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公主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十八
    晨雾似云似烟,迅速地在江面上扩散开来。
    远处地平线上那轮老日头早已跳出来了,霞光万里,把大地照得一片通明。
    霜溶化了,蒸腾出淡淡的那种白烟,透过这层淡淡的烟气,所见的一切常常是朦胧的、扭曲的、颤抖的,只要你够仔细,你便能常常发觉到,这种纯属大自然的美是无处不存在着的。
    大柱子牵着牛,远远地由草地里趟过来,一直来到了江边。
    这地方搭有沿江的棚驾,专供客商歇脚候船所用,然而也许时间太早的关系,整个棚子冷清不见几个人。
    两个乞儿,蜷身在长板凳上睡觉。一个作早市的伙计,正用打湿的稻草蘸着热水在擦洗炉灶桌椅,那边一个老嬷嬷扇着巴蕉扇子在升炉子,冒起来的黄烟足有几丈高,大好的空气都被她弄混浊了。
    大柱子牵着牛来到了附近。
    正在擦炉灶的伙计看见他,龇牙笑道:“嘿!看谁来了,大柱子这么早就来放牛了!”
    扇扇子的老婆婆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搭腔,低下头继续升她的炉子。
    大柱子来到了近前,看见了那个伙计,敢情他们原来认识,见状笑道:“二锤,你在这里呀!”
    被称为“二锤”的那个伙计嘿嘿笑道:“可不是吗?要吃什么吗?太早了,烧饼烤上了,还是过一会才出炉!”
    大柱子道:“不急,我只是来接我三叔,啊!对了,你看见渡船来过没有?”
    二锤道:“早着呢!第一班船也要大半个时辰才到呢!”
    大柱子听说还没船来过,心里倒是安了。
    二锤道:“你不在地里干活,到这里干什么?”
    大柱子道:“地里土都翻了,只等着老天爷赐一场大雨,来年就好下庄稼了!”
    二锤一面干他的活儿,一面搭讪着道:“不知道你还有个老叔,他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
    大柱子心里一动,道:“我三叔是个瞎子……”
    “噢!是个瞎子?”
    大柱子点头道:“是呀!你看见过这个人没有?”
    二锤怔了一下道:“你老叔多大了?五十来岁,穿个黑大褂,手里拿个白木头棍,嘴里怪腔怪味地吹个笛子?”
    大柱子一惊心说道:“糟了!”
    他赶忙道:“对对对……就是这个人,咦,你怎么知道?”
    二锤嘻嘻一笑道:“傻小子,你来晚了,你老叔昨天夜里就来了,一个人来回在这里走了好几趟,吹的那个笛子都快把人给烦死了。”
    大柱子急得瞪大了两只眼道:“糟了,你知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二锤道:“这个,好像听见他在问路,至于去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大柱子急道:“他问什么地方?”
    二锤摇着头道:“那谁知道呀!人又多,他又不是问我,反正我想也走不了,瞎子他还能跑多远?”
    大柱子发了一阵子傻,还不死心地道:“他问谁?你知道吧?”
    “不知道!”二锤道:“天都黑了,谁能看这么清楚,你到别处问问去吧,也许有人知道。”
    大柱子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出去,牵起了他的牛。
    二锤大声道:“多打听打听,一定有人看见他!”
    大柱子点点头,牵着牛顺着江边往前走,心里盘算着要是姓邵的那个老人知道了一定很失望,他必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才会要见这个瞎子,偏偏却把时间给算错了,以至于彼此错过。
    他又想到了姓邵的老人对自己的好处,原本想能为他作点什么,却没有想到……心里想着,脚下却是没有停,恍恍惚惚的也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忽然他心里一动,暗忖着姓邵的老人既然关照要我沿江吹笛,原是以为那个瞎子会坐船来的,现在既然他早已经来了,我何不在大街之上吹吹,说不定会被他听见也不一定。这么一想甚觉有理,当下不假思索,由身上取出了那根短笛,就口吹了起来。
    静静的早晨,笛音悠扬,几里路以外都能听见。
    大柱子也没有一定的去处,反正走到哪里吹到那里,这样走着吹着,总绕了有大半个时辰,吹笛子吹得腮帮子都疼了。
    他把牛在路边一棵竹子上系好,找了个石头墩儿,刚刚坐下来吹了两声,蓦地只觉得背上被一个生硬的东西顶了一下,还是直疼!大柱子“啊晴!”叫了一声,回头一看,敢情一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清清瘦瘦的一张长脸,头发黑黑密密地紧贴在前额上,却只是短短的一丛,这年头男人留短发的还不多见,乍然一看,大柱子真不禁吓了一跳。
    这个人似乎也正在看大柱子,翻着一对白果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
    大柱子一惊之下,霍地向后面退了一步。
    “你是谁?”
    “嘿嘿!”这个人冷森森地笑着:“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你却反而问起我来了,你又是谁?”
    “我……”大柱子呆了一呆:“我叫大……柱子!”
    “大柱子!”这人沉着声音道:“大柱子又是谁?”
    “大柱子就是我嘛!”话声未完,只听见“啪”的一声,一只手腕子已被对方鸟爪子一般的瘦手抓住了。
    别看他人瘦,这只手上的劲头儿还是真足,五指力抓之下,简直像是一把铜钩,大柱子感觉到这只手上的骨头都快要碎了。
    “啊,”大柱子痛呼了一声,害怕地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短发瘦汉一言不发,另一只手“叭!”一声摸在了大柱于头上,接下去摸在他脸上、身上,一阵子摸索之后,脸上的神色才似缓和了下来。
    大柱子这时才忽然看出来了,敢情对方是一睁眼瞎子,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心里一阵狂喜。
    “啊,原来你就是那个瞎子!”大柱子笑道:“我正在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手上加了一把子劲道:“说!”
    大柱子疼得直瞅牙:“啊唷!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瞎子冷哼着道:“我跟你也不认识,你找我干什么?”
    说话的口音,怪里怪气的,大柱子简直是听不大懂,也难怪,对方一嘴南方口音,不是温州就是宁波,也许是地方跑的多了,还揉进了一点北方的宫话,要不然就是扒了大柱子的皮,他也是听不懂个字。
    大柱子越看对方那对凸出的瞎白果眼珠子,心里是越害怕,心里一怕,嘴上可就不大得劲儿,牙床子只是咯咯直打抖。
    “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说……”大柱子道:“是有人要我来等候你老人家的。”
    “嗯!”瞎子神色又缓和了下来:“这个人是谁?”
    “这……我也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
    “不……”大柱子真有点昏了头:“我……知……知道!你老人家先放了手呀,我还有东西要给你看呢!”
    瞎子一对白果珠子咕噜噜地直打着转,那张瘦脸上的肌肉,忽然像是凝住了一样,大柱子忽然觉出他那对耳朵敢情能自由移动,就在这一霎,忽上忽下地移动了好几次。
    大概他在判断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外人,冷笑了一声,他道:“这附近有没有人在?”
    大柱子四下打量了一眼,摇头道:“没有。”
    “远处呢?”
    “远处……”大柱子又打量了一下道:“远处当然有人,不过隔得很远。”
    “是在看我们么?”
    “不,只是走路的人!”
    瞎子这才点点头,松开了紧紧握住他的那只手。
    “什么东西你要给我看的?”
    一面说,瞎子一晃手,已把大柱子握在手上的那根笛子抢了过来。
    大柱子一惊道:“咦,你……”
    瞎子不说话,把手里原来拿着的那根马竿儿用力插入地面,两只手在笛上一阵子摸索,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笛子你是哪来的?”
    “是一位老大爷交给我的,他要我到江边去吹,说是只要你一听见笛子声音,就会来找我的。”
    “这位老大爷还有什么东西要你交给我看么?”
    “啊,有有有!”一面说,大柱子随即由身上摸出了那个玉扳指,递上道:“还有这个。”
    瞎子接过来细摸了一遍,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一面说,他随即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大柱子。
    “你说说看,这个老大爷是什么一副长相?”
    大柱子收下了笛子和扳指,一面思索着道:“总有七八十岁了吧,和你老一样的瘦。”
    瞎子点点头道:“算你对了。”冷笑一声,他喃喃道:“我原来跟他约好见面的地方是在‘白桑轩’,他为什么不遵守呢?”
    大柱子怔了一下喃喃道:“噢!原来是这样,你也许误会了他老人家啦,据我所知,他本来是要到白桑轩去的,只是因为那里来了很多人,所以他老人家就临时改变了主意。”
    “原来是这样。”忽然他脸色一变:“你说白桑轩来了很多人?”
    “是呀!人可不少呢!”大柱子道:“来了总有一两天了,这些家伙一直赖着不走,也不知是干什么的?”
    瞎子嘴里喃喃道:“糟了,这么说,我是不该去那个地方的。”
    大柱子道:“你说什么?你已经去了白桑轩?”
    瞎子点点头,接道:“刚才我去了一趟。”
    大柱子道:“那……你可看见那些人了?”一想不对,赶快改口道:“噢,我忘了你大爷是个瞎子了,对不起,对不起!”
    瞎子倒不以为忤,冷笑道:“废话少说,那位老大爷现在哪里,你知道么?”
    “当然知道!”大柱子喃喃道:“我就是要带你去找他老人家的。”
    “带路!”一面说,瞎子就手由地上拔起了那根马竿儿。
    大柱子点头道:“好好好!等会儿,我得牵着我的牛。”
    瞎子点点头说道:“你原来是个放牛的。”
    “那倒也不是,只是给人家干粗活儿的。”一面说大柱子已牵了午,回头一看,敢情对方寸步不离的已跟在了后面,他虽然是个瞎子,可是动作可一点也不含糊。
    “你走你的,别管我!”瞎子冷冷他说道:“丢不了的!”
    大柱子答应了一声,牵着牛往前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再回过头来才发现到瞎子才开始起步,双方距离有三四丈。
    瞎子似乎知道他停下了脚步,只管挥动着手上的马竿儿催快,大柱子只得脚下加快,一路向前行进。
    就这样一前一后,足足走了有一盏茶时间,眼前算是脱离了市集,来到了荒芜的农村,四面全是秋收之后的废置庄稼,地上堆着早已干透了的麦秸、高粱秆子,在当空秋阳的照射下,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息。
    大柱子站住了脚,一回头对方已在眼前。
    “快到了吧?”瞎子说:“这是什么地方?”
    大柱子道:“这是李家庄,再下去就到了。”
    瞎子点点头催道:“快走吧!”
    大柱子牵着牛快步前进,前面有一道沟渠,过去,雨季来时是盛水用以灌溉田地的,现在干旱得滴水全无,总有三尺来深。
    大柱子牵着牛跨了过去,回过头来想招呼对方注意,可是转念一想,倒要看看他是否够机灵,怎么过来?这么一想,到嘴的话又吞到了肚子里。
    即见那个瞎子一路晃里晃荡地走过来,他虽然带有一根随身的马竿儿,却并不用它像一般瞎子那样走一步探一步,却把它夹在腋下,以备不时之需。
    走着走着,已临近到那道沟渠之前,大柱子静静地注视着他,见他高高抬起的一只脚,刚刚要踏下去的一瞬,蓦地在半空中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他腰身一拧,瘦长的躯体在空中陡地打了个旋风,呼的一声,已飘了过去。
    看到这里,大柱子不由吐了一下舌头,暗忖道好家伙,敢情这个瞎子身上还真有功夫,怪不得刚才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就像一把钢钩似的。
    想到这里正想转身前进,身边上“呼”的一声,那个瞎子疾若飘风地已来到了面前。落地、出竿,敢情手法极快,“噗”的一声,手中马竿已点在了大柱子心窝上。
    大柱子害怕地“啊”了一声。
    瞎子睁大了一对白果眼道:“小子,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可恶!”话声一顿,只听见“叭!叭!”两声,大柱子脸上已吃了两记耳光,打得还真不轻,大柱子身子晃了一下,差一点摔了个跟斗。
    “记着,再这么恶作剧,我就打断你的腿,可恶!”马竿用力一顶,大声道:“走!”
    大柱子被打得心里直恼火,可是确实也是怕了对方,聆听之下,只得转身继续前进。
    一个头戴着竹笠的野汉子垂着头,牵着一头牛,由身后跟了过来。
    大柱子还待招呼,瞎子已放下了马竿,眨着一对白果眼冲着来人凝神静气地瞪着。
    那个人头也不抬的牵着牛过去了。
    大柱子刚要起步。
    瞎子道:“慢着!”
    随即转向大柱子道:“这个牵牛的人,你以前见过么?”
    大柱子摇摇头道:“没有,不过,我没看见他的脸。”
    瞎子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大柱子盯着前行人后影道:“过去了,到林子里面去了。”
    瞎子冷冷一笑道:“我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是耳朵却灵得很,这个人脚下穿的不是草鞋,是布鞋。”
    大柱子怔了一下道:“这……我倒是没有注意,你老管他穿什么鞋干什么?”
    “穿布鞋放牛?”瞎子用力眨着一对瞎眼:“没听说过,我们快走吧!”
    大柱子也怕耽搁得时间大久了,瓦窑里那位主子着急,随即快步前进,瞎子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穿过了一片稀疏的林子,眼前这片地方就是刘家庄了,大柱子轻车熟路地一直前进,约莫半盏茶后己来到了瓦窑地头。
    大柱子站下了脚步,瞎子也来到了面前。
    “看见没有?”大柱于手指着前面那片瓦窑:“就是这里了。”
    瞎子冷笑道:“小子,你明知我看不见,他妈的!”
    大柱子吐了一下舌头:“我忘了。”
    他用手在牛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把牛赶到了一边,三步并两脚往前面跑过去,嘴里高声叫着:“老大爷我把你要见的瞎子给带来啦!”
    身后瞎子怒声道:“他妈的小子你叫什么叫!”
    说话时身形一飘,极其快捷地已来到了大柱子身后,举起马竿正要往大柱子背上打。
    一扇矮门突地敞开来,那老人现身道:“算了,左先生么?快请进。”
    瞎子一听见邵老人的声音,举起的马竿立刻放了下来,连连眨动着那双瞎眼。
    “是邵老兄么?久仰久仰!”一边说匆匆赶上几步,四只手随即握在了一块。
    邵老人像还是第一次见过对方,一面握手寒暄,一双眼睛却上上下下地把对方打量了一遍,同时目光四下扫了一下,下见外人,随即拉着瞎子进入屋内。
    “大柱子,烦你在外面看看,有什么动静通知我一声。”说了这句话,邵老人就把那扇矮门关上了。
    大柱子傻呼呼地本来还想跟进去看看他们到底是弄些什么,现在邵老人交给了他这个差事,只好在外面把风了。
    瞎子睁大着一双白果眼,背靠门并不先坐下:“邵老哥,我们可是第一次见,你的大名我久仰了,只恨我这双眼不能面瞻阁下风采。”
    “左先生太客气了,”邵老人推过一张椅子道:“这地方没有外人,先生请坐!”
    姓左的瞎子在进门之初,已四下凭听觉仔细辨察过一番,他确定这里只有对方一人,心里才算略为安定。
    邵老人推过椅子来,他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
    “江湖上盛传老哥你大义磅礴,二十年来,老哥为那一宗宝藏,料必是心力交疲,吃尽了苦头,瞎子实在是十分的感动!”
    邵老人深深一叹,目涌泪光道:“这件事弄得当今尽人皆知,很多昔日道义之交,在知悉此事之后,竟然都误会了我的为人,以为我邵一子是贪财忘义之人,诚令人为之痛心,事实真相如何,也只有望之将来,此刻是寸心天知了!”
    瞎子点点头道:“一个人只要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稳,别人说什么又何必管他!”
    “左先生说得是,”邵一子叹息一声道:“我们言归正传吧,江湖上对于这宗‘雪山藏宝’传说不一,不怕先生见笑,我虽穷多年钻营之功,至今犹是一知半解,正因为如此,对于这笔传说中数目惊人的宝藏,犹不敢持以全信,先生的见解如何?”
    “哼!”姓左的瞎子喃喃地道:“如果我也只是仅凭猜测,或是一知半解,也就不必来了!”
    “这么说先生是宁可信其有了?”
    “宁可信其有?嘿嘿,邵大侠,这宗宝藏是千真万确的,其真实的程度,就好像我二人如今活在世界上是一样的。”
    “先生说此话,是凭……”
    “凭我的这双眼睛。”
    瞎子那双白果眼忽然睁大了,在黑色的瞳子里,现有两个白点,邵一子心里一动,想到了这双白点正是致其瞽目的原因。
    瞎子冷冷笑着:“老哥,请你相信我,我这双眼睛就是因为看见了当今世人最大的一笔宝藏财富之后,才变瞎的。”
    “啊,这么说,左先生你莫非已经发现了?”
    “我不是发现,”左瞎子木讷的脸上猝然现出了一抹凄凉:“信不信由你,我是亲自参与其事的七十二名武士之一。”
    “七十二名武士?”
    “啊!”邵老人脸上闪出了一片神秘的微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说,你是埋藏宝物的七十二名藏人武士之一!这么说……”
    左瞎子一愣道:“咦!这件事你怎么知道?”
    邵一子含笑道:“刚才我已经说过,我曾经为了这卷宝图花过无限精力,这点认识是有的!”
    左瞎子拱了一下手,道:“难得,难得!”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可是这么一说,却有些不对了,宝图说明上记载埋宝者仅七十二名藏人武士,均系布达拉宫侍节有年之武士,先生你……”
    “不错!”左瞎子打断了他的话接下去道:“邵大侠是因为见我是一汉人,而感到与情不符吧?”
    邵一子点头道:“先生请说!”
    左瞎子冷冷一笑,缓缓抬起了头望向屋顶,这一霎,他那张瘦脸上交织着无限悔恨与感伤。
    “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是我这一生最感到痛心的往事,但是,”左瞎子几乎是狞笑他说:“我如果不说出来,就万难取信于你,我们就长话短说吧。”
    邵老人长叹一声道:“有什么话先生但说无妨,你我都已是这么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在当今人世又能有多少停留?说出来吧!”
    左先生冷笑着频频点着头。
    “布达拉宫第十三世老王时,曾经用过一名汉人武师,充当教习,训练宫中武士,也正是那一年起,宫中才有至今的武士相沿。”
    “不错!”邵老人点头道:“这是见诸‘布达拉经’的事实。”
    “你还记得那名汉人的姓名么?”左瞎子瞪着一双白眼,某种渴望意识地看着邵老人。
    老人一怔道:“这……让我好生想想看……啊……啊……有了,这人姓左。”
    目光一亮,惊奇地注视向对面瞎子:“难道是……你……啊……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左瞎子道:“那人叫‘左汾’。”
    邵老人点头道:“不错左汾,我记起这个人来啦!”
    左瞎子道:“他就是我的祖父!”
    “啊!昭老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原是十分迫切地要确知宝藏的一切,然而显然证实眼前此人之身分,毋宁更为重要。
    左瞎子道:“先祖蒙布达拉宫老王垂青,待为上宾,自此离开故乡宁波,十年后回乡,适逢先父故世,先祖不得不把我们母子一并接到布达拉宫居住,这就是我留在布达拉宫的原因。”
    “原来如此,可是,”邵老人忍不住问道:“那埋宝一事,却是第十三王死后十几年的事了!”
    左瞎子点点头道:“一点不错,也是先祖死后二十几年的事了。”
    邵老人不再发问了,他相信对方会亲口说出这件事情的本末前后。
    左瞎子低低咳了一声道:“那时我已是二十七岁,由于在宫中住了这么久的时间,自然说得一口好藏文,又因为幼承祖父教导,学了一身武艺,那时确是不可一世,惟后来的继王都因听了手下大臣的谎言,说是汉人不可信任,竟然狠下心来将我母子赶出了宫外。”
    左瞎子忽然站起来道:“你这地方可靠不可靠?不会有外人接近吧!”
    邵老人单掌轻出,虚掩的一扇窗子应声而开。
    窗外一片秋霭清辉,不见闲人。
    “放心吧!”邵老人道:“这里没有外人,你说吧!”
    左瞎子叹了一声道:“我那时年轻气盛,原以为可像祖父一样在宫中充当总教习一职,没想到却遭致驱逐宫外,心中实在气忿,而就在这时,宫内传出甄选武士之事,说是七十二名。”
    “后来我才知道,选出来的七十二名武士,是用以搬运宫中所储藏近十年的金银珠宝。
    据说,宝藏藏在雪山一处隐密的地下洞穴,”左瞎子喃喃道:“原来那时风闻朝廷要进兵西藏,藏王十分害怕,才听从大臣之计,把千年积藏宫中的财宝,统统搬移,埋藏地下,这一切的一切,都由宫中一名藏族策士用专属王族通用的奇异文字记述在一卷羊皮之上。”
    邵老人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暗道原来如此。
    瞎子道:“那种文字确是稀奇古怪,即以当时宫中而论,知者也不过三数人而已,而我却是这三数人之一。”
    “啊!”邵老人不得不发出惊奇的呼声。
    “那是因为我祖父的关系。”瞎子说:“实在是第十三老王太相信我祖父了,我祖父也传授了我。”
    左瞎子叹了一声道:“那卷羊皮上记载着详尽的宝藏出入之处,一直是十四王所收藏,然而后来由于第十四王的暴毙,这卷羊皮也就离奇失踪了。”
    邵老人点点头,十分肯定地道:“并没有失踪,因为它就在我的手上。”
    左瞎子点头道:“我希望你所收藏的是真的,因为这多年以来,我已鉴定过五件,都是假的,一些江湖不肖,竟然造了许多假货出售图利,可恨之至!”
    邵老人道:“我所收的这一卷不会是假的……尤其是与你说的这些话细一对证之下,我便已确切知道,这是真的了。”
    左瞎子叹了一声道:“我就快要说完了,我刚才说到……”
    邵老人道:“七十二卫士藏宝,以及第十四王的暴毙。”
    左瞎子点点头道:“不错,我那时却是年轻气盛,一来怀恨十四王将我母子逐出宫门,二来对于那批传说中的珠宝颇为好奇,倒也不是心思染指,因此暗中动手,将原有七十二武士之一击毙,乔装成他的身分,混人武士丛中,参加了藏宝的行列。”
    邵老人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这么说那宝藏之处你是知道的了?”
    “老兄有所不知!”瞎子道:“我们这七十二名武士出发前后各以黑巾扎面,而且彼此监视甚力,来回所乘舟车亦是窗门紧闭,哪里能如意窥伺!”
    邵老人点点头道:“倒也是,只是七十二个人,人数太多了,难免不会生出事端。”
    姓左的瞎子点点头道:“老哥你想到的他们也想到了,就在我们完成了搬运宝藏工作之当日,一件怪异难忘的事情发生了!”
    邵老人道:“啊?”
    左瞎子苦笑道:“那一日晚饭后,我们正要离开现场的当儿,忽然大家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邵老人一惊道:“你是说瞎了?”
    左瞎子狞笑道:“不错,全都瞎了,原来第十四王早已防到了我们其中有诈,是以先下手为强,在我们汤食里放下了毒药,吃时无觉,在一定的时间发作,顿时双目失明,实在是防不胜防!”
    邵老人感伤地摇了一下头,道:“真是太毒辣了一点,这件事是在十四王暴毙之前还是之后?”
    左瞎子“嗯”了一声,用力眨着一对白果眼道:“让我想想看,嗯嗯!是他死前。”
    邵老人点点头微笑道:“我说是呢,因为当今第十六王,确实是笃政亲民,奉行仁政的好人,我料想他是不会干这种事的。”
    左瞎子嘿嘿笑了两声。
    邵老人皱了一下眉:“后来呢,难道瞎了眼就算了?”
    左瞎子点头道:“哼哼!你说这句话,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那个地方的情形,不要说七十二个瞎子了,就是七十二个正常的人,如果没有专人引导,也休想自由来去,山路太危险了!”
    邵老人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这么一说这些瞎子多半都葬身悬崖绝壁之间了?”
    瞎子点了一下头,冷笑道:“即使不摔死,也都饿死了,这其中只有我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邵老人点了一下头,他已经全盘了解了这件事的本末,因为事情不关宏旨,他倒也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知道对方怎么活下来的,其实以他之心细如发,见解微妙,即使对方不说,他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左瞎子似乎还在为着这件往事忿忿不平,只听他一连串声地大喘着气,一副咬牙切齿状。
    邵老人微笑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的气也应该平下来了,何况你已杀了那个元凶大恶,事情也就抵过了。”
    左瞎子一怔道:“你说什么?”
    邵老人一笑道:“难道第十四王的死,不是你下的手么?”
    左瞎子又是一怔,倏地站起来道:“你,怎么知道?你?”
    邵老人冷冷地道:“你不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已猜出来了,若论这个第十四王之所作所为,死了倒也不冤,只是若有这批财富,今日的全藏,也不至于穷困如此了!”
    左瞎子喉结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终因“自反而缩”,到嘴的话又吞回肚里。
    邵老人随即正色地道:“这批珠宝经我多年考据的结果,证明是千年来藏人辛勤所得,当今全藏限于天灾,生灵涂炭,朝廷无能接济,如果及时收到这批原来属于他们的财富,定能收起死回生的效果,所以……”他振作了一下,凌声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辞千山万水,千方百计与你联系,来此相会的目的。”
    左瞎子感叹一声道:“邵大侠说得是,真要能完成这件事,我瞎子也死而无憾了!”
    邵一子怅然道:“你我也都是这一把子岁数了,即使有所谓的‘上寿’好活,在人生又能有多少的逗留?若是能在死前完成这件有意义的壮举,也不负这有生一场,左先生以为如何?”
    左瞎子连连点头叹息不已。
    邵老人一笑道:“言归正传,现在该是我亮宝的时候,是真是假要凭你来鉴定了!”
    左瞎子点点头道:“好说,老哥请赐阅。”
    邵老人不假思索地由背后拿下了那个长形包袱,打开来取出羊皮纸卷,却不曾递过去,道:“请左先生移步赐教!”
    左瞎子道了声:“好说!”足下微划,已来到了邵老人面前,站立步位正是恰到好处。
    邵老人心里非常佩服。
    面前是一张八仙桌,羊皮纸卷就在桌面上摊了开来。
    “左先生鉴评,”邵老人道:“事关重大,请恕老朽凡事仔细了!”
    “好说,好说,应该,应该!”
    瞎子一面说时,马竿已放在桌边,伸出了一双瘦手,等待着摸索。
    羊皮图卷只摊了一半,另一半还压在邵老人手上,他目光锋犀地逼视着面前左瞎子,另一只手却是真力暗运,只要对方略存不轨,这一掌当机立断,就能让他尸横当场,此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邵老人行事之谨慎,于此亦可见一斑了。
    左瞎子那只手已将摸向图上,忽似有感地望着邵一子冷笑道:“老哥不必如此,瞎子若居心不良,管叫我天打雷劈!”
    邵一子心里一惊,内疚地笑了笑,那只蓄势的右手缓缓放了下来。
    是时左瞎子的手指已摸在了羊皮图卷第一行字上。忽然他愕了一下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邵老人一惊,顺手抓起了图卷,飘向窗前,探头外望,不觉微微一笑,道:“没事,没事。”
    又飘身回来。
    原来他探头所见,大柱子仍好好地倚在窑门上,抱着双手,看望着牛儿喝水,院子里静得很,不见一些声息。
    于是羊皮图卷再次地打开来。
    左瞎子抖颤的手指第二次摸在图卷的字上,嘴里念出了一串不见经传、前所未闻的怪异声音。
    念了几句,他顿下来,长叹一声道:“恭喜老哥,你得到了,这是真的不错!”
    邵一子道:“何以见得?”
    瞎子道:“我不是已说过了么,这种文字只有我能识得,那是不会错的了!”
    邵一子正要开口,猛可里空中传出了一声凄厉的猿啼,两条黄影有如脱弦箭矢般直向着邵老人与瞎子当头疾穿了过来。
    邵老人一惊之下,叱了声:“啊!”
    身形左闪,旋风般地向外撤出,自然他手里仍紧紧抓住那卷羊皮图卷。
    左瞎子的动作也不少逊。
    原来那只用以认路的马竿儿就放在桌边伸手可及之处,一个不对,他身子向后一缩,右手已顺势拿了起来,反手直向当空猴儿身上抡了过去。饶是这样,仍然没有伤着空中下来的那个畜生。
    只听得“吱”的一声,随着瞎子马竿扫处,那猴儿就像攀杠子一样地抓住了飞来的杖梢,就空打起转来,一面发出了尖锐刺耳的怪叫之声,其势颇是惊人。
    现场这一霎,变化颇大。
    邵一子身子闪开了当头猴儿的正面一抓,全身疾若飘风地闪向一边,不容他少缓须臾,面前人影一闪,一个本身比猴儿也高不了多少的小老头,已由窗外飞身而入。
    这个小老头身子乍然一现,嘴里一声怪笑,道:“老小子你到底现了宝啦,给鹅拿过来吧!”
    这老头儿手里施唤的竟是拖有银色长链的两个流星锤,每个锤都约有甜瓜那般大小,通体银光发亮。随着小老人的现身,流星锤闪出了匹练般的一道白光,劈头盖脸直向邵老人当头砸了过去。
    邵老人想不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事端,心里这口气实在出不来,这时乍见对方流星锤到,更不禁无名火起,左手倏地施展出一式分云手,“噗”的一声,已紧紧抓住了飞来的锤头。
    邵老人心里恨极了对方这个小老头,嘴里一声怒叱,借着手抓之力,瘦削的躯体蓦地腾空而起,随着他落下的势子,右掌用劈空掌力,一掌直向对方脸上劈了过去,这一掌虽是劈空之力,却是聚结力道的菁英。
    小老头想是知道厉害,一声怪叫道:“好家伙!”
    他来得怪去得也怪,整个身躯向后一个倒折,“嗖!”一声已落向窗前。
    猛可里一股尖锐风力直向他身后袭到。敢情是左瞎子。
    左瞎子一副狰狞的表情,对于对方的心存不轨,他恨恶极了,是以一出手即是杀着。别看他眼瞎,一旦动起手来,身手还是真灵活,手里那根马竿儿,更是极见威风,这一手常见的“毒蛇出穴”在他施展起来,简直是既准又快,既快又狠。
    小老头倒是没想到对方一个瞎子,竟然会有如此身手,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无如一个无心,一个有意。动手过招实在是很奇妙的事,即使一个所谓的“强者”、“高手”,在偶然的疏忽之下,常常也会吃亏。就像眼前的这个小老头儿,以他杰出的身子,如果上来即存戒心,万万不会为人所乘,自不可能为左瞎子的马竿儿所伤。
    “噗哧!”一股子血顺着左瞎子拔出来的竹竿,直由小老头后胯间标了出来。
    小者头鼻子里哼了一声,由于伤中右后胯,简直使他站不起来,腿上一弯差一点摔倒在地。怪叫了一声,他身子斜着打了个旋风,“唰!”一下,已越窗而出。
    邵一子低叱一声:“哪里走!”话声一落,紧蹑着对方身后,摹地跟着掠了出去。
    前行的小老头原本有极快的脚程,无奈为左瞎子那一马竿扎伤了后胯,大大受了影响,况乎邵老人又是出奇的一个强者,他便更难逃脱了。
    邵老人随着快速的进身之势,右掌第二次抖出,是为“龙形乙式穿身手”。
    状如波浪般的掌影,起伏之间已蹑住了对方小老头背后,邵一子存心要毙对方于掌下,这一掌共分两个阶段,一曰“扎”,一曰“力”。
    尖尖五指,在邵一子力并之下,真像刀也似的凌利,“噗!”一声已半人对方后背。
    设非是对方身上穿着厚厚的一件羊皮背心,只是这一式“穿身掌”就能够要了他的命。
    小老头再次受创,嘴里发出了一声尖啸,像是猿啼那般刺耳的声音,确是凄厉之极。
    随着这声啸声之后,眼前这个小老头像是发疯了似地一个前冲,整个身子直向地面上滚倒下来。
    也就在这一瞬,空中传出两声尖锐的猿鸣,先见的那两只猴儿,一左一右,紧蹑着邵老人身后,疾若电闪星驰般地扑了过来。这畜生想是也知道主人负伤,情况危急,是以奋不顾身地扑前救主。
    邵老人右手指尖实已扎中了对方背上,这一霎只待他指尖向上一挑,便能将功力发出。
    若是如此,这个小老头再想逃得活命,诚然是千难万难了,料不到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两只猴儿却救了他的命。
    小老头身子一经倒地,旋风般地滚了出去,同时间两只手却也不闲着,把一双流星锤霍地运施开来,两团银光,一奔面门,一奔前胸,硬把邵老人前进的身子给逼了回去。把握着这一刻良机,受伤的小老头头也不回地一径飞驰而去。随着他前进的背影,身后两只猴儿,咕哩叭啦怪啸着紧紧跟了上去。
    邵一子本想紧追下去,心里方自动念,却又制止住了这番冲动。眼看着对方一人二猴,在金黄色的阳光照耀之下,渐渐消逝无影。
    邵一子看着他的背影,频频冷笑不已,他慢慢抬起刚才掌穿对方的那只右手,五指尖端染有殷红的一片血渍,可以想到对方虽然逃得了活命,却也是受伤不轻了。
    左瞎子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眼前,与他并肩而立。
    “好险!”左瞎子道:“邵老哥,那张东西没有被他抢走吧!”
    邵一子哼了一声,道:“放心,丢不了的!”
    左瞎子一个劲儿地眨着那双白果眼道:“好厉害,这个人是谁?”
    邵一子喃喃地道:“你可曾听过惯走关中的一名巨盗‘铁马钢猴’任三阳这么一个人么?”
    瞎子抽了一口气道:“啊,就是他么?”
    邵一子点点头道:“就是他,哼,今天他出师不利,竟然先后会在你我手里吃了大亏,也算是他的晦气,足以警戒他下次了。”
    左瞎子“嗐”地叹了一声道:“想不到你我约见事情这么隐密,仍然会为外人所知,真是防不胜防了!”
    邵一子亦感十分懊恼地叹息了一声。
    他缓缓转过身来道:“这里已不是安全地方,我们还得搬个家!”
    一眼看见了远处站立的大柱子,由不住心里一愣。
    “唉!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他心里的声音,可是没有说出来。
    记得刚才在房里他探头外看时,大柱子就是这种抱着一双胳膊向外看的样子,现在居然还是一个样子,居然在目睹着一番惊心动魄的打斗之后,无动于衷。
    这么一想,邵老人身形略闪,几个轻快的起纵,已来到了大柱子面前。这一来到近前,他才算看出不对劲儿来了。敢情大柱子一双眼睛珠子直直地发呆,就像一双死鱼眼一样。
    “哼!”邵老人鼻子里轻哼一声,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伸手在大柱子肩上一搭,略微用了一些力道,大柱子晃晃悠悠地身子眼看着就要倒了下去,却被邵老人另一只手扶住。
    “他怎么了?”一旁的左瞎子问。
    “叫人给点了穴了!”一面说,邵老人两只手指已有力地掐住了大柱子上唇的人中,另一只手当胸一掌,大柱子身子直悠悠的直向后面倒了下去。
    “扑通!”
    这一摔之力,当然是有用意的,可以收“活血”之功,果然在柱子嘴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啊唷着翻了个身子,缓缓由地上站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邵老人问:“是谁把你给点了穴?”
    大柱子一脸傻相地看着对方二人。
    “不……不知道,我站在这里晒太阳好好的,忽然不知怎么回事背上麻了一下,打了个呵欠就……就睡着了,后……后来你们就来了。”
    邵老人一声不哼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道:“这里不大安全,你先回去吧,我会去找你的。”
    大柱子愣了一下点头道:“好吧,那我就走啦!”一面说,他缓缓地走过去拉起了牛,又回过头来看了邵老人一眼,慢慢地走了。
    邵老人这才转向左瞎子道:“有些人每喜自作聪明,认为别人都是傻子,哼哼,我邵某人虽然大了几岁,自信这双眼睛还不花。”
    说到这里话声一顿,霍地转向当空屋顶冷冷地道:“好朋友既然来了,干什么又藏头露尾,未免有失风度吧!”
    话声方辍,就听见矮脊上一人“呵”地笑了一声,空中人影微微闪了一闪,一个人已落在了眼前。
    一袭青衣,满脸书卷气息,这样一个人,无论从什么角度上去看,都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然而事实证明他却是一个深悉武功的道上朋友。
    “果然不愧领袖西天的武林前辈,在下佩服之至!”青衣文士一面说时双手微拱:眼角却看见了一旁的瞎子,拱了一下手道:“这位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那位‘替目阎罗’左光斗了,失敬,失敬!”
    左瞎子闻言一怔,那双白果眼珠子一阵子眨动,两只手抱了一下:“岂敢,岂敢,请恕左某双目失明,朋友请报上大名吧!”
    青衣文士莞尔一笑,还没有说话,一旁的邵老人已冷笑着代他发言道:“今天真是幸会得很,想不到阔别多年的武林朋友,居然都在这里见着了,光斗兄,这位朋友的大名你一定也是久仰了!”
    左瞎子嘴里一连串地称着是。
    邵老人冷冷地报上了来人的绰号大名道:“岳阳剑客顾锡恭!”
    青衣文士微微一躬身,说道:“小可不敢当!”
    左瞎子嘴里“啊”了一声,连连点头道:“久仰!久仰!”
    邵老人面色一沉,注向对方道:“顾朋友光临下处,是……”
    “岳阳剑客”顾锡恭一笑抱拳道:“邵前辈不必客气,既然左兄也在,那好极了,顾某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要当面向二位尊前讨个请教。”
    邵老人点头道:“好,既然这样,顾先生请!”
    彼此互道了一声请,顾锡恭也就不客气地首先迈步,进入矮屋,邵左二位也随后跟人。
    邵老人冷冷地道:“荒野陋居,无非栖身而已,顾先生请自己坐吧!”
    “岳阳剑客”顾锡恭一笑道:“哪里哪里,这里隐秘得很!”
    “是么,顾先生说笑话了,”邵老人冷冷地道:“如果真的隐秘,也就不会惊动了许多好朋友了。”
    微微一顿,邵老人又接下去道:“如果在下判断不错,顾先生与方才那位任朋友以及另外三位似乎早已在自桑轩鹄候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顾锡恭一笑道:“这话倒也不假,风闻前辈与这位左先生有此一会,自是江湖盛事。”
    说到这里,这位翩翩文士风采的岳阳剑客笑态可掬地道:“前辈既然直言以询,小可也就用不着拐弯抹角,我们干脆打开窗子说亮话吧!”
    邵老人冷笑不已。
    “别人的来意,小可不得而知,不过邵前辈眼里可是揉不进沙子的,岂能真的不知道?
    这个咱们可以按下不提!”顾锡恭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继续说下去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虽是一句老生常谈,倒也是古往今来一件永久不变的真理至言。”
    邵老人微微一笑,点头道:“足下的来意已经表明白了!”
    “那倒不然!”顾锡恭抱拳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钱财顾某固所爱也,却还不至于卑鄙到巧取豪夺的地步。”
    邵一子一笑道:“足下所言,果见高明,倒要请教其详了!”
    顾锡恭抖动了一下身上那袭单薄青衣道:“那前辈身怀宝图之事,早已武林尽知,这当然早已算不得是什么隐秘之事了,据在下所知,邵老这卷宝图已收藏经年,何以至今日仍未能按图索骇,将宝物起出,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
    邵一子点点头道:“不错,不过这似乎是邵某人的私事,又与顾先生你有什么关系?”
    顾锡恭欠身道:“好说,这就是在下这一次前来的本意与宗旨了。”微微一笑,他才又接道:“当年布达拉宫之事,在下虽非身历其境,却也一清二楚,凑巧手头上有一本古本欧阳子所绘注的‘山海经’,这本图注,尤其将西北各山岳地形描叙得十分清楚,如果前辈之所以迟迟没有下手原因是昧于地势,那么我这本山海经必能为前辈提供极有价值的贡献,相信前辈只要取出宝图,两相映证之下,必可将前辈现有之诸多困惑一一迎刃而解!”
    邵一子一笑道:“这难道就是顾先生来此的本意。”
    顾锡恭道:“好了,我已经说出了事情的第一步开始,现在要看邵前辈的意思了。”
    邵一子道:“我还不大明白你第二步的意思。”
    顾锡恭一笑道:“第二步就很简单了,如果第一步成功,第二步实在是方便得很,一切就要看邵前辈的意思了!”
    邵一子“哼”了一声道:“你的意思是,一旦宝物到手,你要分羹一匙?”
    顾锡恭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邵一子微微一笑道:“顾先生所说倒也并非无理,只是这件事显然与老夫的原来宗旨不符,无论如何,顾先生的一番好意,老夫心领了。”
    一面说,他站起来拱手送客。
    “岳阳剑客”顾锡恭神色自若地笑了笑道:“这个意思邵前辈是要独吞了?”
    “那倒也不是。”邵一子冷冷地道:“足下不明白邵某原来宗旨,最好不要瞎猜,顾先生既已说明来意,似乎可以走了!”
    “岳阳剑客”顾锡恭微微一笑,道:“难道邵前辈对这件事丝毫没有考虑的余地?”
    “道不同,不相为谋!”邵一子一抱拳道:“抱歉之至,实在是有辱台爱了!”
    顾锡恭面色一沉,举步向外踏出。
    邵左二人一起抱拳相送。
    顾锡恭足下已将踏出,却忽然转过身来。
    他脸上的笑容尽失,代之的却是一片凌人的傲气。
    “在下临走之前,还有一事相求,不达此愿,在下还不打算离开。”话声一落,窄室里立刻充满了一股凌人的气机。
    邵一子一声冷笑道:“老夫此来,确已将死生置之度外,尤其是能有机会领教各方朋友的罕世身手,更是人生一大快事,说吧,顾老弟,你要怎么样吧?”
    “好!”顾锡恭两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插进长衫的两叉,霍地向外一分,手上多了一对乌黑净亮的圈子。
    “久仰前辈一套伏魔剑法,领袖西方武林垂数十年之久,不才有幸请教,实在是光荣之至!”一面说时,脚下微拧,“嗖”一声已飘身屋外,接着面前人影乍闪,邵一子已与他迎面对立。
    顾锡恭简直就不知对方手上的那口短剑是藏在哪里的,总之双方现在已相互对立。
    顾锡恭手上所拿的那对黑不溜丢的钢圈子,看似无奇,其实却厉害无比。
    邵一子冷笑道:“如果老夫所料不差,顾老弟你过去也是用剑的,怎么现在却改了家伙了?”
    顾锡恭一哂道:“那倒也没有,换着用用不是也挺好的吗,咱们闲话少说,前辈你撒招吧!”说完了这句话,就见他把一双黑光净亮的钢圈子在头顶上“当”的碰了一下,发出了历时颇久的一阵子“嗡嗡”之声。
    如非是他变换了另一个角度,还不易看清他手里那对钢圈子的凌厉的一面,敢情沿着钢圈一周,现出了白白一线,正是藏锋之处。
    邵一子手上短剑平胸而持,剑上光华闪烁,显然他已把无比充沛的劲力贯注在这口短剑之内。
    一旁的左瞎子显然也已领略到了现场一触即发的严肃气氛,情不由己地退开一旁,他眼睛虽不能看,却依然表现出一副凝神贯注的模样,直直地瞪着两只眼,注视着现场,也许只有这个样子,才能帮助他听觉更为敏锐。
    顾锡恭手持双圈,在现场转了一个半圆的圈子,却在斜出一个角度站住。忽然他叱了声:“失礼了。”三字一经出口,身子忽然疾如电闪般地狂飘而起,直由邵一子侧翼部位猛然切了进来。
    邵一子冷哼一声,短剑斜挑,叮当一声脆响,空中爆出了一点火星。
    把握住此一刻良机,邵一子倏地快速进身,短剑上划出了一道银光,这一剑直穿向对方面门,其势之疾快,真有难以想象之处。
    顾锡恭手中钢镮蓦地分开,左手钢镮向正面面门上一举,“锵”的一声脆响,已将对方来剑锁在钢圈之内,紧跟着他身形侧转,右手钢圈霍地平胸推出,极其力猛地向对方胸前打了过来。
    邵一子冷笑道:“好招。”
    左手掩处,“嗡”的一声,已把对方来犯的钢圈击开一旁,这一手空手进招,设非是把对方身法部位摸得极为清楚,万万不敢如此施展。
    显然顾锡恭也没有料到竟然会有这么一手,不觉呆了一呆。
    邵一子计不只此。
    就在他掌震钢圈的同时,右手短剑微振之下,那口剑忽地弯曲如蛇,极其滑溜地已由对方钢圈之内脱出。
    顾锡恭蓦地神色一变,他武功至高,招法烂熟,正因为如此,他也就较一般武者更能体会出胜败的先机,以眼前情形而论,自己原不至就此落败,无如上来期功过甚,以至于双方间隔距离过于接近,再当敌人狠厉招法之下,便万难脱身了。
    心中有此一念,顾锡恭再也顾不得出招伤人,身子霍地向后一倒,“唰”的一声,直挺挺地直倒了下去。
    饶是这样,邵一子的那口短剑兀自放不过他,艳阳下,剑光刺目,有似银蛇腾空般,倏地闪了一闪。
    随着这道剑光的光华闪处,邵一子身躯已似风卷落叶般地飘了出去,起落之间,已是三丈开外。
    “岳阳剑客”顾锡恭的身法更为美妙无伦。
    他原本后仰的身子,就在他后脑甫将接触地面的一刹那之间,蓦地一个快速的疾旋,“呼!”一声,眼看着他已将倒地的身子,蓦地又腾了起来,足足拔起了有两丈高下,随后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双方已然分了胜负。
    一道长有半尺的割裂口子,显示在顾锡恭的前胸,将一件美好的青衫分为两片。
    顾锡恭固然可以不服输,再次放手力搏,犹不知鹿死谁手,然而究竟他是一个成了名的人物,况乎双方并无深仇大怨,实在没有以死相拼的理由。
    “很好,我总算见识了,高明之至,高明之至!”一面说,顾锡恭频频向后面退着,艳阳下他那张脸变得极为苍白。
    “不过,邵前辈,你可要注意了,你我之争,称得上是君子之争!”他冷冷笑着道:
    “要是换在另一个人,只怕你就不会这么容易打发了!”
    邵一子按剑而立,聆听之下,呆了一呆。
    顾锡恭却抱拳道:“刚才那番话,我觉得阁下尚有考虑的必要,我以为尊驾眼前的处境,很显然的是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尊驾何妨再好好地想想,我们还会见面的,告辞!”
    话一说完,倏地拧身而起,有如长烟猝起,极是俊俏地已拔在了一棵大树巅梢,紧接着身形再弹,已是六七丈外,转瞬间已消逝视线之外。
    邵一子撩开长衫,“锵!”一声合剑入鞘。原来这口短剑一直就藏在他膝边小腿边侧,剑身虽然远较“匕首”为长,却也不碍他的身手。
    面前人影略闪,左瞎子已来到眼前。
    “他走了?”
    邵一子冷笑道:“不错,不过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不会就此甘心的!”
    左瞎子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你我这次约聚,事情这般的隐秘,却依然逃不过这些人的耳目,说来也怪我大粗心大意了。”
    邵一子摇头道:“这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左瞎子道:“如果我刚才没有到白桑轩去打了个转,说不定还不至于惊动了这些人。”
    “迟早他们是要来的,”邵一子道:“这里显然不是安全的地方,我们还是迁地为良的好!”
    左瞎子点点头道:“我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他正要说出,邵一子却嘘了一声,道:“你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反正我跟着你去就是了。”
    左瞎子不由不佩服他的临事仔细,点点头道:“也好,那我们就走吧!”

举报

十九
    一艘小船缓缓地在水面上移动着。
    除了摇船的舟子以外,这船上只有两个人:邵一子和左瞎子。
    船上搭着竹篷,最多亦只能容纳两人,现在的容量已是饱和了。
    二人之间,是一张小小的方桌,宝图就摊开在桌面上。为了谨慎起见,船舱两面都下着帘子,只靠着中间垂下来的一盏油灯,光度虽弱,却已是够了。
    左瞎子微微颤抖的手指,摸着密密麻麻的特殊字体,嘴里不停地念着:“计黄金十箱,白银二十八箱,明珠玉器各十箱,分别以上好的樟木包裹白铁之木箱盛装,安置在七星山之北,大肚山以南,午时阳光穿照时,见群山交岔,于是再寻小孤峰……”
    念到这里,左瞎子停了一下,嘴里喃喃道:“老天……老天,要不是图上记载,只怕神仙也找不到。”
    邵一子道:“这些地方你可熟悉?”
    “当然,当然,我是熟悉的!”
    “小孤峰……小孤峰……”一面说左瞎子的手指又摸上了羊皮纸。
    “够了!”邵一子忽然抽回了羊皮纸卷:“暂时知道这些已足够了!”
    左瞎子愣了一下,咧着牙笑了笑,道:“现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邵一子一笑道:“到目前为止,你我二人知道的一样多而且还是一知半解,这样彼此都可以信任,对于我们未来的合作大有稗益。”
    左瞎子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仰起脸来想了想,才像是忽然明白,“呵呵”笑了两声,道:“邵老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太周到了!”
    邵一子微笑道:“请先生海涵,此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也,这件事完成之后,老夫当亲自向先生致歉,并将此事建议藏王,为先生立一生伺,供后世膜拜敬仰,也算是功在全藏,青史明标了。”
    左瞎子嘴里“啊唷”了一声,呵呵笑道:“言重了,言重了,邵老这件事万万行不得,析煞我瞎子了……折煞了!”
    他们在观图说话时,身边一直留意着欸乃不绝的桨橹之声,很清楚地可以感觉出前进的速度。
    忽然船速慢了下来。
    左瞎子隔着船帘问道:“地方到了没有?”
    舟子的破锣嗓子道:“到了,二位老爷下船吧!”
    邵老人匆匆背好了图卷,左瞎子手中马竿子方自撩起船帘,即听见“扑通”一声水响,水花四溅里,敢情那个舟子已纵身入水。
    邵老人一怔道:“不好!”蓦地抢身出舱,却见一名锦衣童子双手正自紧勒缆绳,把这只小船硬拉向岸上。
    所谓“岸上”,乃是一个延伸出水面的岛形堤岸,在近水处设有一亭,景致十分可人。
    邵一子已知中计,舟子既已遁形,一腔怒火乃发向那名锦衣童子身上。
    当下怒叱一声:“大胆!”身子霍地纵起,劈空一掌直向那名童子身上击去。猛可里一人朗声笑道:“好掌力!”说话时,那名锦衣童子已自就地一滚,快速地翻出两丈开外,邵老人的一掌,竟然落了个空。由于那声“好掌力”,才使得他注意到发话之人。
    敢情那亭子并非是空的,里面还坐着两个人。一对白衣漂亮男女。男的锦衣缎帽,翩翩风采,沿着帽沿两边,各垂下一根风翎,和他颏下的一络黑胡,共风而舞,尤见潇洒风雅之一面、女的更是生就的漂亮姿色,宫样蛾眉,郁郁秋水,一领雪色长披,其上绣着鲜艳梅花,粉面团团,似乎永远聚集着未完的笑意。
    “西天盟主”邵一子乍然发现到这两个人,禁不住蓦地吃了一惊。正因为这男女二人原是相识,才使他格外觉得惊惧,事出突然,一向持重的他,也呆住了。
    身边人影轻闪了一闪,左瞎子也来到近前。
    “怎么回事?邵老。”
    “哼!”邵一子才似回到了眼前情况:“有好朋友等着我们啦!”
    此时亭中男女,已缓缓步出亭子。
    “老爷子别来无恙,咱们好几年不见了,幸会,幸会……”拱了一下手,含着笑道:
    “我这里有酒有菜,如果不嫌弃,二位请共饮一杯如何?”
    邵一子冷冷地道:“用不着客气,贤夫妇竟然以这种卑鄙伎俩来对付我,哼哼,这又是为了什么?”
    白衣人一笑道:“老朋友先不要发这么大的火,有话咱们慢慢说好不好?”
    白衣妇人似乎一向很少说话,凡事以夫“马首是瞻”,这时却不禁发出了银铃般的一串笑声,接着说道:“邵前辈这么说就不对了,外子与我为了迎接前辈,已经坐候了三天,就是现在在这里见面,也是费了一片苦心呢!”微微一顿,这妇人眉角扫向左瞎子。一笑道:
    “这位大概就是西北道上那个传说已久的奇人‘瞽目阎罗’左光斗了,失敬,失敬!”
    左瞎子先是一怔,连连眨着他那双瞎眼,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却把头转向邵一子道:
    “老哥,你可没有告诉我还有两位贵客,这两位朋友又是哪个?对不起得很,请恕瞎子眼睛不灵。”
    邵一子冷笑道:“鼎鼎大名的童氏伉俪你竟然不识,哼!青砂堡‘澜沧居士’童玉奇与‘芙蓉剑’莫愁花的大名,你岂能不知?”
    左瞎子那张消瘦的脸上,忽然间像是僵住了:“嘻嘻……”他冷嗖嗖地笑了几声:“知道,知道,想不到短短几天时间,竟然拜会了这么多成名江湖的朋友,我瞎子总算是没有白活,嘿嘿!”
    被称为“澜沧居士”的白衣人一笑,道:“左朋友真是太客气了,二位请进来一谈如何,请!”
    邵一子见到对方童氏夫妇,即知道今日之会只怕不易善罢于休,然而事到临头,却也只有硬起腰干,看看下一步又将如何。
    心里想着,即与左瞎子不约而同举步向亭内步入,童氏夫妇果然是有心人。
    亭子里果然备有一桌丰盛筵席,每盘莱肴都加着盖碗,显然主人夫妇为候佳宾,并未动筷。邵一子打量着这一切,冷冷道:“贤夫妇太客气了。”说罢不待招呼,自行拉开座位坐了下来。
    左瞎子虽是瞎子,但除开视觉之外,其他各样官能似乎较诸常人更敏锐得多。
    随着邵一子落座,他也坐了下来。只是他并非与邵一子并肩而坐,却是在对面坐下来,那一根一直在手的马竿子紧紧夹在两膝之间。
    童氏夫妇各含微笑也坐下来。
    “澜沧居上”童玉奇双手拍了一下,亭外立即应声走进一人,正是方才手勒缆绳,也就是“白桑轩”侍奉童氏夫妇寸步不离的那个俊秀童子。强将手下无弱兵,显然他也有一副好身手。
    这时只见他对着邵左二人深深打了一躬,嘻嘻笑着上前为二人执壶斟酒。
    邵一子道了声:“邵某不客气了。”一面说时,仰首把面前酒一饮而尽。
    左瞎子也是仰首把面前酒一饮而尽,“叭!”打了一下嘴道:“好酒!”
    “澜沧居士”童玉奇道:“今日能够请到二位,真是三生有幸,只怕仓促之间,菜肴难合二位口味,还请多多包涵。来来来,左先生请!”
    因为左光斗是瞎子,所以他才要特别照顾他,摆在面前的是一盘“棒棒鸡”,童玉奇夹起一截鸡腿递过去。
    左瞎子愣了一下道:“啊,你太客气了!”
    他虽是瞎子,感觉之敏锐,前文已叙及,是时右手轻起,“铮!”一声,两只牙筷,已迎着了对方送来的那只鸡腿。立刻,空中这只鸡腿就像是被胶粘住了一样的结实,丝毫动弹不得。
    澜沧居士童玉奇一笑道:“嗳,不必客气!”
    手中筷子微微一抖,左瞎子忽然身子动了一下,那只手在微微的一阵颤抖之后,不由自主地缓缓向后缩了回来,一直退到面前,接着四只筷子夹着的那鸡腿,慢慢地落向盘内。
    童玉奇微微一笑,收回了筷子,只见左瞎子那张白脸上丝毫不着血色,脸上大大地现出了“不是味道”。
    明眼人如邵一子者一看之下,即心内雪然,分明童玉奇这一手明是为对方拣菜,暗中是在与对方较量力道,而这一次左瞎子显然是输了。
    左瞎子显然心胸狭窄,个性偏激,一上来吃了一个闷亏,心里老大的不是滋味,独自个频频冷笑不已。
    邵一子自然知道童氏夫妇的心愿,这时见左瞎子如此的表情,更猜测到情势的“一触即发”。
    “我们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吧!”邵一子眼睛逼向正面的童玉奇,道:“贤夫妇此番邀请,不知有什么要当面关照的没有,说吧。”
    童玉奇一笑道:“邵老这么单刀直入的问,倒也爽快,愚夫妇的来意,想必是瞒不过你老爷子的法眼,既然这样,我们就直话直说吧。”
    邵一子“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听说布达拉宫的那张宝图就在邵老身上?”一面说时,童玉奇那双眼睛滴溜溜地直在对方身上打转,当然没有放过斜背在邵氏背后的那件玩艺儿。
    “不错!”邵一子抬手在背后图卷上拍了一下道:“就是这个。”
    “听说布达拉宫那批宝物,别的不说,只黄金就有好几大车呢。”
    说话的是童妻“芙蓉剑”莫愁花,提到了黄金,那张娇艳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显出了贪婪的笑容。
    “而且还有很多的珠宝玉翠呢!是不是?”
    邵一子点点头道:“传说是这个样子,至于事实是不是如此谁也不知道。”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当面证实,看一看呢?”她很自然他说出了这句话,一点也不显得不自然,好像这批宝物原本就应该有他们一份似的。
    “不错!”邵一子冷冷地道:“我是有这个意思想去证实一“芙蓉剑”莫愁花笑得真美:“好呀!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邵一于看了她一眼,如非当面承教,他真难以相信世上还有这么一种人,对方若非是故装糊涂,那就实在太天真了。
    “童夫人也许没有听清楚,”邵一子冷冷地接下去道:“我以为‘我’和‘我们,这两个字是有很大的分别的。”
    莫愁花微微愣了一下,眨了一下眼睛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很简单,‘我’只是我自己,‘我们’却是两个人以上的人,”微微一顿,邵一子面若秋霜地道:“我的意思是‘我’而不是‘我们’。”
    莫愁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啊,为什么要这样嘛!”她喃喃道:“我实在很想要看看这些宝贝。”
    邵一子吃了一惊,心说:“芙蓉剑”莫愁花在江湖上该是何等厉害的一个角色,怎么会是如此稚气未开的一派天真?莫非她故意如此做作,其实却另有什么居心不成?偷眼一瞧,“澜沧居士”童玉奇唇角却带着浅浅的笑,仿佛一切早已胸有成竹的模样。
    “来呀!”童玉奇招呼身边童子道:“给二位贵客斟酒。”
    站立在一角的那个少年童子应了一声,立刻趋前拿起了一旁烫在热水里的锡壶,摇了一下,恭敬地为二人各自斟上一杯,接着又为主人夫妇斟了一杯。
    童玉奇伸出小指在酒里点了一下,含笑道:“很好,温度正好,二位请不要生气,有什么话,我们饭后再谈如何,来!干!”一面说,仰首把杯中之酒一干而尽。
    一旁的莫愁花也笑哈哈地道:“二位老爷子可别客气呀!喝呀!”说时,她也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邵一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口酒将要吞下之际,忽然他目光触及莫愁花渴望的目光和几乎掩饰不住的喜色,心里一惊,这口酒顿时不再咽下。
    目光一扫身边的左瞎子竟然不识先机,手端酒杯正待饮下。
    邵一子心里一急,左掌突出,用劈空掌力一掌直向左瞎子当胸击去。
    这一掌由于双方距离过近,左瞎子事先又没有料到,一时避之不及,手腕子一抖,这杯酒竟然朝着自己脸上泼了过去,顿时满脸狼藉。
    同时间,邵一子面朝向童玉奇,“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酒直向后者脸上喷了过去。
    童玉奇一声急叱,右掌在坐椅上蓦地一按,整个身子“唰”地飘了出去,饶是这样,无如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邵一子这口酒看似无奇,其实乃盈聚有本身所练之“五行真力”,力道足可穿木破石,速度更是疾快至极,童玉奇躲开了身子却躲不开长衣,酒滴沾处,那袭雪白俊逸、其上绣着修竹的长衣侧襟上,顿时留下了七八处透明窟窿。
    以童玉奇平素之风流自赏,武功出众,何能吞下这口气?凌笑一声道:“老儿,你这是自己找死!”话声一落,正待出手,却不知他身边的“芙蓉剑”莫愁花,却已抢先了他一步,先自出手。
    娇叱声中,莫愁花蓦地拔身而起,其势之快,有如奔雷疾电,闪得一闪已来到了邵一子身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先已在她纤纤十指上各套了一个纯钢打制的、十分精致的小巧钢套。
    随着她前进的身子,两只手霍地向前一抖,“铮”的一声脆响,十根手指像是十把尖锐犀利的短剑,霍地朝着邵一子两肩奇快地抓落下来。
    双方竟然是如此戏剧性的动起了手来。
    邵一子狂笑一声道:“好!”
    霍地把身子向后一仰,无如莫愁花功力颇是不弱,两只手落空之下,身子快速地一个疾转,一双手再次地张开,在扇形的合拢姿态里,两只蝶形的宽沿大袖,有如两把锋利的钢刀,分向邵一子两肋上疾快地划落下去。
    邵一子身形方自折起一半,对方竟然又自攻到,其势之疾猛,简直不容人于缓和之机。
    这一霎,真是极为尴尬的时机,上既不可,下亦不能,一任邵一子功力再高,当此一瞬间,也是莫可奈何,心里一惊,凭恃着数十年精纯的内功,硬生生地把身子向一旁错开了半尺。
    出奇制胜,常常就是在这种节骨眼之上。
    就在邵一子这一霎不上不下的当儿,猛可里身侧一阵疾风扫到,似乎发觉到对方童玉奇的影子闪了过去。
    这种进身的势子实在太快了,快到无暇思索。
    邵一子心中方自暗念着此番休矣,仿佛觉得肩背上紧了一紧,突然间,对方男女二人已双双向两方退开。
    左瞎子早已蓄式以待,当此一瞬,他忽然施展出了全力,极其快速的向着童玉奇扑了过来。
    原来童氏夫妇联手进招,早已是事先约定,故此施展出来,配合得天衣无缝,童玉奇刚才进身之势,更是妙不可言,待到他退身一旁时,手里已多了一样东西:羊皮图卷儿。
    夫妇二人脸上真有说不出的喜悦。
    就在这时,左瞎子已全速扑到,手里的马竿儿施了一招“拨风盘打”,搂头盖顶地直向童玉奇头上打来。
    童玉奇一哂道:“得了,瞎老哥你还凑什么份子?”身子一晃,已飘出丈许以外。
    眼前疾风狂袭过来,邵一子发眉皆张,状似疯子般地扑了过来,他乍然发觉到,背后宝图竟然被童玉奇巧取了过去,内心自是怒不可遏,是以身子一扑过来,即施出了极为厉害的一招“虎扑式”,两只手掌上聚集了无比凌厉的内力,直向童玉奇身上击了过去。
    童玉奇一声长笑道:“老爷子这又何必。”他当然知道邵一子志在宝图,当下一声喝叱道:“接着。”手势微抖,掌中宝图卷箭矢也似地射了出去。当然不是丢向邵一子,而是掷向“芙蓉剑”莫愁花。
    一切都好像早就安排好了。
    “芙蓉剑”莫愁花落水而立。小船就在水边,早已起锚待发,只等着莫愁花身子一跃上船,即刻出发。
    由童玉奇手上飞出的宝图,就像是一只箭矢般的快捷,“嗖!”一声,已来到莫愁花面前。
    童玉奇所施展的力道竟是恰到好处,眼看着这圈羊皮图卷箭矢般地来到眼前,忽然就空一顿,轻轻地向着莫愁花手上落下来。
    莫愁花笑得开心极了,由于她与对方邵一子间隔甚远,根本就不愁他能飞身过来,是以她保持着极为从容的姿态,轻轻扬起了一只纤纤玉手,等待着图卷落向手中。这种成功在望的心情是不难理解的,莫愁花真个笑得像一朵花。眼看着空中图卷已经几乎触及到她的手指了。
    就在这一霎。它却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上。那也是一只白白的手,但却不是一只女人的手,是一只男人的手。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
    这个人高高的个头儿,一袭蓝缎子长衣,长得几乎触及到了地面。
    阳光下他那张脸虽说是“苍白”,但是仍然极其俊逸,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令人望之生敬。
    当然,眼前莫愁花却是无论如何也“敬”不起来,因为原已十拿九稳落在自己手上的东西,却落在了别人的手上。莫愁花既惊又愤,差一点当场昏了过去。但她是绝不会就此甘心的。
    蓝衣人一只手拿着图卷,那双眸子炯炯有神地盯视着对方,他眼圈下面隐隐现着暗紫的红色,显示着这个人似乎身上带有内伤,然而那种凌厉的目光,却显然是含有吓阻的作用在里面。
    莫愁花盛怒之下,竟然疏忽了进一步地由对方面颊上去观察对方,否则的话,她必然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们彼此原是相识的。
    蓝衣人的凌厉目神,原是要提醒对方他们之间的“似曾相识”,这样或可避免一场凶杀打斗,然而莫愁花盛怒之下偏偏疏忽了。
    “你好大的胆子。”嘴里喝叱着,莫愁花身子向前一个上步,两只纤纤玉手交插着直向蓝衣人当胸插过去。
    蓝衣人轻哼一声,肩头轻晃,已飘出了三四丈外。
    莫愁花又是一声娇叱,紧循着他退后的身影扑过来。
    她的身法敢情是如此之快,流星般的身子,在忽然前穿的势子里,两只玉手已似乎攀住了蓝衣人的肩头,在动手过招上来说,莫愁花这种身手,不能不说是抢尽了先机。
    蓝衣人眉头微微一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莫愁花,你真的要跟我动手?”
    莫愁花那双手原本只须用劲力握,即可将对方肩头锁骨拧碎当场,只是就在她内力灌注有待一握的当儿,忽然对方那双肩头硬生生地在她内力灌注的双手之下滑脱了开来。
    那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
    莫愁花的手指方自由对方肩头上滑下的一瞬,蓝衣人已极其翩然地飘向一边。
    这就使这位轻易难得一次出手的、一向自负极高的莫愁花大惊不已了,老实说她方才的那一手“鬼扑神拿”,生平不过只施展过三四次,却没有一次失手的记录,而眼前这个蓝衣人,竟然能在于钧一发之际巧妙地化解开来,不能不说是怪事,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透的。
    蓝衣人这一次飘得较前次更远,转侧之间:已是五丈开外。
    只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就算他身法再快,也难脱眼前如许多高手的环峙。
    第一个向他攻到的是白衣人澜沧居士童玉奇。
    童玉奇显然已失去了刚上来时的那种轻松劲儿,主要是蓝衣人的身手,已大大地震惑了他。眼看着已将到手的好买卖,想不到竟然会功亏一篑地败在一个想象不到的情况里。
    想不到的事,想不到的人,忽然地出现,竟然破坏了他的一切原定的计划。
    澜沧居士童玉奇哪里能忍得下这一口气?是以,在他向蓝衣人猝然出手的一霎间,不用说是集愤怒功力于一身,端的是不可轻视。他猝地由上面扑下来,全身四肢齐张,活像是个“大”字形,“呼”地飞向了蓝衣人的头顶,“呼”地又当头罩落下来。巨大的力道直袭向地面,一时间使得地面上砂石齐飞,可以想象其力道之疾猛劲厉。
    然面蓝衣人显然是有备在先。随着他仰起的上身,两只手掌结结实实地与童玉奇下落的双掌迎在了一块儿,四只手在方一接触的一霎间,倏地粘在了一块,紧接着一阵子快转,霍地飞弹了起来,足足飘出丈许开外。
    蓝衣人身形昂然站立在当场,一动也不动。
    面前人影倏闪,好几个人猝然间都向他身前集中过来,为首的是邵一子,左瞎子在他左边,右边却是童玉奇的妻子“芙蓉剑”莫愁花。
    似乎每一个人都怒气不小。
    邵一子冷笑了声道:“原来你也一样。”
    蓝衣人方待开口,邵一子已压下了双掌,用进步双撞掌霍地直向蓝衣人当胸击去。
    这一霎,其他的人也都没有闲着,左瞎子的马竿儿是十招“点天门”。
    “嘶!”一缕疾风,直向蓝衣人脑门正中力点了过去,他们两个人联手递招,已是极见威力,偏偏“芙蓉剑”莫愁花也来凑趣,由侧面蓦地进身,劈出了一掌,直向蓝衣人肋间劈了过来。
    蓝衣人面色极为沉着,在眼前这等高手联合攻击之下,他身子先是向后一坐,紧接着腰身一扭,看起来像是忽然成了两截,如此姿态之下,左瞎子的马竿儿,邵一子的双撞掌,以及寞愁花的侧击手,三般都落了空。)
    在他们三人相继向后撤招的一瞬,蓝衣人身子已直直地拔了起来,带着一声长啸,施展出武林中轻易难得一现的轻功身手“大转风轮”。
    “呼!”第一转,落向一株参天古树之巅,眼前白影猝闪,童玉奇同时也飞身坠到,然而他身子方自坠落的一霎,蓝衣人已第二次转动,“呼!”落向另一株大树树干,邵一子也飞身抢到,嘴里怒叱了一声,打出了了掌铁莲子。“芙蓉剑”莫愁花却也在这时掷出了一口飞刀,紧跟着燕子也似地窜身而起。
    须知眼前数人,无一不是当今武林中极叫字号的人物,各自都负有一身极见杰出的功力。
    眼前这一阵子飞跃疾扑,看起来真叫做“惊心动魄”,可真是空中飞人,人影交晃着,称得上“电闪星驰”。
    在一阵快速的急奔电转之后,蓝衣人已奇妙地脱离了现场。他沿着奔驰急放的江水,来到了一片莽密树林、当他身子方自在一棵黄果树下站定,身后疾风狂袭过来。
    蓝衣人倏地转过身子,适当其时地迎接住白衣人童玉奇攻来的双掌。
    童玉奇来得快,退得也快。正因为他曾经有过两次与蓝衣人对掌的经验,深深悉知对方功力了得,所以不欲力拼,双掌一经接触,顿时如怒鸯般翻向一旁。
    在他落地的一霎,手腕子微微一振,已把一串紧束腰间的“如意金梭”握在了手上。
    这串金梭每一枚都有七寸长短,通体黄光净亮,耀眼生辉,每一颗上下衔结,看来沉实有力,尤其是为首的梭头,看上去更具杀伤力,菱形的尖端海一面看过去都尖锐锋利,抡施开来,只怕方圆两三丈内外都难以进身。
    童玉厅这串如意金梭一经到手,两只手各持一枚,随着他跃起的身子,捷如流星般地已向着蓝衣人身前扑过来,首尾两枚金梭各向着对方眼睛上力扎过去。
    蓝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可真是翻脸不认人。”
    说话时双手左右倏分,待向对方一双手腕子上拿捏过来。
    童玉奇由不住倒抽了一口气,那双已经递到的金梭霍地向后收回,同时身形转动,纵出了丈许开外。
    他眼睛里这一霎交织出无比的惊惧,盖因为对方蓝衣人显然把自已的一切都拿得十分准确。
    原来童玉奇本身以练就“至柔罡气”见长,这门功力可以随其意志,任意运施在各种兵器拳脚之上,一经伤人,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即可将对方五脏俱摧,使之丧命!端的是厉害之极。
    这是一门武林绝学,识者极罕,然而它也并非全无克制之法,内功中的“哼哈二气”,即是它的独一克制之术。
    眼前这个蓝衣人敢情竟是深悉此一罕世绝功“哼哈二气”的个中翘楚。
    他虽然只不过看似无奇递出了双手,可是童玉奇却肚子里有数,丝毫也不敢失之大意,那双紧持在双手的金梭霍地向后收回,脚下拧动,快速退出丈外。
    “你到底是谁?”“哼!”篮衣人脸上微微现出了不悦:“我以为你认识我的,你再看看。”说时,他肩头轻晃,把身子飘前了一些,与童玉奇脸对脸地站在一块。
    童玉奇再看之下,终于,他悟出了什么,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你是海……”
    “海无颜!”蓝衣人点点头:“阁下总还算有点旧情,我们总有八、九年不见了,难怪贤夫妇已认我不出。”说时忍不住向空朗笑了一声。
    童玉奇“啊”了一声,霍地上前一步,喜形于色地道:“真的是海兄弟,久违了。”一面说,他随;”向着海无颜双手上握去,海无颜一笑迎上。
    四只手立刻握在了一块。看起来,这是一番故人的寒暄,其实却另有巧妙。
    四只手掌相互合拢的一霎,童玉奇的时、肩、掌根,分别向海无颜的胸、肋、小腹三处不同地方接触了过去,其势之巧妙自然,确是无懈可击。
    海无颜相机地也抬起了和对方完全相同的三个部位,轻轻地接触之下,童玉奇已松开了手,并且后退了三步,脸色微微一红,拿桩站住了身子。
    “海兄弟!”童玉奇脸色十分不悦地道:“有道是光棍不挡财路,多年不见,兄弟你似乎变得不够交情啦。”
    海无颜冷着脸道:“这份宝图耗尽了邵一子半世心血,别人不应该占为己有,我只是暂时过手,等一会就物交原主。”
    童玉奇道:“只怕不见得吧:兄弟……嘿嘿……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干脆说一声兄弟你也想染指不就结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原是可以占为己有的,只是却不屑这么作,看在你我当年曾经相识一场,今天的事就不再谈了,我仍然敬你如兄,你去吧。”
    童玉奇神色变了一变,正要说话,只见眼前人影一连闪了两闪。
    芙蓉剑莫愁花霍地自空而降,一眼看见当前的海无颜,尖叫一声,正要扑身上前,却被童玉奇伸臂挡住。
    “算了,是自己人,何必呢!”
    “自己人?”莫愁花显然还不明白:“他是谁?”
    童玉奇轻轻叹了一声道:“等会再谈吧。”一面说他脸上带着极不甘心的苦笑,向着海无颜抱了一下拳道:“兄弟,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咱们后会有期了。”转过脸向芙蓉剑莫愁花点头道:“我们走。”
    说完不俟她回话,双手向海无颜抱了一下拳,肩头轻轻一晃,人已飞纵出去。
    芙蓉剑莫愁花心里虽是一万个不服气,可是却也知道丈夫这么作必然是有原因的,冷笑一声,循着其夫去路一路腾纵而去。
    海无颜倒也没有想到对方夫妇二人竟是这么好打发,微感出乎意料。
    就在这时,身边传出了一声冷笑。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想走么?哼哼,只怕没有这么容易吧。”
    海无颜一笑道:“是邵前辈吧!请示高见。”
    “好说。”二字出口,只听见树帽子刷啦一声,一条人影穿空直下,落向眼前,现出了邵一子消瘦的身子。
    海无颜身形半转,面向一方巨石道:“左朋友,你也可以出来了。”
    话声方出,即见巨石后一条人影突地拔起,其势至快,有如飞星天坠,起落之间已到了海氏身旁,正是瞎子左光斗。
    想是肚子里憋着一股无名之火,左瞎子身子乍然一现,二话不说,手上的那根青竹竿陡地抖直了,直向海无颜心窝扎了过去。
    海无颜右手轻起,待向他那根竹竿顶尖上捻去,左瞎了倏地又收了回来,改扎为打,竹竿改为半圆形,直向海无颜当头顶上打了下来。
    海无颜冷笑一声,上身轻轻一晃,把身子错开了半尺,左瞎子这一竿子,呜的一声竟然落了个空。
    海无颜右手轻撩,斜着向前一送。
    这一手极其随便,可是却变化万千,左瞎子竟然无能躲过,只一下即为海无颜拿住了腋下。
    这可是一处足以致命的地方,不要说左瞎子本人了,就连一旁的邵一子目睹及此亦不禁大吃了一惊,他身子霍地抢上去,待要向海无颜出手,已是慢了一步,即见海无颜手势向前一送,左瞎子身子蓦地斜飞了出去。
    足足飞出了有两丈开外,“扑通!”坐了下来。
    这一震只把左瞎子震得眼冒金星,全身发热,骨节发痠。然而,这一切也都是正常的现象,除了这些以外,左瞎子倒也并无其他的感受。他活动了一下筋骨,随即缓缓又站了起来,心里狐疑的,只是瞪着一双白果眼傻乎乎地瞪着对方。
    邵一子早已知道对方身手惊人,现在事实证明就连澜沧居士童玉奇夫妇那般厉害的人物,居然都不是对方对手,心里自是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往前跨了几步,邵一子哈哈一笑道:“还没请教这位朋友贵姓?大名是……”
    海无颜顿了一下,随即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邵一子陡地神色一变,道:“啊……你就是海无颜,久仰之至。”
    接着他作出了一个不屑的苦笑道:“江湖上传说你的种种神秘,我只当你是一个行侠四方的侠士,却不知……呵呵呵……”
    海无颜莞尔道:“前辈太夸奖了,倒是你老人家的大名我久仰了,你一身出神人化的奇技,今日一见,却也不过尔尔。”
    邵一子一张瘦脸,霎时间罩起了一片怒容,冷冷地道:“那一夜让从容离开,不过是手下留情,你竟敢对我心存轻视,哼哼
    海无颜冷笑道:“那要看你对我是什么态度了,凡是轻视我的人,我也一定轻视他。”
    邵一子道:“趁火打劫,巧取豪夺,你又算得了什么英雄好汉?”
    海无颜一笑,拍了一下肩后羊皮图卷道:“有本事你能把这卷儿拿去,我才对你心服口服,你可要试试看?”
    邵一子冷笑一声道:“这东西是我的,我当然要拿回来,这就要向你求教。”
    说时他身躯前倾,双手下探,已把掩藏于左右小腿的锋利短剑拔在了手中。
    海无颜退后一步道:“你真的要跟我动手?”
    邵一子道:“废话少说!今天你如能胜得过我,我自无能,也只好任你把宝图拿走,否则嘿嘿,那就不客气,得请老弟你把宝图留下来了。”
    海无颜原无意与他动手的,可是转念一想,也就欣然点头道:“好吧,只是我的剑不在身上。”
    邵一子倏地把短剑又插了回去,扬一一下双手:“那我们就空手玩玩吧。”
    海无颜抱拳道:“请。”蓦地,一股强劲风力冲着他直袭了过来。
    海无颜不待抬头,只凭冲面而来的卷风,已知对方出手方向,他肩头轻甩,硬生生把一颗头移开了半尺,邵一于的一拳头擦着他的身边滑了过去。
    邵一子毕竟有了不起的身手,招式绝不用老,这只拳一径落空,身形倏地快速移到了另一个方向,他身子还没有站定,海无颜已如野鹤掠空般地窜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极短的时间里,他们双方已快速地互递七八招。
    高手对招,果然不同,只是看起来却有点近乎于儿戏,常常是一式招法方自递出一半,却又临时止住,半途吞了回来,乍看起来,就像是两个聋哑的人在彼此手语一样,殊不知这其中却包藏有无限杀招。
    忽然,邵一子怒啸一声,整个身子有如展翅巨鹰般,倏地腾空而起,只不过在空中撂了个高儿,却似疾风骇浪那样地向海无颜身上扑过来。
    海无颜好像早已经料到了对方有此一手,他已经感到欢方一分胜负的时间到了,迎着对方来犯的势子,他身子猝然一长,双掌一上一下猝然递了出去。
    “啪!啪!”两只手掌迎在了一块。
    紧接着是一串密集的“啪啪”之声,满空中都是扬起翻飞的掌影,大片的掌影,包裹着两行疾劲的身形,其势真是疾飞猛快之极。
    忽然,邵一子的一只手,由下而上,攀向海无颜身后,海无颜本能地右肩向下一沉。
    一式猛厉歹毒的杀手“剪金枝”即可发出。
    海无颜几乎可以认定,这一式“剪金枝”一经施出,邵一子再想全身而退,势将是千难万难了。然而,除此之外,他却别无选择。脑子里几经电转,终不忍向对方猝施杀手。迟疑之间后肩上一阵热麻,已为邵一子沉实的掌力击中。
    随着邵一子吐气开声的一声低呼,海无颜身子一个踉跄,斜着滚翻了出去。
    自然,海无颜即使是硬挺着受他一掌,也不见得就当受不起,只是借着滚翻之力,把对方加诸在身上的力道化解干净而已。
    邵一子冷冷一笑,抱了一下拳道:“开罪了。”
    海无颜却也并不为耻,微微一笑道:“多谢掌下留情,佩服,佩服。”
    一面说,他由背后解下了羊皮图卷,双手递上道:“原壁归赵,这件东西,你老人家还是好好收着吧。”
    邵一子微微顿了一下,他着实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干脆,手里接过宝图,微微打开看了一眼,证明是真的,心里也就踏实了。
    海无颜一笑道:“方才你老也看见了,如今风声已露,觊觎这张宝图的人,可是所在多多,前辈切莫大意要小心了。”
    邵一子感叹了一声,点头道:“多谢足下关怀,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要面前请教。”
    海无颜道:“前辈请说。”
    邵一子微微一顿,喃喃道:“我看老弟台你武功高强,似应在老夫之上。”
    海无颜道:“前辈过奖,胜负已分,尚待何言?”
    邵一子冷冷一笑,喃喃道:“这就怪了。”
    他随即又叹息了一声道:“好吧,无论如何,今天我拜领了足下你的盛情,这番心意,也只有期待来日再报答你了。”
    海无颜笑了一笑道:“前辈言重了,此去一路只怕事情尚多,你老要特别小心才是。”
    说时,左瞎子也摸索着来到了近前,一手持竿抱拳,眨着一双白果眼道:“这位就是海朋友么?幸会,幸会,只恨瞎子有珠无眼,不能拜领丰仪,方才开罪,尚请多多包涵。”
    海无颜回礼道:“左兄太客气了,此去一路二位更要多多仔细,童氏夫妇心怀诡诈,我猜想他们绝不会就此甘心,他夫妇目前以为宝图在我身上,对于二位也许略有帮助,无论如何二位千万大意不得!言尽于此,这就告辞了。”说罢,抱拳一揖,身子陡地腾身直起,“呼!”一声落向壁崖之边,一连三四个快速转动,随即消失无踪。
    左瞎子用力地眨着两只瞎眼道:“啊,这个姓海的好快的身法,他已经走了吧?”
    邵一子点点头道:“已经走了。”
    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方才我们动手过招的情形,可惜你不能看见,否则一定会有所发现。”
    左瞎子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邵一子喃喃道:“我怀疑他对我是手下留情!他的武功精湛,是我这一生所遇见过最怪的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轻轻一叹,摇了一下头。
    左瞎子喃喃道:“这么说他刚才的败是假的了?”
    邵一子苦笑了笑道:“这是他的仁厚,想不到江湖上倒还真有这么重义气的人,真是少见。”
    左瞎子愣了一下,缓缓地走过来道:“以你之见,这个人的用心,又是为了什么?”
    邵一子摇摇头道:“现在还言之过早,我们走吧。”
    说话之间,他二人向前面一路走下去,转过了一片岗峦,即回到了先前滨水的那座亭子,只见亭内已空无一人,石桌上刚才吃剩的饭菜,依然摆置在那里,想是童氏夫妇张慌离开,不曾顾及。
    邵一子刚要离开,却只见一艘帆船缓缓驶近过来,就在亭前滨岸,随即由船上下来了几个搭客。
    看不出那艘小小帆船,竟然搭了这么多人。
    人下去了,帆船刚要离开。
    邵一子招呼一声,同着左瞎子快步赶了过去。
    驶船的是一个四旬左右的黑壮汉子,头上戴着一顶马连波的草帽,看过去十分剽憨。他一面打下扶手,让左瞎子抓住上船,一面嘿嘿笑道:“小心着点瞎子,这一下去保管可就喂了王八了。”
    船上船下的几个人都被他这几句话逗笑了。
    左瞎子又焉是省油的灯,以他过去的个性,保不住立刻就要给这舟子好看,只是今番情形不同,刚才的教训时时提醒着他,只是装糊涂地看着对方嘿嘿笑了几声,上了船往船头一蹲不再吭声。
    邵一子也上了船,只见小小的船身,蹲坐着几个不同的搭客,一个鸭贩子,带着两笼鸭子,倚着船舷在睡觉,另外还有两个卖南货的,扁担挑子占了不少的地方,还有一个带着小孩的乡下婆子,人头杂乱得很。
    比较安静一点的地方为船尾,只是大家都不喜欢那个位置,因为那里浪波颠簸得大厉害。
    邵一子自然不在乎,当下与舟子谈好了去处船费,随即走向船尾,不想已先有一个人占住了。
    这人看来年岁与邵一子相差不多,瘦瘦长长的个头,一张马脸老长老长,却在下巴头上留有一绺胡子,一身黄葛布的长衣,洗烫得干净平整,即使现在穿在他的身上,亦看不出一些皱纹。
    这个人背倚着船桅,正在晒太阳,两只长腿远远地伸出去,脚下是一双云字履,很讲究的缎子面,却在外面包有一面青皮盖头。
    斜倚着船桅,瘦老人细细地眯着一双眼,远远地向天边打量着,直到邵一子来到面前,他才似忽然警觉,收回了眼光,向着邵一子瞟了一眼,把伸出去的一双长腿收了回来,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太爱答理人地把一双眼睛闭上。
    邵一子就在这人对面坐下来,这艘小船随即缓缓移动,掉过了头一径向宽阔的江面上驶去。
    船行顺风,其势如箭,用不了多大的一会,已到了前面岸头。
    邵一子招呼着左瞎子就在这里下了船,那条小船又继续向前驶去。
    站在岸上,邵一子目送着小船离开了,心情十分沉重的招呼着左瞎子道:“我们走。”
    左瞎子道:“你不是刚才告诉我还有一段路好走么,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邵一子自从遭遇了连串事故之后,已有些风声鹤唳,那个黄衣老人虽是没有说话,他却看着他有些嘀咕。疑心病一起,越是坐立不安,干脆提前下船,只是他却并没把对那个陌生黄衣老人的疑虑说出。
    当夜,二人就下榻在这个偏僻小镇,在一家叫“黄果树老栈”的客栈里住了下来。

举报

二十
    所谓“黄果树老栈”,和“白桑轩”这个名字是一个道理,是因为在门口的那棵黄果树而得名。川鄂地方多的是这类黄果树,树龄极古,浓荫幕天,常常十数丈方圆之内不见天日。
    这一棵黄果树显然就是这样的,浓密的枝叶连绵遮处,大半个客栈都在它树荫之下,却是别有一番绮丽景致。
    时当深夜。房间里点着一一盏灯,也就是那么豆大的一点灯光,照着眼前八仙桌子的桌面。
    邵一子和左瞎子对面坐着。
    桌面上,那张失而复得的羊皮宝图摊开着,左瞎子的一双手,正在图上摸索着。一面摸,他嘴里不停地念着:“塔克……马干山之东!牛喜峰之左下方。”
    邵一子振笔疾书,把他所说的都记了下来。
    “这个方向,计有七峰,十二涧。”左瞎子喃喃不停地念,邵一子不停地写。忽然,他定住了那只拿笔的手。
    “七峰十二涧?”
    “嗯……”左瞎子用力地挤了一下眼睛:“是呀,七峰十二涧。”
    “不对吧!”邵一子冷冷地道:“你大概摸错了吧,再仔细摸摸看。”
    左瞎子呆了一呆,连连点头道:“好好。”
    五根手指仔细地在那些凸出的阳文上摸索了一阵,咧嘴笑道:“是……错了,是九峰十三涧……九峰十三涧……”
    邵一子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以为该是九峰十六涧,你再模摸看。”
    左瞎子呆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颤抖的手指还要向图面上摸时,邵一子忽然收回了宝图一笑道:“算了,下次再记吧,今天晚了。”
    左瞎子又是愣了一愣,用力地挤了一下那双白果眼,“嗯”了一声,道:“好……”
    邵一子站起来走过去和衣上床。
    他脸上现出一些倦意,却仍然睁大了眼睛,像是在凝神思索着什么。
    左瞎子也摸索着上了床,和衣倒下,却把一个随身的革囊以及那根马竿子放在枕边。
    “老爷子,”他忍不住探询道:“你老对那一带地方很清楚啊。”
    邵一子冷笑道:“那还用说,那里我少说也去过十几趟了,你刚才念的九峰十六涧,我就去过。”
    左瞎子嘴里喃喃道:“是是。”他十分紧张地咽了一下喉结,心里却想着:哼!你个老狐狸,你以为我真地会告诉你实话么,可真是妄想了。转了个身,心里继续想道:“你也太把我左某人看得简单了,你以为我真地会把那图上的每一个字,都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么?我看你真是在作梦。”
    这一霎,他心里却充满了得意,因为他已运用智慧作弄了对方邵一子,其实他何止只改了两个字?事实上凡是有数字的地方,他都用了心计,予以改动,譬如像是“回峰三转”,他在翻译的时候,却改成了回峰“四”转,“下潜九尺”却改为下潜“四”尺。诸如此类的译文,他改动了许多,几乎每一个有牵扯到数目字的地方,他都把它变动过了。
    左瞎子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抓住了一个棉纸包扎的球状物,这东西是他在会见邵一子之前就已经做好的,内藏有九种当世最厉害的迷幻药物,只要一经拉动一根作为发动药物的引线,便会有一种只须吸着一点点,便令人通体发软的气体溢出。
    左瞎子手里握着这个棉球,心里一次一次地生出歹念:邵老儿呀!你休把我左瞎子看成了傻瓜,不是我心黑手辣,实在是我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全在这笔钱上了,嘿嘿,什么狗屁的侠义精神!我可没有你那么清高,俗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为了金子宝贝,我千山万水地找你为什么?心里想着,耳边上已听见了邵一子发出的均匀鼻息之声。
    “是时候了。”左瞎子自己跟自己说了一声,随即打开了一个木制小瓶,倒出了一粒解药,偷偷放在嘴里。
    这一会,邵一子所发出的鼾声更大了。
    左瞎子陡然间兴起了歹念,再也顾及不到其他,随即拉开了那个棉球的引线,悄悄地把手中棉球滚了出去:地面“嘶”的发出了极为细小的一点声音,接着便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黄烟。
    这时,原来熟睡的邵一子忽然翻了个身子,即听不见他沉重的呼吸。
    左瞎子凝神又听了一会,不见任何声音,忽然坐了起来,他动作奇怪,揭被挺身几乎是一个动作。
    人影微闪,带动着灯光不过轻轻晃了一晃,他已突然地立足在邵一子床前。
    左瞎子一只手缓缓伸了出去,在邵一子背上拍了一下,低声道:“老爷子,醒醒……醒醒……”
    一点回声都没有。
    左瞎子脸上带出了得意的狞笑,再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一伸手向对方枕下探去,取出了宝图。
    后退了一笑,左瞎子圆睁了那双白果眼,嘿嘿冷笑了两声,他既知邵一子已为熏香所迷,便不再心存忌讳。
    “老儿,这是你命该如此,怪不得姓左的心狠手辣:我这就送你上西天吧!”嘴里说着,左手聚集了足够的内力,“用大鹰爪力”的手法,直向邵一子顶门上抓了下来。
    这只手几乎已经触到邵一子的一刹那间,邵氏一只左手倏地直挥了起来。
    两只胳膊“格”的一声撞在了一块,左瞎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侧方挡了一挡。
    把握着这一刻良机,床上的邵一子倏地一式“兔于翻”,疾如电闪般地跃了起来。
    前扑、递手、贴身三式一体,猝然施展出来,其势绝快,一来是双方相隔极近,再者是左瞎子完全昧于自信,作梦也想不到邵一子竟会有此一手,再加上邵一子出手的势子极快,这许多因素加在一起,左瞎子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得“咔”的一声骨响,一只左臂已被邵一子反手结实地拿住了,由于用力过猛,竟然把他左大臂的骨结环给卸了下来。
    左瞎子原来可以施展“左铜锤”的一式杀手,力捣对方心窝,无奈偏偏肩骨脱子臼,这时一经用力,只痛得他全身连打冷战,差一点叫了出来。
    邵一子一招得手,更不少缓须臾,紧接另一只手斜着由左瞎子后背绕过来,只一下已拿住了左瞎子后颈的软筋。
    众所周知,这根筋关系着一个人通体上下的力道总枢,是以被邵一子一经拿住,左瞎子顿时全身上下一阵子发软,连动弹一下也是万难了。
    “啊……你……邵……邵老哥,你这是……”
    “姓左的,你上当了!”
    一面说,邵一子已把左瞎子挟持着到了桌前,冷笑说:“坐下!”
    左瞎子倒是真听话,叫他坐下他真的就坐下了。
    “邵老兄……你万万手下留情……”
    “你想不到吧!”邵一子冷笑着道:“你的这点鬼伎俩是瞒不过我的!”一面说他弯下身子,拾起了地上的那个内藏迷药的棉球,用力抛出窗外,随着他推出的手掌,关着的两扇窗户倏地敞开来,室内烟雾顷刻间流向窗外。
    邵一于冷笑道:“我对你已存有疑心,若是防范不周,这一次料必已死在你的手中,看起来你远比白天所遇见的那些人更为可恶!”
    左瞎子由于一只手连同大臂仍在对方倒拧挟持之下,只觉得疼痛难当,稍一移动,仿佛肩骨就要折断,只痛得额上冷汗涔涔直下。
    “邵大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请你手里轻一点好不好……难道你还怕我一个瞎子跑了?”
    “瞎子?”邵一子笑了一声:“你以为我真会相信你是个瞎子?”
    “那……”左瞎子硬着嘴道:“难道我这个瞎子是装出来的?”
    “哼!是真是假,我们现在就看看!”话声出口,邵一子倏地分出二指,直向对方眼睛上插落下去。
    左瞎子大叫一声,向后就倒,无如一条大臂还在对方挟持之中,这一动错动骨节,又是“咔”的一声,疼得他差一点要昏了过去。
    邵一子并非真的要伤他眸子,只是看中其中有诈,有意试探一下。他内功精湛,曾练过一阳指功力,两只手指一经递出,离着对方双眼还有数寸,指力先已透出,力道透处只听见“波”的一声细响,一双白白的眼珠子,已由对方目眶之内滚了出来,落向桌面。
    左瞎子“啊”了一声,慌不迭抬起一只手,就向那玩艺儿抓去,只是却不及邵一子手快,先已抢在了手中。
    哪是什么真的眼珠?敢情竟是两枚蜡壳儿!那蜡壳儿呈半圆形,摹仿着白眼睛珠子作的,看上去维妙维肖,一经装在眼睛上,简直就像那些睁眼瞎子一般无二。
    左瞎子西洋镜被拆穿了,满脸沮丧悔恨,又惊又怕地注视着邵一子,全身连连颤抖不已。
    “哈哈哈!”邵一子狂笑了一声,声严色厉地打量着他,道:“姓左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左光斗紧紧咬着牙,想是刚才对方指力触得眼睛过分力猛,伤了瞳子,使得眼泪汩汨淌个不已。
    这一会他自忖必死,倒也狠下心来。
    当时挺了一下身子,狞笑道:“事情既已被你拆穿,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左某人流年不利,今天毁在了你的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邵一子见他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里一火,霍地举起右掌待向他头上落去,可是转念一想,这只手却停在半空中,落不下来。
    “你以为我就杀不了你?”
    左瞎子翻起脸来打量着他,冷笑道:“如果你够聪明,你就不能杀我!”
    “为什么?”
    “因为,嘿嘿!”左光斗狞笑着道:“除非你已经不打算要那批布达拉宫的藏宝了?”
    邵一子怔了一下,寒声道:“你以为非你不可么,再说我已经记下了所有你所说的。”
    “嘻嘻……老爷子,你难道真的以为我所说的都是实话?”
    “哼哼……”邵一子手下加了一成力,几乎把他那只膀子拧得翻了过去:“你这个阴险的东西!”
    姓左的头上已见了汗,脸上青筋暴跳,可见痛不可当,只是他却强忍着痛,哼也不哼一声。
    “现在你就给我写。”邵一子一面拿出宝图摊开来,桌上纸墨现成,他抽笔在手道:
    “你说我写,你小心,若是前后不符,故弄玄虚,这次我必定饶不过你!”
    左光斗冷笑道:“我自己会写,又何必要劳你动笔!”
    邵一子递过纸笔道:“那更好,你就写!”
    左光斗翻了一下眼皮:“难道就叫我这样写?”
    邵一子冷笑一声,霍地松开了紧勒着他的那只右手,他当然不会这么大意,手势一松,已把插在小腿上的一口短剑拔了出来,剑势一出即点在了对方后心上,只要对方有一点不实在,立刻就可取他性命于弹指之间。
    左光斗拖着他那只手臂活动了半天,才能慢慢抬起一点,他冷笑道:“我的骨节已脱臼了!”
    邵一于厉声道:“我知道,但是并不碍你写字!”剑尖一挺,几乎刺进了对方肉里:
    “写!”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左光斗抖颤颤地拿起了笔来,长叹一声道:“我们有言在先,我如把宝图上译文写好,你要饶我不死,否则就是拼着一死,也绝不写一个字!”
    邵一子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真心诚意了!”
    由于这篇藏宝说明,左光斗刚才已译过大半,再者邵一子也下过多年苦功,大体说来,他已有个概括的认识,只有几处关隘所在还有待推敲,所以想要瞒他实在困难。
    基于这个因素,这个冒牌的左瞎子想要瞒他便十分的不容易了。
    写了几行,左瞎子抬起头来长长吁了一口气。
    邵一子道:“怎么不写了?”
    左瞎子叹道:“我是在想,您真的决定把这些金银珠宝都交回给布达拉宫?”
    “当然,这有什么不对?”邵一子手中剑向前微挺,剑尖刺进了半寸。
    左光斗打了个寒颤,鲜血顷刻顺着剑尖汩汩地淌了下来,他啊了一声,不敢怠慢继续写下去。
    邵一子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宝图上那些奇怪字体的涵义,但是想要骗他却是极难之事。
    写着写着,忽然左光斗觉得背上一痛,敢情邵一子的剑尖又挺进了一些。
    “慢着,你再想想这句话没有错么?”邵一子冷冷的声音,就在他耳朵旁边。
    左光斗颤抖了一下,两相对照之下,极不自然地提笔改了一个字。
    邵一子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如果再有类似这样的情形,可就怨不得我剑下无情了!”
    左光斗鼻子里哼了一声,忍着背后剑尖刺身之痛,一口气把译文写完,长叹一声道:
    “现在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邵一子先收下了宝图,再把对方所书写的译文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相信无误,即使有错,凭自己的智慧观察也可解决。
    多年忧虑,一朝解决,心里很是高兴,只是眼前这个左光斗如何打发,倒令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左光斗狞笑一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说话不算?”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你这个人城府太深,我在想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瞎子,自然是有很深的用意,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左光斗呆了一呆,摇摇头说:“这个……无可奉告,而且与你没有关系。”
    邵一子冷笑着摇了一下头道:“不会没有关系的!据我所知,你在甘州颇为富有,而且有几号买卖,当地住民都叫你是‘左瞎子’,就连为你作事的亲信手下也被你瞒过,现在我怀疑到,你这些财产的来路不正,莫非是你……”
    左光斗嘿嘿一笑道:“老爷子,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可以走了吧!”
    邵一子摇摇头道:“我只是说饶你不死,却没有说要放你离开。”
    左光斗瞪圆了两只眼道:“你要对我怎么样?”
    邵一子手中剑已改指向他咽喉,另一只手伺机抬起,待向他胸前拍去。
    原来邵一子已认定了左瞎子定非善类,自己眼前虽以发掘那批宝藏为第一要务,却也不能轻易就放虎归山,况乎对方已尽悉了宝图机密,虽说不一定能全记脑内,到底是个隐忧。
    有了这一层顾虑,邵一子便决定先把他留在身边,待机再作决定。
    眼前他这一掌,明似无奇,其实却大有名堂,五指分开各自照顾着一处穴道,这种打穴手法,江湖上还不多见,左光斗一经中掌便只有听凭他摆布的分儿了。
    左瞎子既非真的“瞎子”,当然不会这么受人摆布,况乎他早已城府在胸,一直在等待着适合出手的机会,这时见状,假作着往后一退的当儿,双手同时扬起,“咔”的一声,其实应该是两声,是因为声音混在了一起,乍然听起来好像是一声。一双极为细小但尖猛有力的弩箭,透穿了他的衣袖,直向邵一子身上直射了过来。
    这一手邵一子真的没有想到,不禁霍地吃了一惊。
    那双小小弩箭,体积虽小,却是劲猛力足,乍然一出已临向邵一子双肋打来,就算他是一等一的高手,当此一霎间,也不由逼得他向后打了一个踉跄。
    左光斗的用心也正是如此,把握住此一霎良机,只见他左腕挥处,几上灯盏应手而灭,随着他腾起的身势,怪鸟也似地向外穿出。
    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却能收到实效。首先灯光一灭全室顿呈黑暗,紧接着左光斗已快速飞身而出,等到邵一子打落暗器,警觉到对方消逝,忙速追出时,显然已落后了一步。
    前文曾叙及这个“黄果树”客栈,是为一棵千古老黄果树所遮盖,浓荫把七八丈方圆的天空都掩遮得密密实实。
    邵一子快速翻出窗外,只见一片乌黑,哪里分得清一切,夜风吹过,树帽子刷啦啦的一阵响动,才见几线月光穿枝射下。
    猛可里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子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人,龟儿子的,还不给我下去!”
    声音显示着浓重的蜀音,语声一落,耳听得头顶上衬枝“咔嚓”的一声,一根碗口粗细的横出枝丫蓦地齐根折断,由空中坠落下来。
    随着这根折断的枝丫,一条人影同时坠落了下来,不是那个冒充瞎子的左光斗又是哪个?
    邵一子正在心里纳闷暗中发话的这个人是哪个专便糊里糊涂地落下一个人来,既然是左光斗,岂能轻易放过了他?
    只是既承暗中人帮忙,便不能失礼,当下双手抱拳,向空中那人拱了一下,道:“多谢阁下帮忙,等一会再当面谢过!”
    那人显然藏身在树身之上,只是那么大片的浓荫,想要发现他的确实藏处,却也不是容易之事。
    随着邵一子话声之后,空中嘿嘿一笑道:“老哥子用不着客气,这个老小子过去装疯卖傻,好好人要假装成瞎子,在西北地方坏事干绝了,行有行规嘛,老子早就想要整他了,今天正好碰在老子手上,本来早就想给他龟儿子来个大卸八块,咳,格老子话可又说回了,凡事总应该有个先来后到,既然你哥子出手在先,老子便只好在旁边打下手了,废话少说,你哥子这就快动手吧,不要叫这个龟儿子开溜了!”
    话声显然来自树上,只是凭着邵一子这等精湛功力造诣之人,却亦不能分辨出那声音确切来处,声音一忽儿东,一忽儿西,仿佛全赖风力传送,确乎怪异已极。
    邵一子默察之下,心中暗自吃惊,知道今夜,自己可是遇见了极为厉害的人物了。
    由对方暗中这个声音的传送,他已可断定这个人必然具有极高的内功造诣,所谓“收之藏芥子,放之弥六合”,声音的大小来处巨细,几可任意调整传送,邵老人虽是在西北道上独当一面的人物,但是他自信距离达到这门功力的地步,尚还有着一段距离。
    刚才那一番话,听对方口气,似乎早已不耻左瞎子之为人,有心除此一害,现在却留给邵一子动手,那么沉重的蜀音,设非仔细聆听,还真不易懂。
    ”按说,邵一子忽然得了这么一个帮手,理当是高兴之事,只是他却高兴不起来,第一,这个人与自己素不相识,萍水相逢,还弄不清他的真实来意。
    再者来人口气十分托大,邵一子自忖已是坐七望八的长者,对方居然开口“老子”闭口“老子”,四川话老子即是父亲的意思,这一点邵一子心里非常的不快,只是眼前却不便发作,且待收拾了左光斗再说。
    这只是邵一子这方面的想法。
    另一方面的左光斗,其实在一听到树顶老人开口说话之初,已吓得魂不附体,原来他们早已是旧相识。
    树顶老人话声方自一落,左光斗便不顾一切倏地飞身,施出全身力道,向外纵出。
    邵一子一惊之下,正待追去,忽地空中传出一声狂笑,先前发话老者声音道:“龟儿子想跑?”话声发出,似乎整个黄果树都为之震动了一下,一股绝大的风力,倏地自空中逼下,其势之快,有如大风天降。
    左光斗身子原已纵出了丈许以外,霍地为这阵风力当头迎面一击,便不由自主地倒震了回来,“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左光斗身子一个骨碌起来,第二次改向另一面奋身纵出,他自从听到了树顶老人特殊的口音后,早已猜知了对方是谁,自己要是落在了他的手上,可真是万死无异,是以不顾一切也要拼死逃命不可。
    他又哪里想到树顶老人既是有意擒他,他又如何能逃得开?这一次并不比前一次好,身子才自纵出一半,倏地当头呼地一股疾风扫过。
    一条人影,有如飞云过空,衬托着衣襟荡风的一片呼噜声,待到左光斗警觉不妙时,对方赫然已落身面前。
    黑夜里邵一子还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来人有着一副瘦高的身材,身上衣服似甚肥大。
    随着这人落下的身势,右手挥处,直向着左光斗迎头兜挥了过去。
    左光斗来得快,退得更快!随着对方挥出的大袖,一下子迎了个正着,顿时摔出了丈许开外。
    这一次较诸前一次摔得更重。
    上一次是四脚朝天,这一次却四脚朝地,“扑通!”一下子,连头带脸都擦着了地面,顿时皮开肉裂。
    左光斗一个骨碌再次爬起来,却被邵一子赶上来地迎面一掌打得满脸发花。
    邵一子赶上一步,短剑一扬,待向对方前胸劈落下去,忽然间,他心中闪电般地兴起了一个念头:我与此人究无大仇,何以非要置其于死命不可?
    这一念之兴,使得他原本已将递出的剑忽然中途改向,改劈为撩,倏地向侧方划出,“嘶!”一声,将他前衣划开了尺许长的一道口子。
    左光斗自忖必死的当儿,忽然意外逃生。蓦地向后打了个闪,大声道:“老爷子救命!”
    他不向邵一子讨饶,却反倒向对方讨饶,那是看准了邵一子居心仁厚,不会要他性命,骨子里怕的却是另一个索命的恶神。
    邵一子一剑留情,耳中再听得对方呼救之声,便是无论如何万难再次兴起杀机,聆听之下,不禁呆得一呆。左光斗身子一闪,躲向邵一子身后,一时抖成了一团。
    “老爷子……救命……老爷子救……命……”
    邵一子心中正自狐疑,眼前人影再闪,先前发话的老人已来到了面前。
    毕竟是强者的姿态,不同于一般。
    随着这人的现身,带来了绝大的一股劲风,风力之强劲,竟然使得当面的邵一子亦不得不退后一步。
    这人赫然面对面地站在了邵一子的脸前。
    “怎么回事!你下不下手?”
    邵一子怔了一下,天大黑,即使面对面,他也实在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只觉对方背上背着一个大草帽,仿佛在后肩部位现有一截剑把,可能他的年岁不小了,只凭着头顶上那一络高起的白色鹤发即可判知。
    邵一子倒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发式,那样子很滑稽,乍然看上去就像是鹦鹉或是八哥儿头上的那络“角毛”一个样子。
    黑夜里邵一子看不出对方穿的是一身什么样的衣裳,看上去肥肥大大的。总之这个人初初一现,却给邵一子一种似曾相识的印象,仿佛在哪里与他见过似的。
    忽然间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倒使得邵一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对方一双瞳子似乎特别亮,即使在黑夜里亦显得精气逼人。
    “噢!这……”微微一顿,邵一子一双手抱拳道:“还没见教这位朋友你贵姓大名。”
    那人呵呵一笑,朗声道:“个老子的,哪一个要跟你闲话家常,这个姓左的老小子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邵一子想不到对方话这么冲,对自己亦口出不逊,当下面色一沉,道:“仁兄又打算如何?”
    对方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这小子此番落在老子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刚才老子看见你哥子先来,所以把他让给你,要是你不下手,那就看我的了!”
    这番话只把邵一子身后的左光斗吓得浑身战抖,道:“老爷于……老爷子……救命、救命……”
    邵一子原是对他心存恨恶,此刻经他这一哭求,可就禁不住动了侧隐之心,再者对方高瘦老者又摆出一副以强压弱,君临天下的姿态,令人大是不忍。
    邵二子苦笑了一下,道:“此人与我究竟没有深仇大怨,我的事可以不究,老兄你要如何?”
    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既然这样,没有你的事,你就闪开来!”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兄何妨对此人留些情面,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高瘦老者聆听至此,霍地发出了一声狂笑,头上那一络白发倏地倒立了起来。
    “你也配给老子说教?快闪开来!”
    邵一子一再为对方奚落,不禁无名火起,面色一沉正当发作,只见对面老者忽然长躯晃得一晃,面前人影闪烁,不及交睫的当儿,已然失去了他的踪影。
    这一手功夫,奇妙无比,以邵一子之功力能耐,竟为他当面瞒过,当然绝非偶然。
    这一惊,使得邵一子顿时如春雷乍惊,下意识地连忙回过身来。
    果然没错,那个高瘦老者已然来到了他的身后,此时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霍地向身后左光斗袭到。
    这么一来,邵一子反倒不好出手了。
    观诸对方老者出手方式,邵一子大声喝道:“一鹤冲天!”
    左光斗由于与对方‘老者乃系旧识,知悉对方的功力几可独步当今,自忖性命不保,由不住吓了个魂飞魄散,方寸早已大乱。这时听得邵一子口中喝声,猛可里拔身就起,“呼”
    的一声腾起来一丈五六。
    果然,就在他身子猝然腾起的一霎,对方老人高大的身影,有如奔雷疾浪般地自他足下扑了过去。
    黑夜里虽然难以看清对方老人的真实面目,但是那条显示他高大异乎常人的身影却是十分清晰的。
    他出手的方式极为特别,观诸他眼前所出手的这第一招,即可说明,特殊的地方是,他的动作是整体的,而非个别的,似乎整个全身上下都是力道的源泉,而并非仅是一手一足。
    是以,在他这个动作的整体里,全身上下汇成一团狂风,大片劲力,这一拍一撞之下,只怕是一堵石墙也将会为其击成粉碎。
    大股的劲风,狂啸着扫空而过。高瘦老者一击不中,星移电转般地倏地掉过了身来。
    左光斗虽然听从邵一子指示,侥幸躲过了眼前这一式凌厉的杀机,但是却碍不住他打从骨子里对于对方的畏惧。
    “高……高老前辈……”敢情这个高瘦老人姓“高”。左光斗也不过说出了这几个字,对方老者已第二次出手发难,依然是一式整体招式,随着他前耸的躯体,整个身子带出了一片力的狂涛,再一次向左光斗全身扑了过去。
    由于在黑暗中停留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邵一子已大概可以认出对方一些轮廓了,越觉得对方那张枯瘦的长脸在哪里见过。
    他只是拼命地在脑子里回忆着过去若干年的经历,却不曾想到最近,特别是这一两天的遭遇。否则,立刻他就可能获知答案。
    平心而论,对方高瘦老者所施展的招式,邵一子竟是前所未见,只觉得对方出手凌厉,深博雄厚,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劲敌,只看对方施出两招,邵一子已感觉出自己绝非其敌,下意识里显出一些紧张。
    突然间,他看见了瘦老人对于左光斗的第二次发难,心里暮地一惊。
    以他见解,这一式高瘦者的攻势,明面上是奔向前方,但事实上左光斗的背后也必将受敌,若是自己临敌,也似乎只有集功力于一身,与对方硬碰硬地对上一招,但左光斗是否有这一拼之力就不可知了。
    左光斗显然已乱了方寸,迎着对方这第二式凌厉的杀着,他身子霍地向后一倒,施展出一手“铁板桥”的功夫,招法施展得不谓不快,无如对方敌人身法之快,简直出人意料。
    左光斗身子才倒下一半,忽然间就觉出身后同时间也袭过来大股劲力,力道之强竟较正面攻来的力道不差上下,这一惊,吓了他个魂飞魄散,嘴里一声惊叫,挺身作势再次跃起,却已来不及了。
    原来高瘦老人所施展的功力,乃是一种旋回之力,随着他前扑的身势以及抱出的双臂,无比的劲道形成了旋转的气招,是以,明面上看来,左瞎子是正面受力,其实背后亦同时受力。
    左光斗不明白其中道理,自然吃了大亏,身子一倒不下,上亦不能,成了个进退维谷之势,猛可里两肋间一阵奇痛刺骨,已被对方双手紧紧拿住。
    瘦老人一声狂笑道:“个老子,送你上西天去吧!”瘦臂扬处,左光斗身子球也似地被抛了起来,足足抛出了三丈左右,头下脚上地一头栽了下来。
    旁观的邵一子看到这里,一声惊叱,身子疾晃,猝然间飞身而出,迎着左光斗落下的身子伸手向对方双肩上一托,用力一扬。左光斗身子随着邵一子这股扬起的力道,猝然间一个翻身,“通!”一声站在了地上。
    站是站住了,晃了一下,他又坐了下来。
    “你……好狠……”左光斗才说了三个字,已忍不住那口急涌而出的鲜血,“哧”的向天狂喷而出。紧接着他身子伸缩了一下,向后直挺挺倒了下去。
    邵一子心里一惊,赶了几步,弯身把他扶了起来。
    左光斗圆瞪着那并不是瞎子的眼睛,甚是吃力地道:“老爷子……请……相信我……”
    说到这里已是气力不继,只是他的嘴皮子仍在蠕动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邵一子附耳其上,勉强可以听见他说的是些什么。
    “……我写给你的……都是……都是真……真……的!”说了这句话,他就死了。
    邵一子呆了一会儿,缓缓站起来。
    姓“高”的那个瘦老人,却在与他距离两丈以外的地方站着。他那一双炯炯瞳子瞬也不瞬地向邵一子注视着。
    邵一子冷冷笑道:“他已经死了!”
    瘦老人点点头道:“死了的好。”
    邵一子哼了声道:“足下身手不凡,显非无名之辈,请教大名上下是?”
    老者嘿嘿一笑,向前踱了两步:“你不认识我,我倒是认识你,姓邵的,我知道在西边你哥子有点名堂,你就该老老实实的守着你的地盘不动,偏偏你又不甘寂寞,哼哼,这样就对你很是不利!”
    邵一子由对方话里,忽然领略出强烈的敌意,由不住心中一惊,脚下后退了一步。
    “老兄你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光棍面前不说假话!”对方姓高的老人冷冷他说道:“那张藏宝图你还不配享用,拿出来吧!”
    邵一子陡然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到敢情对方原来也是道上人物。事到如今,说什么已属多余。
    邵一子由不住发出了一连串沉实的笑声,尔后道:“很好,这倒也是两句干脆的话!”
    他探手在身后那卷宝图的卷上拍了一下,冷笑了一声:“不错,那卷东西就在我这里,老朋友,你要怎么样拿,画下道儿来吧!”
    姓高的老人不屑地笑着道:“信不信由你,这个天底下只要姓高的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到不了手的,不要说你身上的东西了,就算是天上的月亮,老子要想摘下来它也跑不了!”
    邵一子由对方浓重的四川口音联想到了他的姓氏,再想到了此人的狂态,忽然间,使他云雾洞开地想起了传说中的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闪电似的在他脑子里掠过……顿时禁不住使他打了一个寒颤。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我不懂老兄的意思,可以说清楚一点么?”
    “白鹤”高立一笑道:“这个你还不懂,我们就在这里当场比划,十招之内生死胜败一切认命,十招之后你东我西各不相犯,你认为怎么样。当然,我话也说在前头,你要是死了当然不说,要是败了,身后那卷宝图也就是我的了!”
    邵一子内心略一盘算,暗忖着老儿,你好大的口气,尽管我邵某人可能不是你的对手,难道与你对拆十招的能耐都没有么!
    心里想着,表面却不动声色,冷冷地道:“这么说高老兄的意思是决意要在十招之内取老夫我的性命了?”
    高立点头笑道:“也可以这么说吧,天可要亮了,我们这就快点吧!”
    邵一子打量了一下眼前这片院落,由于所居住处是一个单问,两面有高墙隔断,倒不会打扰到别的客人,一想到与对方此番搏杀,虽说是限于十招,然而这十招却是双方生死存亡和荣辱的抉择判断,焉能不令人为之惊心?
    “白鹤”高立似乎已等不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脚下已悄悄有了移动。
    地面上尘沙不惊,他已经掉换了一个方向,却站立在邵一子的右侧面。邵一子已经感觉到了,只是他却并不急于把身子转过来。
    东方天边现出了一线乳白。空中的云块是暗灰色的。
    显然,天色已不如先时之晦黯,在这个光度里,邵一子终于认出了对方那张脸了。
    “呵,”邵一子惊异地向对方注视着道:“足下莫非是不乐帮的帮主,高……立,‘白鹤’高立!”
    姓高的似乎呆了一呆,冷笑一声:“你我本无仇恨,高某人原有对你开脱之意,现在既然被你看破了行藏,可就怨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邵一子一经证实了对方真实身分之后,内心不禁暗自生忧,盖因为不乐帮多年在江湖上所作所为,早已为江湖上各界所传知,尤其是不乐帮三位帮主之事迹传说,更是被武林绘影绘形,传为魔怪人物,眼前这个瘦高老者既是三魔之首,其厉害可想而知,偏偏不幸自己竟然和他相遇,只怕难以善罢干休了。
    把利害得失在心里盘算一通之后,邵一子缓缓抱拳道:“不乐帮与高帮主大名,久仰之至,能在此拜见,真是三生有幸,至于谈到兄弟背后的这卷宝图,倒似有必要向老兄说个明白。”
    “白鹤”高立微微摇头道:“你又何必多说……不乐帮一向所遵行有年的,就是所谓的不乐之捐,如果你很乐意地捐出来,我倒是不能要了!”
    邵一子原来想把自己的苦心孤诣说出,或能取得对方谅解,这时听他这么说,便知多说无益。当下叹息一声道:“那么,老兄的意思……”
    高立嘿嘿一笑道:“这样吧,看起来你哥子倒也是干脆的人,西天盟主的大名,我也久仰了,第一次见面,总该留些交情,这样吧,我们来个十招分胜负,赌个输赢怎么样?”
    “噢,”他由不住脱口道:“原来你就是白天船上的那个人……”
    犹记得白天与左光斗搭乘渡舟时,在船上后舱曾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头戴大笠,身着黄葛布的老人,原来就是他:“白鹤”高立。
    由此可以证明,对方很早就已经踩上了自己的盘子了。
    高立瘦长的脸上,拉出了几条深重的笑纹,他的两只手缓缓地平伸了出去。这是他每逢大敌时,动手亮招的第一式“白鹤亮翅”,虽是武林中常见的一个招式,可是在他施展起来的时候,却显现出异样的威力。
    这只有那些对武功有精湛认识的人,才似乎能够体会出那种威力的存在。邵一子已经感觉了出来。
    揆诸高立平伸而出的双手,以及手腕上垂下来的两截衣袖,简直像煞了翱翔当空的鹤,他这“白鹤”的绰号,必然是因此而来的。
    ※※※
    夜凉如水,并没有风。
    邵一子却感觉到迎面袭人的阵阵轻风,他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早在双方对话开始的时候,邵一子已把功力提聚丹田,这时默运双腕,以备必要时的出手一搏。
    高立已经亮出了架式,邵一子岂敢怠慢,他的身子徐徐蹲了下来。
    一刹那间,他身子缩小了很多,倒是那双眸子在黎明之前的曙色里闪闪生光。
    高立冷酷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冷笑。
    两只张开的手,忽然“叭嗒!”一声扇动,就在双臂开合之间,他身子已如疾雷奔电般地扑了上去。
    邵一子原本蹲在地上的身子,蓦地向前跃出。
    高立扑上的身子,像是一片云,一汪汹涌的浪花。
    邵一子迎来的身子却似一条蛇。
    随着高立扑身而来的无比劲道,邵一子身上忽然遭遇到了极大的压力,一团无形的气团霍地罩住了他,在这个无形的力道圈子里,白鹤高立鸟爪也似的一双瘦手却向着他两肩上力拍下来。
    邵一于总算见机得早,在极快的一霎间,他身子作了七次调动。
    双方的身子在几乎于撞的一霎间错了开来。
    他们似乎都明白快手进招的重要。
    一个鹰翻,一个兔滚,看来几乎是一般的疾快。
    四只手掌“啪”的迎在了一块。
    接下来是令人窒息的一阵快速的滚翻,在这滚动的势子里,似乎他们已交手了三四个回合。
    蓦地,邵一子身形一个踉跄,向前方抢出了几步,一片肩衣随着高立瘦手落处,撕落了下来。
    邵一子身形一闪,霍地飞起足尖,看是飞踢对方鼻心,其实已是力不从心,只是虚张声势,伺机遁形而已。好快,好漂亮的一个闪身的势子,闪烁之间已进出了三丈开外。
    然而,他的对头高立偏偏放他不过,决计要给他一个厉害。随着邵一子前跨的脚步,高立如影附形地依了上去。
    由于其间间隔的距离大近了,俟到邵一子忽然觉出不妙时,简直连抽身都已不及。
    高立的身子以雷霆万钧的势子蓦地扑过去,邵一子在对方这个扑势里,只觉得两肋间一阵发热,顿时由不住发出一声呛咳,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接下去是一阵天昏地暗。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高立狰狞的笑脸。
    恍惚中,那个人似乎又在他身上摸索着什么。
    接下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6 23:36 , Processed in 0.312500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