如果我死了,你拿到那笔银子不能独吞,至少要分一半给我一些穷苦朋友们。”
    山海夫人不觉笑出声,道:“这话真心的么?你小辛霉得连穷朋友也无力济助么?”
    小辛真心叹气道:“谁说不是?我发现我是条穷命,银子左手来右手去,连替人买副棺材,本来只值二两,我却非得花足一千零二十两才买得成。”
    山海夫人一手掏出几个黄澄澄元宝,还有几张银票,道:“唉,真是想不到。请收下吧。我一大把年纪的人,谅你不要想入非非,也不至于不好意思。”
    小辛锐利目光扫过黄金银票,心中很感动。同时亦奇怪何以拿钱给他的都是女性?
    无嗔上人也道:“我附随夫人骥尾也添一点,务请收入。不过小辛你会缺钱用,真是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
    小辛伸手阻止他把一叠银票放落桌子的动作,目光移到山海夫人面上。他的目光锋利明亮得好像能穿透薄薄面纱而看见对方面孔(事实他真能够)。
    山海夫人讶道:“你看甚么?莫非那是假的金子?莫非你怀疑我的诚意?”
    小辛道:“金元宝上都有字号钤记,必定不假,可是钤记亦告诉我这些我金元宝不是一直从山东带来,而在南京兑换来的。”
    山海夫人讶道:“对,这便如何?”
    小辛道:“兑换金子时谁陪着你?”
    山海夫人道:“只有余凡。”
    小辛道:“是你亲自入店兑换亲手收藏起来的么?”
    山海夫人记得很清楚,摇头道:“不,我在马车内压根儿没下车,都是余凡。”
    小辛道:“你提过南海水晶门之名,但你却似乎不怎么内行,我甚至怀疑你根本不是毒教中人。”
    无嗔上人一直嘻嘻哈哈自斟自饮,并不如何听他们交谈。这时在一片嘻哈哈笑声中脚步微微歪斜一迳往店后方便去了。
    山海夫人轻轻道:“我不是。”
    小辛道:“你当然不是,否则无嗔使出五花教洒药手法你不该认不出。而且当我问你‘十步销魂散’和‘散功味精’有何不同,你亦不至于怔一下才会回答。”
    山海夫人放低声音却完全是哀求味道,娇柔得令人心软,道:“你究竟想说甚么?快告诉我好么?”
    小辛道:“余凡才真的是南海水晶的高手。你不是。”
    山海夫人连连点头,又禁不住垂下眼睛,因为小辛的目光好像能透过面纱,使她有赤裸裸无所遁形之感。
    小辛道:“从情势和时间推断,你兑换金子时已经跟段钧他们约好要到此地诛杀吴不忍,是不是这样?”
    山海夫人道:“正是如此,你如何知道的?”
    小辛道:“这几锭金元宝告诉我的。如果有人在元宝上动手脚暗藏毒药,意思用心当然对付你。但为何时隔三日毒力尚未发作?”
    山海夫人又讶又骇,道:“为甚么?请告诉我?”
    小辛道:“因为你已有诛杀吴不忍之约,而你的武功实在很高明,没有你不行。”
    山海夫人声音干涩,道:“你莫非暗示我,段钧他们有问题?”
    小辛道:“我对谁都一视一仁,在推论过程中最亲近的人也不放松丝毫。”
    山海夫人道:“天啊,不是段胡二人就是余凡,那是不用怀疑的。”
    小辛道:“若是余凡你会更难过么?”
    山海夫人道:“会难过但不是更难过,余凡厮仆出身,怎可与段胡相比?”
    小辛压低声音,道:“你很美丽,五十多岁的人,脸上不但连一条皱纹都没有,轮廓线条也显得那么年轻,看来不超过三十岁。”
    山海夫人又惊讶又喜欢,任何女人受到赞美必定会很高兴(除非对方令她作呕)。惊讶的是小辛描述得如此清楚,难道他真能看透面纱?
    小辛又道:“你的问题出在你太年轻貌美上面。现在话题拉回来,先说黄金元宝。每只元宝上都有十二个很深的针孔,藏着古怪药物,孔口另有一种特制药蜡封住,一旦融化了让里面毒药发出来,侵入你身体,你全身发软乏力,神智迷乱甚至连时间都弄不清楚,平日你喜欢的事情固然变得更喜欢,甚至不喜欢的也变得无所谓不会拒绝。”
    这些话告诉一个十几二十岁处女可能不了解,不知所谓。但山海夫人当然一听便是明白,同时亦把“美貌年轻”拉上关系。
    她气得、惊得面色发青,简直不知如何去想,更不知道应该怎样做?
    小辛声音透入她耳中,道:“你当然知道谁见过你,也知道谁才会有这种下毒本事。”
    他伸手把金元宝逐个拿起,摸抚一下才放入自己荷包,最后还有几张银票也通通装进荷包,才道:“我一下子又阔绰有钱啦,我请大家喝酒。”
    山海夫人声音难听得有如刮锅底,道:“我喝不下,一点都喝不下,我伤心难过、生气又很恶心。我该怎么办?”
    小辛道:“除了惩罚外,你最好回去。”
    山海夫人猛地站起来,厉声道:“余凡,你这该死东西,我要杀死你。”
    店内仍然只的段钧胡铜铃余凡三人,所以段钧二人都不觉傻了。
    余凡站在最靠近门口,面色一时红一时青,变得很剧烈。终于说道:“你都知道了?小辛居然能看得穿?”
    山海夫人恨恨道:“你狗胆子不小,但念你跟随我多年,今日留你一命,你把另一只拇指也留下便逃命去吧!”
    余凡表情变得很阴沉冷酷,道:“多谢夫人留情。但小的若是连左手拇指也没有了,等于两双手都砍掉,那样活着还不如死掉。”
    他左手连鞘拿起佩刀,又道:“其实我如今只剩下一只左手,连这把刀也没有资格佩带了。”说着“劈啪”一声扔在地上。
    小辛首先惊道:“哎,我头有点晕。”
    跟着段钧胡铜铃身子也微微摇晃,满面震惊之色,却都不敢开口,急急提气运功。
    山海夫人怒道:“余凡,你敢使毒?”她居然还能开口,也没有中毒征兆。
    余凡厉声道:“我为何不敢?反正我已没有活路,也没有可留恋的。”
    山海夫人瞬息间已运气查知自己并未中毒,全身武功不打丝毫折扣,但为何余凡向众人下毒而单单放过自己?不对,其中必有蹊跷。
    她道:“余凡,你一定以为你武功近年大有精进,所以我出手也杀不了你?”
    余凡道:“我是个如此不自量力,如此愚蠢的人么?”
    山海夫人道:“既非如此,你若不借助毒力,又如何能与我一拼?”
    余凡吃一惊,道:“你没有事?”
    山海夫人金琵琶微拨,发出一阵“铮琮”之声清冷音韵透人心脾。
    余凡道:“果然没事。唉,真想不到。不过别的我比不过你,但要逃命你永远追不到我,这一点你也晓得我不是吹牛。”
    山海夫人一愣,情知此言不假。
    余凡又道:“金琵琶魔音虽然厉害,但对方已经不见了,威力还能发挥么?”
    小辛有气无力接口道:“夫人快拿下那厮逼取解药,万万不可让他逃走。”
    余凡冷冷道:“你以为夫人心里没有打这主意?她迟迟不动手当然有她的理由。我为了做毒蜂之刺,足足练了五年飞遁之术,她自是深知我跑得多快,亦深知我有本事任何荒山野岭躲一年半载都不觉得辛苦,所以我一跑掉她永远找不到我。你不信问问夫人。”
    小辛道:“我不信,但不必问夫人,因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绝不敢逃跑,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余凡道:“放屁,为甚么不敢?”
    小辛道:“如果我被一个天下第一流杀手专家拿刀子在背后瞄准,我绝不敢动,免得脑袋掉落地上乱滚。你敢不敢?”
    第一流杀人专家明明就是说无嗔上人,他人刀合一那道精虹一下浮现上余凡心头。余凡打个寒噤缩缩脖子,果然发觉一阵森寒杀气笼罩全身,好像蓦然掉进冰窖,冷不可当。
    余凡心中叫一声“我命休矣”。果然全身连动都不敢动,更别说拔腿逃了。
    后面传来无嗔和气声音,使人记起他笑嘻嘻面孔。但那股刀气杀气却仍然坚凝森厉,没有分毫松懈。他道:“余凡,你只能怪自己命苦,前有小辛看穿你使毒诡谋,后面有我堵住逃路。解药呢?”
    余凡取出一个小瓶。小辛一示意他就抛过去。小辛接住嗅一下,道:“还好,没有古怪。”
    他将药瓶抛给段钧,自己不但不用,连声音动作都恢复正常,因此显而易见小辛根本不曾中毒。
    段胡两人各打一个喷嚏,转眼就复元无事。胡铜铃厉声道:“夫人,这厮罪该万死,待咱一牌砸死他。”
    山海夫人叹口气,道:“余凡,本来我不想取你性命。多年来你忠心勤恳,为人耿直而不奸诈。现在我非处决你不可。但我心中并不恨你。”
    她缓缓举起金琵琶,动作十分优美,又道:“你若是死于别人手中,一定不甘心,所以我只好亲自动手了。”
    余凡跪下俯首道:“请夫人出手了。”既然身陷重围不得不死,他当然宁可死在山海夫人手底。甚至还暗暗感激山海夫人的体贴,自惭过失因而全无怨艾。
    无嗔上人笑嘻嘻道:“余凡,其实你运气还挺不错。要是胡铜铃老师出手,那块大铁牌准能把你脑袋打个稀巴烂。”
    余凡愤然道:“左右不过一死而已,我怕甚么?”
    甚至旁人如段胡等都觉得无嗔上人不该拿此事开玩笑。尤其余凡越显得硬骨头,就更不可侮辱,他反而应该表示敬意才是。
    无嗔上人道:“不要误会,我说你运气还算不错是因为我三十年前见过山海夫人,跟她很熟。所以我打算替你向她说情。”
    小辛一定亦有意放过余凡,所以立刻道:“说情也得有点道理,哪怕是歪理都行。你总不能凭三十前见过夫人、认得夫人就成为理由吧?”
    无嗔上人坦然道:“我正是凭这一点。”
    小辛忽然发觉自己越帮越忙,只好闭起嘴巴不再说话。
    山海夫人道:“无嗔,你一定要替他讲情?”
    无嗔上人道:“余凡虽是对你个人有所不敬有所冒犯,但我看他仍有泰山派传统硬汉作风。而最重要的是我见过你,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美丽、多么动人,所以凡是男人对你冒犯都值得原谅。这道理难道你不知道?”
    人人都怔住毫无声音,甚至小辛也不说话,因为他知道无嗔上人的形容并无丝毫夸,所有道理亦站得住脚。正因余凡随侍多年,才有机会看见她绝世芳姿。但纵然日夕想念辗转反侧,到了不能自制之时这种大胆妄为手段反而变成很正常之事。
    山海夫人叹息一声,道:“你……你这是哪一门子歪理?”忽然她看见余凡的眼泪掉下来。
    男人的泪水,尤其是刚硬的人的眼泪往往可以说明许许多多无奈伤心的情绪。余凡必定忽然想到今日就算死不了,但从今以后却永远不能再见到她,有时这种深沉无边寂寞悲哀会使人泛起“生无可恋甘为鬼”之感觉。
    她自己也感动得势泪盈眸。为何世事偏偏如此奇异而又可怜?她心中那个男人居然对她不肯多看一眼。而别的男人都愿意为她献出了唯一的,最宝贵的——生命?
    何以怨憎者常常被迫得相会相聚甚至两相缠缚终其一生?何以相爱者却往往遭遇“别离”?难道这就是“命运”?人类的能力能摆脱它突破它么?
    ×××
    在合肥城内一家客店中,小辛与无嗔缩退于饭堂一角。无嗔居然只吃面,据他解释虽然他早已恢复是沙门弟子,可是若作出家人装扮,为了怀念曾在佛门一段日子,亦为了不破坏和尚的威仪,在分开场合决不动荤。
    小辛吃饱之后打了两斤酒,自己慢慢自斟自饮。无嗔说过不想破坏和尚威仪,所以只好瞪眼睛看他喝,有时不免吞吞口水。
    等人最令人容易觉得无聊不耐烦。
    无嗔问道:“小辛,你真是带我见鬼?”
    小辛道:“当然真的。你甚么人未见过?何须要我带你?”
    无嗔道:“鬼会不会杀死人?”
    小辛道:“如果你不被骇破胆子,又如果你人刀合一的无上刀术能冲破鬼阵,当然不会被‘他们’弄死。”
    无嗔苦笑一声,道:“但如果刀术不灵,胆子又不够大呢?”
    小辛抬头上上下下打量他,然后道:“我看你还不至于吧?”
    无嗔道:“你的答话若能肯定一点,若能少点‘如果’,我一定可以安心些。”
    小辛道:“但你的问题都是迫我非带着‘如果’字眼不可。你自己知道,如果我的回答有丝毫差错,你可能判断错误而一败涂地。”
    无嗔道:“我最佩服你是甚么?你自己知不知道?”
    小辛道:“就算知道也想听听。”
    无嗔道:“你对付女人真有一手。听说许多美女美得人人会流口水的都迷上你,像花解语绿野阎晓雅等,但又听说你见到她们好像见到鬼一样赶快跑掉。我有没有冤枉你呢?”
    小辛道:“只有我跑掉是真的。”
    无嗔道:“你怕甚么?莫非你身体有问题,所以不敢接近她们?”
    小辛道:“我很正常,跟所有男人一样,你别胡猜乱想行不行?”
    无嗔道:“唉,我平生见过女人不算少,但至今因还未见过一个比得上山海夫人。她很高傲孤独,她放走余凡之后跟你躲在马车里谈了好一会儿,真是破天荒的奇闻怪事。所以我说你对女人真有一手。”
    小辛道:“她的确很美丽很高贵很动人,无怪你至今对她念念不忘。”
    无嗔的表情显出已陷入回忆中,柔声道:“天下只有我见过她的裸体,只有我接触过她滑嫩温暖的肉体。她的笑靥好像春花盛放好像缤纷彩虹。总之这世界上除她之外,别的女人我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小辛提醒他道:“你见她之时才不过是十岁的小沙弥。隔了三十年那么久的事,你现在何必还要记住呢?”
    无嗔道:“我能够忘记就好了。唉,还是回过头来再谈谈你的‘鬼’吧!”
    小辛道:“本来我看中吴哥,就是‘飞天鹞子’吴不忍,但后来却看中你。现在吴哥和郝问两人都帮我去查访一些事情,他们不久都会来此碰头。”
    无嗔道:“难道那些‘鬼’竟是有人在幕后操纵的?”
    小辛道:“对,正如血剑会十三当家杀手荼毒天下,却也有一根线在后面操纵。”
    无嗔道:“别提血剑会这事,你知道我一定不会透露任何消息给你的。”
    小辛道:“不必,我有我的办法,现在你只要集中精神想‘鬼’,看用甚么方法可以保存性命以及消灭他们。”
    无嗔咕哝道:“你最少也得讲些资料来听听。例如是男鬼还是女鬼?数目有多少?出现时有何征兆迹象?他们最怕甚么等等。你一点都不说,莫非等着看我出丑?”
    小辛道:“我担保你出不了丑。”
    无嗔不觉松一口气,道:“真的?唉,我应该知道你早有治鬼之法才对。为何我竟没有想到而白白忧虑担心呢?”
    小辛道:“其实我意思说你杀不了鬼,鬼就杀了你,所以无丑可出。”
    无嗔摸摸秃头,道:“天啊,敢情讲了半天你还是没有必胜之道。”
    小辛瞪大眼睛瞧他,好像看见很奇怪的东西或景象。
    无嗔摸住光秃脑袋,讶道:“喂,你怎么啦?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子瞧我的。你没事吧?”
    小辛道:“我好得很,只怕你脑子有点糊涂不清。”
    无嗔道:“别人这样说我,少不得要掉几颗门牙或者断一两根肋骨等等。但你的话想来必有很深奥道理。”
    小辛笑一下,道:“我只说事实,如果我有必胜之道,何必找第一流杀人专家帮忙?我自己跑去不就行了?”
    无嗔深深叹口气,忍不住用力拍一下秃脑袋,道:“讲了半天又统回原地,我仍然不知道哪种鬼?男的还是女的?有几个?他们最怕甚么?我简直一点点资料都没有。”
    小辛笑道:“别懊恼。我只不过想由你先提出治鬼办法。如果我先讲,你不免受影响或者干脆不说出你的意见。”
    无嗔道:“如果我不脱离佛门,三十年来必定学到很多东西,说不定能够治鬼。但三十年来我只练刀,所以只有用刀对付那些鬼了。只是如果鬼魂真属虚无飘渺之物,咱们的刀亦不管用,刀能砍伤砍死虚无之物么?”
    小辛道:“这一点很重要。你我都只靠武功。你还有刀,而我连刀都没有。但如果鬼魂虚无飘渺,他伤得我们么?”
    无嗔道:“问题一个个来,首先是何故你没有刀?横行刀不算刀?”
    小辛道:“此刀我托人捎去还给一个朋友。所以等一会就没有刀了。”
    无嗔道:“等杀鬼之事告一段落不行么?”
    小辛道:“时机很重要。既然此刀已经亮相许多人已经得知,就非得抢时间不可。”
    无嗔道:“那人是连四么?你替朋友设想得很周到。”
    小辛道:“此刀对他另有重大意义。而另一方面严星雨太多疑太小心。他不相信此刀真是横行刀,因为此刀除了很锋快外没有异处,刀身上的字谁都能照样镌刻上去。”
    无嗔讶道:“你的话使我迷迷糊糊,既然他怀疑此刀不是横行刀,何以你又说刀已亮相便有问题?难道此刀从前是假,现在却变成真的?”
    小辛道:“刀在我手,又削断余凡一只拇指,当然就成真刀。他一旦肯定此事,就会去找连四。”
    无嗔的确被他弄得迷迷糊糊,问道:“那么此刀究竟是真横行刀?还是假横行刀?”
    小辛道:“从头到尾都是真的,但在他手中之时他不相信而已。”
    无嗔道:“这个话题还是不要继续的好。”
    他很可能真的不想知道内情,以免将来连四有事,小辛会怀疑他泄密。
    他又道:“鬼当然是摸不到,好像一团烟雾有形无质,难道不是?”
    小辛道:“如果只是一团烟雾,你我只须运功护体,闭住呼吸挨到天亮鸡叫就不怕了,对不对?”
    无嗔道:“对,这倒是一个好法子。”
    小辛道:“不对,我亲眼见过鬼,交过手,亦亲手把他劈散。可见得当鬼魂来到咱们世界中,当他能够伤害任何人之时,必有一段时间有形有质。”
    无嗔大喜道:“如果有形有质就好办啦。我听怕看得见摸不到的东西。”
    不过小辛似乎并不乐观,慢吞吞道:“那不过是我猜想之一,另一个想法正是有形无质,世人所传说的鬼都是有形无质,我们碰到的难道就会例外?”
    几句话可就把无嗔上人说得哑口无言而又迷糊,对于这件事简直不知如何判断才好。
    小辛道:“不用太担心,你人刀合一无上刀术含摄极强大精神力量,唯一要注意‘时间’对你不利,你一定要一出手之后就远飏千里,赶快躲开越远越好。”
    此言已指出他们之间那一战,小辛何以能占上风之故。
    无嗔深思一下才道:“逃走恐怕不是办法,鬼魂一定比我跑得快,就算远飏千里,但鬼魂已经在那边恭候大驾,岂不糟糕?”
    小辛道:“一定要走,越远越好,你莫忘记鬼魂后面有一条操纵之线,那人如果不知你去向,便不能施展威力。”
    现在无嗔完全服气了,亦想通一切知道该如何应变,登时大见轻松,说道:“我真想喝一杯,预祝咱们打鬼成功。但又怕你误会我借酒壮胆。”
    小辛替他斟满一杯,道:“借酒消愁也好,借酒壮胆也好。总之咱们要对付的是鬼而不是人。武林中恐怕很少人有此机会,也很少人有此信心胆量。这是值得连干三杯的事。”
    无嗔当真连干三杯,态度更见轻松。耳目好像亦更为灵敏,低声道:“我背后有一个人鬼鬼祟祟走近,你出手还是我出手?”
    小辛眼睛动都不动便道:“我希望那人正是我们等候的,所以你别忙着出手。”
    那人果然是自己人,是喜欢多管闲事“狗拿耗子”郝问。
    他坐下之后连喝五杯酒,似乎才稍稍消解一点酒瘾。然而他沉重面色又告诉了人家,他才真是借酒消“愁”。可是他有甚么愁呢?
    小辛道:“郝问你有话尽管说,没关系,我们都是经过风浪的人,大和尚经历风浪更多,绝对不会含糊。”
    郝问叹气道:“小辛哥你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小辛听见自己心脏“砰”一声大跳一下,但表面上依然若无其事,面孔藏在迷雾中,缓缓道:“你已查到她们三个人的消息?”
    郝问道:“她们都到安居镇去了。”
    小辛发出笑声,道:“你莫非忘记她们不是普通女孩子?我看她们想遇到危险也不容易,谁敢得罪三只雌老虎呢?”
    无嗔不觉哈哈一笑。但郝问瞪眼睛不高兴道:“一点都不好笑,根本她们三个之中有两人在合肥就差点没命,我在此有不少朋友,所以查得详详细细,我看她们必将遭遇极大危险,你们觉得这种事很可笑?”
    无嗔笑容登时凝结而有点尴尬。小辛道:“别不高兴,你也知道我们无论碰上任何大事,外表上仍然嘻嘻哈哈,尤其是无嗔大和尚,他若不嘻哈开玩笑,他一身正宗少林秘传神功就施展不出的。”
    郝问这才顺了气,道:“你们得赶快行动,迟了只怕……”
    小辛却很镇定而且很快就问清楚三女在合肥的遭遇。他当然知道中年小胡子商人就是小郑所扮。
    如果有任何情况居然连花解语的智慧,小郑的经验都不能解决,当然非常非常严重。
    所以郝问的焦虑并非无因,小辛轻轻叹口气,因为他脑中想起“鬼”。除了鬼之外,小郑和三女加起来的力量,绝对不怕任何敌人。
    无嗔道:“叹气也不管用,不济事,说出来听听吧,或者我们可以给你一点意见。”
    小辛道:“说来说去又回到‘鬼’的身上,叫我如何能不叹气?”
    无嗔连忙摇手道:“如果牵扯上‘鬼’,你自个儿伤脑筋就行,我连一丝一毫意见都没有。”
    郝问又瞪大眼睛,对于无嗔此人,郝问从心底瞧不起(因为后半截与小辛精彩拼斗过程外间无人得知),冷冷道:“鬼有甚么可怕?没有胆子就少开口打岔。”
    无哄笑嘻嘻不动声色,因为他忽然发觉小辛不但不阻止郝问,甚至还有点鼓励态度,小辛这家伙脑筋比他人灵光得多,很少人能猜得到他转甚么念头。所以既然他有意让情况如此发展下去,不妨助他一臂之力。
    事实上无嗔脑筋之灵光也算得是极罕有的了。
    小辛说道:“郝问,你没听过鬼的故事?”
    郝问道:“有,十多年来此地秘密流传魔鬼招兵的故事。当然魔鬼招到一名兵丁,阳间就少一个活人。但传说不可当真,你也听到这故事?”
    小辛声音放低道:“无嗔,如果我们失败,我希望能找到你。最好在安居镇梁员外的隐贤阁。如是你已是梁家的客人那就更妙了。”
    无嗔只点点头,郝问无不觉惊讶顾视。
    小辛又用很小声音道:“安居镇正南方七里左右有个小村落,有个祠堂虽是破旧,却可暂时容身,谁也想不到有人会逃到那边,因为一路都崎岖荒旷满地荆棘。”
    郝问讶道:“你究竟说给谁听?”
    小辛道:“对面角落两个家伙刚进来不久,很邪气很有问题。无嗔你前赴安居镇之前最好能设法让人家晓得。当然你的速度绝比不上飞鸟例如信鸽。”
    他微笑望住郝问,道:“我们喝几杯等吴哥回来。不过这个和尚我越看越不顺眼,你把他打出大门。”
    郝问一怔,旋即会意。先干一杯酒,然后一巴掌拍在桌上,声音吸引了所有客人目光。
    他们做作得蛮像一回事,郝问一副仗势欺人样子,而无嗔却是忌惮小辛而不敢还手,轻而易举闪过郝问快如风雨六七拳。
    无嗔跳退七八步,笑嘻嘻道:“算我没资格跟小辛交朋友,你不必生气,我走就是。”
    郝问骂道:“你当然不配……”骂声中一跃上前拳打脚踢。
    他身手可真不弱,拳风呼呼脚出无影。但无嗔不费吹灰之力都一一避过,哈哈大笑声中出门而去。
    小辛叫住郝问,灌他喝酒。而郝问面对小辛时却显得很恭敬样子。他们都看见对角两人有一个也随无嗔出去,现在只有一个监视他们。
    郝问放低声音忧虑地问:“你们真要找魔鬼麻烦?魔鬼跟暗算三位姑娘的人有关么?”
    小辛道:“根本就是同一伙人。啊,吴哥终于回来了。”
    颀瘦潇洒的吴不忍一直走近在小辛对面坐下,先吃一大碗面又喝了半斤酒。他吃喝过程中谁都不开口讲话。
    稍后吴哥放下筷子,抬头道:“幸不辱命,信物在我囊中,是一块玉块。要不要马上拿出来?”
    小辛欣然道:“不必,信物交给南京宋妈妈,有五千两银子可拿。”
    他把横行刀放在桌上,又道:“此刀请交给连四。请转告他,一刀在手快意恩仇。吴哥,如果我们回到南京,我们大醉一场。我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供下酒。”
    郝问讶道:“吴哥,你自己的事呢?期限快到了,时间不多,怎能跑到南京耽着?”
    吴哥微笑一下,道:“‘恶仙人’韩自然已解开一半死结。现在只剩下一半,咱们又有充裕时间了。”
    郝问喃喃道:“谢天谢地。但你怎能找到‘恶仙人’韩自然呢?听说他在湘江那边……”
    吴哥道:“是小辛,你永远不知道他本事多大!”
    小辛道:“我也是凑巧而已。九幽使者金阳许多消息都很宝贵可靠,要不是碰上他,我一定往湘江白走一趟。但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吴哥这一身轻功可以由数十丈高崖上,有如鹞子般滑翔老远,谁也进不了‘囚仙庄’。韩自然有没有希望你帮忙做甚么事?例如关于李碧天?”
    吴哥道:“有。他希望我们能解救李碧天。他说一条线拴两只蚱蜢,本来谁也跑不了。可是现在他这一边已经可以逃离开甚至算一算旧帐。但‘海枯石烂’李碧天仍然不行,而韩自然却一点力都用不上。”
    吴哥道:“李碧天一定在安居镇,对么?”
    吴哥道:“正是。韩自然的暗号是‘自从一见桃花后’。李碧天的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样,绝不会认错人。”
    小辛道:“为何会有人假冒?但这还不要紧,我两个问题他有回答么?”
    吴哥道:“有,他说都对。但反问世上有人能突破这等极限么?”
    小辛面上迷雾遮住笑容,轻轻道:“现在由我担心吧。”
    吴哥忽然起身,带着郝问大步出去,更不回头亦不道别。
    他们谈的“极限”指的甚么?小辛办得到么?如果办得到真能突破某种极限,是不是等如击败了“命运”?
    ×××
    绿野虽然大胆,也凶得像头野猫。但当她看见飘浮于她面前的无头鬼魂,另一头则是披头散发舌头老长的鬼魂时,禁不住全身毛发都竖起,四肢感到麻木乏力。
    而最奇怪的是她这一刻居然会起起花解语阎晓雅和小郑。四个人分头潜入隐贤阁,别人会不会像她如此不幸遇见真正的可怕的恶鬼呢?如果他们遇见,会不会像她吓得四肢麻木发不出任何声音?
    无头鬼的可怕正因为他没有“头”。没有头任何动作怎能活动?但无头鬼的确飘来飘去,绝对不是幻象。
    另一个长舌鬼舌头会动,披散的头发也会飘移。绿野从偶然露出的可怕面孔上甚至看得出“它”很愤怒,所以有残酷意味。
    鬼为甚么会“愤怒”?从前豆蔻年华满心委屈失意,然后离家出去。有时流荡于荒丘无数的野外,到了半夜却不由自主惊惶起来。人人怕的都是屈死横死的鬼,当然“屈死”“横死”者极为愤怒,绝不会高兴快乐。
    那时候她武功还有限,仍然是“弱女”。现在她忽然恢复“弱女”的感觉。
    但还不止如此,由于“时间”感觉颠倒错乱,她仿佛回到六、七岁童稚之时。她忽然看见“妈妈”在昏黄灯光下替她缝制衣裳。那时光还未回到祖父家。屋子墙壁是泥砖,茅蓬屋顶,没有任何摆置装饰。满眼荒凉,深烙于心的动荡穷苦,但任何一切感觉都不及妈妈那对眼波的鲜明、温柔和无尽怜爱。
    她忽然变回那么稚小那么软弱,“恶鬼”一下子迫近眼前,冰凉阴森使她不住发抖。她拼命逃跑,连爬带滚,因为她只不过六、七岁而已。
    四路潜入“隐贤阁”的人,只有小郑又变成蜘蛛躲在某处阴暗角落。
    花解语平日很会讲话,总能叫任何男人很舒服满足地放弃辩驳。可是现在她像一朵沉默美丽的花,静静躺在地板上。另一角的阎晓雅眼中尽是迷惘之色,双手抱头不断啜泣。绿野在另一角蜷缩成一团,不时轻轻叫一声“妈”,态度,声音,神情都温柔之极。
    最会讲话的沉默。最刚冷的轻轻抽咽。最野性的变成温柔稚弱。她们是被鬼魂附上身体改变性格及反应?抑是只流露出从未隐藏着的一面?
    小郑用那枚窥镜(后来三女终于还给他)在隔壁看得清楚明白。但他连大气也不敢哼,更休提过去解救她们。
    因为一来他这个房间就有“鬼”。只不过既然操纵鬼的人看不见、发现不到“蜘蛛”,所以“鬼”也不会对蜘蛛感到兴趣。
    其次三女被囚之房间亦有鬼把守,并且有两个之多,都藏在门口那支白幡内。那儿教人类或任何相当体积的动物绝对藏身不了。只有“鬼”可以。
    小郑拼命动脑筋想办法,一方面心中猛叫菩萨保佑。但他明知求菩萨没有用处,谁叫他平时全不敬信奉事,现在临急抱佛脚自是太迟了。
    无计可施,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小郑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耐心等候,希望会出现可乘之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有两个白袍人有时一齐出现,有时单独走入房间查看三女情形。
    他们似乎很满意。但对花解语则显然尚有戒惕,故此每次出现总是先观察她。最后亦观察她一阵才离开。
    小郑因此亦观察她,考虑到她可能在无路可走无计可施时装出被鬼吓倒或被迷样子。如果她神智清明如故,情况自然是大不相同。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晨光悄悄透入房间,照亮四下情形,也使三女看来不像在惨淡灯光下那么可怜难看。
    不过太阳尚未升起,而这个房间太阳光肯定照射不到。
    但晨光一现,三女好像全身都松弛很多。阎晓雅停止啜泣,绿野亦不再叫妈妈。
    然后她们忽然都醒过来。她们到底内外兼修心神较常人强大坚凝得多,一定神间,都看见彼此情况。只是她们都不能交换意见,因为房间内还有两个人。
    一个全身白袍连头罩住的瘦长个子。另一个衣着光洁相貌富泰慈祥,还留着长须的老者。他们静静轮流注视三女,好一阵都不说话。
    绿野怒哼一声,叫道:“你们是谁?”他本来也忍得住,但忽然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铐锁而无法活动,登时怒火攻心大叫出声。
    白袍人没作声,这是意料中的事情,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富泰老者捋须笑道:“不要发脾气,你现在并不是躺在家里,对不对?”
    绿野瞪住她,没有作声。
    老者又道:“你们跑到别人家去,却不知道那人家底细来历,有这种可能么?所以现在应该是我问你们,不是你们问我。小姐,你同意吗?”
    以绿野脾气,就算没理由讲不赢对方,她还是可以大骂一通。不过现在不行,因为她看见白袍人袖中伸出一条像雨伞节毒蛇似的鞭子。一节黑一节白强烈对比色彩,确实有使人感到恐怖效果。
    老者微笑道:“在我问话前先告诉你一些小秘密。第一,你们手上脚上的铐锁世上无人可以挣断。就算小辛都不行。”
    他停顿一下,显然因为三女听见小辛名字都有所反应而很满意。又道:“第二,这种鞭子称为‘求死鞭’。意思说任何人被抽中一鞭之后,用不着等到第二鞭便已非常希望自己立刻死掉。所谓任何人亦包括小辛在内。我很遗憾小辛居然不在这儿与你们一齐听到这些话。”
    绿野下决心不试“求死鞭”的滋味。纵使只是谎言恐吓,却也犯不上去证明。
    老者的声音清晰和蔼,又道:“第三,白天晚上都一样,如果你们想趁无人看守时逃走,我保证你们有更可怕的遭遇。有些鬼魂不但会活活扼死人,还会吸干血液。那种死法极不舒服,这一点我也可以保证。”
    绿野忍不住开口,不过声音没有那么暴躁难听。她道:“笑话,我们若有机会难道都不逃走,还乖乖留下来让你们收拾?”
    老者道:“这话说中要点。我只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而已。但如果有人来救你们,例如小辛之类的人,你们当然可以随他逃出。不过我看机会很微小。虽然他目下已到了合肥,距此不过半天路程。可是他一则未必知道你们情况,二则就算知道又如何呢?”
    三女都知道人家没说大话,以她们本身经验推想,小辛亦绝对无法战胜“鬼”吧?困难之形成就是“鬼”,她们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确确实实不是人力所能抗争。
    老者又道:“但我仍然决定给他一个机会,等他到明天还不来才处罚你们。绿野小姐,你反对吗?”
    绿野大声道:“当然不反对。但他最好别来,任何人都不要来。”
    最后一句话当然是说给小郑听的,虽然她根本不知道小郑现在情况如何。
    老者以向花解语阎晓雅一个个问。他已知道每个人姓名,或者已知道很多,所以并不问其他的事。
    花解语晓雅表示不反对多等一天。花解语道:“您就是梁老员外?你真想与小辛连四以及雷傲侯这些人为敌?”
    老者点头道:“我就是梁松柏。这一个是‘十殿使者’。”
    花解语道:“难道以你们两位加上一些神异之术就能赢得小辛那些人?”
    梁松柏呵呵笑道:“我手下在驱神役鬼方面有四大使者。还有天下无双使毒大师。至于武功方面当然亦有人才,但已经不大重要了,你这般聪慧见识还看不出么?”
    花解语道:“但我却极相信你就是首脑,你外表只像一个富泰有福气的大乡绅。”
    梁松柏笑一下,道:“人的外貌很容易改变,尤其是你拥有天下第一的毒教高手。”
    花解语道:“只有‘海枯石烂’李碧天才称得上天下第一毒教高手。但他这个人恐怕不会被你利用呢?”
    梁松柏道:“你知道得不少,但李碧天不管想或不想,都非得听我不可。正如日后你们三个也是一样。”
    花解语道:“这一点我姑且相信。不过我奇怪你何以肯把这许多秘密告诉我们?你认定我们绝对不能活着出去?我们绝对不能泄漏你的秘密?”
    梁松柏道:“你很坦白,所以我不妨告诉你,你们的确绝对逃不出去。如果我年纪轻一点情形就不同了,我一定会看中你们,这样你们才有逃走的机会。可惜我太老了,老得对女孩子已无胃口,所以你们连这一机会都没有用了。”
    花解语讶道:“你太老了?不对,你看起来最多四十八岁,正属壮年。就算你驻颜有术,但五十来岁的男人岂可算老?”
    梁松柏道:“我多少岁并不重要,其实我已经六十多岁。不过我有生以来只有一个女人,从不打别的女人主意。哈,哈,你们一定感到难以置信,认为世上哪有不吃腥的猫儿?但我偏偏就是。”
    绿野重重哼一声,表示不服气不相信。这等男女间之事她一向全无忌惮。
    梁松柏道:“你何以不相信?啊,我明白了,莫非你认为我已老得不中用,已经没有男人本色威风了?好,我证明给你看好不好?绿野小姐你可愿意?”
    绿野想一下才道:“我的确很想你证明,况且老实说只要你想证明我亦无力抗拒。但我现在心情恶劣透了。恶劣得连好奇心亦没有了。”
    梁松柏笑道:“好,一切明天再说。对了,在我走以前我给你们一点优待,若要如厕方便趁现在去。我不在就无人敢让你们出房门一步了。”
    隔壁的小郑唯有在心中猛叹气,那三个美丽女郎简直变成糯米粉团,人家爱搓捏成甚么样子都行。当然像如厕这类事情很重要,你武功深厚忍得了一天能忍两天么?三天四天又如何呢?”
    梁松柏瞧她们蹦蹦跳跳样子,开心地哈哈大笑。笑声中透出一股邪恶意味,跟他的相貌样子完全不协调。
    “这种老狐狸老邪人真该死。”小郑心中恨恨想着。但他的布置和手法当真无懈可击。即使小辛能潜入此地,见到她们三女情状恐怕亦有束手无策之感。因为他既不能把三女一齐搬走,那么他先救哪一个出去好呢?
    确实是很有趣的问题,小辛先救谁呢?
    幸而这问题不必小郑他伤脑筋回答,到其时他只是个旁观者,冷眼瞧看小辛如何处理选择。不过假如小辛先救阎晓雅呢?此举是否意味他要定了阎晓雅?小郑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沁出汗珠。
    三女半天不讲话。事实上她们除了谈谈各自遇到的事有何不同之外,别的话一无可说。
    另一墙壁(小郑一直缩在墙角)用窥镜透过瞧了数次。整座大厅一直都阒然无人。但厅中有一层极淡薄的气体氤氲飘浮。小郑知道一定是毒阵,犯之必死。所以已赌过咒绝不从大厅这边穿越逃走。
    大厅中最先出现是梁松柏。精神奕奕好像睡过午觉。
    突然一连三个劲装大汉鱼贯入厅,神色匆匆。
    梁松柏不觉站起身,满面讶色,道:“怎么啦?那和尚居然连闯三关?”
    说话时一名华服少年奔入厅。梁松柏挥手道:“都退下,不必多说了。”那三名大汉急忙退出厅外。
    华服少年就是梁松柏第二个儿子梁永佳。他面色很坏,道:“爹,连我三道剧毒禁制都拦不住那无嗔和尚。”
    梁松柏道:“这个和尚呢?”
    梁永佳道:“已经在楼下,探头探脑瞧个不停,八成是那三个娘儿们招惹来的。”
    梁松柏道:“请他进来谈谈。”同时拍两下手掌。掌声方自传出尚未消歇,一个白袍人不知从何处进来,无声无息往梁松柏椅后一站。紧接着一个衣饰华丽面容冷漠佩剑老头子走入厅,拱手行了一礼,迳自在左侧一张椅子落坐。
    梁永佳出去一会就回转来,身后跟着一个笑嘻嘻胖大和尚。
    梁永佳道:“这一位就是三大名刹总主持无嗔上人。”他指指侧边的老头子,道:“他是敝府武术总教练魏双绝老师。”
    无嗔笑容没有丝毫改变,嘻嘻道:“幸会,幸会。”言下好像居然不知道“一路哭”魏双绝是何许人!
    梁永佳皱起眉头,又道:“这一位是家父梁松柏。”
    无嗔上人立刻合什道:“梁老员外天下知名,洒家久仰得很。”
    梁松柏笑道:“上人好说了,老夫足不出镇十年之久,天下焉有人得知贱名?”
    无嗔上人道:“老实说今儿早晨以前,果然从未听过老员外大名,但稍后见到小辛,这才得知老员外大名鼎鼎……”
    梁松柏讶道:“小辛知道我?”
    无嗔上人道:“小辛是魔鬼而不是人。所以他知道你并不稀奇。”
    他仰天打个哈哈,又道:“刚才有三马拨人拦住洒家,他们都是魏老师门下么?”
    魏双绝冷冷道:“不是,我没有门下。”
    无嗔上人笑着合什为礼道:“如果不是便足见高明。那些人级笨驴一样,就算诸葛亮复生也没法子教他们聪明一点。”传出尚未消歇,一个白袍他人不知从何处进来,无声无息往梁松柏椅后一站”。紧接着一个衣饰华丽而容冷漠佩剑老头子走入厅,拱手行了一礼,迳自在左侧一张椅子落座。
    梁永佳出去一会就回转来,身后跟着一个笑嘻嘻胖大和尚。
    梁永佳道:“这一位就是三大名刹总主持无嗔上人。”他指指侧边的老头子,道:“他是敝府武术总教练魏双绝老师。”
    无嗔笑容没有丝毫改变,嘻嘻道:“幸会,幸会。”言下好像居然不知道“一路哭”魏双绝是何许人!
    梁永佳皱起眉头,又道:“这一位是家父梁松柏。”
    无嗔上人立刻合什道:“梁老员外天下知名,洒家久仰得很。”
    梁松柏笑道:“上人好说了,老夫足不出镇十年之久,天下焉有人得知贱名?”
    无嗔上人道:“老实说今儿早晨以前,果然从未听过老员外大名。但稍后见到小辛,这才得知老员外大名鼎鼎。”
    梁松柏讶道:“小辛知道我?”
    无嗔上人道:“小辛是魔鬼而不是人。所以他知道你并不稀奇。”
    他仰天打个哈哈,又道:“刚才有三拨人马拦住洒家,他们都是魏老师门下么?”
    魏双绝冷冷道:“不是,我没有门下。”
    无嗔上人笑着合什为礼道:“如果不是便足见高明。那些人跟笨驴一样,就算诸葛亮复生也没法子教他们聪明一点。”
    魏双绝道:“你跟他们的分别只不过你是秃驴而他们却是有毛的笨驴而已。”
    “一路哭”魏双绝可真是半点不饶人。无奈碰到无嗔似乎面皮比城墙厚,笑声不绝嘻嘻哈哈道:“胡闹,胡闹,魏老师太会讲笑话了。怎可指着和尚骂贼秃呢!”
    他忽然转眼望住梁松柏又道:“咱们言归正传。关于小辛的消息动向值不值得听听呢?”
    梁松柏道:“值得之至,值得之至。”
    无嗔上人道:“一句话就讲完,他晚上不到,明儿早上准到。”
    魏双绝不觉站起身。但他显然不是震惊害怕而是兴奋。大声道:“大和尚这话可是当真?”
    无嗔上人笑嘻嘻斜上他一眼,道:“怎的叫起大和尚不叫秃驴?本来有关小辛之事还有不少情报资料,但洒家却不想说了。”
    梁松柏忙道:“上人请坐下说话,一切都有得商量。”
    梁永佳让坐,接着陪笑道:“家父意思说,若是有关小辛之事,只要有价值,上人想要甚么都有。”
    无嗔上人大马金刀坐下,道:“这才像话,老魏别不服气,如果你得到洒家秘密消息,说不定三招就能宰了他。”
    魏双绝听了一怔,乖乖坐回原位。
    梁松柏道:“上人能不能先提示一两句?好让大家都更有信心?”
    无嗔上人道:“当然可以。你们的九幽使者金阳呢?”
    梁松柏父子固然面色皆变,连那白袍人也身子一震,人人皆见。
    无嗔上人呵呵笑道:“洒家虽是出家之人,但日常花费大得很,又要修建寺庙,又要养活一些闲杂之人,当然女人是世人最会花钱的混蛋,哈,哈……”
    梁永佳道:“上人若是有兴致,敝府倒是有不少漂漂亮亮小妞们,能歌善舞,更善解人意。哈哈……”
    无嗔上人道:“兴致有得很,不过洒家一向眼光很高,等闲看不上眼,咱们还是喝酒吧,免得那些庸脂俗粉扫了兴头。”
    梁松柏大笑道:“上人真是快人快语,不过敝府也有当世绝色,保证上人一见就舍不得走了。”
    这话连小郑也知道梁松柏所指的“绝色”是谁。又见无嗔上人笑容变得十分淫邪,不禁恨得咬牙切齿。要是这贼秃不来,花解语等三女至少可以平平安安等到明天。虽然明天有何结局尚未可知,但总胜过被淫僧糟蹋蹂躏玩弄。
    无嗔上人算盘精得很,手法也很多,所以终于把花解语等三女全都瞒过。
    他那种垂涎欲滴样子使他讨价还价时处于下风,最后才议定等小辛落网后三个女孩子都归他,任他带走处置。
    无嗔上人道:“小辛前赴舒城途中,凑巧遇见九幽使者金阳。小辛亲口透露说因见金阳居然能役使厉鬼,所以找个机会冷不防杀死金阳,不过在杀他之前却也探问得知他来自安居镇,所以小辛马上会赶来无疑。”
    梁松柏道:“他亲口说已杀死九幽使者金阳?还有没有别的话?”
    无嗔上人道:“他的确这么说的,他还追问我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看来他好像真见过鬼因而心中暗暗恐惧,所以到处打听,这一点希望对老员外有帮助。”
    梁松柏道:“帮助大得很,但只不知小辛来到敞府时,上人如何帮忙我们?”
    无嗔上人道:“若是动手只好瞧老魏的,洒家自问不行,不过洒家使毒有点心得,如果洒家全力布置的话,适才那三道毒功禁制就变成儿戏了,哈哈……”
    他的确闯过三重“武功”关卡,跟着又闯过三道毒功禁制,所以没有人怀疑他吹牛皮,事实上他也没有吹牛皮。
    梁永佳恭恭敬敬问道:“晚辈亦修习过少许毒功,只不知上人是毒教何派?”
    无嗔上人道:“毒教门派又神秘又多,洒家的门派来历说出来天下无人晓得,所以不说也罢。”
    梁永佳道:“普天之下都无一人得认么?”
    无嗔上人道:“那当然有,例如‘海枯石烂’李碧天,幸而这类人物并不多……”
    梁永佳道:“如若大师的毒阵禁制能擒杀小辛。我担保你世间之物无求而不得。”
    无嗔上人声音透露出随口敷衍意味道:“真的?那我岂不是可以不再飘泊江湖可以安居了?”
    梁永佳道:“当然可以。你甚至可以生一大堆孩子热热闹闹住在一起。”
    厅外有人来报告几句话,梁松柏向无嗔上人告罪带同白袍人和魏双绝出厅去了。
    梁永佳道:“大师远来想必口渴肚饥。待我着人办备酒菜又叫几个女孩子来相陪解闷可好?”
    他询问之举其实很多余,因为大厅另一角马上就摆好一张不大的圆云石桌,酒菜流水般端来,还有三个年轻貌美侍女。
    梁永佳陪他落座,喝了两壶酒。忽然问道:“大师你刚才为何老是瞧着地面?莫非我的毒阵收不干净?”
    无嗔上人双手都搂住细软腰肢,大有乐不可支之态,嘻嘻笑道:“不,不,我数砖块而已。但我数来数去都弄不清楚此厅竖有几块横有几块?你呢?”
    梁永佳耸耸肩道:“我从未数过,简直没动过念数砖块。为甚么要数呢?”
    无嗔上人道:“我猜大概是令尊之故。自从我们去看过花解语等三女之后,回到此厅,我忽然发觉令尊与我的距离老是若远若近。你知道我们修习过武功的人总是对‘距离’很敏感。所以我不觉分心去数砖,以便确定一下究竟怎么回事。”
    梁永佳道:“不瞒你说,我有时也有这种感觉呢!你想不想知道是何原故?”
    无嗔上人嘴巴马上从香嫩脸颊缩回,道:“当然想,是何原故呢?”
    梁永佳道:“那是因为家父修道几十年之久。他可以使人感到他缥渺朦胧不像是有血有肉的人。
    他忽然轻啊一声又道:“大师且放怀享受一会,我有事去去就回来。”
    事实上梁永佳并没有去别处,只不过出厅转个弯就到了隔壁一个宽敞空荡房间。
    房内一张桌两边坐一人,其一是梁松柏,另一个是三十余岁衣着随便的男子。双眉微垂面膛宽阔,望上去完全是极老实厚道样相。但老江湖决不作此想,因为凡是“扮猪吃老虎”型厉害角色多半是这样子。
    梁永佳一进去就道:“那和尚果然是数砖块,他很坦白说出。”
    梁松柏冷笑一声,道:“不管他坦白与否,既然是数砖块测距离,就是有向我出手意图。”
    梁永佳道:“他已喝酒吃菜,李碧天那边怎样了?拿药回来没有?”
    梁松柏对面的男子道:“刚拿到。李碧天毒功天下无双,无嗔和尚想必瞧不出吧?”
    梁松柏泛起自信骄傲笑容,道:“李碧天不行我也收拾得了那和尚。对了,永佳,刚才永珍接见严老四使者。得到资料很多。小辛近日行踪大致上可以连接起来。严老四希望他的行踪到安居镇之后就永远停止。严老四这次似乎很小心,再三强调小辛此人不好对付,要我们全力以赴,甚至最好能请你尤二伯亲自出手。唉,他对我这个三哥居然好像还不放心还怕力量不够,真是莫名其妙。”
    梁永珍用清晰简洁声音词句道:“爹,严四叔向来对你万分敬佩信服。所以小辛此人必定厉害得出人意料之外。试想十多年来天下哪有‘血剑会’都收拾不了的人物?既然‘血剑会’不行,咱们‘冥阴教’岂可不加小心?我看不如把‘大毒府’府主尤二伯请出来妥当得多。”
    梁松柏笑一下。他向来很欣赏信任这个大儿子,当真是极得力臂助。如果二十年前他已经这么大,相信声势赫赫几乎可以一举夺取数省政权的“十万魔军”行动不至于覆没败亡。
    梁永佳忽然道:“爹,与其找尤二伯出手,何不迫李碧天?你不是说李碧天天下第一,尤二伯只能算毒教第二高手?”
    梁松柏道:“照你这样说,天下修炼符录法术几千几万人,亦只有一个‘恶仙人’韩自然成就高于我。我为何不迫他代我出手?”
    梁永佳一怔,道:“对,我从未想到过。但如果第一高手已不存在,你当然就变成第一了。”
    梁松柏道:“孩子,别把事情瞧得那么简单。第一高手名义对我有甚么用?所以我要千方百计制住韩自然。我们两人加起来就比第一高手还高明。你明白么?”
    就算傻瓜也会算这个帐。梁永佳连连点头,露出万分钦佩神色。
    梁永珍出去一下就回来道:“爹,那和尚居然没事。据说二弟一离开之后,他不吃一箸菜不喝一口酒。这厮好像很不简单”
    梁永佳道:他自称亦是毒教高手,可能瞧出痕迹。”
    梁松柏道:“我想知道他武功毒功哪一种高明?永珍你说该怎么办?”
    梁永珍道:“我已经想过。如果他武功高明得可以媲美‘飞天鹞子’吴不忍,那就肯定此来必有图谋,亦可肯定他刚才计算砖块测度距离是想一招刺杀你。”
    梁松柏很满意连连点头。梁永珍向他弟弟说道:“有个消息顺便告诉你,小辛的确很不好惹。那‘飞天鹞子’吴不忍已潜入过‘囚仙庄’见过韩自然。虽然韩自然目前无力反噬,但吴不忍见过他,一定给小辛帮助不少。”
    梁永佳震惊道:“‘囚仙庄’也有人入得去?”
    梁永珍道:“‘囚仙庄’虽然有十道禁制,包括法术毒物武功。但还有一个地方是不能封锁的死角,就是庄子中心的天空。但这个死角除非有人能像飞鸟滑过百丈之远的禁制圈方能侵入。吴不忍就是那只鸟,他外号‘飞天鹞子’果然名不虚传。”
    梁永佳喃喃道:“谁想得到呢。到他出来时当然容易多了。随便躲在任何一辆马车,甚至抓一个人带他出庄都行。我真的几乎不能相信有这种事发生。”
    梁松柏道:“过去之事叹悔无尽,先顾眼前要紧。”
    梁永珍道:“我想请爹爹亲自施展‘冥阴无涯’之术,定可试出无嗔上人有没有奸谋。如果他武功虽高却仍比不上吴不忍。可见得他果然只擅毒功,大概不会是小辛的奸细。我们可把他暂时移置花解语三女房中,当然亦可顺便听听他们交谈。”
    梁永佳问道:“吴不忍武功高到甚么程度?”
    梁永珍摇头道:“不知道。但他既然可以跟爹一样,有资格列入‘恶人谱’中,当然有惊世骇俗的造诣。”
    他们三人忽然都不作声。其中梁松柏简直好像坠入梦乡闭起双眼。门口和窗子的光线渐渐黯淡,映出一片诡异神秘气氛。
    大厅内的光线也忽然大为暗淡,好像突然已到黑夜边缘。
    无嗔上人忽然一怔,因为那三个健美而又正在咭咭呱呱笑语的女郎忽然先后沉沉睡着。事前连一个呵欠都没有打过。莫非她们都几天没有睡觉所以忽然坠入睡乡?
    他用眼睛鼻子甚至皮肤触觉,亦查不出丝毫有人施毒迹象。他宁愿有人使毒,否则她们的表现就太诡异太不可思议了。
    光线不但越发暗淡,四下竟然出现迷迷蒙蒙像是起雾情景。你曾否在高山被浓雾吞噬过?那种经验实属于“难忘”一类。而现在无嗔上人正有此种感觉。
    但他面上笑容一点未变,居然还有“嘻嘻”笑声。别人一定感到奇怪,如此处境如此孤单中究竟有甚么值得发笑呢?
    无嗔上人站起身,肥大身形开始向厅门口行去。突然间雾更浓空气也冷得有如冬晨的山巅。
    他依然嘻嘻而笑。他竟然“看见”自己肥大身形摸索地蹒跚地向前行去。
    现在已是必须当机立断瞬间。他可以掣出缅刀施展人刀合一无上刀术飞出厅外,任何阵法任何邪术绝对拦阻不住他。
    但他也可以用隔岸观火的心情“看”着自己躯体一切动静。它(指躯壳)将会一如常人对外境压力刺激生出种种反应。但当然很危险,若是此时有人存心杀他则简直是易如反掌。
    无嗔上人终于任得躯体在寒冷浓雾中迷茫踽行。他必须隐藏起“人刀合一”的刀术,否则永无杀死梁松柏机会(对方知他练就如此可怕刀术,以后根本连面都见不到)。同时他亦想知道大厅中发生了甚么事?何以好像忽然到了迷茫荒野既看不见又头脑昏沉?
    浓雾似乎无涯无际,前路茫茫永远走之不尽。雾中偶然有人影出没,但谁都知道那一定是“鬼”而不是人。
    人既孤单心更空虚寂寞,以及浓得可以抓在手里的恐惧。无嗔上人嘻嘻笑声已变成呜咽一样,因为他已奔驰了千万里,筋疲力竭却还逃不出昏沉恐惧。
    他忽然昏迷倒下。肥大身躯离那方桌只不过七步而已。
    梁松柏和两个儿子走入大厅时马上回到白天人间。他们站在无嗔身边俯视他。
    梁永珍道:“能够支持七步倒下已算得是高手了。”
    无嗔虽然躯体昏迷跌倒,像死猪躺着不动。但另一个“他”还能听能看。“他”甚至惋惜躯体一时不能恢复如常,更不能提聚最精纯功力以施展无上刀术。否则眼下倒也是一举歼灭梁家父子绝妙机会。
    梁松柏道:“他武功程度已知。又能看破李碧天手法,显然是毒教一流顶尖高手。我们不可过于污辱他,如果我们想收罗他的话。”
    毒教之人有个特点是睚眦必报小气得很。所以这一点大家都同意。
    因此无嗔上人悠然回醒时(指躯体而已)。刚点亮的灯烛照出花解语阎晓雅绿野三女娇容艳靥。同时亦能看清楚自己双手双足并无铐锁。比起她们狼狈情状当然会觉得很满意很满足。
    他一骨碌起身行走跳动过证明全无问题之后,反而一下子坐回地板,不停搔头皱眉,作苦苦思索状。
    就算刚出道很稚嫩的人亦知道这刻必定有人暗中监视,何况无嗔上人久历江湖,比老狐狸还精!所以作状、演戏是很重要一步棋子。可惜没有对手搭档合力演出。
    他不知何故忽然想到花解语。听说这女孩子是“灵犀五点金”首脑,智慧过人见识渊博,她会不会也是假装受制俟机行事?
    当然有些人会考虑到“假装”后果,尤其是她们身为女子。即使幸能不死,也极可能被男人蹂躏凌辱。
    不过这只是普通人想法而已。她们既能行走江湖亦曾享有盛名,很多想法便很大胆很看得开。决不斤斤计较失贞被玩弄之事。
    上面那些理论只想证明花解语等人胆敢假装受制,但她们的能力做得到么?
    其实怀疑花解语当时未曾受制的资料还是梁永佳第一次带他来看三女时告诉他的。现在三女神智都恢复如常,六只眼睛凝集他身上。但如果花解语当时并未受制,那就必有宝贵资料可供交换。
    他从地板站起身。瞧也不瞧三女一眼,迳自向门口行去。
    房门大开,外面虽是一片黑暗,却仍可测知无人把守。
    无嗔上人向门外查看一阵,迈开长大步伐却小心翼翼跨出去。除了动作显出小心谨慎之外,他的招牌笑容也好像有点勉强。
    他的脚刚一伸上门槛,房间灯光陡然一暗,阴风四起。所有的人包括无嗔上人在内都看见一个没有头颅的鬼魂,离地数尺飘飘荡荡挡住去路。
    左边另有一个舌头很长头发披垂的白衣鬼倏然出现。长长舌头一下子碰到无嗔上人肥胖面颊上。
    无嗔上人一个筋斗翻退七八步。定睛看时灯光却已恢复明亮,门口空荡荡哪有鬼魂。
    他摸摸被鬼舔过的面颊,又拍拍光秃脑袋,道:“我的妈呀。那舌头好冰好冷。绝对不是假鬼……”
    绿野骇得身子一缩。如果是真鬼莫说是她害怕,连花解语阎晓雅亦心中打鼓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无嗔上人定定神又道:“洒家平生作孽太多,佛祖菩萨一定不肯搭救。但这鬼究竟是真是假还有问题,洒家有个办法在此,立刻可以试出真假。”
    三女都不搭腔。无嗔上人又道:“你们三位姑娘抓个阄,看看该谁出马。洒家丢一个人出去的气力还是有的。”
    三女都骇一跳,这种馊主意谁不会出?当然最好将这个肥大和尚丢出去试验。却无奈三女子脚都上铐锁,站起身可以,蹦蹦跳跳也可以,就是不能舒拳展腿。
    无嗔手摸脑袋向三女瞧来瞧去,又道:“你们的样子好像都很不乐意做这件事。这原是人情之常,谁乐意跟鬼打交道呢?但问题是我们四个当中必须有一个人打头阵。洒家是出家人,这风头断乎出不得。”
    最可恶的是他嘻嘻笑声,还有手指指来指去,谁也不知最后手会指住哪一个?
    花解语首先开口,道:“就算丢一个人出去试出有鬼便又如何?你自己仍然困于此地。至于我们手足被铐已经断绝逃走之念,有鬼也好没有鬼也好,暂时与我们不相干。但你不同,你一出去就可恢复自由。”
    无嗔上人道:“我原以为你们都是哑巴不会讲话。你一定是花解语,因为你很会讲话。几乎使我乖乖自己冲出去。”
    花解语道:“你一定是三大寺林总住持无嗔上人。你何以来到此地?何以忽然由座上客变成阶下囚?”
    无嗔上人道:“别问东问西。隔墙既有眼睛又有耳朵。”
    绿野讶道:“隔墙有耳不希奇,怎会有眼睛?”
    无嗔上人道:“我不知道,反正有一双眼睛老是盯住我们,讨厌得很。”
    阎晓雅忽然道:“我愿打头阵。但如果逃得出去,你肯不肯帮我们弄掉这些铐锁?”
    无嗔上人笑道:“容易之至。我花过两年时间专学这门玩艺。要打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谁也不当他说的真话。连绿野也认为他胡说八道。否则以她脾气一定冲口求他弄开铐锁了。
    无嗔上人笑道:“哈,哈,你们都不信?好,洒家只好露一手让你们无知女子开开眼界。谁敢带头冲出,我就替谁弄开。”
    阎晓雅道:“我。”
    无嗔走过去,只见她嘴唇动弹却没有声音。
    无嗔嘻嘻而笑,伸出肥大的手向阎晓雅面颊摸去,动作很慢意图却十分明显。
    阎晓雅眼光变得十分冰冷怒哼一声。这时无嗔手指离她面孔尚有四五寸,他那么肥大身躯居然好像游丝飞絮随着哼声飘退六七尺。因此阎晓雅突然踢出的双腿完全落空。
    无嗔身法之快以及时机拿捏之准已经足以令人惊诧无比。但还有奇怪的事发生,只见他左手忽然多了一个馒头,嘻嘻笑道:“可惜,可惜。馒头插上一支毒针谁还敢吃下肚子呢?”
    现在三女都知道这嘻哈笑闹肥大和尚极难惹极可怕。他竟然能够早一线躲开,而这时阎晓雅才开始作出“踢”的动作。
    他又居然能够顺手掏出一个馒头垫住颈后肥肉,因此小郑从隔壁高处“吹”入来的毒针简直变成瞄准那馒头。
    他身手之迅快高妙固然惊人,但最可怕却是料敌机先之智慧反应。
    当真可怕得可以媲美小辛,甚至尚有过之。
    这种敌人莫说三女现在束手缚脚,而小郑又在隔壁。
    其实纵然她们没有被铐锁,纵然小郑也参加一份,只怕仍然不是对手。
    无嗔上人嘻哈笑道:“别瞪眼睛,女孩子一瞪眼就不漂亮了。哈,哈,墙上的眼睛也一样。”
    隔壁小郑听得清楚,不觉打个寒噤。这种感觉从前第一次碰见小辛时有过,现在是第二次。
    无嗔又道:“如果这支毒针不射馒头而射在耳朵上那就最妙不过了,嘻,哈……”
    他居然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天花板某一处。
    当然如果那儿只有耳朵在听,自是不知正被无嗔指住。
    小郑瞧得清清楚楚,心中倒抽一口冷气。这和尚神秘古怪可怕之极。
    他凭甚么竟然命令我暗中对付天花板上偷听之人?他究竟是何来路?有何计划?有何目的?
    无嗔上人口中嘻哈笑声不绝,却闭起双眼。
    过了一会才睁眼笑道:“好啦,耳朵已经没有啦。小郑你真行。小辛说你最多古怪,果然一点儿不错。”
    三女和小郑几乎一齐跳起。小辛?难道这个大和尚竟是小辛派来的?有这种可能?
    无嗔丢掉馒头,从衣襟边缘抽出一支钢丝,又道:“铐锁得赶快弄开,我们已经浪费不少时间啦。”
    他先找上花解语,道:“你一定不会踢我。同时离小郑也远些。嘻,哈,这种铐锁质料是上佳精钢加上紫金精打制,谁也挣不开弄不断。但锁却很差劲,你看……”
    果然“咯噔”一声已开了一边。花解语一双嫩白右手已脱离铐锁,跟着另一边亦打开了。
    无嗔嘴巴虽然嘻哈好像在玩,其实他动作快得要命。一转眼亦把她双脚钢铐弄掉。
    他使用那支钢丝手法轻巧纯熟之极,看来他说曾下过两年工夫竟不是信口胡吹。
    他第二个弄开铐锁的是绿野。绿野恢复自由之后连跳几下,兴高采烈道:“你真行,几乎比小辛还厉害。”
    无嗔不再跟阎晓雅开玩笑。因为他瞧得出她不是那种可以开玩笑的人。
    三女一下子全都恢复自由,不觉个个笑容满面。
    于是房间内好像忽然摆满千娇百艳花朵,美不胜收。
    无嗔上人大声道:“小郑,希望你有法子看得见大厅那边动静。这样小辛一来到我们就知道。当然你最先把墙壁砖块弄松,咱们到时才好会合一块儿冲出而不耽误时间。”
    一眨眼间墙角靠天花板处簌簌掉下泥沙,然后露出一个洞口。
    小郑的头伸过来,道:“多谢大师救助,但这房间出得去么?”
    无嗔上人道:“我也不知道。但如果只有刚才两个鬼,大概可以拼一下。”
    人人对无嗔都极有信心,甚至认为如果他也冲不出的话,大伙儿死了也值得,因为他武功之高简直更超过小辛。
    既然连他都不行,便没有人认为“败亡”是冤枉的了。
    殊不知无嗔刚才表演的一手,主要是看得懂阎晓雅“唇语”。知道她叫小郑如何配合,故此能事先趋避而看来像神仙一样。
    小郑立刻缩回头,还把墙洞用砖块堵回原状。他迅即向大厅那边查看,耳朵都可从砖缝听到无嗔与三女的说话。
    只听绿野惊讶声音道:“大师,你吃甚么东西?”
    无嗔上人道:“嘻,哈,你连馒头也从未见过么?”
    绿野道:“我当然见过,但馒头里好像夹有很香的卤牛……”
    无嗔道:“你未见过吃荤的和尚么?”
    绿野道:“你喝的是甚么?”
    无嗔道:“这个扁形的银匣子装着大半斤洋河高粱。”
    绿野道:“我意思说你忽然又吃又喝,敢是肚子很饿?你常常带着馒头和酒?”
    无嗔上人道:“不,但听小辛讲,此地有极厉害的毒教高手,可能是李碧天吧?反正他叫我事先准备一下,万万不可吃梁家东西。”
    小郑忍不住挖开几块砖伸头出来,道:“但我明明见你吃喝过。”
    无嗔道:“那是最开始之时,他们还未听完小辛消息,亦没有出去过。凭那梁永佳小子的毒功我却不怕。喂,大厅那边怎样?”
    小郑道:“至少点了五十盏灯,光亮得使人眼睛几乎睁不开。但一个人都没有,只在正面底墙下多了几块屏风,屏风后有一张太师椅。”
    无嗔上人道:“这等阵势洒家也弄不懂。有谁能猜出一点头绪?”
    花解语道:“小郑,你离太师椅远不远?”
    小郑道:“远得很,至少有四五丈。”
    花解语道:“可惜得很,这个距离你的吹针一定用不上?”
    小郑道:“正是,两丈之内才管用。”
    花解语道:“我猜太师椅坐的必是首脑人物,可能就是梁松柏。但何以用屏风围住我就不明其故了。”
    小郑道:“那四块高窄屏风画着奇奇怪怪图形,又贴有很多符录,看来却邪气得很。”
    绿野道:“那上面一定有鬼,小郑你千万别招惹。”
    小郑缩回头,墙洞又迅即填好。
    绿野道:“大和尚,你别只记得吃肉喝酒,快给大家想想办法呀。”
    无嗔上人道:“我其实是个假和尚,但不是花和尚。饮酒吃肉杀人放火都行,却从不打女人主意。”
    绿野讶道:“为甚么?女人你看不顺眼?或者是练童子功?对,一定是童子功,否则你武功哪能这么好?”
    她说这些话好像理所当然,反而无嗔上人觉得不好意思而脸红。怨不得小辛要逃。敢情绿野不好招架。
    但何以她仍然显得很可爱?小辛落荒而逃真是为了她的野性率直么?
    还有清纯雅淡如一帘幽梦的阎晓雅呢?那温柔如春水,能使男人“不辞冰雪为卿热”的花解语呢?小辛为何要“逃”呢?
    ×××
    光明温暖的阳光,一视同仁遍照人间,粗陋茅屋内因此很明亮很暖和。
    茅屋处处皆有,但搭盖在宽阔豪华府第的幽深花园中却极少见。
    尤其住在茅屋内,睡在粗硬床板上。伴着虫蚁蚊子,四壁萧然。
    住的人居然是天下最富有者之一的雷傲侯,那就的确叫人难以置信了。
    甚至像连四这种不大露了表情的人,看看茅屋之后也惊讶得瞪眼张嘴说不出话来。
    雷傲侯雪白的头颅点几下,淡淡道:“不必问我为何舒舒服服的房子不住,却住到这等所在。你就当是一个孤僻老人的怪癖吧?”
    连四当然再也不会问他这件事。
    雷傲侯让他在窗边一张会咯吱咯咯吱响的椅子坐下。又道:“绿野去了很多天,我很担心。”
    连四不回答,只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像野马般任性的美丽女郎,谁能给她加上一副辔头使她驯服?
    雷傲侯又道:“我老了。所以常常回忆过去许多事情。也忽然非常惦挂担心我唯一的骨肉。”
    他说的当然是绿野,因此连四又轻叹一声。
    雷傲侯望着门外太阳光下的树木青草,说道:“我除了向你抒发对绿野的想念之外,还有一些与你或她都绝无关系的事情想告诉你。因为如果我忽然一睡永不醒来,这些事情世上就只有你知道。”
    连四很想反问他,既然这些事跟绿野或自己都不相干,何必知道呢?
    但他终于忍住。雷傲侯的确太老了。那一头雪白的头发叫人不忍阻止他说话。
    连四不久就发现自己做对了。因为雷傲侯所讲的武林秘闻,有些似乎与小辛有关。
    后来有一件根本就是雷傲侯和小辛连四三个人的事。
    雷傲侯道:“你一定听过‘恶人谱’这个名称吧?”
    连四道:“听过。恶人谱不但现在很有名,据说四、五十年前已经出现。”
    雷傲侯道:“你当然也知道恶人谱并不是真的一本谱册。而且每逢世上出现够资格的恶人,一旦列名恶人谱上,天下武林尽皆知道。”
    连四道:“据说是由少林和武当两派掌门,同时致函天下三十六大门派帮会。所以天下无不知道亦无不公认。”
    雷傲侯道:“对。但少林武当两派凭甚么把某一个人列入恶人谱中呢?”
    连四道:“看来世上若是有人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你。”
    雷傲侯顿首道:“我不但知道,而且下评语的人就是我。”
    连四叹口气,这一次声音很大,道:“希望你的法眼永不出错,正如你鉴定天下奇珍异宝一样。”
    雷傲侯道:“幸而未曾出过错。四十二年前我用尽心机手段,促成一次古今罕有的盛会。事实上连我算在内,也一共只有十一个人而已。但其他那十个人,都是江湖邪正黑白道上都公认的十大无上高手。包括少林寺方丈铁脚神僧。武当掌门玉璇子真人。还有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风鬟雨鬓南飞燕等等。我通过每个人最深奥严格的考试,才获得编撰‘恶人谱’的权力。”
    连四要用手帮忙才合得拢嘴巴。
    雷傲侯道:“但从今而后,这个责任却落在小辛和你两人身上。”
    连四又赶快用手把下巴推上去。
    雷傲侯道:“小辛和你各擅胜场,而最难得的你们是‘朋友’。”
    连四道:“这个责任我能不能推掉?”
    雷傲侯道:“不行。除非你输败在一个人剑下。因为你如果输败,一定连性命也输掉。”
    连四居然晓得他说的是哪一个人,道:“烟雨江南严星雨。既然连你老人家也这样说,我倍加小心就是。”
    他接着又问道:“既然成立‘恶人谱’,那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都有份参加,何以他们亦都列入谱上?他们肯自认是‘恶人’么?”
    雷傲侯道:“凡是武功超过某一境界,而此人不但不做好事,反而做过恶事。此人就是恶人。记住,一定要武功才智手段都超过某种标准才行。例如‘人面兽心’陶正直二十年来害人无数。但我仍不将他列在谱上。”
    连四道:“听说陶正直武功极高,难道是过甚之词?”
    雷傲侯道:“不是,他武功的确很高。一点都不弱于恶人谱中之人。但是此人并无才智手段,而且天性卑鄙无赖狡诈。这种人连恶人谱上的恶人都羞与为伍。”
    连四道:“我明白了。”
    雷傲侯解下一条颈链,链坠是一枚黑黝黝的鹅卵形印章。以阴文刻着“恶中之雄,名列谱中”八个篆字。
    他道:“此印从现在开始付托给你及小辛。此印除了选出恶人之外,还有些好处……”
    连四虽是不甚重视“好处”,却不能不听明白。而当他听完之后亦不觉微微动容,可见得那“好处”非同小可。
    雷傲侯又道:“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这两个人的排名先后至今尚未公布。因为连我也不知道。三十年前我安排唯一一次机会,可惜忽然发生事故,使我不得参加因而无法确定。”
    他停歇一下又道:“你们记着,有些人不能列名恶人谱上,所以心生怨毒仇恨,千方百计想找出真正评估之人。像‘人面兽心’陶正直之类,变成极危险可怕的敌人。甚至有些人为了想挖出评论恶人谱之秘密,不惜用无数金钱人力及时间,制造假局陷阱。例如三年前才列名恶人谱的‘飞天鹞子’吴不忍,竟就是一块‘饵’。我显然被蒙蔽吞下此饵。幸而及时发挥少林武当峨嵋以及天下最大的帮会‘丐帮’等力量,安然渡过难关。”
    诡秘奇谲无穷危机险难等感觉,使人透不过气来。
    世上居然有这种不可思议之事。而一切都至最隐秘幕后进行。并且估计不出投入多少人力物力以及心机心血。当然最惊心动魄是不知已牺牲多少“人命”。
    雷傲侯又道:“吴不忍武功才智岁手段以及格调气魄足以列入恶人谱。可惜我棋差一着,当时居然没有查出他竟是遭人‘陷害’。他只是饵,有人想钓我这条大鱼。所以我忽然发觉我已经老了,竟然昏庸得不能一眼看穿他的无辜冤枉。”
    连四觉得全身被几座山峰压住那般沉重。他忽然想起说书中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他被五行山压住,但恐怕还没有这么沉重吧?
    雷傲侯道:“你和小辛一定要替我了却一个心愿,找出把吴不忍变成‘饵’的幕后人。把他列入恶人谱中,并且列在第一。他是古今天下所以恶人之中的‘强人’。我虽然要揭发他,等如消减他。但却有着无限尊敬,所以把他排列第一。”
    连四喃喃道:“他既然能制造‘恶人’,连你老人家亦被瞒过,当然可以称为恶人中的‘强人’。”
    刚刚各自提到“飞天鹞子”吴不忍。吴不忍忽然来到。
    连雷傲侯也禁不住暗暗喝采。吴不忍潇洒成熟很有深度的风采,的确千万人中也难得一见,雷傲侯从前暗中见过他一次,不过其时吴不忍蓬首垢面被囚于峨嵋,神情气度自是大不相同。
    “小辛无暇分身,所以托我走一趟。可能他看中我的脚程。我亦希望跑得不比鸽子慢得太多。”
    吴不忍说完,将横行刀交给连四。
    连四道:“小辛不暇分身,意思就是他有困难。”
    吴不忍道:“对,他要杀鬼。”
    连四道:“他应该留下此刀。”
    吴不忍道:“他说他只有你这个朋友。”
    连四拿掉包刀之布,手指温柔抚摸那刀,由刀柄以至鞘尖。
    动作温柔多情得好像抚摸他刚刚生出来的儿子红嫩身体。
    雷傲侯、吴不忍都不敢再看而移开眼睛。因为连四不仅爱惜此刀,而且赤裸裸表达出对“朋友”的关心想念。他们若是不转移注意力,恐怕都会掉下眼泪。
    连四道:“小辛如何称呼你呢?”
    吴不忍道:“他学郝问——我一个好朋友,叫我吴哥。”
    连四道:“吴哥,绿野呢?”
    吴不忍道:“小辛已赶去,就是为了绿野、花解语、阎晓雅,还有一个小郑。”
    连四叹口气道:“阎晓雅又有份?”
    吴不忍道:“幸而小辛亦找到一个帮手,三年来大名鼎鼎的三大名刹总住持无嗔上人,小辛似乎很推许佩服他,否则杀鬼之事不会找他帮忙。”
    雷傲侯道:“他长相身材都不重要。你可曾发现他练有某种特异超凡功夫?而且他是不是使刀?”
    吴不忍道:“对,他整天嘻嘻哈哈,紧张的时候也一样,腰间有一圈微微凸起痕迹,决非软鞭,一定是软剑或缅刀之类。”
    雷傲侯立刻道:“这人跟你一样名列恶人谱中,但他没有姓名,恶人谱上的‘假和尚’就是他。少林寺二十一种秘传神功之一的‘游戏风尘’,一百年来少林寺也只有两个人练得此武功。一个是少林七大神僧之一的笑尘,另一个就是假和尚了。”
    连四讶道:“假和尚以何因缘学得到少林秘传神功?既然他神功传自少林,又何以名列‘恶人谱’上?”
    雷傲侯道:“这些秘密恶人谱不必查明登记,所以我也不知道。”
    吴不忍道:“恶人谱在江湖上已流传了四、五十年之久,但我看没有甚么道理。”
    雷傲侯道:“既然小辛能跟你交上朋友,甚至那个假和尚,可能都不该列入恶人谱上,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吴不忍吃一惊深深注视那老人,道:“不错。你老人家脑筋真快。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点意见。例如去年我不幸遇见‘人面兽心’陶正直,他的残恶以及武功都更在我之上。但何以他不列入恶人谱呢?”
    雷傲侯道:“如果陶正直既残恶而又武功高于你,你何以未被他杀死?”
    吴不忍道:“我有三次险些被杀,其中一次我躲在一条冰冷溪涧底,靠一根芦苇换气,熬了三日三夜才脱险。”
    雷傲侯道:“武功可以精进与日俱深,但机智胆色却永远不会进步,俗语说‘三岁定八十’,指的是才智魄力,不是学问武功。你焉知今天武功尚不如他?你又焉知十年后不能胜过他?”
    吴不忍惊讶得几乎张大嘴巴,这种理论确实无懈可击,每个人都非常“盖棺”方能下结论。
    因为学问武功等都可从后天勉力精进,只有才智气魄等是先天与生俱有而不能进步,亦不能加强。
    所以与武功学问有关的判断,必须予较大弹性,不宜武断。
    飞天鹞子吴不忍深叹一口气道:“无怪小辛提起雷傲侯您,口气中总会流露出敬意。您和小辛都很了不起。”
    连四道:“吴哥,你喝不喝酒?”
    吴不忍道:“用雷傲侯的话下酒,已可喝三十大杯。”
    连四道:“我们出去喝,我知道有一家小馆子,酒美菜好。”他望住雷傲侯道:“您老人家一齐去好么?”
    雷傲侯道:“不,你们年青人谈得拢。去吧,我除了珍宝古玩之外,还有很多回忆可以打发时间。”
    午后任何饭馆都很静,所以这家小饭馆只有连四、吴哥及郝问三个客人。
    饭馆虽小,但墙壁地面以及桌橱碗筷等都很干净。
    醇美的陈年花雕,可口精致小菜。一切都使人满意,郝问喝了不少竟然醉倒。其实他乃是因为放尽脚程力追吴哥(其实吴哥比他早两个时辰到达南京)以至筋疲力竭,才如此容易醉倒。
    吴哥道:“飞鸽传书比八百里飞骑驿送还快,相信横行刀尚在小辛手中的消息应该已传到严星雨耳中!”
    连四道:“我们等一下就知道,郝问是你的好朋友么?”
    吴哥道:“是的,七年来我只有他一个朋友。”
    连四道:“任何人落难寂寞之时,友情特别温暖可贵,我自己也尝过这滋味。”
    他平时很少说话,但现在忽然变得很饶舌多话,又道:“爱情就不同,你可能付出很多很多,但结果你得到的却只是一场空,甚么都没有得到。”
    吴不忍道:“这话很有道理。”
    连四道:“你七年前为了她闹得武林天翻地覆。她是谁?”
    吴不忍道:“她叫怜卿,合肥人氏。”
    连四道:“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你还愿不愿意为她做同样之事,忍受同样苦难?”
    吴不忍道:“愿意。”
    连四道:“但何以你连考虑都不考虑?莫非这问题已问过自己千百回?”
    吴不忍道:“是的。”
    连四道:“我问你许多话,你心里会不会怪我?”
    吴不忍道:“不会,从来没有人问我这些话。”
    连四忽然用蚊子那么小的声音问道:“你想不想找出陷害你的人?”
    吴不忍很惊讶,却也用同样细小声音回答:“当然想,怜卿说过给我几年时间,拖延到今年已经拖无可拖,但我不但查不出陷害我之人,连甚么人将我列入恶人谱内亦查不出头绪。”
    连四神色一丝一毫没有变动道:“最要紧是查明陷害你的人,至于恶人谱的事,将来找上少林武当一问便知,何须费心耗力?”
    吴不忍道:“少林武当我已查过,恶人谱之人并非他们荐列,他们只管公布。”
    连四不得不装出讶色,道:“有这等事?难道连少林武当两大门派也肯将这等权柄交给别人?”
    吴不忍道:“我也想不通。但怜卿说得好。如果查出荐名恶人谱的幕后人,事实上不难由此线索,找出当年陷害我的人。”
    这时他才加以说明,道:“怜卿就是峨嵋派那个女弟子。自从七年前发生事情之后,她已离开峨嵋,回到合肥老家。”
    连四本来还有些问题。但郝问忽然含糊叫一声,接着惊惧地喃喃道:“吴哥……吴哥……别这样望住我。你知不知道有几支快剑顶住我背心要害?”
    吴不忍讶道:“郝问,你说甚么?”
    郝问用力睁开醉眼。可是旋即趴回桌上呼呼大睡。
    连四淡淡道:“他常常作这种恶梦么?”
    吴不忍叹口气道:“对,近两三年常常如此。精神压力太重,确实不容易忍受。”
    他忽然反问道:“你有很多仇敌么?”
    连四摇头道:“没有,简直可以说没有。”
    吴哥道:“没有仇敌并不是好事。你知不知道?”
    连四道:“现在已知道了。不过我仍希望你说出来。”
    吴哥道:“从无仇敌的人应付急难危机时一定吃亏些。尤其是你永远不会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走’。事实上任何强人有时也非得逃走不可。”
    连四道:“我正是这样想法。”
    吴哥道:“你从无仇敌,但忽然却有了一个。而这一个居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所以你的情形比别人更不妙。”
    连四道:“你劝我逃走么?”
    吴哥道:“对,必要时就逃走,有时机会瞬息即逝。”
    连四道:“我一定记住这话。”
    吴哥道:“如果我跟你走,你很快就会有不少仇敌。”
    连四笑一笑,道:“不要紧,我已学会逃走。而我又是孤身一人,逃起来一定比别人快很多。”
    吴哥也笑了,随即吩咐店家找个床铺结郝问。此事由于一锭银子便圆满解决。
    扶走郝问时,忽听他又惊惶喃喃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也不要杀他。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错……”
    ×××
    短桥跨越迥萦流水。而那八角亭子则俯瞰小桥流水,亭子东首有块草地,再过去就是修篁万竿。
    亭子挂着一块牌匾,刻着“快意”二字。
    连四望住那两个笔走龙蛇之斗大金字,不觉拍拍腰间宝刀,道:“快意亭,这名字好极了。”
    吴哥锐利如刀的目光,逐一注视八个劲装大汉。
    这八个人只有两个年约三十五六,其余全是二十余岁小伙子。而八个人面上都很冷漠没有表情,身子也没有甚么行动。
    吴哥道:“我觉得一点都不好。”
    连四道:“不,请你看清楚一点。不但名字极好,这两字写得更好……”
    吴哥道:“我越看越不好。尤其是能带领指挥这八个人的主脑。幸而他现在不理会我们。他好像对那棵银杏更感兴趣。但愿他只对银杏有兴趣,对我们永远不望一眼。”
    连四和他一齐哈哈而笑。当然他们都知道对方说甚么暗示些甚么。
    连四又拍拍横行刀,仰天而笑。“我自横刀向天笑”,他笑甚么?是不是因为世上忽然多了一个可以肝胆相照的朋友而畅怀快意不能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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