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岁游春
    小周虽恤人言,但她照样来我房里,没有遮掩,亦自然没有刺激,所以亦无人说我们的闲话。原来想望天下太平岁月不惊,江山无恙,是要人们闲常都有这样的德性。
    中国人并无西洋那种刺激的革命与恋爱,因为自有好的泼刺。一次有个青年要见小周,那人是向她求爱不得,到南京进了警官学校,不知因何又返来了。我说不必睬他,小周却出去见了,好言相劝,解脱了他。本来如此,不爱他亦只消好好的说,用不着为难,亦不必伤他人的心。中国人男女之际亦只是人事,远离圣灵与罪恶那样的巫魇,女儿家亦明理无禁忌,所以有这样泼剌。
  ...

两地
    一
    陽历三月里我要回上海,早几天就与小周说了。小周笑吟吟道:“这是应该的,家里人接到信,已在翘望了。你回去也看看张小姐哩,也看看青芸哩,也看看小弟弟小妹妹哩。”又道:“汉口这样地方,你此去不必再来了的。”她却不是说的反话。我说我必定就回来,她似信似疑。一晚几个人在护士长房里,护士长与王小姐她们说话玩,我与小周则并坐在护士长的床沿,我们说我们的。我又说起回上海的飞机时日,因为看她总无惜别之意,因问:“我走後你可想我。”又言:“我只去两个月,你但照常,夜里出去接生要衣服穿暖,到得五月里, ...

大堤行
    陽历五月我又回汉陽。飞机场下来,暮色里汉口的闾阎炊烟,使我觉得真是归来了。当下我竟是归心如箭,急急渡过汉水,到得汉陽医院时,诸人已经吃过夜饭,护士小姐们及启无永吉都来我房里热闹一堂,一面厨房里吱吱喳喳又重新炒菜烧饭。我一面与他们问答,说路途行程,一面只拿眼睛向四处瞟,到底问了护士长:“小周呢?”她答才在楼上的。原来小周听见我到来,她一鼓作气飞奔下楼,到得半楼梯却突然停步,只觉十分惊吓,千思万想,总觉我是一去决不再来了的,但是现在听见楼下我竟回来了,竟似不可信,然而是千真
    万真的与世 ...

抗战胜利
    夏天池田来,留数日又回南京,他来是助我筹商开办军事政治学校,打算於十一月里成立。池田去後,我忽身体不佳,想是前此五月里多暴风雨,日日来去报馆,被雨淋了之故,但自己尚不觉得。一日下午,医院里静得好像天下世界毫无事故,我一人正在房里写社论,也没有拉警报,忽然一个炸弹落在对岸武汉,像居庸关赶骆驼的人用的绳鞭一挥,打着江水,打着空气,连这边医院院子里的石砌地,连开着窗门的我房里,都平地一声响亮,我大大的震骇,看窗外时,青天白日,院子里及廊下没有人。听见远处有一只飞机飞去。自此我变得无故胆怯 ...

望门投止
    却说我渡过钱塘江,是有侄婿相陪,先到绍兴皋埠,他的姐姐家里。那姐姐只知是亲戚到了,便杀鸡作黍款待。绍兴地方,连这样的镇上亦一片沃野,河里埠船与乌篷船来去,临河街市,一长埭都是粮食店酒作坊鱼虾与水红菱的摊头,所以人家里知人待客,搬出来的肴馔也时鲜。我到已傍晚,那姐姐入厨下,我坐在堂房间,左右邻舍炊烟,与街上人语,皆觉天下世界已经抗战胜利。一时上灯吃夜饭,我看了那煤油灯,灯光里屋内的家具,八仙桌上的肴馔,与那姐姐的人,都这样绵密深稳,而我却是叛逆的,刺激的,且又是初次攀亲见面,总总不宜 ...

越陌度阡
    这次回到斯家,一住住了七八天。斯君怕我气闷,也陪我到村端溪边山边闲散。一日下午到山上看看玉蜀黍,正值范先生在,斯君与我说话,她却不兜搭,惟倚锄立在一株桐树下,俯首视地,楚楚可怜,但她其实是个亮烈人,从端正里出来温柔安详,立着如花枝微微倾斜,自然有千姣百媚。
    范先生倒是连日为我肚里策划。近来斯宅风声也紧,她见斯君几次带我出去想托托亲友,总没有苗头,就自告奋勇,由她陪我到她的女友处。那女友姓谢,是她在蚕种场的同事,有个男孩认她为义母,两人算得要好。范先生与我走到县城,再坐船去还有三十 ...

十八相送
    一
    十二月一日,我离开枫树头,转往金华,这次是除了斯君,还有范先生也同行。金华城外有傅家,傅太太斯君他们叫她小娘娘,把我送到她那里,或者想得出办法。
    傅家老爷民国初年在杭州当旅长,与斯家老爷先後脚去世。傅太太娘家是诸暨,从小会画眉毛,十六为舟人妇,却逃出到了杭州。彼时斯家老太太尚在,见她娇纵可怜,收为义女,她就赶着斯老爷斯太太叫哥哥嫂嫂,好不亲热,一次嫂嫂不悦,哥哥才把她嫁给傅老爷做填房。她在乡下是童养媳,出身微贱,如今当了旅长夫人,就一直把斯家当作娘家来走动。她原生得标致, ...

鹊桥相会
    二月里爱玲到温州,我一惊,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没有感激。夫妻患难相从,千里迢迢特为来看我,此是世人之事,但爱玲也这样,我只觉不宜。旧小说里常有天上的星投胎凡间为人,出生三日啼哭不止,我与爱玲何时都像在天上人间,世俗之事便也有这样的刺激不安,只为两人都有这样的谦卑。但我因是男人,不欲拖累妻子,爱玲如此为我,我只觉不敢当,而又不肯示弱,变得要发怒,几乎不粗声粗气骂她:“你来做什麽?还不快回去!”
    爱玲住在公园旁一家旅馆,
    我惟白天去陪她,不敢在旅馆里过宿,因怕警察要来查夜。有时秀美 ...

惊枝未稳
    欧陽修诗:“黄鸟飞来立,动摇花间雨。”就像是说的我在温州。我在温州,总是处处小心,因为懮患是这样的真。但是我亦随缘喜乐。
    旧历年关,温州街上一般是鱼鲜摊南货店绸布庄热闹,那些鱼鲜南货与布料还在摊里店里庄里,就已像在除夕灶下的都是年货,像元旦穿在身上的都是新衣了。而我与秀美,单是看看亦好的。我与秀美,除夕是外婆家里做起一桌菜,房里无处摆,只能摆在房门口颓檐下,先供天地,然後叫邻舍来分岁。秀美还备了红纸封包皮,分给隔壁阿嬷家的小孩及外甥压岁钱。秀美有个妹妹,住在城南,娘家少走动,她今 ...

文字修行
    这次我回到斯宅,是住在斯家楼上一间房里。房门反锁,邻居皆不知悉。我这样等於和尚坐关,但我若该有牢狱之灾,宁可自己囚禁,亦不落人手。斯伯母为求谨慎,不雇女佣,饮食皆亲自送到楼上,或由秀美送来。我遂开手写《武汉记》。
    我与秀美的事,斯伯母心里一定明白,她却什麽亦不说。还有斯君,他则心里宁是赞成的。秀美偏又身上有异,只得借故一人去上海就医,那里有青芸招呼,她是凡我这个叔叔所做的事,对之无奈,而又皆是好的。她待秀美色色上心,秀美亦觉得自己是胡家门的人了,与这个侄女是亲人相见。十几天後秀美 ...

春莺啭
    外婆家隔壁准提寺,大殿里有八橱经,我无事天天去坐在佛前蒲团上看经。前此我对佛经全然无知,但从逃难以来,有些地方自然的与之意思相通,如今一读,竟是佩服得要命。我三十岁时,曾想写一部书,用唯物论辩证法来批评印度哲学,好得没有做那样的傻事。可是等我把那《三藏经》读了个差不多,我又对它不满,从它走了出来了。
    我买得一册《花间集》,又是喜爱得要命。还买了一部《杜甫诗》,不拿它当诗来读,只拿它当日常的人事来读。原来佛经的美,中国的诗词里都有。我把这意思写信给北大教授冯文炳,想能勾搭到一个新友亦 ...

如生如死
    唐朝张文成的《游仙窟》,写尚未见十娘,先听见内室琴声,就“下官闻之,不觉气绝”,我看了大笑,这样强烈,但是可爱,而且滑稽。我在温州,懮患的强烈便像这样。
    我总算结识得刘景晨先生了,在此地多少可以安全,但将来我还是要出去到外面天下世界的,那里的熟人经过这次浩劫,已经荡尽,我得事先布置,想法子结识新人。我就写信与梁漱溟。是时梁先生调停国共无结果,仍到四川北碚办勉仁书院。京沪文化人一齐批判梁先生的学问思想不该不合於唯物论辩证法与唯物史观,《观察》杂志上常有梁先生的答辩。
    我信里说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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