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鹰飞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摄魂大法
    高墙,寒夜。
    高墙下的角门里,忽然有一个人悄悄的走出来,非常英俊的一张脸,已被打肿了半边,正是那风流成性的西门十三。
    他一走出这条巷子,就有辆发亮的黑漆马车,急驰而来,骤然在他身旁停下。
    车门一开,他就跳了进去,车厢里已有一杯酒在等着他。
    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陈年女儿红,一双比女儿红更醉人的姐妹花。
    姐姐看起来,就好像是妹妹的影子,妹妹虽娇憨,姐姐更动人。
    一个少年人拥着貂裘,端着酒杯,懒洋洋的倚在姐姐怀里,却将妹妹推给了西门十三,笑道:“这小子今天挨了揍,你赶快好好的安慰安慰他。”
    妹妹已在轻吻着西门十三被打肿了的那半边脸。
    马车又急驰而去,驰向长安。
    寒风如刀,已是岁末,车厢里却温暖如春天。
    西门十三一口气喝下那杯酒,才看了那坐拥貂裘的少年一眼,道:“你知道我会来?”
    这少年人当然就是丁麟,只不过现在看来却已不像是刚才那个人了。
    刚才那个丁麟,是个很斯文,很害羞的少年,现在这个丁麟,却是个放荡不羁的风流浪子。
    他用眼角瞟着西门十三,懒洋洋的微笑着,道:“我当然知道,那老王八蛋不叫你来等我的消息,还能叫谁来?”
    西门十三也笑了,道:“你既然很有种,刚才为什么不敢当着他的面,叫他老王八蛋?为什么要变成那种龟孙子的样子?”
    丁麟淡淡道:“因为我怕你这龟孙子的脸被他打成烂柿子。”
    姐姐、妹妹都吃吃的笑了。
    她们的年纪都不大,可是看她们身材,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们都已不算是孩子。
    西门十三又笑道:“不管怎么说,你刚才揍韩贞那一拳,揍得真痛快。”
    丁麟道:“其实我不该揍他的。”
    西门十三道:“为什么?”
    丁麟道:“因为他说的话,全都是那老王八蛋叫他说的,他只不过是个活傀儡而已。”
    他冷笑了一声,又道:“那王八蛋其实是个老狐狸,却偏偏要装成老虎的样子,只可惜他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西门十三叹了口气,道:“难怪老头子说你厉害,他果然没有看错。”
    丁麟冷冷道:“这一代的年轻人,能在江湖中成名的,有哪个不厉害,真正厉害的,他只怕还没有看见哩。”
    西门十三道:“江湖中难道还有像你这么厉害的人?”
    丁麟道:“像我这样的人,至少还有十来个,只有你们这些龟孙子,整天躲在老头子的裤裆里,外面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们连影子都摸不到。”
    他冷笑着,又道:“我看你们不是十三太保,是吃得太饱了,所以撑得头晕脑胀,老头子放个屁,你们都以为是香的。”
    西门十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叹了口气,苦笑道:“近来我们的确吃得太饱,日子也过得太舒服了,所以一出了事,就死了两个。”
    丁麟道:“在你看来,那也算是件大事?”
    西门十三道:“虽然不大,也不太小,至少连老头子都已准备为这件事出手了。”
    丁麟道:“哦?”
    西门十三道:“就因为他已准备出手,所以才找你到冷香园去探听消息。”
    丁麟道:“你以为他真是为了对付墨白,才想到冷香园去的?”
    西门十三道:“难道不是?”
    丁麟道:“就算根本没有墨白这个人,我保证他还是一样要到冷香园去。”
    西门十三目光闪动,道:“就算他不找你,你也是一样要去探听南海娘子的行踪?”
    丁麟道:“一点也不错。”
    西门十三道:“你们是为了什么呢?”
    丁麟道:“是为了另外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西门十三的眼睛亮了,道:“南海娘子莫非也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丁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已变得聪明了些。”
    西门十三道:“这件事不但能令老头子和你出手,而且还把已经失踪了三十年的南海娘子惊动出来,看来倒真是件大事。”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他显然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少年。
    丁麟的眼睛也在发光,道:“除了你所知道的这些人外,据我所知,五天之内,至少还有六七个人要赶到冷香园去。”
    西门十三道:“六七个什么样的人?”
    丁麟道:“当然都是很有两下子的人。”
    西门十三道:“他们也都知道老头子这次已准备出手?”
    丁麟淡淡道:“这些人年纪虽然都不大,但却未必会将你们的老头子看在眼里。”
    西门十三勉强笑了笑,道:“老头子也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丁麟道:“可是江湖中后起一代的高手,却没有几个人看得起他的,正如他也看不起这些年轻人。”
    西门十三忍不住道:“不管怎么样,年轻人的经验总是比较差些。”
    丁麟道:“经验并不是决定胜负的最大关键。”
    西门十三道:“哦?”
    丁麟道:“据我所知,这次只要是敢到冷香园去的人,绝没有一个人的武功在卫天鹏之下的,尢其是其中一个人……”
    西门十三道:“你?”
    丁麟笑了笑,道:“我本来当然也有野心的,但自从知道这个人要来后,我已准备在旁边看看热闹就算了。”
    西门十三皱眉道:“连你也服他?”
    丁麟又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我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西门十三显得有点不服气的样子,道:“那个人究竟是谁子”
    丁麟慢慢的喝了口酒,悠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小李飞刀?”
    西门十三耸然动容,几乎连手里的酒杯都拿不稳了。
    “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本身就仿佛有种慑人的魔力。
    西门十三失声道:“小李飞刀也要来?”
    丁麟又笑了笑,淡淡道:“小李飞刀若也要来,你们的老头子和千面观音只怕都已要躲到八千里外去了。”
    西门十三松了口气,道:“我也知道小李探花已有多年不问江湖中的事,有人甚至说,他也跟昔日的名侠沈依那些人一样,到了海外的仙山,笑傲云霞,成了地上的散仙。”
    丁麟道:“我说的这个人虽不是小李飞刀,却跟小李飞刀有极深的关系。”
    西门十三道:“什么关系?”
    丁麟道:“他就是普天之下,唯一得到过小李飞刀真传的人。”
    西门十三又不禁悚然动容,道:“但江湖中为什么从来也没有人听说过小李飞刀有徒弟?”
    丁麟道:“因为他并没有真正拜在小李探花门下,他和小李探花的关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西门十三道:“我们怎么还不知道?”
    丁麟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你们都吃得太饱了。”
    西门十三苦笑,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丁麟又缓缓的喝了口酒,才慢慢道:“他姓叶,叫叶开。”
    叶开!
    西门十三沉默着,眼睛里闪闪发光,显然已决定将这名字记在心里。
    丁麟又道:“叶开虽然了不起,另外那些年轻人也同样很可怕。”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是粉郎君,我是风郎君,你知不知道另外还有几个郎君?”
    西门十三点点头,道:“我知道有个木郎君,有个铁郎君,好像还有个鬼郎君。”
    丁麟悠然道:“这次你说不定也会见到他们的,只不过等你见到他们时,也许就会后悔了。”
    西门十三道:“后悔?”
    丁麟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徐徐道:“因为无论谁见到这些人,都不会好受的,所以你还是永远莫要见到他们的好。”
    夜,无云无月。
    马车已停在冷香园后一个草棚里,这草寮竟像是为他们准备好在这里的。
    那一双可爱的孪生姐妹,都已蜷曲着身子,靠在角落里睡着了。
    西门十三看着妹妹已完全成熟的胴体,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今天晚上,我们难道就歇在这里?”
    丁麟点了点头,微笑道:“你若已憋不住,不妨把我当做瞎子。”
    西门十三也笑了,道:“我倒还没有急成这样子,只奇怪你今天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安分的?”
    丁麟道:“今天晚上我有约会。”
    西门十三道:“有约会,跟什么人有约会?”
    丁麟笑了笑,道:“当然是一个女人。”
    西门十三立刻急着问道:“她长得怎么样?”
    丁麟笑得很神秘,道:“长得很美。”
    西门十三更急了,道:“难道你想一个人溜去,把我甩在这里?”
    丁麟道:“你要去也行。”
    西门十三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重色轻友的人。”
    丁麟悠然道:“只不过,我们这一去,未必能活着回来的。”
    西门十三动容道:“你约的是谁?”
    丁麟道:“千面观音,南海娘子。”
    西门十三怔住。
    丁麟用眼角瞟着他,道:“你还想不想去了?”
    西门十三的回答倒很干脆:“不想。”
    他又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准备今天晚上就去?”
    丁麟道:“我也急着想看看这位颠倒众生的南海娘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西门十三道:“那么你现在还等什么?”
    丁麟道:“等一个人。”
    西门十三道:“等谁?”
    这句“等谁”刚说出来,他就已听见外面那车夫在弹指作响。
    丁麟的眼睛已发光,道:“来了。”
    西门十三推开车窗,就看见远处黑暗中有个人身披蓑衣,头戴笠帽,手里提着根三丈长的竹竿,竹竿在地上一点,他的人已掠过五丈,轻飘飘的落在草棚外。
    丁麟忽然道:“你着他轻功如何?”
    西门十三苦笑道:“这里的人看来果然都有两下子。”
    这时那个人已解下了蓑衣,挂在柱子上,微笑着道:“我这倒并不是为了要炫耀轻功,只不过怕在雪地上留下足迹而已。”
    丁麟道:“想不到你做事还是这么谨慎。”
    这人道:“我还想多活两年。”
    他慢慢的走过来,又脱下了头上的笠帽,西门十三这才看出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狐皮袍子外,还套着件蓝布罩袍,看来就像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只不过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极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已微笑着道:“这位就是冷香园里的杨大总管杨轩。”
    杨轩看了西门十三一眼,接着道:“这位想必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会幸会。”
    西门十三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就是我六哥上次来见过的那个杨轩?”
    杨轩道:“是的。”
    西门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说你只不过是个胆小的生意人,看来他的确吃得太饱了。”
    杨轩淡淡道:“我本来就是个胆小的生意人,他并没有看错。”
    丁麟道:“我却看错了。”
    杨轩道:“哦?”
    丁麟笑道:“我还以为你就是‘飞狐’杨天哩。”
    杨轩皱了皱眉,西门十三也不禁动容。
    “飞狐”杨天这名字他听说过。
    事实上,江湖中没有听说这名字的人还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出名的独行盗,也是近十年来轻功练得最好的一个人。
    据说你就算用手铐、脚镣锁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牛筋绑得紧紧的,关在一间只有一个小气窗的牢房里,他还是一样能逃得出去。
    像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肯到冷香园里来做管事,当然绝不会没有企图。
    他所图谋的,当然也绝不会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门十三忽然发觉这件事已变得越来越有趣,也同样变得越来越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己太多嘴,立刻改变话题,道:“那位南海娘子已来了?”
    杨轩点点头,道:“刚到。”
    丁麟道:“你看见了她?”
    杨轩摇摇头,道:“我只看见她门下的一些家丁和丫头。”
    丁麟道:“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杨轩道:“三十七个。”
    丁麟道:“那个会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杨轩又点点头,道:“她叫铁姑,在那些人里面,好像也是个管事。”
    丁麟笑道:“莫忘记你也是个管事的,你们两个岂非正是天生的一对?”
    杨轩板着脸,不开口。
    看来他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丁麟干咳了两声,只好又改口问道:“他们住在哪个院子里?”
    杨轩道:“听涛楼。”
    丁麟道:“现在距离子午时还有多少时候?”
    杨轩道:“已不到半个时辰,里面有敲更的人,你一进去就可以听见。”
    丁麟眼睛里又发出光,道:“看来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动身了。”
    杨轩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道:“我们这次合伙,因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丁麟笑道:“我们本来就是好伙伴。”
    杨轩淡淡道:“但我们却不是朋友,这一点你最好记住。”
    他不让丁麟再说话,就慢慢的转过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里的竹竿轻轻一点,人已在五丈外,然后就忽然看不见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着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飞狐’。”
    西门十三忍不住问道:“他真的就是那个‘飞狐’杨天?”
    丁麟道:“飞狐只有他这一个。”他忽然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也幸好只有他这么一个。”
    脱下貂裘,里面就是套紧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
    丁麟已脱下了貂裘,却没有再喝他那最后的一杯酒。
    他的眼睛里发光,脸上已看不见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紧紧裹在他瘦削而灵敏的身子上。
    忽然间,他像是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现在他已不再是刚才那个放荡不羁的风流浪子,已变得非常沉着,非常可怕。
    西门十三凝目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羡慕,又仿佛是妒忌。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这里等着,一个时辰之内,我就会回来。”
    西门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回来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么你就可以把她们两个全都带走,你岂非早已这么想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时,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里。
    西门十三于是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他本来总以为他的武功绝不在别的年轻人之下,现在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这一代的年轻人,远比他想像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轻抚着自己被打肿了的脸,眼睛里又露出种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来好像已睡得很沉,这时却忽然翻了个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门十三还是没有动。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
    谁知道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当然很痛。
    但西门十三眼睛的痛苦之色却忽然不见了。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若想胜过别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于是他脸上又露出微笑,微笑着将丁麟没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听涛楼听的并不是海涛。
    冷香园里除了种着千株梅花外,还有几百株苍松,几千竿修竹。
    听涛楼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处,打开了系在腰上的一只革囊,拿出了一只喷筒。
    喷筒里装满了一种黑色的原油;是他从康藏那边的牧人处,用盐换来的。
    他旋开了喷筒上的螺旋盖子,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将筒中的原油,很仔细的喷出去,喷得很细密。
    那雾一般的油珠,就随着风吹出,洒在听涛楼的屋檐上。
    然后他就藏起喷筒,又取出十余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弹丸,用食中两指之力,弹了出去,也打在对面的屋檐上。
    突然间,只听“蓬”的一声,听涛楼的屋檐,已变成一片火海,鲜红的火苗,蹿起三丈开外。
    远处传来更鼓,正是子时。
    更鼓声被惊呼声掩没。
    “火!”
    数十条人影,惊呼着从听涛楼里蹿了出来,如此猛烈的火势,就连最镇静的人也难免惊惶失措。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丁麟已从楼后的一扇半开的窗子里,轻烟般掠了进去。
    布置得非常幽静的小厅,静悄无人。
    丁麟突然大呼:“火,失火了!”
    没有人来,没有声音。
    丁麟已推开门蹿出去,他并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练功处在哪里,所以他的动作必须快。
    他还得碰碰运气。
    他的运气好像还不坏,第三扇门是从里面闩起的,他抽刀挑起门闩,里面是问佛堂。
    案上的铜炉里,燃着龙香,一缕缕香烟缭绕,使得这幽静的佛堂,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香案后黄幔低垂,仿佛也没有人。
    但丁麟却不信一间从里面闩起门的屋子里会没有人。
    他毫不犹疑,就蹿了过去,一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幔后竟有四个人。
    四个穿着紫缎长袍的人,一头青丝高高挽起,脸上戴着个用檀木雕成的面具。
    四个人的穿着打扮竟完全一样,全都动也不动的盘膝而坐,楼外闪动的火光,照着他们脸上狰狞呆板的面具,更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这四个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却只有一个。
    丁麟知道这种机会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决定冒一冒险。
    他蹿过去,揭开了第一人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长长的睫毛,盖在紧闭着的眼帘上。
    无论谁都看得出她绝不会超过二十岁,南海娘子绝不会这么年轻。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面具。
    这人青黪黪的胡茬子。
    南海娘子当然更不会是男人。
    第三个人看来虽然也很年轻,但眼角上却已有了鱼尾股的皱纹。
    第四个人是个满面皱纹,连嘴都已瘪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麟怔住。
    他并没有看见他想到的那张脸,但这时他无法再停留下去。
    他一转身,人已随着这转身之势跃起,就在这时,他仿佛看见那脸上长着胡茬子的男人手动了动。
    他知道不对了,想闪避,但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无法思议。
    他刚看见这人的手一动,已觉得腰上一阵刺痛,就像是被尖针轻轻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里还是那么幽雅,外面闪动的火光已灭了,铜炉中香烟缭绕,却已换了种清淡的沉香木。
    丁麟张开眼,忽然发现自己身上已换了件女人穿的长裙。
    他大惊之下,伸手摸了摸头发,他的头发早已被挽成了一种当时女人最喜欢梳的杨妃堕马髻,歪歪的发髻上,还插了根凤头钗。
    “风郎君”丁麟从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闯荡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轻功极高,而且非常机警,也非常沉得住气。
    但现在他却已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他没有跳起来,因为他从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软的,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他整个人都软了,心也沉了卞去。香案上一座三尺高的南海观世音菩萨,手拈着普度众生的杨柳枝,仿佛正在看着他微笑。
    从缭绕的香烟中看过去,她的笑容看来也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
    丁麟忽然发现这观音菩萨的脸,竟和刚才那戴着面具的美丽少女完全一样。
    难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制住他的,却是那脸上长着胡碴子的男人,他本已认为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的。
    但现在他却已完全迷惑,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会发疯。
    幸好这时他就算要想,也没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门,已慢慢的被推开。
    一个人慢慢的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种美丽而诡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上观音菩萨的笑容一样。
    丁麟看看观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这少女的脸简直就是这观音菩萨的脸。
    他已不想再看,他怕看多了会发疯。
    只可惜不看也一样会发疯的。
    这少女已走到他面前,忽然笑道:“你今天头发梳得好漂亮,是谁替你梳的?”
    丁麟忍不住张开眼,瞪着她,道:“我正想问你,这是谁替我梳的?”
    这少女仿佛很惊讶,道:“难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丁麟道:“我怎么知道。”
    这少女道:“你难道连一点都想不起来?”
    丁麟苦笑道:“我怎么会想起来,我根本连一点知觉都没有,而且你就算打破我的头,我也猜不出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扮成个女人。”
    这少女仿佛更吃惊,道:“你说什么?你说是我们把你扮成女人的?难道你已连你本来就是个女人都忘了?”
    丁麟忍不住叫了起来,道:“谁说我本来就是个女人的?”
    这少女吃惊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见个疯子一样。
    丁麟又忍不住道:“你若说我本来就是个女人,你一定疯了。”
    这少女叹了口气,道:“不是我疯了,是你。”
    她忽然回头叫道:“你们大家全来看呀,丁小妹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了。”
    丁小妹!
    “风郎君”丁麟竟变成了丁小妹?
    丁麟想笑也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只见门外已有四五个女人走了进来,其中有一个也正是刚才还戴着面具的中年美妇。
    原来她就是铁姑,因为那少女正在招呼她。
    “铁姑,你快来看看,丁小妹刚才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么忽然变成……变成这样子?”
    铁姑也在看着丁麟,微笑着道:“她看来岂非还是好好的,而且头发梳得比平时都漂亮。”
    这少女道:“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女人。”
    丁麟已经在尽量控制着自己,他知道现在非冷静下来不可。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分辩:“我本来就不是个女人。”
    铁姑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了解你的心情,有时连我也希望自己不是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做女人的确太吃亏了。”
    丁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倒不反对做女人,只可惜我一生下来就是个男人,一直到刚才还是个男人。”
    他实在已尽了他最大的力量,来控制他自己。
    铁姑的脸上却露出了很惊讶的表情,忽然回头问另几个女人:“你们几时认得丁小妹的?”
    “也有两三个月了。”
    “她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当然是个女人。”
    所有的女人都在吃吃的笑:“丁小妹若是个男人,我们大家就全都是男人了。”
    丁麟已觉得自己的脸在发青,却还是忍耐着,道:“只可惜我也不是丁小妹。”
    铁姑带着笑问道:“那么你是谁呢?”
    丁麟道:“我也姓丁,叫丁麟。”
    铁姑道:“我知道你.叫丁灵琳。”
    丁麟道:“不是丁灵琳,是丁麟。”
    铁姑道:“不是丁麟,是丁灵琳,你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那个长得跟观音菩萨一样的少女忽然笑了笑,道:“幸好她说话的声音还没有变,无论谁都听得出那是女人的声音。”
    丁麟冷笑道:“无论谁都应该听得出我是男……”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冷汗突然从背脊上冒出来。
    他忽然发觉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又尖又细,竟真的和女人一样。
    ──难道我真的已忽然变成了女人?
    他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意,像尖针般刺入了他的后脑。
    他想试着运动一下他身上某部分肌肉,只可惜他从腰部以下,竟已完全
    麻木。
    他甚至想伸手去摸摸那部分,可是当着这么多女人,他实在又没有这种勇气。
    铁姑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柔声道:“最近你心情不好,又喝了很多酒,难免会忘记一些事的,何况,以前的事,你本就不愿再想起。”
    丁麟只有听着。
    铁姑道:“但我们都可以提醒你,往事虽然悲伤,但若完全忘记了,对自己也不好。”
    丁麟只好叹了口气,道:“好,你说吧,我在听着。”
    铁姑道:“你是丁灵琳,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本来有个很好的情人,后来却为一个人闹翻了,所以你跑到海边要自杀,幸好心姑救了你。”
    那微笑如观音的少女原来叫心姑,她立刻接着道:“若不是我拉得快,那天你已跳下海去。”
    丁麟咬着牙,不开口。
    他忽然变得很怕听见自己的声音。
    铁姑道:“你那情人姓叶,叫叶开,他……”
    叶开!
    听见这名字,丁麟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响。
    忽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已落人一个最恶毒,最诡谲,也最巧妙的圈套里。
    圈套本是为叶开而准备的,他却糊里糊涂的掉了进来。
    铁姑在说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他正在拼命集中思想。
    他一定要想个法子从这个圈套里脱身出来,但他也知道这绝不是件容易事。
    非常不容易。
    时间仿佛已过了很久,铁姑的话却还没有停。
    原来她已将这些话反反复复的说了很多次,好像在强迫丁麟接受这件事。
    “你那情人姓叶,叫叶开,他本来是昔年‘神刀堂’的堂主的儿子,后来过继给叶家的。”
    “你的父亲叫丁乘风,你的姑姑丁白云,本是叶家的仇人,但后来这件仇恨却被叶开化解开了,你们的情感,反而因此而更加深厚。你本来已非他不嫁,他本来也已非你不娶,但这时却忽然出现了个叫上官小仙的女人。这女人据说是昔年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主’上官金虹和当时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所生的女儿。林仙儿虽然美丽如仙子,却专门引诱男人下地狱。她生的女儿,也跟她一样恶毒,你跟叶开,就是被她拆散的。”
    “这件事你当然不会忘记,也绝不能忘记。”
    丁麟听着她说了一遍,又说一遍,忽然发现自己的思想非但已完全无法集中,而且似已感到被她刚刚说的话左右了。
    忽然间,他竟已对这个叫上官小仙的女人,生出种说不出的痛恨之意。
    他几乎已快要承认自己就是丁灵琳,承认自己本来就是个女人。
    炉中的香烟一阵阵飘过来,随着他的呼吸,渗入他的脑子里。
    他竟似已将完全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
    铁姑看着他,脸上已露出一种诡秘而得意的微笑,慢慢的又接着道:“你叫丁灵琳,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
    丁麟突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咬了咬嘴唇,剧痛使得他突然清醒。
    他立刻大吼道:“不要再说了,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铁姑微笑道:“你真的已明白。”
    丁麟道:“我一定长得很像丁灵琳,所以你们想利用我来害叶开。”
    铁姑道:“你本来就是丁灵琳。”
    丁麟冷笑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样做,你们要我做的事,我也可答应。”
    铁姑道:“哦。”
    丁麟道:“但你们也得答应我几件事。”
    铁姑道:“你说。”
    丁麟道:“我要你先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恰巧发现我像丁灵琳,才定下这个圈套的,还是早已算准了我要来?”
    铁姑忽然不开口了。
    丁麟道:“然后你们至少还得解开我的穴道,让我见见南海娘子,这件事成功之后,我至少还得要占一份。”
    铁姑忽又笑了笑,道:“南海娘子本来就一直都在这里,你难道看不见。”
    丁麟动容道:“她在哪里?”
    只听一个优雅而神秘的声音缓缓道:“就在这里。”
    这声音赫然竟是神案上那观音神像发出来的。
    丁麟霍然回头,看了这神秘的雕像一眼,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从缥缈氤氲的烟雾中看过去,他忽然发现这雕像竟已换了一张脸。
    本来带着微笑的脸,现在竟已变成冷漠严厉,眉宇间竟似还带着怒意。
    这个没有生命的雕像,忽然间竟似已变得有了生命:“我就是你想见的人,所以你现在就应该看着我,我说的话,每个字你都不可不信。”
    烟雾缭绕,这声音竟真是她发出来的。
    丁麟只觉得全身都已冻冷,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里虽然不想再看,但目光却偏偏无法从这神秘而妖异的雕像上移开。
    “你就是丁灵琳,叶开本来是你的情人,你的丈夫,但上官小仙却从你身边抢走了他。”
    “现在他们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厮守在一起,你却只剩下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丁麟看着她,脸上竟不由自主露出一种痛苦而悲伤的表情。
    “我知道你恨她,这种仇恨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所以你一定要报复。”
    丁麟脸上果然又露出怨毒仇恨之色,喃喃道:“我一定要报复……我一定要报复……”
    “现在叶开很快就要带着那可恨的女人到这里来了,你正好有机会。”
    丁麟在听着,发亮的眼睛已变得迷惘而空洞,但脸上的怨毒之色却更强烈。
    “叶开绝对想不到你会在这里,所以你的忽然出现,他一定会觉得很吃惊。”
    “但他却绝不会对你有警戒之意,所以你就可乘机将那恶毒的女人从他身边抢走带到这里来,毁了她那张美丽的脸,叫她以后永远也没法子再勾引别的男人。”
    “我的意思现在你已明白了么。”
    丁麟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已明白了。”
    “你是不是肯照我的话去做?”
    丁麟道:“是。”
    “只要是我说的话,你全都相信?”
    丁麟道:“是。”
    “好,你现在就站起来,你的穴道已解开了,你已经可以站起来。”。
    丁麟果然慢慢的站了起来。他早已完全麻木软瘫的两条腿,现在竟似已突然有了力量。
    “好,你身上有把刀,现在我要你用这把刀去替我杀一个人。”
    丁麟道:“杀什么人?”
    “杨轩!”
    丁麟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从心姑和铁姑面前走了出去。他的目光直视前方,手里紧握着怀中的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用这把刀去杀杨轩。”
    门房里虽然生了火,却还是很寒冷。杨轩静静的坐在火盆旁,看来已显得有些焦急不安。他在等丁麟的消息。丁麟竟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就在这时,一个人慢慢的推开了门,慢慢的走了进来。一个很美的女人,满头乌黑的青丝,挽着个时新的堕马髻,发髻上还插着根凤头钗。
    杨轩站起来,微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他显然已将这女人作为南海娘子的门下,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这女人却一直在盯着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杨轩忍不住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发现她很像一个人。
    这女人的眼睛仍然是在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就是杨轩?”
    杨轩点点头,忽然失声惊叫道:“你是丁麟?”
    丁麟道:“我不是丁麟,是丁灵琳。”
    杨轩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丁麟道:“我本来就是这样子,我本来就是个女人。”
    杨轩的脸色也变了,道:“你莫非疯了?”
    丁麟道:“我没有疯,疯的是你,所以我要杀了你。”
    他忽然从怀中抽出柄短刀,一刀刺人杨轩的胸膛。杨轩做梦也想不到他会突然下这种毒手,根本就没有提防,也来不及闪避。鲜血花雨般的从他胸膛上飞溅出来,一点点洒在丁麟衣服上。
    丁麟的脸上却全无表情,冷冷的看着杨轩倒下去,然后慢慢的转过身。
    门外冷雾凄迷。夜更深了。
    他慢慢的走人雾里,黑暗中忽然又传来那优美而神秘的声音:“你做得很好,可是你已经太累了,已累得连眼睛都张不开。”
    丁麟道:“我的确太累了!”
    他的眼睛果然慢慢的闭起。
    “这里就是张很舒服的床,现在你已可睡下去,等到叶开和那恶毒的女人来到时,我们会叫醒你的。”
    地上积着很厚的冰雪,但丁麟却已躺了下去,就像是真的躺在一张很舒服的床上,忽然间就已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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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红颜薄命
    雾越来越浓了。
    妹妹一直睡得很熟,姐姐轻轻的喘息着,眼帘终于也闭起,脸上还带着疲倦而满足的甜笑。
    西门十三看着她们,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愉快和得意,就好像他已将丁麟击败了一样。
    “一个人总不能在每件事都得胜的,我也总有比你强的地方。”
    他微笑着,正想喝杯酒,车厢外忽然有人在敲门。
    是不是丁麟回来了。
    车窗上的帘子已然拉了下来,他看不见门外是什么人。
    “谁?”
    没有回应。
    西门十三迟疑着,终于忍不住推开车门。
    外面也没有人。
    外面一片黑暗,冷雾刚刚从地面上升起。
    刚才是谁在敲门?
    他拉紧了衣襟,再问,没有回应,那个一直在外面望风的车夫呢?
    天气实在太冷,他本不想离开这温暖的车厢,可是一个人做了亏心事后,总不免会疑神疑鬼的。
    他终于穿上靴子,跳下车,四面一片黑暗,寒冷而寂静。
    那个穿着青布棉袄的车夫,躲在一堆稻草里,头枕着膝盖,手抱着头,似乎睡着了。
    刚才敲门的人呢?难道他听错了?
    他绝不会听错的。
    他的年纪还轻,眼睛和耳朵一向都很灵。
    这车夫也不知道是丁麟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刚才真有人来过,他终于听见一些动静。
    西门十三走过去,正想推醒他问问。
    车夫突然从草堆上弹起,凌空一个翻身,箭一般蹿了出去,身手之快,虽然比不上丁麟,却绝不在西门十三之下。
    西门十三竟没有看见他的面目,稍微一迟疑间,这车夫的人影已消失在黑暗里。
    冷雾凄迷,寒风如刀。
    他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决定先到车厢里等丁麟回来再说。
    车厢的门竟又关了起来,也不知是否是他自己刚才随手带上的。
    嵌在车顶下那盏制造得很精巧的铜灯,还是亮着,柔和的灯光从紫绒窗帘里透出来。
    西门十三实在很后悔,刚才本不该离开车厢的,他很快的走回去,拉开车厢门。
    然后他的心就沉了下去,整个人都怔在车厢外,连动都不会动了。
    车厢里竟多了一个人。
    一个秃顶鹰鼻,满面红光的锦袍老人,箕踞在他刚才坐的地方,赫然正是卫八太爷。
    那姐妹两人还是蜷曲在角落里;睡得更沉了。
    卫八太爷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刀锋般瞪着他,冷冷道:“上来。”
    西门十三垂下了头,跨上车厢,眼目忽然瞥见刚才那个车夫竟已又回到草堆上打盹了,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好像根本就没有动过。
    车厢很低,无论谁都站不直的。
    西门十三却不敢坐下来,只有垂着头,弯着腰,站在那里。
    卫八太爷冷冷的看着他,道:“你那好朋友呢?”
    西门十三道:“他已经进去了。”
    卫八太爷道:“什么时候去的?”
    西门十三头垂得更低,他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因为他刚才根本就忘了什么时间。
    刚才他简直连什么都忘了。
    卫八爷瞪着他,厉声道:“他走了之后,你在干什么?”
    西门十三更不敢回答。
    他早已知道自己做的事很有点见不得人。
    男子汉大丈夫,玩几个生得贱的女人,虽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在荒地里玩朋友的女人,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卫八爷冷笑道:“看来你真是色胆包天,难道你就不怕丁麟知道。”
    西门十三红着脸,嗫嚅着道:“我们……我们是好朋友。”
    卫八太爷怒道:“你们既然是好朋友,你怎么能对好朋友做这样的事,他若在背地里抢了你的女人,你会怎么样?”
    西门十三不敢搭腔。
    卫八太爷道:“你若以为丁麟不会出手,你就错了,这种事只要是男人就一定会出手的。”
    西门十三只有承认。
    卫八太爷道:“凭你这点本事,他一个人就可对付你八个,他知道了这件事后,若要对付你,你准备怎么办?”
    西门十三终于鼓起勇气,喃喃道:“我想他大概不会知道。”
    卫八太爷冷笑道:“你想他大概不会知道,你凭哪点这么想?”
    西门十三苦笑道:“我自己当然绝不会告诉他的……”
    卫八太爷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虽然不会说,可是这女人呢?”
    西门十三道:“是她自己要的,她怎么会告诉别人?”
    卫八太爷道:“你以为她真的看上你,所以才勾引你。”
    西门十三虽然不敢承认,却也不愿否认。
    卫八太爷道:“我问你,这两个女人是不是你们从石家庄抢来的?”
    西门十三点点头。
    卫八太爷道:“你难道以为她们很愿意被你们抢走?”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愿意被人在半夜里抢走的。
    卫八太爷冷笑道:“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婊子勾引你,为的就是要让你跟丁麟争风吃醋,她们才有报复的机会。”
    西门十三显然还有点不服气,忍不住道:“她也许……”
    卫八太爷怒道:“难道你还以为她是真的看上了你?你有哪点比丁麟强?而且,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算生得再贱,也不会当着自己妹妹面前,做这种事的。”
    西门十三不敢再辩了。
    卫八太爷道:“何况,你们刚才在车厢里玩的把戏,我远远就听见了,她妹妹又不是猪,你们就在她旁边,她难道还能真的睡得着?”
    西门十三的脸色又变了,他忽然想到,这件事的确可能是她姐妹早已说好了的,所以丁麟刚才走,姐姐立刻就醒了,妹妹却一直在酣睡,为的就是故意要使他们方便。
    他忽然发现,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卫八太爷忽又问道:“这两个婊子是不是生长在石家庄的?”
    西门十三道:“好像不是,我以前也到过石家庄去过,却从未见过她们。”
    卫八太爷冷笑道:“果然不出我们所料。”
    他目光刀锋般盯在这姐妹两人身上,慢慢的接着道:“像这样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连我都实在不忍看着她们死在我面前。”
    姐妹两人还是垂着头蜷伏在那里,鼻息还是很均匀,居然还好像睡得很沉。
    卫八太爷突又转头,瞪着西门十三,道:“所以你杀她们的时候,我一定会闭上眼睛的。”
    西门十三怔了怔,道:“我?”
    卫天鹏沉声笑道:“不错,你。”
    西门十三道:“我……我要杀她们?”
    卫天鹏冷冷道:“你若舍不得杀她们,我也可以让她们杀了你。”
    西门十三脸色已发白,道:“但丁麟回来时,若看见她们已死了,岂非……”
    卫八太爷打断了他的话,道:“他看不见的。”
    西门十三道:“为什么。”
    卫八太爷道:“死人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西门十三失声道:“丁麟也得死?”
    卫八太爷道:“他不死,你就死。”
    西门十三看着他,终于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丁麟到这里来的时候,已没有打算要丁麟活下去。
    无论这件事是否发生,无论是否能探查出南海娘子的真相,他只要一回来,就得死!非死不可。
    所以卫天鹏才会跟到这里来,那车夫当然也早已换了他门下的人。
    西门十三看着他脸上冷静而残酷的表情,几乎不能相信他就是那个性如烈火,胸无城府,粗野而暴躁的老人。
    他忽然间也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比丁麟更彻底。
    西门十三忽然发现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出人头地,就好像都有几种完全不同的面目,就连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很难知道他们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
    卫天鹏刀锋般的目光还是盯在他脸上,淡淡道:“等死比死还痛苦,你若真的有怜香惜玉之心,就不如让她们快死来得快乐。”
    西门十三咬了咬牙,突然出手,中指指节凸起,以鹰喙拳击向妹妹脊椎下的死穴。姐姐毕竟刚才还向他奉献出火一般的热情,他毕竟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谁知就在这时,一直像要死一般沉睡着的姐妹两人,突然同时翻身,手里已多了对形状奇特,碧光闪闪的弯刀。
    她们本来温柔得就像是对鸽子,但现在的出手,却比毒蛇还毒,比豺狼还狠。
    姐姐一翻身,脚已踢在他小腹上,手里的弯刀,已闪电般去割卫八太爷的咽喉。
    西门十三疼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捧着小腹弯下腰时,妹妹已挥刀急斩他的左颈。
    卫八太爷脸上竟全无表情,竟似早已算准了她们有这一着。
    姐妹两人的刀刚挥出,只听“叮,叮,叮,叮”四声响,四柄刀的刀锋都已被打断。
    卫八太爷手里已忽然出现了根一尺三寸长的短棍。
    短棍是漆黑的,暗无光华,也看不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但那四柄寒光熠熠,百炼精钢打造的弯刀,竟被它一敲而断。
    姐妹两人吃惊的看着手里半截断刀,几乎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然后她们才感觉到手臂上一阵酸痛,连这半截断刀都拿不稳了。
    卫八太爷冷冷的看着她们,冷冷道:“你们的随身双宝,还有一件为什么不使出来?”
    姐姐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早已看出了我们的来历。”
    卫天鹏道:“哼。”
    姐姐道:“晚辈正是东海筷子岛,珍珠城,欧阳城主的门下,特来拜见卫八太爷的。”
    她看来并没有惊惶恐惧的表情,只不过对卫八太爷这个人好像很是尊敬。
    卫天鹏道:“你们是来拜访我的?”
    姐姐道:“欧阳城主也早已久闻卫八太爷的大名。”
    卫天鹏道:“是他叫你们来的?”
    姐姐道:“正是。”
    卫天鹏道:“你们躲在石家庄,就是为了要等着看我?”
    姐姐道:“你老人家府上门禁森严,像我们姐妹这种人,想见到你老人家当然不是件容易事。”
    卫天鹏冷笑道:“所以你们就故意让我这好色胆小的登徒子看见你们,你们早就算准了他迟早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姐姐的脸居然红了,红着脸笑道:“不瞒你老人家,我们实在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半夜里去找我们的,他用的法子虽然不好,却很有效。”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久闻欧阳城主的门下,都是聪明美丽的姐妹花,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他仰面而笑,似已忘了她们的护身双宝还有一件未使出来。
    就在这时,姐妹两人已又同时出手,只听“铮”的一声,已有数十点寒星,从她们衣袖中暴射而出,暴雨般急打卫天鹏的胸膛。
    卫天鹏笑声不绝,只不过将手里的短棍很快的划了个圆弧。
    那数十点暴雨般的寒光,竟像是突然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吸引,投入了这圆弧,又是“叮叮叮”一连串轻响后,这数十点寒光就已全都被这根短棍粘住,就像是一群苍蝇钉在一根铁棒上。
    姐妹两人又怔住。
    卫天鹏淡淡道:“我早已知道你们若不将这一宝使出来,是绝不会罢手的。”
    妹妹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看来他们都看错你了。”
    卫天鹏道:“哦?”
    妹妹道:“他们以为你已老了,以为今日之江湖,已是他们这一代年轻人的天下,但现在依我看,你一个人就可以抵得上他们十个。”
    她垂着头,用眼角偷偷的瞪着卫天鹏,眼波中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柔崇敬之色。
    少女们只有在看着她们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时,才会有这种眼色。
    卫八太爷看来也仿佛忽然年轻了许多,微笑着道:“姜是老的辣,这句话年轻人都应该记着的。”
    妹妹垂着头道:“我们刚才出手,实在是不得已的,我们姐妹却是可怜人,别人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既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她说着说着,眼泪似已将流下。
    卫八太爷面上已露出了同情之色,叹息着道:“我不怪你们,欧阳城主对门下弟子的手段,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姐姐恨声道:“但除了你老人家这种大英雄外,可有谁会体谅我们的痛苦呢?”
    卫八太爷的声音也变得很温柔,道:“只要你们说出你们的来意,我绝不会为难你们的。”
    姐姐道:“在你老人家面前,我们也不敢说谎。”
    妹妹道:“你老人家当然也已知道,我们是为了叶开和上官小仙来的。”
    卫天鹏道:“为了这件事,珍珠城里一共来了多少人?”
    妹妹道:“只有我们姐妹两个。”
    姐姐道:“欧阳城主的意思,并不是真的想要那些东西,只不过要我们来看看,叶开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究竟有多厉害。”
    卫天鹏道:“你们很快就会看得到的,他很快就会来了。”
    姐姐道:“可是我们……”
    卫天鹏微笑道:“你们已经可以走了,以后有机会,随时都可以去看我,用不着再躲在石家庄等。”
    姐姐也笑了,道:“以后我们一定会去拜访你老人家。”
    妹妹立刻接着道:“我们一定会去。”
    姐妹两人甜甜的笑着,转身推开了车厢的门,跳了出去。就像是一双刚飞出笼子的燕子。
    一直垂头丧气站在那里的西门十三,好像觉得很意外。
    他想不到卫八太爷会让她们走的,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两声很奇怪的声音,就像是锥子刺人肉里。
    接看,他又听见两声尖锐而短促的惨呼。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就看见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人,正站在车厢外,用一条雪白的手巾擦锥子上的血。
    他手里拿的,竟赫然真是一柄发亮的锥子。
    韩贞!
    西门十三直到现在才知道,把他们送到这里来的车夫竟是韩贞。
    韩贞的鼻子是歪着的,鼻梁已被丁麟一拳打碎,这歪斜碎裂的鼻子,使得他脸上看来总好像带着种奇特而诡异的表情。
    卫八太爷脸上却无表情,忽然道:“两个都死了?”
    韩贞点点头。
    卫八太爷淡淡道:“看来你实在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韩贞道:“我不是。”
    卫八太爷目中露出笑意;道:“丁麟若知道你杀了她们,你的鼻子就更危险了。”
    韩贞道:“他不会知道。”
    卫天鹏道:“哦!”
    韩贞道:“死人是什么事都不会知道的。”
    卫天鹏笑了。他喜欢别人学他说话的口气。
    韩贞却又道:“他走的时候,只要我们等他一个时辰。”
    卫天鹏冷冷道:“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年轻。”
    卫天鹏道:“他当然已将时间算得很准。”
    韩贞道:“死人不会走的。”
    卫天鹏又笑了。
    韩贞道:“现在早已过了一个时辰,他还没有回来。”
    卫天鹏目光闪动,道:“所以他只怕已永远不会回来了。”
    韩贞点点头。
    卫天鹏冷笑着缓缓道:“所以这个南海娘子,绝不是假的。”
    韩贞同意:“能让丁麟留下的人并不多。”
    卫天鹏的脸色忽又变得很阴沉,徐徐道:“青城山的墨白,珍珠城的欧阳,再加上南海娘子,这世上本来已没有什么事能打动他们的了,但现在他们都已出手。”
    韩贞道:“叶开若知道,一定会觉得很愉快。”
    卫天鹏道:“愉快?”
    韩贞道:“能够要这些人出手,并不是件容易事,除了他之外,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还能引动他们到这里来。”
    卫天鹏沉默着,居然也承认。
    西门十三当然更不敢开口,但心里却更好奇。
    他忽然发觉每个人提起叶开这名字时,都会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无论是敬佩,是憎恶,是畏惧,都表现得非常明显强烈。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怎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这岂非令人不可思议?
    西门十三只觉得自己很幸运。
    因为他不是叶开,他忽然发觉做一个平凡庸碌的人,有时也是件很幸运的事。
    卫天鹏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一年之前,我还没有听见过叶开这名字。”
    但现在他好像忽然已变成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人。
    韩贞道:“这个人崛起江湖,的确就像是个奇迹。”
    卫天鹏道:“要造成奇迹也不是件容易事。”
    韩贞道:“绝不是。”
    卫天鹏道:“他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
    韩贞道:“他并没有杀过什么人,甚至根本就很少出手,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卫天鹏道:“也许这就正是他的可怕之处。”
    韩贞道:“但最可怕的,还是他的刀。”
    卫天鹏道:“什么刀?”
    韩贞道:“飞刀!”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一字字接着道:“据说他的飞刀只要出手,也从未落空过一次。”
    卫天鹏的脸色也变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小李飞刀,刀不虚发。”
    这句话本身就像是有种足以夺人魂魄的魔力。
    数十年来;江湖中从没有任何人对这句话有过丝毫怀疑。
    更没有任何人敢去试一试。
    甚至连昔年威震天下的少林四大高僧都不敢。
    二十年前,小李探花独上嵩山,竟将武林中从未有人敢轻越雷池一步的少林寺,当作了无人之地,少林寺上下数百高手,竟没有一个敢出手的。
    今日之叶开,难道也有那样的威风?那样的豪气?
    就算他也有那样的本事,珍珠城主和南海娘子的手段,也绝不是那些出家人能比得上的。
    卫天鹏徐徐道:“珍珠城远在海外,城主欧阳兄妹武功之奇诡,就连昔年的百晓生都莫测高深,所以才没有将他们列在兵器谱上。”
    韩贞道:“那也因为筷子岛上的门徒弟子,都是同胞双生的兄弟姐妹,就像是筷子一样,从来分不开的,所以兵器谱上不列。”
    卫天鹏点点头,道:“兵器谱上也不列魔教高手,但就连百晓生自己也不能不承认,若以杀人制胜的武功而论,魔教中至少有七个人可排名在兵器谱上的前二十人之内。”
    韩贞道:“魔教中人互相猜疑,自相残杀,魔宫中的高手,据说早已快死光了。”
    卫天鹏道:“但是南海娘子千变万化,魔功秘技,绝不在魔教七大天王之下。”
    韩贞笑了笑,道:“你老人家手里这根十方如意棒,只怕也可和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天机棒比一比高下了。”
    卫天鹏突然纵声大笑,道:“叶开若知道我们这些人都在这里等着他,他还敢来么?”
    突听一个人悠然道:“他一定会来的,因为他非来不可。”
    这声音优雅而神秘,说话的人仿佛就在他们身旁,又仿佛在很远。
    卫天鹏的笑声突然停顿,脸色也变了,过了很久,才试探着问:“南海娘子?”
    “多年的故人,你难道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声音仿佛更近,却看不见人。
    卫天鹏额上似已有了冷汗,勉强笑道:“既已来了,为何不现身相见?”
    “你真的想见我?”
    “多年渴思,但求一见。”
    “好,你跟我来。”
    声音仿佛又已到了远方的黑暗中,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点灯光。
    碧粼粼的灯光,就像是鬼火,在寒风中闪烁不停,却还是看不见人。
    卫天鹏迟疑着,忽然拍了拍韩贞的肩,道:“你也跟我来。”
    西门十三总算坐了下来,心里却比刚才弯腰站着时还要难受。
    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卫八太爷是他的师傅,却带着那个多嘴的韩贞走了,好像根本已忘了还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在旁边。
    这世上竟似没有一个人看重他,简直就没有一个人将他看在眼里。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轻视自己,又怎么能期望别人看重你。
    他用力握紧了双拳,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他发誓要做几件惊人的事,让大家都知道西门十三并不是个没出息的人,让大家都跪在他面前,吻他的脚。
    只不过,要怎样才能做出惊人的事呢,他根本连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使他又觉得很悲哀。
    不如还是找个地方去痛痛快快的大喝一顿,等到喝醉了时,就会觉得自己是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英雄了。只可惜这大英雄现在还是要自己去套马赶车。
    他叹了口气,没精打彩的站起来,忽然听到车厢外有人说:“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觉得寂寞。”
    还是刚才那神秘而优雅的声音,口气却比刚才更温柔。
    西门十三突然觉得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失声道:“你是什么人?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你难道看不见我?”
    车厢外,果然可以隐约看到一个人,穿着轻柔的长袍,乌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
    西门十三全身都已冰冷,就像一下子跌人了个深不见底的冰洞里。他已看见了这个人,看得很清楚。她的脸是死灰色的,轻柔的长袍上,鲜血淋漓,咽喉上还有个血洞,赫然正是刚才已死在韩贞锥下的那个姐姐。她那死灰色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美丽的眼睛已死鱼般凸出来,嘴角也带着血渍,在黑暗中看来,更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西门十三的腿已软了,冷汗已湿透了重衣。他实在不敢再看她,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目光竟偏偏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你看着我,我知道你一定会看着我的。”
    这本不是她生前说话的声音,但这声音却的确是她发出来的。
    “我本来是真心喜欢你的,本来已决心永远陪着你,但他们却狠心杀了我,让你孤孤单单的,没有人陪伴。”
    声音又变得凄凉而幽怨,那死鱼般凸出的眼睛里,竟似有两行血泪流下来。西门十三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碎了,刚才的恐惧,忽然又变成了满腔悲壮。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看重他的,但这个人却已死了,而且就死在他面前,他却只有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
    “他们好狠的心,竟当着你的面杀了我,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你当做人。”
    她的声音更幽怨。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就这样含冤而死的,你一定会替我报仇,让他们知道,你并不是个胆小无用的懦夫。”
    西门十三抓紧双拳,慢慢的点了点头,恨恨道:“我会让他们知道的,我一定会让他们知道。”
    “这里有柄刀,你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们?”
    半空中忽然有样东西落下来,“叮”的一声,落在地上,果然是柄锋利的刀。
    “你只要杀了韩贞和卫天鹏,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从此以后,绝没有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死在九泉下也瞑目了。”
    声音又渐渐飘忽,渐渐走远:“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凄迷的冷雾中。然后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西门十三突然冲出去,握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早巳僵硬,显然已死了很久很久。但刚才的确是她在说话,地上的确有柄闪动着寒光的短刀。西门十三用他掌心已沁出冷汗的手,拾起了这柄刀。
    “……你只要杀了卫天鹏,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扭曲,但一双眼睛却是空空洞洞的,就像是死人一样。他抓紧了这柄刀,藏在衣袖里,慢慢的走了过去。
    凄迷的冷雾,迷漫着大地,风更冷了。但他却已完全不觉得寒冷,他心里已只剩下一个念头:“用这柄刀去杀卫天鹏。”
    无风无雪,却有一阵阵暗香浮动,香沁心脾。一片片粼粼的鬼火在风中闪烁,卫天鹏和韩贞走在积雪的小径上。
    他们都知道,现在已到了应该闭着嘴的时候。应该闭着嘴的时候,他们就绝不开口。
    路很滑,雪已经结成冰,辽阔的园林中,只有寥寥几点灯火,疏若晨星。
    小径从一片梅林中穿出去,梅花上积着雪,雪也是香的。
    忽然间,前面也出现了一点鬼火,一行十余个白衣人,幽灵般跟在鬼火后,忽然间又全都消失。
    卫天鹏走出梅林,才看出前面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建筑的形式很奇特。那些幽灵般的白衣人,想必已走了进去。
    就在这时,引路的鬼火也突然消失,风中却又响起了那优雅而神秘的声音。
    这次她只说了两个字:“请进。”
    走进去之后,才发觉这屋子非但不低,而且显得特别高阔。地上铺满了崭新的,一尘不染的草席,迎面一片屏风上,画着积雪的高山,鲜红的花树,看来不像是中原的风物。再看画上的题字,才知道画的是海外扶桑岛上的景色,那鲜红的花树;正是扶桑的名种樱花。樱花虽也如梅花同样鲜艳,却少了梅花的几分气节,一身傲骨。
    这一排平房,显然也是依照扶桑岛上的形式建造的,屋子里竟没有桌椅,只摆着几张矮几,几上的青铜烛台,烛火低暗,屋里还燃着一炉香,香气却很浓郁。正中的一张长几,摆着个三尺高的观音佛像,手拈杨枝,面露微笑。
    两个白衣如云的绝色丽人,垂眉敛目,肃立两旁,年纪较长的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年纪较轻的却更美,美得超凡脱俗,美得令人不可思议。
    她们当然就是铁姑和心姑。那些白衣人已盘膝坐在草席上,一个个脸上仍然全无表情,目光仍然凝视在远方。他们的人虽在这屋子里,却完全不像是这世界上的人。
    香烟缭绕,屋子里显得说不出的神秘安静。现在还不是应该开口说话的时候。
    卫天鹏也在草席上盘膝坐下,然后才看见屏风后有两个剑眉星目,非常英俊的少年,傲然扶剑而立,剑鞘上还镶满了龙眼般大的明珠,每一粒都是价值连城,人间少有的宝物。
    他们不但面貌极相似,眉宇间也同样带着种逼人的傲气,竟似完全没有将屋子里这些人看在眼里。
    卫天鹏和韩贞对望了一眼,心里都已知道,这两个少年一定是从珍珠城来的。又沉默了很久,这兄弟两人中,身材较高的一人突然问道:“南海夫人究竟在哪里,既然叫我们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相见?”
    他的话刚说完,那优雅而神秘的声音就又突然响了起来:“我就在这里,两位难道看不见?”
    声音竟是那观音佛像发出来的,铁姑和心姑,连嘴唇都没有动。
    兄弟两人脸色又变了变,一人冷冷道:“我们兄弟不远千里而来,并不是来看一个泥雕佛像的。”
    “你们要看的人就是我。”
    “你就是千面观音,南海娘子?”
    “我就是。”
    兄弟两人突然同时冷笑,同时拔剑,剑光如匹练,向这观音佛像刺过去。他们的出手,招式、身法,竟都完全一样,一个人就像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们的剑法迅急轻灵,一剑刺出后,方向突然改变,剑光错落,花雨缤纷,突又“哧”的一响,两道剑光竟似已合二为一,闪电般刺向观音佛像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忽然发现这观音佛像脸上的表情竟已变了,变得严肃而冷漠。
    也就在这一瞬间,那风华绝代的中年美妇,已突然出手。只听“啪”的一声,两柄剑锋已全部被夹在掌心,接着又是“嘣”的一。向,剑锋竟硬生生被她折断了一截。
    珍珠兄弟显然是因为观音佛像表情的改变而受惊失手,此刻居然临危不乱,脚步一滑,已同时后退了八尺,回到屏风后,两柄断剑又已入鞘。他们应变虽快,但脸上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惊讶之色。因为他们俩看见这美丽的女人,竟将他们的断剑吃了下去。
    他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两柄剑的锋利,他们自己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这女人的肠胃难道真是铁铸的?
    南海娘子那神秘的声音却似在轻轻叹息,道:“欧阳城主不该叫你们来的。”
    珍珠兄弟现在只有听着。
    南海娘子道:“就凭你们兄弟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对付叶开?”
    珍珠兄弟终于忍不住抗声道:“叶开也只不过是个人。”
    他们兄弟两人,虽然只有一个说话,另一人的嘴唇仿佛也在动。
    南海娘子道:“不错,叶开也是个人,但却绝不是个普通人。”
    珍珠兄弟嘴角带着冷笑,满脸不服气的样子。
    南海娘子道:“若论武功,我们这些人之中,也许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珍珠兄弟冷笑道:“他若来了,我们兄弟第一个先要去领教领教。”
    南海娘子仿佛又叹了口气,道:“他现在说不定就已来了。”
    这句话说出来,不但卫天鹏悚然动容,就连墨白冷漠如死人的脸上,也不禁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珍珠兄弟变色道:“他现在真的已来了?”
    南海娘子道:“就在你们到这里来的时候,他们的马车,也已驶入了冷香园。”
    珍珠兄弟道:“上官小仙呢?”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若不来,他又怎么会来?”
    原来叶开是为了上官小仙来的。
    珍珠兄弟道:“她真的就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
    南海娘子道:“是的。”
    珍珠兄弟道:“上官金虹和小李探花活着时已势不两立,他的女儿又怎会跟叶开?”
    南海娘子道:“因为阿飞将她交给了叶开,要叶开保护她到这里来。”
    珍珠兄弟道:“这件事和飞剑客又有什么关系?”
    南海娘子道:“林仙儿红颜薄命,晚年潦倒,她这一生中,只有一个真正信任的人,就是阿飞,所以她临终时,就叫她的女儿去找阿飞。”
    珍珠兄弟道:“她怎么能证明自己就是林仙儿的女儿?”
    南海娘子道:“她当然有很好的法子证明,否则阿飞又怎么会相信?”
    她忽又问道:“你们兄弟对这件事知道的好像并不多。”
    珍珠兄弟道:“我们只知道一件事。”
    南海娘子道:“哦?”
    珍珠兄弟道:“我们只知道城主是要我们来将上官小仙带回去的。”
    南海娘子道:“所以你们就要将她带回去?”
    珍珠兄弟道:“是的。”
    南海娘子道:“现在她既已来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去?”
    珍珠兄弟不再说话,突然凌空翻身,掠过屏风,一眨眼就不见了。
    卫天鹏脱口而出:“好身手。”
    南海娘子的声音却忽然变得很冷漠,冷冷的说道:“送两口棺材到飘香院,为他们兄弟准备后事。”
    珍珠兄弟的剑锋已被折断,可是那出手一剑的变化,剑风破空的力量和他们身法之轻灵,配合之佳妙,无疑已是当今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尤其是那一着双剑合璧,飞虹贯日,其威力之强,就连卫天鹏也未必有把握抵挡。
    但是在南海娘子看来,好像他们只要去找叶开交手,就已经是两个死人了。南海娘子当然绝不会看错的。
    大厅中忽然变得静寂如坟墓,大家竟似都在等着别人将珍珠兄弟的尸体抬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鹏才沉吟着道:“上官金虹纵横天下时,神刀堂还未崛起,现在神刀堂的后代都已长大成人,上官小仙的年纪想必已有不小。”
    南海娘子的声音道:“她算来至少已应该有二十多了。”
    卫天鹏道:“二十多岁的女人,难道一直都没有成亲?”
    南海娘子道:“她若已有了夫婿,又怎会要叶开来保护她。”
    卫天鹏道:“林仙儿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她女儿也应该长得不丑。”
    南海娘子道:“非但不丑,而且也可以算是人间少见的美人。”
    卫天鹏道:“既然是个美人,为什么还找不到婆家?”
    南海娘子叹了口气,道:“只因她虽然长得美如天仙,但她的智力,却连七八岁孩子都比不上。”
    卫天鹏皱眉道:“这么样的一个美人,难道竟是白痴?”
    南海娘子道:“她并不是个天生的低能儿,据说只不过是因为她在七岁的时候,受了一次重伤,脑力受损,所以智慧一直停顿在七岁。”
    卫天鹏道:“哦。”
    南海娘子道:“可是她的美丽,却足以令任何男人动心。”
    卫天鹏也叹了口气,道:“天妒红颜,造化弄人,看来她的命运,竟似比她的母亲还要悲惨。”
    南海娘子道:“这么样一个女人,若是没有人保护她,也不知要被多少男人欺骗玩弄。”
    卫天鹏道:“所以林仙儿临死前,对她还是放心不下,才要找飞剑客来保护她。”
    南海娘子道:“但阿飞一生流浪,到现在还没有家,所以他在江南遇见叶开时,就将这副担子交给了叶开。”
    卫天鹏道:“他难道也能像林仙儿信任他一样信任叶开?”
    南海娘子道:“无论谁都可以信任叶开的,这个人虽然洒脱不羁,不拘小节,但是朋友托他的事,他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墨白一直在静静的听着,此刻突然道:“好,好男儿,好汉子。”
    南海娘子道:“就为了他答应照顾上官小仙,他的情人丁灵琳,才会跟他吵翻,一怒而去,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卫天鹏笑了笑,道:“我也听说过丁家这位幺姑娘,是个醋坛子。”
    南海娘子叹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哪个是不吃醋的?”
    直到现在,她说的话才像是个女人,才有了些人类的感情。
    卫天鹏沉吟着,又道:“昔年金钱帮威震天下,南七北六十三省全部在他们控制之下,家中的财宝,富可敌国,但上官金虹本身却是个很节俭的人。”
    南海娘子道:“他并不节俭,只不过世上所有的奢华享受,都不能让他动心而已。”
    除了权力外,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让上官金虹真的动心。就连林仙儿那样的绝代美人,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个工具。
    卫天鹏道:“据说上官金虹生前,已将金钱帮的财富和他的武功心法,全部收藏到一个很秘密的地方。”
    南海娘子道:“江湖中的确久已有了这种传说。”
    卫天鹏道:“但上官金虹去世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却从未有人能找到这笔宝藏。”
    南海娘子道:“的确从没找到。”
    卫天鹏眼睛里闪着光,徐徐道:“但这宝藏的所在地,并不是没有人知道的。”
    南海娘子道:“哦?”
    卫天鹏道:“知道这秘密的只有荆无命,但他也是个对任何事都绝不动心的人,所以多年来,从未对这宝藏有过野心。”
    南海娘子道:“他本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卫天鹏道:“他剑法狠毒,出手无情,别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何况他的行踪也一向飘忽不定,就算有人想找他,也找不到。”
    南海娘子道:“就算找到了,也必定已死在他的剑下。”
    卫天鹏道:“但是现在他却已将这秘密告诉了一个人。”
    南海娘子道:“哦?”
    卫天鹏道:“他已将这秘密告诉了上官金虹唯一的骨血。”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
    卫天鹏道:“不错,正是上官小仙,所以她现在不但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也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再加上上官金虹留下的武功心法,无论谁只要能找到她,不但立刻可以富甲天下,而且必将纵横武林,这诱惑实在不小。”
    南海娘子道:“只可惜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只不过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卫天鹏道:“所以无论谁要保护这么样一个人,都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南海娘子道:“可能。”
    卫天鹏道:“不可能。”
    南海娘子道:“别人不能,叶开能。”
    卫天鹏冷笑道:“他就算是武林中的绝代奇才,武功就算已能无敌于天下,但只凭他一个人,难道就能抵抗天下武林中的数十高手?”
    南海娘子道:“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卫天鹏道:“不是?”
    南海娘子道:“一心想杀了他,夺走上官小仙的人固然不少,但为了昔日的恩义,决定要全力保护他的人,也有几个。”
    卫天鹏道:“昔日的恩义?”
    南海娘子道:“莫忘记他是小李探花唯一的传人,昔年受过小李探花恩惠的人也并不少。”
    卫天鹏冷冷道:“事隔多年,那些人纵然还没有死,只怕也早已将他的恩情忘了,恩情总是比仇恨忘得快的。”
    南海娘子道:“至少还有一个人未曾忘记。”
    卫天鹏道:“谁?”
    南海娘子道:“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不禁全都悚然动容。
    南海娘子道:“你们若以为我也想来图谋上官小仙的话,你们就错了。”
    卫天鹏目光闪动,道:“你找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过想要你们看在我的面上,打消这个主意。”
    卫天鹏道:“你想要我们放过叶开?”
    南海娘子道:“是的。”
    卫天鹏道:“我们若不答应呢?”
    南海娘子冷冷道:“那么你们就不但是叶开的对头,也是我的对头,今日你们若想活着走出这屋子,只怕很不容易。”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
    南海娘子道:“你明白了什么?”
    卫天鹏的笑声突然停顿,道:“你要我们打消这主意,只不过想一个人独吞而已,你故意将叶开说得活灵活现,其实你想必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南海娘子的声音也变了,突然道:“卫八,你看着我。”
    卫天鹏却已转过头,去看门口的屏风,冷冷道:“你若想用魔教中的勾魂摄心大法来对付我,你就找错人了。”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三十年前,我已放过你一次了。”
    卫天鹏道:“不,三十年前,我几乎已死在你手里。”
    南海娘子道:“那时你已发下重誓,只要我再看着你,我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绝不违背,否则就宁愿被利刃穿胸而死。”
    她的声音突又变得阴森而恐怖,冷冷的接着道:“这些话你还记不记得?”
    卫天鹏道:“我当然记得,不过……”
    南海娘子道:“不过怎么样?”
    卫天鹏道:“这些话我是对南海娘子说的。”
    南海娘子道:“我就是南海娘子。”
    卫天鹏道:“你不是。”
    他嘴角带着种奇特的冷笑,一字字接着道:“南海娘子早已死了,你以为我还不知道?”
    这句话说出来,连墨白也不禁动容。
    卫天鹏道:“在后面那草棚中,你问我怎会听不出你的声音,那时我就已知道,你绝不是南海娘子,就知道她早已死了,否则我又怎么敢来?”
    那神秘的声音沉寂了很久,才徐徐道:“你怎么会知道?”
    卫天鹏道:“因为你不该问这句话的。”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就听不出她说话的声音,我虽然是唯一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却从来也没有听见她说过一个字。”
    卫天鹏笑得很奇特,接着又道:“你虽然知道我是唯一见过她真面目还能活着的人,却一定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因为她绝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你。”
    那声音又沉寂了很久,才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那是个秘密,天下绝没有别人会知道的秘密。”
    这老人的脸上,忽然发出一种青春的光辉,就像是已回到多年前,他还充满了梦想的少年时。然后他就说出了一段奇异而美丽的故事,美丽得就像说神话:“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年轻人,有一次在苗疆闯了祸,逃窜人深山,却在深山里迷了路。”
    “苗山中不但到处都可能遇见毒蛇猛兽,而且瘴气极重,我为了躲避每天黄昏时都会出现一次的桃花瘴,躲人了一个很深的山洞里。”
    “那山洞原是狐穴,我想杀条狐狸,烤来充饥,就为了去追这条狐狸,我才遇见了那件我这一生中永远也无法忘却的事。”
    他刀锋般的眼睛也已变得非常温柔,然后他接着又说了下去:“我将那条狐狸一直追到山洞最深处,才发现后面的山壁下,还有条秘密的出路。”
    “我拨开枯藤走进去,没多久之后,就听见一阵阵流水声,沿着水声再往前走,天光豁然开朗,外面竟是个世外桃源的人间仙境。”
    “那时正是暮春时节,百花齐放,绿草如茵,山上有道泉水流下来,竟是滚热的。”
    “然后我就忽然发现那温泉水池中,竟有个美丽的少女在沐浴。”
    说到这里,大家当然都已知道他说的这少女是什么人了。
    卫天鹏目光温柔的凝注在远方,仿佛又看到了那锦绣的山谷,那沐浴在温泉中的美人。
    “那时她也很年轻,乌黑发光的头发,又光滑,又柔软,就像是缎子一样,尤其是她的眼睛,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么美丽的眼睛。”
    “我就像是个呆子般看着她,已完全看得痴了。”
    “她起先好像觉得很惊惶,很愤怒,但后来也慢慢的平静下来,也在静静的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大地上所有的花朵,就仿佛已在那一瞬间全部开放。”
    “我不由自主向她走了过去,竟忘了前面是个水池,也忘了身上还穿着衣裳鞋子。”
    “我简直什么都忘了,只想走过去抱住她……”
    听到这时,每个人脸上都不禁露出温柔之色,仿佛都在幻想着那一刻的温馨和甜蜜。又过了很久,卫天鹏才叹息着,慢慢的接下去:“我们始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也没有问过对方的姓名和来历。”
    “所有的一切事,都发生得很自然,一点也没有勉强,就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我们这么样两个人,在这地方见面的。”
    “直到天色已完全黑暗,她已要走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什么人。”
    “因为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她额角上的头发覆盖下,刺着一朵黑色的莲花。”
    “那正是南海娘子的标志,我惊讶之中,做出了一件令我后悔终生的事。”
    “我脱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人突然变了,温柔美丽的眼睛里,突然现出了杀机,竟向我施展魔教中最可怕的武功大天魔手,仿佛要将我的心掏出来。”
    “我不想闪避,也不能闪避,那时我的确觉得,能死在她手里,已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她才不忍真的下手,我甚至已可感觉到她的手已插入我的胸膛,她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竟像是忽然变成了一柄锋利的刀,我甚至已闭上眼睛,准备死了。”
    “但是她忽然将手缩了回去,等我张开眼时,她的人已不见了。”
    “夜色已笼罩着山谷,山谷还是同样美丽,但她却似已忽然消失在春风里。”
    “我就好像刚做了场梦似的,若不是胸膛上还在流着血,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件真的事。”
    “我跪在地上,求她回来,再让我见她一面,但我心里知道她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了。”
    “所以我又发誓,只要再见到她,无论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违背她的意思。”
    “可是自从那一天之后,我就永远再也没有见着她,永远也没有……”
    他声音越说越低,终于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是个美丽,凄凉,而且充满了梦幻般神秘的故事。这故事美丽得就像是神话。但每个人都知道这绝不是梦,也不是神话。你只要看见铁姑和卫天鹏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故事每个字都是真的。铁姑美丽而冷漠的脸,似乎已因悲痛和震惊而变形。
    心姑的神色也变了。只有那木雕的观音神像,还是手拈着柳枝,在缭绕的烟雾中微微含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鹏才恢复镇静,冷冷道:“所以我知道南海娘子已死了,我知道魔教中有种神秘的腹语术,你们利用这木偶就想把我吓走,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心姑忽然道:“不错,那些话都是我借观音神像的嘴说的,可是我说的话也一样有效。”
    卫天鹏道:“哦?”
    心姑道:“你若一定还要打上官小仙的主意,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我卫八自十三岁出道,在江湖中混了五六十年,至今还没有为任何一件事后悔过。”
    心姑道:“你一定不肯放过他们?”
    卫天鹏道:“我只希望你们能将这碗饭分给大家吃,莫要一个人独吞。”
    心姑冷笑道:“好,念在你昔年和本门祖师爷的那一点情分,我现在可以让你活着走出去。”
    卫天鹏道:“然后呢?”
    心姑道:“只要你一走出这间屋子,从此就是我南海门的对头,你最好就赶快去准备后事,因为你随时都说不定会死的。”
    卫天鹏道:“你们若一定要跟我作对头,也未必还能活多久的。”
    他冷笑着,霍然长身而起,忽然又向墨白笑了笑,道:“我们以前的恩怨,也不妨一笔勾销,从现在起,你我是友是敌,也就看你了。”
    这句话一说完,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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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飞狐杨天
    门外冷雾凄迷,夜更深,风更冷。
    卫天鹏迎着风长长吸了口气,忽然道:“韩贞!”
    韩贞已跟过来,道:“在。”
    卫天鹏道:“你知不知道那飘香烟院在哪里?”
    韩贞道:“我们现在就去?”
    卫天鹏道:“先下手的为强,这句话你该听说过的。”
    韩贞道:“可是那叶开……”
    卫天鹏道:“叶开怎么样?”
    韩贞道:“叶开现在必定已有防备,我们现在若去跟他硬拼一场,不论谁胜谁负,双方都难免要有伤损,岂非让别人渔翁得利了。”
    卫天鹏道:“谁说我们是要跟他去打架的?”
    韩贞道:“不是?”
    卫天鹏道:“当然不是。”
    他嘴角又露出了狐狸一样的微笑,悠然道:“我们是好意去向他通风报信,是跟他交朋友去的。”
    韩贞的眼睛亮了,微笑着道:“因为小李探花昔日也对我们有恩,我们这次来并不是为了要算计他,而是为了报恩。”
    卫天鹏道:“一点也不错。”
    韩贞道:“南海娘子既然死了,别的人已不足为虑,我们一定要劝他趁这个好机会,先下手把那些对他有野心的人除去。”
    卫天鹏道:“他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明白的。”
    韩贞道:“何况他还有我们做他的后盾,他无论要杀什么人,我们都可以帮他提刀。”
    卫天鹏大笑,道:“好,你果然越来越懂事了,也不枉我对你一番苦心。”
    他们已走人了梅林,一阵阵春风吹过,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幽灵般的人影。
    卫天鹏低喝:“什么人?”
    “是我!”
    这人垂着头走过来,竟是西门十三。
    卫天鹏沉下了脸,道:“谁叫你到这里来的?”
    西门十三颔首道:“弟子有件要紧的事,要禀报你老人家。”
    卫天鹏道:“什么事?”
    西门十三走近几步,走得更近些,道:“我知道叶开……”
    他声音实在太低。卫天鹏只好把耳朵凑过去。
    他一生杀人无数,随时随地都在提防着别人杀他,但此时他却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最宠爱的这个徒弟手里,竟有把准备刺人他胸膛的刀。
    两个人身子已凑在一起。
    卫天鹏道:“有什么话快说。”
    西门十三道:“我要你死。”
    听到这个“死”字,卫天鹏才吃了一惊,但闪避已来不及了。
    他已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刺人了他的皮裘,刺在他胸膛上。他甚至已能感觉到死的滋味。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西门十三突然惨呼着倒下。
    他手里那柄杀人的刀,在夜色中闪着碧光,刀锋上已沾着血迹。
    是卫天鹏的血。
    卫天鹏的身子这才开始发抖,才真正感觉到死的恐惧。
    西门十三仰面倒在雪地上,眼珠已突出,耳、鼻、眼、口中,突然同时有鲜血流出。
    血竟是黑的。
    卫天鹏转头去看韩贞,韩贞也已吓得呆住。
    西门十三显然不是被他杀了的。
    究竟是谁在暗中出手,救了卫天鹏这条命?
    卫天鹏已没空再想了,这梅林冷雾中,处处都仿佛隐藏着杀机。
    他跺了跺脚,低声道:“快退出去。”
    突听一人道:“你站着不能动,否则刀毒一发,就必死无疑了。”
    声音清脆妩媚,一个人幽灵般的在雾中出现,赫然竟是铁姑。
    卫天鹏愕然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铁姑点点头。
    卫天鹏道:“叫他来杀我的也是你?”
    铁姑又点点头。
    只有被她摄心大法所迷的人,才会做得出这种事。
    卫天鹏道:“你既然叫他来杀我,为什么又要来救我?”
    铁姑苍白的脸上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谁也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更猜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她看着卫天鹏的时候,眼睛里却仿佛有种很强烈的表情。
    她本不是容易动感情的。
    她几乎已没有感情。
    卫天鹏看着她,眼睛忽然也露出种无法描述的感情,忽然道:“你……你是她的女儿?”
    铁姑点了点头。
    卫天鹏倒退了两步,道:“那么你……你……你难道也是我的……”
    “女儿”这两个字他并没有说出来,他好像不敢说出来。
    可是他不必说出来,别人也知道的。
    铁姑居然并没有否认,目中的神色又变得很悲伤,忽然道:“她这一生中,只有你一个男人。”
    卫天鹏又后退了两步,身子突然又开始发抖。
    ──南海娘子这一生中,居然只有他一个男人。
    他心里也不知道是感动?是惊讶?还是悲伤?
    铁姑的眼睛里似已有泪光,道:“所以我不能看着你死。”
    她当然不能。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眼见着自己父亲死在别人刀下的。
    ──难道她竟真的是我亲生女儿?
    卫天鹏几乎不相信,却已不能不信。
    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女儿,谁知到了垂暮的晚年,竟忽然有了个女儿。
    如此美丽,如此值得骄傲的女儿。
    他看着她,眼睛里也不禁有了泪光,已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想叫人去杀了她的。
    血浓于水。
    就连野兽都有亲情,何况人?
    卫天鹏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去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
    可是他又不敢。
    就在这时,梅林外忽然又有个人冲了进来,吃惊的看着他。
    心姑也来了。
    铁姑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不该来的。”
    心姑用力咬着嘴唇,忽然大声道:“我为什么不该来……他既然是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祖父,为什么不能来看看他?”
    卫天鹏又怔住。
    原来他不但有了女儿,还有了孙女。
    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热了,几乎已忍不住要大叫起来。
    谁知就在这时,心姑突然反身出手,闪电般点了他胸前七处穴道。
    韩贞本来一直在旁边看着,遇见了这种事,他也只有在旁边看着。
    看见心姑出手时,他想救已来不及了,谁知心姑竟又扶住了卫天鹏,道:“刀上已见了血,他想必已中了毒,你快抱起他跟我来。”
    原来她出手是为了救人。韩贞叹了口气,今天他看见的和听见的这些事,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永远忘不了的。
    他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奇秘的事。
    佛堂里也燃着香,香烟缭绕,也仿佛梅林中的冷雾一样。
    韩贞将卫天鹏放了下来,放在一张软榻上。
    神案前摆着几个蒲团,中间一个蒲团上,坐着个云鬓高髻的锦衣少女,仿佛很美。
    她重眉敛目,盘膝坐在那里,竟像是老僧人定一样。
    这么多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居然不闻不问,好像根本没有看到。
    但韩贞却忍不住要去看看她。
    放着这么美的少女在面前,若是连看都不看,这个人一定不是个男人。
    韩贞总算还是个男人。
    他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他忽然发现这少女很像一个人。
    像丁麟。
    纵横江湖的“风郎君”,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个女人?
    韩贞当然不会相信这种事,但却越看越像,这少女就算不是丁麟,也一定是丁麟的姐妹。
    丁麟的人呢?
    他若是已被铁姑她们杀了,他的姐妹又怎么能安心的坐在这里?
    韩贞并不是个很好奇的人,一向都不太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可是现在他实在觉得很奇怪,每个人都多多少少难免有点好奇心的。
    韩贞毕竟还是个人。
    铁姑和心姑已在为卫天鹏治伤疗毒,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
    韩贞忍不住慢慢走过去,悄悄唤道:“丁麟。”
    锦衣少女果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像是根本不认得这个人一样,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丁麟。”
    韩贞又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锦衣少女道:“我是丁灵琳。”
    丁灵琳!
    这名字韩贞是听见过的──丁灵琳岂非就是叶开的情人?
    她长得怎么会跟丁麟一模一样?她跟丁麟又有什么关系?
    这锦衣少女又闭起了眼睛,连看都不再看他了。
    铁姑却在看着他。
    韩贞一回头,就触及了铁姑的目光。
    比刀光还亮的目光。
    韩贞强笑了笑,道:“他老人家想必已脱险了吧?”
    铁姑点点头,忽然问道:“你看他是丁麟?还是丁灵琳?”
    韩贞道:“我看不出。”
    这倒不是假话,他的确看不出,也分不出。
    铁姑道:“你应该看得出的,无论谁都该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韩贞道:“他现在的确是个女人。”
    铁姑道:“以前难道不是?”
    韩贞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有点奇怪,丁麟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铁姑道:“你很关心他?”
    韩贞摸了摸歪斜的鼻子,道:“他打歪了我的鼻子。”
    铁姑道:“你想报复?”
    韩贞道:“没有人能在打歪我鼻子之后,就一走了之的。”
    铁姑道:“他能不能死?”
    韩贞道:“他也不像很快就会死的人。”
    铁姑道:“可是他偏偏已死了。”
    韩贞道:“你是说,丁麟已死了?”
    铁姑道:“不错。”
    韩贞道:“但丁灵琳还活着。”
    铁姑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徐徐道:“你已看了出来?”
    韩贞又笑了笑,道:“我看不出,我是猜出来的。”
    铁姑道:“你还猜出了什么?”
    韩贞道:“叶开虽然是个很精明的人,但是对自己的老情人,总不会有什么戒备的。”
    铁姑道:“说得好。”
    韩贞道:“假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暗算叶开,再将上官小仙从他手里抢过来,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丁灵琳。”
    铁姑道:“说得好。”
    韩贞道:“只可惜丁灵琳是绝不会去暗算叶开的,所以……”
    铁姑道:“所以怎么样?”
    韩贞道:“假如有个人长得跟丁灵琳很像,可以改扮成丁灵琳,那么这个人岂非就正是对付叶开的最好武器。”
    铁姑道:“这个人若是男的呢?”
    韩贞微笑道:“无论他是男是女都没关系。”
    铁姑道:“哦?”
    韩贞道:“据说南海娘子不但易容术妙绝天下,而且还有种手法能控制别人咽喉的肌肉,使他的声音也改变。”
    铁姑冷冷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韩贞道:“这个人若是不听话,没关系,因为南海门还有种能控制别人心灵的摄魂大法。”
    铁姑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徐徐道:“据说江湖中人都叫你‘锥子’。”
    韩贞道:“不敢。”
    铁姑道:“据说别人无论有多硬的壳,你都能把它锥开。”
    韩贞道:“这只不过是传言而已。”
    铁姑道:“可是这传说看来好像并不假。”
    韩贞道:“我纵然还有点名堂,也是卫八太爷一手教出来的。”
    铁姑冷笑道:“你用不着提醒我,我早就知道你是他最亲信的人。”
    韩贞松了口气,道:“只要夫人明白这一点,我就放心了。”
    铁姑道:“我既然让你到这里来,就没有再打算瞒着你。”
    韩贞道:“多谢。”
    铁姑道:“这件事你现在是不是已完全明白了?”
    韩贞道:“还有几点不明白。”
    铁姑道:“你说。”
    韩贞道:“夫人莫非早已算准了丁麟要到这里来?”
    铁姑道:“不错,所以我早已准备好了,在这里等着他。”
    韩贞道:“但夫人又怎知他一定会来?”
    铁姑道:“有人告诉了我。”
    韩贞道:“这个人是谁?”
    铁姑道:“是个朋友。”
    韩贞道:“是丁麟的朋友,还是夫人的朋友?”
    铁姑道:“若不是丁麟的朋友,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
    韩贞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朋友的确比仇敌还可怕。”
    他忽又问道:“夫人以前见过丁灵琳没有?”
    铁姑道:“没有。”
    韩贞道:“那么夫人又怎知丁麟跟她长得很像。”
    铁姑道:“据说他们本是双生兄妹。”
    韩贞道:“哦!”
    铁姑道:“他们那边的习俗,双胞胎生下来若是一男一女,其中一个就一定要送到外面去养。”
    韩贞道:“这种习俗我们那边也有。”
    铁姑道:“所以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知道,丁麟也是他们丁家的后代。”
    韩贞道:“夫人又怎么会知道的?”
    铁姑道:“是个朋友告诉我的。”
    韩贞道:“还是刚才说的那个朋友?”
    铁姑道:“不错。”
    韩贞点了点头,道:“他既然是丁麟的好朋友,当然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铁姑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韩贞道:“是。”
    铁姑道:“为什么?”
    韩贞淡淡的一笑,道:“因为我不想跟他交朋友。”
    铁姑目中也有了笑意,道:“你实在是个很精明的人。”
    韩贞道:“而且是个锥子。”
    铁姑道:“而且是有眼光的锥子。”
    韩贞道:“鼻子虽然已被打歪了,幸好也还很灵。”
    铁姑微笑道:“所以你若肯替我到一个地方去看看,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韩贞道:“但请吩咐。”
    铁姑道:“你肯去?”
    韩贞道:“夫人就算要我去赴汤蹈火,我也一样会去的。”
    铁姑叹了口气,道:“难怪卫八爷信任你,看来你果然是个够义气的人。”
    韩贞道:“能得到夫人一句夸奖,韩贞死而无怨。”
    铁姑嫣然一笑,道:“我并不想叫你去死,只不过要你到飘香院去。”
    韩贞道:“去看看叶开的动静。”
    铁姑道:“顺便也去看看那位只有七岁大的大美人。”
    飘香院飘着花香。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窗上有两个人的影子,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看不见珍珠兄弟。
    雪地上却有柄抓断了的剑,剑柄上的剑锋在灯下闪着光。
    看来珍珠兄弟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好。
    忽然间,窗户开了。
    一个非常美的女人,手里抱着个泥娃娃,站在窗口。
    她的脸白里透红,眼睛又圆又亮,红红的小嘴半张着,显得说不出的娇媚,说不出的天真。
    她本身看来就像是个泥娃娃。
    可是她的身材却不像是个泥娃娃。
    她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仿佛在发射着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热力。
    孩子的脸,妇人的身材,这虽然很不相称,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组合,组合成一种美妙的诱惑,一种足以令大多数男人犯罪的诱惑。
    要保护这么样一个女人,实在不容易。
    她身后还有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很英俊。
    叶开显然也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只可惜他站得比较远。
    韩贞虽然也看见了他,却看不清他的脸。
    上官小仙手里抱着泥娃娃,嘴里轻轻的哼着支儿歌,声音也甜得很。
    只听叶开道:“外面风很冷,你为什么还不关上窗子?”
    上官小仙的嘴噘得更高,道:“宝宝太闷了,宝宝想透透风。”
    叶开叹了口气,道:“宝宝已经该睡了。”
    上官小仙道:“可是他偏偏不肯睡,宝宝精神还好得很。”
    叶开苦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宝宝是个坏孩子。”
    上官小仙立刻叫起来:“宝宝不是坏孩子,宝宝乖得很。”
    她伸出一只又白又嫩的手,轻轻拍着怀里的泥娃娃,柔声道:“宝宝不要哭,他才是个坏人,宝宝不哭,妈妈喂奶给你吃。”
    她竟真的要解开衣襟,喂奶给这泥娃娃吃了。
    她的胸膛成熟而高耸。
    韩贞远远的看着,心已跳了起来,跳得好快。
    谁知就在这时,叶开却忽然赶过去,“砰”的关起子窗子。
    只听上官小仙在窗子里吃吃的笑着,道:“你拉我干什么?你是不是也要吃奶?哼……”
    佛堂里的香已燃尽了。
    卫八太爷闭着眼躺在软榻上,脸色很红润,似已睡着。
    铁姑听韩贞说完了,才说道:“窗子一关上,你就回来了?”
    韩贞苦笑道:“我总不能也进去抢着吃奶。”
    铁姑眼中又露出笑意,道:“看起来你好像很羡慕叶开。”
    韩贞叹了口气,道:“我也很同情他。”
    铁姑道:“你同情他。”
    韩贞道:“整天陪着这么样一个女人,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心姑忽然道:“她是不是很美?”
    韩贞偷偷瞧了她一眼,道:“还算过得去。”
    这不是老实话,但却是聪明话。
    没有任何女人,愿意听着男人在自己面前夸奖另一个女人的。
    心姑冷冷道:“听说白痴都长得很美的。”
    韩贞道:“是。”
    心姑忽又笑了,道:“幸好美人并非一定都是白痴。”
    她自己当然也是个美人,非常美。
    铁姑忽又问道:“飘香院里,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韩贞道:“我前前后后都看过了,好像没有别的人。”
    铁姑道:“是好像没有?还是的确没有?”
    韩贞想了想,道:“的确没有。”
    铁姑道:“也许有别的人已睡了呢。”
    韩贞道:“别的屋子里都没有生火,这么冷的天,谁也不会在一个没有生火的屋子睡觉的。”
    铁姑终于笑了笑,道:“看来你不但聪明,而且很细心。”
    心姑忽然道:“只可惜鼻子歪了一点。”
    铁姑瞪了她一眼,道:“你又不想嫁给他,你管人家鼻子歪不歪。”
    心姑道:“鼻子歪的男人,也并不一定就是嫁不得的。”
    铁姑又笑了,道:“小鬼,胡说八道的,也不怕人家听了笑话。”
    韩贞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在跳,跳得很快。
    这种可能他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不敢想而已。
    ──她们是不是又想出个难题让他做了。
    铁姑果然又在问他:“你武功是不是跟卫八太爷学的?”
    韩贞道:“不是。”
    他并不是卫天鹏的弟子,也不是“十三太保”中的一个。
    铁姑道:“你用的兵刃就是锥子?”
    韩贞道:“是。”
    铁姑道:“我还没听说过江湖中有人用锥子做兵刃的。”
    韩贞笑道:“那本是我随便找来用的。”
    铁姑道:“锥子也有独门招式?”
    韩贞道:“没有,但无论哪种兵刃的招式,都可以用锥子使出来。”
    铁姑道:“听你这么说,你会的武功招式一定很不少。”
    韩贞道:“只可惜杂而不精。”
    心姑又“噗哧”一笑,道:“想不到你这个人居然也会假客气。”
    韩贞的心跳得又快了。
    铁姑道:“你跟着卫八爷没有几年,就已成了他门下最得力的人,武功想必是不错的。”
    韩贞只有承认:“还算过得去。”
    铁姑道:“我还想请你做一件事。”
    韩贞道:“但请吩咐。”
    铁姑道:“这件事越快越好,今天晚上又正好是下手的好机会。”
    韩贞道:“是。”
    铁姑道:“所以我想现在就要丁灵琳去动手。”
    韩贞沉思着,道:“却不知叶开会不会认出她来。”
    铁姑道:“绝不会的,就算她还有点破绽,在灯光下也看不出来。”
    韩贞道:“但他们本是老情人,若是多看几眼,也许就……”
    铁姑道:“我们怎么会给机会让他看清楚,只要他一让丁灵琳近他的身,大功也就告成。”
    心姑笑道:“他出手本来就很快的,否则又怎能一拳打歪你鼻子?”
    韩贞只有苦笑,心里却是甜的。
    铁姑道:“只不过,我们也不能不多加小心,以防万一,所以我想要你陪着他去。”
    韩贞怔了怔,道:“我怎么能陪他去?”
    铁姑道:“为什么不能?”
    韩贞道:“我……就算什么人呢?”
    铁姑道:“算这里的管事,带他去找叶开,因为这地方丁灵琳没来过,当然不认得路。”
    韩贞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夫人想得真周到。”
    铁姑道:“若是想得不周到,又怎么敢出手动叶开?”
    韩贞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了。”
    铁姑道:“担心什么?”
    韩贞道:“担心叶开的飞刀。”
    铁姑道:“你怕?”
    韩贞苦笑道:“我只怕这位丁灵琳姑娘不能一出手就制他的死命,只怕他还有机会出手。”
    铁姑冷冷道:“莫忘记我也有刀,在我的刀下,没有人还能活得了。”
    她忽然挥手,一柄刀“叮”的落在丁麟面前。
    一柄碧粼粼的刀。
    丁麟立刻睁开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这柄刀。
    铁姑道:“捡起这柄刀来,藏在衣袖里。”
    丁麟果然就捡起刀,藏人衣袖。
    铁姑道:“现在你抬起头,看着这个人。”
    她指着韩贞。
    丁麟就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韩贞。
    铁姑道:“你认得这个人么?”
    丁麟点点头。
    铁姑道:“我要你跟着他走,他会带你去找叶开的。”
    丁麟又点点头。
    铁姑道:“叶开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抛下了你,去找别的女人了,所以你看见他,就要用这柄刀杀了他,然后带那个女人回来。”
    丁麟道:“我一定要杀了他,然后带那个女人回来。”
    铁姑道:“你现在就去吧。”
    丁麟道:“我现在就去。”
    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茫然无知,又仿佛很痛苦。
    铁姑道:“你为什么还不去?”
    丁麟道:“我去。”
    他嘴里虽然说去,却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心姑叹了口气,道:“看来他对叶开真不错,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不忍心去杀他。”
    铁姑冷笑道:“他会去的。”
    她当然知道一个人的心灵纵然已受了控制,但你若要他去做一件他最不愿意的事,他的理智还是会作最后一番挣扎的。
    这本是很正常的现象,所以她早已有了准备。
    她忽然拍了拍掌。
    旁边的一扇门竟立刻无风自开。一个人慢慢的走了进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上穿着件狐皮袍子,外面还套着件蓝布罩袍,看来就像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这个人赫然竟是飞狐杨天!
    丁麟的脸忽然间已因恐惧而扭曲,身子也开始不停的发抖。
    杨天冷冷的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胸口上竟赫然插着把刀,衣服上也还带着血迹。
    铁姑道:“你认得这个人么?”
    丁麟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更恐惧。
    他当然认得这个人,他的记忆并没有完全丧失。
    铁姑道:“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你还记不记得是谁杀了他的?”
    丁麟道:“是……是我。”
    铁姑道:“他本来是你的好朋友,但你却杀了他。”
    丁麟道:“是你要我去杀的。”
    铁姑道:“现在我要你去杀叶开,你去不去?”
    丁麟道:“我……我去。”
    铁姑道:“你现在就去。”
    他果然站了起来,慢慢的走了出去,他的身子还在发抖。
    铁姑道:“在门外等着,等韩贞带你去。”
    丁麟道:“我在门外等着,等韩贞带我去,我一定要杀了叶开。”
    等他走出门,铁姑才对韩贞笑了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那好朋友是谁了吧。”韩贞只有看着杨天苦笑。
    铁姑道:“你不认得他?”
    杨天忽然冷冷道:“他不认得我,他不想交我这个朋友。”
    他一反手,拔下了插在胸口的刀,却只有刀柄。
    只听“噗”的一声,一截刀锋自刀柄里弹了出来,用指尖一按,刀锋就又退人刀柄。
    原来竟是把杀不死人的刀。
    韩贞叹了口气,道:“世上既然有这种刀,就难怪会有你这种朋友了。”
    铁姑道:“可是你最好记住,这种刀和这种朋友,并不是没有用处的。”
    穿过了几百株梅花,又来到飘香院。
    丁麟一直静静的跟在韩贞身后,韩贞走一步,他就走一步。
    韩贞忽然停下来。
    丁麟也停了下来。
    韩贞回过头,盯着他,道:“你的朋友西门十三已死了。”
    丁麟道:“西门十三已死了?”
    韩贞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
    丁麟道:“我不想知道他是死在什么人手上。”
    韩贞道:“但你若真是他的好朋友,就应该替他报仇。”
    丁麟道:“我若真是他的好朋友,就应该替他报仇。”
    你说一句话,他就跟着你说一遍,但你永远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真的了解你的意思。
    韩贞叹了口气,道:“像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会受人控制,我简直不相信。”
    他用眼角瞟着丁麟,丁麟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韩贞又叹了口气,道:“前面有灯光的地方,就是飘香院。”
    丁麟道:“是。”
    韩贞道:“叶开就在那里。”
    丁麟道:“是。”
    韩贞道:“你真的能忍心下手?”
    丁麟道:“是。”
    韩贞道:“其实你本来不必真杀了他的。”
    丁麟道:“我不必?”
    韩贞道:“你可以抱住他,点住他的穴道,让他动不了?”
    丁麟道:“我可以让他动不了。”
    韩贞道:“那时我就会把那个坏女人带走,带得远远的,让她永远也看不见叶开。”
    丁麟道:“让她永远也看不见叶开。”
    韩贞道:“那么你以后就可以永远跟叶开厮守在一起了。”
    他看着丁麟,丁麟迷惘的眼睛里,果然像是发出了光。
    韩贞道:“我说这法子是不是很好?”
    丁麟道:“以后我就可以永远跟叶开厮守在一起了?”
    韩贞道:“不错,而且我还可以保证,以后永远再也没有人会来拆散你们。”
    丁麟想了想,目中又露出恐惧之色,道:“可是我杀了杨天,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韩贞微笑道:“你并没有杀死他,他并没有死。”
    丁麟道:“我明明杀了他。”
    韩贞拿出了那柄他刚从地上捡起来的刀,道:“你是用这把刀杀了他的?”
    丁麟道:“是。”
    韩贞道:“但这柄刀却是杀不死人的,你看……”
    他微笑着,反手将这柄刀向自己胸上刺了下去。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僵硬。
    刚才他轻轻一按,刀锋就缩了回去。
    但现在刀锋竟不肯回去了。
    他轻轻一刺,刀锋竟已刺人了他胸膛,刺得虽不深,却已见了血。
    “见血封喉,必死无救。”
    韩贞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从心口一直冷到了脚底。
    突听一人冷冷道:“你最好站着不要动,毒气一动就发,你就死定了。”
    韩贞当然站着不敢动,他已听出了这是心姑的声音。
    心姑果然从梅林外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竟是杨天。
    韩贞连腿都软了,想勉强笑一笑,却偏偏笑不出。
    心姑冷冷的看着他,道:“这把刀是魔刀,虽然杀不死别人,却杀得死你。”
    杨天冷笑道:“世上既然有你这种人,就有这种刀。”
    心姑嫣然道:“一点也不错,这种刀本就是专门为了对付他这种人的。”
    韩贞咳声道:“我……我只不过……”
    心姑沉下了脸,冷冷道:“你只不过是想出卖我们而已,所以你就得死。”
    韩贞道:“但望姑娘看在卫八太爷面上,放过我这一次。”
    心姑道:“你还想活下去?”
    韩贞点点头,冷汗已滚滚而下。
    心姑道:“好,那么你就乖乖的站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连头都不能点,等我高兴的时候,也许会来救你的。”
    韩贞苦着脸道:“却不知姑娘什么时候会高兴?”
    心姑悠然道:“这就难说得很了,通常我总是很高兴的,可是一看见你这种人,我说不定又会忽然变得很生气。”
    韩贞咬着牙,只恨不得一拳打碎她的鼻子。
    只可惜他就算真的有这种本事,他也不敢动,连指尖都不敢动。
    心姑忽然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其实我本想嫁给你的,可惜你竟连一点考验都经不起,真叫我失望得很。”
    她叹了口气,在韩贞脸上拧了一把,又正正反反给了他十来个耳刮子。韩贞简直已忍不住要吐血,却又只有忍受着。
    心姑好像这才觉得满意了,回过头对杨天一笑,道:“现在你已可带这位丁姑娘走了。”
    杨天道:“是。”
    心姑微笑着,看着他,道:“我知道你绝不会像他这么没良心的,是不是?”
    杨天道:“我至少不会像他这么笨。”
    韩贞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笨,简直恨不得自己一头撞死。丁麟看着他,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杨天拍了拍他的肩,道:“跟我来。”
    丁麟就跟着他走了。
    杨天走一步,丁麟就走一步。两个人很快的就已走出梅林。晚风中隐约传来一阵歌声。正是孩子们唱来哄娃娃的那种歌声。
    雾更浓了。窗户里的灯还亮着,杨天敲门。
    “谁?”
    “在下杨轩,是这里的管事。”
    “杨管事莫非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男人的声音,并不太客气。
    无论谁听见半夜有人来敲门,都不会太客气的。
    杨天道:“在下也知道时候已不早,可是有位客人,一定急着要来见叶公子。”
    。
    “谁要来找我?”
    “是位姓丁的姑娘,丁灵琳姑娘。”
    “开门的一定就是叶开。”杨天已告诉丁麟,丁麟正站在门口。
    门里的灯光照出来,刚好照在他身上。一个穿着很随便,长得却很好看的年轻人刚拉开门,就怔住,脸上的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真的是你。”
    丁麟垂下了头:“真的是我。”
    叶开大笑,大笑着跳出来,一把抱住了她:“你不生我的气了。”
    他也抱住了叶开,他的手已点上了叶开脑袋的“玉枕穴”。叶开惊呼,放手,吃惊的瞪着丁麟。
    丁麟道:“你不该为了那个坏女人离开我的。”
    叶开叹了口气,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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