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鹰飞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5章惺惺相惜
    叶开静静的坐在那里,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叙的表情,仿佛是怜悯,又仿佛突然觉得很寂寞。
    杀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窗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是上官小仙的笑声。
    “好快的刀。”
    笑声还在窗外,她的人却已从门外掠进来,轻盈得就像是只轻盈的燕子。
    叶开还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现在她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叶开都已不会觉得惊异。
    上官小仙拍着手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刀。”
    叶开突然冷笑,道:“你还想再看看。”
    上官小仙道:“我不想,我也知道你不会杀我的,用这种刀来杀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小李探花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她娇笑着,又道:“何况,你本该感激我才是,若不是我昨天叫华子清留下那两包药,你今天也未必能杀了他的。”
    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我也很感激你,你总算已为我杀了一个人了。”
    这句话就像是条鞭子,一鞭子抽在叶开脸上。
    明知要被人利用,还是被人利用了,这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
    叶开冷冷道:“我既已杀了一个人,就还能杀第二个。”
    上官小仙道:“我相信。”
    叶开道:“所以你最好赶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又要赶我走。”
    叶开道:“是!”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我长得难道比那女道士难看?我难道就不能像她一样的侍候你?”
    床头的几上,已摆着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这当然也是崔玉真替他准备的。
    可是她的人呢?
    丁灵琳的人呢?
    叶开拿起了衣服,他已没法子再躺下去。
    上官小仙道:“你要走了?到哪里去?”
    叶开不开口。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要去找那女道士?”
    叶开还是不开口。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若是去找她,我劝你不如躺下去养养神,因为你一定找不到她的。”
    叶开想开口,又闭住。
    他已很了解上官小仙,她若不想说的事,没有人能问得出来,她若想说,就根本不必问。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去找丁灵琳,还不如在这里陪我谈谈心,因为你就算找到了他,也只有觉得更难受。”
    叶开不听。
    上官小仙道:“也许你现在还能找到一个人。”
    叶开已在穿靴。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唯一可以找到的人就是韩贞,而且一找就可以找到,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
    叶开不问。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已躺在棺材里,连动都不会动了。”
    叶开霍然站起来,目光火炬般瞪着她。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明知道他不是我杀的,瞪着我干什么?你若想替他报仇就该先找出他的仇人来。”
    她淡淡的接着道:“可是我劝你不要去,你现在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躺下去好好睡一觉。”
    叶开没有听她说完这句话,人已冲了出去。
    棺已盖,却还没有上钉;薄薄的棺材,短短的人生。
    韩贞的脸,看来仿佛还在沉睡,他本是在沉睡中死的。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救了,只好先买口棺材,暂时将他收殓,但我们却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希望他还有亲戚朋友来收他的尸。”
    这客栈的掌柜,倒不是个刻薄的人。
    棺材虽薄,至少总比草席强。
    “谢谢你。”
    叶开真的很感激,但却更内疚,悔恨。若不是为了他,韩贞就不会受伤。若不是他的疏忽大意,韩贞的伤本可治好的。可是现在韩贞已死了,他却还活着。
    “他怎么死的?”
    “是被一柄剑钉死在床上的。”
    “剑呢?”
    “剑还在。”
    剑在灯下闪着光。
    是一柄形式很古雅的长剑,精钢百炼,非常锋利,剑背上带着松纹。
    血迹已洗去,用黄布包着。
    “我们店里的两个伙计,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柄剑拔出来。”
    掌柜的在讨好,邀功。
    他虽然并不是刻薄的人,但有希望能得到点好处,得到些补偿时,他也不想错过。
    叶开却好像听不懂这意思。
    他心里在思索着别的事:“这一剑莫非是从窗外掷人,刺人了韩贞的胸,再钉在床上的?”
    “这一掷之力实在不小。”
    掌柜的又道:“跟大爷你一起来住店的那位姑娘,前天晚上也回来过一次,她好像也病了,是被那位击败了南宫远的郭大侠抱回来的。”
    “他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他们只出现了一下子。”
    一个伙计补充着道:“那天晚上是我当值,我刚进了院子,就看见屋里有道光芒一闪,就像是闪电一样。”
    “等我赶过去时,大爷你的这位朋友已被钉死在床上。”
    “然后郭大侠就抱着那位姑娘回来了,郭大侠和南宫远比剑时,我也抽空去看了,所以我认得他。”
    “等我去报告了掌柜,再回去看时,郭大侠和那位姑娘又不见了。”
    叶开猜的不错。
    这一剑果然是从窗外掷进去的,所以这店伙才会看见那闪电般的剑光。
    等这凶手想取回他的凶器时,郭定已回来。
    他是乘崔玉真已将叶开带走后,郭定还没有带丁灵琳回来前,在那片刻间下手的。
    那时间并不长,也许他根本没时间来取回这柄剑,也许他急切间没将剑拔出来,两个伙计,费了很大的力,才将这柄剑拔出来的。
    “郭定又将丁灵琳带到哪里去了。”
    “他们为什么不在这里等?又没有去找他?”
    这些问题,叶开不愿去想。现在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绝不能让韩贞白死。
    他心里的歉疚悔恨,已经变为愤怒。
    “这柄剑你能不能让我带走。”
    “当然可以……”
    叶开说走就走。
    掌柜的急了:“大爷你难道不准备收你这位朋友的尸?”
    “我会来的,明后天我一定来。”
    叶开并不是不明白这掌柜的意思,只不过一个人囊空如洗,身无分文的时候,就只好装装傻了。
    阳光灿烂。
    十天来,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灿烂的阳光。
    街上的积雪已溶,泥泞满路。
    但街上的人却还是很多,大家都想乘这难得的好天气,出去走走。
    “八方镖局”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看来,气派更不凡。
    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老人,正在门前打扫着积雪和泥泞。
    叶开大步走了过去。
    他只要走得稍微快些,胸口的伤就会发疼,但他却还是走得很快。肉体上的痛苦,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正有两个人从前面的大厅里走出来。
    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着很华丽,相貌很威武,手里捏着双铁胆,“叮叮当当”的响。
    另一个年纪较轻,却留着很整齐的小胡子,白生生的脸,干干净净的手。
    叶开迎过去。
    他心情好的时候,本是个很有礼貌,很客气的人,可是他现在心情并不好。
    他连抱拳都没有抱拳,就问道:“这里的总镖头是谁?”
    捏着铁胆的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沉着脸道:“这里的总镖头就是我。”
    对一个如此无礼的人,他当然也不会太客气。
    “铁胆镇八方”戴高岗,并不是好惹的人。
    “你又是什么人?来找谁的?”
    叶开道:“我就是来找你的。”
    戴高岗道:“有何见教?”
    叶开道:“有两件事。”
    戴高岗道:“你不妨先说一件。”
    叶开道:“我要来借五百两银子,三天之内就还给你。”
    戴高岗笑了,眼睛里全无笑意,冷冷的盯着叶开的胸膛:“你受了伤。”
    叶开的伤口又已崩裂,血渍已渗过衣裳。
    戴高岗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一次伤,就最好赶快从你来的那条路滚回去。”
    叶开凝视着他,徐徐道:“我久已听说‘铁胆镇八方’是个横行霸道的人,看来果然没有说错。”
    戴高岗冷笑。
    叶开道:“我向你借五百两银子,你可以不借,又何必再要我受一次伤?又何必要我滚回去?”
    戴高岗怒道:“我就要你滚。”
    他突然出手,抓叶开的衣襟,像是想将叶开一把抓起来,摔出去。
    他的手坚硬粗糙,青筋暴露,显然练过鹰爪力一类的功夫。
    叶开没有动。
    可是他这一抓,并没有抓住叶开的衣襟。
    他抓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的手已迎上去,两个人十指互勾,戴高岗冷笑着轻叱一声:“断!”
    他自恃鹰爪力已练到八九成火候,竟想将叶开五指折断。
    叶开的手指当然没有断。
    戴高岗忽然觉得对方手指上的力量竟远比他更强十倍。只要一用力,他的五根手指反而就要被折断。
    ──飞刀本是用指力发出的,若没有强劲的指力,怎么能发得出那无坚不摧的飞刀?
    戴高岗脸色变了,额上已冒出黄豆般的冷汗。
    可是叶开也并没有用力,只是冷冷的看着他,淡淡道:“你拗断过几个人的手指了。”
    戴高岗咬着牙,不敢开口。
    叶开道:“你下次要拗断别人的手指时,最好想想此时此刻。”
    他突然松开手,扭头就走。
    那一直背负着双手,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年轻人忽然道:“请留步。”
    叶开停下:“你有五百两银子借给我?”
    这年轻人笑了笑,反问道:“朋友尊姓?”
    叶开道:“叶。”
    年轻人道:“木叶的叶?”
    叶开点点头。
    年轻人凝视着他,道:“叶开?”
    叶开又点点头,道:“不错,开心的开。”
    戴高岗悚然动容,道:“阁下就是叶开?”
    叶开道:“正是。”
    戴高岗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阁下为何不早说?”
    叶开淡淡道:“我并不是来打秋风的,只不过是来借而已,而且只借三天。”
    戴高岗道:“五百两已够?”
    叶开道:“我只不过想买两口棺材。”
    戴高岗不敢再问,后面已有个机警的账房送来了五百两银票。
    “请收下。”
    叶开并不客气,韩贞的丧事固然要办,伊夜哭的尸体也要收殓。
    他并不是那种杀了人后就不管的人,他需要这笔钱。
    前倨后恭的戴高岗又在问:“阁下刚才是说有两件事的。”
    叶开道:“我还要打听一个人。”
    戴高岗道:“谁?”
    叶开道:“吕迪,‘白衣剑客’吕迪。”
    戴高岗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叶开道:“据说他已到了长安,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忽然笑了笑,道:“就在这里。”
    这年轻人态度很斯文,长得很秀气,身上果然穿着件雪白的长袍,目光闪动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高傲之意。
    叶开终于看清了他。
    “你就是吕迪?”
    “是!”
    叶开解开了左手提着的黄布包袱,取出了那柄剑,反手捏住剑尖,递了过去。
    “你认不认得这柄剑?”
    吕迪只看了一眼:“这是武当的松纹剑。”
    叶开道:“是不是只有武当弟子才能用这柄剑?”
    吕迪道:“是。”
    叶开道:“你是不是武当弟子?”
    吕迪道:“是!”
    叶开道:“这是不是你的剑?”
    吕迪道:“不是。”
    叶开道:“你的剑呢?”
    吕迪傲然道:“我近年已不用剑。”
    叶开道:“用手?”
    吕迪一直背着双手,冷冷道:“不错,有些人的手,也一样是利器。”
    叶开道:“可是你若要从窗外杀人,还是得用剑。”
    吕迪皱了皱眉,好像听不懂这句话。
    叶开道:“因为你的手不够长。”
    吕迪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吕迪道:“你是说,我用这柄剑杀了人?”
    叶开道:“你不承认?”
    吕迪道:“我杀了谁?”
    叶开道:“你杀人从不问对方的名字?”
    吕迪道:“现在我正在问。”
    叶开道:“他姓韩,叫韩贞。”
    “韩贞?”吕迪回过头问戴高岗:“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戴高岗点点头,道:“他是卫天鹏的智囊,别人都叫他锥子。”
    吕迪目中露出了轻蔑之色,转向叶开:“这锥子是你的什么人?”
    叶开道:“是我的朋友。”
    吕迪道:“你想替他复仇?”
    叶开道:“不错。”
    “你认为是我杀了他的?”
    叶开道:“是不是?”
    吕迪傲然道:“就算是我杀的又如何?这种人莫说只杀了一个,就算杀了十个八个,也不妨一起算在我账上。”
    叶开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吕迪道:“是个不怕别人来找我麻烦的人,等你的伤好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复仇。”
    叶开道:“那倒不必。”
    吕迪道:“不必?”
    叶开道:“不必等。”
    吕迪道:“你现在就想动手?”
    叶开道:“今天的天气不错,这地方也不错。”
    吕迪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刚才说要买两口棺材,一口就是给韩贞的?”
    叶开点点头。
    吕迪道:“还有一口呢?”
    叶开道:“给伊夜哭。”
    吕迪道:“赤魔手?”
    叶开道:“是的。”
    吕迪道:“他已死在你手下?”
    叶开道:“我杀人后绝不会忘了替人收尸。”
    吕迪道:“好,你若死了,这两口棺材我就替你买,你的棺材我也买。”
    叶开道:“用不着。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拿去喂狗。”
    吕迪突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好极了。”
    叶开道:“你若死了呢?”
    吕迪道:“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一块块割下来,供在韩贞的灵位前,吃一块肉下一口酒。”
    叶开也大笑,道:“好,好极了,男子汉要替朋友复仇,正当如此。”
    他忽然转过身,背朝着吕迪。
    因为他的伤口又已被他的大笑崩裂,又进出了血。、
    阳光灿烂。
    有很多人都喜欢在这种天气杀人,因为血干得快。
    他自己若被杀,血也干得快。
    吕迪站在太阳下,还是背负着双手。
    他对自己这双手的珍惜,就像是守财奴珍惜自己的财富一样,连看都不愿被人看见。
    叶开缓缓的走过去,第二次将剑递给他。
    “这是你的剑。”
    吕迪冷笑着接过来,突然挥手,长剑脱手飞出,“夺”的钉在五丈外的一棵树上。
    剑锋入木,几乎已没至剑柄。
    这一掷之力,已足够穿过任何人的身子,将人钉在床上。
    叶开的瞳孔收缩,冷笑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剑。”
    吕迪又背负起双手,傲然道:“我说过,我已不用剑。”
    叶开道:“我听说了。”
    吕迪道:“你杀人当然也不用剑。”
    叶开道:“从来不用。”
    吕迪盯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你的刀呢?”
    他当然知道叶开的刀。
    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不知道叶开的刀。
    叶开凝视着他,等了很久,才冷冷道:“刀在。”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雪亮的刀,刀锋薄而利,在太阳下闪动着足以夺人魂魄的寒光。
    若是在别人手上,这柄刀并不能算利刃,但此刻刀在叶开手上。
    叶开的手干燥而稳定,就如同远山之巅。
    吕迪的瞳孔也突然收缩,远在五丈外的戴高岗,却已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杀气。
    吕迪脱口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刀。”
    叶开笑了笑,突然挥刀。
    刀光一闪不见。
    这柄刀就似已突然消失在风中,突然无影无踪。
    就算眼睛最利的人,也只看见刀在远处闪了闪,就看不见了。
    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绝没有任何人能形容。
    吕迪已不禁悚然动容,失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淡淡道:“你既不用剑,我为何要用刀?”
    吕迪凝视着他,眼睛里已露出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忽然伸出手:“你看看我的手。”
    在别人看来,这并不能算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是纤长的,指甲剪得很短,永远保持得很干净,正配合一个有修养的年轻人。
    但叶开却已看出了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这只手看来竟似完全没有斑络血脉,光滑细密的皮肤,带着股金属般的光泽。
    这只手不像是骨骼血肉组成,看来就像是一种奇特的金属,不是黄金,却比黄金更贵重,不是钢铁,却比钢铁更坚硬。
    吕迪凝视着自己这只手,徐徐道:“你看清了,这不是手,这是杀人的利器。”
    叶开不能不承认。
    吕迪道:“你知道家叔?”
    他说的就是“温侯银戟”吕凤先。
    叶开当然知道。
    吕迪道:“这就是他昔日练的功夫,我的运气却比他好,因为我七岁时就开始练这种功夫。”
    吕凤先是成名后才开始练的,只练成了三根手指。
    吕迪道:“他练这种功夫,只因他一向不愿屈居人下。”
    兵器谱上排名,温侯银戟在天机神棒、龙凤双环、小李飞刀和嵩阳铁剑之下。
    吕迪道:“百晓生作兵器谱后,家叔苦练十年,再出江湖,要以这只手,和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些人争一日之短长。”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吕凤先败了,败在一个女人手下。
    一个美丽如仙子,却专引男人下地狱的女人──林仙儿。
    吕迪道:“家叔也说过,这已不是手,而是杀人的利器,已可列名在兵器谱上。”
    叶开一直在静静的听着,他知道吕迪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实的。
    他从不打断别人的实话。
    吕迪已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怎么能以一双空手,来对付这种杀人的利器?”
    叶开道:“我试试。”
    吕迪不再问,叶开也不再说。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
    阳光灿烂。
    可是这阳光灿烂的院子,现在却忽然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
    戴高岗忽然觉得很冷。
    他穿的衣服很温暖,阳光也很温暖,可是他忽然觉得百般寒意,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钻人了他衣领,钻人了他的心。
    刀已飞人云深处,剑已没人树里。
    这既不是刀寒,也不是剑气,但却比刀锋剑刃更冷,更逼人。
    戴高岗几乎已不愿再留在这院子里。可是他当然也舍不得走。
    无论谁都可以想像得到,这一战必将是近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必将永垂武林。
    能亲眼在旁边看着这一战,也是一个人一生中难得的际遇。
    无论谁都不愿错过这机会的。
    戴高岗只希望他们快些开始,快些结束。
    可是叶开并没有出手。
    吕迪也没有。
    连戴高岗这旁观者,都已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可怕压力,但他们却像是根本无动于衷。
    是不是因为这压力本就是他们自己发出来的,所以他们才感觉不到?
    抑或是因为他们本身已变成了一块钢,一块岩石,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压力能动摇他们?
    戴高岗看不出。
    他只能看得出,叶开的神态还是很镇定,很冷静,刚才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现在已完全平熄。
    他当然知道,在这种时候,愤怒和激动并不能致胜,却能致命。
    吕迪的傲气也已不见了,在这种绝不能有丝毫疏忽的生死决战中,骄傲也同样是种致命的错误。
    骄傲、愤怒、颓丧、忧虑、胆怯……都同样可以令人的判断错误。
    戴高岗也曾看见不少高手决战,这些错误,正是任何人都无法完全避免的。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这两个年轻人竟似连一点错误也没有。他们的心情,他们的神态,他们站着的姿势,都是绝对完美的。
    这一战究竟是谁能胜?
    戴高岗也看不出。他只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叶开已是当今武林中,最可怕的一个敌手。
    他已知道有人说过,现在若是重作兵器谱,叶开的刀,已可名列第一。
    可是他现在没有刀。
    虽然没有刀,却偏偏还是有种刀锋般的锐气,杀气。
    叶开能胜吗?戴高岗并不能确定。
    他也知道吕迪的手,已可算是天下武林中,最可怕的一双手。这双手已接近金刚不坏,已没有任何人能将这双手毁灭。
    吕迪是否能胜,戴高岗也不能确定。
    叶开看来实在太镇定,太有把握,除了刀之外,他一定还有种更可怕的武功,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议也想不到的武功。
    现在若有人来跟戴高岗打赌,他也可能会说叶开胜的。他认为叶开胜的机会,至少比吕迪多两成。
    可是他错了。
    因为他看不出叶开此刻的心情,也看不出叶开已看出的一些事。
    一些已足够令叶开胃里流出苦水来的事。
    自从吕迪的剑掷出后,叶开已对这个骄傲的年轻人起了种惺惺相惜的好感。
    可是他听过两句话:“仇敌和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
    这是阿飞对他说过的话。
    阿飞是在弱肉强食的原野中生长的,这正是原野上的法则,也是生死的法则。在这种生死一瞬的决战中,绝不能对敌人存友情,更不能有爱心。
    叶开明白这道理。他知道现在他致胜的因素,并不是“快”与“狠”,而是“稳”与“准”。
    因为吕迪很可能比他更快,更狠。
    因为现在他的胸膛,正如火焰燃烧般痛苦,他的伤口不但已进裂,竟已在溃烂。
    “妙手郎中”给他的,并不是灵丹,也不会造成奇迹。
    痛苦有时虽能令人清醒振奋,只可惜他的体力,已无法和他的精神配合。所以他一出手,就得制对方的死命,至少要有七成把握时,他才能出手。
    他所以必须等。等对方露出破绽,等对方已衰弱,崩溃,等对方给他机会。
    可是他已失望。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从吕迪身上找出一点破绽来。
    吕迪看来只不过是随随便便的站着,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都仿佛是空门。
    叶开无论要从什么地方下手,看来好像都很容易。
    可是他忽又想到了小李探花对他说过的话,昔年阿飞与吕凤先的那一战,只有李寻欢是在旁边亲眼看着的。
    那时的吕凤先,正如此刻的吕迪。
    “那时阿飞的剑,仿佛可以随便刺人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门太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的人都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至高至深的境界。”
    “我的飞刀出手,至少有九成把握。”
    “但那时我若是阿飞,我的飞刀就未必敢向吕凤先出手。”
    只要是李寻欢说过的话,叶开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现在吕迪的人是不是也已成了一片空灵?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这个人才真正是他平生未曾遇见的高手。
    他虽然并没有犯任何致命的错误,可是他却已失去一点最重要的致胜因素。
    他已失去了致胜的信心。
    吕迪冷冷的看着他,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冷酷,忽然又说出了三个字:“你输了。”
    “你输了。”
    叶开还未出手,吕迪就已说他输了。
    这三个字并不是多余的,却像是一柄剑,又刺伤了叶开的信心。
    叶开居然没有反驳。
    因为他忽然发现吕迪终于给了他一点机会,──一个人在开口说话时,精神和肌肉都会松弛。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现得越痛苦,吕迪就越不会放过他的。
    在这种生死决战中,若有法子能折磨自己的对手,无论谁都不会放过的。
    吕迪果然又冷冷的接着道:“你的体力已无法再支持下去,迟早一定会崩溃,所以你不必出手,我已知道你输了。”
    就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叶开已出手。
    这已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机会。
    吕迪刚说完了这句话,正是精神和肌肉最松弛的时候。
    他的身形虽然还是没有破绽,但叶开已有机会将破绽找出来。
    叶开没有用刀。
    可是他出手的速度,并不比他的刀慢。
    他的左手虚捏如豹爪、鹰爪,右手五指屈伸,谁也看不出他是要用拳子用掌?是要用鹰爪力?还是要用铁指功?
    他的出手变化错落,也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攻击的部位。
    他必需先引动吕迪的身法。只要一动,空门就可能变实,就一定会有破绽露出。
    吕迪果然动了,他露出的空门是在头顶。
    他露出的空门是在头顶,叶开双拳齐出,急攻他的头顶,这是致命的攻击。可是他自己的心却已沉了下去,因为他已发觉,自己这一招露出,前胸的空门也露了出来。
    胸膛正是他全身最脆弱的一环,因为他胸膛上本已有了伤口。
    无论谁知道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可能受人攻击时,心都会虚,手都会软了。
    叶开的攻势已远不及他平时之强,速度已远不如他平时快。
    他忽然发觉,这破绽本是吕迪故意露出来。
    吕迪先故意给他出手的机会,再故意露出个破绽,为的只不过是要他将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暴露。
    这正是个致命的陷阱,但是他竟已像鸽子般落了下去。他再想补救,已来不及了。
    吕迪的手,忽然已到了他的胸膛。
    这不是手,这本就是杀人的利器。
    戴高岗已悚然变色。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刚才看错了,他已看出这是无法闪避的致命攻击。
    谁知就在这时,叶开的身子忽然凭空掠起,就像是忽然被一阵风吹起来的。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姿态中飞身跃起,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叶开的轻功,竟已达到了“不可能”的境界。
    戴高岗忍不出失声大呼:“好轻功!”
    吕迪也不禁脱口赞道:“好轻功。”
    这两句话他们同时说出,这个字还没有说完,叶开已凭空跌下。
    吕迪的手,已打在他胯骨上。
    叶开使出那救命的一掌时,知道自己躲过了吕迪第一招,第二招竟是再也躲不过的了。
    他身子凌空翻起时,后半身的空门已大破。他只有这么样做,他的胸膛已绝对受不了吕迪那一击。
    可是胯骨上这一击也同样不好受。
    他只觉得吕迪的手,就像是一柄钢锥,锥人了他的骨缝里。
    他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地也是硬的。
    叶开从没有想到,这满是泥泞的土地,也是硬得像铁板一样。
    因为他跌下来时,最先着地的一部分,正是他的骨头已碎裂的那一部分。
    他几乎已疼得要晕了过去。
    他忽又警醒,因为他发现吕迪的手,又已到了他的胸膛。这一来他才是真正无法闪避的,也无法伸手去招架。
    他的手是手,吕迪的手却是杀人的利器。
    死是什么滋味?
    叶开还没有开始想,就听戴高岗大呼:“手下留情。”
    吕迪的手已停顿,冷冷道:“你不要我在这里杀他?”
    戴高岗叹了口气,道:“你何必一定要杀他?”
    吕迪道:“谁说我要杀他?”
    戴高岗道:“可是你……”
    吕迪冷笑道:“我若真的要杀他,凭你一句话就能拦得住?”
    戴高岗苦笑,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世上也许根本没有人能拦得住。
    吕迪道:“我若真的要杀他,他已死了十次。”
    这并不是大话。
    叶开看着这骄傲的年轻人,痛苦虽已令他的脸收缩,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反而变得出奇的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
    他为什么笑?
    被人击败,难道是件很有趣的事?
    吕迪已转过头,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
    叶开摇摇头。
    吕迪道:“因为你本已受了伤,否则以你轻功之高,纵然不能胜我,我也无法追上你。”
    叶开笑了,“你根本用不着追,因为我纵然不能胜你,也不会逃的。”
    吕迪又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的点了点头:“我相信。”
    他眼睛里也露出种和叶开同样的表情,接着道:“我相信你绝不是那种人,所以我更不能杀你,因为我还要等你的伤好了以后,再与我一决胜负。”
    叶开道:“你……”
    吕迪打断他的话,道:“就因为我相信你不会逃,所以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叶开道:“到了那一天,我还是败在你手下,你就要杀我了?”
    吕迪点点头:“到了那一天,你若胜了我,我也情愿死在你手下。”
    叶开叹了口气,道:“世事如棋,变化无常,你又怎知我们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吕迪道:“我知道。”
    突听墙外一人叹息着道:“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
    吕迪没有问,也没有追出来看看。
    他在听。
    墙外的人徐徐道:“今日你若真的想杀他,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了,他身上并不只一把刀。”
    吕迪的瞳孔突然收缩。
    就在他瞳孔收缩的一刹那间,他的人已蹿出墙外。
    截高岗没有跟出去,却赶过来,扶起了叶开,叹息着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会败。”
    叶开却在微笑:“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救我。”
    戴高岗苦笑道:“并不是我救你的,我也救不了你。”
    叶开道:“只要你有这意思,就已足够。”
    戴高岗勉强笑了笑,忽然站起来,大声吩咐:“套马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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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虎穴娇娃
    车厢很宽大,很舒服。
    这本是借给托运镖货的客商们,走远路时坐的。
    八方镖局不但信用极好,为客人们想得也很周到。
    叶开想不到戴高岗居然是个很周到的人。
    他先在车厢里垫起了很厚的棉被,又自己扶着叶开坐上车。
    “你的伤不轻,一定要赶快去找个好大夫。”
    他的周到和关心,已使得叶开不能不感激。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本不该这么样对我的,我对你的态度并不好。”
    戴高岗道:“无论谁在你当时那种心情下,态度都不会好的。”
    叶开叹道:“看来我不但低估了吕迪,也看错了你。”
    戴高岗也叹了口气,道:“他的确是我生平未见的高手,但却还是未必能比得上你。”
    叶开道:“我已败了。”
    戴高岗道:“可是他若真的要杀你,现在也已死在你手下。”
    叶开道:“你也相信这句话?”
    戴高岗点点头。
    叶开凝视着他,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在墙外说这句话的人是谁?”
    戴高岗摇摇头:“我正想问你,你一定知道他是谁的。”
    叶开道:“为什么?”
    戴高岗道:“我想他一定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哦?”
    戴高岗道:“因为他不但帮你说出了你不愿说的话,而且生怕吕迪再下毒手,所以故意将他引开。”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你想得的确很周到,却想错了。”
    戴高岗道:“这个人不是你的朋友?”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以为也是我的朋友。”
    戴高岗道:“现在呢?”
    叶开道:“现在我只希望以前永远没有见过他,以后也永远不要见到他。”
    戴高岗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叶开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要带我去找的大夫是谁?”
    戴高岗道:“那个大夫也是个很古怪的人,医道却很高。”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我昨天也认得了一个人很古怪,医道很高明的郎中。”
    戴高岗也笑了,道:“医道高明的大夫,脾气好像都有点古怪的,就正如真正的武林高手,脾气也都有点古怪一样。”
    叶开微笑着,道:“你的脾气并不古怪。”
    戴高岗道:“我怎么能算武功高手?”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近年来‘八方镖局’保的镖,从来也没有出过一次岔子。”
    戴高岗笑道:“那只不过因为我这两年来的运气不错,而且有很多好朋友照顾。”
    叶开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好朋友。”
    戴高岗还想再说什么,但叶开却已闭上了眼睛。
    他看来的确很疲倦,他并不是铁打的。
    戴高岗又拉过条棉被,轻轻的盖在他身上,脸上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看他这种表情,就好像恨不得用这条棉被蒙起叶开的头,活活的闷死这个人。
    但他却只不过将棉被盖到叶开身上。
    叶开似已睡着。
    现在就算真的有人要用棉被闷死他,他既不会知道,更不能反抗。
    所以他真的睡着了。
    日正当中,正午。
    马车还在继续前走,旅程仿佛还有很长。
    “你一定要赶快找个好大夫……”
    可是戴高岗要找的这好大夫,却未免住得太远了些。
    他看着沉睡中的叶开,嘴里正在咀嚼着一条鸡腿。
    他早已有准备,准备要走很长的路,所以连午饭都准备在车上。
    他本就是个很周到的人。
    但却只有一个人吃的午饭,只有一条鸡腿,一块牛肉,一张饼,一瓶酒。
    他竟似早已算准了叶开要睡着,因为临上车之前,他给叶开喝了一碗保养元气的参汤。
    牛肉卤得不错,鸡腿的滋味也很好,虽然比不上他平时吃的午饭,可是在执行任务时,一切事都不能不将就些的。
    他虽然是个很讲究饮食的人,现在也已觉得很满意了。
    何况,现在他的任务眼看着就已将完成,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可以将叶开交出去,他还来得及赶回去享受一顿丰富的晚餐。
    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他忽然也觉得很疲倦。
    他本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可是现在能乘机小睡半个时辰也不错,精神养足了,晚餐后还可以安排一两个有趣的节目。
    车子在摇动,就像是摇篮一样。
    他闭上了眼睛,心里已开始在计划着晚上应该去找谁?是那个最会撒娇的小妖精?还是那个功夫特别好的老妖精?
    这些节目都是很费钱的,但他却已有两年不必再为金钱烦恼。
    “也许应该把两个都找来,比较比较。”
    所以现在必需养足精神。
    他嘴角带着微笑,终于睡着。
    他好像只睡了一下子,可是他醒来的时候,叶开竟也不见了。
    车门还是关着的,马车还在继续前行。
    叶开的人却已无影无踪。
    戴高岗的脸色突然苍白,大声吩咐:“停车!”
    他冲下去,拉住了那个赶车的:“你有没有看见那姓叶的下车?”
    “没有。”
    “他的人呢?”
    赶车的冷笑:“你跟他一起在车里,你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这赶车的显然不是他的属下,对他的态度并不尊敬。
    戴高岗忽然觉得胃部收缩,忍不住要将刚吃下去的鸡腿和牛肉全吐出来。
    赶车的一双眼睛却在盯着他,冷冷道:“你最好还是赶快上车,跟我一齐去交差。”
    戴高岗并没有想逃,他知道无论逃到什么地方去,都没有用的。
    马车开始往前走的时候,他就伏在车窗上,不停的呕吐。
    恐惧就像是臭鱼一样,总是会令人呕吐。
    马车转过一个山坳,前面一块很大的木牌,上面写着:“此山有虎,行人改路。”
    可是这辆车却没有改路,路却越来越窄,仅能容这辆车擦着山壁走过。
    再转过个山坳后,前面竟是一条街道。
    一条和城里一样非常热闹的街道,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街上有各式各样的人。
    你若仔细去想,就会发现这条街道和城里一条最热闹的街道,竟是完全一模一样的,连街道两旁的店铺,招牌都完全一样。
    到了这里,无论谁都会以为自己忽然又回到了长安城里。
    可是走过这条街,前面就又是一片荒山。
    现在马车的速度已缓了下来。街上的行人,神情仿佛都很悠闲,好像并没有特别注意这辆大车。
    因为他们认得这辆车,也认得这个赶车的人。
    若是个陌生的人,赶着车走入这条街道,无论他是谁,不出一刹那,他就会死在街头。
    这条街上当然不会有猛虎,却有个比猛虎更可怕的人。
    马车已驶入了一家客栈的院子。
    这家客栈的字号是“鸿宾”,也正和叶开在城里投宿的那一家,完全一模一样。
    一个肩上搭着抹布,手里提着水壶的伙计,已迎了上来:“戴总镖头是一人来的?”
    戴高岗勉强笑了笑,道:“只有一个人。”
    伙计脸上全无表情:“房间早已替总镖头准备好了,请随我来。”
    后面的跨院里,有七间很宽大的套房,也正和玉箫道人住的那个跨院一样。
    前面的客厅里,桌上已摆好了一壶酒,一个很精致的七色拼盘。
    一个人正背对着门,在自斟自饮。
    一个发髻堆云,满头珠翠,穿得非常华丽的绝代佳人。
    戴高岗垂着头走进来,垂着头站在她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没有回头,慢慢的端起酒杯,浅浅的啜了口酒,才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戴高岗道:“是。”
    “还有个人呢?”
    “走了。”戴高岗的声音已在发抖。
    这绝色丽人已缓缓的回过头,脸上带着种仙子般的微笑。
    上官小仙!
    她当然就是上官小仙。
    戴高岗看见了这仙子般美丽的女人,却远比看见了恶魔还恐惧。
    上官小仙看着他,柔声道:“你难道是在说,叶开已走了?”
    戴高岗点了点头,牙齿打战,似已连话都说不出。
    上官小仙道:“我要你替他准备的那碗参汤,他没有喝?”
    “他……他喝了。”
    上官小仙道:“然后呢?”
    戴高岗道:“然后我就扶他上了车。”
    虽然是严冬,但他却已满头大汗。
    上官小仙道:“在车上他睡着了没有?”
    戴高岗道:“睡着了。”
    上官小仙道:“他的伤势怎么样?”
    戴高岗道:“伤得不轻。”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我就不懂了,一个受了重伤,又睡着了的人,你怎么会放他走的。”
    戴高岗接着道:“我……我没有放他走。”
    上官小仙道:“我也知道是他自己要走的,可是你难道就不能留住他。”
    戴高岗的汗越擦越多:“他走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你跟他不是坐一辆车来的?”
    戴高刚道:“是。”
    上官小仙道:“这又奇怪了,你跟他坐在一辆车上,他走的时候,你怎么会不知道?”
    戴高岗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也睡着了。”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上官小仙忽然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我知道你一定也很累,最近你一直都忙得很。”
    戴高岗脸上已无人色:“我……我不累,一点也不累。”
    上官小仙柔声道:“你的应酬那么多,不但要应酬客人,还得要应酬那些大大小小的妖精,怎么会不累呢?”
    她轻轻叹息着,又道:“我想你已经应该好好的休息一阵子了,我就先让你休息二十年吧。”
    戴高岗失声道:“二……二十年?”
    上官小仙淡淡道:“二十年后,你一定又是条生龙活虎般的好汉了。”
    她手里拿着双镶银的象牙筷子,忽然向戴高岗咽喉点了过去。
    戴高岗没有闪避。他不敢闪避,也根本不能闪避。
    上官小仙的出手,这世上已很少有人能闪避得开。
    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有刀光一闪。
    “叮”的一声,上官小仙手里的象牙筷子已从中而断,刀光的劲力未绝,又飞了出去,“当”的一声,钉在墙上。
    一柄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飞刀钉在墙上,刀锋竟已完全钉了进去。
    一个人手扶着门,慢慢的走了进来。
    叶开!
    叶开居然还是来了。
    他的飞刀出手,杀人的时候少,救人的时候多。
    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血色,挣扎着走过来,拍了拍戴高岗的肩:“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现在我们的人情已结清。”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说的果然不错,你身上果然不止带着一把刀的。”
    叶开也笑了笑:“吕迪呢?”
    上官小仙道:“他怎么会追得上我?”她凝视着叶开,笑得更温柔:“除了你之外,世上还有什么男人能追得上我。”
    这是句很有趣的双关语,有趣极了。
    叶开却听不懂。
    ──装傻就是他拿手的本领之一。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目光四面打量着,长长叹了口气,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上官小仙道:“你喜欢这地方?”
    叶开道:“我若一直睡着,到现在才醒,一定以为还在城里,一定想不到金钱帮的,总舵会在这么样一个地方。”
    上官小仙叹道:“只可惜你好像是不肯好好睡一下的。”
    叶开淡淡道:“我的应酬并不多,认得的妖精也只有一个,所以我总是不太累。”
    上官小仙当然知道他说的妖精是谁,可是她装傻的本事也绝不比叶开差。
    她吃吃的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很累的,最近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总是在床上,床上的妖精,却不止一个,所以特地叫人替你准备了碗参汤,养养你的元气,谁知你居然不领情。”
    叶开道:“我已领过了情。”
    上官小仙眨着眼,道:“那碗参汤你真的喝了下去?”
    叶开道:“只可惜那碗参汤下的补药还不够,若要叫我真的睡一觉,最少也得用十来斤补药才行。”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只怪我,竟忘了你是魔教中大公主的大少爷。”
    叶开道:“所以你不能怪戴总镖头,我相信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睡着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知道。”
    叶开道:“我一上车,就发现了他为他自己一个人准备的酒菜。”
    上官小仙道:“你身上难道也总是带着能令人睡着的补药?”
    叶开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吐了点口水在他鸡腿上。”
    上官小仙又笑了:“你的口水里还有参汤?”
    叶开道:“所以那条鸡腿的滋味一定很不错。”
    戴高岗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被人塞了一嘴烂泥。
    上官小仙道:“你怎么知道这位戴总镖头是想带你来找我的?”
    叶开笑了笑,道:“口水里的一点参汤,就能让人睡着,那种参汤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做得出?”
    上官小仙道:“你既然已走了,为什么还要来?”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好像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这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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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柔情蜜意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伤势,若是留在长安城,很可能活不过今天。
    ──他正像是条被猎人们追逐的狐狸,长安城里却已有群鹰飞起。
    上官小仙嫣然道:“你总算还有点良心,总算还知道只有我是真正对你好的。”
    叶开道:“所以我根本就没有走,我一直都留在车里。”
    戴高岗道:“你没走?”
    叶开笑了笑,道:“那车子很舒服,座位也很宽大,位子下又是空的,像我这种不太胖的人,正好可以舒舒服服的躺在里面。”
    戴高岗咬着牙,道:“我只有一件事还不明白。”
    叶开道:“什么事?”
    戴高岗恨恨道:“你既然是准备要来的,为什么要耍这一手花样?”
    叶开淡淡道:“因为我不愿别人将我看成个笨蛋,我无论要到什么地方去,都得先弄清楚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总算已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叶开笑道:“我说过,这实在是个好地方,连我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叹息着,道:“幸好现在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用眼角瞟着戴高岗,道:“我总算已知道真正的笨蛋是谁了。”
    戴高岗道:“我……”
    他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这个字是开口音,他的嘴刚张开,突然发现银光一闪,已射人他嘴里。
    他只觉得嘴里甜甜的凉凉的,就好像吃了块冰糖一样。
    上官小仙微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吃,天下杀人的暗器,绝没有一样比我这冰糖银丝更甜,更好吃的了,你说是不是?”
    戴高岗没有回答。
    他的脸突然变成死黑色,咽喉已突然被塞住,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突然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的呼吸突然停顿。
    他死的时候,嘴里还是甜的。
    这冰糖银丝真甜,简直甜得要命,甜得能死人。
    上官小仙这人岂非也甜得很?
    上官小仙笑得还是那么甜,比冰糖还甜。
    叶开却没有笑,也笑不出。
    上官小仙道:“你不高兴?”
    叶开闭着嘴。
    上官小仙道:“他救过你,你也救过他,你们的账岂非已结清?我杀了他,跟你岂非也没有关系。”
    叶开忍不住道:“你至少不必在我面前杀他的。”
    上官小仙道:“我一定要在你面前杀他。”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要你明白两件事。”
    叶开在听。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要一个笨蛋变得不比别人笨,只有一个法子。”
    她微笑着,看着地上的戴高岗:“现在他岂非已不比别人笨了。”
    死人就是死人,死人都是一样的,既没有特别聪明的死人,也没有特别笨的死人。
    上官小仙慢慢的接着道:“我还要你明白,我若要杀一个人,他就已死定了,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连你也不能。”
    叶开又闭上了嘴。
    上官小仙看着他,忽又嫣然一笑,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杀你,也不会拿冰糖银丝给你吃的,你又何必闭着嘴?”
    这倒不是假话。她若真的想杀叶开,机会实在多得很。
    叶开却在冷笑,他显然并不领情。
    上官小仙微笑着,又道:“其实你有时也笨得很,你为什么不用你的刀去对付吕迪?”
    叶开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我想证明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想知道韩贞究竟是不是死在他剑下的。”
    上官小仙叹道:“你若也死在他手下,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叶开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本来的确低估了他。”
    上官小仙道:“他的武功比你想像中还高?”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已知道韩贞不是死在他剑下的?”
    叶开又点点头,道:“他若真的杀了韩贞,就一定也会杀我。”
    上官小仙道:“他若真杀你时,你怎么办?”
    叶开淡淡道:“你自己说过的,我身上带的不止一把刀。”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我也说过,幸好他并没有真的想杀你。”
    叶开冷冷道:“对你说来,这并不好。”
    上官小仙道:“有什么不好?”
    叶开道:“韩贞既不是他杀,就一定是你杀的,你杀了韩贞,再嫁祸给他,为的就是想要我去跟他拼命。”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谁也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的表情,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你真的认为一定是我杀了韩贞?”
    叶开也在盯着她,道:“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他。”
    叶开冷笑。
    上官小仙道:“你不信?”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的,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可是假如我能证明我没有杀他,你怎么样?”
    叶开道:“你能证明?怎么证明?”
    上官小仙道:“我当然有法子。”
    叶开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法子,你甚至有法子可以证明韩贞是我杀的了。”
    上官小仙道:“我有证据。”
    叶开道:“我也知道你有证据,你随时都可以制造出几百个证据来。”
    上官小仙道:“我只有一个证据,我拿出这个证据来,你若还是不相信我,我就情愿让你杀了我,替韩贞复仇。”
    她说得太肯定,太有把握。
    叶开几乎已被她打动了,但立刻又警告自己,绝不能相信:“无论你拿出什么证据来,我都绝不会相信。”
    上官小仙道:“你若万一相信了呢?”
    叶开道:“你若真的能使我相信你没有杀韩贞,我就……”
    上官小仙道:“你就怎么样?”
    叶开道:“随便你怎么样?”
    上官小仙叹息着,道:“你知道我绝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既不想杀你,也不想伤你的心,我只不过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一件既不会害到别人,也不会害到你自己的事。”
    叶开道:“好,我答应。”
    他绝不相信上官小仙能拿得出那种证据来,世上几乎已没有任何一件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相信上官小仙的话。
    可是他想错了。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证明上官小仙并没有杀韩贞的。
    这个人是谁呢?
    这个人就是韩贞自己。
    韩贞并没有死,他居然又活生生的出现在叶开眼前。
    上官小仙招了招手,他就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坛酒,微笑着走到叶开面前,道:“酒我总算已替你找到了,若是还不够,我还可以替你去拿。”
    叶开怔住。
    这次他的确是真的怔住。
    上官小仙笑道:“这个人是不是韩贞?”
    当然是。
    叶开看得出这个人的鼻子上,还留着被他一拳打过的伤痕。
    上官小仙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当然还活着。
    上官小仙道:“韩贞既然还活着,我就没有杀韩贞。”
    这道理也正如一加一等于二同样简单,同样正确。
    上官小仙轻轻吐出口气,悠然笑道:“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没有杀他了吧。”
    叶开没有说话。
    他现在当然已明白,死的那个人,并不是韩贞。
    上官小仙道:“你认得韩贞,我若将一个人易容改扮成他的样子,绝对瞒不过你的。”
    世上并没有那么精妙的易容术。
    一个人若真的能改扮成另外一个人,连他自己的亲人朋友都能瞒过,那就没有易容术了。
    那就已经是神话,奇迹,而且是很荒谬的神话,绝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上官小仙道:“但是那天晚上你见到那个‘韩贞’时,他的脸已被打毁了,所以才瞒过了你。”
    叶开只有苦笑,苦笑着道:“看来金钱帮的人才,果然不少。”
    上官小仙笑道:“的确不少。”
    叶开道:“你先将一个人易容改扮成韩贞,再打毁他的脸,叫他来骗我?”
    上官小仙道:“是韩贞自己动手打的,他的拳头也很硬,至少比我硬。”
    叶开叹道:“但我却还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肯替你做这种事,挨了一顿毒打后,还替你去骗人。”
    上官小仙道:“你刚才从车厢里出来时,看见外面那些人没有?”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点了头,道:“只要我随便吩咐一声,无论什么事,他们都肯去为我做的。”
    叶开道:“等他们的事做完了之后,你还是一样要杀了他们。”
    上官小仙淡淡道:“我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些人的性命,在我看来,根本就一文不值。”
    她凝视着叶开,灵活的眼睛里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轻轻的接着道:“可是我对你……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该知道。”
    叶开冷冷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要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为了要让叶开相信韩贞是死在吕迪剑下的,她不惜杀人。
    现在为了要让叶开相信她没有杀韩贞,她又不惜让韩贞再活着出现。
    为了让叶开相信韩贞是朋友,她已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可是现在她的一切心血,显然已白费了。
    现在叶开当然已知道,韩贞也是金钱帮中的人,她所做的一切,只不过要叶开答应她一件事。这件事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事?叶开连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上官小仙都能想得出来的。
    上官小仙还在凝视着他,慢慢道:“我只要你答应我,留在这里,等你的伤口结了疤之后再走。”
    叶开道:“就是这件事。”
    上官小仙道:“就是这件事。”
    叶开又怔住。
    她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别人的性命,在她眼中看来,根本一文不值。
    她花了那么多的心血,牺牲了那么多代价,为的只不过要叶开答应她这么样一件事。
    这件事非但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对叶开也只有好处。
    她算来算去,为的竟不是自己,而是叶开。
    叶开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他自己也无法了解的感情。
    ──我对别人虽然心狠手辣,可是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很明
    白。
    叶开一直不明白,就算明白也一直不能相信,不愿相信。
    可是现在他已不能不相信。
    上官小仙本可乘此机会,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来折磨他的。
    她看着叶开时,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情感,难道是真的?
    那至少有几分是真的。
    上官小仙悠悠的又说:“我本来有很多种法子可以把你留在这里的,但是我不愿勉强你,所以我才要你自己答应。”
    叶开终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就已答应。”
    后院里有个小小的厨房,厨房里传来了一阵阵粥香。
    上官小仙正在厨房里替他煮粥,是用人参炖的鸡粥:“我本来想在粥里加点人参的,可是我……”
    叶开忽然想起了崔玉真,想起了崔玉真为他炖的粥。
    她的确是个善良而可爱的女孩子,她的身世却又偏偏那么悲惨,遭遇偏偏又那么不幸。
    现在她更已不知道遭遇到什么事。
    还有丁灵琳。
    现在她是不是已恢复了神智?郭定是不是还在照顾着她?她的人在哪里?……
    她若知道自己一刀刺伤了叶开,她的痛苦一定比叶开的刀伤更深。
    这些事,本都是叶开不愿去想的,却又偏偏不能不去想。
    可是他想了又能怎么样?
    他已答应了上官小仙,他的伤势远比他想像中更严重。
    刚才他一直在提着一股劲,刚才一躺下来,他才知道,刚才能支持那么久,实在是奇迹。
    他不但伤口在痛,全身的筋骨都在痛,又痹又痛。
    上官小仙已捧着碗粥走进来,嫣然道:“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你尝尝看怎么样?”
    她居然也会下厨房?居然会炖粥?
    “过两天等你稍微好一点时,我再下厨房炒几样菜给你吃,我保证连鸿宾楼的大师傅,也没有我的手艺好。”
    粥的滋味果然不错,叶开也实在饿了。
    上官小仙又笑道:“这粥里也有补药,可不是那种吃了要人睡觉的补药,是真正的补药。”
    她已洗尽了脂粉,换上了套很朴素的青布衣裙,现在无论谁看见她,都绝不会相信她就是金钱帮的帮主,更不会相信她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女人。
    现在她就像是又变了一个人。
    她从一个白痴,变成了一个恶魔,现在又变得像是个温柔体贴百依百顺的妻子,节俭而能干的主妇。
    叶开看着她,现在连他都分不清真正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
    也许每个人都有两种面目的。
    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连叶开自己都不例外。只不过他总是能将邪恶的那一面控制得很好而已。
    他是不是也能让上官小仙将邪恶的那面锁起来呢?
    他没有把握。但他却已决心要试一试。
    上官小仙喂完了粥,正在看着叶开胯骨上的伤,轻轻叹息着,道:“你的伤势真不轻,看来吕迪那只手,简直就像是铁打的。”
    叶开苦笑道:“不像是铁打的,手上绝没有那么可怕的铁。”
    上官小仙叹息着,慢慢道:“我本来的确是想让你去找吕迪替韩贞复仇,我想要你替我杀了他。”
    叶开在听着。
    上官小仙道:“现在小李探花、飞剑客和荆无命虽然可能还活着,但却已绝不会再过问江湖中的事了。”
    这三个人已不算是真正活在红尘中的人,他们的行踪已进入了神话。
    上官小仙道:“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这世上真正能威胁到我的人,也只有三个人。”
    叶开忍不住问道:“哪三个?”
    上官小仙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叶开笑了笑,道:“你当然也把我算在里面了。”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
    叶开怔了怔,又忍不住问道:“我难道不能算是高手?”
    上官小仙嫣然道:“若论武功,你当然是绝对的高手,若论聪明机智,你也绝不比任何人差,你的飞刀,也是小李飞刀之后,世上最可怕的一种武器。”
    这是实话。
    叶开从不打断别人的实话,更不愿打断别人在称赞他的话。
    无论如何,被人称赞是件很愉快的事。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的心不够黑,手段也不够毒辣,你的飞刀出手,总是救人的时候多,杀人的时候少。”
    叶开笑了笑,道:“所以我不能威胁你。”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柔声道:“我认为你不能威胁我,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因为我们是朋友,我绝不会真的伤害你,我相信你也不忍伤害我。”
    她的眼睛温柔而真诚,无论谁在说话时,都不会有这么真诚的眼睛。
    叶开心里忽然又涌出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感情,立刻改变话题,道:“我既然不算,东海玉箫算不算其中一个?”
    上官小仙道:“不算。”
    叶开皱眉道:“他也不算?”
    上官小仙道:“三十年前,他已能列名在兵器谱中的前十名之内,现在又似已人了魔教,他的武功当然很可怕,但却不能威胁于我。”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已走了。而且他有弱点。”
    叶开道:“玉箫好色。”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所以我一点也不怕他,只要是好色的人,我就有法子对付。”
    这也是实话。
    她不但极美,极聪明,而且冷酷无情,这种女人恰巧正是好色之徒的克星。?
    你说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本就有很多法子去对付一个好色的老人。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极有智慧的老人,会被一个最愚昧的少女骗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叶开心里在叹息。
    他知道玉箫迟早总要死在上官小仙手上的,他同情的并不是玉箫,而是那些总不肯承认自己对少女失去吸引力的老人。
    “玉箫不能算,郭定呢?”
    上官小仙道:“郭定也不能算。”
    叶开不同意道:“据我所知,他的剑法之高,已不在昔年的嵩阳铁剑之下。”
    上官小仙道:“他的剑法很可能已在郭嵩阳之上,南宫远已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剑客,却连他十招都接不住。”
    叶开道:“那一战你看见了?”
    上官小仙道:“当世武林高手的决战,我只要能赶上,就绝不会错过的。”
    叶开微笑道:“有时你甚至会在墙外偷偷的看。”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他的出手威猛而沉着,变化也很快,几乎已可算是无懈可击,可是他的人也有弱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太多情。”
    叶开不能不承认,郭定的确是个多情的人。
    他的外表看来,虽然坚强而冷酷,其实却是个感情很丰富,很容易激动的人,有时甚至还有点多愁善感。
    上官小仙道:“多情的人,就难免脆弱,一个人的本身若是很脆弱,无论他的剑法多么坚强,都已不足惧。”
    叶开叹了口气。
    他想到了郭定,就想到了丁灵琳,丁灵琳不但多情,而且痴情。
    他不愿再想下去:“珍珠城主呢?”
    上官小仙道:“珍珠城主兄妹,的确可以算得上是奇人,他们的剑法之奇,也可称是天下第一。”
    叶开道:“联珠四百九十剑?”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这兄妹两人,各生具异像,一个右臂比左臂长七寸,一个左臂比右臂长七寸,一手使长剑,一手使短剑,而且本是孪生兄妹,心意相通,联手攻敌,两个人就像是一个人,剑法施展开来,一前一后好像变成了四个人。”
    叶开道:“据说他们的联珠四百九十剑,只要一发动,天下无人能破。”
    上官小仙道:“非但无人能破,而且世上也很少有人能接得住他们这四百九十剑。”
    叶开道:“他们算不算?”
    上官小仙道:“不算。”
    叶开很意外:“他们也不算?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们已死了。”
    叶开更意外:“几时死的?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淡淡道:“每个人都难免要一死,你又何必惊奇。”
    叶开道:“他们的人虽已死,可是他们的剑法并没有死。”
    上官小仙道:“他们的剑法纵然能留传,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那样一双奇特的兄妹—,来练他们那种奇特的剑法?”
    叶开又不禁叹息。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绝世的剑法,也都正如这联珠四百九十剑,仿佛昙花一现,就已成绝响。
    上官小仙道:“你若一直往这些名人上面去想,就永远不会说对的。”
    叶开道:“你说的那三个人,难道都不是名人?”
    上官小仙道:“至少不是这种名人。”
    叶开沉吟着,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傅红雪?”
    上官小仙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也可以算是你的兄弟,他的人很怪,刀法也很怪。”
    叶开道:“不是怪,是快,快得惊人。”
    上官小仙道:“我见过他出手。”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出手那一刀的快与准,已可和昔日的飞剑客前后辉映,可是──”
    叶开道:“可是他还不能算?”
    上官小仙道:“不能。”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根本已不愿再出江湖,他对人生都似已很厌倦,他只想做个与人无争的隐士,并不想做名扬天下的英雄,何况,他还有种可怕的恶疾,就像是他的附骨之疽。”
    这次上官小仙又没有说错。
    她对当世英雄的武功来历,性格脾气,竟全都了如指掌。
    她不但分析得很清楚,而且判断极正确。
    最可怕的是,无论谁只要有丝毫弱点,都绝对瞒不过她的。
    叶开当然觉得她又变了,又已从一个贤慧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对天下大事都了如指掌的纵横家,变成了一个决胜于千里外的兵法家。
    她甚至已变得有点像是在青梅园中,煮酒论英雄的曹操。
    这变化实在太大。
    叶开本来已觉得很疲倦,听了她这番话,精神却似突然振奋起来。
    他忍不住再问:“你说的那三个人,究竟是谁?”
    “我说的这三个人,才真正是世上最可怕的人,因为他们几乎已没有弱点。”
    上官小仙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接着道:“第一个人姓墨,叫墨五星。”
    叶开道:“墨五星?”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叶开道:“他也是青城墨家的人?”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他才真正是那些青城死士的主人,墨白也只不过是他的奴才而已。”
    墨白也已可算是个很可怕的人,但却只不过是这人的奴才。
    “你杀了我,我的主人一定会要你死得更惨的……”
    想到了墨白临死前的诅咒,想起了他那种凄厉的表情,连叶开心里都不禁觉得有点发冷。
    “这墨五星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的武功究竟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我说不出。”
    叶开道:“你也说不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就因为我也说不出,所以才可怕。”
    她接着又道:“别的姑且不说,他手下至少有五百人,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就凭这一点,你已可想像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人了。”
    想到那些死士们从容就死时的悲壮惨烈,叶开又不禁毛骨悚然。
    上官小仙道:“我说的第二个人,你已跟他交过手。”
    叶开道:“吕迪?”
    上官小仙道:“不错,吕迪,你也许一直都低估了他。”
    叶开苦笑道:“至少我现在已不能再低估他,我已几乎死在他手下。”
    上官小仙道:“但你却还是不会知道,他真正可怕的地方在哪里。”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的武功你已见过,你觉得怎么样?”
    叶开道:“他防守时无懈可击,攻击时一发如雷霆,而且,出手机变巧诈,竟能先布好圈套,引人上钩。”
    上官小仙道:“但你的飞刀若出手,他还是未必能闪避得开。”
    叶开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对他的飞刀,他自己从来不愿评论。
    上官小仙道:“这人最可怕之处,一共有十六个字,你只说出了四个。”
    叶开道:“哪四个?”
    上官小仙道:“机变巧诈。”
    叶开道:“还有十二个是什么字?”
    上官小仙道:“深沉冷酷,机变巧诈,心如豺狼,貌似君子。”
    叶开笑道:“他还是个年轻人,这十六个字,说得也许过分了些。”
    上官小仙忽然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能击败你?”
    叶开摇摇头。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说。
    上官小仙却替他说了出来:“他能胜你,只因为你的飞刀未出手。”
    她又问:“但你知不知道,你的飞刀为什么会没有出手?”
    这次叶开想说话,上官小仙却不让他说出来,就已抢着道:“因为他自己先将剑掷了出去,你当然不能再用刀。”
    叶开道:“难道他先就已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根本不用剑的。”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可是他自己也再三声明,他的手也是杀人的利器。”
    上官小仙道:“那只因为他已算准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越是这样说,你越不会再使出飞刀来的,所以乐得故作大方。”
    叶开苦笑。
    上官小仙道:“你可知道最后他为什么不杀你?”
    叶开道:“因为……”
    上官小仙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真的要下杀手,你的飞刀也可能出手的,他当然也知道你身上带的不止一把刀。”
    叶开道:“可是,他最后又和我再度邀战……”
    上官小仙道:“他这次已对你手下留情,下次纵然再战,你能对他下杀手?”她笑了笑,又道:“何况,经过这一战之后,你已觉得他是个英雄,已对他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以后他纵然还要逼你出手,你也会尽量避免的。”
    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不但击败了你,不但交了你这么样一个有用的朋友,还博得了必将传扬天下的侠义名声。”
    她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我才说他,深沉冷酷,机变巧诈,心如豺狼,貌似君子。这十六个字,一点也没有错。”
    叶开只有苦笑。
    上官小仙道:“他不但有权术,有城府,还有阴谋,有野心。”
    叶开道:“所以你才希望我能替你杀了他。”
    上官小仙承认:“这个人活在世上,对我的确是种威胁。”
    叶开道:“你也没法子对付他。”
    上官小仙叹道:“至少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出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他比墨五星更可怕?”
    。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但是最可怕的,却还是第三个人。”
    叶开道:“第三个人又是谁?”
    上官小仙道:“韩贞。”
    叶开怔住。
    上官小仙道:“你想不到是他?”
    叶开又在苦笑:“他的确是很阴沉,很有机谋的人,可是……”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却不相信他会比墨五星和吕迪更可怕。”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认为他的武功太差?”
    叶开也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把握能击败他?”
    叶开道:“我……”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把握,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武功是不是真的比你差,世上也许还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武功究竟怎么样。”
    叶开道:“你也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知道。”
    叶开沉吟着,道:“你认为他并不是真的对你忠心?”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把握。”
    叶开道:“但你却一直将他留在身边。”
    上官小仙道:“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他对我做过一点不忠的事,我根本就抓不到他一点错。”
    叶开道:“也许他根本就对你很忠实,也许你对他的疑心根本就错了,女人的疑心病本就比较大。”
    上官小仙道:“但女人却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有第三只眼睛一样,往往能看出一些男人看不出的事。”
    叶开道:“你看出了什么?”
    上官小仙道:“我早已感觉到,在我最亲信的几个助手中,有一个是奸细,只要我一不小心,就可能毁在他手里。”
    叶开道:“你怀疑这个人就是韩贞。”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的嫌疑最大,我甚至怀疑他是魔教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但你却没有证据。”
    上官小仙叹道:“连一点证据都没有。”
    叶开道:“所以真正的奸细也很可能不是他,是别人。”
    上官小仙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把握,所以我一直不能对他下手,他的确帮我做过很多事,的确是个好帮手,我若不明不白的除去了他,不但别人看见要寒心,我自己也觉得可惜。”
    叶开淡淡道:“看来这‘金钱帮’的帮主,并不是容易当的。”
    上官小仙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又吃力,又危险的事?”
    上官小仙目光凝视远方,过了很久,才徐徐道:“因为我是上官小仙,是上官金虹的女儿。”
    叶开道:“所以你只有等着那个奸细先对你下手?”
    上官小仙点点头,长叹道:“我只有等着他先出手。”
    叶开道:“他的出手一击,很可能毁了你。”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叶开道:“所以你想安心的睡一晚上,却不容易。”
    上官小仙的目光已自远方收回,正凝视着他,缓缓道:“这些年来,我只有在你陪着我的那几个晚上才能安心的睡着。”
    叶开避开了她的目光,冷冷道:“那是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
    上官小仙握住了他的手,道:“现在也一样,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人都不怕了。”
    叶开道:“你不怕我……”
    上官小仙道:“我不怕你,我信任你,我这一辈子,真正信任的只有你一个人。”她的声音温柔如春风,慢慢的接着道:“只要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就算有十个吕迪,十个韩贞一起来对付我,我也有把握能将他们打回去,只要我们在一起,这天下就是我们的。”
    叶开没有再开口,连眼睛都已合起。他居然睡着了。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的放下他的手,轻轻的走了出去;她看着叶开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自信,好像已知道这个人是属于她的,看来她竟似已有非常的把握。
    韩贞低着头,垂着手,肃立在院子里,他等了很久,因为上官小仙要他在这里等。
    上官小仙就算要他站在热锅上等,他也绝不会移动半步,他的服从和忠心,令人不能不感动。
    上官小仙正走下石阶,看着他,眼睛里也不禁露出满意之色。
    无论多挑剔的人,有了这么样一个帮手,都已该心满意足。
    上官小仙道:“我要你找的人,你已找齐了?”
    韩贞点点头,道:“都已找齐了,都在外面等着。”
    上官小仙道:“叫他们进来。”
    韩贞拍了拍手,外面竞有十来个人走了进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货郎,有小贩,有三姑六婆,也有市井好汉,他们的装束打扮虽不同,其实却是同一种人。
    金钱帮门下,只有一种人──绝对忠心,绝对服从的人。
    上官小仙说的话,就是命令。这次她的命令很简单:“到长安城去,传播叶开的死讯,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只不过一定要令人相信叶开已死了,只要还有一个人认为叶开是活着的,你们就得死。”
    她的命令虽简短,却有效。看着这些人走出去,她眼睛里又不禁露出了满意之色。叫这些人去传播谣言,就等于要蜜蜂去传播花粉一样容易。她知道她这次的计划也一定同样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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