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镝风云录

第四十二回书剑飘零情怅惘琵琶别抱意堪伤
    奚玉帆怔了一怔,似乎不大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我多谢你还来不及呢!怪你、怪你什么?”
    厉赛英讷讷说道:“爹爹误会咱们。咱们……刚才迫于无奈,我只好默认。委屈了你,你不怪我么?”
    奚玉帆方始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这个、这个,应该说是我委屈你了。不知、不知你的意思怎样?”说至此处,他亦是不由得满面通红。
    厉赛英低垂粉颈,小声说道:“奚大哥,你别笑我不知羞耻,爹爹的脾气……唉,他若知道咱们是说谎骗他,只怕会把你赶出去。我想,我想在你病好之前,咱们、咱们还是暂且冒名做、做一对未婚夫妻吧。”
    奚玉帆一颗心“卜卜”地跳,偷偷向媳望去,只见厉赛英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此时也正好偷偷望他,似乎是带着几分羞涩,又带着几分焦急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奚玉帆是个性情中人,不由得大为感动,说道:“厉姑娘,你对我这样好,我这一生都恐怕难以报答你了。如果,你不嫌弃,咱们、咱们……”
    厉赛英粉颈垂得更低,牙缝里绽出几个字来,声音比蚊子叫还细,但奚玉帆已是听得清楚,她说的是:“咱们怎样?”
    奚玉帆鼓起勇气说道:“就让咱们做一对真的夫妻吧!”
    厉赛英抬起头来,脸直红到耳边,说道:“你不后悔?”
    奚玉帆道:“我只怕配不上你。”
    不知不觉,把厉赛英轻轻的搂着了。
    厉赛英道:“别给丫头说笑话,你进去歇息吧,今晚我再来看你。”原来他们已走到明霞岛主给奚玉帆预备的卧房了。两个丫头正站在门边迎接他们,
    厉赛英又是害羞,又是欢喜,吩咐了丫头好好照料奚玉帆之后,就走开了。
    奚玉帆静了下来,好像是做了一个梦似的,心里想道:“这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可是,我不会后悔的!”韩佩瑛的影子在他脑海中闪过,他跟着想道:“佩瑛和啸风已是和好如初,他们本来是有婚姻之约,我是不该对她再存妄想了。只是妹妹的终身却不知如何是好?想赛英必是不会骗我的,她说妹妹已经跟那个姓辛的到江南去了,唉,这也真是意料不到的事情,但愿她不要上当才好!”
    奚玉帆在明霞岛上挂念着他的妹妹,挂念着韩佩瑛和谷啸风。谷啸风和韩佩瑛在金鸡岭上也是同样的挂念着他,挂念着奚玉瑾。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奚玉帆在明霞岛养病,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谷啸风和韩佩瑛到了金鸡岭,初到那天,就碰上了尴尬的场面。
    蓬莱魔女是绿林盟主,她的山寨中聚集有不少江湖好汉,其中有许多人是曾经参加过围攻百花谷之役的。韩佩瑛的那个老仆人陆鸿,以及曾与谷啸风交过手的那个金刀雷飙,也在其内。
    这些人看见他们联抉而来,都是不禁大为诧异,但诧异过后,却又是皆大欢喜。
    金刀雷飙哈哈笑道:“原来你们小两口子已是言归于好,倒是我们多管闲事了。”
    韩佩瑛满面通红,说道:“雷叔叔,你别误会。”
    雷飙笑道:“误会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谷少侠不愧是个明理的人,如今他已回过头来,我们对他还有什么误会?”
    韩佩瑛有口难辩,只得说道:“雷叔叔,不是这个意思……”雷飙是个急性子的人,瞪着眼睛就打断她的话问道:“那又是什么意思?”
    谷啸风轻轻碰她一下,韩佩瑛暗自思量:“我若在此际满口分辩,实是太难为情,只怕也会伤了啸风的自尊。”
    原来她与啸风相处了这许多日子,谷啸风对她的敬爱之情,她也是感觉得到的了,她自己亦是感到迷茫,不知应该怎样才好?按说奚玉瑾已经另有他人,她是可以和谷啸风重续前缘的。但是她毕竟有着少女的矜持,当初给谷啸风退婚的这口气还未能咽下,是以她一直对谷啸风采取着不即不离的态度。
    韩佩瑛想了片刻,只好说道:“雷叔叔,往事请别再提,我爹爹此际生死未卜,我正是来求柳女侠帮忙的呢!”
    雷飙大吃一惊,说道;“你爹爹武功绝世,怎的会遭意外?”
    韩佩瑛道:“说来话长,且待见了柳女侠再说吧。”
    雷飙说道:“对,雨过天晴,往事是不应再提了。令尊既遭意外,咱们还是赶快去见柳盟主吧。”
    蓬莱魔女正是需要有本领的女子帮忙她,韩佩瑛来到,她自是喜之不尽。谷啸风近年来在江湖上声誉鹊起,蓬莱魔女知道他是韩佩瑛的未婚夫,更为高兴,大表欢迎。
    蓬莱魔女听了韩佩瑛所说的种种事情,说道:“韩姑娘,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打听令尊的下落。上官复寄存在你家的宝藏,檀大侠已经送到祁连山了。他已有消息到来,不日就可以回到这里。说不定他已听到了有关令尊的风声,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
    自此谷、韩二人就以客人的身份在金鸡岭住下来。蓬莱魔女很喜欢韩佩瑛,她因为丈夫笑傲乾坤华谷涵和武林天骄到祁连山去了,尚未回来,遂邀韩佩瑛与她同住。
    韩佩瑛和谷啸风一个住在内寨,一个住在外寨。韩佩瑛为了避嫌,很少与他见面。
    蓬莱魔女武功卓绝,韩佩瑛日夕陪伴她,得益不少。
    一日,韩佩瑛跟蓬莱魔女练了一趟剑术,练完之后,蓬莱魔女忽道:“听说辛十四姑的剑术奇诡莫测,你是见过她的本领的,不知是否和传闻一样?”
    韩佩瑛道:“江河怎比大海?丘陵怎比高山?不错,我是曾经震惊于辛十四姑奇诡莫测的剑术,但现在看来,却是稀松平常了!”话中之意,即是把辛十四姑比作丘陵江河,把蓬莱魔女比作高山大海。
    蓬莱魔女笑道:“你把我抬得太高了,其实辛十四姑也是个不容忽视的对手呢!”说至此处,若有所思。
    韩佩瑛道:“听说她有个侄儿,曾经到过这里?”
    蓬莱魔女道:“你说的是辛龙生吗?我正在想着这件事情。你见过辛龙生没有?”
    韩佩瑛道:“没有见过,听说他是江南武林盟主文逸凡的掌门弟子。”
    蓬莱魔女道:“不错,那次他求见我,就是奉了文大侠之命,前来与我联络,共商抵御蒙古鞑子的事情的。辛十四姑这个人介于邪正之间,她这个侄儿却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但不知是否受了他姑姑的熏陶,我可有点不大敢信任他呢。”
    韩佩瑛道:“文大侠既然立他作掌门弟子,我想是应该靠得住的。”心里其实则是在想:“奚玉瑾若然真的肯把终身付托与他,他当然是靠得住了。”
    莲莱魔女沉吟半响,说道:“最近我接获消息,蒙古入侵金国的三路兵马都在按兵不动,却另有一支奇兵攻入宋国的陕南川北一带,沔州节度使张宣已经以身殉国了。长江海盗头子史大泽听说也已做了蒙古的内应,江南形势大为紧张,我正在考虑派一个人去和文大侠联络,顺便打听消息,这也有礼尚往来的‘报聘’意思在内。”
    韩佩瑛道:“人选定了没有?”
    蓬莱魔女道:“尚没想到最适当的人选。”
    韩佩瑛心念一动,忽地有了个主意,蓬莱魔女却因另有事情处理,没有和她再说下去了。韩佩瑛暗自思量:“且待我见过了啸风再说。”
    此时谷啸风正在后山的梅林里独自徘徊,想着心事。
    谷啸风并非感情易变的男子,他和奚玉瑾曾经有过海誓山盟,尽管人言凿凿,说是奚玉瑾已经“蝉曳残声过别枝”,与辛龙生同赴江南去了,他对奚玉瑾毕竟还是未能忘情。
    另一方面,他对韩佩瑛的感情也是陷于十分苦闷的境地,自从重新认识了韩佩瑛的为人之后,他对韩佩瑛是既有着敬爱之情,又含着深深的内疚的。
    他也曾想过与韩佩瑛重续前缘,但这是出于一种“赎罪”的心情呢?还是他真的已把对奚玉瑾的感情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呢?这个问题他也曾再三问过自己,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模糊,有些惶惑,答不上来。更加上韩佩瑛对他的若即若离的态度,他自是难免大为苦闷了。
    奚玉瑾和韩佩瑛的影子在他的脑海中交错隐现,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忽听得有人轻声叫道:“谷大哥!”抬头一看,来的可不正是韩佩英!
    谷啸风又惊又喜,说道:“瑛妹,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自从到了金鸡岭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韩佩瑛。他本来还想说一句:“我以为你是在躲避我呢!”但怕韩佩瑛着恼,话到口边又吞回去。
    韩佩瑛道:“谷大哥,你在想着什么心事?”
    谷啸风面上一红,说道:“没有呀!”
    韩佩瑛微微一笑,说道:“你没有心事,我倒是有着心事呢!”
    谷啸风怔了一怔道,“你有什么心事?”
    韩佩瑛道:“我在想着玉瑾姐姐。”
    谷啸风诧道:“无缘无故的你怎的忽然想起她来?”
    韩佩瑛道:“一定是有什么缘故么,难道你就不惦记着她?谷大哥,说老实话,你想不想见她?”
    谷啸风叹了口气,说道:“事过情迁,何必多此一举,她以为我已死了,我若跑去见她,反给她增加烦恼。”
    韩佩瑛十分诚恳地说道:“人言未必是实,你不见她,焉能明白?”
    谷啸风心里想道:“莫非她是在试我?但她一向可不是小心眼的人呀!”踌躇片刻,说道:“见是要见她的,但现在恐怕还不是适当的时机吧?”
    韩佩瑛道:“不,正因为她以为你已死了,你才应该赶快见她。如果,如果……嗯,你是聪明人,不必我说,人也是该明白的了!”
    谷啸风听得懂她的童思,如果奚玉瑾还在爱他,那么他的出现就可以澄清误会;如果奚玉瑾确已变心,那么在见她之后,也可以弄个明白,免得处于目前这种含混不清的局面。“说不定佩瑛还有一层用镱,她是要在局面澄清之后,才能决定是否接受我的爱情?”
    谷啸风想至此处,不觉心头怦然一跳,目光流露真情,抬起头来望着韩佩瑛道:“你当真是这样想?可是——”
    韩佩瑛道:“你是在想不能因私废公吧?好,那我告诉你吧,这正是一件公事呢!”
    谷啸风诧道:“怎么扯上公事来了?”
    韩佩瑛道:“柳盟主正要找一个人替她到江南去走一趟。”
    当下韩佩瑛将蓬莱魔女的话告诉他,谷啸风听了,默然不语。
    韩佩瑛道:“这是一件紧要的事情,我觉得你是最适当的人选,你若是为了怕见又玉瑾而不敢去,这才是因私废公呢!”
    谷啸风笑道:“你不必用激将之计,我还得仔细想想。”
    韩佩瑛道:“你此次前往江南,路过扬州,还可以顺道探望玉帆大哥,他的伤不知好了没有?谷大哥,你无须诸多顾虑了,于公于私,你都是应该去的!”
    谷啸风其实已经给她说动,笑道:“这么说我是非去不可了。但你以为我是最适当的人选,却不知柳女侠是不是这样想呢?”
    韩佩瑛道:“只要你肯去,回去我就和柳女侠说,明天你再向她请令。”
    蓬莱魔女本来也曾想到谷啸风的,只因他是客人身份,不便差遣他。如今他自动请缨,当然是一说便成了。
    谷啸风以北方义军使者的身份,兼程赶路,此时金国正忙于应付蒙古的入侵,对反金的江湖人物倒是无暇兼顾。谷啸风一路行来,平安无事。
    这一日到了百花谷,谷啸风满怀感慨地走进奚家,以为可以见着奚玉帆,不料只见着他家的一个老仆。
    那老仆人道:“谷少侠,怎的只是你一个人,我家小姐呢?”
    谷啸风苦笑道:“战乱中失散了,我也正在找寻她呢!奚大哥未曾回家么?”
    那老仆人叹气道:“回是回来了,但又出了事走了。唉,这样的乱世,当真是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谷啸风惊道:“出了什么事?”
    那老仆人道:“有几个人上门寻仇,幸亏后来得一位姑娘拔刀相助,这才救了他的性命。他受了伤,如今正是兵荒马乱,在家里恐怕不能安心养病,那位姑娘带他走了。”
    谷啸风诧道:“这位姑娘是淮?”
    那老仆人道:“她说是我们少爷的朋友,姓厉名叫赛英。”
    谷啸风大感奇怪。心想:“厉赛英?我可从来没有听他们兄妹说过有这位朋友,可别上别人的当才好。”
    那老仆似乎知道他的心事,说道:“谷少侠不必担心,这位姑娘对我们的少爷好得很,我敢断定她不会是坏人的。”
    谷啸风道:“这位厉姑娘家住何处?”那老仆道:“她没有说,我不知道。她说待我们的少爷伤好了之后,就会送他回来的。”
    谷啸风心想:“这位姑娘的行径倒是古怪。”当下说道:“但愿如此。”
    离开百花谷,继续行程,一路平安无事,谷啸风终于到了南宋的首都临安,亦即是以风景幽美,名闻天下的杭州了。
    进得城来,正是傍晚时分,谷啸风找一间湖滨的客店投宿,经过西子湖边,只见湖光潋滟,夕阳西下,微波耀金,小孤山倒影湖中,青翠欲滴。
    谷啸风想起了苏东坡的一首诗:“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心道:“坡翁诗句,果然是一点不差。我有缘来此,今晚拼着不睡觉,先来个月下游湖,这才不虚此行。明天我再去找文大侠。嘿,嘿,这也可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谷啸风开了房间,吃过晚饭之后,稍歇片刻,只见一轮明月,已现天心,心里大为高兴,想道:“天公也会凑兴,若是阴天,可就大杀风景了。”
    西湖岸边,泊有许多专载游客的“画舫”,谷啸风是在长江边长大的,懂得划舟,便去租子一只画舫,言明租它一晚,不用舟子跟随。谷啸风是想随心所砍,这一晚游遍西湖,但他可以不睡,舟子不能不睡,是以他要自己划船,不愿有个舟子在旁扰他稚兴。这样的客人倒是少见,那舟子起初有点踌躇,谷啸风给他一锭大元宝当作押金,舟子这才答应。
    谷啸风也是心急些,来得早了。此时不过将近二更时分,湖上游船来往,笙歌未歇,不时有脂粉香、酒肉香从邻船吹送过来,谷啸风不禁皱了眉头,心道:“好好的西湖,倒给这班人弄脏了。”
    一艘挂着大红宫灯的官船在这只画舫的侧边缓缓划过,船卜有几个戴着乌纱帽的官儿正在猜拳闹酒,有人叫道:“暂且别闹,听小玉儿唱曲。”
    官船上珠帘半卷,谷啸风拍眼望去,可以看见舱中的两个歌女,一个抚琴,一个就轻启珠喉,曼声地唱了起来。
    歌道:“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酒眠。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流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这是欧阳修所作的十首《西湖念语》之一,欧阳修是北宋神宗时代的一代文宗,曾在扬州做过官,当时大江南北,都是大宋版图,不似如今之分处金宋两国,交通不便。欧阳修常到西湖游玩,曾用《采桑子》的词牌,作了十首歌咏西湖的词,统名《西湖念语》。
    谷啸风湖上听歌,心中不觉生了许多感触,想道:“欧阳修不愧是个贤臣,但他这首词乃是写在将近百年之前的太平日子的,如今烽烟遍地,这些官儿们还在醉生梦死,却如何对得住百姓?哼,画船载酒,玉盏催传,‘雅’则‘雅’矣,但可惜流亡的难民却连粗糠都没得吃呢!”
    一个附庸风雅的官儿击掌赞道:“好词!好词!可惜如今没有似六一学士这样的大手笔了。”
    有一个官儿炫耀他的见闻广博,接近内廷,说道:“年兄,这也不见得。前天有位俞学士写了一首‘风入松’新词,当今皇卜也是很欣赏呢!”
    先头那个官儿道:“哦,真的吗?你可还记得他这首词?”
    那官儿道:“我只记得最后两句是‘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据说这首词是那位俞学士在断桥附近的小酒店题的,皇上看了他这首词,说道:‘‘重携残酒’,未免大寒酸了。’御笔一挥,给他改成‘明日重扶残醉’,哈哈,哈哈,天子的吐属果然是与酸丁不同!”
    先头那官儿道:“岂只不同,简直是相差天壤!哈哈,妙极,妙极!御笔改词章,风流天下传!此事必将成为词林的佳话!”
    谷啸风听了这些官儿对皇帝的拍马之言,心中甚为气闷,想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首诗才真是痛心人语!南宋小朝廷给金虏迫迁江南,尚自不思振作,‘临安’简直即是‘苟安’!皇帝老儿甘心作‘儿皇帝’,在国运如此危急的关头,居然还有闲心用在批风抹月的辞章上,真是可叹!”
    谷啸风不想看那些官儿的丑态,将舟向外西湖划去,不知不觉已是到了没有轻舟画肪的僻静湖面,此时亦已是将近三更了。
    皓月澄波,浮光耀金,静影沉壁。轻舟过处,芦花探处,时不时有水鸟惊起,越过湖面。谷啸风正在自得其乐,忽见有一只画舫,从对面顺流面下,划船的也是个少年。
    游湖的人很少到“外西湖”的,尤其是在三更过后。谷啸风心道:“莫非这少年也是讨厌尘俗的同道中人?”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少年朗声吟道:“霜日明霄水蘸空,鸣鞘声里绣旗红,淡烟衰草有无中。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
    这是南宋状元词人张孝祥的《浣溪沙》词,他写这首词的时候,正是抗金名将岳飞被秦桧用作十二道金牌招回,中原大受胡骑践踏的时候,词中充满悲愤的心情,表现了满腔爱国的情绪。
    谷啸风大为欢喜,心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古人之言,信不我虚。在游湖的俗客之中,竟也有这样一个人物!”
    吟声未歇,芦苇中又摇出了一只小船,划船的却是个白衣老人,接着歌道:“问讯湖边梆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这首“西江月”也是张孝祥所作的词,但却是他晚年所作,词中表现的是老年人安详恬静的心情。
    谷啸风心里想道:“这位老人家决不是寻常的渔翁,纵非江湖前辈,也一定是饱读诗书的隐士高人。”
    少年的画舫和老者的渔舟碰上了头,两人都是哈哈大笑。那老者道:“辛公子,原来是你赴约!好极,好极!”
    谷啸风有心和他们结交,把船向他们那边摇去。忽然那两人的笑声停止,少年已经跃过那老者的渔舟,压低了声音和那老者交谈。
    谷啸风暗自想道:“原来他们是在此约会的,想必是发现了我,也觉得有点惊诧吧!”谷啸风因为摸不准他们的身份,如果是江湖人物的约会,外人倒是不便前去打扰。要不要把船摇过去与他们攀谈呢!谷啸风不免有点踌躇了。
    他是练过“听风辨器”功夫的人,听觉比常人敏锐得多。此时距离已是不远,隐隐听得那少年说道:“把他赶走,恐怕还是不大妥当吧!”
    那老者道:“好,那么你出手,由我处置!”
    谷啸风吃了一惊,正要掉转船头回避,忽见那少年飞身跃起,已是翩如飞鸟的扑上他的船头,喝道:“什么人,三更半夜来此游湖,给我滚下去!”脚尖一点船头,立即便是骈指如戟,点向谷啸风的胸口!
    谷啸风本来对这少年甚有好感,但见他如此蛮不讲理,却也不禁动怒,喝道:“你来得游湖,我就不能来么?”
    那少年的点穴手法又快又狠,谷啸风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见就知厉害,焉能让他点中?大喝声中,双臂一分,左掌拨他手腕,右掌径抓过去,使的是一招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手法。
    船头上能有多大地方,两人都是无从闪躲!那少年喝道:“来得好!”倏地化指为掌,一招“烘云托月”,双掌划了一道圆弧,化解了谷啸风的小擒拿手法,身形晃也不晃,迅即又是向他胁下的“民气穴”点来!
    谷啸风试了一招,已知对方的功力与他不相上下,但点穴手法的狠辣,却是在他之上,谷啸风心里想道:“只有制伏了他,方能慢慢向他解释!”
    谷啸风给这少年一连几招掌劈指戳的攻势,迫得退了两步,退到船边,蓦地喝道:“教你也见识见识我的点穴功夫!”以指代剑,使出了一招“七修剑法’,七修剑祛是以剑刺穴,可以在一招之内,同时刺对方的七处穴道。
    如今谷啸风以指代剑,使出了这门“刺穴”功夫,这本来就不是正宗的点穴手法,因此饶是这少年懂得各家各派的点穴功夫,对谷啸风的这一招;却是不知应该如何应付方始适当。
    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少年的衣襟已是给谷啸风的指头戳破,撕去了一幅,可是谷啸风却未能点中他的穴道。这少年练有“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虽然也未能将谷啸风跌翻,但谷啸风的指头一触及他的衣裳,就滑过了一边了。不过,这少年的衣裳给他戳破,亦已是大吃一惊!
    就在此际,只听得那老者“咦”了一声,跟着叫道:“辛公子,手下留情,不可伤他!”
    谷啸风心念一动:“这少年武功如此高强,他又姓辛,难道是……。”
    想至此处,谷啸风立即喝道:“你是何人?”那少年冷笑道:“你这厮胆敢前来暗中窥伺,谅也听过我的名字,同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江南武林盟主文大侠的掌门弟子辛龙生!”
    果然是辛龙生!谷啸风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与他见面,不由得骤吃一惊,呆了一呆,尚未曾来得及向他通名道姓,只觉胁下一麻,辛龙生出指如风,已是点中了他胁下的晕麻穴。谷啸风“哼”了一声,“噗通”的就跌下水上,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谷啸风这才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只见一片漆黑,摸了摸两边光滑的墙壁,这才知道是被关在一间石牢了。
    谷啸风恢复了清醒,记得自己是给辛龙生点了穴道,打落水的,但摸摸身上,却没有湿,想必是有人已经给他换过衣裳了。这间牢房,四面是厚厚的石墙,只有屋顶,开有个小小的天窗。
    谷啸风聚拢目光,仔细观察,只见牢门紧闭,那两扇石门,少说只怕也有五寸来厚,纵有宝剑,亦难破门而出,何况他的宝剑早已给人缴去了。
    谷啸风惊疑不定,心里想道:“莫非那个白衣老者就是江南的武林盟主文大侠?这里是他的家?”随即想到:“不对。文大侠是辛龙生的师父,听他们昨晚相遇之时所说的话,却只是相识,决非师徒。嗯,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心念未已,忽听得外面有人说道:“这小子不知醒了没有?”谷啸风猛然一省,这才知道外面还有看守。
    另一个看守说道:“听说这小子是给文大侠的掌门弟子辛龙生点了穴道的,如今不过两三个时辰,哪有这样快就能醒来?文大侠号称铁笔书生,点穴功夫天下第一。辛龙生已得师父的衣钵真传,给他用重手法点了穴道,恐怕最少也得十二个时辰方能自解。”
    第一个看守说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二个看守道:“哦,是吗?你也听说了什么了?”第一个看守道:“听说这小子的武功很是不错,辛龙生险些都打不过他呢。倘若他的内功造诣与辛龙生旗鼓相当的话,就用不着十二个时辰就能解穴了。”
    第二个看守说道:“可是白老爷子吩咐过我,要让他好好休息的。再过两个时辰然后进去看他吧,别过早将他弄醒了。”第一个看守道:“但白老爷子也说过,这小于一醒来就要告诉他的,咱们悄悄的去看一看如何?”第二个看守道:“还是再过一个时辰吧。”
    谷啸风越发惊疑,暗自想道:“听他们这样说,那姓白的老者似乎对我无甚恶意,他是什么人呢?好,不管他是什么人,我且先把功力恢复了再说。”
    当下谷啸风盘膝静坐,暗运玄功。他练的少阳神功已有相当造诣,不消半炷香时刻,运气三转,真气已达丹田,小腹有了暖烘烘的感觉,谷啸风自知,功力已是恢复了六七分了。谷啸风正要再行大周天吐纳之法,继续运功,外面那两个看守又在谈话了。此际正是谷啸风运功刚刚告一段落的时候,是以可以分心听外间的说话,有一句话飘进他的耳朵。吓得他不由得心头一跳。
    原来那个看守是这样的问他的同伴的:“这小于给白老爷子拿来关在这里,不知韩相爷可知道了没有?”谷啸风恰好听见这句闲话。
    “韩相爷?”谷啸风不禁大吃一惊了!正是:
    醒来疑是梦,相府困英豪。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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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私戎堪叹无良策解惑还须见玉郎
    原来当时在南宋小朝廷掌权的宰相名叫韩-胄,此人营私舞弊,任用宵小,斥逐忠良,好大喜功,却无才干,把朝政弄得一塌糊涂。虽然或许尚不如秦桧之奸,但亦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而已。
    “他们说的韩相爷,莫非就是韩-胄这个奸相?哼,我还以为那个姓白的老者是个好人,捉我只是由于误会呢,原来却是权门的鹰爪!”谷啸风心想。
    但随即又有一个疑问从心中升起,“辛龙生是名门正派的弟子,那姓白的老者若然真是权门走狗,辛龙生岂肯与他往来?”
    正自百思莫得其解,忽又听得有一个人走来,粗声粗气地问道:“这里关的是什么人?”
    这个人似乎是在相府中一个职位颇高的人,只听得两个看守恭恭敬敬地答道:“小的不知道,是白老爷子吩咐我们看管的。”
    那个人哼了一声,接着说道:“你们就只知道白老爷子,眼睛里敢情是没有我了!”
    那两个看守齐声说道:“不敢,小人是委实不知。”
    那人说道:“好,你们的白老爷子昨晚到外西湖会的是什么人,你们总该知道了吧?”
    那两个看守赔笑说道:“史大人,你老都不知道,我们又焉能知道?相爷没有告诉你吗?”言语中透露出这件事情是已经得到韩-胄的同意的。
    姓史那人越发着恼,说道:“这姓白的老匹夫来了之后,相爷遇事都与他商量,我哪里还沾得上边?不过,他想爬在我的头上,可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人大发脾气,两个看守都是不敢作声。在发了一顿脾气之后,这人却忽地说道:“把牢门打开,我要进去看看!”
    那两个看守面有难色,不约而同的都是说道:“这个、这个——”
    这人大怒说道:“什么这个那个?你们眼睛里若是还有我史某人,就快快给我打开!相爷要怪也只能怪我,不关你们的事!”
    那两个看守似乎对此人颇有几分畏惧,不敢不依,终于给他打开了牢门,说道:“史大人,你自己进去吧,那小子是给点了穴道的,恐怕还未醒呢。”
    那人踏进牢房,自言自语:“我偏要解了这小子的穴道,盘问他的口供,看你这个老家伙能奈我何?”
    谷啸风装作沉睡未醒,待到那人走到他的身边,正在察视他是给点了什么穴道之际,谷啸风突然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反而点他的穴道!
    那人闷哼一声,右掌一抬,便即拍下。谷啸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已经点中了他的穴道,不料他居然还能还击,近身搏斗,欲避无从,只听得“蓬”的-声,谷啸风的肩头也给他打个正着!
    谷啸风只觉得一阵火辣辣的作痛,幸亏那人的手掌一碰着他的肩头便即软了下来,力道无以为继,这才没有伤及他的琵琶骨。
    那人脚步一个踉跄,斜转两步,反手又是一拳,叫道:“来,来人哪!”谷啸风拨开他的拳头,只觉他的拳头,已是比不上常人打出的气力,那人声犹未了,已退了几步,终于就像木头一样,“卜通”一声,自己倒下去了。
    原来姓史此人是个内家高手,功力之深厚尚在谷啸风之上,只因冷不及防,才给谷啸风点中穴道,在给点中穴道之后,也还能够支持片刻,方始不支。但谷啸风若不是再补一指的话,只怕他还不会这样快就跌倒的!
    谷啸风心里暗暗叫声“好险!”趁着牢门尚未关上,迅即夺门而出,那两个看守刚刚跑进来,谷啸风双臂一分,同时点着了他们的“肩井穴”,这两个看守的武功远不如他,登时便倒了下去,不能动弹了。
    谷啸风飞过墙头,外面是一个野草丛生的荒芜庭院,和谷啸风想象中的豪华相府大不相符,倒是颇出他的意料之外。
    角门忽地闪出一人,“咦”了一声,说道:“你怎么闯出来的?那两个看守呢?”此人正是谷啸风在湖上所见的那个老者,也即是看守们口中所说的“白老爷子”了。他是在内问听得声响,赶忙出来的。
    谷啸风料他武功定然厉害,先下手为强,双掌划了一道圆弧,迅即发招,左掌是大力开碑的刚猛掌法,右掌则是以指代剑,用“七修剑法”点他穴道,一刚一柔,配合得恰到好处,打了出去,这才喝道:“给我杀了!”
    那老者又是“咦”了一声,挥袖一拂,说道:“不对吧,我看你只是点了他们的穴道,并未杀了他们!”
    这老者只是听见看守跌倒下地的声音,就知是给谷啸风点了穴道,而且知道他们并未丧命,武学的高明,真是匪夷所思,令得谷啸风吃惊不已!
    谷啸风说这谎话,本来是想扰乱他的心神的,不料骗不过这个老者,不由得自己着慌了!
    他的着慌,不但是由于这老者武学的见识极为高明,而且是由于对方只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一拂,就化解了他双掌同时发出的招数!
    谷啸风只觉一股十分柔和的力道拂来,自己的手掌竟似魁着棉花一样,无从发力,那股力道,虽是柔和,谷啸风亦已不禁一个踉跄!
    谷啸风知道这人用的是借力打力的功夫,一个转身,移形换位,迅即又到了这个老者的背后发招,出指点他背后的“风府穴”。
    这次这个老者好似是有意试他的功夫,并未闪开,也未还击,谷啸风点着他的背心,只觉隐隐有一股反弹之力,将他的手指弹开。谷啸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难道他已练成了武学中罕闻罕见的护体神功?”
    当今之世的武学宗师,谷啸风只知道他的岳父韩大维是练有护体神功的,但也只是听他父亲如此说过而已,并未见过韩大维用过,也未知道韩大维是否已练成功。如今碰上这个老者,才是第一次开了跟界。谷啸风情知不敌,扭头便跑。
    那老者转过身来,截着他的去路,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再跑!这把剑还给你,你若不服,大可再试几招!”
    一面说话,一面已是抽出一把宝剑,倒持剑柄,“塞”到谷啸风的手里!
    这把剑正是谷啸风所用的佩剑,湖上被擒之后,不知是给他还是给辛龙生缴去的。
    谷啸风面红耳热,接过宝剑,喝道:“你武功远胜于我,可惜你却傲了权门鹰犬,我打不过你也是要和你拼的!”唰的一剑,抖起了七朵剑花,使的正是七修剑法中一招极为厉害的杀手!
    那老者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果然是七修剑法,你是扬州谷若虚的儿子谷啸风吧!”说话之间,挥袖一拂,拂歪了他的剑尖。但他的衣袖却也给剑尖戳破了三个小孔了!
    谷啸风道:“你既知道我的姓名来历,自当知道谷家决无向人屈膝的男儿!你把我杀了吧,我决不能容你戏耍!”
    那老者道:“谷少侠,你错了!”
    谷啸风怔了一怔,道;“什么错了?”
    那老者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谷啸风道:“你不是替韩-胄做保镖护院的吗?”
    那老者摇了摇头,说道:“不错,这里是韩-胄的相府,老夫也是他的门客,不过却并非如你所说的是替他看门护院的鹰犬!”
    谷啸风道:“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老者道:“说来话长,你随我来。”
    谷啸风有点迟疑,那老者笑道:“我若要想伤你,何必多费心思安排圈套。好,你既不放心,那我就多告诉你一件事情,太湖七十二家水寨的总寨主王宇庭刚刚派了一个人见我,说起了你。说你前几天是由他的副总寨主韩光锐送过长江的,他们托我照料你。有这么一件事吗?”
    如果这老者不是侠义道的人,王宇庭、韩光锐决不肯将这件事告诉他,还托他照料谷啸风的。是以这老者这么一说,谷啸风自是不能不相信他了。
    谷啸风插剑入鞘,说道:“如此说来,这可真是一场误会了,请恕晚辈无知之罪!”
    那老者笑道:“应该向你道歉的是我。昨晚在外西湖,我已看出你用的是七修剑法,却未能制止辛龙生对你动粗,委屈了你。”
    谷啸风面上一红,说道:“那位辛少侠呢?”
    那老者道:“他回去了。他是代表他师父来赴我的约会的,韩光锐送你过江之事,他并不知道,你不可怪他。”
    谷啸风道:“晚辈岂会怪他,只怪自己学技不精!”他糊里糊涂的败在辛龙生之手,觉得十分冤枉,说了起来,胸中仍足余愤未消。
    那老者微微一笑,似乎看出了他少年好胜的心事,但却也不再说什么,当下走在前面引路,将谷啸风请进他的房间。
    房间布置得十分简朴,一床一几两张椅子,几上一张古琴,除此之外,就是空无所有的萧条四壁了。谷啸风心里想道:“他住在相府之中,住的却是这样一间简陋的房子,就凭这一点已是可知,这位老前辈必定不是贪图富贵的人!”
    坐定之后,谷啸风施了一礼,说道:“不敢请教老前辈高姓大名。”
    那老者道:“老夫姓白,单名一个逖字,你大约不会知道我的。不过,我与令尊却也曾经有过一段渊源呢!”
    谷啸风的父执之辈,并无白逖其人,也未听他父亲说过有这么一个相识,便问他道:“原来老前辈和家父是早已相知的么?家父早逝,小侄无知,真是冒犯了。”
    白逖笑道:“也怪不得你不知道,你的父亲只怕也是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谷啸风诧道:“白老前辈是怎样和家父结交的?”
    白逖笑道:“还境不上结交二字,三十年前,我与令尊在扬州某酒家见过一面。他可曾对你说过那个行径古怪的白衣少年!”
    谷啸风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老前辈就是家父其后十多年来所想找寻却设有找着的那位少年英雄!”
    白逖捋了捋三绺长须,笑道:“老夫如今已是年已六旬了,对少年时候的孟浪也颇为后悔呢!少年英雄的称号,如今是该让给你了。”
    那件事情是这样的——
    三十年前,谷啸风的父亲谷若虚正是像谷啸风现在这样,在江湖上刚是声名鹊起的时候,大江南北,无不知道有这样一位武林的后起之秀。
    有一天谷若虚到扬州著名的“六和春”酒楼喝酒,对面靠窗的座头也有一位与他年纪相若的少年自斟自酌。
    谷若虚是本地的名人,在这家酒楼上喝酒的客人,差不多都是认识他的。是以他一进来,便有许多人纷纷和他招呼,够不上和他攀交情的,也都是耸然动容,不约而同的把眼光向他射去,好像是对他行了“注目礼”似的。
    喧闹声中,那少年把酒保叫来,问道:“这人是谁?”酒保低声说道:“客官不认识这位相公?他就是扬州府鼎鼎有名的谷少侠,文武全材,在江湖上当真是谁个不知、那个不晓的呢?”话出了口,才发觉对这客人似乎有点不敬,于是打了个哈哈,接着说道:“不过,客官你是外地人,大概你也只是习文没有习武吧,也就怪不得你不知道这位谷少侠了。”
    那少年冷笑说道:“江湖上尽多浪得虚名之辈,甚么大侠小侠,老侠少侠,我也听得多了。”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这话显然是对谷若虚而发。
    谷若虚当时也是少年气盛,待众人纷纷向他招呼过后,他就站了起来,双拳一抱,向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说道;“谷某浪得虚名,各位朋友太客气了,谷某实是担当不起!”
    那少年斟了满满的一杯酒,忽地说道:“原来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谷少侠,请恕小可无知之罪,我敬谷少侠一杯!”酒杯向上一抛,中指一弹,“当”的-声,那酒杯箭一般的向谷若虚飞去。
    谷若虚吃了一惊,但却也忍不住心中动怒,想道:“你会百步传杯,难道我就不会?”两个座位之间的距高约有一丈八尺,对方的酒杯已经飞来,百忙中谷若虚无暇取酒杯斟酒,便把自己喝剩的半杯酒依样画葫芦,向对方掷去。说道:“阁下远来是客,理当我敬阁下才是!”
    那少年道:“哦,原来扬州的规矩,敬酒是让客人喝剩酒的,这个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出言讥刺,谷若虚不禁满面通红。说时迟,那时快,两个酒杯已在半空中碰个正着!
    谷若虚这个酒杯是小一号的,杯中的酒又只有半杯,两个酒杯一碰,谷若虚那个酒杯在半空中翻转过来,杯中的酒都泼泻了,“当”的一声,中途落下,落在一个商人的桌子上,把一个碟子打破,吓得那个商人蓦地跳了起来,
    少年的那个酒杯虽也碰得倾侧,杯中的酒泼出了一大半,但却是落在谷若虚的桌子上。暗中较量,谷若虚已是输了一招了。
    原来他们两人的功力恰好半斤八两,但这少年占了大杯装酒的便宜,就把谷若虚比了下去。
    谷若虚尴尬之极,但转念一想,这少年武功如此高强,也的确是值得结交的朋友。
    就在谷若虚正在措辞想与对方接纳之际,只听得那少年已是哈哈大笑,说道:“原来鼎鼎大名的谷少侠不过如斯!谷少侠的高明本领小可业已见识过了,告辞!”谷若虚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发作不是,不发作又不是,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那个少年已是迈开大步,下楼去了。
    这件事情过后,谷若虚多方打探,一直过了二十多年,仍然不知道这少年是谁。是以他常常把这件事情,当作“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例子来教训儿子。
    如今白逖和谷啸风说起,谷啸风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自老前辈就是家父当年在六和春所遇的那位少年英雄,可惜家父早逝,已是不能与老前辈论交了。”
    白逖神色黯然。说道:“这件事情,我也是甚为后悔当时的孟浪呢,可惜没有机会给我向令尊道歉了。好在如今得见世兄,可以让我稍赎前愆。”
    谷啸风道:“老前辈太客气了,小侄无知冒犯,这才是更应该向老前辈请罪呢。但小侄还有若干疑团未解,请老前辈赐示。”
    白逖说道:“我知道你最感疑惑的就是何以我会在韩-胄的相府中了。”谷啸风道:“还有那位辛少侠和老前辈的约会是怎样一回事,不知小侄是否该问?”
    白逖说道:“这些事情我都要告诉你的,不过请你稍待片刻。”
    说罢把一个少年叫了进来,说道:“你替史宏和那两个看守解开穴道,他若问起谷少侠,你说谷少侠是我的客人,叫他别要多管闲事。”那少年应了一个“是”字,奉命而去。
    白逖说道:“他是我的弟子,那个叫做史宏的人本来是韩-胄的护院,我来了之后,韩-胄对我的尊敬远远在他之上,是以他一直在妒忌我。却不知我只是在相府暂且安身,绝无与他争权夺利之意。”
    谷啸风道:“这等无知的小人,也值不得老伯与他计较。”
    白逖说道:“实不相瞒,我在江南,早已是金盆洗手,隐居多年的了。这次之所以不惜委身求作韩-胄的门客,乃是为了抵御鞑子南侵的大事!”
    谷啸风道:“原来如此。就只怕朝廷没有抵抗鞑子的决心吧?”
    白逖叹了口气,说道:“是呀,所以文盟主和王寨主一班好朋友,才要用到我出来办这件事了。你还未知道呢,朝廷岂只是畏惧外敌,只图苟安,对民间的武力,抗敌的义军,朝廷却要把他们当作盗匪来‘剿’呢!”
    谷啸风叹道:“想不到靖康之耻,今日重演。权臣当道,秦桧和韩-胄只怕都是一样。但今日的岳武穆却是不可得见了。”
    “靖康”是宋钦宗的年号(公元一一二六至一一二七),在位不到两年,就与父亲徽宗同给金人所俘。宋室从此南迁,由宋高宗赵构继位,偏安江左,史家称为“南宋”。赵构后来用秦桧为相,岳飞(武穆)为将,岳飞屡破金兵,正思“直捣黄龙”之际,却给秦桧用十二道金牌召回,终于屈死。这“风波亭”的“莫须有”冤狱,人所熟知,也就不必作者多加叙述了。
    谷啸风这几句痛心的说话,正是以古喻今,内含深意的。要知宋室南迁之后,岳飞也曾奉过皇帝的御旨。“剿火”过太湖的“水寇”杨么,而杨么当年正是抗金的一支最得力的义军。不过岳飞毕竟还是个爱国的将领,虽然做了这样一件大错事,后来在大敌当前之际,他却能与-些义军的首领联合,共抗金兵。是以后人评功论过,觉得岳飞还是功大于过,对他给以应有的尊敬。
    谷啸风这几句话是把秦桧比作韩-胄,把现今朝廷的政策与当时相提并论的。当时的宋高宗和秦桧要岳飞“袭匪”,如今也是一样。而当时的太湖义军首领杨么,也就等于今日的太湖七十二家总寨主王宇庭一样。但可惜连岳飞这样的一个将领,今日已是没有了。
    白逖正容说道:“老弟不必灰心,历史不一定就会重演的。即使当真那样,咱们也须尽力而为。”
    谷啸风冷静下来,说道:“老前辈说得是。”
    白逖接着说道:“如今蒙古南侵的危机比当年会虏南侵的危机更甚,小朝廷在生死关头,即使畏敌如虎,也会给迫得非加抵抗不可。韩-胄虽然是个弄权的奸相,但和秦桧毕竟也还是有点不同。秦桧是金人放回来的奸细,做朝廷的官,替鞑子办事,韩-胄尚未至于这样。至于说到抗敌的将领,今日虽然是没有岳飞韩世忠这样的大将,但中下级的将校,却也有不少是要抵抗外敌,不愿‘剿匪’的人。不过,你大概不能在这里多住两天的了。否则我倒可以设法让你结识几个这样的将领。”
    谷啸风点了点头,说道:“我是初到江南,情形不熟,信口雌黄,尚盼老前辈多予教导,以开茅塞。”
    白逖说道:“你说的也有一大半是事实,所以现在就须我们尽力了。我这次出来,是和文逸凡、王宇庭两位商量过的。我之所以不惜屈身做韩-胄的门客,所为何来,想必你也能猜想到了。”
    谷啸风道:“敢情老前辈是要做朝廷与义军之间的调停人,说服韩-胄与义军合作,不要把官军用于‘剿匪’,大家联合,共抗外敌?”
    白逖说道:“不错,正是这样。”
    谷啸风道:“韩-胄可肯依从?”
    白逖说道:“前途荆棘尚多,不过大势所趋,韩-胄即使不能完全依从,也必将被迫答应我们一部分的条件。日前正在初步磋商之中。”
    谷啸风恍然大悟,说道:“辛龙生昨晚在外西湖与老前辈相会,敢情就是代表他的师父,来作磋商?”
    白逖说道:“不错。我是充当韩-胄的密使,与江湖人物及义军首领接头的人。不过,韩-胄只知我与这些人认识,却不知我其实也就是他们的代表。时机尚未成熟,韩-胄也是不敢泄漏风声,让朝廷知道的。”
    谷啸风笑道:“怪不得这个秘密,韩-胄对他的护院也要隐瞒了。”
    白逖说道:“辛龙生走了不久,太湖的王宇庭就有使者到来,说起韩光锐送你渡江之事,可惜当时还不敢断定你就是那个人,王宇庭的使者来去匆匆,来不及等你醒来相见了。”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谷啸风道:“我在此不便久留,实不相瞒,我也是替北五省的绿林盟主柳女侠来和江南盟主义大侠联络的,时候不早,我想告辞了。”
    白逖道:“你知道文大侠的住址么?”
    谷啸风道:“韩老前辈已经告诉我了。”
    白逖道:“文大侠的住处离此不远,大概只是大半日的路程,不过他住在山中,为了免得你费神寻找,我叫人送你前往如何?”
    谷啸风因为昨晚和辛龙生有了这一点小小的“过节”,心里又想亲自先去见一见奚玉瑾,便道:“不必了,我到了中天竺,找一个樵夫问路便行。韩老前辈说,山中的樵子,都是知道文大侠住处的。”
    白逖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自己去吧。”接着笑道:“听说过两天就是辛龙生订婚的喜日,他的那位姑娘是扬州百花谷奚家的女儿,名叫奚玉瑾,你们都是同一州邑的武学世家,想必知道这位姑娘吧?你此去正好赶得上喝他们的喜酒。”
    谷啸风满怀感慨,勉强笑道:“不错,我是认识这位奚姑娘的,此来正是来得合时了。”
    白逖哈哈笑道:“你喝了他们这一杯喜酒,彼此之间的芥蒂也就可以冰消了。嘿嘿,行走江湖,总是难免要碰上一些误会的。”他说的是昨晚之事,却不知谷啸风想的却是与奚玉瑾的往事。
    谷啸风心中苦笑,暗自想道:“我与奚玉瑾之间的误会,只怕是永远没有解释的机会。她如今是就要订婚的人了,我、我还能够和她说什么呢?”
    白逖说道:“你稍待片刻,我叫小徒送你出去,免得那些守卫罗唆。”
    刚说到这里,恰好他那个徒弟就回来了。谷啸风和他叙话,互通名姓,这才知道他名叫严壮,是白逖的第二个徒弟。大徒弟岑坚在太湖王宇庭手下当一名头目,早已出师。
    严壮笑道:“谷兄,你的独门点穴委实厉害,我费了许多气力,方始能够解开。史宏这厮内功本是颇有造诣的,穴道解后,仍是委顿不堪。”接着笑道:“史宏这厮把你恨得牙痒痒的,恐怕他还不肯就此甘休呢。”
    白逖哼了一声说道:“他敢怎样?”
    严壮道:“他当然不敢和师父你老人家作对,不过谷兄在此人地生疏,也得提防他阴谋加害。”
    谷啸风道:“多谢严兄关照,我现在就走,准备到文大侠那儿。”
    严壮与他年纪相若,意气相投,说道:“可惜你不能多留两天,不过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好。到了文大侠那儿,史宏再狠,也是无所施其技了。好,我送你出去。”
    后门的守卫见是严壮送客,不敢盘问,但另外有个卫士,却似躲在假山石后向他们偷看。谷啸风的目光偶然一瞥,发现此人,他立即就躲进假山洞里。在这一瞥之间,谷啸风蓦地心头一动,这个人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但因匆匆一瞥,看得不很清楚,却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了。
    出了相府,谷啸风便与严壮道别,独自沿着湖滨走去。中天竺在灵隐山之西,灵隐山下的“灵隐寺”也是西湖名胜之一。谷啸风昨晚只是游了西湖,西湖附近的名胜他还未曾游览,心里想道:“可惜昨晚闹了这档事情,如今只好走马观花,待他日有空,再来领略西湖的佳趣了。”
    早上的西湖和夜间的西湖又有不同,丽日晴天之下,湖光澈滟,令人胸襟一爽。谷啸风默念苏东坡那首出名的吟咏西湖的诗:“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心里想道:“坡翁此诗,真是说得不错。可惜如今南宋朝廷,不思振作,只知在西湖寻欢作乐,却是令得‘西子’蒙羞了。”
    早上游人甚少,湖中只有几只画舫。谷啸风正自游目骋怀,忽听得有美妙琴声随风飘过湖面,琴声清越之中带着几分苍凉。谷啸风心里想道:“这人倒似乎和那些俗客不同,端的弹得一手好琴,令人俗念顿消。”
    琴声来自一只画舫,谷啸风抬眼望去,只见珠帘半卷,船中有两个淡妆少女,隐约可见,一个弹琴,一个在旁边正在焚起一炉檀香。
    谷啸风暗自想道:“这两个姑娘倒是雅人。”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个站立的少女说道:“侍梅姐姐,你的瑶辈弹得越来越好了!”
    弹琴的那个少女停了下来,说道:“差得远呢,莫说比不上我的主人,就是侍琴蛆姐,我也比她不上。”
    那少女道:“哪位侍琴姐姐?”
    侍梅说道:“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位奚姑娘呀,她曾经在我们那里充当过丫头,这事说来倒是非常有趣。侍琴是我的主人给她改的名字。”
    那少女道:“对,昨晚你说那位奚姑娘的事情,吞吞吐吐,只说了一半。可令我心痒难熬呢。我最喜欢听故事,最恨的是别人卖关子,你把她的故事说全了好不好?”
    侍梅叹了口气,说道:“这故事可是还没有结局的呢,而且在这里也不方便和你说。”
    那少女道;“好,那么今晚回去,你再和我说。没有结局的故事,我也爱听。”
    谷啸风听了她们的谈话,不禁大吃一惊。奚玉瑾曾经冒充过辛十四姑的丫头之事,他是听得韩佩瑛说过的,“莫非她们所说的这位姑娘就是奚玉瑾?”谷啸风心想。
    谷啸风猜得不错。原来这个侍梅正是辛十四姑那个暗恋辛龙生的侍女,第一个把辛龙生和奚玉瑾订婚的消息告诉韩佩瑛的也正是她。不过在韩佩瑛说给谷啸风听的时候,她却没有提起侍梅的名字,也不知道奚玉瑾就是“侍琴”。
    谷啸风情怀历乱,心神不定,想与她们攀谈,又怕冒昧。
    侍梅道:“龙姑娘,你给我唱一支曲子好不好?你的歌喉,我是十分欣赏的。”
    那少女笑道:“在这里唱曲?你别叫我献丑吧。”
    侍梅道:“怕什么?又没有多少游人。古人说对景当歌,西湖的风景还不够好吗?”
    那少女道:“好吧,那么你给我弹琴。”
    侍梅调好琴弦,叫叮咚咚地弹了起来,那个姓龙的少女轻启珠唇,和着琴声唱道:“登临纵日,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这是北宋名臣王安石所写的“金陵怀古”,调寄“桂枝香”的一首词。王安石执政之时,宋朝已是国势日弱,常受外敌欺凌的了。故此词中感今怀占,对景兴嗟,充满了沉郁苍凉的情绪。
    谷啸风暗自叹道:“‘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这不正是今日的西湖情景吗?嗯,这两位姑娘不但风雅,且还是有心人呢!”正是:
    后庭遗曲嗟商女,逝水繁华感客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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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鸳梦已随云水杳旧盟难续海天遥
    侍梅弹罢瑶琴,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姓龙的少女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叹起气来了?”侍梅道:“没什么。”那少女噗哧一笑,说道:“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事么,你是在惦记着那位辛公子!”
    侍梅给她说中了心事,佯嗔说道:“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破你这张小嘴!”
    那姓龙的少女忽地目光一瞥,发现了站在岸边的谷啸风,低声说道,“侍梅姐姐,别耍闹了,岸上有人偷看咱们。”
    侍梅瞪跟看去,谷啸风不好意思,慌忙转过身子。侍梅“哼”了一声,说道:“我最讨厌这种油头粉脸的无赖少年!哼,我倒是巴不得他来惹我,好给他一点教训!”
    要知侍梅乃是辛十四姑的贴身侍女,虽然本性温柔,但多少也受了她主人的一些影响,碰上不如意事之时,那冷傲任性的一面就露出来了。
    那姓龙的少女倒是怕她闹出事来,轻声笑道:“这里可不是你们所住的幽篁里,千万不能闹出笑话来的。再说西湖上这种轻薄的少年也多着呢,你哪里惩戒得这许多?你讨厌这些人,我和你到外西湖去,那边游人稀少,咱们可以玩个痛快。”说罢就叫舟子掉转船头,一叶轻舟,离开堤岸越来越远,向外西湖去了。
    谷啸风给她们当作是“油头粉脸的无赖少年”,不由得啼笑皆非,心中想道:“这样的绰号竟会加在我的头卜,倒是从所未闻。嗯,该怎样向她们解释才好呢?”
    谷啸风本来可以雇一只小艇追赶她们,但追上了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怕还会引起更多的误会。何况他又急于要到江南大侠文逸凡那儿,也是不愿意在西湖上闹出事来,惹人注目。
    谷啸风终于放弃了去找侍梅探查真相的念头,想道:“反正我就可以见到玉瑾的了,不必急在此时。”想起了奚玉瑾,心中不禁又是一酸,接着想道:“但我却不知是否应该再见她呢?”-
    大鼻鬼OCR-
    自灵隐到天门山,周围数十里,两边重叠着峰峙,都称为“天竺山”,是西湖南北两支山脉的主脉。中天竺这一带,风景尤其幽美,两边山峦环抱,修竹参天,怪石奇岩,如虎如狮如剑如戟,触目皆是,可惜谷啸风已是无心浏览了。
    正在他怅怅惘惘,独自前行之际,忽听得脚步声响,后面追上了两个人来。
    谷啸风回头一看,只见-个正是史宏,另外一个是卫士装束,手中拿着一柄三股尖叉,套着钢环,摇得哗啷啷作响,一个箭步,扑上前来,喝道:“谷啸风,你还认得我么?”
    这个卫士就是刚才躲在假山石后偷看他的那个卫士,此时他已现出全身,谷啸风认得他了,一怔之后,失声叫道:“原来你是蒙铣!”
    蒙铣打了一个哈哈,冷冷说道:“好小子,多亏你还记得!今日可算是应了一句话,咱们是‘陌路相逢’啦!”
    原来蒙镜乃是当日围攻百花谷的群豪之一,曾经在谷啸风的剑下受过伤的。
    百花谷那次的事情乃是由于谷、韩的婚变而起,如今谷啸风与韩佩瑛已是言归于好,这件事也早已化解了。他们同在蓬莱魔女山寨的时候,也曾与许多曾经参与过围攻百花谷的人相晤,谁也不愿再提以前的事。偶尔有人提起,也只是当作笑谈,无人记恨。
    但想不到这个蒙铣,现在却要来和谷啸风算这笔旧帐。
    谷啸风笑道:“这件事早巳过去了,展大叔、陆大叔没有和你说清楚么?”展一环和陆鹏是韩家的老仆,当时蒙铣就是应他们之请来参加围攻百花谷的。
    蒙镜“哼”了一声,说道:“你和姓韩那个丫头耍什么花招我管不住,我身上的伤痕可还没有抹掉!蒙某在江湖上也不是无名之辈,岂能平白受你一剑!”
    谷啸风实是不愿与他相斗,当下忍住了气,说道:“不错,当闩我是不应下手狠了一些,误伤了你,但当时你和左臂刀管昆吾、野猪林的邓寨主联手攻我,刀剑无情,这也不能全怪我吧。好,就算是我错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给你赔罪如何?”
    蒙铣冷笑道:“你倒说得这样轻松!哼,你要和解,那也不难,你刺了我一剑,如今你只须给我这柄钢叉在你的身上搠一个透明的窟隆就成!”
    韩-胄的大护院史宏此时方始插话,淡淡说道:“我倒愿意接受他这个办法,好,谷啸风,你在我面前乖乖的双膝跪下,磕三个响头,叫我三声亲爷爷,我就饶你!”
    谷啸风勃然大怒,同时亦是瞿然一省,心里想道:“蒙铣如今乃是和史宏这厮同在一起,自必是贪图富贵,甘作权门鹰犬的了。我岂可把他仍然当作以前的蒙铣,当他是一条江湖好汉呢?”
    谷啸风本来是有几分傲气的人,怒火一起,便即说道:“好,那你们两人就并肩齐上吧!谁是谁非,不必细论,咱们手底见雌雄!”
    蒙铣一抖钢又,就要扑上,史宏却要顾着他相府大护院的身份,叫道:“蒙兄,且慢!”蒙铣双眼一瞪,说道:“这小子要较量咱们,史兄何故阻拦小弟?”
    史宏说道:“这小子和你结的乃是旧仇。与我却是新恨,请蒙兄让我先上如何?”说罢,回过头来,向谷啸风冷笑道:“你也不用猖狂,我与你单打独斗,你的七修剑法尽管施展出来,我就只凭这只肉掌对付!蒙兄,请你作个见证!咱们赢要赢得光明磊落!”
    谷啸风冷笑道:“你光明磊落也好,卑鄙下流也好,一个上也好,并肩齐来也好,谷某全都不管!来吧!”
    史宏双掌一错,说道:“好,亮剑吧!”
    谷啸风道:“你只凭一双肉掌,我又何须用剑才能胜你!闲话少说,要动手赶快,我可没有工夫跟你唠叨!”原来谷啸风是个要强好胜的人,虽然明知史宏的掌上功夫了得,却是不愿意占他这个便宜。
    史宏冷笑道:“你这小子要讨死,那也由你!看掌!”
    史宏身为相府的大护院,本领委实甚为了得,双掌一起,左劈右抓,登时把谷啸风的身形,笼罩在他的掌指辈施的攻势之下。
    谷啸风识得这是七十二把大擒拿手法,倒也不敢轻敌,当下身移步转,左掌一托敌手肘尖,右掌肘底穿出,一招“惊涛拍岸”,劈向对方面门。史宏喝道:“来得好!”
    身形微侧,手腕一绕,全身成了弓形,双掌平推如箭,力猛如山,倏然间从大擒拿手法变成了刚猛之极的大摔碑手!
    双掌相交,发出了郁雷也似的“蓬”的一声,谷啸风斜退两步,史宏身形一晃,退出了三步之多。不过,他虽然多退一步,却是脸不红,气不喘。他是在穴道解开之后不到两个时辰就动手的,和谷啸风硬拼,有此结果,亦即是说,他的功力即使未必高得过谷啸风,至少也是旗鼓相当的了。
    谷啸风心头一凛,想道:“还有一个蒙铣在旁,我可不能耗了全力。”说时迟,那时快,史宏一退即上,双方再度交锋。
    谷啸风打法一变,脚踏五行八卦方位,招数虚实各半,避免和史宏硬碰。史宏自以为占了上风,哈哈笑道:“好小子,技只此么!”大擒拿手法加上了大摔碑手的功夫,一招猛过一招,强攻狠打,攻势绵绵不绝,端的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
    谷啸风接连遇了几次险招,忽地斜身一退。史宏喝道:“要跑么?”追上去一拳捣出。不料谷啸风回过身来,竟不救招,反取攻势,一个“羚羊挂角”,左掌半握拳头,凸起五指骨节,拍击他的右太阳穴,右掌一拢,中食二指伸出,突然间使出“七修剑法”,以指代剑,点他胁下的“愈气穴”!
    蒙铣是领教过谷啸风的七修剑法的,连忙叫道:“小心点穴!”说时迟,那时快,谷啸风的指尖已是点个正着,史宏大叫一声,跃出三丈开外,靠着一棵大树,这才没有倒下。他的内功造诣,确也不凡,听了蒙铣的叫声,百忙中运气闭穴,居然没有昏倒,只是吃了一点不大不小的亏而已。这个结果。倒是颇出谷啸风的意料之外。
    蒙铣一抖钢叉,冲上前来,喝道:“好小子,休得猖狂,还有我呢!”
    谷啸风冷笑道:“我早叫你们两个并肩齐上,你硬充什么好汉,要作证人?嘿嘿,哈哈,还是爽快一点好,来吧,来吧!”
    蒙铣面红耳热,钢叉哗啷啷的摇动,左插花,右插花,登时便刺过来!喝道:“好小子,我才没有那么多工夫和你多说废话!”
    谷啸风道:“很好,你要快点了结,这正合我心意!”左掌虚引,嗖的便拔出剑来,左掌右剑,先后发招,剑招是“白虹贯日”,掌法是“擒龙伏虎”,掌劈剑刺,凌厉无比。
    蒙铣也是绿林中有名的人物,武功本来不弱,但毕竟是比谷啸风弱了一筹,钢叉刺空,先自慌了,连忙叫道:“史大哥,你没事么?”不求有功,先求无过,迟了几步,一个“夜战八方”的招式,舞起钢叉防身。但饶是他使出浑身本领,只听得“喀嚓”一声,火星飞溅,三股叉的一股叉尖,已是给谷啸风的宝剑削了一个缺口。
    眼看谷啸风的剑中夹掌就要打到他的身上,史宏一挺身躯,箭一般的射出,说道:“蒙大哥,别慌别忙,我不过一时大意,吃了一点小亏而已,岂能给这小子伤了?当然没事!当然没事!”他在相府中的地位比蒙铣高,自是不肯在蒙铣眼前失了面子,不过,他虽然是贾其余勇,掌力仍然足以裂石开碑,倒也不算得是打肿了脸充胖子。这几句话急如炒豆的爆出来,话未说完,已是发了三招七式,替蒙铣抵挡了谷啸风的攻势。
    谷啸风心头一凛,史宏是给他点了穴道的,没有倒下,已经颇出他的意料之外,立即就能动手,更是超乎他的估计了。
    谷啸风心知不妙,却是傲然不惧,冷冷笑道:“你们并肩齐上,那就怪不得我用剑了!”虽处劣势,傲气兀未稍减,剑法展开,四面八方,都是剑光人影。
    史宏“哼”了一声道:“管你用剑用掌,总是叫你难逃公道!”用的正是谷啸风刚才的口气,他和蒙铣联手,占了上风,大为得意,掌下占了便宜,口头上也要占便宜了。
    谷啸风忽道:“是么?”突然欺身直进,唰的一剑刺他心窝,史宏退步回身,双掌击他下盘。蒙铣的钢叉又从侧面刺来,这才化解了谷啸风攻势。但史宏虽然没有给他刺个正着,可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了。
    谷啸风的七修剑法精妙异常,奇招迭出,可惜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几次奇袭不成,气力渐渐不加。还幸蒙铣是他手下败将,心中不无怯意,史宏曾经给他点着穴道,以闭穴的功夫防御,气血刚刚通畅,亦是不无影响。谷啸风全力施为,凝神对付,一时之间,倒还没有露出败象。
    正在谷啸风感到就要支持不住之际,山路上出现了一个军官。
    这军官约有三十多岁年纪,剑眉虎目,相貌不凡。史宏首先发现,脸上忽地现出了尴尬的表情,似乎想与那军官打招呼,却又讷讷不能出之于口,只好装作全神搏斗,暂时未看见他。要知史宏是相府大护院的身份,如今要和蒙铣联手,方能敌得住谷啸风,自是不愿意给相熟的军官看见。
    谷啸风一看就知这个军官身具武功,心里想道:“反正我也是打不过他们的了,大不了拼掉这条性命,多来一个,又有何妨?”
    这军官看了一看,忽地笑道:“这小子的本领倒不错呀。史护院,住手!”
    史宏此时是不能不答话了,叫道:“咦,耿大人你也来了!你不知道,这小子,这小子……”
    那个“耿大人”道:“这小子怎么样?住手吧!”
    史宏道:“这小子得罪了相爷,我们是奉命将他捉拿归案的!”史宏不解这个“耿大人”何以要他住手,只好捏造谎言,拿“相爷”作挡箭牌,其实并没有这回事。
    那军官笑道:“史护院,你还不懂我的意思?我是要你把这小子交给我,让我试试他的功夫,咱们拿了他,也得令他心服口服,是不是?”这话说得甚为明显,即是他要单打独斗,自信可以稳操胜券,令对方输得心服口服。
    史宏满面通红,说道:“耿大人要显身手,那是最好不过,但割鸡焉用牛刀,小人也不敢劳烦——”
    话犹未了,那军官已是插了进来,说道:“史护院,你怕我与你争功吗?我这是为了朝廷的面子,别让这小子以为咱们朝廷的军官都是脓包!”
    史宏面红直到耳根,只好和蒙铣双双退下。那军官却又不立即动手,瞅着谷啸风说道:“你打得累了,我让你先歇一会。”
    谷啸风大怒,唰的一剑刺过去,这军官象不经意的一飘一闪,谷啸风这一剑便刺了个空。军官冷冷说道:“你忙什么,我还有话要和他们说呢。”
    这军官不亮兵器,又不还手,谷啸风倒是不便自贬身份,再行追刺了。当下,按剑凝眸,看他怎样。
    这军官说道:“你们两人先回去,我不愿意有人在旁,免得这小子提心吊扣,恐防我要倚多为胜。”
    史宏道:“耿大人,你拿了这个小子,请赏我们一个面子……”
    军官哈哈一笑,说道;“我懂得的,拿了这个小子,我交给你就是。我还不至于要藉此向相爷邀功的,你们快回去吧!”
    史宏知道这个“耿大人”性情刚直,不敢拂逆,只好诺诺连声,与蒙铣退下。
    史宏、蒙铣刚一转身,那军官忽地朝谷啸风使了一个眼色,说道:“我和你先比一比轻功。”
    谷啸风怔了一怔,说道:“如何比法?”
    那军官道:“你刚刚剧斗了一场,我让你先跑出百步之遥,再来追你!”
    谷啸风颇觉奇怪,暗自想道:“难道他是有心放我逃走不成?”
    这一层蒙铣也想到了,他是知道谷啸风的本领的,不觉起了思疑,停下了脚步,拉拉史宏,低声说道:“这小子的轻功很是不错,耿大人却让他先跑百步,这个、这个——”史宏连忙在他耳边说道:“噤声,这位耿大人武功卓绝,这小子跑不掉的。我瞧,他是要戏耍这个小子。你在背后议论他,给他听见,可不得了!”
    那军官挥了挥手,冷冷说道:“还不快跑?使尽你的吃奶气力跑吧!你也逃不出我的掌心!”这话他虽然是向着谷啸风说,其实却是说给史宏和蒙铣听的。
    谷啸风却不知他是说给史、蒙二人听的,只道这个军官轻视自己,勃然大怒,说道:“好,比就比吧,我可不要你让!咱们跑到那座险峻的山峰上一决雌雄!”那军官哈哈笑道:“这是再好不过!”
    谷啸风使出了“陆地飞腾”的轻功,当真是轻如飞鸟,捷似猿猴,转眼问已跑出百步之遥,尚未听得背后有人追来,不禁好生纳闷:“难道他当真是要放我逃走?”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军官说道:“不错,你这小子的少阳神功是有六七成火候下,但要逃出我的掌心,那还得再练十年!”
    距离百步之遥,这军官的说话就像在他耳边说的一样,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呼呼风响,那军官业已追来了!
    谷啸风这一惊非同小可,不仅是惊奇于这个军官的“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更吃惊的是这个军官竟然知道他身有少阳神功,而且还知道他火候深浅!
    谷啸风心中自忖:“他只看我跑了片刻,便知我的功夫深浅,他这武学造诣,确是非我所及!但不管怎样,输也要输得光彩一些。”
    谷啸风练的“少阳神功”是正宗内功心法,能耐疲劳,是以虽然刚在剧战过后,歇息不过半炷香的时刻,仍然可以一口气跑上那座险峻的山峰。他打定了“输也要输得光彩”的主意,于是不管那军官是否已追到背后,他头也不回的只是一股劲儿地跑。
    转眼间跑上了那座山峰,谷啸风刚刚停下脚,只见那个军官已从他的身旁掠过,停在他的前面,笑道:“好,咱们这一场比试轻功算是比了个平手吧!”
    谷啸风亢声说道:“你不必戏弄我,我知道你比我高明。但大丈夫宁折不弯,比不过你也非与你一斗不可,你划出道儿来吧!”
    那军官哈哈一笑,说道:“好个倨傲的少年,现在我倒不想和你斗了。”
    谷啸风道:“为什么?”
    那军官道:“你是不是扬州谷若虚的儿子谷啸风?”
    谷啸风怔了一怔,随即想道:“蒙铣知道我的来历,想必是蒙铙告诉同僚,此人则是从相府的侍卫打听到的,这也没有什么稀奇。”当下说道:“不错,是又怎样?”
    那军官道:“谷家是武学世家,难得碰上了你,咱们亲近亲近!”说罢伸出手来与谷啸风相握。
    谷啸风心里想道:“来了!来了!”只道对方是要藉此较量他的内功,明知危险,却也不肯示弱,当下便也伸出于来与那军官相握,把少阳神功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料他的内力发了出来,竟如泥牛入晦,一去无踪。对方神色自如,竟似丝毫也没受到影响。而且对方也完全没有运力反击。
    谷啸风不禁又是气馁又是惊奇,气馁的是对方的内功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惊奇的是对方竟然手下留情,分明是没有恶意。
    谷啸风叹了口气,说道:“你本领高我太多,你要拿我回去,请动手吧。”
    那军官笑道:“我只想试试自己的眼力,并想知道你确实的来历而已,并非蓄意较量你的,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我还要你和我回去做什么?我可不想阻碍你的大事啊,你是要到文逸凡那儿去的,是不是?”
    谷啸风更为诧异,不由得傲气顿消,向那军官施礼说道:“阁下是谁?”
    那军官笑道:“或许你曾听过我的名字,我是江南耿照!”
    谷啸风大吃一惊,说道:“原来你是公孙璞的师父,江南大侠耿照!”
    耿照说道:“不错,你认识敌这徒儿?”
    谷啸风道:“我与令徒是曾经共过患难的朋友,说来可是话长——”
    耿照说道:“好,那就慢慢说吧,你是不是从金鸡岭来的?蓬莱魔女是我的好朋友呢。”
    谷啸风道:“我正是柳盟主派遣我来江南的,想不到这样巧碰上了耿大侠!”
    耿照笑道:“这不是巧合,我是特地来为你解困的。”
    原来耿照是十多年前随辛弃疾这支义军从北方撤回江南的,这支义军本来是他叔父所建,后来由辛弃疾率领,辛弃疾归来之后,不受重用,这支军队拨给统制张俊,耿照仍然留在军中,但在采石矶金宋大战之后,耿照因为南宋的小朝廷只图苟安,抑制抗敌的将领,也就心灰意冷,脱离军籍了。
    耿照本以为从此可以做个江湖散人,不料在投闲置散多年之后,却又有了一个东山复起的机会。
    古人云“闻鼓鼙而思良将”,历史上的封建皇朝,平时贬抑忠良,一到存亡绝续之秋,却不能不起用若干敢抗敌能打仗的将领。尽管封建皇朝的皇帝老是对这些抗敌将领不能寄以腹心之托,奸臣权相对他们也定必多方掣肘,但总是不能不起用他们了。
    耿照就是由于这个缘故,给南宋皇朝起用的。十多年前从北方撤回江南那支义军是他叔父所建,如今已改编为正式的官军,号称“飞虎军”,经过了十多年,虽然有一部分义军年纪渐老,但他们的后代亦已逐渐长成,跟随他们的父兄加入“飞虎军”了。这支军队可说是耿家和辛家的“子弟兵”,人数虽然不很多,大约只有一万兵员左右,但在南宋各军之中,却是战斗力最强的一支队伍。此时辛弃疾已经年迈,早已辞了军职,只有耿照尚在壮年,是以南宋小朝廷要他东山复出,做“飞虎军”的统制。
    耿照做了一军的主帅,当然也就常常要到韩-胄的相府中商讨军国大事,这一天他就是恰巧在谷啸风离开相府之后来到的。
    耿照笑道:“幸亏我到相府之时,韩相爷正在昼寝,要等到他醒了才能接见我,我和白老师是老朋友,因此我就先去与他相叙,我是从他的口中知道你的事情的。”
    谷啸风道:“原来如此。”
    耿照继续说道:“此时白老师已经知道了史宏和蒙铣偷出相府要追捕你的事情,他正在为难,见我来了,他就把这件事情付托我了。你要知道白老师在相府中乃是客卿性质,当然迫不得已之时,他是可以挺身而出,制止史宏的,但能够避免,总是避免的好。”
    谷啸风道:“我明白。白老前辈古道热肠,此次脱我于难,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耿照笑道:“史宏假公济私,要谋害你,我也依样画葫芦来这一套,叫他无可奈何。哈哈,这可正是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谷啸风道:“耿人侠不怕这厮在韩-胄跟前进谗吗?”
    耿照笑道:“谅他不敢。白老师已经知得确实,这厮是假传韩-胄的命令的。他在我们面前说谎,我不揭穿他,已是给了他的面子了,他还敢在韩-胄面前说我?我回去只须对他说追不上了你,即使他有所思疑,也是无可奈何的。”
    谷啸风道:“耿大侠,既然韩-胄在午睡醒来就要见你,你现在不是就要赶快回去了?”
    耿照道:“韩-胄的习惯,午睡非到傍晚时分不会起来,我也向他的家人打点过了,万一韩-胄提早起来,接见宾客,我叫他们替我最后通报。对啦,你刚才说起我的徒弟公孙璞,他现在怎么样?”
    谷啸风这才得有空暇,把他和公孙璞交往的经过,从在洛阳开始结识,联手合斗西门牧野、朱九穆两大魔头说起,说到给丐帮押运宝藏,中这又被那两大魔头率领的蒙古骑兵截劫为止,一一告诉了耿照。
    耿照听得眉飞色舞,说道:“西门牧野和朱九穆这两个魔头,在武林中也差不多可以算在前十名之列了,璞儿与你联手,居然可以和他们一斗,这样说来,璞儿的武功境界,也算是很不错了。”
    谷啸风道:“公孙大哥的本领比我高明得多,联手斗那两大魔头,我其实不过是从旁协助而已。那两个魔头八成以上的攻势都是他抵御的。”
    耿照笑道:“谷少侠,你客气了。不过璞儿的机缘确也大好,比我都好得多。他得当代三位武学大宗师为他琢磨,不成大器亦无道理!俗语说得好: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你们后一辈的少年英雄是应该超过我们长辈的才是。”
    武林中人最重视师徒的情份,得有一个好徒弟比什么都宝贵。耿照听得公孙璞已经“扬名立万”,心中的欢喜自是可想而知。
    谷啸风道:“我们在乱军之中失散,现在尚未重晤,不过,我们是曾经说好了在金鸡蛉见面的。”
    驮照不觉有点担心,说道:“你到了金鸡岭将近一月,又奉派来江南联络,璞儿却还未到金鸡岭,不知会不会又在路上遭了意外?”
    谷啸风道:“我想该不会的。公孙大哥武功高强,和他同行的那位宫姑娘也是武学名家之女,本领亦很不弱。”
    耿照突然皱了眉头,说道:“对啦,你说的那位与他同行的宫姑娘,究竟是谁家的女儿?”
    谷啸风道:“听说她的爹爹是黑风岛主,是一个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不过——”
    耿照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哎哟一声叫起来道:“不好!”
    谷啸风怔了一怔道:“什么不好?”
    耿照道:“璞儿也真是糊涂,他爹给他定下的这门亲事他岂应答允?奇怪,这门亲事,他的母亲本来是瞒着他的,他怎会知道呢?想必是那小妖女不顾廉耻,亲自到中原寻夫,告诉他了?”
    谷啸风莫名其妙,说道:“什么?!他们本来是订有婚约的?”
    耿照叹了门气,说道:“他们上一代的恩怨纠缠,说来也是冤孽。”当下将公孙璞父母结为冤偶的惨剧以及他的父亲怎样和黑风岛主结为亲家之事,简略的说给谷啸风知道。
    谷啸风笑道:“这已经是上一代的事情了!”
    耿照眉头一皱,说道:“你的意思是——”
    谷啸风道:“黑风岛主纵然是邪派魔头,那位宫姑娘却很不错。俗语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她和公孙大哥在一起,相信定会变成侠义中人。耿伯伯倒也似乎不必为他们担心。”
    耿照摇了摇头,说道:“我可不能不怀疑黑风岛主别有企图,而且这门婚事是他母亲深恶痛绝的,我做师父的也不能答允!”
    耿照本来不是很顽固的人,但因他和公孙璞的母亲桑青虹少年时候有过-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桑青虹是因为得不到他的爱,后来才给公孙璞之父公孙奇骗上手的(事详拙著《狂侠-天骄-鹰女》)。是以耿照常觉内疚于心,桑青虹既然把儿子付托给他,他就一切都要照桑青虹的旨意去办。
    谷啸风一来和耿照不过初次见面,二来他们师徒母子之事,谷啸风一个外人,也实是难以插口,心里想道:“只要他们二人真心相爱,什么人也阻拦不住。师父和父母也有可能给他们的真情感动的。我又何必为他们过分担心?”
    耿照见他默默不语,笑道:“咱们不提这件事了。对啦,我就要赶回去了,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和你说呢。”
    谷啸风道:“什么事?”
    耿照道:“我想托你代我送一份贺礼。”
    谷啸风心中一动,问道:“送给谁?”
    耿照道:“你不是要到文大侠那儿的吗?这份贺礼就是送给文大侠的掌门弟子辛龙生的,听说他在这几天就要成亲了。现在适逢其便,我想把这份贺礼送给他也送给你!”
    谷啸风心中又是酸痛,又感诧异,若不是因为耿照乃是长辈身份,他几乎以为耿照是有心开他玩笑的了。当下谷啸风苦笑说道:“辛少侠的结婚礼物,我岂能分享他的?”
    耿照笑道:“别的不可以。这件礼物却是可以的。”
    当下把礼物拿了出来,原来是一幅绘有八种武功姿势的图解。
    耿照说道:“这是大衍八式。没练过内功的人,练了它可以得十年的内功基础。身有内功的人,练了它功力可以倍增!你练的少阳神功是正宗内功心法,正好与这大衍八式互相印证参悟。是以我把这份礼物送给你们两人,希望你们共同钻研。你是会比辛龙生领悟得快的,你还应该多帮他一点忙。”
    原来耿照这样做法,其中还含有一层深意。他听得白逖说,谷啸风和辛龙生曾经打过一架,是以他把这件礼物送给他们二人,让他们二人共同钻研上乘的武学,这就可以毫不着迹的给他们化解这段梁子了。正是:
    深情已付东流水,蝉曳残声过别枝。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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