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鹰《毒连环》 - 黄鹰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 醇酒飘香远,美人情意浓
作者:黄鹰


  水观音还是等了一会,才从佛坛上跳下。
  她又伸了伸舌头,道:“好厉害!”
  这时她才省起手中仍捏着那支毒针,她赶紧将那支毒针,插回左手佛头的嘴巴内。
  然后她小心翼翼的走向唐十三。
  她走的很近。
  唐十三并没有像玉无瑕那样,还可以突然从地上标起来。
  他已变成了一个死人。
  这一个唐门暗器高手之中的高手,一生以毒药杀人无数,最后,竟死在毒药之下。
  这难道就是报应?
  水观音只看了唐十三一眼,忙就掩面走开去。
  唐十三毒发的脸庞也实在恐怖。
  她脚步一转,走到玉无瑕面前。
  玉无瑕的脸庞并不比唐十三好看上多少,他的脸亦已发黑,却竟还未死。
  他的眼仍睁的很大很大,眼中似乎有笑意。
  因为他也看见唐十三中毒身亡。
  一看见水观音走近来,他的眼中却露出恳求之色。
  水观音看得出来,她甚至看得出玉无瑕在打什么主意。
  她俯下身子,笑问道:“你是不是求我将唐十三那个瓷瓶之中的药丸倒进你的嘴巴?”
  玉无瑕独眼一眨。
  水观音道:“你中的是唐十三的毒药暗器,当然就只有唐十三能够救你,他人虽已死,带着的解毒药丸还有一瓶之多,吃了那一瓶解毒药丸,说不定你就真的可以起死回生。”
  玉无瑕独眼再眨。
  水观音道:“这里就只有我一个活人,也就是说只有我能救你的命。”
  玉无瑕只有眨眼,水观音又道:“好歹你我都是四年夫妻,无情有义,我实在不忍心不救你。”
  她突然一笑,一笑才接道:“可是我救活了你,岂非又要跟着你继续做夫妻下去。”
  玉无瑕独眼一连两眨。
  水观音看在眼里,道:“你现在当然是说”不会“、”不会“,但到你完全康复,只怕又不是如此说话的了,所以嘛,我还是考虑清楚的好。”
  她索性将佛头往地上一放,就坐在佛头之上沉吟起来,这个佛头原来还可以当做凳子来用,谁怪她总是提在手中。
  玉无瑕在看着她,眼中突然露出了绝望之色。
  他到底明白水观音的为人。
  以水观音的为人,无论如何是不会给他那些解毒药丸,那么说,他知道,只不过水观音在闲着无聊,只不过在戏弄他。
  这里却只有水观音一个人能够救他的命。
  所以他也只好认命了。
  水观音沉吟了片刻,突然叹息起来。
  她叹息着道:“经过这一次,我总算大彻大悟。”
  玉无瑕也不由的奇怪起来。
  水观音道:“跟你们男人实在没有什么好处,还是独自一个儿,高兴时才找一个容易对付的男人来调剂一下的好。”
  她沉思的原来是这一回事,玉无瑕不禁心中苦笑。
  水观音想想又道:“幸好我也有一样很不错的谋生本领。”
  她笑顾玉无瑕道:“我酿酒的技术既然这么好,何不索性就开一间卖酒的店子,自己酿酒来卖?”
  她笑的更开心,道:“再加上我这个活招牌,我那间店子的生意一定很赚钱,你说是不是?”
  她问玉无瑕。
  玉无瑕干瞪眼。
  她等了一会,笑道:“我几乎忘记你已经不能够再说话。”
  她笑接道:“我记得你是有好几千两银票,唐十三的身上一定也带着不少,有这些本钱,我那间店子一定开得成,什么时候你经过,不妨进去喝一杯。”
  玉无瑕几乎没有给她他活活气死。
  她却还问道:“店子少不免要一个吸引人的名字,你学识比我好,替我想一个怎样?”
  玉无瑕索性闭上眼睛。
  水观音好像这才又省起玉无瑕不能开口,叹了一口气,道:“跟你说话简直就像跟死人说话一样,全无趣味。”
  玉无瑕没有理会。
  水观音忽又一笑,道:“我知道你也是再没有兴趣再听我说下去,反正是无趣得很,到不如我就成全了你,立即让你变成一个死人,也省得你活受罪。”
  玉无瑕独眼暴睁。
  一睁开眼睛,他就看见水观音又将那支毒针从佛口中拔出来。
  他眼中不由露出了恐惧之色。
  虽然自知必死,可是临到死亡之际,他还是不由的心生恐惧。
  千古艰难惟一死。
  这句话实在是大有道理的。
  水观音看见玉无瑕恐惧,只有更加高兴,娇笑道:“这针中,是必还有火蜈蚣的余血,是以你尽管放心,保管一针就了断!”
  她一针刺了出去。
  玉无瑕只有等死。
  哧的那一针,竟刺入了他惟一的眼睛内!
  他眼角的肌肉猛一下抽搐,然后就完全硬化。
  血从他的眼球流出来。
  紫黑色的血!
  好毒的毒针。
  好毒的水观音!
  水观音竟然还能够笑得出来。
  她缓缓将毒针从玉无瑕的眼中抽出,摇头道:“我这只是减少你的痛苦,你应该感激我才是,所以你就算死后化为魔鬼,也切莫来找我。”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也不禁打两个冷颤。
  她连忙张目四顾。
  殿堂中有风,火仍在毕剥飞扬。
  佛像的影子随着火光的闪动乱舞。
  没有鬼。
  诸佛的眼睛却仿佛全都瞪着水观音。
  水观音有这种感觉,不禁又打了两个冷颤。
  她轻叹一声,道:“看来一个人还是不要做坏事的好,一做了坏事,不知怎的,心就虚了。”
  她叹息又道:“不过如果有人对不起我,这坏事我还是要做的。”
  这个人原来一个人的时候,说话才会老实起来。
  她的目光随落在那支毒针之上,喃喃自语道:“火蜈蚣的血果真如此厉害,我倒也不可糟塌,日后果真有人对不起我的话,我大可以请他喝一杯渗了火蜈蚣的美人酒,这就什么气都消了。”
  一有了这个念头,她的神情变得更恶毒。
  这恶毒的神情却瞬息消逝,又喃喃自语地道:“现在我总该替那间小店想一个名字的了。”
  “这实在是一件头痛的事情。”她皱起了眉头,却立即又展开,失笑道:“我怎么这样子笨,酒既然叫做美人酒,那间店子何不就叫做美人楼?”
  “美人楼!美人楼!好名字!”
  水观音高兴的跳起来。
  富丽繁华的扬州城之中,于是就多了一间美人楼。
  这却已是三个月后的事情。
  美人楼卖的当然就是美人酒。
  美人楼的老板娘当然就是水观音。
  扬州是历史上的名都,是两淮盐运的中枢,是南北交通的要道,富商大贾,不少住在这个地方,所以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名句。
  水观音选择这个地方开店,无疑是选择对了地方。
  她居然是一个做生意的人才,还不到三年,美人楼居然就变成了扬州首屈一指的酒楼。
  住在扬州的人,不在话下,外来的客商,除非从来都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否则一想到喝酒,自然首先想到美人楼。
  酒好自然是一个原因,人美一样是。
  水观音非独人美,而且更善于招徕。
  她这间美人楼的成功,绝不是因为运气。
  经过三年的拆建扩张,她这间美人楼亦已颇具规模。
  她请了很多伙计。
  这些伙计大都是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当然亦每一个都非常美丽。
  否则美人楼又怎称得上美人楼?
  又是秋。
  深秋。
  深秋的一个晚上。
  下着雨。
  华灯见月光先淡,细雨含花影亦愁。
  天上虽然还有月,已因为雨丝变的朦胧。
  院中丹桂虽然仍飘香,亦因为夜深更寒雨打风吹,一片萧瑟。
  丹桂萧瑟,院子同样萧瑟。
  这虽然是美人楼的院子,今夜也显得落寞。
  秋毕竟已深。
  夜已寒,何况今夜还来了风雨。
  楼中,却仍然华灯高照,嬉笑之声不绝。
  香气不绝。
  美人酒的香气风雨中飘散。
  一散入院子中,丹桂的花香就变得无味。
  也就在这个时候,美人楼门外又来了一个客人。
  这个人身高七尺,头戴竹笠。
  不是一般的竹笠。
  那顶竹笠的手工非常精巧,用料更是名贵的湘妃竹。
  这么样的一顶竹笠并不是穷人能够买得起。
  他一身锦绸,亦不是穷人的衣服。
  美人楼的客人也根本不会有穷人。
  美人酒是一种有钱人才能够喝得起的酒。
  锦衣人一直走进美人楼之内。
  没有人阻止他。
  入了美人楼,锦衣人仍不将头上的竹笠取下来。
  竹笠在滴水,滴湿了地面。
  没有人干涉他。
  入门就是客人。
  对待客人必须礼貌,必须殷勤。
  这是水观音平日教导美人楼那些女孩子的说话。
  四个女孩于正在楼中打点。
  两个坐在柜台的后面,她们专负责卖酒。
  柜台后面有一列列架子,全部放满了一瓶瓶的美人酒。
  还有两个女孩子站在柜台的前面,都是专负责引领客人进楼内喝酒的。
  看见有客人进来,那两个女孩子便迎了上去。
  一个欠身,一个连随道:“这位大爷,我替你放起那顶竹笠。”
  锦衣人却道:“我是来买酒的。”
  他的语声非常的低沉。
  口中尽管在说话,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一直向柜台那边走去。
  他脚步起落非常迅速,头上戴着的那顶竹笠又低压至鼻梁,两个女孩子根本无法看清楚这竹笠下的面目。
  柜台后面那两个女孩子也一样无法看清楚。
  锦衣人一直没有将竹笠推高。
  其中的一个女孩子信口道:“大爷原来是来买酒。”
  锦衣人沉声道:“不错,我来买美人酒。”
  那个女孩子一笑,道:“我们这里只卖美人酒。”
  锦衣人说道:“我并不是第一次来买酒。”
  那个女孩子歉然道:“恕我眼拙,未知……”
  锦衣人道:“我上次来这里买酒,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
  那个女孩子道:“一年之前,我们四个人还没有在这里工作,我是第一个来的,也只是来了九个月。”
  锦衣人道:“这就难怪你们四个人对我这个人全无印象的了。”
  他轻笑接道:“以前我进出这里的时候,每当下雨天,大都是这个装束。”
  那个女孩子忍不住,问道:“爷到底是……”
  锦衣人道:“我姓金。”
  那个女孩子道:“原来是金爷。”
  语声一些异样也没有,显然锦衣人虽已说出姓金,并未能勾起她的回忆。
  对于这个人她实在一些印象也没有。
  她偷眼打量锦衣人的睑。
  锦衣人也不知有没有发觉她的意图,竹笠始终都没有改变位置。
  竹笠遮去了他的大半截脸庞,还有的小半截却盖在竹笠的阴影之下。
  那个女孩子甚至连他的嘴唇都不能够看清楚,但不知怎的,心头突然冒起了一股寒气。
  她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锦衣人即时问道:“你是否想看清楚我的脸。”
  那个女孩子嗫嚅着道:“这样我们以后才容易招呼,才不会待慢。”
  锦衣人道:“你以为我还会再来?”
  那个女孩子一怔。
  锦衣人接道:“我整整一年不来这里,当然有原因……”
  那个女孩子道:“可是这一次……”
  锦衣人道:“这一次是迫不得已。”
  他一顿,缓缓接说道:“也只是这一次。”
  那个女孩子道:“哦?”
  锦衣人道:“好像我这种以后都不会再来的客人,你们当然不会怎样欢迎。”
  那个女孩子连忙陪着笑脸,道:“岂会。”
  锦衣人又道:“既然就只是这次,这张脸不认识也罢。”
  那个女孩子笑笑。
  锦衣人接道:“或者以前也曾见过我,但无论见过与否,对于我的名字尤其是我那个外号,相信你都不会陌生。”
  那个女孩子道:“未知……”
  锦衣人知道她问什么,截口道:“我那个外号一共四个字铁面无私!”
  那个女孩子面色一变,脱口道:“铁面无私金满楼?”
  另外三个女孩子一旁亦在听着他们说话,一听到这个名字,其中两个也都色变,还有一个却是在发愕。
  她似乎并不认识这个人,一拉身旁那个同伴的手,轻声问道:“铁面无私金满楼是什么人?”
  那个同伴却没有理会她,一只眼直勾勾的望着锦衣人。
  锦衣人没有回头,始终面对着身前那个女孩子,他笑应道:“你果然也知道我这个人。”
  那个女孩子眼波流动,道:“扬州城地面,不知道金大爷的人相信并不多。”
  金满楼“哈”的一笑,道:“你很会说话。”
  那个女孩子道:“过奖。”
  金满楼接道:“人长的更美。”
  那个女孩子娇靥一红,垂下头。
  金满楼问道:“叫什么名字,可否告诉我。”
  那个女孩子娇靥更红,悄声道:“小欣。”
  金满楼微微颔首,道:“名字也不错,谁替你起的?水观音?”
  小欣道:“是的。”
  金满楼摸摸下巴,道:“这个女人书读的虽然有限,名字倒也起得不俗。”
  小欣道:“爷认识我们老板。”
  金满楼道:“当然认识。”
  小欣说道:“我这就去请我们老板到来……”
  金满楼道:“不必,我这次并不是来找她,只是来买酒。”
  他又是“哈”的一笑,道:“我几乎忘记了这件事。”
  小欣亦自笑问道:“爷要买多少瓶美人酒?”
  金满楼道:“一瓶。”
  小欣又一怔,道:“一瓶就够了?”
  金满楼点头。
  小欣只好拿来一瓶美人酒。
  所有的美人酒都是载在瓷瓶之内。
  玛瑙一样颜色的瓷瓶,上面画着花。
  花下还画了一个美人。
  这个女人的相貌竟然又有几分与水观音相似。
  金满楼好像在望着瓷瓶上那个美人。
  其实,他在望着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小欣道:“爷还有什么要买?”
  金满楼笑道:“除了美人酒,美人楼还卖什么?”
  小欣失笑道:“没有什么卖的了?”
  金满楼道:“不过有四样东西,我却要借来一用。”
  一借就四样,这个人倒不客气。
  小欣道:“哪四样东西?”
  金满楼道:“纸、笔、墨、砚。”
  小欣道:“爷是借文房四宝?”
  金满楼道:“不错,你们这里大概还少不了这四样东西。”小欣道:“如何少得了。”
  笔墨砚就放在柜台上。
  不用小欣动手,站在她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子已替她将笔墨砚移过来。
  墨早已磨好。
  小欣笑接道:“没有这四样东西,这个账如何记下?”
  金满楼道:“还差一样东西。”
  小欣道:“你说纸?”
  金满楼道:“正是纸。”
  小欣不去拿纸,却问道:“爷买这瓶酒是不是送给人?”
  金满楼点头。
  小欣道:“爷要多少张?”
  金满楼道:“一张已足够,我这个人并不贪心。”
  小欣一笑,从柜台抽屉中拿出了一张花笺。
  碧绿色的花笺,上面又画着一个有几分像水观音那样的美人。
  小欣将花笺放在金满楼面前,道:“这其实应该叫做美人笺。”
  金满楼左手往笺上一扫,道:“笺上画的这个女人虽然有几分像你们老板,却连你们老板半分的神韵也画不出来,幸好总算还有那几分相似,勉强也可以叫做一个美人,否则,这种美人笺还是叫做花笺的好。”
  他连随伸出了右手,接着说道:“给我笔。”
  这只手一伸出来,那张美人笺的颜色便深了。
  小欣亦觉得眼前一绿。
  她这才留意金满楼右手的食指之上戴着一只奇大的玉指环。
  玉是透水绿,灯光下幻起了一团奇异的碧辉。
  非独那张美人笺,就连小欣的脸庞也好像给照绿了。
  这只玉指环一定很值钱。
  小欣不由得多看了那只玉指环几眼,她总算还没有忘记金满楼的说话,忙将笔递上。
  金满楼接笔在手又放下。
  他左手忽然将戴在右手食指上的那只玉指环脱下来。
  小欣奇怪的望着他。
  他仿佛没有发觉,随手将那只玉指环往柜台上一放,喃喃自语道:“戴着这只玉指环,就连写字也不方便了。”
  说着他再次拿起那管笔,蘸上墨,在那张美人笺之上写了一行字。
  美人楼中何不尽一瓶美人酒。
  他走笔非常迅速,字写下来正所谓龙飞凤舞,既灵活,又美观。
  只不过并不容易看得懂。
  小欣居然看得懂。
  “美人楼中何不尽一瓶美人酒?”
  她一字字念了出来。
  金满楼似乎非常奇怪,诧声道:“你看得懂我的字。”
  小欣脱口道:“帐房那位老先生的字比你的字还要……”
  她突然住口。
  金满楼笑问道:“还要难看。”
  小欣笑笑,不答反问:“这瓶美人酒,爷是买来送给美人楼中人。”
  金满楼道:“正是。”
  小欣笑问道:“美人酒出自美人楼,既然是美人楼中人,怎么还要送给他美人酒。”
  金满楼道:“只因为如此一来,更出人意料。”
  小欣道:“哦?”
  金满楼道:“别人绝不曾想到送给他这种礼物,她也绝不曾想到竟有人送给他这种礼物,这岂非有意思得多?”
  小欣忍不住又问:“爷准备将这瓶美人酒送给谁?”
  金满楼放下笔,道:“很快你就会知道的了。”
  小欣只有又“哦”一声,金满楼跟着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说道:“以我所知,美人酒还是去年那个价钱,这锭银子,应该足够付账了的。”
  小欣一看立即道:“两瓶美人酒也不用这么多。”
  金满楼道:“有剩的给你买东西。”
  小欣连忙摇手道:“这……”
  金满楼截道:“水观音大概也曾教过你们,客人如果给赏钱的话,无论多少都应该高高兴兴的收下来。”
  小欣说道:“嗯,爷你好像什么也知道。”
  金满楼道:“我与你们老板本来就是很好的朋友!”
  小欣道:“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收过这么多的赏钱……”
  金满楼道:“这其实是并不多,如果连这点儿的赏钱也不给,你们老板知道了,一定会说我吝啬。”
  小欣道:“如此说,我只好收下了,谢……”
  金满楼又截道:“不用谢。”
  他连随拿起了那张美人笺。
  墨已经干透。
  他将那张美人笺一摺三摺,放进怀中,忽然道:“我几乎又忘了还要到一个地方。”
  说着他一把抓起那瓶美人酒,转身急步走了出去。
  他来时脚步已经够快,现在更加快。
  出门一转弯,人就不见了。
  小欣不由一声:“奇怪!”
  站在她旁边的那个女孩子连随问道:“你奇怪什么?”
  小欣道:“这样的客人难道你不觉得奇怪?”
  那个女孩子道:“你是说他的言行举止有异常人。”
  小欣一点头,突然叫起来:“这只玉指环他忘了!”
  金满楼方才从右手食指脱下的那只玉指环赫然仍放在柜台之上。
  小欣抓在手中,急忙追了出去。
  美人楼外,风雨迷濛,街道上一片静寂。
  一个行人都没有。
  金满楼哪里去了。
  小欣张目四顾,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从哪一个方向追下去。
  其他三个女孩子亦追了出来,不约而同问道:“人呢?”
  小欣摇头道:“不知道。”
  一个女孩子手指金满楼转过去的那个方向,道:“他是不是转去那边。”
  小欣苦笑道:“那边不远就是个十字街口,四面都是路。”
  那女孩子道:“我们也有四个人。”
  小欣道:“路却是还有路,他又走的那么快,我们如何追?”
  那个女孩子道:“这怎样是好?”
  小欣道:“放心好了,如此贵重的东西,除非他不省起,否则一定会回来向我们打听。”
  那个女孩子想想,道:“其实我们大可以将这只玉指环送到他家中。”
  小欣道:“你知道?”
  那个女孩子道:“西城金家有谁不知道。”
  小欣道:“找金家的确不难,问题在他是否金满楼我们目前根本不能够确定。”
  那个女孩子道:“他不是自称金满楼么?”
  小欣道:“谁都可以自称金满楼。”
  那个女孩子道:“冒充金满楼对他有什么好处?”
  小欣道:“这要问他了。”
  另一个女孩子插口道:“如果他不是金满楼,怎会有那么大的一只玉指环。”
  小欣道:“扬州城中,多的是有钱人,买得起那么大的玉指环的,相信不会只有他。”
  一个女孩接口道:“这样的话,怎会给你那么多赏钱?”
  小欣想想道:“即使他真的是金满楼,这只玉指环,我以为还是他自己来拿回去的好。”
  那个女孩子忽然一笑,道:“依我看,你是想与他多见一次,多说几句话。”
  小欣脸一红,道:“没有这种事。”
  那个女孩子笑道:“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是我们姊妹,你就是认了又有什么要紧?”
  小欣道:“你们难道不想了。”
  那个女孩子叹了一口气,道:“想又有什么用,他就是再来,也只会找你一个人说话。”
  小欣道:“他怎会。”
  那个女孩子道:“方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另一个女孩子道:“莫忘了他还称赞你美丽,问你的名字。”
  小欣的脸又一红。
  那个女孩子接道:“看情形,他准是喜欢上你的了。”
  小欣微微嗔道:“他怎么会喜欢我这种人。”
  那个女孩子道:“所谓姻缘天定,这种事谁敢说不会。”
  另一个女孩子亦道:“说不定他再来的时候,就顺带来下聘。”
  小欣顿足道:“你说到那里去了?”
  那个女孩子又道:“难得有这样好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
  另一个女孩子接道:“可不是,谁不知他人长的英俊,家里又有钱,这样的人家,那里找。”
  小欣道:“你们莫忘了他的年纪已经不小。”
  那个女孩子道:“嫁男人,还是大一点的好,何况以我们知他的年纪其实并不大,才不过三十来岁。”
  另一个女孩子抢着道:“而且听人说,他现在仍然独身还没有成家立室……”
  小欣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原因?”
  那个女孩子道:“十九是找不到合意的对象。”
  另一个女孩子立即又接上说话,道:“现在可找到了,小欣姐,你以后别忘了我们才好。”
  小欣一张脸更红,一时也不知应该怎样说话。
  那个女孩子笑接道:“不过以后是以后,现在我以为你最好还是先收好那玉指环,否则一个不小心弄碎就坏事了。”
  小欣连忙用手帕小心翼翼将那只玉指环包起来。
  她双手捧在怀中,喘着气的道:“这指环倒不如交给老板来处理,要不万一真的弄碎了,就是卖了我也赔不起。”
  另一个女孩子却道:“我才不相信他会叫你赔,其实哪,他是有意将这个玉指环留下来,给自己制造机会,反正是你的东西,何不就留在身旁?”
  小欣道:“话是这样说,万一不是那回事……”
  “无论如何,这也得过了今夜。”
  小欣道:“哦?”
  “现在什么时候了,你难道忘记了老板曾经吩咐过我们,一起更,就是天大的事情也得留待明天,不可惊动她。”
  小欣道:“我没有忘。”
  “现在去找她,只有挨骂,何况,金满楼说不定立即就会转回来,拿这只玉指环。”
  小欣只好将指环放入怀中。
  还有一个女孩子一直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上前两步道:“三位姐姐,那个金满楼到底是什么人?”
  小欣三人不由都一怔,异口同声道:“你不知道他?”
  那个女孩子摇头。
  小欣即时道:“我省起来了,你是城外的乡村来的。”
  那个女孩子颔首。
  小欣说道:“你来了好像还不到三个月。”
  那个女孩子道:“连今天计在内,刚巧是三个月。”
  小欣道:“这就难怪你不认识金满楼这个人了。”
  那个女孩子忽然问道:“他是不是个官?”
  小欣奇怪道:“你怎会这样想的?”
  “方才他不是说有一个外号叫铁面无私?”
  小欣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外号,难怪你会有这种错觉。”
  她一笑摇头,又道:“他并不是做官的。”
  “那么他怎会有这个外号?”
  小欣道:“因为在赌场之内,他向来都是铁面无私。”
  “赌场?”
  小欣点头道:“他正是一家大赌场的老板。”
  旁边一个女孩于接道:“那间赌场叫做快活堂。”
  “听说开一间赌场并不简单。”
  小欣道:“当然不简单,尤其是在扬州城,更加不简单。”
  “这个人的本领倒不小。”
  小欣道:“扬州城之内大大小小据讲一共有三十多间赌场,生意做得最大的却是快活堂,除了快活堂之外,他还有不少其他生意。”
  “这样说他是很有钱的了。”
  小欣道:“有人说这个地方最有钱的人就是他。”
  那个女孩子不禁一伸舌头。
  小欣的脸忽一红,道:“这个地方最英俊的人有人说也是他。”
  那个女孩子一怔,一脸的怀疑之色。
  小欣道:“如果你见过他的本来面目,相信你也一定同意那句话。”
  那个女孩子道:“你们一定是见过他的本来面目了?”
  小欣三人不约而同点头,神态都变得很奇怪,就像是醉酒一样。
  是不是他们又想起了金满楼英俊的面目?
  那个女孩子看在眼内,失笑道:“难怪你们三人方才都显得失魂落魄。”
  三人的睑不由都一红。
  小欣叹了一口气,道:“你没有见过,否则你也是一样。”
  那个女孩子道:“听你这样说,我非要找一个机会一见他不可。”
  小欣道:“如果方才那个人真的是他,很快就是机会了,你最好希望他再来的时候,已脱下那顶竹笠。”
  那个女孩子道:“我是这样希望。”
  小欣低声道:“我也是。”
  其他两个女孩子不由笑了起来。
  那个女孩子也不禁脸一红,她连忙岔开话题,道:“可是他外号铁面无私,脸色只怕够瞧。”
  小欣道:“我不是说过他的铁面无私,只是在赌场之内。”
  那个女孩子一再摇头,似乎仍然不明白。
  小欣看在眼内,加以解释道:“他本来是一个世家子弟,亲戚朋友当然不少,这些朋友亲戚之中喜欢赌钱的大有人在,他们原以为在快活堂中赌钱,就算赌输了,拿不出那个钱来,金满楼也不会与他们计较,谁知道,在赌场之内金满楼绝口不谈私下交情,对待他们就像是对待其他赌徒一样。”
  那个女孩子这才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铁面无私,这其实并没有错。”
  小欣道:“他那些亲戚朋友却认为他太不够亲戚,太不够朋友,人前人后尽说他不对。”
  “他怎样说话?”
  小欣道:“他只是冷笑。”
  “你怎会这样清楚?”
  小欣一笑道:“因为我非常留意这个人的动态。”
  “如果他知道你这样关心他,不娶你才怪。”
  小欣叹了一口气,道:“这样说,他现在最少已娶了三千个老婆。”
  “哦?”
  小欣叹息道:“这样关心他的女孩子,扬州城中何只三千个。”
  那个女孩子不觉脱口问道:“你说他今夜是否会转回来寻那只玉指环?”
  小欣问道:“怎么?你想今夜就见到他?”
  那个女孩子道:“想得要命。”
  小欣失笑道:“你还未见到他的面,就已经想得要命,若是见到了,我看你如何是好。”
  那个女孩子,亦自笑道:“都是你害我。”
  小欣欲言又止。
  因为她已经听到了脚步声。
  其他三个女孩子也听到了,一个女孩子脱口叫了出来:“回来了!”
  四个人几乎同时转头望去。
  她们都希望是金满楼回来。
  她们都失望。
  街那边不知何时走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却是打着雨伞,而且还是个女人。
  金满楼并不是没有可能将竹笠脱下,换过一柄雨伞,却绝对没有可能变成一个女人。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妖怪。
  雨伞是红色,红得就像是鲜血。
  雨水从伞沿滴下,斜映着灯光,就像是一滴滴的鲜血,不停在滴下。
  罩在雨伞下的那个女人的脸庞亦显得很红。
  那种红红得诡异。
  红得完全不像是人的脸色。
  那张脸也许完全不像是一张人脸。
  脸既然不像是人脸,人又岂会还像个人?
  那个女人简直就像是炼狱中出来的女鬼。
  她身上却是穿着一袭白绫衣裳。
  雾一样,雪一样的白绫衣裳,长几乎及地。
  风雨迷濛,街道上到处泥泞,低陷的地方都已积水。
  那个女人长几乎及地的衣裳之上竟然全无泥渍,甚至连水渍都似乎没有。
  她也不像是走来,而像是随风飘来。
  难道她真的不是人?
  四个女孩子失望都还来不及,一颗心已寒了。
  那个女人赫然一直飘向她们。
  四个女孩子不由自主的退回去。
  那个女人竟跟着飘入了美人楼之内。
  四个女孩子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全都怔在那里。
  灯挂在楼内,楼内的灯光自然比楼外更明亮。
  灯光越明亮,那个女人的脸便越红。
  难道她还是一个吸血鬼?
  四个女孩子不由心抖了出来。
  “霎”的即时一声,那个女人突然将雨伞合起来。
  她一睑的血光亦同时消散。
  四个女孩子却连手脚都冻了。
  那个女人的睑庞原来比纸还要苍白。
  苍白的连一丝血色也没有!
  嘴唇也没有。
  甚至她整张脸都像是在白纸上画出的一样,美是美,美的却是全无生气。
  她一声叹息,随手将雨伞垂下。
  四个女孩子的目光不觉亦随着落向地上,立时都松了一口气。
  地上有那柄雨伞的影子,也有那个女人的影子。
  鬼没有影子。
  那个女人连随又一声叹息,道:“这种天气下出来,实在是受罪。”
  语声幽幽的,一丝人气也似乎没有。
  说的却毫无疑问是人话。
  四个女孩子之中胆子最大的还是小欣,她上前两步,道:“这位……”
  她才说了两个字,就给那个女人打断了她的话:“我是来买酒的。”
  又是来买酒?
  小欣道:“美人酒?”
  那个女人一笑点头。
  她笑得很冷。
  小欣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
  那个女人笑着道:“除了美人酒,你们这里难道还有第二种酒。”
  小欣苦笑道:“没有了。”
  那个女人微笑接说道:“给我一瓶美人酒。”
  又是一瓶美人酒?
  小欣道:“一瓶就够了?”
  那个女人一点头,道:“我只想杀一个人”
  她好像发觉失言,慌忙住口,连笑脸都收起来。
  只可惜说出了口的话,无论如何是收不回去的了。
  四个女孩子都听的很清楚,不约而同都变了脸色。
  小欣失声道:“你是说杀人?”
  那个女人却又是一笑,说道:“你不要害怕,我是说气话,这种天气,这个时候,给叫出来买酒,谁都难免生气的,是不是?”
  小欣只有道:“是。”
  那个女人连随一拧腰,做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姿势,道:“好像我这种女人,连蚂蚁都踩不死一只,又如何能够杀人?”
  小欣笑笑,转身去拿酒。
  那个女人跟着她走到柜台前面,忽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纸笔墨砚,借我用一用好不好?”
  又是借纸笔墨砚?
  怎会这样巧?
  小欣奇怪的望了那个女人一眼,道:“有。”
  那个女人道:“这瓶酒是买来送人的,最好你给我一张比较好的纸。”
  又是买酒来送人?
  小欣当然给她一张美人笺。
  那个女人接在手中,点头道:“这种纸最好没有。”
  她拿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美人酒赠美人尝。
  字写得非常工整。
  她将笔放下,就往纸上吹了几口气。
  未干的墨给她吹干了。
  她缓缓将那美人笺摺好放入怀中,随从怀中取出了一小锭银子,放在柜台上,道:“这个够不够?”
  小欣道:“还有多。”
  那个女人道:“多的赏给你。”
  小欣道:“这谢了。”
  那个女人淡淡的一笑,将雨伞打开,道:“方才的说话,不要记在心。”
  小欣只有应一声:“是。”
  那个女人伞交给右手,左手拿起那瓶美人酒,又一笑,才举步。
  四个女孩于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直似未觉,并没有回头,一直走出门外,走入风雨之中。
  消失在风雨之中。
  四个女孩子目送那个女人消失,说话立时就来了。
  “这个女人岂非更是奇怪?”
  “方才我还以为她是一只鬼。”
  “我也是这样以为,幸好后来看见她留在地上的影子,鬼是没有影子的。”
  “你以前见过鬼没有。”
  “没有。”
  “这你怎能够肯定,鬼一定是没有影子。”
  “很多人都是这样说。”
  “这些人所说的未必是真的,他们只怕也从来没有见过鬼。”
  “你别吓我好不好。”
  “我……我不是吓你,其实这样说,我自己也在害怕。”
  “你们还害怕什么,如果她是鬼,又怎会用真银子,她这锭银子可是真的。”
  “现在当然是真的,可是谁知道,明天……明天会不会化做纸钱……”
  这一说就连小欣也都心寒了起来。
  四个女孩子不由靠在一起。
  她们还在说话。
  “不过,实在巧,这个女人跟金满楼就像是约好了的一样,两个人都是来买一瓶美人酒送给人,又全都在这里先写下一张字条。”
  “世上的事情,有时就是这么巧合的了。”
  “一说起金满楼,我又记起那只玉指环了,你们说,今夜他是否会再回来?”
  没有人回答。
  四个女孩子一下全都静了下来。
  金满楼并没有再回来美人楼。
  也许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抽不出时间。
  又或者他还未发觉这件事。
  亦可能那只玉指环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当然亦大有可能,他发觉失去,折回美人楼之际,美人楼已经关门。
  总之这一夜,四个女孩子都是带着失望的心情回到自己的房间。
  最失望的当然是小欣。
  小欣甚至失望的无法入睡。
  天一亮,她就爬起身。
  她忽然有了一股冲动,想悄悄溜出美人楼外,一看金满楼是否在这时候,才找回来。
  她悄悄的下了床,推开房门,走出房间。
  月未落,星未沉。
  一庭晓色正笼花。
  雨又下。
  美人楼烟雨中萧瑟,一片寂静。
  不单止院子寂静,整个美人楼,都寂静。
  这个时候对美人楼的人来说,正是好梦方酣的时候。
  除了小欣之外,还没有人起来。
  走在这一片静寂之中,小欣心头更落寞。
  她的脚步却没有停下,转过回廊,便待穿过院子。
  一步方踩下花径,她整个人突然呆住。
  她突然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她一心要见的人!
  那个人冷然独立在院子那边的一株丹桂树下。
  头戴竹笠,一身锦缎。
  金满楼!
  他怎会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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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心狠计尤毒,酒醇恨更浓
作者:黄鹰


  丹桂尚飘香。
  风中叶,雨中花,一片萧瑟,无限凄凉。
  金满楼人也仿佛因此憔悴起来。
  他面向那边花径尽头的一座小楼,一动也不一动。
  水观音也就是住在那座小楼之内。
  他莫非要见老板。
  小欣的脚步放得更轻。
  金满楼好像不知道小欣的走来。
  可是小欣一走近,他抬起的头便垂下,同时转身,道:“小欣姑娘。”
  语声低沉,正是金满楼的声音。
  小欣倒给他吓了一跳。
  她怔在当场,口张开,一个字却都说不出来。
  金满楼道:“你忘记我这个人了?”
  小欣急摇手道:“我……没忘记。这么早你就起来了。”
  金满楼道:“这么早你就起来了?”
  小欣道:“今天是早些,因为我……我想……”
  金满楼道:“你想怎样?”
  小欣脸一红,讷讷道:“我想到门外看看,你是否会在门外?”
  金满楼一怔,道:“哦?”
  小欣道:“你昨夜忘记了拿回那支玉指环。”
  金满楼好像这才省起,他抬手一望,道:“真的忘记了。”
  他这一抬手,小欣亦发觉他手中拿着一个锦盒。
  她正想说什么,金满楼已接说道:“近来我的记性坏透了,很多事一放下就忘掉。”
  小欣道:“也许是平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所影响。”
  金满楼道:“也许。”他连随问道:“那支玉指环,你替我收起了?”
  小欣点头嗯一声。
  她忽然省起那支玉指环留在房中,没有带在身上,慌忙道:“我现在就回房去给你拿来。”
  金满楼却将她叫住:“等等!”
  小欣脚步举起又放下,道:“爷还有什么吩咐?”
  金满楼道:“吩咐不敢,只是有一件事情,先要麻烦你。”
  小欣道:“是什么事情?”
  金满楼又一抬手,道:“替我将这个锦盒拿去给一个人。”
  小欣道:“谁?”
  金满楼一字字道:“水观音!”
  小欣一怔,道:“我们老板?”
  金满楼道:“正是!”
  小欣目光落在锦盒上,试探着问道:“这里头……”
  金满楼截道:“就放着昨夜我买的那瓶美人酒他连随将锦盒打开。
  锦盒内铺着一层红绒,红绒之上真的放着一瓶美人酒。
  那张美人笺放在盒内。
  美人楼中何不尽一瓶美人酒?
  小欣还没有忘记美人笺上那行字。
  她脱口问道:“昨夜,你告诉我买这瓶美人酒是送给人,难道就是送给我们老板?”
  金满楼道:“不错。”
  小欣道:“我们老板可是美人楼的老板,美人酒的老板。”
  金满楼道:“就因为她是美人楼的老板,美人酒的老板,所以我才送给她这瓶美人酒。”
  小欣苦笑道:“我这就不明白了,到底为什么?”
  金满楼道:“只为了别人绝不会想到送给她这种礼物,她也绝不会想到竟有人送给她这种礼物,送礼物送到这样才有意思。”
  这番话他昨夜已说过。
  小欣道:“我也想不到。”
  她接又道:“你大清早走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
  金满楼点头。
  小欣接问道:“谁开门给你?”
  金满楼说道:“我是自己爬墙偷进来的。”
  小欣道:“你不怕给人看见,当做贼看待?”
  金满楼道:“我已经很小心的了。”
  小欣道:“可是你怎会知道,我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出来院子?”
  金满楼道:“谁说我知道了。”
  小欣道:“哦?”
  金满楼道:“我原是准备自己送去的,可是才准备动身,你就来了。”
  小欣道:“原来是这样。”
  金满楼道:“你来的正好,如果我自己送去,一个不小心,给她看见我,可就无趣了。”
  小欣道:“你为什么拣今天送礼物给我们老板。”
  金满楼诧声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欣道:“是什么日子?”
  金满楼道:“今天,是水观音的生日呀。”
  小欣道:“哦?”
  金满楼又道:“你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
  小欣摇头笑道:“我来了才不过九个月。”
  金满楼道:“这几天难道她完全没有在你们面前提过这件事?”
  小欣道:“我知道就没有了。”
  金满楼道:“难道她完全没有意思给自己庆祝一番?”
  小欣道:“也许她的生日不是在今天,你是弄错了。”
  金满楼道:“岂会弄错。”
  他笑接道:“或者她自己也忘记了这件事,她这个人本来就是善忘得很。”
  小欣道:“爷倒是个有心人。”
  金满楼道:“好歹一场朋友。”
  小欣道:“爷要我怎样子将这瓶美人酒送给她?”
  金满楼道:“这个很简单,你过去敲开她的房门,将这个锦盒,交到她的手上就是。”
  小欣道:“她问起来我怎样回答?”
  金满楼道:“就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朋友给她送贺礼来。”
  小欣又问道:“她怎知道是爷你送的贺礼?”
  金满楼道:“你这样敲门,她就知道了。”
  他半身一侧,屈指在旁边那株丹桂的树干上一重两轻的连敲了两遍。
  小欣道:“是一重两轻?”
  金满楼道:“正是。”
  他盖上锦盒,将锦盒递向小欣。
  小欣接在手,道:“这就去?”
  金满楼道:“你担心吵醒她?”
  小欣道:“现在到底还早。”
  金满楼道:“你现在就算真的吵醒,她也绝不会骂你的。”
  小欣道:“哦?”
  金满楼道:“今天,毕竟是她的好日子。”
  小欣道:“你……”
  金满楼道:“我现在就离去。”
  小欣着急道:“那个玉指环……”
  金满楼道:“暂时就放在你那里,或者午后,我再来一趟。”
  小欣道:“你一定来的?”
  金满楼道:“当然。”
  他再次一抬手,道:“这一次麻烦你了。”
  小欣道:“这那算麻烦。”
  她举步又放下,欲言又止的,道:“我……”
  金满楼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小欣讷讷道:“没有了,我……我只是……”
  金满楼道:“有话不妨对我直说。”
  小欣红着睑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睑。”
  金满楼一怔,道:“我的脸?”
  小欣点头,眼瞳中,充满了希望,说道:“很久之前,我就想走近去看清楚你的了。”
  金满楼笑道:“这容易。”
  小欣大喜道:“那你将竹笠拿下。”
  金满楼抬手抚摸着笠缘,忽然摇头道:“现在不可以。”
  小欣喜变忧,急问道:“为什么”
  金满楼笑道:“匆忙间如何看的清楚,你何不留待午后?”
  小欣这才由忧再化为喜,说道:“不骗我?”
  金满楼道:“何必骗你?快去!”
  小欣这才高高兴兴的捧着锦盒,向那边小楼走去。
  她几乎是一步“回头。
  第三次回头的时候,金满楼仍站在原来的地方,可是到她第四次回头,人就不见。
  小欣仍然不死心,不时的回头张望。
  金满楼并没有再出现。
  她无奈叹息。
  花径并不长。
  小欣很快就来到那座小楼。
  楼外一片寂静,楼内也是一片静寂。
  入门是一道珠帘。
  走入了珠帘,是一个布置得非常华丽的厅堂。
  厅堂对门的那边又是一道垂帘。
  这道垂帘后才是水观音的寝室。
  寝室内亦是静寂一片。
  小欣并没有放轻脚步,可是来到了寝室前面仍然听不到任何声息。
  她踌躇再三,终于举起手,屈指在门上。一重两轻的叩了三下。
  寝室内没有反应。
  她正想敲第二次,寝室内突然响起了“悉索”的声响。
  那种声响既像打架,又像有好几个人在被窝中爬起来,急急忙忙穿上衣服。
  小欣等了好一会,仍听到那种“悉索”的声响。
  她不由大感奇怪。
  因为她知道,水观音平日穿的衣服并不多。
  可是现在听声音,寝室内那个人最少已穿了四五件衣服。
  难道里面除了水观音之外,还有人?
  悉索声终于停下。
  寝室内却又回复一片静寂。
  没有人开门。
  里面到底怎样了?
  小欣忍不住一重两轻的再在门上敲一次。又没有反应。
  小欣等了一会,再敲。
  这一次她的手才放下,门突然打开。
  一个人随即出现小欣眼前。
  水观音。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花落还开,开的也许比去年更美丽,人却只有老去。
  水观音也没有例外,她也是一个人。
  但是她比三年前,竟还要美丽。
  因为今年她才是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跟二十四的女人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分别,何况她这三年以来的生活,比三年之前,岂止舒适了一倍。
  生活舒适的人本来就比生活困苦的人耐老的多。
  三年后的今日,她只是变得更成熟,更丰满。
  她身上的衣衫,却比三年前穿得还要少。
  这么少的衣服竟穿了那么久,小欣实在很奇怪。
  她奇怪的望着水观音。
  水观音也在望着水观音。
  她一头秀发也是比三年前更漂亮,蛇一样披散。
  衣衫也很乱,一半的胸瞠露了出来。
  她瞪着小欣,眼神非常冷。
  小欣给她瞪的心都寒了,欲言又止。
  第一个开口的还是水观音。
  她的语声也很冷,道:“方才是你拍门?”
  小欣嗫嚅着道:“是我。”
  水观音道:“先后几次都是你?”
  小欣道:“都是我。”她连忙一声:“老板早。”
  水观音冷冷的道:“你也知道早。”
  小欣道:“我知道。”水观音连随问道:“是谁教你那样子拍门?”
  小欣道:“是……”
  水观音道:“是不是金满楼?”
  小欣道:“是。”
  “
  水观音目光一扫,道:“他人呢?”
  小欣道:“早走了。”
  水观音道:“你是在什么地方遇见他的?”
  小欣道:“在院子。”
  水观音道:“你这么早,到院子干什么?”
  小欣道:“我是睡不着……”
  水观音道:“所以就到处走?”
  小欣只好道:“是。”
  水观音道:“怎么走来这里。”
  小欣道:“是金爷叫我来的。”
  水观音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小欣道:“什么关系也没有。”
  水观音怀疑的道:“哦?”
  小欣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水观音又差别道:“是你开门给他进来的?”
  小欣道:“不是我。”
  水观音道:“是谁?”
  小欣道:“是他自己爬墙偷进来,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院子了。”
  水观音道:“你怎知道,他爬墙偷进来。”
  小欣道:“他说的。”
  水观音道:“爬墙偷进来的人,你居然不叫人把他抓起来?”
  小欣道:“我……”
  水观音冷冷道:“你给他迷住了,是不?”小欣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水观音道:“你倒也听话,他叫你怎样你就怎样。”
  小欣道:“我……”
  水观音又打断了她的说话,道:“他有没有告诉你,偷进来这里干什么”
  小欣道:“他说是来送贺礼给你。”
  水观音一怔,道:“这个老小子在发什么高烧,无端走来送贺礼,他贺我什么?”
  小欣奇怪道:“今天难道不是老板的生日?”
  水观音整个人都怔在那里。
  然后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
  小欣看见她这样子,反而吓一跳。
  水观音腰都几乎笑弯了。
  她笑着将小欣拉进了寝室。
  寝室内一床乱被,没有人。
  小欣却仿佛嗅到了男人的气味。
  她张目四顾。
  寝室右面的一扇窗户大开,风正从那边吹来。
  风很冷。
  打开向风的那边窗户睡觉,是不是有些奇怪?
  除此之外,寝室内并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水观音一直将小欣拉到床前那张彤螭桌子旁边,才收住笑声道:“坐下来。”
  小欣只好在旁边一张椅子坐下。
  水观音扶桌子又笑了起来。
  这一次她笑得好像很凄凉。
  小欣忍不住问道:“你……你在笑什么?”
  水观音笑道:“今天真的是我的生日,可是连我自己也都忘记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小欣没有笑。
  水观音笑声忽落,道:“我那么多的朋友,亦竟然一个也都记不起来。”
  小欣道:“也许他们很多都记得。”
  水观音摇头,道:“如果是,这几天怎么会不提醒我!”
  她突然一拳打在桌子上,道:“可恨那个王八蛋,也是一个没心肝的人,我待他那样,他竟然也记不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小欣信口道:“哪个王八蛋?”
  水观音恨恨的道:“柳三风?”
  小欣一怔道:“柳三风!”
  水观音道:“不就是他!”
  她叹了一口气,又道:“反倒是金满楼这个老小子,分手一年了,还记得我的生日。”
  小欣又一怔。
  金满楼原来也是她的相好。
  水观音连随问道:“他的礼物呢?”
  小欣忙将手中的锦盒奉上。
  水观音接在手里,一笑道:“这个老小子,且看他这一次又送我什么东西。”
  小欣好不容易忍下,没有说出来。
  水观音也没有问小欣,自己将锦盒打开。
  她立时脱口一声:“美人酒!”
  锦盒之内只是一瓶美人酒,一张美人笺。
  水观音怔在当场。
  这的确大出她意料之外。
  金满楼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小欣暗自叹了一口气。
  水观音即时转过头来,道:“没有其他东西了。”
  小欣点头。
  水观音也不多问,拿起那张美人笺,在桌上摊开。
  “美人楼中何不尽一瓶美人酒?”
  她读着不禁一笑。
  小欣道:“老板大概想不到金爷送的是一瓶美人酒?”
  水观音道:“做梦也想不到。”
  小欣道:“听他说,他原就是要老板意外一下。”
  水观音道:“他已达到目的了。”
  小欣问道:“老板是否嫌这份贺礼太薄?”
  水观音道:“你怎会这样想?”
  小欣道:“我看,老板好像不怎样高兴。”
  水观音道:“谁说我不高兴。”
  她一声轻叹,道:“只要有人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就已高兴得要命。”
  轻叹未久,她又再笑起来。
  开怀大笑。
  小欣记忆之中,从来都没见水观音这样开心。
  水观音笑着,忽然道:“你怎么不替我留住他?”
  小欣道:“他好像没有意思留下。”
  水观音摇头道:“人来了,礼来了,也不肯来见我一面,这个老小子,难道还记着去年的事情?”
  去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欣不知道,也没有追阿,接口道:“他原是准备亲自送来给你的,见到我才改变主意。”
  水观音道:“哦?”
  小欣转问道:“老板打算怎样处理这瓶美人酒?”
  水观音道:“当然是喝掉它。”
  小欣道:“老板不是曾经说过喝腻了这种美人酒。”
  水观音道:“我是这样说过,也的确喝腻了,不过这一瓶不同。”
  她拿起那瓶美人酒,道:“这一瓶是我的生日礼物,就是喝腻了,也要喝。”
  小欣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水观音微喟接道:“难得他记着我的生日,我若是不喝掉它,岂非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小欣道:“嗯。”
  水观音又道:“反正我没有喝这种美人酒已经整整三个月,现在喝起来,必然是别有滋味。”
  她说着拔开了那瓶美人酒的封口。
  小欣看见,道:“现在就喝?”
  水观音笑道:“我今天起来,最高兴就是现在这个时候,现在不喝,到何时才喝?”她拔开酒瓶塞子。
  空气中立时多了一股香醇的酒气。
  小欣忙站起身子,说道:“我去拿杯来。”
  水观音伸手拦下,道:“不必给我杯,这样喝反而快!”
  她仰起脖子,一瓶酒往嘴里倒下去。
  一口,两口,三口……
  她“咕嘟咕嘟”,一连喝了好几口,才将那瓶美人酒放下。
  酒从她的口角滴下来,滴湿了她的胸膛。
  她毫不在意,一屁股在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道:“小欣,你也来一口!”
  她的语声不知何故已变的嘶哑。
  小欣也觉察了,道:“你的咽喉怎样了?”
  水观音给她一问,亦已有所觉,道:“怎么我的咽喉好像火烧着一样?”
  她忽然一怔,道:“眼也似乎已开始变化,难道三个月不喝这美人酒,酒量就大减?还是这瓶美人酒,我酿烈了?小欣,你尝尝是不是?”她将那瓶美人酒,递向小欣。
  那瓶美人酒却没有递出去。
  那刹那之间,她忽然发觉自己竟有心无力。
  也就在那刹那,她看见小欣的脸竟青了。
  她脱口问道:“小欣,你……你看见什么?”
  小欣一双眼正直勾勾的盯着水观音的脸庞,听见这样问,睑更青,吃吃地应道:“你……你的脸……”
  水观音心头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急问道:“我的脸又怎样了?”
  小欣道:“你的睑正在发紫……”
  水观音一惊而起,道:“什么?”她不等小欣回答,冲向放在窗旁的妆台。
  妆台上有一面大铜镜。
  镜面磨的光而亮。
  在铜镜之上,水观音清楚的看见自己的脸庞。
  她立时一声怪叫!
  小欣并没有说谎,她的脸庞的确在发紫!
  “叮当”的一声,那瓶美人酒从水观音的手中跌下,碎裂在地上!
  碧绿色的美人酒,打湿了老大一块地面。
  酒中竟有白烟冒起来。
  水观音都看在眼内。
  她突然想起了三年前古刹中,唐十三饮下混入火蜈蚣血的美人酒,毒发身亡的情景。
  她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酒中有毒!”她尖叫,反扑往床那边。
  她并没有忘记在床头的一个暗格内,收藏着当年她在唐十三身上搜出来的两瓶解毒丸。
  “砰”一声,她整个人仆倒在床上。
  她挣扎着爬起来,爬起来又连随倒下去。
  “小欣!”她嘶声大叫。
  小欣没有走过来。
  她已经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水观音嘶声尖叫道:“小欣,你你好狠……”
  小欣慌忙摇手道:“不关我事……”
  水观音道:“你……你过来……”
  小欣颤抖着走过去,走得很慢。
  她的两条腿事实已软了。
  水观音颤声催促着道:“快……快过来替我……替我打开床头……床头的哪个暗格……”
  小欣道:“是……”
  她的两条腿却不听话。
  水观音连声催促地道:“快……快……快……”
  小欣好容易走到床边,道:“暗格在哪里……”
  水观音喘着气,道:“在……在……在……”
  她一连说了三个“在”,都无法继续下去。
  小欣急问道:“在哪里?”
  水观音半身猛的一仰,口张开,并没有回答小欣。
  她拚命的喘着气,断断续续突然说出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火……火蜈蚣的血……血……毒血……天”
  她嘶声大叫一声“天”,整个身子突从床上弓起来!
  一弓就收缩,她整个身子倒翻,硬摔在床前地上!
  前后也不过片刻,她的脸已弯成紫黑色,七孔竟有血水流出来!
  紫黑色的血水!
  小欣只看的心胆俱丧,大叫“救命”,狂奔了出去。
  水观音并没有再叫住小欣。
  她无疑已经毒发身亡!
  好厉害的毒药!
  火蜈蚣!火蜈蚣的血!
  她毒发的情形与唐十三一样,难道在她喝的那瓶美人酒内竟渗入了火蜈蚣的毒血?
  火蜈蚣是“美公子”玉无瑕所养的毒虫。
  玉无瑕与唐十三死在那古刹之后,全都落在水观音的手中。
  这世间莫非还有第二个,养下那种火蜈蚣的人?
  那个人莫非就是金满楼?
  酒是他送来的。
  是不是就是他在那瓶美人酒之中渗入火蜈蚣的毒血?
  他到底那里来的火蜈蚣毒血?
  他为什么这样做?
  天!
  水观音三年前以一瓶混入了火蜈蚣毒血的美人酒毒杀唐十三,三年后的今日,亦是死在混入了火蜈蚣毒血的一瓶美人酒之下。
  这难道就是天意。
  扬州城的总捕头叫石球。
  他人如其名,真的球一样。
  当然并不是一个石球,是肉球。
  他用刀,据讲,学的是彭家五虎断门刀。
  刀下据讲并不含糊。
  他今年已经三十六岁,受职扬州城总捕头已经七年。
  七年来他虽然没有破过大案,小案却已经破过不少。
  事实这七年以来,扬州城内外也没有大案发生。
  他有两个得力助手。
  北彪跟了他六年,林雄亦已跟了他五年之久。
  北彪用一双飞蜂钩,林雄用一支天门棍,两人的武功,据讲并不在他之下。
  水观音的死讯传到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刚好都在衙门之内。
  一听到,石球几乎弹上了半天。
  他跟水观音,据讲也是好朋友。
  所以难怪他这样紧张。
  他一跃跃到入了来向他禀告的那个官差面前,大声喝问道:“什么?你说谁死了?”
  石球好像仍然没有听清楚,道:“美人楼的水观音?”
  那个公差道:“扬州城之内只有这一个水观音。”
  石球双手捧着头,道:“天,这样的一个美人,好好的怎么让她死了。”
  他双手忽又放下,追问道:“她死在什么地方?”
  那个公差道:“美人楼。”
  石球道:“美人楼什么地方?”
  “不清楚。”
  石球再问道:“她怎样死的?”
  “不清楚。”
  石球拍案道:“混账东西,什么都不清楚,你到底怎样搞的?”
  “我……”
  石球截口说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美人楼来人那里来的。”
  石球道:“怎么你不问清楚?”
  “我急着进来禀告,所……”
  石球又截断了他的话,喝问道:“来人现在在那里?”
  “在门外。”
  石球喝道:“快传他进来,让我来问他!”
  那个公差一声:“是!”慌忙退了下去。
  人来了。
  是小欣和一个叫小翠的女孩子。
  石球竟认识他们,脱口道:“小欣小翠,是你们!”
  小欣小翠一同道:“是。”
  石球道:“到底是什么?”
  小欣脸仍在发青,颤声道:“我们老板给人毒死了!”
  石球一惊道:“毒死了?”
  小欣犹有余悸,接道:“她整块脸都变成了紫黑色,死得很难看!”
  石球大惊道:“是谁下的毒?”
  小欣嗫嚅道:“只怕是……是……”
  石球厉声问道:“是谁?”
  小欣冲口而出道:“金满楼!”
  石球这才真的大吃一惊,他好像怀疑是自己听错,再问道:“你说谁?”
  小欣道:“金满楼。”
  石球立即压低了嗓子,道:“东西可以乱吃,说话可不能乱讲,说那句话之前,你考虑清楚没有。”
  小欣道:“我只是直说。”
  石球道:“哦?”
  小欣道:“我们老板喝下他送来的一瓶美人酒,立即就毒发身亡……”
  石球听的糊涂了,他挥手阻止小欣再说下去,却问道:“美人酒不就是你们老板酿的酒。”
  小欣点头。
  石球问道:“金满楼从哪里来的美人酒?”
  小欣道:“他是在我们那儿买的?”
  石球道:“你是说他在美人楼买美人酒,再将酒送给美人楼的老板?”
  小欣点头。
  石球道:“这到底怎样搞的,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小欣给他说清楚。
  她口齿伶俐,记性也很好。
  由昨夜到今早所发生的事情,她一件也没有遗漏,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
  石球居然不用小欣来复述。
  他却听的怔住在当场。
  北彪林雄也没有例外。
  事情实在太奇怪。
  一直到小欣将事情说完了,石球才开口问道:“你肯定人已死了。”
  小欣道:“岂止我,所有见过尸体的人都肯定。”
  石球道:“尸体现在是否还在那个寝室内。”
  小欣说道:“没有人敢移动老板的尸体。”
  石球颔首道:“这很好,现场能保持原状,对我们查案实在方便不少。”
  小欣道:“总捕要不要去看看。”
  石球道:“不去看怎成。”
  小欣道:“什么时候去?”
  石球道:“立即就去。”
  小欣道:“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怎样?”
  石球道:“留在这里干什么?随我回去美人楼,协助我查案!”
  小欣道:“是。”
  石球连随一脚将挡在前面的一张椅子踢开,大踏步奔了出去。
  北彪林雄当然亦跟着举步。
  他们都想尽快赶到美人楼一看究竟。每一个人都有好奇心,他们并没有例外,而且他们的好奇心比一般人还要大。
  好像这样奇怪的事情,也实在少有。
  也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件奇怪的事情亦已在扬州城外发生。
  这件事情而且也是与美人酒有关系。
  扬州城的风景可以说都集中在瘦西湖一带。
  出天宁门,泛舟瘦西湖,所过五亭桥、小金山、平山堂,无一不是出名的名胜古迹。
  五亭桥华,小金山鲜妍。
  瘦西湖却真的瘦得可怜,一束纤腰,楚楚有致。
  沿湖多的是杨柳,一面瘦西湖,简直就是一座绿杨村。
  只可惜现在已经深秋。
  这座绿杨村已经绿不起来,放目一片凄凉景象。
  风雨仍漫空。
  雨烟迷濛,风吹败柳萧萧。
  那一骑人马走在风雨之下,败柳之中,更显得孤独。
  湖畔就只有那一骑人马。
  马是匹黑马,人却穿着一身青衣。
  青衣外罩着蓑衣,头顶戴着竹笠,虽则看不清楚笠下的面目,仍然可以分辨得出马上人是个少女。
  马鞍旁挂着一支长剑。
  这个少女原来还是一个武林中人。
  剑不时碰在鞍上,叮叮的作响,马走的却并不快。
  她不像是在赶路。
  这个时候,不成她是走来这里欣赏风景?
  这个地方却不是只得她一个。
  路那边突然传来了急遽的蹄声。
  一骑快马由远而近,如飞般奔来。
  那个少女没有理会,一直到那骑快马奔到,才冷瞟一眼。
  她立时一怔!
  那骑快马之上骑的是一个锦衣人,锦衣人头上也戴着竹笠,却已因为他飞马狂奔,给风吹侧。
  青衣少女看见了他的脸。
  锦衣人亦自一瞟那个青衣少女。
  却看不清楚青衣少女的脸。
  他并不在乎,头也不回的飞马从青衣少女身旁冲过。
  青衣少女亦若无其事。
  锦衣人那匹马也实在够快,眨眼间已经去远。
  青衣少女听着马蹄声已去远,才回头一望。
  她的眼中充满了疑惑,喃喃自语道:“这个人不就是金满楼,大清早,他这样放马,到底哪里去?”
  连随她又道:“无论他是去那里,都与我无关,何必理会他?”
  她回头去,继续走她的路。
  未到天宁门,将到天宁门。
  青衣少女在临湖一幢小小的庄院门前停下来。
  她翻身下马,上前两步,抄起门环往门上叩了几下。
  没多久,门内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一直来到门后。
  门并未打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谁?”
  青衣少女应声道:“是我,胡香!”
  门立即打开,一个老人家探头出来,道:“果然是胡镖师,里面请:”
  胡镖师!
  这个叫做胡香的青衣少女竟然还是一个女镖师。
  扬州附近也就只有胡香一个女镖师。
  独行女镖师!
  据讲她出身飞燕门,二十岁开始就已经走镖江湖。
  只因为她有一个开镖局的父亲。
  她这个父亲却在她还不到二十岁的那一年,就已被仇家刺杀。
  她闻讯赶返,痛杀仇家十八人,随即就继承父业,到现在已经整整八年。
  八年来她匹马一剑,镖走天下,据讲从来没有失过手。
  在剑上她当然有几下子。
  现在大清早她走来这个庄院,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门大开,门内是一个院子。
  胡香牵马大踏步而入。
  那柄剑已不在马鞍旁,已系在她腰左侧。
  老家人侧身让路,道:“我家夫人已经在大堂等侯多时。”
  胡香一甩马缰,说道:“我这就去见她:”
  她直向大堂走去。
  这间庄院的院子很小,大堂也并不大,陈设却颇费心思,整齐而脱俗。
  大堂的正中有一张八仙桌,好几张椅子。
  八仙桌再过,是一面屏风。
  屏风前面设了一张随臂漆雕椅,一个年纪并不大的女人面向门廊边,正坐在椅上。
  大堂中燃着灯火。
  灯火罩在红纱内,灯光于是也红了。
  那个女人坐在这种灯光下,脸色却仍觉苍白。
  灯光若非如此,她的脸色岂非有如白纸?
  事实正是这样。
  她的脸本来就全无血色,甚至整张脸都像书在一张白纸之上。
  她也就是昨夜,继金满楼之后,到美人楼买酒的那个女人!
  大堂门大开。
  胡香大踏步走了进来。
  她人尚远在院子花径之上,那个女人已露出一脸笑容。
  现在她睑上的笑容更盛了。
  红色的灯光特别显得温暖,她的笑容尽管是那么冷峻,这种灯光下,也变得温柔起来。
  她笑着站起身子,道:“胡镖师回来了?请坐!”
  胡香道:“仇夫人不必客气。”
  她自己更不客气,旋即在那个女人对面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给他称呼仇夫人的那个女人亦坐了回去,轻呼道:“小兰。”
  一个小丫环,捧着茶盘应声从帘后转出。
  茶盘中放着一个精致的杯子。
  仇夫人点头道:“这才是乖孩子。”
  说话间,小菊已来到胡香面前,躬身道:“胡镖师,请用茶。”
  胡香一声“好”,将杯子拿在手中,但连随又在桌子上放下。
  小菊退了下去。
  胡香这才道:“仇夫人……”
  一声“仇夫人”出口,就给仇夫人打断了她的说话:“胡镖师喝杯茶,缓口气再说。”
  胡香道:“我不是第一次来的了,仇夫人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喜恶?”
  仇夫人思索着道:“此前几次,胡镖师都没有将茶喝下,莫非厌恶喝茶?”
  胡香道:“厌恶不至于,只是不大喜欢。”
  仇夫人道:“酒又如何?”
  胡香笑顾那杯茶,道:“这若换转是一杯酒,早已空了。”
  仇夫人一看笑道:“如此看来,我的一番苦心倒也没有白费。”
  胡香道:“哦?”
  仇夫人却没有说下去,转问道:“东西又已送到了?”
  胡香道:“我既然回来,东西自然已送到。”
  她随即探怀取出一封信,道:“这是令姊的收条,就像上两次一样,她另有信写给你。”
  仇夫人接在手中。
  信火漆封口,她前后略看一眼,就将封口撕开,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笺。
  信笺上满写着字,左下角盖着两个朱印。
  她也只是约略看一遍,随手将信笺往身旁几子上一放,道:“她这次的信我已经收到了。”
  胡香道:“昨天收到的?”
  仇夫人奇怪问道:“胡镖师,你何以知道?”
  胡香道:“这个并不难计算出来,我原也是昨天便可回到扬州,只不过因中途探望一个朋友,才迟了一天。”
  仇夫人道:“你早已决定去探望那个朋友?”
  胡香点头道:“所以我告诉夫人今天早上才回来扬州。”
  仇夫人轻叹道:“你计算日子怎么这样准确?”
  胡香道:“此前我已经往返了两次,不准确才奇怪。”
  仇夫人道:“这是说,如果我收不到信,今天早上又见不到你的人,一定是出事的了。”
  胡香道:“不错是这样。”
  仇夫人接道:“认识胡镖师的人难怪都说,胡镖师的信用好得很。”
  胡香道:“做我们这种工作的人,最着重的本钱就是信用。”
  仇夫人接道:“武功好当然也是一个原因,若没有胡镖师那样高强的武功信用也好不起来。”
  胡香道:“仇夫人过奖。”
  她脸上并无任何表情,这样的称赞说话她已经听得太多。
  仇夫人道:“我到底没有找错人。”
  胡香淡笑。
  仇夫人又道:“路上大概还好走。”
  胡香道:“就像前两次一样,一路上都没有事情发生。”
  仇夫人道:“看来,我倒是白担心的了。”
  胡香道:“其实那些珠宝大可以一次送去,犯不着分做四次,这一来省得我往返麻烦,也可以省回不少费用。”
  仇夫人道:“胡镖师也是女人,当然知道一般女人的性格。”
  胡香道:“这是说哪一方面?”
  仇夫人道:“一般女人都不容易相信别人,尤其在钱财方面。”
  胡香道:“夫人也是这种女人。”
  仇夫人道:“我也是,”
  胡香道:“所以你将那些珠宝分做四次,不敢一次过交给我带走?”
  仇夫人点头道:“胡镖师还不知道一件事。”
  胡香道:“是哪一件事?”
  仇夫人道:“我父母双亡,嫁夫又不幸早死,膝下也没有儿女,惟一的保障,就只那些珠宝,如果那些珠宝也失去,下半生真不知道如何打算。”
  胡香道:“夫人不是还有位姐姐?”
  仇夫人道:“我那个姐姐的遭遇与我一样凄凉。”
  胡香道:“不成她也是个嫁夫早死,膝下无儿?”
  仇夫人凄然道:“正是。”
  胡香不由一声叹息,道:“在她那里除了她之外,只见两个小丫环,原来这个道理。”
  仇夫人点头接着道:“因此我才有这个念头,举家迁往她那里,姊妹俩相依为命。”
  胡香道:“这就难怪夫人如此紧张那些珠宝了。”
  仇夫人道:“我那么多疑,胡镖师不要生气才好。”
  胡香道:“胡香的心胸还不至于如此狭隘。”
  仇夫人道:“这我就放心了,否则最后的一批珠宝,哪里找人护送。”
  胡香道:“扬州城中并不是只有我一个镖师。”
  仇夫人道:“可是本领……”
  胡香道:“本领比我高强的,大有人在。”
  仇夫人道:“但据我所知,扬州城中就只有胡镖师是一个女镖师。”
  胡香道:“女镖师与男镖师一样都是镖师。”
  仇夫人道:“我还是相信女镖师。”
  胡香道:“哦?”
  仇夫人道:“因为我毕竟是个女人,自然是比较相信女人,说话也较方便。”
  胡香一笑道:“那么第四批珠宝何时启程?”
  仇夫人道:“怕要在五六天之后。”
  胡香道:“还未整理好?”
  仇夫人道:“早已整理妥当。”
  胡香道:“那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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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美人多薄命,豪杰素风流
作者:黄鹰


  仇夫人道:“我不去,那里息身?”
  胡香道:“这座庄院……”
  仇夫人道:“我已经卖了,不过买主这三四天之内才送钱来。”
  胡香道:“原来是这样。”
  她沉吟接道:“我替夫人你奔走,前后已差不多两个月,虽然说好了四次,不过如果可以快,最好快一点。”
  仇夫人道:“我知道胡镖师镖局里的生意非常好,这样替我奔走,实在是天大的情面……”
  胡香挥手截住,说道:“话不是这样说。”
  仇夫人立即转口,道:“这好了,三天之内我先将一切打点妥当,只等买主他将钱送来,我们就上路。”
  胡香道:“好,我在镖局等夫人的消息。”
  她欠身欲起,忽又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放在心上……”
  仇夫人道:“胡镖师无妨说出来。”
  胡香道:“仇夫人休怪,我是想问清楚那些珠宝的来历。”
  仇夫人一怔,道:“胡镖师怀疑我那些珠宝是贼赃?”
  胡香道:“言重,只是寻常人家不可能有那么多珠宝,我难免觉得有些奇怪。”
  仇夫人点头,道:“我明白。”
  她攸的一笑,一字字的道:“亡夫就是仇子野。”胡香脱口说道:“月华轩的老板仇子野。”
  仇夫人道:“正是这一个仇子野。”
  胡香道:“这个人我认识。”
  仇夫人道:“是么?”
  胡香道:“我曾经替他保过几次珠宝,却已是两年之前的事情。”
  仇夫人一声叹息,说道:“这就两年了。”
  胡香说道:“他死了只怕也已有两年了。”
  仇夫人点头。
  胡香道:“听说他是病死的。”
  仇夫人道:“这是事实。”
  胡香道:“之后不久,月华轩亦结束了。”
  仇夫人道:“两个月也不到。”
  胡香道:“月华轩的生意不是一向都很好?”
  仇夫人道:“只可惜亡夫对别人的疑心比我还重,事无大小,一切都亲力亲为,从来不假手他人,他一死,月华轩亦无法再做下去。”
  胡香道:“我也听人如此说过,难道连自己的兄弟他也不相信?”
  仇夫人说道:“亡夫是独子没有兄弟。”
  胡香点头道:“没有兄弟的人性格难免是比较孤僻。”
  一顿她又问:“然则他所有的财产都是由夫人继承的了。”
  仇夫人颔首。
  胡香道:“难怪夫人有那么多的珠宝了。”
  仇夫人道:“胡镖师对于我的身份如果还有怀疑,我可以拿出证据……”
  胡香道:“有夫人这句说话,已经足够。”
  她一笑接道:“我本来没有资格过问这件事情,不过我这个人的好奇心向来都大得很……”
  仇夫人截口道:“不明白的事情我以为是问明白的好,否则发生了误会,可就不好了。”
  胡香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仇夫人道:“胡镖师要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管问。”
  胡香道:“没有了。”
  她站起身子,才接道:“夫人决定了何时起程,就让人来通知我一声。”
  仇夫人点头。
  胡香道:“没有其他的事,告辞了。”
  仇夫人忙道:“胡镖师慢走一步。”
  胡香道:“还有什么事?”
  仇夫人道:“我这儿有些东西,尚未给你。”
  胡香道:“这一次的费用,夫人已付清。”
  仇夫人说道:“我是要送给你一件礼物。”
  胡香道:“夫人不用客气。”
  仇夫人道:“只是一件小礼物,胡镖师千万要收下。”
  她连随又轻呼一声:“小菊!”
  小菊将一个锦盒送上。
  胡香并没有伸手去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仇夫人道:“不过是一瓶酒。”
  胡香一怔道:“一瓶酒?”
  仇夫人笑道:“我见你这几次到来,茶也不喝一杯,早想到你一定不喜欢喝茶,不喜欢喝茶的人,大都是喜欢喝酒,所以我先买来一瓶酒。”
  胡香正想说什么,仇夫人的说话已接上,道:“一瓶酒无疑太少,可是我这里又没有人喜欢喝酒,万一我推测错误,如何是好?所以我才没有多买,胡镖师莫怪我吝啬。”
  胡香道:“夫人怎么这样说,胡香不是那种人。”
  仇夫人道:“如此胡镖师何以还不将锦盒收下。”
  胡香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不客气了。”
  她从小菊手上接过锦盒,道:“不过酒有很多种……”
  仇夫人截道:“这种酒胡镖师一定喜欢。”
  胡香道:“哦?”
  仇夫人道:“这种酒原就是应该胡镖师这种人喝的。”
  胡香不由的问道:“我是哪种人?”
  仇夫人道:“美人。”
  胡香一怔。
  仇夫人笑接道:“这锦盒之中放的其实就是一瓶美人酒。”
  胡香道:“美人楼的美人酒?”
  仇夫人道:“正是。”
  她一笑又道:“美人酒岂非就应该由美人来尝!”
  胡香失笑道:“我也算一个美人。”
  仇夫人道:“谁敢说不算。”
  胡香道:“我认识的人之中,就已有一个。”
  她仍然在笑,笑得却已有些凄凉。
  仇夫人道:“这个人,莫非是一个瞎子。”
  胡香道:“他开弓射箭,能够百步穿杨,你说他是不是一个瞎子?”
  仇夫人道:“这我就不明白了。”
  胡香道:“其实并不难明白。”
  她微喟接道:“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我还不够美。”
  仇夫人没有作声。
  胡香又道:“这是事实,我的确比不上他心目中的那一个美人。”
  仇夫人仍然没有作声。
  胡香突然又笑了起来,道:“幸好他不在这里,否则听到了夫人方才那番说话,只怕要捧腹大笑,这瓶酒我也就喝不下去了。”
  仇夫人道:“现在……”
  胡香道:“现在我当然喝得下。”
  仇夫人叹息道:“我原是要胡镖师高兴一下,想不到这一瓶美人酒,反倒令镖师闷闷不乐,实在过意不去。”
  胡香道:“夫人怎么这样说,我正在高兴,何尝有闷闷不乐。”
  仇夫人展颜道:“是么?”
  胡香道:“我原就喜欢喝这种美人酒,只是不常喝。”
  她笑接道:“因为这种酒虽然好,价钱未免太贵。”
  仇夫人道:“不贵,早知道胡镖师喜欢喝这种酒,我多买几瓶。”
  胡香道:“一瓶已受不起,多几瓶,我如何敢收下。”
  她连随一声“多谢”,转身举步。
  这一次仇夫人没有叫住她,也没有起身相送。
  胡香也没有回头。
  她脚步不停,直走出院子。
  那个老仆人连忙替她牵来坐骑。
  她接过缰绳,牵着坐骑往门外走去。
  老仆人送出门外。
  胡香一声“请回”,翻身上马。
  门外马嘶声响,马蹄声亦相继传来。
  马蹄声由近而远。
  仇夫人都听在耳里。
  她面上的笑容相应由浓而淡,终于消失。
  马蹄声这时候亦已消失。
  她这才站起身子,喃喃自语道:“只怕你不喝下那瓶美人酒。”
  昨夜她在美人楼买那瓶美人酒的时候,她只想杀一个人,所以她只需买一瓶美人酒。
  这如果不是气话,这如果都是事实,她要杀的人非就是胡香?
  为什么她要杀胡香?
  美人酒并非毒酒,她又如何利用那瓶美人酒来杀人?
  是不是又是在酒中下毒?
  下的又是不是火蜈蚣的毒血?
  即使毒药并不是一样,这件事与金满楼的以美人酒毒杀水观音已经够巧合的。
  这两件事莫非有什么关系?
  雨终于停下,天色仍未开朗。
  美人楼更就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石球赶到美人楼之际,水观音七孔早已不再出血。
  她全身的血液都已经凝结,一张脸亦已经因为肿胀而变形,但仍然可以认得出是谁的脸。
  石球却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有了问题。
  他实在难以相信中毒倒毙在地上的这个人就是水观音。
  因为此前他所见到的那个水观音是一个美人之中的美人,现在躺在地上的这个水观音,只怕地狱中出来的恶鬼,也没有她那么难看。
  他却又不能不相信。
  同来的除了林雄北彪与及他手下二十四个捕快之外,还有衙门的两个仵工。
  那两个仵工都是那一行的斩轮老手。
  他们的年纪已接近六十,最少也已有超过三十年的经验。
  近年来他们却很少出动。
  因为他们都已收了好几个徒弟。
  他们所收的徒弟都已有相当经验,一般验尸工作,早已用不着劳动他们。
  所以石球这一次一开始就将他们叫来,他们实在不大高兴。
  可是等到他们看见水观音的尸体,却不能不佩服石球的先见之明。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并非石球的先见之明,石球之所以一开始就将他们叫来,只因他一直当水观音是他的好朋友。
  一个人对自己的朋友,尤其是好朋友的事情,自然是特别着重,特别卖力。
  验尸工作一开始,他的调查亦展开。
  他调查的第一个对象仍然是小欣。
  小欣并不是凶手,这一点他已可以肯定。
  原因,小欣本就是他的邻居,对于小欣的出身,他早就已清楚。
  小欣的本性善良,平日很少与人争执,打人都不会,更不会杀人,尤其是杀水观音。
  水观音一死,对小欣并没有任何的好处,反而没有了一份工作。
  这是第二个原因。
  原因三,金满楼昨夜来美人楼买酒,并不是只得小欣一个人在场,另外还有三个女孩子,她们都看见金满楼写下了那一张美人笺。
  他已经从那三个女孩子的口中,证实了这件事。
  这三个原因,足以证明小欣的清白。
  但是他仍然一再盘问小欣。
  因为与凶手接触得最多的人是小欣,替凶手将毒酒拿给水观音的人是小欣,目睹水观音毒发身亡的人也是小欣!
  他虽然已否定小欣是凶手,却实在担心小欣疏忽了一些重要的细节,没有说出来,而破案的线索就在其中。
  小欣并没有补充什么。
  她前后两次所作的口供,简直就完全相同。
  事实她所知道的事情在衙门中已说得很详细。
  北彪林雄也听出来了。
  林雄连随就上前一步,附耳道:“头儿,这个女孩子相信并没有问题。”
  石球瞪眼道:“谁说她有问题了?”
  林雄道:“我看头儿这样反复查问她,还以为……”
  石球截口道:“还以为什么?这件案知道得最多的人就是她,不问清楚她,如何能够彻底了解整件案。”
  林雄连声:“是。”忙退过一旁。
  北彪接上口,道:“由那位小姑娘的说话来判断,凶手应该就是金满楼。”
  石球摇头道:“不是他。”
  北彪奇怪道:“头儿,何以这样的肯定?”
  石球反问道:“你知道金满楼干的是哪一行?”
  北彪道:“开赌。”
  石球道:“你当然也知道他就是快活堂的老板。”
  北彪点头。
  石球接道:“快活堂是本城所有赌场之中生意最好的一间,一个人能够开赌场,已经不简单,再能够将赌场弄得这样出色,毫无疑问就是一个聪明人,好像这样的一个聪明人,如果要杀人,一定会想出一个非常完善的办法。”
  北彪道:“现在这个杀人办法已经够完善的了。”
  石球冷笑道:“一个完善的杀人办法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必须达到杀人的目的。”
  北彪道:“他已经达到目的。”
  石球没有理会他,继续道:“第二必须能够令自己逍遥法外,这也就是说,必须完全避免他人怀疑到自己头上,现在这件案怎样?凶手如果是金满楼,简直就公然杀人!”
  北彪没有作声。
  林雄那边又接口道:“也许他的脑袋有问题。”
  石球道:“也许,否则这件事未免就太奇怪,杀人计划与杀人凶手根本就不调和,计划非常巧妙,凶手的行动非常粗率,所以我怀疑凶手是另有其人。”
  北彪林雄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小欣也是。
  石球目光一转,落在小欣面上,接道:“我这样怀疑,并不是全无理由,那个锦衣人虽然自认是”铁面无私“金满楼,始终都没有展露他的面目,是以他是否金满楼,根本没有人能够确定。”
  小欣道:“我也不能够确定。”
  石球又道:“如果他真的是金满楼,既然已承认,何须再遮遮掩掩,不肯在小欣她们面前拿下竹笠?由此可见其中必然有古怪。”
  各人不由都点头。
  林雄连随问道:“如果他不是金满楼,又是谁?”
  石球道:“这个问题现在只有他才能够回答。”
  林雄道:“我们如何将他找出来?”
  石球瞪了他一眼,道:“现在我们才开始调查这件。”
  他沉吟接道:“不过就现在来说,我们已经掌握他不少资料。”
  林雄道:“是什么资料?”
  石球微喟道:“你这个人跟着我已经不少年的了,怎么现在还是这样粗心,如果你小心一下,应该已有所发现。”
  林雄笑笑道:“属下那颗心就是小心不来。”
  石球转问道:“北彪又如何?”
  北彪道:“凶手显然是水观音的好朋友。”
  石球点头道:“如果不是水观音的好友那颗心就是小心不来。”
  石球转问道:“北彪又如何?”
  北彪道:“凶手显然是水观音的好朋友。”
  石球点头道:“如果不是水观音的好朋友,又怎会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
  北彪接道:“凶手也一定是美人楼的常客。”
  石球道:“如果不是美人楼的常客,也不会那么容易偷进来美人楼的院子,还有呢?”
  北彪沉吟再三,道:“头儿请说。”
  石球道:“凶手只怕亦是金满楼的好朋友,否则他如何知道金满楼与水观音之间那一重两轻的敲门暗号?”
  北彪连连点头道:“有这些资料,我们已可以将查的范围缩小很多了……”
  石球道:“何况还有那支玉指环!”
  他的目光又落在小欣面上,道:“那支玉指环是否还在你那里?”
  小欣道:“是。”
  石球道:“拿来。”
  小欣道:“我没有带在身上,否则早已还给那个金满楼。”
  石球立即道:“幸好你没有带在身上,放在什么地方?”
  小欣道:“在我的房间。”
  石球问道:“那个金满楼,知道不知道?”
  小欣道:“我曾经在他面前提过。”
  石球道:“糟!”
  小欣道:“不过他未必知道我的房间所在。”
  石球道:“最好就是不知道。”
  小欣道:“就算他知道我的房间所在,也不会知道我将那支玉指环收藏在什么地方。”
  石球点头。
  小欣接道:“那支玉指环如果损坏或者遗失,我根本无法偿还,所以我收藏的很小心,很秘密。”
  石球道:“你立即回房间去,看那支玉指环,是否仍然在,如果仍然在,快拿来!”
  小欣应声:“是!”忙退了出去。
  石球连随吩咐道:“北彪你陪小欣走一趟。”
  北彪应命紧跟在小欣身后。
  玉指环仍然在小欣的房中,并没有失去。
  小欣将玉指环,交给北彪,才松一口气。
  北彪却紧张了起来。
  他一路双手捧着那支五指环,实在害怕一个不小心,摔碎在地上。
  那么大的玉指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
  他虽然并不是珠宝商人,亦看出那支玉指环同样不是他能够赔得起。
  何况那支玉指环还关系一件命案。
  石球也是很谨慎的接下那支玉指环。
  他见识到底多广,立即道:“这支玉指环可是用上好的透水绿玉琢磨出来。”
  北彪道:“头儿看它的价值怎样?”
  石球道:“我不是珠宝商人,而且玉器的价钱一向没有准则,不过我可以肯定,这不是我能够买得起的东西。”
  北彪道:“头儿买不起,我们更就不用说的了。”
  石球盯着那支玉指环,沉吟道:“凶手显然是故意将这支玉指环留下来,到底有什么作用?”
  为了方便仵工的验尸,石球已经吩咐燃起了灯火。
  灯光映照下,那支玉指环又幻起了一团奇异的碧辉。
  石球的脸庞也给那一团碧辉照碧了。
  好一会,他才将那支玉指环放下来,道:“这样的指环我相信并不多,要查出它原来的主人,相信并不是一件难事。”
  语声一顿,他转顾那两个仵工。
  那两个仵工已停下手,先后站起来。
  他们的表情已很奇怪。
  石球看在眼内,道:“验完了?”
  两个仵工一齐点头。
  石球道:“验出了什么?”
  年纪较大的那个仵工道:“死因是中毒。”
  石球道:“七孔流血,面庞紫黑,死因当然是中毒。”
  仵工接道:“死者的身上并没有其他伤痕。”
  石球道:“还有什么?”
  仵工道:“毒是下在酒中,我们已经用银针检验清楚,水观音所中的毒正是酒中的毒。”
  石球道:“什么毒?”
  仵工道:“不清楚。”
  另一个仵工亦道:“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毒药。”
  石球道:“水观音临死之前,曾经说出她中了火蜈蚣的血毒,你们有没有听过这种毒药?”
  两个仵工相望一眼,异口同声道:“没有。”
  石球没有再问下去,转顾小欣道:“水观音发觉中毒之后曾经再叫你替她打开床头的暗格?”
  小欣道:“是。”
  石球目光再转道:“她有没有说为了什么?”
  小欣道:“没有。”
  石球道:“你又有没有替她打开那个暗格?”
  小欣摇头道:“我不知道那暗格在床头那里。”
  石球道:“她没有说清楚。”
  小欣道:“我看她是想说清楚,可是她一连说了几个”在“字,还没有说出在哪里,人就好像已经疯狂,完全忘记了那回事。”
  石球又问道:“之后你有没有再找寻那个暗格?”
  小欣摇头道:“我见她倒地不起,面庞紫黑,七孔流血,吓都吓死了,那里还记得去寻那个暗格。”
  石球立即戟指那边床头道:“搜!”
  北彪林雄应声一个箭步标前去。
  床头果然有暗格。
  三个暗格。
  一个大,两个小。
  大的那一个暗格,放着一大叠银票,还有好几份契据。
  小的那两个,一个放着两个瓷瓶,一个却放着两个琉璃瓶子。
  两个瓷瓶之内都是载着白色的药丸,药气浓重。
  石球连随吩咐那两个仵工道:“看这些药丸到底是毒药还是什么东西?”
  其中的一个仵工立时面路难色道:“对于药物方面我所知不多,只怕会判断错误。”
  石球道:“老杜呢?”
  那个仵工道:“老杜是大夫出身,在药物方面一向甚有研究。”
  石球道:“那么这件事交给老杜。”
  老杜也就是年纪较大的那个仵工,他应命从那两个瓷瓶中各自倒丁一颗药丸。
  他跟着拿出了几件小工具,将药丸敲碎研磨,仔细研究了一会,终于作出了结论,道:“这两瓶所载的药丸是解毒药物。”
  石球道:“你没有弄错?”
  老杜答道:“没有,这种药丸,不妨吃。”
  他再从瓷瓶中倒出了一颗药丸,拍入口中。
  石球如何来得及阻止,他眼都大了。
  老杜的判断的确没有错误,他吞下了那颗药丸,一些事情也没有。
  石球捏了一把汗,道:“你再看那两个琉璃瓶子之内载的是什么东西?”
  老杜拿起其中的一个琉璃瓶子。
  瓶子白色,透明,内里半载着碧绿的液体。
  老杜将瓶子移近灯光一看,道:“只怕不是好东西。”
  石球道:“哦?”
  老杜又道:“这个瓶子已经被打开过好几次的了。”
  石球道:“你是从那里看出来。”
  老杜道:“瓶塞周围本来以蜡密封,那些蜡却已换过了好几次。”
  他只怕石球不明白,接着解释道:“旧蜡新蜡的色泽并不一样,塞子上的蜡色泽有好几种,有的旧,有的却很新,这证明最近也有人打开过这个瓶子。”
  石球探头去一看,道:“果然是。”
  老杜于是将封蜡挖掉,将瓶塞拔开。
  他立时嗅到了一般淡淡的香气。
  那种香气很奇怪,他从来没有嗅过。
  他凑近瓶口再嗅。
  那种香气仍是淡淡的,并没有因为他凑近就变得浓郁。
  这口气吸入,他忽然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他大叫一声:“不好!”一偏身,竟将放在这边的其中一个瓷瓶拿在手中。
  他连随倒出了几颗白色的药丸,一颗颗先后放进口内。
  吞到第四颗,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才消失。
  他扶着桌子,脱口一声惊叹道:“厉害!”
  石球瞪着他,道:“什么厉害?”
  老杜道:“琉璃瓶内的毒药。”
  石球道:“真的是毒药。”
  老杜道:“错不了。”
  他随即拿起一支银针,插入那琉璃瓶内。
  银针一接触瓶中碧绿色的液体,立时变成了黑色!
  紫黑色!
  老杜大吃一惊,说道:“好厉害的毒药。”
  石球也为之色变。
  老杜将针取出,再看清楚,一张脸就白了。
  石球连忙向他问道:“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老杜颤声说道:“这只怕就是那瓶美人酒之内所下的毒,亦即是水观音所中的毒!”
  “什么?”石球这才真是变了脸色。
  老杜再三仔细检查,另一个仵工亦过来协助。
  到他们两人将头抬起来,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石球察貌辨色,盯着老杜道:“你方才的说话莫非是真的?”
  老杜点头道:“我认为就是了。”
  另一个仵工亦自说道:“我也是这意思。”
  石球脱口道:“这难道就是火蜈蚣的毒血?”
  没有人作声。
  好一会,北彪忽然道:“那两个瓷瓶之内所载的白色药丸是不是就是解药。”
  老杜道:“也许是。”
  北彪道:“试试看。”
  老杜道:“如何试?”
  北彪道:“先服毒药,再服解药。”
  老杜道:“谁来试?”
  北彪闭上嘴巴。
  老杜叹了一口气,接道:“那些虽然是解药,功效只怕并不大,方才我不过只吸了一口毒气,先后也要五颗那种白色的药丸才没有事,若是毒药入喉,要多少颗药丸才可以保住性命?”
  北彪道:“这个问题相信水观音能够回答,她当时一定是已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毒,所以才叫小欣去替她打开床头的暗格,她其实是叫小欣去替她拿来那些白色的药丸,可是她还未把话说清楚,就已经毒发身亡。”
  林雄道:“那么厉害的毒药,她到底从哪里得来?”
  北彪道:“还有凶手又哪里得来那种毒药?”
  林雄道:“那种毒药,未必只有她才有。”
  石球突然道:“就算只有她才有,凶手也不难将那种毒药弄到手。”
  林雄道:“头儿是说凶手所用的毒药可能是由她那里得来?”
  石球点头道:“凶手如果是她的好朋友,不难知道她藏有那种毒药,亦不难知道她将毒药藏在什么地方。”
  林雄道:“是极是极。”
  北彪道:“如果是这样,事情就更加奇怪了。”
  石球苦笑道:“以美人楼卖的美人酒毒杀美人楼的老板,所用的毒药也就是美人楼老板所藏的毒药,你们听过这样奇怪的事情没有?”
  所有人一齐摇头。
  石球的目光忽然又落在小欣的面上,道:“听你说,昨夜金满楼走后不久,又有一个很奇怪的女人走来买美人酒。”
  小欣点头道:“那个女人就像是一个鬼。”
  石球道:“她像金满楼那样只买一瓶美人酒送人,而且又一样跟着借用文房四宝写下了一张字条?”
  小欣道:“他们两个人简直就像是预先约好了。”
  石球道:“她面庞外露,却没有说出姓名。”
  小欣道:“这恰好与金满楼相反。”
  石球道:“她无意之中曾经透露,之所以只买一瓶美人酒,就因为她只想杀一个人。”
  小欣道:“她真的这样说过。”
  石球道:“这么巧,那个金满楼也许与她真的有什么关系。”
  他叹了一口气,接道:“只希望她说的并不是事实,否则第二件人命案子相信很快就来了。”
  所有人耸然动容。
  石球回顾北彪道:“你出去吩咐随来的兄弟,分散赶去通知一声其他的兄弟,如果遇上一个打红伞,穿白衣,相貌姣好,面色苍白,手拿着一瓶美人酒,或者一个盒子什么的女人,先将她带返衙门。”
  北彪应命急奔了出去。
  林雄忙问道:“我们又怎样?”
  石球说道:“先去找这件案的嫌疑凶手。”
  林雄道:“金满楼?”
  石球道:“嗯!”
  林雄道:“这时候,不知道他是在西城那间大宅内,还是在快活堂那间赌场之中?”
  石球道:“快活堂离这里此较近,我们先走一趟快活堂再说!”
  金满楼并不在快活堂,也不在西城那间大宅。
  石球一行找到金满楼西城那间大宅,才从管家的口中知道,昨天一早金满楼便与两个朋友,各自带了并不在快活堂,也不在西城那间大宅。
  石球一行找到金满楼西城那间大宅,才从管家的口中知道,昨天一早金满楼便与两个朋友,各自带了一个歌女,去了平山堂,临行前留言,今天午后才回来。
  这也就是说,由昨天到今天的中午,金满楼都不在扬州城中。
  昨夜在美人楼买酒的那个金满楼莫非并不是真的金满楼?
  石球不由的满腹疑团。
  金满楼午后便回来。
  石球却等不及了,他立即与北彪林雄找来了三匹快马,赶往平山堂。
  出天宁门,过五亭桥,小金山,才到平山堂。
  平山堂在瘦西湖深处,却是瘦西湖一带最大的名胜。
  宋朝那个大文豪欧阳修做扬州太守的时候,据讲就常在这个平山堂游宴,每一次总是召妓传花,被传为风流韵话。
  后人为了纪念他,甚至在平山堂下建了一座“六一先生祠”。
  “六一先生”是后人的称呼,他本来自号“六一居士”,他还著了一本《六一词》。
  在他的自传上也有这样几句话:“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志于其间,是为六一。”
  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这两句只怕大有问题。
  不过以前的读书人喜欢来这一套,他硬耍弄够六一,也并无不可。
  其实一个人六句之中有四句是真实话,已经很难得的了。
  平山堂之所以叫做平山堂,亦不是没有原因。
  堂原是建在一座高冈之上,坐在堂前平台,远望江南山色,恰好与人同样高矮,所以才叫做“平山”。
  堂内布置整洁,奇花异草,杂植庭院,雨后尤觉鲜妍。
  庭院中现在却一个人也没有。
  人都在堂前平台上。
  一桌酒菜正在平台上摆开。
  酒菜是平山堂宋老板雇用的厨师弄出来的。
  好像平山台这种名胜,正是一个做生意的好地方,没有人打它的主意才怪。
  宋老板现在正站在酒席旁边。
  他所有的负责招呼客人的伙计也都集中在左右。
  平山堂现在就只有这一桌客人。
  招呼的伙计无疑已足够有余,可是宋老板仍然亲自走来招呼。
  因为这一桌之中的一个客人传言就是扬州的第一大财主。
  一桌一共六个人,三个男,三个女。
  女的很年轻,打扮的花枝招展,男的年纪也不大,最大的一个看来也不过三十来岁,其他的两个,更就三十岁也不到,三个人的衣饰都极其华丽。
  两个年轻的男人各拥一女分坐左右,年纪最大的那个男的亦拥一女,面山而坐在正中。
  年轻的两个都长的很英俊,可是两人的诱惑,显然还不如年纪最大的那个。
  他们拥着的那两个女孩子,一双眼几乎没有离过年纪最大的那个男人,简直就像是没有他们存在。
  他们似乎并没有发觉。
  那个中年男人也似乎没有在意。
  他实在英俊。
  最后的一道菜也已端上来。
  筷子却还未落下,那边突然传来了人声。
  脚步声陡停,三个人在那边入口一字儿排开。
  正中石球,左右北彪林雄。
  宋老板一眼瞥见,不由奇怪道:“怎么扬州城的三个捕头都来了?”
  他却没亲自过去招呼,在他的眼中,石球他们这三个捕头当然没有他面前那三个有钱人重要。
  他的两个伙计已迎了上去。
  那两个伙计还未走近,林雄已一声高呼,道:“金满楼可在?”
  宋老板当场一怔。
  那三个捕头竟是来找他面前这一桌的客人,实在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那一桌六个人也同时一怔。
  坐在正中的那个中年男人连随站起来,道:“金满楼在这里。”
  声音响亮而温柔。
  他原来就是快活堂的老板,扬州城女孩子心目中的偶像,一直被传为富甲扬州的金满楼!
  石球北彪林雄立时就奔马一样走了过去。
  金满楼目光一扫,道:“我道是何人,原来是扬州城三位大捕头。”
  石球上下打量了金满楼一眼,道:“你果然在这里。”
  金满楼道:“昨天我已经在这里。”
  石球道:“你那位管家,已经告诉过我。”
  金满楼一愕,问道:“你们曾到我家中?”
  石球道:“之前还到过快活堂。”
  金满楼诧声道:“找我?”
  石球道:“不错,但都找不到,后来从你那位管家口中知道,你来了这里。”
  金满楼说道:“所以,你们就找来这里。”
  石球道:“不错。”
  金满楼很奇怪的望着石球,道:“找我何事?”
  石球道:“问你几句话。”
  金满楼道:“石总捕头的态度说话似乎不大友善。”
  石球道:“对嫌疑犯人,我向来都是如此。”
  金满楼又是一怔,道:“你说我是嫌疑犯?”
  石球道:“正是。”
  金满楼连随追问道:“我犯了什么嫌疑?”
  石球盯着他,一字字的道:“杀人嫌疑!”
  金满楼怔在当场。
  那两个年轻人与三个女孩子不由都纷纷站起了身子。
  五个人都是一脸诧异之色。
  最诧异的显然还是金满楼,好一会,他才说得出话来道:“你说我杀了人?”
  石球道:“难道说错了?”
  金满楼不答,反问道:“我……我杀了谁?”
  石球道:“水观音!”
  所有人听说都大惊失色。
  金满楼更脱口惊呼道:“水观音?美人楼的水观音?”
  石球冷笑道:“扬州城只有这一个水观音:”
  金满楼道:“她真的死了?”
  石球道:“你不能,怎么不等证实了她已经死亡才离开。”
  金满楼道:“我……”
  石球截口道:“你不要以为尽快赶回来这里,就可以置身事外?”
  金满楼摇头道:“我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石球道:“不知道?你倒推的一干二净。”
  金满楼一再摇头,道:“石总捕头,你最好先将事情说清楚。”
  石球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
  金满楼点头。
  石球道:“这我再说一次,你留心听清楚了。”
  金满楼道:“我已留心。”
  石球冷笑道:“水观音被人杀死,杀人凶手就是你,我们现在来捕你归案。”
  金满楼苦笑。
  石球冷笑着接道:“够清楚没有。”
  金满楼又是摇头,苦笑道:“我要清楚的是整件事。”
  石球道:“如何整件事?”
  金满楼道:“就是水观音什么时候被人杀死?如何被人杀死?你们为什么怀疑到我头上?”
  石球道:“你倒装的若无其事。”
  金满楼微微一喟,道:“我实在全不知情。”
  石球忽然问道:“昨夜,你在什么地方?”
  金满楼道:“不就在这里?”
  石球道:“没有回城?”
  金满楼道:“没有。”
  石球道:“真的没有?”
  金满楼转顾那两个年轻人,道:“徐老板、张老板可以证明我说的话。”
  石球道:“我认识他们。”
  一个年轻人应声上前一步,道:“我们在衙门见过几次的了。”
  石球道:“我记得徐老板是曹太守曹大人的外甥,张老板亦是曹大人的一个远房亲戚。”
  金满楼道:“他们两人的说话,总捕头大概可以放心相信。”
  石球目注那两个年轻人,道:“事关重大,两位无论说什么,都必须负责。”
  徐老板道:“这个当然。”
  张老板连随问道:“总捕头,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石球反问道:“你们昨夜,一直在一起?”
  徐老板摇头道:“我们昨夜原准备月下畅饮,一直至深夜方休,可是却来了风雨,所以草草用过了晚饭,便各自回房休息。”
  石球道:“当时是什么时候?”
  徐老板道:“黄昏后不久。”
  石球道:“这是说,黄昏后不久,你们全都是独自一个人在房中的了。”
  徐老板又摇头,道:“两个人。”
  张老板道:“我们各自带了一个歌女到来。”
  石球问道:“之后,你们之间没有往来?”
  张老板道:“没有,因为我们知道大家在房中都很忙,都不想骚扰对方,事实也没有时间抽身出来。”
  石球知道他们在房中忙什么,转问那三个女孩子道:“昨夜是你们哪一位侍候金满楼?”
  金满楼身旁的那个女孩子应声道:“是我。”
  她并无显露羞态,反而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竟似是引以为荣。
  石球道:“你叫做什么名字?”
  那个女孩子道:“锦香,是百香院的人。”
  石球道:“你昨夜一直在金满楼的身旁。”
  锦香道:“是。”
  石球道:“什么时候入睡?”
  锦香道:“不清楚。”
  石球道:“何以不清楚?”
  锦香道:“这附近并没有人敲更,就算有,我也未必听到,因为昨夜我实在睡得太舒服了。”
  其他两个女孩子不由的投以羡慕的目光。
  石球都看在眼内,又问道:“今天早上你们醒来的时候,天亮了没有。
  锦香道:“已亮了。”
  石球道:“雨停了没有。”
  锦香说道:“还在下,下的好像还很大。”
  石球又问道:“金满楼当时在什么地方?”
  锦香道:“在床上,我是睡在他的怀中。”
  石球道:“是他唤醒你?”
  锦香脸一红,道:“是我弄醒他。”
  石球道:“你没有说谎。”
  锦香道:“为什么我要说谎?”
  石球又问道:“其他人,当时醒来没有?”
  锦香道:“还没有,是我们挨户叫出来。”
  石球道:“为什么这样?”
  锦香的脸又一红,道:“是我出的主意,想叫他们狼狈一下。”
  石球目光一转,道:“徐老板、张老板,还有这位宋老板,锦香姑娘的说话你们认为怎样?”
  徐老板道:“我们的确是他们唤起来的。”
  宋老板道:“我也听见他们在大笑拍门。”
  石球目光转回金满楼面上,道:“你们如何来这里?”
  金满楼道:“乘轿出天宁门,泛舟瘦西湖,过五亭桥,小金山,下舟后,步行上来。”
  石球道:“不是骑马?”
  金满楼一笑道:“这附近没有马,就算有,百香院的姑娘也不依。”
  石球沉默了下来。
  金满楼忍不住反问道:“水观音莫非昨夜被人杀死?”
  石球道:“是今天早上!”
  金满楼道:“死在哪里?”
  石球道:“美人楼她的房间之内。”
  金满楼道:“怎样死的?”
  石球道:“中毒。”
  金满楼道:“是谁下毒杀她?”
  石球盯着他,道:“你!”
  金满楼诧的道:“怎么会是我?”
  石球道:“你可知道今天是水观音的什么日子。”
  金满楼沉吟再三,反问道:“今天是她的什么日子?”
  石球道:“你真的忘记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金满楼一怔,道:“哦?”
  石球道:“据我们所知你们以前是好朋友。”
  金满楼道:“可以这样说。”
  石球道:“她难道没有告诉你,她的生日是那天?”
  金满楼道:“就算她曾经对我说过,现在也记不得了。”
  石球道:“你不像善忘的人。”
  金满楼道:“纵然我的记性怎样好,可是像她这样的好朋友我实在太多,如果每个都记着她的生日,我还用记其他的东西。”
  他的确是扬州城的一个风流人物。
  石球并不怀疑他那些说话,转问道:“你们最近还有没有往来。”
  金满楼道:“我最后一次见她,恐怕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
  石球道:“这是说,你们分手了已经一年有多。”
  金满楼道:“不错,之后一直都没有再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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