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公主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萧逸《无忧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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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涨船高,像是起潮了。
    大船摇动得厉害,尤其是那根合抱粗细、高耸当天的船桅柱子,吱吱哑哑地响着,看样子真像是随时都会倒下来。
    月亮够大也够圆,只可惜才出来不久就被乌云给吞噬了,江面上浪花汹涌,一个接一个地卷起来拍打在岸上、石头上、船身上,每一次都澎湃有声,激发出万点银星。
    像是有人吩咐了一声,大船就悄悄地起锚了。
    大江上蒸腾着白茫茫的雾气,时见鱼群的“泼刺”。
    ※※※
    “白头”老金一声不吭地抽着烟,不时翘起脚来,旱烟袋杆子磕在鞋底上,笃笃有声地落散着小火星子。把舵的是他儿子“金七”,挺高的个子,头上扎着布,浓眉毛,大嘴,黝黑黝黑的,看上去像是天生干船的,有一身用不完的力量。
    那一边灶头上,小伙计“毛五”正在升火煎药,一把把的树枝塞进灶头里,发出劈劈拍拍的响声,火苗子不只一次地穿出来,差一点就燎着了他的眉毛。“嘿!”他嘴里嘟嚷着:“煎药就煎药吧,干吗还非得要有这么些讲究?非得用桑树枝来烧火,怎么!桑树枝烧的火是冒蓝烟儿?”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
    老金微微咧着嘴笑,一丝丝的白烟,就像小蛇也似地由他黑牙缝里钻出来。
    “岐黄谱上说过,桑是属凉的,用桑枝点火,八成儿是去火吧。”翻着两只大肿眼泡,咂了一下嘴:“噢,准是清火气,清心补肺吧!”
    “清心补肺?”毛五一脸的疑惑:“这么说,他是得了肺病?年轻轻的……可怜。”
    “别瞎说!”白头老金立刻又正经了起来:“这话要让人家听见,可不答应你,年轻人嘴里要积德!”
    毛五嘻着一张黄脸,道:“我只是瞎猜着玩罢了,要说人家相公,还真是个好人哪!”
    一面说,他直起腰来,用一根白木头药杓子在大罐子里搅着,浓重的药气随风飘散开来。接着他用一个小小的药滤子,把罐子里的药汁滤出来,不过是小小的半碗药,又浓又绿的颜色。
    毛五用鼻闻了闻,皱着眉毛道:“这是什么味呀?怪里怪气的!”才说到这里,他立刻眼睛发直地注视着前方,道:“看!那个难说话的主子来了!”
    白头老金一怔,赶忙站起来,烟也不抽了,把着舵盘子的金七也伸长了脖子。
    在舱檐前面两盏桶状的宫灯照射下,一条瘦长的影子已来到了近前。
    白头老金紧张地趋前,赔着笑脸道:“唷!这不是史老爷吗,您有什么吩咐?”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派头十足地点点头:“这是什么地方了?”
    “噢!”老金向外看了看,这地方他太熟了,当下脱口道:“五里滩,再下去是七星勾子,呵呵,还早呢!要到明天过了晌午,大概就到了汉江了!”
    “哼!”来人不耐烦地听着,一双黄焦焦的眉毛,时开又合,两只小眼睛频频眨动着:“到时候记着告诉我一声,我要下去一趟买点东西。”
    “是……”老金十分巴结的样子:“史老爷和贵宝眷……”
    “胡说!”姓史的一下子虎起了脸:“你乱说些什么,小心我掌你的嘴!”
    “啊!”老金吓得后退了一步,半天才变过脸来,一面赔着笑道:“是……小人糊涂,小人糊涂!”
    “不要再说了……”
    姓史的抖了一下闪闪有光的黑缎子衣裳,冷冷地打量看面前的三个人:“前舱里没你们什么事,以后不招呼不许进来,只管好好招呼着船,到了鄱阳湖我们走人,钱只有多没有少,知道吧!”
    倒是后面这句话还算中听,白头老金拱着两只手连连称是。乘这机会,他才看清了疑是“官场”上的对面这个人物。
    五十六七的年岁,头发虽不像自己那样的全白,却也差不多半白了,一对招风耳,小鼻子小眼睛,老金看在眼睛里,却是纳罕着对方的这副尊容,也不知是哪一点主贵,值得他这么神气。
    姓史的交待完了这几句话,刚要转身,一眼看见了毛五手里端着的药碗,怔了一下:“什么东西?”
    “这……”毛五结巴着:“是……一碗药……”
    不知是什么原因,从第一眼看见这位史大爷起,毛五就对他不顺眼,可也真怕他。
    “药?”姓史的已走了过来。
    毛五喃喃地道:“是药,这舱里的一位相……相公……”
    “这舱里的相公?”姓史的脸上像是忽然罩上了一层霜,拧过头来,瞪着白头老金:“这是怎么回事?”
    老金不安地干咳了一声,喃喃地道:“是……这么回事,船过洞庭时,上了个客人……”话还未完,只见面前人影闪了一闪,紧接着“啪!啪!”两声脆响,包括金七、毛五两个人在内,简直都没看见姓史的什么时候出的手,白头老金已挨了两记耳光。
    这两下子打得还真不轻,老金“啊哟”地叫着,顺着嘴角往下面淌着血。
    金七不甘父亲的挨打,一下子由舵台上跳下来,伸手就去操一根长篙。
    姓史的好像是一个练家子,好快的身法!
    金七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已被那位史大爷的脚踩了个结实,别看他个子不大,劲头儿可是不小,没有怎么施劲儿,金七已痛得几乎咧嘴,连声“啊唷”了起来。
    白头老金顿时傻了脸。
    毛五更是端着碗,像个木头人似地怔着。
    史大爷冷笑着道:“怎么着,还想动家伙,不要命了!”
    白头老金哭丧着脸,连连打躬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史大爷你老高抬贵手吧!”
    “哼!”姓史的缓缓松下了脚,一脸怒气地看着老金道:“不是跟你说得好好的,这条船,我们整个包下了?怎么还搭外客,这是怎么回事?”
    老金自知理屈地赔着干笑道:“这……是这么回事,这位相公一个读书人,又有病,那间边舱房空着也是空着,所以就要他上来了!”
    姓史的想发作,却又忍着,冷笑了一声:“你好大胆子!叫他下去!”
    “这……”金七一脸为难的样子。
    “没什么好说的,明天船一到汉江,就叫他下去!”
    姓史的还要再说什么,就见前舱里款款步出一个细腰长身的姑娘,老远向着这位史大爷点了点头,姓史的快步迎了上去。
    细腰姑娘嘘一声道:“小姐关照,叫大叔你别吵,夫人和小主人才睡着了。”
    接着说话的声音就低了,那位史大爷回过头看了后舱板上的三个人一眼,就随着来的那个细腰姑娘去了,紧接着前舱的两扇舱门也就关上了。
    摸着麻辣辣犹有余痛的脸,白头老金缓缓地坐下来。
    金七一脸忿忿地走过去,恨声道:“他娘的,船是咱们的,咱们爱搭谁就搭谁,他管得着吗,这个姓史的,也太欺侮人了!”
    老金漠漠地看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道:“也难怪,收了人家的定钱,原是不该再搭外客的……”
    “只是……咱们怎么跟那位相公说呢?人家还在病着!”
    毛五插嘴道:“这我可不去说。”
    老金叹了口气站起来,把旱烟袋杆子插在腰上:“有什么办法,小五,把碗给我,我瞧瞧那位相公去。”
    毛五一怔道:“你真……真的要赶他下去?”
    老金也没说话,接过碗来,独自个地走了。
    背着身子,那位先生正在写字,一头长发披散着,一袭长衫也披散着,宝蓝缎子面闪闪有光,长长地曳下来,上面连一个褶子都没有,乍看上去就像是一整匹缎子那么的平滑光洁。
    船身微微地动荡着,使得悬置在他头上的那盏银红纸灯也在晃动着,是以,他修长的影子被扭曲了。
    白头老金轻咳了一声道:“这位相公,你的药来了!”
    “噢!”长发人缓缓地搁下了手里的笔。
    老金把药缓缓地端过来,正迎着对方回过来的身子。
    “何劳老丈亲自服侍,不敢当!”说话时,对方已接过了药碗,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老金笑道:“大概有点凉了,再去热一下吧!”
    “不必了!”回答得很干脆。
    一边说时,遂即仰首把小小的半碗药汁喝了个干净。
    卷金这才注意到,对方那只持碗的手,敢情与常人有些不同,包括他另一只手在内,十根手指的指尖,连同指甲,都作暗红、紫黑的那种颜色,看上去煞是可怖。老金心里希罕,却也不便出口询问……忽然一怔,才警觉到对方一双眼睛正向自己注视着。
    四只眼睛交接的一霎,老金下意识又不禁打了个寒颤,白天上船时,他竟不曾注意到,敢情对方这个相公真的病了,而且还病势不轻。
    苍白颜色的一张脸,显示着病魔的入侵,绝非朝夕之事,一双尚称灵活的眸子,固然是黑白分明,然而在其下眼泡处,也同他的十根尖指一样,郁积着浅浅的暗红色泽,这番奇异的色泽点缀,使得对方斯文的外表着了几许阴森、憔悴和病痛。
    白头老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若非是紧接着对方脸上所显现的微笑,他还真有点心里发毛。
    “金老丈请坐,你有话要说么?”
    抬起拖着肥大衣袖的一只手,指了一下舱里的座位,老金情不自禁地顺着他手指处就坐了下来。
    “老丈喝茶。”
    “是……不客气,不客气!”
    一面说,老金就手拿起茶几上的茶壶,倒了半碗清茶,糊里糊涂地端起来喝了一口。
    “茶凉了。”
    “噢,还好,还好……”
    “今夜的月色不好。”
    口音似岭南,却又带点云中,又稍掺有一点北地京里的那种韵味。
    老金自信这一辈子干船上的活儿,大江南北都跑遍了却是一时听不出对方的真正发音所属,那种低沉却富有磁性的男音,出自对方斯文冷寂之口,虽是简短的几个字,却是铿锵有力,有不听不可的强迫感。
    说到月色不好,对方已踱向窗前,推开了两扇临江的轩窗,一阵江风袭来,悬在舱里的那盏“八角银红双穗”纸灯,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文案上的纸笔书篇,俱都大有动势,一霎间,颇有飞沙走石之态。
    老金“啊”了一声,慌不迭地离座站起来,想去帮着对方关上窗户。
    不劳费心,来得快,去得也快。
    老金身子不过才站起来的当儿,舱房里却已恢复了原有的平静,那阵风像是只进来兜了个圈子,却又出去了。
    并非是风停了,眼看着窗外浪花翻飞,其势不已,这小小边舱,一瞬间,却和煦如春。
    文案上的纸牍书篇,当顶上的八角挂灯……俱都在同一个时候,收住了耸动之势。
    白头老金狠狠地眨了几下他的一双大眼,心里透着“玄”,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打量着当空在疾风行云中的那轮皓月,这个人深邃的目光,却转向附近水面,天是波谲云诡的,水也是波谲云诡的……连带着他的脸色也变成了那个样。
    随后,他就不再对窗外感到什么兴趣了。关上了窗户,他发出了几声轻咳。
    白头老金像是忽然警觉起来,打量着面前这个“讳莫如深”的人物:“这位相公,你敢是着了凉吧!”
    摇摇头,对方脸上含着淡淡的笑:“你还是关心你的船吧!”
    “还没请教相公贵姓?”
    “我?”
    一霎间,他脸上布满了凄凉,在他那双眼睛再次注视向老金时,后者顿时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沉寂气势所笼罩住,真后悔自己有此一问。
    “你可以叫我水先生。”
    “水……先生?”
    “对了,江水海水,反正离不开水!”他脸上终于泛出了由衷的笑:“我在岭南吴家庄设过馆,教过书,你要是高兴,称我一声教书先生,我也不反对。”
    “这就对了!”老金咧着嘴嘿嘿笑道:“我看你相公就是个念书人的样子,水先生,你的病……”
    水先生道:“夜深了!”
    老金眨了一下眼,喃喃道:“是这样……前舱里住着的客人……”
    水先生轻叹了一声道:“江上起风,只怕是多事之秋,老丈要注意了!”
    白头老金皱了一下眉,心里真纳闷儿:这是怎么回事,不叫我说话。
    “哼”了一声,老金再次开口道:“是这么回事,我来看水先生,是……”
    “且慢……”水先生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老金不得不把下面的话吞在了肚子里,心里那股子别扭劲儿可就不用提了。
    隐约间,像似传过来几声琴音,等到老金倾全力再听时,却又没有了。
    经过了这么一搅和,老金要说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也没有兴趣再说了。
    对方水先生这时竟然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要休息的样子。
    白头老金叹了口气,站起来道:“天不早了,我走了!”
    水先生连眼睛也没睁,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
    风浪比先前更大了。
    由于受到了前舱的客人、那位史大爷的嘱咐,老金和他儿子金七,以及伙计毛五都不敢随便走动,没事的时候,只是在舵旁坐着发愣。
    毛五终于打破了沉寂道:“我就是想不透,住在大舱里的那几个人是干什么的,说是官面上的人吧,可又不像,说是普通的老百姓吧,更不像,只看看那个姓史的人五人六的样子就不像,真想不透这一家子!”
    金七冷笑道:“你就少管闲事吧,反正人家坐船给钱,我们管他是谁呢!”
    毛五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当然,咱们管也管不了啊,我只是心里纳闷儿,还有边舱的那位教书先生,也透着有点玄,怎么怪事都让我们给碰上了。”
    白头老金默默无声地打着了火,点上了纸煤,吸了几口烟。
    他眯着一双布满了皱纹的眼睛,正要说什么,忽然站起来道:“咦!”
    金七、毛五也都发现到了,三人顺眼看过去,只见一艘双桅平顶、模样新颖的中型快船正由后方快速驰来。
    金七一惊道:“唷!这是干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是转念的当儿,那艘快船已来到了眼前。
    三人才看清了,敢情来船备有一座看似尖猛结实的菱形船首,那种模样大异常船,倒有几分与洞庭水师的战船酷似。
    老金第一个发觉不妙,忙叫了一声:“快!”
    三个人同时行动,以最快速度,一个人操起了一根长篙,猛地向着右舷扑了过去。
    是时,那艘看似战舟的来船,已风驰电掣地来到了近前,老金等三人三根长篙各自施出了全身之力,猛地向着来船船头点了过去。
    来船突然的现身,本就有几分奇特,以如此神速硬撞前船,更给人无限扑朔迷离,一时真摸不清是何居心。
    三根长篙虽说是劲力十足,奈何对方来势至猛,其力万钧,甫一交接之下,只听见“咋喳”一声脆响,金七手中长篙首先为之折断,老金、毛五二人手中篙虽不曾折断,要想阻住来船至猛的来势,却是不能,在甫一接触之初,已双双跌倒在地,摔了个仰面朝天。
    这条看似战舟的来船,好疾猛的势子,由于整个船身不曾悬有一盏明灯,黑乎乎一片,更不知是否有人蓄意操纵。总之,以眼前这番猛厉来势,一旦撞着了,大船必将绝无幸免之理。
    老金哑着啄子叫了一声,一个骨碌由地上翻起来,正待拼死命,再次以手中长篙向来船迎去。忽然面前人影一闪,一个熟悉的口音道:“闪开!”同时手里一阵子发热,手中长篙已被来人抢了过去。
    惊慌中,老金方自看见来到面前的,正是那位史大爷,史大爷手上的长篙,已不顾一切地点向了来船的菱形船首,尽管如此,看来其势仍然是慢了一点。
    史大爷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看着他手中长篙在对方巨大撞力之下,有如弓也似地弯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紧急俄顷之际,耳听着大船上传出了一声女子的清叱,紧接着一连几声暴响传自来船,眼看着高悬来船的四面风帆一齐自空中桅杆上高高坠落下来。
    四面帆,每一面都有两丈长宽,加上碗口粗细的横木一齐自空中猝然落下,其势端的惊人已极。
    一连串的惊人大响声中,总算阻止住了来船的冲势,这艘船在猝然失去了主力下,再加上沉重的落帆之力,一时摇摆动荡着,激起了滔天的巨浪,久久不能平息。
    老金等三人目睹这番情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原以为无论如何难以躲过沉船的劫数,却万万想不到竟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对方变生时腋,竟会无故自落风帆,定住了来势,使得己方转危为安。
    三个人只是怔怔地看着来船发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双手持篙的史大爷,想是在先前全力定船的一霎间用力过重,一张尖削的长脸,显示着沉重颜色,扔下了手上长篙,他一连咳了好几声,紧接着怒叱一声,右手一撩长衣下襟,“嗖”一声,已自腾身而起,向着对船掠身过去。
    史大爷敢情身手不弱,休看他一大把的年岁,动作里却是透着“练家子”的利落。
    来船上虽说是一片黝黑,却也逃不过史大爷尖锐的目光。他身子甫一落向来船,紧接着再次煞腰,第二次纵身而起,直扑向来船中舱。
    猛可里两口钢刀夹着疾厉的刀风,分向史大爷左右两侧力劈下来。
    姓史的脚尖才一着地,猛地来了一个疾转快翻,同时借招现式递出了右掌,“噗”一声,击中了右面持刀汉子的前胸。
    这一掌,史大爷实实贯足了内力劲道,对方既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哪里能承受得住?随着史大爷的掌势,痛呼了一声,球也似地被掷了起来,“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里,落向江心。
    另一个持刀的汉子,眼看着同伴遇难,哪里还敢蛮干,猛然间一撤,递出了刀势,一拧身,“扑通”一声,自跃入水。
    史大爷怔了一下,错齿出声道:“小辈!”
    嘴里叱着,一面压掌前进,猛可里一道亮光直射眼前,史大爷猝然吃这道强光一照,只觉得双目生花,足下禁不住往后打了个踉跄。久走江湖的人,俱都知道这一手的厉害。
    姓史的虽非江湖中人,可是阅历丰富,不假思索地向一旁猛的一个疾翻盘滚。
    果然他没有猜错。就在他身子方自转动的一霎,三点金星串成一线,直向他身上招呼过来,总算他见机得早,否则强光射目之下,休想逃得开这一手暗算。
    三点金星擦着他衣边直落江心。
    史大爷虽说是技高胆大,却也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
    暗中人冷哼一声,手势一转,那道匹练般的灯光,又复直射在史大爷的脸上。
    史大爷有了前番见地,倒也不惧他再施暗算,当下身形半矮,双掌盘错当胸,一双瞳子微微收拢,成为小小两弯月牙形状。这当口,却已经把对方打量个清楚。
    矮矮的个头儿,沉绦色的两截裤褂,看上去油光水亮,多半是水衣水靠,手里端着喇叭口样的一盏长桶子灯,却在两手护肘处贴持着白光闪烁的一对锋利匕首,赤红脸,万字眉,灯光晃动时,隐约间还似可以看见脸上七上八下的几点大麻子。
    就面相论,史大爷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自己印象里有这么一号人物。然而,对方身上的那绛色的水衣靠,以及手里的怪状长灯,却使他有所警觉。
    一念触及,史大爷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自心眼深处打了个寒颤。“你,”史大爷紧紧咬着牙,压制往心里的张惶:“午夜劫舟,所为何来,好朋友你报上个万儿吧!”
    “嘿嘿……史银周,光棍眼睛里可是揉不进沙子!”来人咧着大嘴,喝风似地那般笑着,那双深陷的眸子,原本就聚结着诡异莫测,再给灯光一映,更见狰狞。
    “老兄你扒下了王府的那身号衣,就当我褚某人这双照子认不得你了……嘿嘿……你也太目中无人了!”
    史大爷猝然被对方呼出了姓名,正如所言,那是“光棍一点就透”,刹那间,呆若木鸡,随着摇晃的船身,他身子打了个踉跄。
    “褚某人?”史银周总算认清了对方的身分:“足下莫非是大内当差的人称‘短命无常’的褚氏昆仲之一,史某人眼生了!”
    “好说,好说,阁下好亮的照子!”赤红脸喝风似地笑着:“不错,兄弟正是褚杰,家兄褚方来是来了,一时还不及拜候!”
    史银周乍听对方亮出了字号,就知今夜绝不能善罢甘休,忖思着此行责无旁贷的重任,一时忧心如焚。
    他久闻这褚氏兄弟在京哉为恶多端,为大内十三高手中之佼佼者,自己虽不曾与他动过手,料想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方才他出言相探,就是惟恐对方昆仲二人联手对付自己,现在既知褚方不在面前,总算少了一个劲敌,眼前说不得先把这个褚杰解决在现场,再图后算也还不迟。
    心念一转,史银周两臂暗聚真力,丹田运气,外表却愈发显得持重。
    “褚兄夜临江舟,有什么指教?史某洗耳恭听。”
    借着双手抱拳的当儿,史银周已把他仗以成名的“一掌飞星”自袖内取到了手上。
    所谓“一掌飞星”,乃是二十四粒大小如梧桐子的八角钢珠,史银周此技,得自家学渊源,其祖“巧天星”史功,正是此一暗器的始创鼻祖。二十四粒小小钢珠,妙在串成一串,平时配戴在两腕之上、用手捻指可得,一经出手,顿时在空中散开,由于数目多,照顾的范围极广,加以施功人充沛的内功掌力,如果存心伤人,对方即使身中一粒,如属要害地位,也当有性命之忧。
    “短命无常”褚杰似乎不曾觉察到对方的这一手袖里乾坤,聆听之下,咧着嘴打了个哈哈:“史老哥这可就明知故问了。”
    褚杰手里的灯光扬起来,照向远在咫尺的大船。
    大船上的金氏父子与伙计毛五各人一把长篙,早已把对方船身钩了个结实。三个人心衔撞舟之恨,狠狠地瞪着褚杰,样子像是要把对方生吞了下去。
    “史大爷,只要你老招呼一声,咱们就把这个老小子给做了,大可恶了。”说话的是白头老金的儿子金七。
    史银周冷冷地说道:“用不着你们多事,只管拢稳了船,不要让大船离开了就好。”
    褚杰一声怪笑道:“鄱阳王大势已去,立功论罪可全在你老兄一念之间,今夜褚某人单身会你,称得上仁至义尽,错过了今宵此刻,只怕又将是一番嘴脸了。”
    史银周嘿嘿一笑:“食王禄,报王恩,姓史的要是怕死贪生,卖主求荣,也就等不到今夜此刻了。”
    “哼……你的意思,是要与朝廷为敌了。”
    “这,”史银周冷冷道:“桀吠尧,各为其主,史银周何许人,当不上褚兄抬举。”
    “好!”褚杰点了点头道:“慢说你一个小小护卫营统领,贵主子的两卫精兵,我主一纸令下,兵不血刃,在洞庭也都缴了械了,如今叛王已押赴晋京,枭首在即,史银周……你有几个脑袋,竟然胆敢抗旨,私下里拐带罪臣孽子遗孀,哼哼……只此一罪,就足灭你九族有余……姓史的,怎么样,我奉劝你一句话,立功待罪,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这番话,出自褚杰之口,字字清晰,只把大船上的金氏父子等三人吓了个魂飞魄散,同时也知道了他们彼此的真实身分与来龙去脉。
    史银周待对方话声甫落的一霎,一声狂笑道:“打!”
    就见他身子陡地向下一矮,右掌已当胸平封而出,作为暗器手法来论,史银周这种打法可就端的称得上“高明”了。
    “嘶!”一股尖锐疾风,发自他五指之间,其力至猛,其势至广,在他掌势当前的两丈方圆内外,这些暗器全都在内力控制之内。
    当然,史银周绝非是想以单纯的劈空掌力伤他,而是配合在掌力内的二十四粒八角亮银钢珠,这些暗器,一经出手,迅速地扩散开来,成为扇面式的一片光雨,直向着看来毫无戒备的褚杰全身笼罩了过去。
    “短命无常”褚杰岂能不知道史银周暗器的厉害,只是却不曾料到对方竟然会在如此正面相对的近距离之内施展,是以乍见此情,也禁不住吃了一惊。
    他当然不是无能之辈。史银周暗器方一出手,褚杰整个身子霍地向后就倒,像是“铁板桥”,其实却又暗含着“蜉蝣戏水”的招式。
    好漂亮的一式双招,配合着他的一个滚翻势子,手里那盏桶状百叶长灯,哗啦哗啦一声猝响,竟然迎着当空暗器拨打了过去。
    史银周这时才忽然警觉,敢情对方手上那盏灯,竟然也能权当兵刃,这一点倒是他当初始料非及。
    果然,随着褚杰抖出的势子,手里那盏桶状长灯,蓦地脱手而出,在哗啦哗啦大片响声里,化为满天飞叶,就空向着史银周所来暗器迎了过去。虽然如此,因为变生仓促,仍然不尽理想,褚杰的身式尽管冉漂亮,仍然是慢了一步。
    “嘶!嘶!”两缕尖锐的劲风过处,却在这位当今大内高差“短命无常”褚杰身上留下了不深不浅的两处记号,一在左胸侧,一在右腿胯边。
    虽然都当不上是什么要害,可是也够他受的,随着褚杰旋风也似的身子“呼”地旋出丈许以外,落在了战舟左边船道。他鼻子里厉哼一声,怒视着史银周道:“史老儿,好,你等着瞧吧!”
    史银周满以为在自己暗器之下,对方不死必受重创,却想不到依然是让他从容逃脱,心里一惊,正待腾身攻进,却有人较他快了一步。
    黑暗中传过来一声女子清叱,紧接着一条俊俏的纤细人影霍地自大船后侧方拔起来,夜鸟腾空般在当空略舒二臂,遂即以飞鹰搏兔之势,直向着“短命无常”褚杰立身处直扑了过来。
    “短命无常”褚杰先是一惊,却又一声怪笑道:“好!”
    “叮当!”一声脆响,双方兵刃猝然接触,褚杰是一对精钢匕首,来人姑娘却是一根打制得十分精巧的“鸠形短杖”。
    由于这个姑娘的凌厉扑身之势,褚杰不得不向后疾退数步,只觉得右腿胯处一阵发酸,这才想到敢情方才被史银周暗器伤了不轻。
    不容他多作深思,那姑娘,已经再次地欺身过来,手上银色的“鸠形短杖”再一次当头挥落下来。
    同时,另一侧的史银周也由另一个方向猛然袭了过来,史银周决计不打算让这个褚杰活着离开,身子一来到,双掌乍然向下一沉,用“双撞掌”直击褚杰后背。
    “短命无常”褚杰惊惶里,双手同时撩出,姿态是一上一下,上面的匕首迎向对方少女的“鸠形短杖”,下面的一把,却反迎着史银周面门上扎点过去。
    “当”的一声,顺着褚杰的匕首过处,当空爆散出一片火星,褚杰架是架住了,震得他手腕子发麻。
    那个姑娘,得势不让人,“鸠形短杖”猝然向下一压,翩翩然已转向褚杰侧方,左手猝然递出,骈二指向着后者肩头就点。
    史银周虽是赤手空拳,但是一经进身逼近了敌人,便能发挥出十分威力,况乎还有那个姑娘助阵,情势更将不同,再者褚杰显然已为暗器所伤,情势越发地对他不利。
    果然,在史银周与那个姑娘联手攻击之下,褚杰顿时大现不支。
    霍地,褚杰跃出战圈之外。
    就在他奋力急跃的一霎,却着了史银周凌厉的一式“披挂掌”,顺着后者箕开的五指下拉力道,褚杰左肩头一阵麻辣刺痛,连带着半个身子俱都为之发麻。
    经此一战,这位惯以称狠恃强的大内高手,一时亦不禁为之胆战心寒,鼻里哼了一声,连话也来不及再作交待,当下双足用力一顿,直向江心跃去。
    “哗啦”一声大响,水花四溅中,已然掩没了他坠落的身躯。
    后来现身的那个姑娘,在褚杰纵水下落的一霎,一连发出了两口飞刀,却都失之过慢,双双落空人水。望着怒涛波涌的水面,那个姑娘连连跺脚叹息,一副失望的样子。
    史银周以最快的速度,一连击开了两扇舱窗,摸着黑,在这艘看似战舟的船舱里转了一转。
    那个姑娘跟进戒备道:“还有别人没有?”
    史银周摇摇头没有说话,看了面前的姑娘一眼。
    面前姑娘瘦高的身材,细细的腰肢,两根漆黑的发辫盘结在头上,虽然时当黑夜,亦能显示出她的机灵透剔,正是日间在舱门处与史银周答话的那个姑娘。
    “我本来早该出来,是小姐要我照顾着夫人和小少爷,”她忿忿地道:“要不然,这个家伙,无论如何,也别打算能跑掉。”
    史银周一惊道:“你是说翠公主她不在舱里?”
    细腰姑娘轻轻嗯了一声,一双长长的眼睛向四周瞟了一眼,道:“来,史大叔,咱们回去说话。”
    二人双双纵过来船。
    史银周走向持篙发呆的金氏父子三人,正待说些什么,却见以白头老金率先的三个人,忽地扔下手中篙,一齐向着史氏跪倒在地。
    史银周一怔道:“咦,你们这是干什么?”
    老金一面叫头道:“老大人,……请多……请多包涵,小人们早先是不知道大人你们的身……身分……多有冒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还请大人多多原谅才好!”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看了一旁那个盘辫子细腰姑娘一眼,冷冷哼了一声,向着老金等三人道:“你们敢情都听见了?”
    老金喃喃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史银周一声叹息道:“这又与你们有什么关系,起来吧。”
    三人一齐应了一声,又磕了个头,才站了起来。
    史银周目注着老金道:“船老大,既然你们已知道了一个大概,我也就不再瞒你,方才的情形你们是看见了,保不定他们还会再来。”微微一顿,他低头叹息了一声。
    老金忽然义形于色地道:“老大人请放宽心,鄱阳王……”
    史银周低叱道:“小声。”
    老金立刻把话吞住,一脸惊惶失措的样子。
    “大胆!”史银周轻声叱道:“你好大的胆子!”
    老金后退一步,躬身颤惊道:“小人该死……”
    站在一旁那个盘辫子的细腰姑娘听到这里,移步过来,小声向着老金道:“船掌柜的,你千万记住,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人前人后,都不能再提起刚才说的那三个字……”
    说“那三个字”时,她的语音带戚,像是强咽着满腹的悲伤,快要哭的那种声音。
    老金等三人对看了一眼,脸上也都染了悲戚神色。
    “小人该死!”老金垂首道:“小人记住了。”
    史银周道:“你要说的我都知道,难得你们三个草野村夫,居然还能有这番心意,也不在……”说到这里,禁不住仰天长长发出了一声叹息。
    当空月白风高,不知何时乌云尽去,一轮明月复出云表,洒下了如银月色,将此大江内外景色映衬得一如图画,大船上的一切,更是清晰在目。
    白头老金抱拳躬身道:“小人父子等三人,愿以性命,为老大人效死……”
    史银周哼了一声,摇摇头道:“那倒不必,只把船早日靠到地头就好了!”
    老金道:“小人遵命。”
    他儿子金七看了一下天,道:“月色这么好,可以加快赶,要是再遇顺风,不出三天,一定能赶到鄱阳。”
    史银周点了点头,道:“好,不过,行程也许会临时有些改变,到时候我自然会通知你们!”
    老金等俱都应了一声。
    史银周挥手道:“你们去吧。”
    三个人应了一声,正要下跪,却被史氏止住。
    “你们这是干什么?”
    史银周脸上罩着一层阴森,冷笑着加上了一句叮嘱:“以后人前人后,不许带出一些特别样子,要是为此坏了我的大事,你们……”摇摇头,他情不自禁地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老金喃喃道:“小人知道……小人是因为这里没有外人,所以才……才不敢失礼。”
    “没有外人?”史银周锋利的目光,向着船后的边舱瞟了一眼:“你敢说没有外人?”
    老金顿时为之一怔,道:“不是,老大人……”
    史银周哼了一声,老金立刻改口道:“史老爷……史老爷不提起来,小人却是忘了,明天船就到汉阳,小人一定请他下船就是了!”
    “那倒不必了,”史银周冷笑一声:“错在当初你不该让他上来,既然来了,再赶他下去,反倒不好,你们只要严防着他,不许他往前面接近就是了。”
    毛五上前一步,接口道:“史老爷放心,那位相公他身上有病,你就是请他出来,他也不出来哩!嘻嘻!”
    老金叱道:“你是怎么跟老大人说话?”
    毛五一怔,绷住了笑脸。
    史银周脸上这时才带出了一丝笑容,连连点头道:“我就是要他这个样子。”一转脸看向老金道:“你们也要学他这个样子说话,要是带出了一丝痕迹,落入外人耳目,只怕你三人性命不保!”
    三个人又是一惊,对看一眼,史银周挥挥手道:“你们下去三个人应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开。
    看看他三人回到了舵房,史银周才转过脸向着那个细腰姑娘轻声道:“翠公主……”
    细腰姑娘轻咳了一声,翻着两只眼道:“怎么,你自己也忘了?”
    史银周戚然一笑:“现在无妨。”
    细腰姑娘努着嘴,向着那边道:“那边船舱房里不是还有人么!”
    史银周皱了皱眉:“这个人暂时看不出什么动静。”
    细腰姑娘道:“哼,那可不一定,不过,小姐已经注意上他了!”
    把“公主”改口“小姐”,显然有深刻的意义。
    “夫人和少爷呢?”
    “都睡了,”细腰姑娘说:“大叔,我们进去说话。”
    二人迈步入舱。
    大舱里布置华丽,两名青衣长身武士分立在通向内舱的门边左右,二人虽然是便装,可是神色持重,立态庄严,一副谨慎从命,如临大敌模样,各人背后都佩着一口青鲨鱼皮鞘的青钢长剑,剑穗子一色的杏黄,一望即知就是训练有素的公门剑士。
    望着史银周,两名青衣武士一齐抱拳见礼。
    史银周道:“你二人可曾发现了什么动静没有?”
    左面武士抱拳道:“启禀统领,这里很安静,只是适才小主人啼哭多次,现在安静了,属下未敢擅人舱内探视!”
    这名武士宽额头,浓眉黝黑,三十上下的年岁,和另一位瘦长身材,授着精明干练,看来白皙的青年,恰恰相反,正是不同类别的两个典型。
    史银周聆听之下,皱了一下眉,一旁那个细腰姑娘早已闪身而入,须臾,又步出。
    史银周忙问道:“小主人现在怎么样了?”
    细腰姑娘微笑道:“没有”事,宫嬷嬷在一旁服侍着,宫嬷嬷说小主人是吃坏了肚子,两个时辰不到,已经如厕了三次,所以才会啼哭。”
    史银周轻叹一声,落寞地坐下来道:“宫嬷嬷也是太大意了,舟送之中,要特别注意小主人的起居饮食才好!”
    细腰姑娘点点头,道:“我已经吩咐她了。”
    “她怎么说?”
    “她,”细腰姑娘挑了一下眉毛:“哼!她说这是她的事,不要我多管。”
    史银周怔了一怔道:“糊涂,她太任性了,我去说说她去。”
    细腰姑娘一笑道:“算了,大叔。”
    史银周原要站起来的身子,遂即又坐了下来。
    细腰姑娘道:“宫嬷嬷说,小主人是她从小照顾大的,若有什么差错,她用命来赔,你看,她说了这种话,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史银周无奈地叹口气道:“这个老婆子。”
    细腰姑娘挑了一下眉,又轻叹一声道:“不过,要说对于小主人的关怀,这多少年来,宫嬷嬷的确是无微不至,再说她那一身功夫,即使翠小姐也对她赞不绝口呢!有她在小主人身边,倒是可以放心的了!”
    史银周愣愣地道:“但愿如此,只怕……”
    微微一顿,他轻叹一声道:“翠小姐呢?”
    细腰姑娘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
    史银周立时会意,目光一扫那两个身着青衣劲装的武士道:“马裕、杜飞,你们两个到外面去小心看着,有一点风惊草动,立刻来通知我。”
    黑硕白皙的两名武士听聆之下,各自抱拳应了一声:“遵命!”遂即双双步出舱外。
    史银周还不大放心地特别去到舱门前看了一眼,见马、杜二人俱在左舱两舷,距离颇远处设岗站定,忖思着舱内谈话绝不至为二人所闻,这才又转回来。
    “好了,”史银周道:“新凤姑娘,现在你可以说了,其实我手下侍卫营的兄弟,全是忠心耿耿的勇士,足足可以信得过,你也未免太过仔细了。”
    被称为“新凤”的那个细腰姑娘微微一笑道:“史大叔多疑了,婢子岂敢对史大叔手下弟兄有所猜疑,只是翠公主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她不愿意的事情,谁也不能勉强。”
    史银周点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假,翠公主是不愿意要人家知道她那一身杰出的功夫,其实对于王府上下来说,早已有此传闻,已经算不上是什么秘密。这倒也罢了,姑娘还是快说出公主的下落吧。”
    新凤点点头道:“翠公主午时以前已出去了,说是去探察一下可疑的敌踪。”
    史银周一怔:“你是说,船开了以后,公主才出去的?”
    新风点点头。
    史银周脸色一变,喃喃道:“我早知公主一身武技不落凡俗,却万万想不到竟然会达到如此造诣。这么说,公主竟然能够踏波而行了。”
    “这,婢子可就不清楚了。”
    她说话时,脸上带着神秘的笑,虽未明言,事实上却也等于承认了。
    史银周正待说什么,忽然一阵风过,半掩着的两扇窗扉忽然徐徐张开了。
    就在新凤与史银周同时引目注视之下,一条疾劲纤细的人影,已然掠窗而入。
    大舱内人影闪了闪,一个粉面长躯的俏丽佳人已站立当前。
    史银周一惊之下,忙自起立躬身抱拳道:“卑职史银周,参见公主。”
    新凤也上前行了个万福道:“小婢参见公主。”
    来人少女敢情正是当今鄱阳王的掌珠,人称“无忧公主”,名叫朱翠的传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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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样蛾眉,淡淡晚妆,一袭血色短披,衬托着她内里的湖色八幅风裙更显得风姿绰约。
    只是此时此刻,所显示在她脸上的冰寒气质,足使原来郁郁秋水的一双眼睛为之黯然失色,即使不说一句话,也能够令人体会出她的失神与冷寞,更像是眼前遭遇到了极度的困窘与难为。
    “你们不要多礼,请坐!”
    说了这句话,她默默地坐下,史银周与新凤嘴里应着,却是碍着旧日之礼,尚不敢真的坐下来。
    朱翠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淡淡地道:“我已经说过多次,不要你们再称我公主,史大叔,你老是不长记性。”
    史银周欠身道:“不是卑职记性坏,人前人后应有一定分寸才是正理。”
    朱翠打量了他一眼,苦笑道:“人前人后都要一样称呼,史大叔,新凤,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也许还不知道,这一次敌人是大举出动,实力是出乎意外的,唉,我真有点担心会出意外。”
    新风张大了眼睛道:“小姐是说……大内府的那些鹰爪子……”
    史银周也怔道:“翠小姐莫非说的是褚氏兄弟?”
    “哼!”朱翠缓缓地道:“真要是那样倒好了,褚氏昆仲那点能耐,想必史大叔也能对付,这一次看来,所有的鹰爪孙都出动了,包括他们的头子。”
    史银周为之一愣:“难道曹老头自己也出动了?”
    朱翠点点头,沉吟半天才道:“除了曹羽之外,大概所谓的十三杰也是一个不少。”
    史银周顿时不发一言。他久闻曹羽其人,乃当今大内第一高手,由于甚得“司礼太监”
    刘瑾的宠爱,特于东西二厂之外,别立了一个“内厂”,这个曹羽,就是“内厂”的提督,手下一群所谓的“厂卫”无不精通技击,俱为曹氏就其江湖黑道上一般旧友所甄选充任,论实力实不亚于东西两厂,由于其本人未入官廷之前,出身子武林中极见希罕的“麻衣教”,曹氏即为“麻衣教主”。既精武功,大别于中原内陆,独创一格,当年麻衣教士在江湖,原就仗其特殊性质之武功,到处横行,而今曹羽摇身一变为负责皇族安全的“内厂”提督,做了官了,麻衣教也就无形中水涨船高,在江湖上势力大增,更加横行无忌,曹氏以官济私,用私辅官,两相运用,相得益彰,实在是当前最最炙手可热的一个厉害人物。
    正因为曹氏有了这么一番显赫的离奇身世,莫怪乎“无忧公主”朱翠与史银周一经谈起,俱都吃惊不已,引为心腹大患了。
    半天之后,史银周才缓缓地叹了一声,道:“只可惜,卑职手下的五百名勇土,不在眼前,未能及时效力,看起来……唉……”
    他原本想说出“凶多吉少”,只是当着公主驾前,不敢造次,话到唇边,又复吞住。
    无忧公主朱翠细长的一双眉毛微微一分,轻叹了一声道:“曹老头子三年前未入宫廷之前,曾与我有过一次遭遇,那一次我虽然并未透露身分,不过以他在武林中的资历,是不难干事后猜想出来是我的,我知道,在过去的这两年,他曾派人到处搜索我的资料,也许这一次才会多少存了戒心。”
    史银周轻轻地“哦”了一声:“怪不得曹老头子既然亲自来了,却只派他手下褚氏兄弟之一前来刺探、行险,自己却躲在暗处按兵不动,原来他是对翠小姐您存了戒心。”
    “我只是这么猜想罢了。”无忧公主朱翠转过了脸来看向新风说道:“我母亲可曾安息了?”
    新凤站起来道:“娘娘……”但她立即又改口道:“老夫人早已安息了,婢子已去看过了好几次。”
    无忧公主缓缓点了一下头,灯光下,她那双微微拉长的眼睛里,像是隐含着盈盈泪光。
    史银周忖度着无忧公主这番情景,内心更不禁沉痛万分,一时慨然道:“公主,”立时改口道:“小姐。”
    “算了!”无忧公主苦笑一下道:“改不了就照原来的称呼吧,只是当着人前可要千万注意。”
    史银周应了一声,才道:“卑职要说的是,我们只要一到鄱阳,就可以集结二百名侍卫营勇士,我们仍有力量与那般奴才鹰犬一拼。”
    无忧公主缓缓地抬起眼来,打量着这位为自己家族效命了三十年之久的侍卫统领,心里确是感慨万干,她只是觉得一向认为深谋远算的他,何以此刻竟然会变得如此幼稚肤浅,然而现在,她却懒得再去说什么。
    冷冷地笑了一笑,她摇摇头,道:“鄱阳……史大叔,你真以为我们还回那里去么?”
    史银周一愣,半天才喃喃道:“公主的意思是……”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无忧公主转脸向新凤道:“我要你观察这舱里的那个人,你可察过了?”
    新风脸色微窘道:“去过了,只是当时情形不便,所以婢子没有久留。”
    “情形不便,为什么?”
    “因为……”新凤喃喃道:“因为当时他正在洗澡。”
    无忧公主微嗔地看了她一眼,史银周却道:“卑职倒去暗中观察了两次。”
    “史大叔你认为这个人有什么地方可疑么?”
    无忧公主眸于里,显示着过人的精锐,而在她的目光里,在在含蓄着细致与智慧。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要说这个人完全没有可疑之处,也不尽然,卑职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偏偏要上这条船?再说,他的病势看起来很是不轻,为什么不在陆上养好了再走?”
    无忧公主道:“这些并不值得可疑,你们不必再去观察他了,就任他去吧,除非他现出了对我们的敌意,我们不可侵犯他!”
    史银周道:“公主说得有理,卑职心里也正是这个意思。”
    无忧公主微微把背靠回椅子,显出了一些疲态道:“天不早了,史大叔你也该休息一下了,一两个时辰之内,大概不会有什么动静。”
    看了一旁的新凤一眼,又道:“你也去吧!”
    史银周抱拳告退,转身向自己住所步入。
    新凤却望着朱翠道:“公主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无忧公主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向着她挥了挥手,后者不敢再说什么,遂即请安告退。
    大舱内立刻变得异常的安静。
    无忧公主斜身倚向着椅背,只觉得船行急速,因为风浪的关系,这艘大船动荡得很是厉害。
    透过敞开的窗扇,可以清晰地看见疾流的水面。一层阴影,居高临下,自右侧方掩遮了过来,大船的船身,顿时被遮盖住。
    无忧公主立刻有所警觉,感觉到眼前水道的转狭,这片阴影,正说明了右侧方有一座高山。
    无忧公主一身武功了得,更有透剔玲珑的心思,一经见此,立刻直身坐起。
    就在这一霎,只听见“哧!哧!”两声细小但尖锐的破空之声,陡地穿窗迎面而入。
    两道白影不偏不倚地直向她一双瞳子上疾射过来,无忧公主手腕乍翻,已把眼前的暗器操在手里,只觉得分量力道极足,敢情是一双“蛇头白羽箭”,一种全靠手指劲道发出的暗器。
    无忧公主朱翠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几乎在手接暗器的同时,她已自椅子腾身掠起,“唰”一声,穿窗而出直向江心坠落。
    所谓“踏波功”,乃是轻功中最为难能可贵的境界,行功人如无炉火纯青的内功境界,加以“闭息”、“提升”等各门杰出精功为辅,那是万万难以施展的。
    以此再来观诸眼前的无忧公主朱翠身法,确是相当的惊人了。
    眼看着她巧快的身子,有如平沙雁落般的轻巧,俟到一双足尖刚刚一触及水面时,却又倏地腾身而起,这一次却只斜穿出七八尺之外。
    果然,就在她身子第二次转出之后的一霎,只听见“唰!唰!”一连两缕尖风,又是两道细白光华直向她原来落身之处射来。
    无忧公主朱翠似乎早已经料到了有此一着,她的这一手以身诱敌,果然发生了作用,两支“蛇头白羽箭”全数射落入水,发箭人由于一时期功过甚,疏忽之下,非但不曾伤着了对方,反倒暴露了自己身形。
    把握住此一刻良机,无忧公主双腕倏分,长吸口气,以“提升”的极上内功,配合着一式“海燕钻天”身法,倏地自水面斜窜直掠而起。
    眼前大江水面虽然不算宽敞,可是距离岸边仍有两丈的间隔,水面上施功,万不同于陆地,能够跃起数丈,已殊属难能可贵,“无忧公主”朱翠竟然能斜穿出两丈有余,在一个练习武功的人来说,亦属不可思议的惊人之事了。
    岸边窥伺的那个人,想系惊于“无忧公主”的离奇身法,多少惊得有些惊惶失措。无忧公主身子方一显落河岸之边,即窥见右前方一块巨大的岩石之后,“呼”地冒起一条人影,随着这人蹿起的身子,由他嘴里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呼哨之声,紧跟着这个人已投身子高可过人的大片芦丛之中。
    朱翠当然放不过他。紧蹑着这个人前行的背影,无忧公主再一次地施展出她过人的轻功,一连两三个漂亮利落的起落,也随着那人身后投落于大片芦丛之间。
    蓦地,面前芦丛哗啦哗啦一阵脆响,巨浪翻涌般地倒下了一大片,漫天飞舞的芦花里,那人出乎意外地竟然滚身而近。
    随着这个人疾快的势子,“唰啦啦!”西瓜般大小的一团银光,连带着银蛇似的一条细长光影,直向着无忧公主身上砸卷了过来。不用说,这人施展的兵刃是“流星锤”了。
    此时、此刻、此地,施展这样的兵刃,足以称得上“高明”,这就难怪何以这个人一上来就奔入芦丛了。
    无忧公主朱翠在大片芦苇倒下的一霎,就已有所警惕,眼前目睹着这番惊险,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冷冷一笑,身子已自拔空而起,“唰唰”流星锤由足下疾扫了过去。
    这个人身手倒也了得,一记流星走空,紧跟着在芦丛里施展了一个倒仰的身势,却把手上剩余的半截长链再一次地抡起,“唏哩哩”倒迎着无忧公主落下的背影猛抽下来。
    这一次可不允许他如意施展了。
    眼看这截银光闪烁的长链几乎已经招呼到了朱翠当头,忽然间,这位公主的身子,竟然向左面移出了半尺左右,由是,这截劲猛力足的钢索,再一次地走了个空,等到出手者忽然感觉到招式用老时,再想撤招换式,已经慢了一步。
    冷月下,无忧公主转动的势子极其潇洒,长发高高甩起,才显出了半边脸儿,已把对方抡下的大半截钢链子攒到了手里。
    “铮锵”一声,钢链子绷了个笔也似直。
    来人本可以乘势掷出手上流星去伤无忧公主面门,然而他却像是有意要在手劲上面迫使无忧公主就范,那条精钢长链在一阵颤抖之后,随即稳住。
    然而,这只是很短的一霎。接着,这条长链子再一次地颤抖之后,持锤的那一方,显然已现出了不支。
    月如霜。
    月光下,无忧公主朱翠已把对方这个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一身绛色缎袍,胸背处却用一根杏色丝条打了个十字结,一排白羽箭,一根根斜插在当胸,紫黑的胸膛,浓眉,由左耳至右耳连腮处,生着一丛浓黑的胡子,个头儿甚矮,只是看上去孔武有力,像是有一身劲道。
    饶是如此,在无忧公主纯以内气化为功力的劲道下,不过是瞬息之间,他已现出了败迹。
    “公……主……开恩……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嘴里说着,一双闪烁着狡怯的目光,频频在四下转动着。
    无忧公主右腕力带之下,矮汉子“噗噗噗”一连向前跄进了三四步,兀自拿不住势子,连连晃动不已。
    “是谁叫你暗箭行刺的?那个人在哪里?”无忧公主缓缓地说着:“这里还有些什么埋伏,说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我……说……我说……”矮汉子大声地喘着气:“小人周平,隶属大内,在内厂里当差。”
    “我不是问你这些!”无忧公主冷冷地道:“你的出身我当然知道,我只问你曹老头在哪里,这里有些什么埋伏?”
    矮汉道:“这个……小人只是奉令行事,这里并没有什么埋伏……”
    “曹老头子呢?”
    “他……曹大人的行踪,小人哪里知道?公主……开恩!”
    “这么说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人确是不知道。”
    一面说,这个叫周平的矮汉,频频打躬不已,无忧公主眉头轻颦,正思忖着该如何发落对方,却不知这个周平乃是有名的暗器行家,全身上下皆有暗器的装置,就在他弯身打躬之际,耳听“咔!咔!”一连两声轻响,一阵黄烟升起,却有两颗雀卵般大小的硫磺弹丸直循着无忧公主站立之处发射了过去。
    无忧公主想不到对方生命已在自己控制之中,近在咫尺却会有此一手,当下清叱一声,霍地腾身而起,身方掠起,即听得足下“轰”然一声大响,激起了丈许高下的大片火光。
    无忧公主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厉害的暗器,起势虽快,却亦不免为硫磺弹飞星所溅,一粒极小的硫砂在她敞开的缎披间炸开,立时燃烧起来。
    矮汉周平想不到对方功力竟是如此的高,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竟然能躲过火弹爆射之威,话虽如此,却也未能完全免于波及。
    把握住这刹那难能之机,周平一不做二不休,迎合着无忧公主腾起当空的势子,一声怒叱,霍地扬动右手,把手上西瓜般大小的流星锤直向着无忧公主当头猛掷了过去。
    周平的流星锤不谓不快,手法不谓不准,念头也不谓不狠,奈何今晚,他所遭遇的这个敌人,实系出乎意外,身手之高,可以称得上为他平生仅见。
    流星锤一经出手,还来不及看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对方已临面前。
    由于无忧公主一领披风已为火焰引着,乍看过去,简直就像是一个大凤凰。
    周平猝然感觉到一股平生从来也未曾遭受过的绝大劲风,这阵风显然是随着无忧公主袭进的身子一齐逼近过来的。
    在这种风力之下,周平难以自持地向后打了个闪,惊骇之际,仿佛感觉到对方那张美丽面颊上所显示出来的凌厉杀机。
    事实上,这也是周平今生今世,最后唯一所见的一张脸了。
    随着无忧公主闪电出手,周平惨叫了一声,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倒下去。
    当然他并非是仅仅倒下去而已。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双眼珠。
    周平惨厉地号陶着,在地上一连打了几个滚,顿时就痛昏了过去。
    无忧公主痛惩周平之同时,已把后领为人势所燃烧的短披摘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霎间,两股劲风,一左一右,同时向着无忧公主两侧袭到。
    火光照射里,来犯者二人,各人都戴着一个娃娃似的面具,两口雪亮薄刃的锯齿长刀夹着尖锐的刀风直向无忧公主两肋劈到。
    然而,当他们所面临的敌人,是江湖中只听传闻而绝少一见的无忧公主时,似乎这番伎俩便属多余之事。
    黑夜里,眼看着无忧公主身上那领起火的披风,火龙似的一个盘旋,“当啷啷”一连串清脆的金铁交鸣声,两口锯齿长刀,已被双双抡向当空。
    无忧公主紧接着侧身振腕,手上短披火势已熄,却被她权作兵刃,一片尖锐声扫过,右面那个敌人惨叫了一声,喉管已被割开了寸许长短的一道口子,怒血狂喷里,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左面敌人目睹及此,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一声呼叫,拧身向外纵出。
    隐约里,像是传来尖锐的呼哨声。
    这人身子方才落下,无忧公主快速的身势如影随形地已经附了上来。
    这人原本亦非弱者,只是无忧公主这个敌人武功太过高,上来就挫了锐气。这一霎,他由无忧公主随身的风力,已判断出敌人紧追身后,当下猛地一个快速旋身,吐气开声,双掌齐出,用“双撞掌”式,直向无忧公主胸前猛击了过去。
    无忧公主轻哼一声,身形翩然的一个侧翻,右手已轻巧地递了出去。
    动手过招,主要在于出手的时间与动作是否能配合到好处。这件事说来容易,其实可并不简单。
    眼前这位公主,的确是个中高手,一次出手,都能恰到好处地把握住一霎良机。
    “娃娃脸”汉子,双掌上用的是全身之力,奈何才撤出一半,即为无忧公主纤纤细手捉住了右手的脉门。
    “娃娃脸”用的是实力,无忧公主用的是巧力。
    “侧身”、“抖腕”,看来宛若一式,无忧公主施展时显然是那么从容轻松。
    “娃娃脸”发出了一声吼叫,整个身子空中飞人般地已被掷了出去。“碰”的一声,撞在了山壁上,当场溅血而死。
    无忧公主以快速手法一连伤毙了三人,看来兀自余怒未息。
    她预忖着这片山陌岸边,一定还埋伏着对方的人,只是担心着坐舟的走失,不得不从速赶回,遂即施展身法,循着岸边一径快速赶下去。
    所幸,这条沿江岸道并不十分难走,河道虽然狭窄,但江面上并没有别的船,追下去一程,已看见自己乘坐的大船在望,就在她顾盼前望之际,一艘快舟已悄悄涉水,自相反方向遁去。
    无忧公主忽然发觉,正待追踪上前,可是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不禁使得她为之一怔,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下再也顾不得追赶敌船,一径施展轻功,倏起倏落自岸边追随着自己那艘大船快速赶下去。
    以她身法之快,自是不消一刻已追到近前,施展出“凌波虚渡”的极上轻功,赶到了大船,人不知鬼不觉地蹑入了大舱。就在她脚尖方一踏入大舱的一霎,已被跟前所见吓得呆住了。
    原来这间严禁外人出入的大舱里,这时竟然多了两个持剑的红衣武士。
    只凭背影一眼所见,即可认出来,来人正是隶属皇族的“内厂”武士。
    无忧公主最最担心的事情毕竟发生了,刚才只顾着追伤敌人,却没有想到竟然中了敌人的“诱敌”之计,眼前一家老小,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个陡然兴起的念头,只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以至猝然发觉到两名持剑武士的背影,徒然惊惶而不知所措。
    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使她缓过了念头。
    奇怪的是,那两个大内武士,竟然也同她一般模样,站着不曾移动,二人虽然手里都拿着剑.也曾作出了跨步前进的姿态,妙在那只抬起的脚,却只是停止在半空中,始终不见放下。
    平静之后的无忧公主,立刻警觉到了事情的蹊跷。
    再定了一下神,她确定面前的两个人敢情已不能移动,如非是存心做作,那么就只有一个结论:被人点了穴道。
    后一个念头一经兴起,更不禁使她由心底打了一个冷颤,当下身躯微闪,已到了二人身侧。
    两名武士敢情真的被人点了穴道:死穴。
    同一个显明的现象,眼睛睁得极大,脸色微微发黑,更特殊的是那双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却是其红如血,显然已积有过多的血。
    无忧公主内心的惊诧,自是不在话下,她试着向其中之一推出一掌,用了三成劲力。
    掌风过处,左面直立的武士微微前倾,随即倒了下去,发出了“碰”的一声。
    舱门开处,史银周倏地自内闪出,乍见此情,大惊失色。
    无忧公主手指按唇,禁止他出声说话,接着转向第二具站立的尸身前,如法轻推一掌,那尸体一如前状,也倒了下去。
    史银周表情更糊涂了。
    无忧公主也不比他清楚多少,她身躯微闪,已进入内舱,一名衣衫深紫,头戴铜冠的长身武士,一手持着一口“厚背紫金刀”,另一只手正似在推动迎面卧舱的旁门。这间卧舱正是宫嬷嬷带着小主人所居住的那一间。目睹及此情景,无忧公主几乎全身发冷。
    所幸,她的判断够明够快,虽然一顾之间,却已断定,这紫衣铜冠武士,也同前舱那两名红衣武士一般无二,多半是被人点了穴了。
    “天哪!”无忧公主由不住心里暗暗呐喊了一声,也顾不得察看这铜冠武士死活,立时趋向门前,试着椎了一下门,里面还上着锁,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当下试着在门上轻叩了一下,轻声唤道:“宫嬷嬷!”
    门内立时应出了宫嬷嬷警觉的声音道:“谁?是公主么?”
    无忧公主轻声道:“小主人可好?”
    “好得很,睡得好极了。”
    说着房门打开,探出了宫嬷嬷满头灰发赤红的头脸:“公主你还没有睡……”
    才说了这么一句,一眼看见那个推门待进,手持大刀的铜冠武士,由不住吓得“哦”了一声:“公主,他……”
    “哼!”无忧公主冷冷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进去照顾小主人去吧。”
    “这……”宫嬷嬷咽着唾沫,看着当门的铜冠武士发呆:“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又是谁?”
    “嘘,”无忧公主小声嗔道:“闭上你的大嗓门,小心惊着了娘娘。”
    “是,是……”宫嬷嬷一面答应着,遂即收回了身子,关门下锁。
    无忧公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目光才转向面前的铜冠武士,只见来人有着一张长长的马脸,偏偏在长下巴上还留着一络山羊胡子,紫色长衣的左前胸处,佩有两枚闪烁着金光的金星。
    出身王族的无忧公主,自然很清楚这种标志所代表的意思,那是当今大内的“二品”带刀侍卫,这种人品的侍卫,连曹老头在内,全部皇族不过才二十四人,每人无不具有一身杰出的武功,身上所佩金星,各以品级决定多少,星数愈少,品级愈高,一颗星为一品,两颗星为二品,三颗星三品,四颗四品,似乎只有四品阶级。这类有“品”的侍卫是不轻易出走江湖,以其品级大可高居州府发号施令,地方官鲜有胆敢不买账的。
    正因为有了这番认识,才使得无忧公主心里格外吃惊,这一刹那心绪显然乱极了。
    假想之一:来人必然武技高超,可以想得到,他已经奔入内舱,却没有惊动史银周、新凤、宫嬷嬷,以及外舱马、杜二卫士任何一人。
    之二:这人手已触门,一旦入内,小王爷性命休矣,宫嬷嬷看来亦非其敌。
    之三:到底又是谁在此临危之一瞬,人不知鬼不觉地救了朱家满门上下,这个人武功显然高不可测,未免有点出神入化了。
    这么多的念头,一股脑地都涌了出来,使得这位一向秀外慧中、冰雪聪明的俏丽公主已有些心里忐忑,意乱神迷了。
    一旁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来。
    新凤一只手扣着钮子,睡眼惺松地走过来,倏地目睹及此,吓得呆住了。
    “公主……这是……”
    “哼,好睡性,差一点命都没有了。”
    说时,她闪身来到左面舱前,用随身钥匙开了房门,向里面探望了一眼,看见母亲高卧铜床,睡态安宁,两名内侍各居左右,也都睡态安宁,显然外面这些变故,里面的人是一个也不知道。
    无忧公主一颗心这时才算是放了下来,轻轻关好了门,她向着新凤招招手。
    新凤惊吓得趋前道:“公主……”
    “嘘!”无忧公主小声道:“到前舱再说。”
    新凤应了一声,匆匆向外面步出。
    无忧公主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铜冠武士,移步向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背衣,另一只手托向他的后腰,把他抬了起来,只觉得这个人身材僵硬,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僵尸”,遂即向外舱步出。
    大舱里,史银周与新凤惊吓欲绝地发着呆,乍见公主步出,俱都自位子上站起来。
    无忧公主把手上尸身放下来,看了史银周一眼道:“史大叔,你可认识这个人么?”
    史银周应了声“是”,遂立即走向尸身,细看了看,顿时脸色一变,道:“啊!”
    “这个人大叔认识?”
    史银周面现惊吓地连连点着头道:“卑职认得,他是‘紫狐’玄化。”
    “‘紫狐’玄化?”无忧公主思忖着点点头:“原来是他,我知道这个人!”
    史银周大感不解地道:“他是曹老头跟前四名最得力的高手之一,武功很高,怎么……
    怎么会……”
    无忧公王脸上也不禁现出了讪讪之色,微微苦笑道:“我们部太大意了,尤其是我,只顾一时追敌,却没有想到会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要不是暗中这个人插手帮忙,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史银周更不禁惭愧得低下头来。
    新凤纳闷地道:“暗中这个人?……公主是说暗中还有人帮着咱们?”
    无忧公主瞪了她一眼,新凤立刻发觉到自己的失言,这句话,问得大多余太幼稚了。
    史银周叹息一声道:“卑职一时失察,只想在床上养一下神,却没想到眼睛一闭竟然睡着了。”
    无忧公主摇摇头道:“史大叔不要自责,这两天每个人都付出了大多的精力,过度疲累,自然一倒下就睡着了,新凤还不是一样。”
    新凤剔了一下细细的眉毛道:“可是,外面都打起来了,我们怎么还睡得着?还睡得这么死?”
    史银周喃喃道:“我也是这么想,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无忧公主冷冷一笑:“没有什么好奇的。”
    她的眼神儿在二人脸上转了一转,自然而然地就吸引住了后者的目光。
    然后,她才缓缓地道:“第一,这三个人都有一身很好的轻功,他们是乘我出去追杀的时候偷偷进来的,你们当时正在睡觉,他们动作既轻,你们当然不会发觉。”
    新凤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问道:“可是后来他们动手总应该有声音……”
    “不是这样的。”无忧公主冷冰冰地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动手,以我看,暗中帮我们忙的这个人,武功才是不可思议的高,很可能他悄悄进来,不过是一举手之间,就分别把这三个人给料理了。”
    史银周慨然叹息一声,叹息中包含着无限惭愧。
    无忧公主很遗憾地轻叹一声,道:“想不到船行大江之内,竟然还会遇见拔刀仗义的高人。”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却被眼前一样物件所吸引住,身子微晃,翩然跃出,伸手由窗扇上取下一张布绢似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注视之下,才见上面龙飞风舞般地写着几行字迹:
    “无忧公主,小王命危,移掉而东,尚有可为。”
    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署名。字是写在月白色的绸衫一角,一勾一撇俱见功力。看着这张留书,无忧公主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
    这位目高于顶,一向自视极高的王族女剑客,虽然被暗中人首句戏笔所激怒,感到无限羞辱,看着手里的留字,默默不发一言,遂即转手把它递与史银周。
    史银周接过来细看之后,转手又交给新凤,新凤看后再双手送还朱翠。
    “真怪!这个人会是谁呢?”新凤直直地看着朱翠道:“公主,你知道么?”
    无忧公主缓缓地把这截布绢收好身上,脸上不着表情地道:“无论如何,这个人对于我们总算是有恩。我们早晚会见着的,倒也不必猜测于一时。”
    “可是,”史银周含有隐忧地道:“这个人主张我们往东去,公主明察。”
    无忧公主朱翠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也正是我的意思,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去鄱阳湖。”
    “哦!”新凤惊愣地道:“我们难道不要回家?”
    朱翠直直的眼睛盯住她,冷冷地道:“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想着回家。哼,家?你以为现在我们还有家么?”
    新凤脸上一阵发红,心里却触发起无限伤感,当时低头不语。
    “可是你记住,”朱翠叮嘱道:“这些话可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
    新风点点头表示知道。
    朱翠心里簇集着太多的事,想到了父亲的生死、母亲与弟弟以及自己此行的安危,内心顿时感觉到异常的沉重,她转过身子来,在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新凤忙着去张罗给公主倒茶。
    史银周打量着地上的三具尸体,请示道:“这三个人……”
    朱翠一双澄波眸子缓缓地在三具尸体上转过,徐徐地说:“史大叔先慢着发落,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地看看他们。”
    史银周应了一声,立刻把三具尸体仰面朝上地提到了无忧公主身前放下来。
    朱翠仔细地看了三个人的脸面一下,道:“史大叔,请你验看一下他们三个人的额头,哼!我想这就是他们致死的关键了。”
    无忧公主朱翠这么一说,才使得史银周忽然注意到,敢情死者三人有一个共同的象征,那就是三个人每人前额眉头都深深地蹙着,以至于形成了深深的一道痕迹。
    当时聆听之后,史氏遂即动手验看其中之一,他轻轻分开了这人眉头,赫然发觉到一道浅浅朱痕陈现在这人两眉之间,状若“悬针”。他立即验看第二具、第三具,三人形状完全一样,每人两眉之间处,俱都有一道浅浅朱痕。
    不需要再告诉朱翠,她已经看见了。
    “我没有猜错!”朱翠缓缓说道:“他们果然是死在这种手法下的。”
    “公主说的是……”新风端茶出,也留神聆听。
    朱翠轻轻呷了口茶,模样儿显得有点儿疲倦,看了二人一眼,她才缓缓地说道:“这是一种神秘的功夫,名叫‘定海神针夕’。”
    说到这儿,她的神色充满了惊异,接下去道:“这是一种极为玄奥的内家功力,比内功中的‘乾元一阳指’力,更要精进一层,运施这种功力时,并不须直接命中敌人眉心穴道,身上任何一处穴道部可以下手,因为施展的人本身有足够功力,可以借助本身所练的天磁真力,使对方全身血液聚集一处,炸开血脉因而致死。这种死症,唯一的现象,就只有眉心这浅浅的一道朱痕。”
    新凤吓呆了。
    “一掌飞星”史银周喟叹一声道:“好厉害的指力,若非是公主见解高超,卑职是万万认它不出的。”
    朱翠冷冷地道:“据我所知,如今江湖上,也只有‘点苍’一派的‘齐眉老人’会这种功夫,但是老人自从当年被‘雷火姑婆’伤了左腿以后,好像已经没有再听到过他的消息。
    莫非这一次他老人家亲自下山了?”
    史银周心里不胜诧异,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像朱翠这样的一个王府千金,竟然全身负有如此功力,一如她久居深宫,却又对江湖中事了如指掌,实在是匪夷所思,心里想着,一双眸子便不禁现出了疑惑。
    朱翠微微一笑道:“史大叔是奇怪我所知道的这些武林逸事和典故吧!”
    史银周抱拳道:“卑职不敢!”
    朱翠轻叹一声道:“一个拿起剑的人,很难再放下来,也许我一开始便不该习武,一旦我学会了武功,有了一身功夫,便很难再过于寂寞,这个家有时候便留不住我了!”
    史银周道:“公主这么说就错了,这一次如非卑职亲眼看见,也万万不敢相信公主竟然会有这么一身了不起的功夫,如非有公主同行,这一趟,可就十分之危险了!”
    朱翠苦笑了一下:“要不是我半年前出游金华,爹爹也许还不至于……”
    史银周咬牙切齿道:“这完全是马永成、谷大用、刘瑾这几个奸贼的陷害,像王爷这等好人,竟然也会被诬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真是天理何在?”
    刹那间,他义形于面,眸子里聚满了泪水,新凤也黯然垂下头来。
    朱翠轻轻一叹道:“这完全是劫数,哼!朱泰这个皇帝想不到昏庸到如此地步,偏偏我爹爹一脑子的忠君思想,直到现在还没有清醒。”
    才说到这里,却听得里面舱房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新凤立刻警觉道:“娘娘醒了。”
    朱翠示意史银周道:“快把这些清理了!”
    史银周以快速手法,匆匆把三具尸体拖到了自己房内,遂见隔断大舱之间的珠帘撩处,一个身材适中、眉清目秀、雍容华贵的妇人缓缓步出。这妇人虽然实际年岁已四十出头,可是也许身居富贵,平素又善于调养,看上去不过二十八九,顶多三十岁人。一身湖水色百结长裙,腰系碎玉绦,想系连日不胜舟车旅途之劳累,再加上心情的恶劣,略嫌清瘦的脸上染着重重的憔悴。
    随着她身后,一个年轻女侍双手捧着一碗香茗。
    朱翠忙趋身见礼,史银周、新风执礼甚恭地各自参见,中年妇人含笑点头道:“我只当你们都睡了呢,天还没亮,怎么都起来了?”
    朱翠道:“风大,船摇得这么厉害,睡不着,干脆就起来了,史大叔他们也在,我们商量着这一趟该怎么走。”
    因为娘家姓沈,在王府里,人家都称呼这位娘娘为“沈娘娘”。
    沈娘娘点点头,看了近侧的史银周一眼道:“这一趟,难为你了,马裕和杜飞他们两个呢?”
    “回娘娘的话!”史银周抱拳道:“他们两个在外面小心侍卫,娘娘放心!”
    沈娘娘缓缓坐下来,一只手轻掠着前额的秀发,轻轻叹道。”“但愿这一趟皇天保佑,能让我们安全地回到九江,见着了刘健,也好探听王爷这一次被解晋京的安危下落。唉,这几天我寝食不安,总觉得像是有大祸要临头的样子。”说到这里,她语音凄楚,滚动着晶莹的泪水,侧过脸来,看了女儿朱翠一眼。“我一直在担心,你爹爹的脾气,谷大用、刘瑾这些小人,早就居心叵测,万一要是中了他们的计,我们这一家,可又怎么是好?”
    朱翠强忍着心里的难受,赔笑道:“女儿想也许还不至于,娘娘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沈娘娘看了一下窗户,转向史银周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史银周道:“寅时刚过,还有一会才天亮,娘娘还是回房再休息去吧。”
    沈娘娘摇摇头道:“我睡不着。”转脸看着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可好?”
    新凤道:“少主人睡得很熟,宫嬷嬷一直在侍候着,娘娘请放心吧!”
    沈娘娘总算安慰地点点头,道:“这孩子,这几天好像也乖得多了,平常也听不见他吵的声音,大概他也看出了家里发生了事情。”
    朱翠道:“娘娘不要想这么多,天大的事情有女儿与史大叔他们来应付,女儿就不相信谷大用、刘瑾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沈娘娘默默地注视着女儿,徐徐地道:“那一年你游湖失散,我和你父王只当你遇见了坏人,被拐骗走了,只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却没想到离家八年以后又回来了,却学会了这一身本事。更没有想到,我们家会有今天的巨变,你的这一身本事,倒是正好用上了,这一切就好像老天早已经注定了似的。”
    说话之间,就听见舱外传来马裕的声音道:“报告统领。”
    史银周立刻向沈娘娘、公主抱拳告退,急步而出。
    沈娘娘一怔道:“什么事?”
    朱翠道:“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看娘娘您还是回房里歇着去吧。”
    一面说时一面向新凤施了个眼色,新凤立刻会意,站起来趋前道:“婢子扶侍娘娘进去吧。”
    沈娘娘看着女儿微微一笑,道:“你这孩子,想是有什么事怕娘害怕是吧?好吧,天还早,我就再上床躺一会也好。”
    新凤及两个侍女陪着沈娘娘转回卧舱,她们进去不久,即见史银周敲门而入。
    朱翠了他一眼,问道:“有什么事么?”
    史银周头微微一皱,道:“马侍卫发现有两艘大型快船迫近,不为道是什么路数,卑职一时也难以定夺,还请公主决定。”
    朱翠轻挑细眉道:“啊!”
    史银周已走过去,将接近后方的一扇窗户打开。
    朱翠道:“慢着!”
    史银周手扶着窗扇将开之际,聆听下忙行止住,即见朱翠双手同时微微扬出,悬挂在舱顶的一双琉璃吊灯,立刻为她掌风应势熄灭。
    史银周睹状暗暗叫了声惭愧,自己偌大年岁,半生江湖,竟不及对方一个少女遇事之细心谨慎。心里想着,遂即打开了侧后临江的两扇长窗。
    一片大江景色映入眼前,虽系夜晚,但当空秋月皓如银盘,流光似霜,渲染得大江内外更见俏丽,江水拍岸处另具肃杀。
    不须史银周的指点,朱翠立刻发觉到那两艘认为是可疑的船。
    那是时下颇为流行的平顶虎头快舟,船身颇大,绝不在自己等所乘坐的这艘大船之下,月色虽好,亦难以得窥全豹,只觉得二船左右沿江而驰,却在船头部位竖立着一尊高有半人的巨大灯座,还有孔明远射照灯,只是此刻并未亮起。
    史银周注视着朱翠道:“公主以为如何?”
    朱翠冷冷地道:“这还用说!不过,我们先沉住气,看看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
    史银周应了一声,刚要抱拳告辞。
    “史大叔!”朱翠眼珠子一转道:“我忽然想起来了。”
    史银周道:“公主有什么差遣?”
    朱翠道:“请大叔吩咐船家,就在这里下锚!”
    史银周一愣道:“在这里停船?”
    朱翠点点头道:“对,船泊江心。”
    史银周想了一卜,立刻明白,应了一声,随即向舱外步出。
    紧接着“扑通”水响之声,大铁锚抛向江心。大船在水上摇晃了一下,打了半个转儿,随即定住不动。
    朱翠面向着后窗坐下来,远远地打量着那两艘大船,倒要看看他们采取什么态度。
    只见两艘平顶虎头快舟,悄悄地泊向岸边,就像是彼此事先早就商量好了的一样,都不动了。
    时值秋日,沿江芦花翻白,远望过去,宛若大片雪野,二舟泊处,正当芦花深处,如非事先密加注意,无论如何也是难以认出。
    “好狡猾的东西!”史银周直着眼睛道:“果然是冲着我们来的!”
    朱翠点头道:“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停一会儿再说。”
    史银周疑惑地道:“公主……”
    朱翠一笑,打断他的话题:“史大叔不必多问,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目光向辽阔的江水隙望着:“这么宽的水面,我想就算是曹老头轻功再好,有踏波而行的功力,也是难以施展,再说他们才在我和暗中那位朋友的手下吃过大亏,这一次绝不敢再轻易冒犯,我们只停上一些时候,对方人多,总会耐不住而显出一些痕迹的。”
    史银周道:“还是公主设想得周到。卑职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应该过去瞧瞧?”
    朱翠微微一笑道:“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不过,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还是稍安毋躁的好。”
    史银周应了一声,抱拳道:“卑职告退了!”
    朱翠站起来道:“史大叔多费心了,我想马、杜二位也应该休息一下了。”
    史银周应道:“卑职知道。”遂即告辞退出。
    大舱里顿时显得十分寂静,因为没有点灯,显得异常的黑暗,只有皎皎月色映自水面的波谲鳞光,才仿佛有些生机,泛动的光蛇,又似含蓄着无限的神秘,点点滴滴地启发着人的灵性。
    朱翠默默无声地倚身在一张藤椅上,尽量地把身心松弛,本意只是想练习一下吐纳功夫,静坐片刻,以却疲意,无如才调息片刻却自感觉到一阵浓浓的睡意。
    自从家门猝生变故以来,这几天她根本就不曾好好地睡过一觉,双眼一合,立刻进入睡乡。
    然而,像她这种身负奇技的非常人,即使在浓重的睡乡里,也都保持着几许的自觉。
    原来大凡一个研习内家功力的人,在其本身功夫达到一个相当水平之后,都自然能形成了一种功能保护自己身体的气机,内行人称之为“游潜”,其功用要看本人功力之深浅而决定,这种“护身游潜”,主要在防护猝然加诸本体的攻击之力迅速地有所反应,也就是某些人所谓的“内力感应圈”。一般练武者,如非精于门槛,有名师指导,即使穷毕生之力,也难以达到如此境界,当然这是一种至高的内家功力境界。
    朱翠显然具有这种功力境界,虽然在沉睡之中,也可保持着相当的自我。
    随着她均匀的气息,本身的那个感应气圈,渐渐地向外扩大,到了一定的限度,才行自止。
    短时间的酣睡,为她带来了精力的复苏。
    忽然,一种尖锐的东西,试探性地正自向她护身的“潜力圈”有所突破。
    朱翠蓦地一惊,睁开了眼睛。
    一只肥大的老鼠,正自立在舱中,好奇似地向她打量着,鼠的感应力,在任何一方面来说,都是极具敏锐的,也许它对于发自朱翠本身那种离奇的气圈感到奇怪,正自试图突破,想不到却因此而使朱翠警觉。不待朱翠坐好了身子,那只老鼠已迅速地逃开一旁。
    朱翠怦然一惊,倒不是惊于这只老鼠的出现,而是惊于自己的沉睡,大敌当前,些许的疏忽,就足以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
    心念一动,她正想站起身子来。就在此时,身边仿佛轻轻响起了一点水花声,这个声音,如非她处身极静,再是所坐的位置过于接近窗口,万万难以听出。
    朱翠本能地把身子向后倚了一下,使自己的身子恰恰遮掩着窗扇内侧,如此也就正好对窗外的景象一目了然,随着那片水花之后,一颗人头徐徐地自水中探出,由于双方距离过于接近,朱翠甚至于可以清晰地听见发自那人嘴里的喘息声。
    月色下,并不能看清这个人是一副什么样的长相,却能辨出他闪露着炯炯凶光的一双眼睛。
    朱翠所坐的这个位置,本可一举发出掌力,置对方于死命,但她却计不出此,倒要定下心来看看他到底是何居心。
    这人想系受过严格的水功训练,由于外舱上有史银周与马杜二卫士的注意防守与观察,只要略现端倪,势必逃不过此三人的眼睛,而他却能一径地顺利接触来船,如非朱翠及时醒转,也几乎为他瞒过。
    两方船舶距离既是如此之远,设非这人具有极深的水功,擅于长时潜水,那是万难接近到这艘大船近侧来的,能具有如此长时闭气功力之人,当然绝非是泛泛之辈,朱翠在未认清对方来意之前,更加谨慎出手。
    随着水波拍打在船舷的起伏势子,这人并不忙于行动,一面喘息,一面转动着那双机智的眼睛,脸上随即现出了狡诈的阴笑。
    大概他窃喜于自己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竟然来到了大船,尤其意外的是后舱的窗竟然是敞开着,不啻更予自己有可乘之机。
    经过了相当时间的一番观察之后,才见这个人自水里探出了另一只手,两只手轻轻扳着船边,缓缓把身子升起来,直到整个身子平平地与船舷平贴为止。等到他做好了这个动作之后,如非事先即以注视着他的一切,连朱翠也几乎分辨不清。
    渐渐地一双脚由窗外探入,接着双腿、小腹,进而全身,蛇也似地都进来了。
    现在朱翠所处身的位置,恰恰就在这人的背后,彼此距离伸手可及。
    朱翠在对方现身之始,早已经提聚内力,聚之于双掌,确信在一举手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可置对方于死命,是以,眼前情形虽然大有迫在眉睫之势,她却并不惊慌。
    那人一身黑色的油绸子水衣靠,两腕两膝处,俱都经过一番绑扎,是以看起来显得极其利落。
    朱翠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下手处理对方,却见那人已蹲下了身子。
    他面前是一张摆设在大舱中央的方桌,正好用以掩身,在他背后紧紧插有一柄薄鞘的细窄长刀。
    这个人自一现身起,即处处显着机智,可笑他一心全意只是注意着前面的一切,对身后最以致命的煞星,却是未能顾及。
    朱翠仍然耐心地等待着,倒要看他是什么居心。
    这人在蹲下少事观察之后,随即探手入怀,须臾摸出了一个扁扁的盒子,又拿出了一根细细的管子,装接以后,即成一个可以口衔的喷盒。
    朱翠禁不住心里为之怦然一动,暗忖着莫非这个家伙是想施毒还是用迷香之类的什么下流手段不成?一念之及,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果然,这个人在装配好手里的小小喷匣之后,东张西望了一番,身子微微前耸,一个轻快的前窜之势,纵身七尺以外,已接近向内舱入口。
    到了这个时候,朱翠自然是再也难以保持镇定,当下霍地自暗中站起身来。
    虽然是一个不闻声音的动作,却足以使前面那个人有所惊觉,一腿前跨,翩然侧身,“唰”的一声,这个人已把身子转了过来。
    当他猝然发觉到面前的朱翠时,禁不住大吃了一惊,足下一个踉跄,向后面退了一步,接着脚尖用力一点,猛可里直向敞开的船舱跃出。
    朱翠一声轻叱,双掌同时向外封出。
    她早已蓄势以待,双掌推出,虽然未必是十成功力,却万万非比等闲,随着她递出的掌势,整个船舱都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
    这人想是猝然领略到朱翠的掌力,感觉到难当其锋,身子就空一个倒折,落了下来。
    整个大船再次起了一番震动。
    这人忽然惊觉到朱翠的不可轻侮,发觉到不妙,右手后翻,已把背在后背的那口细长窄刀拔在了手上。
    朱翠冷冷一笑,身子徐徐向前逼近了两步,即有大股的力道,自她躯体内逼运而出。
    来人显然不是弱者,正因为不是易与之辈,才会在一接触朱翠身上所传出的无形力道之后,立刻发觉到大为不妙,那张原本就十分白的脸上,更形苍白。
    “你!”说了这个字,他忽然口衔喷管,用力地吹出了一口。
    黑暗中看不清他到底是喷些什么,总之,有大股烟雾由那个小小的匣子里喷出来。
    也就在同一个时候,新凤恰恰由内舱奔出。
    朱翠一惊道:“新凤注意!”
    她原本想提醒新凤,要她暂时闭住呼吸,只是还来不及说出下文,新凤已着了道儿,顿时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朱翠心惊之下,足尖飞点,快速把身子欺过去,那人却伺机把握注此一刻良机,身子再次腾起,直向窗外掠出,朱翠一个拧身,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心存厚道,右手撩出,竟然运施出久已不曾施展的“乾坤翻云手”来,掌势一翻,劲力十足,轰然大响声中,连带着那人一声凌厉的长嘶,“扑通”坠人江水。
    朱翠赶向窗前,但见浪花滚滚,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踪影,忖思着他必已沉尸江心,万万不会再有活理,心里未免有些悻悻。
    她原意是想擒住对方一个活口,好问知敌方一切以及父亲真实下落,却想不到一时情急,仍然是送了对方性命,未免有些懊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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