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鹰飞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嵩阳铁剑
    韩贞!
    锥子竟已到了他身后。
    杨天没有回头,身子陡然拔起,凌空翻身,贴在屋顶上。
    他没有看见韩贞。
    门外却又有一个人的声音传进来:“好轻功,果然不愧是飞狐!”
    这又是韩贞的声音。
    杨天一反腕,从腰畔拿下了条银光闪闪的练子枪,在屋顶上滑出一丈,贴着墙壁滑下,滑到门后,突然挥枪冲出。
    门外也没有人。
    只听身后一个人道:“我在这里。”
    韩贞竟已从外面绕过来,自窗外一掠而人,又到了他身后。
    杨天反手挥枪,一条软兵刃竟被他抖得笔直,直刺韩贞咽喉。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在这条练子枪上,至少已有二十年的功夫。
    谁知韩贞的武功,竟比他想像中的可怕十倍。
    突然出手,就已抄住了他的枪尖。
    杨天想不到这人的出手竟如此快,猛一挫腕,全力夺枪。
    韩贞的手竟又突然松开。
    杨天重心骤失,踉跄后退。
    韩贞已闪电般的扑了过来,一伸手,就已点了他前胸的大穴。
    叶开叹了口气,他也实在想不到,这个被他一拳打扁了鼻子的人,竟有这么高的武功。
    “砰”的,杨天已重重的跌在地上,韩贞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回身拉住了叶开,沉声道:“你还能不能站起来?”
    叶开摇摇头,苦笑道:“你真是来救我的?”
    韩贞沉着脸没开口,拦腰把他抄了起来,道:“你先跟我走。”
    叶开道:“还有丁灵琳。”
    韩贞皱了皱眉,道:“你还要带她走?”
    叶开叹了口气,道:“刚才还有人说,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太软。”
    韩贞冷冷道:“现在你的腿也很软。”
    叶开道:“幸好小丁只不过是被点了穴道,你只要拍开她的穴道就行了。”
    他赶紧又笑了笑,接着道:“只不过你出手千万不能像杨天那么重,我并不想要个死老婆。”
    地室里阴暗潮湿,而且冷得要命。
    幸好屋角还有张木板床,床上居然还有条棉被。
    叶开倒在床上,才长长吐出口气,他知道自己现在已不必做人家的泥娃娃了。
    丁灵琳用力搓着手,道:“这地方好冷。”
    韩贞道:“冷比不冷好。”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韩贞道:“因为你总算还活着,死人就不会觉得冷了。”
    丁灵琳叹了口气,凄然笑道:“不管怎么样,能活着总是不坏的。”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实在不坏。”
    他看着韩贞,忽然问道:“你的鼻子怎么样了?”
    韩贞道:“还在疼。”
    叶开苦笑道:“我的鼻子若还在痛时,我就绝不会去救那个打扁我鼻子的人。”
    韩贞道:“也许我的心比你还软。”
    叶开道:“幸好你的心并不坏。”
    他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韩贞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见过很多当地的武林高手,都可以算是一等一的高手,那其中武功最高的一个你知不知道是谁?”
    韩贞道:“是我!”
    叶开又笑了,道:“你好像并不太谦虚。”
    韩贞道:“我一向很坦白。”
    叶开道:“所以我奇怪。”
    韩贞道:“奇怪我太坦白?”
    叶开摇摇头,道:“奇怪的事很多。”
    韩贞道:“你可以一件件的说。”
    丁灵琳已走过去,依偎在叶开身旁,握着叶开的手,她也在听着。
    叶开笑了笑,道:“听说你中了一动就死的毒,现在你动了,却还活着。”
    韩贞道:“无论什么毒,都有解药。”
    叶开道:“连魔教的毒你也能解?”
    韩贞道:“我还活着。”
    叶开道:“所以我在奇怪。”
    韩贞道:“奇怪我还能活着?”
    叶开道:“奇怪你活得并不好。”
    韩贞道:“我活得为什么不好?”
    叶开道:“像你这样的人,本该活得更好些的。”
    韩贞沉吟着,道:“你是说,我本不该在卫天鹏门下讨饭吃的?”
    叶开道:“不错。”
    他微笑着,又道:“卫天鹏并不是个很好的主人,你本不该如此委屈自己,更不该站在那里挨我一拳的。”
    韩贞沉默,似在考虑有些话他是不是应该说出来。
    叶开道:“你挨我那一拳,显然是因为你不愿在别人面前显露你的武功。”
    韩贞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有原因。”
    叶开道:“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原因。”
    韩贞道:“我在避仇。”
    叶开道:“避仇?”
    韩贞道:“我的仇家绝对想不到我会避在卫天鹏家里做食客。”
    叶开道:“你本来的名字不是韩贞?”
    韩贞道:“不是。”
    叶开道:“你的仇家是谁?”
    韩贞道:“是个很可怕的人。”
    叶开叹道:“我想得到,连你这种人都在躲避他,他当然可怕。”
    韩贞道:“那么你也该想到,我为什么要救你了。”
    叶开道:“你想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对付你的仇家?”
    韩贞道:“我知道你是个很有用的朋友,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叶开笑了笑,道:“我也不想太谦虚。”
    韩贞道:“一个恩怨分明的人,为了报那救命之恩,往往什么事都肯做的。”
    叶开道:“那么你现在至少应该告诉我,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韩贞道:“以后我当然会告诉你,现在……”
    他突然改变话题,道:“你受的伤好像并不重,怎么连站都站不起来?”
    叶开道:“因为我还没有喝酒。”
    韩贞道:“现在你想喝?”
    叶开微笑道:“喝了酒之后,我的心也许会更软,腿却绝不会软了。”
    韩贞道:“酒能治你的伤?”
    叶开笑道:“我受的伤很特别。”
    丁灵琳忍不住插口笑道:“我相信有很多人,一定都愿意受你这种伤的。”
    韩贞道:“好,我去替你找酒。”
    叶开道:“酒不能少。”
    丁灵琳笑道:“下酒菜也不能少,最好再找套男人衣服来,我实在看不惯他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
    韩贞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的样子好像也跟他差不多。”
    丁灵琳的脸红了,她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穿的是套男人衣服。
    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的,只能看得见别人的错,却忘了自己的。
    韩贞已走了。这地方只有一扇门,上面也是冷香园里的一处别院,韩贞认为上官小仙绝对想不到他们还留在冷香园,叶开也同意。
    越是明显的地方,人们反而越不会留意──这也正是人类的弱点之一。
    丁灵琳叹道:“除了我们两个人外,只有上官小仙知道我们的行动,我们本该想到消息是她故意泄漏出去的,这本是件很明显的事。”
    叶开苦笑道:“也许就因为太明显了,所以我们才想不到。”
    丁灵琳道:“我们也应该想到,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若是白痴,天下的人都应该是白痴了。”
    叶开道:“她一定已把我们看成白痴。”
    丁灵琳道:“看来她好像比她的爹娘还厉害。”
    叶开叹道:“上官金虹太专横,林仙儿太软弱,这两种毛病她却没有。”
    丁灵琳道:“但她还是有弱点的。”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她若没有弱点,我们怎么能到这里来。”
    叶开道:“她唯一做错了的事,就是她低估了韩贞。”
    丁灵琳道:“我不喜欢这个人。”
    叶开道:“不喜欢韩贞?”
    丁灵琳道:“嗯!”
    叶开笑了笑,道:“他也并不要你喜欢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睛,道:“这也许只因为他知道我快要做你老婆了。”
    叶开好像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丁灵琳笑道:“你说你不想要个死老婆,我现在并没有死。”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的耳朵倒真长。”
    丁灵琳道:“我虽然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你们说的话,我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开道:“哦!”
    丁灵琳嘟起嘴,道:“那个人要喂你吃奶的时候,我真恨不得咬她一口。”
    叶开叹道:“老实说,我也很想咬她一口。”
    丁灵琳又笑了,忽然抱住了叶开的脖子,轻轻道:“老实说,你准备在什么时候娶我?”
    叶开道:“在你不吃醋的时候。”
    丁灵琳笑道:“傻瓜,女人若不吃醋,就不是女人了,这道理你都不懂。”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他不懂,他只会杀人。”
    地室的门在上面,声音就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韩贞走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将这扇门从里面闩起,现在再想去闩,已来不及了。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个人走了下来。
    丁灵琳先吃了一惊,又叹了口气,来的不是上官小仙,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来的是个男人。
    是个无论谁都不愿见到的那种男人──无论谁都不愿遇见僵尸的。
    这个人看来就像是个僵尸,脸是死灰色的,颧骨高耸,鹰鼻阔口,好像连一丝肉都没有,眼睛里却闪动着一种惨碧的光。
    他的身材很高,身上穿着件绣满了黑牡丹的鲜红长袍。
    袖子也很长,盖住了一双手。
    无论谁看见这么样一个人,都难免要大吃一惊的,丁灵琳却反而松了口气。
    她想说这个人至少还比上官小仙好看些。
    在她眼中,这世上简直已没有比上官小仙更可怕的人了。
    叶开看着这个人走下来,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看到这个人走路的姿态,就知道丁灵琳绝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他自己现在却连丁灵琳都比不上,就算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可以一拳把他打倒。
    “刚才我已数了一遍,这地方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一共死了八十三个人。”
    墨家的弟子,铁姑的门下和冷香园中的管事们,竟已没有一个活的。
    这人阴侧侧笑道:“一夜中就杀了八十三个人,好大的手笔,好大的气魄。”
    叶开道:“你以为人都是我杀的?”
    这人道:“我只知道他们都死了,你却还活着。”
    叶开道:“活着的并不止我一个。”
    这人道:“只有你一个。”
    叶开道:“你没有看见别的人?”
    这人道:“没有。”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上官小仙呢?”
    这人道:“我正想问你们,她在哪里?”
    丁灵琳道:“我们怎么会知道她在哪里?我们也在躲着她。”
    这人笑了。
    丁灵琳不喜欢这种笑,没有人喜欢这种笑。
    这人阴恻恻笑道:“她本是跟着你们来的,你们却在躲着她?”
    叶开的心在往下沉,他已知道这件事的确很难解释。
    丁灵琳却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大声道:“不错,她是跟我们来的,那只不过因为我们也上了她的当。”
    这人冷笑。
    丁灵琳道:“人都是她杀的。”
    这人冷笑着打断她的话,道:“她为什么不连你们也一起杀了?”
    丁灵琳道:“因为韩贞将我们救了出来。”
    这人道:“韩贞呢?”
    丁灵琳道:“找酒去了。”
    这人道:“这种时候,你们还想喝酒,他还肯去替你找酒?”
    丁灵琳道:“你不信?”
    这人道:“上官小仙杀人的时候,你们都在旁边看着?”
    丁灵琳道:“因为我也被她点了穴道。”
    这人道:“你呢?”
    他问的是叶开,丁灵琳却摇头道:“他也中了暗算,全身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能……”
    说到这里,她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这人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瞪着叶开,阴森森道:“你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叶开只有苦笑。
    他忽然发现,要女人不多嘴,简直要比骆驼穿过针眼还困难。
    这人盯着他,一字字道:“你若真的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就杀了你。”
    丁灵琳大喝一声,扑了过来。
    她的武功并不弱,此刻“夺命金铃”虽不在身上,但这全力一击,也不是别人能轻易招架的。
    谁知这人长袖一挥,竟将她的人挥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这人的手已从长袖中伸出,闪电般向叶开的咽喉抓了过去。
    这只手竟是红的。血红!
    “红魔手!”
    无论谁只要被红魔手一抓,都必死无疑。
    叶开并不想死,也不敢招架,只有用尽全身力气,想往后退。
    忽然间,他的人已凌空飞起。
    他的力气竟又忽然来了,往后一退,人已飞起,贴着墙壁滑了上去。
    红魔手并没有乘势追击,只冷冷的看着他,冷笑道:“你说你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力气是从哪里来的?”
    叶开苦笑道:“我也不懂。”
    这是实话,是句没有人会相信的实话。
    只听门外一个人冷冷道:“你是不是只懂得杀人?”
    这次来的人也不是上官小仙,是个高大魁伟的黑衣人,身后背着柄长剑。
    剑是黑的,衣服是黑的,脸也是黝黑的,一双漆黑的眸子闪闪发光。
    他本来是个很高大的人,却并不显得臃肿。
    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鹰,矫健,剽悍,残酷,充满了野性的动力。
    红魔手抬起头,看见了他背后的长剑,瞳孔突然收缩。
    黑衣人发亮的眼睛,也正在盯着那只血红的手……仿佛那并不是只有血有肉的手。
    你只有在噩梦中才能看见这么样一只手。
    黑衣人的瞳孔似乎也在收缩,一字字道:“伊夜哭?”
    伊夜哭点点头,缓缓道:“青魔日哭,赤魔夜哭,天地皆哭,日月不出!”
    黑衣人淡淡道:“我知道你。”
    伊夜哭道:“我也知道你。”
    黑衣人道:“哦!”
    。
    伊夜哭道:“你是嵩阳郭家的人?”
    黑衣人道:“郭定。”
    伊夜哭冷冷道:“嵩阳铁剑,杀人无算,只怕还比不上这个人。”
    郭定道:“叶开?”
    伊夜哭道:“想不到你也知道他。”
    郭定冷冷道:“一夜之间,连伤八十三条人命,这并不容易。”
    伊夜哭道:“但他一口否认。”
    郭定冷笑。
    伊夜哭道:“据他说杀人的凶手是上官小仙。”
    郭定道:“上官小仙是个白痴,世上没有杀人的白痴。”
    伊夜哭道:“你不信?”
    郭定道:“不信。”
    伊夜哭道:“他说他自己也险些死在上官小仙手里,只怕他已全无丝毫力气。”
    郭定道:“他看来并不像中了暗算的人。”
    伊夜哭道:“你不信?”
    郭定道:“不信。”
    伊夜哭道:“他说他现在还活着,只不过因为韩贞救了他。”
    郭定道:“据我所知,韩贞才是中了暗算的人。”
    伊夜哭道:“他说韩贞此刻不在这里,是替他找酒去了。”
    郭定道:“现在好像并不是喝酒的时候。”
    伊夜哭道:“他说的话你完全不信?”
    郭定道:“完全不信。”
    伊夜哭道:“我也不信。”
    叶开叹了口气,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实在很难令人相信。
    丁灵琳忽然道:“你们知道韩贞受了暗算,知道上官小仙是跟我们来的?”
    郭定凝视着她,慢慢的点了点头。
    丁灵琳道:“这些事是谁告诉你们的?”
    郭定道:“一个侥幸未死的人。”
    丁灵琳道:“杨天?”
    郭定默认。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郭定道:“他是我的朋友。”
    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你有这么样的朋友,真是走运了。”
    伊夜哭道:“他虽然不是我的朋友,他的话我也相信。”
    丁灵琳道:“为什么?”
    伊夜哭道:“事实俱在,我不能不信。”
    丁灵琳道:“什么事实?”
    伊夜哭道:“你们杀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藏起了上官小仙,准备以后再嫁祸给别人,金钱帮的宝藏岂非就已稳稳的落入你们手里?”
    丁灵琳脸色变了。
    她忽然也发觉,这推测实在不能算不合理。
    郭定还在凝视着她,深深道:“你说的话若有人证明,我也相信。”
    丁灵琳的眼睛亮了,道:“我们说的话,幸好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
    郭定道:“韩贞?”
    丁灵琳道:“不错。”
    郭定道:“他去替你们找酒去了?”
    丁灵琳道:“不错。”
    郭定道:“既然只不过是去找酒,当然很快就会回来。”
    丁灵琳道:“你最好等他回来。”
    郭定道:“好,我们等。”
    伊夜哭道:“你真的要等?”
    郭定道:“我已说过。”
    伊夜哭道:“等他们的帮手来,将我们也一起杀了?”
    郭定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是你,我是我,并不是我们。”
    伊夜哭盯着他,目光阴森如鬼火,冷冷道:“你莫非还不曾与我为伍?”
    郭定冷笑,冷笑的意思也是默认。
    伊夜哭道:“昔年嵩阳铁剑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四,的确可以算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只可惜……”
    郭定沉着脸道:“只可惜怎么样?”
    伊夜哭道:“只可惜你并不是郭嵩阳,郭嵩阳的尸首只怕早已化成灰了。”
    郭定黑黝黝的脸,忽然变得铁青。
    伊夜哭冷冷道:“死人就是死人,所有的死人都一样,莫忘记大剑客死了,尸身也跟别人一样会腐烂发臭的。”
    郭定紧握双拳,一字字道:“你最好也莫要忘记一件事。”
    伊夜哭道:“什么事。”
    郭定厉声道:“郭嵩阳虽死了,嵩阳铁剑却没有死。”
    伊夜哭冷笑道:“嵩阳铁剑难道还想带着这杀人的凶手来对付我?”
    郭定不说话了。
    伊夜哭道:“郭嵩阳是死在荆无命剑下的,荆无命的剑法,传自上官金虹。”
    郭定的拳又握紧。
    伊夜哭道:“你若是郭家的好子孙,就该与我联手,除了叶开,找出上官小仙,再从上官金虹手上的武功秘笈中,找出他们剑法中的瑕疵,与荆无命决一胜负,为郭嵩阳死后的英灵出一口气。”
    他看来虽然孤僻古怪,但说出来的话却极有煽动力。
    郭定已不禁悚然动容。
    伊夜哭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悠然道:“你的意思如何?”
    郭定道:“很好。”
    伊夜哭道:“你已答应?”
    郭定道:“嗯。”
    伊夜哭大笑道:“只要你我联手,别说区区一个叶开,放眼天下,又有谁能与我们较一日之短长?”
    郭定一翻手腕,已握住了剑柄。
    伊夜哭的笑声骤然停顿,盯着叶开阴恻恻道:“这地方别无退路,看来今日你已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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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群鹰飞起
    清晨,晴。
    风却比昨夜更冷,雪溶的时候,总是比下雪时还冷的。
    现在雪已将溶,东方已有阳光照射,照着灿烂的梅林。
    地室中却仍是阴沉的。
    丁灵琳已走过来,依在叶开身旁。
    叶开静静的站着,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动,眼睛里竟似还带着种奇怪的笑意。
    伊夜哭盯着他的手,沉声道:“你对付他,我杀了这女人再来助你。”
    郭定道:“嗯。”
    伊夜哭道:“小心他的飞刀。”
    郭定道:“你也得小心,小心我的剑。”
    伊夜哭愕然道:“小心你的剑?”
    郭定道:“嗯!”
    突然间,剑光一闪,他的剑已出手,闪电般向伊夜哭刺了过去。
    剑光并不像闪电。剑是乌黑的,并没有什么光华,但森寒的剑气却比闪电更慑人。
    这就是嵩阳铁剑。
    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嵩阳铁剑。
    剑一出鞘,伊夜哭就觉得有股慑人的剑气,逼到了他的眉睫。
    他大惊,暴怒,狂吼一声,红魔手已血箭般飞了出去。
    昔年青魔手在兵器谱中排名第九,其实他的威力并不在排名第六的鞭神蛇鞭,排名第七的金刚铁拐之下,只不过因为这件兵器太邪,所以百晓生故意抑低了它。
    红魔手制作得比青魔手更精巧,招式也更怪异毒辣。
    兵器也正如世上很多别的事一样,总是在不停的进化着的。
    只见一道鲜红色的光芒闪动,夹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郭定冷笑,后退两步,突然长啸一声,冲天飞起,铁剑竟已化做了一道乌黑的长虹。
    他的人带剑竟似已合而为一。
    这正是嵩阳铁剑的杀手,几乎已接近无坚不摧。
    只听“叮”的一响,红魔手已被这一剑击碎,碎成了无数片,看来就如满天血雨。
    郭定长啸不绝,凌空倒翻,长虹一剑又化做无数点光影。
    满天血雨立刻被压了下去,伊夜哭的人也已在剑气笼罩下。
    他无论向任何方向闪避,都已避不开了
    就在这时,啸声突绝,剑气顿收,郭定身形落下时,铁剑已人鞘。
    伊夜哭的手垂落,整个人都似已呆住了,阴森怪异的脸上,汗落如雨。
    郭定冷冷的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要和我联手,你还不配。”
    伊夜哭咬了咬牙,道:“你为何不索性一剑杀了我?”
    郭定道:“你也不配。”
    伊夜哭道:“你要怎么样?”
    郭定道:“要你滚。”
    伊夜哭突又阴侧恻的笑了,道:“我若走了,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他并没有逃。
    他慢慢的走过郭定面前,慢慢的走了出去。
    碎裂了的红魔手落在地上,也像是一滴滴鲜血。
    郭定,转过身面对叶开。
    叶开在微笑。
    郭定沉着脸,道:“你很沉得住气。”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你不怕我跟他联手对付你?”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道:“知道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嵩阳铁剑是好人,绝不会跟那种人联手做任何事的。”
    郭定凝视着他,但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徐徐道:“郭嵩阳是我的长兄。”
    叶开微笑道:“果然是有其兄,必有其弟。”
    郭定道:“他英雄一世,竟不幸死在荆无命手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那也正是小李探花生平最大的憾事。”
    嵩阳铁剑与小李飞刀惺惺相惜,由互相尊重的敌人,变成了互相尊重的朋友,他们一生互相尊重,郭嵩阳为了替李寻欢赴约,才死在荆无命的剑下。那虽然是一段恨事,却也是一段佳话。
    郭定道:“伊夜哭并没有说错,我此来的确是为了上官金虹的秘笈。”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道:“所以我还是要等韩贞。”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道:“你的话,我本不该相信,我姑且相信你,只因为你是李寻欢唯一的传人。”
    叶开叹道:“他老人家并没有真的将我收为弟子,他的武功,我也未得十一。”
    郭定道:“但他却将他的飞刀绝技传给了你。”
    叶开没有否认。
    郭定道:“家兄在世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小李飞刀一较高下。”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黯然道:“兴云庄外,枫林一战,他终于败在小李飞刀之下。”
    叶开道:“他并没有败。”
    郭定又长叹道:“他败了,败就是败。”
    叶开道:“但那一战却被天下武林中人认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战。”
    那一战李寻欢本有三次机会可致郭嵩阳的死命,却都未出手。到后来李寻欢刀钝刃折,郭嵩阳说不定己可致他于死地,但郭嵩阳非但也未出手,反而心甘情愿的认败服输了。
    叶开道:“像他们那样,才真正是男子汉大丈夫,才真正无愧于英雄本色。”
    郭定道:“只不过无论如何,嵩阳铁剑总算是已败在小李飞刀下。”
    叶开只有沉默,他已不能再说什么。
    郭定看着他,目中突然又有精光暴射,冷笑道:“据说近日来又有人重作兵器谱,已将你的飞刀,评为天下第一。”
    叶开苦笑。他也听过这句话。
    自从他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天,他就已知道他有麻烦要来了,武林好汉们,绝没有任何人会心甘情愿被列为在别人之下的。
    就凭这一句话,已足够引起无数凶杀,无数血战。
    郭定道:“所以无论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此事过后我还是要与你一较胜负,看一看今日的嵩阳铁剑,是不是还在飞刀之下。”
    叶开还是只有苦笑。
    丁灵琳却忍不住道:“你最好明白一件事。”
    郭定在听着。
    丁灵琳道,“他的刀被评为天下第一,是因为他的刀救过很多人,并不是因为杀人。”
    郭定道:“我也听说。”
    丁灵琳道:“所以你若要胜过他,就该去救人,不该去杀人。”
    郭定沉着脸,冷冷道:“我若杀了他,就已胜过他。”
    丁灵琳叹道:“你错了,你就算真的能杀了他,也永远不能胜过他的。”
    郭定冷笑。
    冷笑的意思,有时也是否认。
    丁灵琳也忍不住冷笑道:“你莫以为你胜了红魔手,就已很了不起,红魔手虽然比青魔手更要恶毒灵巧,却还是比不上青魔手的。”
    郭定道:“哦?”
    丁灵琳道:“因为伊夜哭这个人既没有气魄,也没有个性。”
    郭定道:“哦?”
    丁灵琳道:“他看来虽然得孤高骄傲,其实却是个花言巧语,投机取巧的人,就凭这一点,他已比不上青魔手了。”
    郭定看着她,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道:“古往今来,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是特立独行,不受影响的人,一个人若连自己独特的个性都没有,又怎么能练得出独特的武功来?”
    郭定忽然冷冷道:“你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只可惜你的话太多了。”
    他背转身,面对着墙,竟连看都不再看丁灵琳一眼。
    丁灵琳却笑了,道:“看来这个人倒真是有个性的人。”
    叶开微笑道:“他的确是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只可惜他却有点不明是非,不知好歹,居然将杨天那种人当作了朋友。”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岂非也曾将杨天当做朋友。”
    丁灵琳道:“所以你现在才会这么倒霉。”
    郭定本来似已决心不听他们说的话,此刻忽又回过头,道:“杨天不是个好朋友?”
    叶开不能不承认:“他不是。”
    郭定道:“他出卖了你们?”
    叶开也不能否认。
    郭定道:“他和上官小仙串通,出卖了你们?”
    丁灵琳道:“他好像已被上官小仙迷住了。”
    郭定道:“但你们本来也是要保护上官小仙的,除去你们,对上官小仙并没有好处。”
    丁灵琳道:“她要重振金钱帮,杨天已做了金钱帮的堂主。”
    郭定道:“所以她要除去所有可能跟金钱帮作对的人。”
    丁灵琳叹道:“你总算明白了。”
    郭定道:“金钱帮要是再度兴起,我也一定会跟他们作对的。”
    丁灵琳道:“所以他约你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意。”
    郭定道:“现在我已来了,她们为什么不对我下手?难道她早已知道你们会被韩贞救走?故意要我来对付你们?难道韩贞也是金钱帮的人,故意将你们救出来对付我?”
    丁灵琳说不出来了。
    她想的并没有这么多,现在才想到,这并非没有可能。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韩贞总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郭定道:“他有理由救你们?”
    叶开道:“有。”
    郭定道:“他是不是也有理由出卖你们?”
    叶开道:“我不愿这么样想。”
    郭定道:“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叶开苦笑道:“有人这么说过。”
    郭定道:“韩贞若真是你们的朋友,现在就早已该回来了。”
    叶开道:“并不是每个地方都能找到酒的。”
    郭定道:“据我所知,这地方应该有个酒窖。”
    叶开道:“也许上官小仙已将那酒窖毁了。”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只有酒才可以解我的毒。”
    郭定道:“你现在并没有喝酒,但你中的毒也已解了。”
    叶开也说不出话来了。
    郭定冷冷的说道:“用酒来解毒,不但荒谬透顶,而且处处矛盾,就连三岁的孩子,只怕都不会相信的。”
    叶开不想辩白,也不能辩白。
    郭定看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居然相信了。”
    丁灵琳的眼睛亮了起来,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
    郭定又沉下了脸,道:“也许就因为我不是个明白人,所以我才会相信。”
    丁灵琳道:“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你后悔的。”
    郭定冷冷道:“但你们若找不到上官小仙、杨天和韩贞,我却一定会要你们后悔的。”
    丁灵琳道:“用不着你说,我们也一定要找到他们。”
    郭定道:“我给你们三十六个时辰去找。”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接着又道:“三天之后,我还会回到这里来找你们,为了你们自己好,我希望你们能找到那些人。”
    丁灵琳道:“有三天功夫,想必已足够了。”
    郭定已走了出去,忽又回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们。”
    丁灵琳道:“我们在听。”
    郭定道:“要找你们算账的人,并不只我一个,就算我相信了你们的话,别人也绝不会相信的,所以这两天你们最好小心。”
    叶开忍不住问道:“除了你和伊夜哭外,还有些什么人?”
    郭定沉吟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去猎过狐?”
    叶开点点头。
    郭定目光似已到了遥远处,徐徐道:“猎狐最好的时候,通常是在九月。”
    丁灵琳道:“九月?”
    郭定道:“那时秋高气爽,辽阔的原野上,只要有一只狐狸出现就会有无数只苍鹰飞起,只要有鹰飞起,那只狐狸就死定了。”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现在并不是九月。”
    郭定徐徐道:“但现在却是猎狐的时候,已有群鹰飞起……”
    他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已看到无数只矫健的苍鹰,在长安城上的天空中飞翔。
    丁灵琳终于明白:“难道我们就是那只狐狸?”
    郭定没有再说话。
    他头也不回的走上石阶,走了出去。
    丁灵琳目送着他走出去,痴痴的怔了半晌,喃喃道:“这人究竟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我们的仇敌?”
    叶开没有回答,他仿佛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这个人却不能算是个坏人。”
    叶开道:“的确不能。”
    丁灵琳道:“他不但很正直,而且还很有趣。”
    叶开笑了笑,道:“他看来也很喜欢你。”
    丁灵琳道:“他喜欢我?”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男人若是喜欢上一个女人,他看到这个女人时,眼睛里的表情就会不一样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你在吃醋了。”
    她笑得就像是第一朵在春风中开放的百合:“我喜欢吃醋的男人,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吃醋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并不想吃醋,只想吃一只炖得很烂的大蹄膀。”
    丁灵琳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咬着嘴唇道:“还有呢?”
    叶开道:“还有一大盆水,一张又软又干净的床……”
    他看着她,眼睛里也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呻吟般叹了口气,轻轻道:“你想的事为什么跟我一样?”
    叶开微笑道:“因为我们已很久没有见面了,是不是?”
    丁灵琳的脸突然红了,忽然跳起来咬了他一口:“实在不是好东西,我咬死你……”
    床很软,也很干净。
    叶开躺在床上,他还没有被咬死,可是看起来也并不像很快活的样子。
    丁灵琳伏在他胸膛上。
    他的胸膛宽阔而坚实。
    屋子里很温暖,就像是春天一样,盆里的火还很旺。
    在这么温暖的屋子里,一个人是不必穿太多衣服的。
    两个人更不必。
    丁灵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轻轻道:“我们还没有成亲,本不该这样子的。”
    叶开道:“嗯。”
    丁灵琳梦呓般低语着:“我总觉得这样子是不道德的,我总觉得我们好像犯了罪一样,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每次都没法子拒绝你。”
    叶开道:“我知道。”
    丁灵琳道:“你知道?”
    叶开看着她,眼睛更充满了爱怜笑意,深深道:“你没有拒绝我,只因为你比我更喜欢做这种犯罪的事。”
    丁灵琳的脸又红了,用力咬着他的耳朵,恨恨道:“你这个坏人,你还知道什么?”
    突听一人道:“他还知道杀人。”
    这声音清脆娇美,而且还仿佛带着种孩子般的天真。
    上官小仙。
    “我们没有去找她,她反而找上门来了。”
    丁灵琳爬了起来。
    她当然没有真的爬起来,她想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少了点东西。
    就在这时,从里面闩着的门,忽然开了,上官小仙甜甜的微笑着,姗姗的走了进来,手里居然又抱着个泥娃娃。一双眼睛不停的在两个人脸上打转。
    这次丁灵琳实在是真的想将她这双眼珠子挖出来了。
    上官小仙摇着头,吃吃的笑道:“你们做这种事的时候,本该用张桌子把门顶上的,你们总该知道,要从外面挑开里面的门闩,并不困难。”
    丁灵琳恨声道:“谁想到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闯进来。”
    上官小仙笑道:“我不要脸,你们呢?天还没黑就这样子了,你们羞不羞。”
    丁灵琳的脸红了,赶紧改变话题,大声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去找你。”
    上官小仙道:“是你们偷偷溜了,为什么又要找我?”
    丁灵琳道:“你自己做的事,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头上?”
    上官小仙悠然道:“又不是我赖你们的,人家要认为是你们,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你承认人是你杀的?”
    上官小仙道:“我承认。”她笑了笑,又道:“不过我只在你们面前承认,若有别人在,我就不承认了。”
    丁灵琳怒道:“不承认就杀了你。”
    上官小仙笑道:“你若真的杀了我,就更糟了,这件事就更变得死无对证,你们就算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了。”
    丁灵琳咬了咬牙,冷笑道:“我们总有法子叫你承认的。”
    上官小仙道:“哦?我想听听你们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你若不承认,我就挖出你这双眼珠子来,看你还敢不敢赖。”
    上官小仙道:“你是准备现在挖,还是在别人面前挖?”
    她微笑着,悠然道:“现在我根本就承认了,你们根本不必逼我,若是等到有别人在旁边时,每个人都知道我只不过是个可怜的白痴,只会抱着泥娃娃喂奶,你们就算真的忍心对我下这种毒手,别人也不会答应的。”
    丁灵琳气得脸都青了,却偏偏想不出法子来对付她。
    上官小仙柔声道:“所以你们既不能杀我,也不能逼我,就算把我抓住,也一样连半点用都没有。”
    丁灵琳恨恨道:“你考虑得倒很周到。”
    上官小仙道:“若是没有考虑周到,又怎么会赶来。”
    丁灵琳已气得快疯了,忍不住打了叶开一拳,道:“你怎么不说话?”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没有话说。”
    上官小仙嫣然道:“毕竟还是你聪明,还是你想得开。”
    叶开道:“而且我也很放心。”
    上官小仙道:“放心?”
    叶开道:“现在我们虽然没法子对付你,你也不会对付我们的。”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还要逼着我们跟别人拼命。”
    上官小仙笑道:“一点也不错,郭定、伊夜哭他们,都是很难对付的人,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你这么样个好帮手,帮着我去对付他们,我又怎么舍得让你死。”
    丁灵琳又忍不住道:“所以你才故意让韩贞救我们走?”
    上官小仙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丁灵琳道:“难道韩贞也是你手下的人?”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丁灵琳冷笑道:“你这么样说,我反而知道他不是了。”
    上官小仙道:“随便你怎样想都行。”
    丁灵琳道:“所以只要我们找到他,就可以证明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上官小仙道:“别人会相信那样的话?”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看你才真的只不过是个七岁大的孩子,韩贞若是真能揭穿我的秘密,我又怎么会让你们找到他?”
    丁灵琳变色道:“莫非你也把他杀了?”
    上官小仙并没有否认,悠然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除非我自己肯在别人面前承认,否则你们就只有永远背着这冤名了。”
    丁灵琳咬着牙,恨恨道:“好狠毒的女人。”
    上官小仙淡淡道:“背着这样的冤名,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现在长安城里,至少有十七八个人想要你们的脑袋,所以……”
    叶开终于开口,道:“所以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就该赶快想个法子,让我承认的。”
    叶开道:“你肯?”
    上官小仙道:“别人反正迟早总要知道,金钱帮的帮主是谁的。”
    叶开叹道:“只可惜他们大概要等我死了之后才会知道。”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叶开道:“难道你肯先告诉他们?”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先死也无妨。”
    叶开道:“你要我答应什么?”
    上官小仙道:“答应嫁给我。”
    叶开怔了怔,道:“你要谁嫁给你?”
    上官小仙道:“要你。”
    叶开笑了。
    上官小仙道:“你笑什么?男人可以娶老婆,女人难道就不能娶个老公?”她居然没有笑,板着脸又说道:“何况,我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以我的身份,就算娶十个八个老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叶开好像已有点笑不出了。
    上官小仙又道:“我本来是想要你做第一护法的,却又不能信任你,所以只好勉强要你做老公了,老公我总可以管得你的。”
    丁灵琳脸已气得通红,冷笑道:“你不必勉强,他已经嫁给了我,根本就轮不到你。”
    上官小仙笑了笑,悠然道:“莫忘记男人也一样可以改嫁的。”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死也不会让他嫁给你。”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冷冷道:“那么你们就只好去死了。”
    丁灵琳又用力打了叶开一拳,恨恨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巴?”
    叶开道:“我正在考虑。”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你在考虑,考虑什么?”
    叶开道:“我在考虑应该怎样把她扔出去。”
    丁灵琳的闷气立刻平了,展颜笑道:“你的确应该再考虑考虑。”
    上官小仙叹道:“生意不成仁义在,你就是不答应,也不该这样对我的,我至少总是你的客人。”
    丁灵琳道:“我们并没有请你来。”
    上官小仙道:“但我却已经来了。”
    丁灵琳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这里不但有最好的厨子,还有最舒服的床,我恰巧又知道你们都是喜欢享乐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既然是客人,就该做些客人的样子出来。”
    上官小仙道:“客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丁灵琳道:“你至少应该先出去,让我们好好来迎接你。”
    她现在火气已消了,忽然又变得机伶了起来。
    上官小仙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丁灵琳道:“你应该明白的。”
    上官小仙道:“我转过身去,不看你们行不行。”
    丁灵琳恨得牙痒痒的,但人家硬是不肯出去,她也没法子。
    幸好上官小仙已真的转过了身,面对着墙,悠然道:“我真奇怪,在这种天气里,你们居然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丁灵琳没有开口,也没空开口。
    上官小仙道:“听说你以前身上总是挂着很多的铃铛的,若是不摘下来,岂非更好玩。”
    丁灵琳本就在后悔,她身上若戴着那些要命的金铃,早已将上官小仙头上打出好几个洞来了。
    就在这时,上官小仙突然大叫了一声,就好像忽然见到了鬼一样,撞破窗户,窜了出去,手里的泥娃娃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丁灵琳也叫了起来,道:“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她走。”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叶开也已窜出窗子。
    女人穿衣服总是慢些的,等她穿好衣服时,上官小仙早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叶开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本来并不想太出名,所以他初人江湖时,用过好几个名字。
    但世界上的事往往也很奇怪,不想出名的人,反而偏偏会出名。
    他用过的名字几乎都已很有名了,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当然还是“风郎君。”
    因为他的轻功实在很高,有人甚至认为他的飞刀还比不上李探花,但轻功却已不在任何人之下。
    还有的人甚至认为,近八十年,武林轻功最高的一个人就是他。
    可是他居然没有追到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一出了那间屋子,就好像忽然奇迹般消失了。
    叶开追出了很远,却连她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现在已是黄昏。
    黄昏的风更冷,叶开并不想像傻子一样站在露天里喝西北风。
    既然追不到,就只有先回去再说。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近来对丁灵琳已越来越热心。
    他从原来的路退回去,刚才被撞破的窗户,被冷风吹得“噗噜噗噜”的直口向。
    他正想接近窗户,忽然怔住,这屋子里竟然变得热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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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东海玉箫
    小小的一间屋子,厅中竟有了八九个人,几乎全都是女人,而且全都很年轻,很美艳的少女,却又偏偏全部穿着道装。
    哪里来的这么多女道士?
    叶开几乎已认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丁灵琳却还在屋子里。
    她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之色,不但惊讶,竟然还有些恐惧。
    她身后站着两个女道人,前面还有五个,但她的眼睛,却盯在一个男人身上。
    一个老人,一个老道人。
    他就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身上穿着件锦绸道袍,银丝般的头发,挽成了个道士髻,斜插着根碧玉簪,杏黄色的腰带上,也斜插着根晶莹圆润的玉箫。
    他的年纪至少也应该在六十以上,但脸色却仍是红润的,竟连一条皱纹都找不到,一双眼睛也仍然是黑白分明,灼灼有光。
    纵然是坐在那里,她也看得出他身材仍然是笔挺的,绝没有丝毫龙钟老态,颏下银丝般的长髯飘拂,修饰得干净而整齐。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过装饰如此艳丽,如此注意仪表的道人。
    丁灵琳已看见他,她仿佛想叫,却没有叫出来。
    她显然已被人点住了穴道。
    叶开叹了口气:“看来这个屋子的风水真不错,客人刚走了一个,又来了八个。”
    这锦袍银发的老道人也正在盯着他,沉声道:“你就是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道人道:“风郎君也是你?”
    叶开道:“有时候是的。”
    道人沉着脸,冷冷道:“近年来江湖中果然是人材辈出,一夜间连伤八十三条人命的好汉,昔日贫道连一个都未曾遇见过。”
    叶开道:“我也没有见到过。”
    道人厉声道:“你在贫道面前,说话也敢如此轻薄。”
    叶开笑了笑道:“道长若是看不惯轻薄的人,为何要到轻薄人的屋里来?”
    道人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知道。”
    道人道:“贫道玉箫。”
    叶开道:“东海玉箫?”
    道人道:“正是。”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实在应该大吃一惊的,只可惜我今天吃惊的次数已太多了。”
    东海玉箫!
    无论谁听见这名字,本都该大吃一惊。
    昔日百晓生作兵器谱,东海玉箫名列第十,这玉箫道人,也正是当年武林十大高手中,除了小李探花硕果仅存的一个人。
    据说他游踪常在海外,叶开实在想不到他居然也到了这里。
    玉箫道人沉声道:“贫道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你想必也该知道。”
    叶开道:“我不知道。”
    玉箫道人道:“看来你并不像如此愚蠢的人。”
    叶开道:“可是我会装傻。”
    那些年轻的女道人们,本已在偷偷的看着他,现在又都忍不住偷偷的笑了。
    玉箫道人脸色又变了,冷冷道:“你本该装死的。”
    叶开道:“为什么?”
    玉箫道人道:“贫道不杀死人。”
    叶开道:“活的你都杀了?”
    玉箫道人道:“只杀想死的人。”
    叶开笑了:“幸好我并不想死。”
    玉箫道人道:“一个人若想好好的活着,在贫道面前就该说实话。”
    叶开道:“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玉箫道人道:“这泥娃娃是谁的?”
    叶开道:“是上官小仙的。”
    玉箫道人道:“她本在这屋子里?”
    叶开道:“她是我第一个客人。”
    玉箫道人道:“现在她的人呢?”
    叶开道:“不知道。”
    玉箫道人冷冷道:“她刚才还在这里,现在你就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叶开道:“现在你还在这里,等一等你要到哪里去,我也不会知道。”
    玉箫道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生命如此可贵,为什么偏偏有人一定想死?”
    他忽然抽出了腰带上那根晶莹圆润的白玉箫。
    昔年的兵器谱上“东海玉箫”名列第十,玉箫道人武功渊博,据说身兼十三家之长,掌中这根玉箫,既可打穴,也可作剑用,箫管中还藏着极厉害的暗器。
    叶开本以为他已准备出手了。
    谁知玉箫道人还是坐着没有动,反而轻抚箫管,吹奏了起来。
    他的箫声开始时很轻柔,就仿佛白云下,青山上,一缕清泉缓缓流过,令人心里充满了宁静和欢乐。
    然后他的箫声渐渐低迷,又将人引入了另一个更美丽的梦境中。
    在这个梦境里,既没有忧虑和痛苦,更没有愤怒争杀。
    无论谁听到这种箫声,都绝不会再想到那种卑鄙险恶的事。
    但就在这时,玉箫道人自己却做了件很卑鄙险恶的事。
    他的箫管中竟然飞出了三点寒星,急打叶开的前胸。
    是丧门钉一类的暗器,来势急如闪电。
    在这种优美和平的乐声中,又有谁会提防别人如此恶毒的暗算?
    可是叶开却好像早就在防备着。
    无论多恶毒的暗器,到了他面前,就好像已变成连一点用都没有。
    因为他有一种奇特的方法来接暗器,他手上竟似有种奇异的吸引之力。他的手一招,三点寒星就无影无踪。
    难道这就是武林中早已绝传的内功“万流归宗”?
    玉箫道人脸色已有些变了。
    叶开却微笑着道:“再吹下去,莫要停,我喜欢听人吹箫。”
    玉箫道人果然没有停,可是他的箫声却变了,变得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挑逗力,就像是有个思春的少女在春闺里辗转反侧,不断呻吟。
    男人心里最原始的一种愿望是什么?
    两个距离叶开最近的女道人,正在看着他媚笑,笑容中也充满了挑逗力。
    叶开不能不去看她们,他发现自己竟好像忽然变成了个第一次看见赤裸女人的少年。
    在他想像中,她们竟似已变成了完全赤裸的──雪白的胸膛,纤细的腰,修长的腿。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已不由自主在开始变化,这种愿望本就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控制的。
    她们笑得更媚,媚眼如丝。
    她们的腰肢扭动,仿佛正在邀请。
    又有谁的目光还能离开她们正在扭曲炫耀着的地方?
    又有谁还能注意到别的事?
    另两个女道人,竟已架起了丁灵琳,在向外退。
    此时此刻,若是别的男人,一定不会注意到她们的。
    但叶开不是别的男人。
    叶开就是叶开!
    他的眼睛仿佛还在盯着那扭动的腰肢,他的人却已掠起。
    忽然间,箫声停顿。
    一根晶莹圆润的玉箫,已斜斜点了过来,急打他腰上的麻腰穴。
    这是判官笔的招式,认穴准,打穴快。
    叶开凌空翻身,方向不变,还是向丁灵琳那边扑了过去。
    但这时判官笔已变成了剑,剑走轻灵,已将叶开的身形围住。
    叶开眼看着丁灵琳被人带走,竟偏偏无法脱身。
    他忽然发现自己遇着的这对手,竟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他若是再去为丁灵琳忧虑担心,他自己就随时都可能被击倒。
    他的身形突然停顿,完全停顿,竟像是一只旋转不息的陀螺,突然被钉死在地上。
    高手决战中,绝没有任何人会做这种事的。
    王箫道人身经百战,各式各样的对手都遇见过,却也从未见过这种事。
    他的玉箫一着击出,也突然停顿。
    他猜不透叶开的用意。
    但他却已看出叶开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聪明的人绝不会突然做出太愚蠢的事,这其中难道又有阴谋?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没有意思。”
    玉箫道人道:“没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没有意思就是没有意思。”
    玉箫道人道:“你想死?”
    叶开道:“不想。”
    玉箫道人道:“你莫非不知刚才那一瞬间,我已可让你死十次。”
    叶开道:“我知道。”
    他笑了笑,淡淡道:“可是我也知道,我一停下,你也会停下来的。”
    玉箫道人道:“我若不停呢?”
    叶开道:“那么我现在就已死了十次。”
    玉箫道人的脸色突然苍白,他显然已在后悔,只可惜现在后悔已迟。这种机会一错过,是永远不会再来的了。
    叶开道:“我停下来,也因为我现在没有把握能胜你。”
    玉箫冷笑。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的心已乱,你身旁又有这么多漂亮的帮手。无论谁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人架走,心都会乱的。”
    玉箫冷笑道:“你倒很坦白。”
    叶开道:“我不想骗你,也骗不过你,你当然也知道我的心已乱了。”
    玉箫道:“心乱了就得死。”
    叶开道:“你真的有把握杀我?”
    玉箫没有开口,他没有把握;因为这少年武功之精奇超脱,应变之机警奇诡,竟是他生平所遇的对手中,最令人难测的一个。
    何况他还有刀,飞刀!
    叶开的飞刀还没有出手,玉箫当然并不想逼着他出手。
    叶开淡淡道:“你我迟早总难免要一战的,但却不在今夜。”
    玉箫道:“在什么时候?”
    叶开道:“在我心不乱的时候,在我有把握胜你的时候。”
    玉箫冷笑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为什么要等到那天?”
    叶开道:“因为你非等不可。”
    玉箫道:“哦?”
    叶开道:“现在你就算能杀我,也不会出手的,因为你真正想要的是上官小仙。”
    玉箫不能否认。
    叶开道:“现在你就算杀了我,也得不到上官小仙。所以你绑走了丁灵琳,想要我用上官小仙来换她的生命。”
    玉箫突然长长叹息,道:“你果然不笨。”
    叶开道:“我也不说谎。”
    玉箫道:“哦?”
    叶开道:“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上官小仙在哪里。”
    玉箫冷冷道:“那么我也不知这丁灵琳在哪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可以想法子去找。”
    玉箫道:“我给你十二个时辰去找。”
    叶开道:“十二个时辰?”
    玉箫点点头,道:“明天此刻,你若还不把上官小仙交给我,你今生就再也休想见到丁灵琳。”
    他慢慢的接着道:“‘金环无情,飞刀有情,铁剑有名,玉箫好色’,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
    叶开当然听说过。
    玉箫道:“丁灵琳是个好看的女人,我是个好色的男人,所以你最好赶快找到上官小仙,否则……”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意思无论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玉箫道人已走了,带着他年轻而美丽的女弟子们一起走了。
    “明日此刻我再来。”
    十二个时辰。
    谁能有把握在十二个时辰中找到上官小仙?谁能有把握在短短一天中找到狐狸般狡猾、蝮蛇般阴毒的女人?
    叶开也没有把握。
    可是,铁剑好名,玉箫好色。又有谁能放心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躺在一个好色的男人身旁。
    夜色已临,叶开静静的坐在黑暗里,他没有燃灯,他连动都懒得动。
    屋子里仿佛还留着丁灵琳身上的香气,黑暗中仿佛又出现了她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
    要怎么才能救出她?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上官小仙?
    叶开竟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里很静,是很适于思索的地方,他的反应本极快,思想本极灵活。
    但现在他的头脑却似乎变成了块木头。
    这时外面静悄悄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嚣闹的人声。好像一下子有很多人拥了进来。
    大家议论纷纷,谈论的竟是郭定。
    “嵩阳铁剑的兄弟,果然是名不虚传。”
    “南宫兄弟本不该找他比剑的。”
    “可是南宫兄弟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子弟,怎么受得了他那种轻视。”
    “尤其是南宫远,不但有一身家传的武功,而且还是啸云剑客的人室弟子,剑法之高,据说已可算是当今江湖中的七大高手之一。”
    “所以这一战大家本来都看好南宫远的,郭定毕竟是个初出道的人。”
    “据我所知,吉祥茶馆里却有很多人以十博一,赌南宫远胜。”
    “早知如此,我也该去赌一下子的。”
    “那时你敢赌郭定胜?”
    “……”
    “有谁想得到,像南宫远这么有名的剑客,竟连郭定十招都接不住。”
    “嵩阳铁剑,果然真霸道,尤其是他那最后一招‘天地俱焚’我敢打赌,江湖中能接得下他这一招的人,绝不会超过五个。”
    “这一下嵩阳铁剑郭定可真是出足了风头,连那几个平日眼高于顶的镖局老总,都抢着要做东,请他去喝酒。”
    “现在他已经是城里最出风头的人,莫说镖局里的人要请他喝酒,连我都想请请他,能跟这种人喝杯酒,我面子上也有光彩。”
    “现在他若想去找女人,我敢保证,一定有很多女人情愿倒贴。”
    “他虽然不能算是个小白脸,倒真有点黑里俏。”
    “听说皮肤黑的人,对女人都有一手。”
    “皮肤黑的女人,那地方也……”
    下面说的话,竟越来越不像话了。
    叶开没有再听下去。
    刚才外面那么静,原来是因为人们都赶着去看郭定和南宫远的决战了,若是在平时,叶开也一定会去看看的。
    他知道南宫远这个人,也确实知道这个人的剑法得过真传。
    近年来,他一直都是在江湖中很露锋芒的人,但现在他的光芒显然已被郭定抢尽。
    郭定现在想必一定很愉快。
    少年成名,本就是人生中最令人愉快的几件事之一。
    叶开了解这种感觉,可是他并不羡慕。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的喝两杯酒,酒虽然会麻醉人的头脑,但有时也可以令人的头脑清醒。
    他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了出去。
    没有人注意他,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只有赢家才是人们的对象。
    他现在却是个输家。
    窄巷的尽头,有家小小的酒铺,连招牌都已被油烟熏黑。
    屋子里的灯光昏暗,一个没精打采的伙计,正坐在小炭炉旁烤火。
    客人也只有一个,背对着门,坐在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独自喝着闷酒。
    他想必也跟叶开一样,是个输家,是个失意的人。
    若是在乎时,叶开说不定会过去,找他喝两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但现在他却宁愿孤独。
    伙计没精打采走过来,替他摆了双筷子,上面还带着霉点的竹筷子。
    可是叶开不在乎。
    “要点什么?”
    “酒,五斤酒,随便什么酒都行。”
    “不切点卤菜?”
    “有现成的,就给我来一点。”
    这客人看来并不挑剔,伙计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位客人切了个小拼盘,我就给你照样来一碟怎么样?”
    “行。”
    那位客人显然也不挑剔。
    一个失意的人,又还能挑剔什么呢?
    酒还没有来,叶开就静静等着,他本不期望这种地方会有什么像样的招待。
    那边的客人也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他,此刻却突然道:“我这里有酒,为什么不过来先喝一杯。”
    这声音很熟,这人是谁?
    叶开回过头,这人淡淡的又道:“其实你应该过来敬我一杯的,你欠我的情。”
    “是你。”
    叶开终于听出了他的声音。
    这个在小酒铺里独自喝着闷酒的失意者,竟是现在这城里的风云人物郭定。
    “是我。”
    郭定终于回过头,淡淡的一笑,道:“你想不到是我?”
    叶开的确想不到。
    他走过去,坐下,看着郭定道:“你本不该在这里的。”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种地方,本只有我这种人才会来。”
    郭定道:“哦?”
    叶开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成了这里最出风头的人?”
    郭定冷冷道:“就因为我刺了南宫远一剑?”
    叶开道:“能战胜南宫远,并不是件容易事。”
    郭定冷笑。
    叶开看着他,道:“现在城里也不知有多少大人物在抢着要请你喝酒,你为什么反而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
    郭定没有回答,却替他倒了杯酒,道:“你说得太多,喝得太少。”
    叶开举杯一饮而尽。
    郭定也在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以前有没有战胜过?”
    “当然有。”
    郭定道:“你战胜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很多大人物要抢着请你喝酒?”
    叶开道:“是。”
    郭定道:“你去不去?”
    叶开道:“不去。”
    郭定笑了,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之意,又喝了杯酒,才徐徐道:“以前我总是想战胜别人,压倒别人,可是现在……”
    叶开道:“现在怎么样?”
    郭定凝视着手里的空杯,道:“现在我才知道,胜利的滋味并不如我想像
    中那么好。”
    他忽然将手里的空杯重重的放在桌上,道:“你看这是什么?”
    叶开道:“这是个空酒杯。”
    郭定道:“一个人战胜了之后,有时也会忽然变得像这空酒杯一样……”
    杯中的酒已空了,一个人战胜之后,心里那种斗志和愿望,也会像杯中的酒一样,突然变空了。
    这种感觉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叶开能了解这种无法形容的空虚和寂寞,他也曾体验过。
    他没有再说什么,替郭定倒满了空杯,微笑道:“你也说得太多,喝得太少。”
    郭定举杯。
    叶开微笑着,又道:“无论如何,胜利的滋味至少总比失败好。”
    寒夜,风在窗外呼啸。
    小炭炉里的火似已将熄灭,那没精打采的伙计,将脖子缩在破棉袄里,似已,陕睡着了。
    在如此寒夜里,只有家才是温暖的。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你们的家在哪里?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去?
    混浊的酒,冷得发苦,可是冷酒喝下肚子里后,也会变成一团火。
    已喝了几杯?谁去记他?谁记得清?
    叶开满满的倒了一杯,很快的喝了下去。
    他想醉?想逃避?
    若是遇见了一些无法解决,无可奈何的事,又有谁不想大醉一场?
    郭定看着他,道:“我本来只想一个人在这里大醉一场,却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叶开道:“你想不到我会到这种地方来喝酒。”
    郭定道:“我想不到你会一个人来。”
    叶开又干了一杯,忽然笑了笑,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他笑得很苦。
    郭定不懂:“你自己也想不到?”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你知不知道东海玉箫?”
    郭定当然知道,说道:“可是我没有见过他。”
    叶开道:“我见过。”
    东海玉箫已有很多年未曾在江湖中出现过,郭定忍不住问:“你几时见过他?”
    叶开道:“刚才。”
    郭定的眼睛里突然发出光:“你们已交过手?”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你也胜了他?所以你才到这里来喝酒。”
    叶开道:“我没有胜,也没有败。”
    郭定又不懂。
    在他的思想中,两人只要一交上手,就一定要分出胜负。
    叶开道:“我们虽然已交手,却没有继续下去。”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不想败给他。”
    郭定道:“你没有把握胜他?”
    叶开道:“没有。”
    郭定道:“你已看出他的武功比你高?”
    叶开笑了笑:“他的武功很渊博,也许正因如此,所以不能精纯。”
    郭定道:“你本来可以胜他的?”
    叶开并不否认。
    郭定道:“可是今天你却没有把握胜他?”
    叶开道:“完全没有。”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的心很乱。”
    郭定道:“你看来并不像时常会心乱的人。”
    叶开道:“我本来就不是时常会心乱的人,可是今天……”
    郭定突然明白:“难道那位丁姑娘已落入玉箫手里?”
    叶开点点头,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郭定也干了一杯,又一杯,“铁剑好名,玉箫好色”,这句话他当然听说过。
    他突然夺过叶开的酒杯,大声道:“今天你绝不能喝醉。”
    叶开苦笑。
    郭定道:“你一定要想法子赶快将她救出来。”
    叶开道:“我想不出法子。”
    郭定道:“玉箫想怎么样?”
    叶开道:“他要我用上官小仙去将她换回来。”
    郭定道:“你不肯?”
    叶开道:“我肯,可是我找不到上官小仙。”
    郭定道:“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
    郭定道:“她真的不是传说中那样的白痴?”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也被她骗过了,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遇见过比她更狡猾,更可怕的人。”
    郭定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徐徐道:“这些话本不能相信的。”
    叶开道:“我明白。”
    郭定道:“可是现在我相信了。”
    叶开也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我本不愿将这件事告诉你,可是现在我却说了出来。”
    他并没有去看郭定。郭定也不再看他。
    他们竟仿佛在尽量避免接触到对方的目光。
    他们都不是那种喜欢将自己情感流露出来,让别人知道的人。
    难道他们都生怕自己的情感一时激动,会流下泪来?
    但友情这件事,本就不是用眼睛看的。他们虽然不去看,友情却已在他们心里撒下了种子生出了根。
    这的确是件很奇妙的事。
    一个人往往会在最奇怪的时候,最奇怪的地方,和一个最想不到的人交成朋友,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感是怎么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定忽然道:“上官小仙虽然找不到,但东海玉箫却一定可以找得到。”
    叶开在听着。
    郭定道:“他是个喜欢享受的人,这城里的好地方却不多。”
    叶开道:“最好的地方本来是冷香园,但现在却已只冷不香了。”
    郭定道:“但他还是很可能会住在那里,据说他无论到哪里,都一向有很多随从的人。”
    叶开笑道:“就算他在那里又如何?”
    郭定道:“他在那里,丁姑娘也就在那里。”
    叶开道:“你要我去救她?”
    郭定道:“你不去?”
    叶开苦笑道:“我现在的心更乱,更没有把握胜他。”
    郭定道:“我难道不是人?”
    叶开霍然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
    郭定道:“我难道不能跟你一起去?”
    叶开道:“可是……可是丁灵琳还在他手里。”
    郭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投鼠忌器,怕他用丁姑娘来对付你,怕他伤害了丁姑娘。”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但你却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郭定道:“他一定以为你现在正急着找上官小仙,一定想不到你会去找他的,所以他就一定不会有警戒。”
    叶开道:“不错。”
    郭定道:“何况,他更不会想到我们已成了朋友。”
    朋友!
    这是多么温暖,多么美丽的两个字。
    这两个字竟真的从这个骄傲冷酷的年轻人嘴里说了出来。
    叶开还能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
    他什么都不再说,他已站了起来;忽然用力握住了郭定的肩。
    “我们走。”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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