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鹰飞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1章鸿宾客栈
    叶开真的走了。
    上官小仙居然没有留他,只不过挽住他的手,一直送他到街头。
    无论谁看到他们,都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珠联璧合,很理想的一对。但他们究竟是情人?是朋友?还是冤家对头?这只怕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上官小仙很沉默,显得心事重重。叶开这一走,是不是还可能回到她身边来?他们还有没有相聚的时候?
    未来的事,又有谁能知道?谁敢预测?
    叶开忽然道:“我想了很久,却还是想不出牒儿布和布达拉天王会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幽幽的一笑,道:“既然想不出,又何必去想?”
    叶开道:“我不能不想。”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去想一些他本不该想的事。”
    叶开不敢回答这句话,也不能回答。
    他只有沉默,沉默了很久,却又忍不住道:“我想,牒儿布天王一定是个很有智谋的人,布达拉天王一定很孤高骄傲。”
    上官小仙点点头:“魔教中取的名字,当然绝不会是没有道理的。”
    叶开道:“以你看,现在长安城里最有智慧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是你!”
    上官小仙接道:“只有智者,才有慧剑。”
    ──只有你的慧剑,才能斩断我要缠住你的情丝。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叶开当然能了解。
    他在苦笑:“大智若愚,真正的聪明人,看起来也许像个呆子。”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长安城里,看来像呆子的人倒不少,真正的呆子也不少。”
    叶开道:“你认为最孤高骄傲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你!”
    叶开苦笑道:“又是我。”
    上官小仙淡淡道:“只有最骄傲的人,才会拒绝别人的真情好意。”
    她说的“别人”当然就是她自己。
    ──难道她对叶开真的是一番真情?
    叶开转过头,遥视着远方的一朵白云,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白云般悠闲自在,无拘无束?
    每个人心里岂非都有把锁链?
    上官小仙忽然又问道:“除了你之外,也许还有一两个人。”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吕迪、郭定。”
    叶开道:“他们当然都绝不是魔教中的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出身好,家世好,所以就不会入魔教?”
    叶开道:“我只不过觉得他们都没有魔教门下的那种邪气。”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么样,牒儿布和布达拉都已在长安城,也许就是你最想不到的两个人,因为他们的行踪一向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这才真正是魔教最邪的地方。”
    叶开叹了口气,也不禁露出忧虑之色。
    魔教门下,不到绝对必要时,是永远也不会露出形迹来的,往往要等到已死在他们手里时,才能看出他们的真面目。
    他们这次到长安来,真正要找的对象是谁?
    是上官小仙?还是叶开?
    叶开勉强笑道:“只要他们的确已到了长安城,我迟早总会找到他们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今天你还不能开始找。”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今天你一定要先到鸿宾客栈去喝喜酒。”她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针尖般的笑容:“因为你若不去,有很多人都会伤心的。”
    但叶开却没有到鸿宾客栈去,直到黄昏前,他还没有在鸿宾客栈出现过。
    大年初一,午后。
    今天上午时,天气居然很晴朗,蓝天白云,阳光照耀,大地已有了春色。
    郭定的气色看来也好得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句已说了几千几百年的话,多多少少总是有些道理的。
    丁灵琳正捧着碗参汤,在一口一口的喂着他。
    他们一直很少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人生岂非本就是这样子的?
    命运的安排,既然没有人能反抗,那么他们又何必?
    丁灵琳也打起了精神,露出了笑脸,看来就像是这冬天的阳光一样。
    郭定想多看她几眼,又不敢,只有垂着头看着她一双白生生的手,忽然道:“这人参是不是很贵?”
    丁灵琳点点头。
    郭定道:“我们能买得起?”
    丁灵琳道:“买不起。”
    郭定道:“那么你是……”
    丁灵琳突然一笑,道:“是我赊来的,因为我想今天一定有很多人会送礼来,长安城里,一定有很多人想来看我们,喝两杯我们的喜酒,这些人一定都不会是很小气的人。”
    郭定迟疑着,道:“我们的事,已经有很多人知道?”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叫掌柜的替我们准备了十二桌喜酒。”
    郭定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她,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道:“其实你本不必这么做的,我……”
    丁灵琳没有让他说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你只要打起精神来,赶快把伤养好,千万不要让我做寡妇。”
    郭定也笑了,笑得虽辛酸,却也带着几分甜蜜。
    不管怎么样,他却已下了决心,要好好照顾这个可爱的女人,照顾她一辈子。
    就凭这点决心,他已不会死。
    一个人自己心里求生的斗志,往往比任何药都有效。
    老掌柜的忽然在门外呼唤:“丁姑娘你已该出来打扮打扮了,我也已找人来替郭公子洗澡换衣裳。”
    丁灵琳拍了拍郭定的手,推门走出去,看着这善良的老人,忍不住轻轻叹息:“你真是个好人。”
    原来这世界上还是到处都有好人的。
    老掌柜微笑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只盼望今年大家都过得顺遂,大家都开心。”
    他是个好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愿望,可是他的愿望是不是能实现?
    丁灵琳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软,泪珠已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来。
    大家都开心,每个人都开心,可是叶开……
    她振作精神,勉强笑了笑,忽然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人送了礼来。”
    老掌柜笑道:“送礼的人可真不少,我已把送来的礼都记了账,丁姑娘是不是想去看看。”
    丁灵琳很想去看看。
    她已想到一定会有很多奇怪的人,送一些奇怪的礼物来。
    丁灵琳想到了很多事,却还是没有想到第一个送礼来的人,竟是“飞狐”杨天。
    账簿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杨天:礼品四包,珠花一对,碧玉镯一双,赤金头面全套,纯金古钱四十枚,共重四百两。
    纯金古钱,这意思显然是说,他的礼是代表金钱帮送的,也就是代表上官小仙送的。
    丁灵琳握紧双拳,心里不禁在冷笑。她希望上官小仙晚上来喝喜酒。
    吕迪居然也送了礼来,是和八方镖局的杜同一起送来的,除了礼品四包外,还有“极品伤药一瓶”。
    丁灵琳又不禁冷笑。
    她已决心不用这瓶药,不管吕迪是不是真的好意,她都不能冒这种险。
    还有些人的名字,丁灵琳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太清了,这些人好像都是丁家的世交旧友。
    丁家本就是武林的世家,故旧满天下,其中当然也有很多人到了长安。
    可是丁家的人呢?这个也曾在武林中显赫一时的家族,如今已变成什么样子?
    丁灵琳连想都不敢想。
    她继续看下去,又看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崔玉真。
    她居然还没有死。
    这些日子来,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她是不是也已知道叶开的死讯?
    老掌柜在旁边微笑着,道:“我实在想不到丁姑娘在长安城里竟有这么多朋友,今天晚上,想必一定热闹得很。”
    他们的喜事看来确实已轰动了长安。
    丁灵琳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名人──那是不是因为叶开?
    她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无论如何,她今天绝不能去想叶开。至少今天……今天绝不想。
    她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心忽然沉了下去。
    “南宫浪,字画一卷。”
    她知道这名字,也知道这个人。
    每个世家大族中,都必定会有一两个特别凶狠恶毒的人。
    南宫浪就是“南宫世家”中最可怕的人。
    他是个声名狼藉的大盗,是南宫世家的不肖子弟,但他却也是南宫远的,嫡亲叔叔。
    南宫远已伤在郭定剑下,南宫浪忽然在这里出现,是为了什么?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看过这人送来的字画没有?”
    老掌柜摇摇头,道:“丁姑娘若是想看看,我现在就可以去拿出来。”
    丁灵琳当然也很想看看。
    画卷已展开,上面只画着两个人。
    一个人手握长剑,站在一对红烛前,剑上还在滴着血。
    他身上的衣着剑饰,都画得很生动,但一张脸却是空白的。
    这个人竟没有脸。
    另一个人已倒在他剑下,身上穿的,赫然竟是郭定的打扮。
    丁灵琳脸色已变了。
    南宫浪的意思已很明显,他是来替南宫远复仇的,他今天晚上就要郭定死在他的剑下,死在喜堂里的那对龙凤花烛前。
    郭定已受了重伤,已没有反抗之力。
    老掌柜的也已看出她的恐惧,急着要将这卷画收起来,竟听外面有人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问话的是个黄袍黑发的中年人,身上的长袍盖膝,黄得发亮,黄得像是金子,一张脸却是阴惨惨的,全无表情。
    就这么样一个人,看来已经很奇秘诡异,更奇怪的是,他身后还有三个人,装束神情居然也跟他完全一模一样。
    老掌柜心里虽然有点发毛,却不能不打起笑脸:“小号正是鸿宾。”
    黄衣人道:“郭定郭公子和丁灵琳丁姑娘的喜事,是不是就在这里?”
    “正是在这里。”
    老掌柜偷偷看了丁灵琳一眼,丁灵琳脸上也带着很惊奇的表情,显然也不认得这四个人。
    她既然没有反应,老掌柜只有搭讪着问道:“客官是来找郭公子的?”
    黄衣人道:“不是。”
    “是来送礼的?”
    “也不是。”
    老掌柜勉强赔笑,道:“不送礼也一样可以喝喜酒,四位就请后面坐,先请用茶。”
    黄衣人道:“我们不喝茶,也不是来喝喜酒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你们莫非想来看新娘子?”
    黄衣人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新娘子?”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你们假如要看,现在就可以看了。”
    黄衣人翻了翻白眼,道:“我们要来看的并不是新娘子。”
    丁灵琳道:“你们来看什么?”
    黄衣人道:“来看今天晚上有没有敢到这里来惹事生非的人。”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假如有呢?”
    黄衣人冷冷道:“不能有,也不会有。”
    丁灵琳道:“为什么?”
    黄衣人道:“因为我们已奉命来保护这里的安全,保护新人平平安安的进洞房。”
    丁灵琳道:“有你们在这里,就不会再有人来惹事生非?”
    黄衣人道:“若是有一个人敢来,长安城里今夜就要多一个死人。”
    丁灵琳道:“若有一百个人敢来,长安城里就要多一百个死人?”
    黄衣人道:“多一百另四个。”
    这句话已说得很明白,他们四人显然不是一百个人的敌手,可是来的人也休想活着回去。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而来的?”
    黄衣人已闭上嘴。
    丁灵琳道:“你们是不是金钱帮的人?”
    黄衣人一句话也不再说,板着脸,一个跟着一个,走进了摆喜酒的大厅。
    然后四个人就分成四个方向,动也不动的站在四个角落里。
    老掌柜的也不禁吐出口气,还没有开口,突然外面已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这次来的,竟是个鹑衣百结,披头散发的乞丐,还背着口破破烂烂的大麻袋。
    他当然不会是来送礼的,世上只有要钱要米的乞丐,从来也没有送礼的乞丐。
    老掌柜皱了皱眉,道:“你来得太早了,现在还没有到发赏的时候。”
    这乞丐却冷笑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讨赏的?”
    老掌柜怔了怔:“你不是?”
    乞丐冷冷道:“你就算把这客栈送给我,我也未必会要。”
    这乞丐的口气倒不小。
    老掌柜的苦笑道:“难道你也是来喝喜酒的?”
    “不是。”
    “你来干什么子”
    “来送礼。”
    像送礼的不送,不像送礼来的,反而送来了。
    老掌柜叹了口气:“礼物在哪里?”
    “就在这里。”
    乞丐将背上的破麻袋往柜台上一掷,十几颗晶莹圆润的珍珠,的溜溜从麻袋里滚了出来。
    老掌柜怔住。
    丁灵琳也吃了一惊。
    就只这十几颗珍珠,已价值不菲,她虽然生长在豪富之家,却也很少见到过。
    谁知麻袋里的东西还不止这些,一打开麻袋,满屋子都是珠光宝气,珍珠、玛瑙、猫儿眼、祖母绿、奇珍异宝,数也数不清,也不知有多少。
    老掌柜已张大了眼睛,连嘴都合不拢来,他连做梦都没看见过这么多珠宝。
    乞丐道:“这些都是送给丁姑娘添妆的,你好生收下。”
    老掌柜倒抽了口凉气,赔笑道:“大爷高姓?”
    乞丐冷冷道:“我不是大爷,我是个穷要饭的。”
    他身子一转,人已到了门外,身手之快,江湖中也不多见。
    丁灵琳想拦住他,已来不及了,再赶出去,街上人来人往,却已看不见那乞丐的影子。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送如此重的礼?
    老掌柜忽然道:“这里还有张拜帖。”
    鲜红的拜帖,上面写着:郭公子丁姑娘大喜:落款是:牒儿布、多尔甲、布达拉、班察巴那同贺。
    丁灵琳又怔住。
    老掌柜道:“丁姑娘也不认得他们四位?”
    丁灵琳苦笑道:“非但不认得,连这四个名字都没听过。”
    像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听过的人确实不多。
    老掌柜皱眉道:“姑娘若连他们的名字都未听过,他们怎么会送如此重的礼?”
    丁灵琳也想不通。
    老掌柜只好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人家送礼来,总是好意。”
    丁灵琳叹了口气,还没有开口,外面居然又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完全同样的一句话,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三个人。
    前两次来的人,已经是怪人,这次来的人却更奇怪。
    如此严寒天气,这个人身上居然只穿着件蓝衫,头上却戴顶形式奇古的高帽,蜡黄的脸,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看来仿佛大病初愈,却又偏偏一点都不怕冷。
    他本来拿着把雨伞,右手提着口箱子,雨伞很破旧,箱子却很好看,看来非革非木,虽不知用什么做的,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是口很值钱,也很特别的箱子,手把上甚至还镶着碧玉。
    他身上穿的虽单薄,气派却很大,两眼上翻,冷冷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郭的在办喜事?”
    老掌柜点点头,看着他手里的箱子,试探着问:“客官是来送礼的?”
    “不是。”
    “是来喝喜酒的?”
    “也不是。”
    老掌柜只有苦笑,连问都没法子再问下去了。
    丁灵琳却忽然问道:“你就是南宫浪?”
    蓝衣人冷笑,道:“南宫浪算什么东西。”
    丁灵琳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他的确不是个东西。”
    蓝衣人道:“我是东西。”
    丁灵琳又怔了怔,自己说自己是“东西”的人,她也从来没见过。
    蓝衣人板着脸,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我正想问。”
    蓝衣人道:“我是礼物。”
    丁灵琳道:“你姓李?”
    蓝衣人道:“不是姓李的李,是礼物。”
    丁灵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个人的确像是个怪物。
    怪物她倒见过,可是一个会说话,会走路的“怪物”,她简直连听都没听过。
    蓝衣人道:“你就是丁灵琳?”
    丁灵琳点点头。
    蓝衣人道:“今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
    丁灵琳又点点头。
    蓝衣人道:“所以有人送我来做贺礼,你懂不懂?”
    丁灵琳还是不懂,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有人把你当做礼物送给我?”
    蓝衣人叹个口气,道:“你总算懂了。”
    丁灵琳道:“我不懂。”
    蓝衣人皱眉道:“还不懂?”
    丁灵琳苦笑道:“我要你这么样一个礼物干什么?”
    蓝衣人道:“当然有用。”
    丁灵琳道:“有什么用?”
    蓝衣人道:“我能救人的命。”
    丁灵琳道:“救谁的命?”
    蓝衣人道:“救你老公郭定。”
    丁灵琳动容道:“你能救得了他?”
    蓝衣人冷冷道:“我若救不了他,天下就绝没有第二个人还能救得了他。”
    丁灵琳看着他奇异的装束,蜡黄的脸,看着他左手的雨伞,右手的箱子。
    她的脸忽然间兴奋而发红。
    蓝衣人沉着脸道:“我不是来给你看的,也不喜欢女人盯着我看。”
    丁灵琳道:“我知道。”
    蓝衣人道:“你知道?”
    丁灵琳眼睛里发着光,道:“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蓝衣人道:“我是谁?”
    丁灵琳道:“你姓葛,你就是‘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的葛病。”
    蓝衣人道:“你见过葛病?”
    丁灵琳道:“我没有见过,可是我听叶开谈起过。”
    蓝衣人道:“哦?”
    丁灵琳道:“他说葛病从小就多病,而且没有人能治得了他的病,所以他就想法子自己治,到后来竟成了天下第一神医,连阎王都管不了他,因为死人也常常被他救活。”
    蓝衣人突然又冷笑,道:“叶开又算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他不是东西,他是你的朋友,我知道……”
    她忽然过去,用力握住蓝衣人的手,喘息着道:“是不是叶开叫你来的,他是不是还没有死?”
    蓝衣人冷冷道:“你找错人了。”
    丁灵琳道:“我没有。”
    蓝衣人道:“你是新娘子,你应该去找你的老公,为什么拉住我?”
    他话里显然还有深意。
    ──你既然已嫁给了郭定,就不该再拉住我,也不该再找叶开。
    丁灵琳的手慢慢松开,垂下,头也垂下,黯然道:“也许我真的找错人了。”
    蓝衣人道:“但我却没有找错。”
    丁灵琳道:“你……你要找郭定?”
    蓝衣人点点头,道:“你若不想做寡妇,就赶快带我去。”
    珠宝还堆在柜台上,蓝衣人一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门外的冷风,却偏偏要将那张血红的拜帖吹到他脚下。
    他也没有去捡,只不过低头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也已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道:“这是谁送来的?”
    丁灵琳道:“是个乞丐。”
    蓝衣人道:“什么样的乞丐?”
    丁灵琳迟疑着,她没有看清楚,她的心太乱。
    老掌柜总算还比较清醒冷静:“是个年纪不太大的乞丐,总是喜欢翻白眼,说起话来,总像是要找人吵架。”
    丁灵琳也想起了一件:“他的身法很快,而且很奇怪。”
    蓝衣人道:“哪点奇怪?”
    丁灵琳道:“他身子打转的时候,就像是个陀螺一样。”
    蓝衣人沉着脸,过了很久,忽然又问道:“这些珠宝里,是不是有块上面刻着四个妖魔的玉牌。”
    有的。
    老掌柜很快就找了出来,上面刻眷的,是四个魔神,一个手执智磐,一个手执法杖,一个手托山峰,还有一个手里竟托着赤裸的女人。蓝衣人看着这块玉牌,瞳孔似在收缩。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知道这四个人是谁?”
    蓝衣人没有回答,却在冷笑。
    郭定居然已能站起来。这蓝衣人的神通,竟似真的连阎王都没法子管。可是丁灵琳要谢他的时候,就发现他的人已不见了。丁灵琳也没法子去找他。她已穿上了新娘子的吉服,老掌柜请来的喜娘,正在替她抹最后一点胭脂。
    客人们已到了很多,其中是不是有他们的熟人?杨天和吕迪是不是已来了?丁灵琳完全不知道。她现在当然不能再出去东张西望,她坐在床沿,全身似已完全僵硬。
    外面乐声悠扬,一个喜娘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悄悄道:“客人已快坐满了,新郎倌也已经在等着拜天地,新娘子也该出去了。”
    丁灵琳没有动。
    ──葛病是不是叶开找来的?叶开是不是还没有死?
    她的心在绞痛。
    在外面等着的若是叶开,她早已像燕子般飞了出去。
    ──叶开呢?
    丁灵琳勉强忍耐着,控制着自己,现在绝不能让眼泪流下来。这本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郭定是个好人,也是条男子汉,对她的感情,也许比叶开更深厚真挚。
    叶开对她总是忽冷忽热,吊儿郎当的样子。何况,郭定还救了她的命,为了报恩而嫁的女人,她并不是第一个。她在安慰自己,劝自己,可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要问自己:“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问题永远也没有人能回答的。
    乐声渐急,外面已有人来催了。丁灵琳终于站起来,仿佛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起来。喜娘用红巾蒙住了她的脸,两个人扶着她,慢慢的走了出去。走过长廊,走过院子,大厅里吵很得,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只可惜其中偏偏少了一种她最想听的声音──叶开的笑声。
    现在无论叶开是不是还活着,都已不重要了。
    她已走到郭定身旁,已听见了喜官在大声道:“一拜天地。”
    喜娘们正准备扶着她拜下去,突听一声惊呼,一阵衣袂带风声来到她面前。
    南宫浪?丁灵琳立刻想起了那幅画,想起了画上那个没有脸的人,那柄滴着血的剑。她再也顾不了别的,忽然抬起手,掀起了蒙在脸上的红巾。她立刻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佩剑,脸色惨白,就像是幽灵般突然出现的人。这人就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提着檀木匣子。
    守在四角的黄衣人已准备围过来,郭定的脸上也已变了颜色。
    丁灵琳忽然冷笑,道:“南宫浪,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黑衣人摇摇头,道:“我不是南宫浪。”
    丁灵琳道:“你不是?”
    黑衣人道:“我是来送礼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送礼?”
    黑衣人道:“虽然送得迟了些,总比不送好。”
    丁灵琳看着他手里提着的檀木匣子,道:“这就是你送来的礼?”
    黑衣人点点头,一只手托起木匣,一只手掀盖子。站在丁灵琳旁边的喜娘忽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她已看见了匣子装的是什么。这黑衣人送来的礼物,竟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是谁的人头?
    龙凤花烛高燃,是红的,鲜红。血也是红的,还没有干。了灵琳的脸却已惨白。
    黑衣人看着她,淡淡道:“你若认为我送的礼有恶意,你就错了。”
    丁灵琳冷笑道:“这难道还是好意?”
    黑衣人道:“非但是好意,而且我可以保证,今天来的客人里,绝没有任何人送的礼比我这份礼更贵重。”
    丁灵琳道:“哦?”
    黑衣人指着匣子里的人头,道:“因为这个人若是不死,两位今天只怕就很难平平安安的过你们的洞房花烛夜。”
    丁灵琳道:“这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是个一心要来取你们项上人头的人。”
    丁灵琳悚然失声,道:“是南宫浪?”
    黑衣人道:“不错,就是他。”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是谁?”
    黑衣人道:“本来也是南宫浪的仇人。”
    丁灵琳道:“现在呢?”
    黑衣人道:“现在是个已送过了礼,正等着要喝喜酒的客人。”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没有什么话可以再问。
    大厅中拥挤着各式各样的人,人丛里突然有个针一般尖锐的声音冷冷道:“戴着人皮面具来喝喜酒,只怕很不方便。”
    黑衣人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瞳孔却已突然收缩,厉声道:“什么人?”
    那声音冷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的,我却知道你就是南宫浪。”
    黑衣人突然出手,连匣子带人头一起向丁灵琳脸上砸了过去,背后的剑已出鞘。剑光一闪,直指郭定胸膛。这变化实在太快,他的出手更快。郭定能站着已很勉强,哪里还能避得开他这闪电般的一剑。
    丁灵琳也只有看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迎面砸过来,无论谁都会吃一惊的。等她躲过去时,剑锋距离郭定的胸膛已不及一尺。
    她手里纵然有夺命的金铃,也未必来得及出手,何况新娘子身上,当然绝不会带着凶器。
    ──没有脸的人,滴着血的剑。
    眼看着那幅图画已将变为真实,眼看着郭定已将死在他剑下。这世上几乎已没有人能救得了他。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又有刀光一闪。雪亮的刀光,比闪电还快,比闪电还亮,仿佛是从左边的窗外射人的。
    刀光一亮起,丁灵琳已穿窗而出,抛下了满堂的宾客,抛下了剑锋下的郭定。
    抛下了一切,因为她知道这一刀必定能救得了郭定,必定能击退这黑衣人,这是救命的刀,已救过无数人的命,她知道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发出这一刀。
    只有一个人。
    她绝不能让这个人就这么样一走了之,她就算死,也要再看一看这个人。

举报

第22章四大天王
    夜色深沉。
    夜空中只有几点疏星,淡淡的星光下,远处仿佛有人影一闪。
    她追得虽然快,这个人却更快。
    她穿窗而出,这个人已到了十丈外。
    可是她绝不放弃,她明知自己是绝对追不上这个人的,可是她一定要追。
    她用出了全身的力量追过去。
    远处更黑暗,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横巷里有个古老的祠堂,还燃着盏孤灯。
    在这古老的长安城里,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祠堂,破旧,冷落,无人。
    她忽然停下来,放声大呼:“叶开,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还没有走远,一定还听得见我说话。”
    黑暗中无回应,只有几株还未凋零的古柏,在寒风中叹息。
    “不管你想不想出来见我,你都该听完我要说的话。”她咬着嘴唇,勉强忍住眼泪:“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若不愿再见我,我也不怪你,但是……但是我可以死。”
    她忽然用力撕开衣襟,露出赤裸的胸膛。在黑暗中看来,她的胸膛像缎子般发着光,风却冷如刀。
    她身子已开始不停的发抖。
    “我知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我知道……但是这一次,我却要死给你看。”
    她伸出颤抖的手,从头下拔下根八寸长的金钗,用尽全身力气,往自己心口刺了下去。
    她是真的想死。对她说来,这世界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家门惨变,兄弟飘零,天上地下,她已只剩下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她本已决心一辈子跟着这个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已连见都不愿再见她一面。
    金钗刺入胸膛,鲜血溅出。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条人影精灵般飞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叮”的一声,金钗落在屋脊上。
    鲜红的血,流过白雪般的胸膛。
    她终于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令她梦魂萦绕,无论死活都忘不了的人。
    她终于见到了叶开。
    夜色凄迷,淡淡的星光,照着叶开的脸。
    他看来仿佛还是老样子,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嘴角还是带着微笑。
    可是你若仔细看一看,你就会发现,他的眼睛发亮,只不过是因为泪光。
    他虽然还是在笑,笑容中却充满了凄凉和悲伤。
    “你不必这么样做的,”他轻轻叹息,柔声道:“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丁灵琳看着他,痴痴的看着他,整个人都似已痴了。
    相见不如不见。
    ……为什么苍天一定要安排他们再见这一次?为什么?
    叶开显然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我知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错,错的是我。”
    “你……”
    叶开不让她说下去:“你什么都不必说,我什么都知道。”
    “你……你真的知道?”
    叶开点点头,黯然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也会这么样做,郭定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是个好人,你当然绝不能看着他为你而死。”
    丁灵琳泪水又春泉般涌出:“可是我……”
    “你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你知道只有这么样做,才能让郭定觉得还可以活下去。”
    。
    叶开叹息着:“一个人若已连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天下就绝对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他,连葛病也一样不能。”
    他的确了解郭定,更了解她。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同情和了解更珍贵。
    丁灵琳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叶开就让她哭。
    哭也是种发泄。他希望她心里的委屈和悲痛,能随着她的眼泪一起流出来。
    可是他自己呢?
    他绝不能哭,甚至连默默的流几滴眼泪都不行,他知道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至少,要有一个人是坚强的。
    他一定坚强起来,无论多么大的委屈和悲痛,他都一定要想法子隐藏在心里,咬着牙忍受。
    他能忍受。
    夜更深,风更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痛哭终于变成了低泣,叶开才轻轻推开她,道:“你应该回去了。”
    丁灵琳愕然道:“你叫我回去?回到哪里去?”
    叶开道:“回到你刚才出来的地方。”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别人一定已等得很着急。”
    工灵琳突又冰冷僵硬:“你……你还是要我回去嫁给郭定?”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你绝不能就这么抛下他。你也应该知道,你若像这么样一走,他一定没法子再活下去。”
    丁灵琳也不能不承认,郭定之所以还有求生的斗志,全是因为她。
    叶开的心已抽紧:“郭定若真的死了,非但我绝不能原谅你,你自己也一定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那么,我们两个人就算能在一起,也必将痛苦一辈子。
    他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他知道丁灵琳一定也能了解。
    丁灵琳垂着头,过了很久,才凄凉道:“我回去,你呢?”
    “我能活得下去的。”叶开想勉强自己笑一笑,却笑不出:“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是个坚强的人。”
    “我们以后难道永远也不能再见。”
    “当然还能再见。”
    叶开的心在刺痛,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谎,他不能不这么样说……只要事情过去,我们当然还能再见。
    丁灵琳忽然抬起头,盯着他:“好,我答应你,我回去,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是事情已过去,我还是找不到你,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在哪里?”
    叶开避开了她的目光:“只要知道事情已过去,用不着你找我,我会去找你。”
    丁灵琳道:“我若能好好解决所有的事,郭定若能好好的活着,你就会来找我?”
    叶开点点头。
    “你说的是真话,你真的没有骗我?”
    “真的。”
    叶开的心已碎了。
    他自己知道自己说的并不是真话,但丁灵琳却已完全相信。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欺骗一个对自己最信任的人?
    因为他无可奈何。
    ──生命中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悲伤和痛苦?
    他不知道,也无法了解。
    他只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一条寂寞而漫长的路。
    ──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若是到了必要的时候,总是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
    丁灵琳终于下定决心:“好,我现在就走,我相信你。”
    “我……我以后一定会去找你。”
    丁灵琳点点头,慢慢的转过身,仿佛已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她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她转过身,将星光留在背后,将生命也留在背后,她用力握紧双拳,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终于说出了三个字:“你走吧。”
    叶开走了。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不敢再说。他也用出了所有的力量,才控制住自己。
    寒风如刀,他迎风飞奔,遇到黑暗处,然后就弯下了腰,开始不停的呕吐。
    人们到了最悲伤痛苦的时候,为什么总是会变得无泪可流,反而会呕吐?
    丁灵琳也在呕吐。她不停的呕吐,连胆汁苦水都已吐出来。
    可是她已下定决心,叶开既然还没有死,她就绝不能嫁给别人。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去嫁别人,就算死,也不能。
    她已决心要回去告诉郭定,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都告诉郭定。
    郭定若真的是个男子汉,就应该了解,就应该自己站起来,活下去。
    她相信郭定是个男子汉。
    她相信这一切事都会圆满解决的,到那时,叶开一定就会来找她。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苦难,很快就会过去。她有信心。
    鸿宾客栈的大厅里,灯光依旧辉煌,还有一阵阵悠扬的笛声传出来。
    现在那黑衣人一定已逃走,郭定一定还活着,大家一定还在等着她。
    她窜下屋脊,走人大厅。
    她的人忽然完全冰冷,就像是忽然落人了一个寒冷黑暗的万丈深渊里。
    就像是忽然落人了地狱里。
    大厅里甚至已变得比地狱里还可怕。
    地狱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火焰是红的。
    这大厅里也是红的,但最红的却不是那对龙凤花烛,也不是人身上的衣服,而是血。
    鲜血!
    她能看得到的人,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这大厅里已只剩下一个活人:一个人还在吹笛。
    他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眼睛发直,人已僵硬,但却还在不停的吹。
    他虽然还活着,却已失去了魂魄。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笛声听在丁灵琳耳里时,是什么滋味;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郭定已永远听不到她的解释和苦衷,已倒在血泊中,和那黑衣人倒在一起,还有那个善良的老人,还有……
    丁灵琳没有再看下去,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鲜红的血,已看不到别的。
    这究竟是谁下的毒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也已无法思索,她倒了下去。
    丁灵琳再次张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口华贵而精美的箱子。
    万宝箱。
    那蓝衣高冠的老人,正站在床前,凝视着她,眼睛里也充满了悲痛和怜悯。
    丁灵琳想挣扎着坐起来,葛病却按住了她的肩,她只有再躺下。
    她知道是这老人救了她,可是……
    “郭定呢?你有没有救他?”
    葛病黯然摇头,长长叹息,道:“我去迟了……”
    丁灵琳突然大叫:“你去迟了?……你为什么要溜走?”
    葛病道:“因为我要赶着去找人。”
    丁灵琳还在叫道:“你为什么要去找人?为什么?”
    她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她已接近崩溃。
    等她的激动稍稍平静,葛病才沉声道:“因为我一定要去找人来制止这件事。”
    丁灵琳道:“你早已知道会有这件事发生?”
    葛病叹道:“看见了那袋珠宝,看见了那四个人的名字时,我就已知道。”
    丁灵琳道:“你知道那四个人是谁。”
    葛病点点头。
    “他们究竟是谁?”
    “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
    丁灵琳又倒下,就像是突然被一柄铁锤击倒,连动都不能动了。
    葛病徐徐的道:“当时我没有说出来,就因为我怕你们听了后,会惊慌恐惧,我不愿意影响到你们的喜事。”
    喜事!那算是什么样的喜事?
    丁灵琳又想跳起来,又想大叫,却已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葛病道:“何况我也看见了那四个黄衣使者,我认为金钱帮既然已插手要管,就算魔教的四大天王,也不能不稍有顾忌。”他黯然叹息,又道:“但我却想不到这件事中途竟又有了变化。”
    “你是不是认为叶开一定会在暗中照顾的?”
    葛病只有承认。
    “所以你想不到叶开会走,也想不到我会走。”
    丁灵琳的声音很虚弱。
    她整个人却似已空了。
    葛病叹道:“我应该想到他可能会走的,因为他并没有看见那块玉牌,也没有看见那袋珠宝。”
    丁灵琳忍不住问:“他们送那袋珠宝来,难道也有特殊的意思?”
    “有!”
    “是什么意思?”
    葛病一字字道:“他们送那袋珠宝来,是来买命的。”
    丁灵琳骇然道:“是买命的?”
    葛病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一向很少自己出手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因为他们相信地狱轮回,从不愿欠下来生的债。所以他们每次自己出来杀人前,都会先付出一笔代价,买人的命。”
    丁灵琳忽然又问:“你怎么会知道我走了?叶开也走了?”
    “有人告诉我的。”
    “什么人?”
    “那个吹笛人。”
    想起了那凄凉的笛声,丁灵琳不禁打了个寒噤:“他亲眼看见了这件事?”
    葛病长叹,道:“从头到尾,他都在看着,所以若不是遇见了我,他只怕终生都要变成个疯癫的废人了。”
    无论谁看见这种事,都会被吓疯的。
    丁灵琳又问:“他也看见了那四大天王的真面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四大天王为复仇杀人时,脸上总是戴着魔神的面具。”
    “复仇?他们是为了谁复仇?”
    “玉箫。”
    葛病道:“玉箫是死在郭定手下的。”
    “玉箫也是四大天王之一?”
    “他就是爱欲天王,班察巴那。”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双手,身子还是在不停的发抖:“郭定杀玉箫,是为了我。”
    “我知道。”
    “我若不追出去,叶开就不会走。”
    “……”
    丁灵琳又在流泪:“叶开若不走,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葛病却摇摇头,道:“你用不着埋怨自己,这一切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丁灵琳不懂。
    葛病道:“那黑衣人并不是南宫浪,我认得南宫浪。”
    丁灵琳又吃了一惊:“他不是南宫浪是谁?”
    葛病道:“他也是魔教中的人。”
    丁灵琳道:“他忽然出现,就是为了要逼叶开出手?”
    葛病叹道:“他们的确早已算准了叶开一定会出手救郭定,也算准了只要叶开一现行踪,你就一定会追出去。”
    ──他们当然也算准了只要丁灵琳一追出去,叶开就一定会走。
    魔教中的四大天王行动之前,一定都早已有了极完美周密的计划。
    所以他们只要出手,就很少落空。
    丁灵琳恨恨道:“这么样看来,那个故意揭破黑衣人阴谋,故意说他是南宫浪的人,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之一。”
    “很可能。”葛病忽然又道:“你听不听得出他的声音?”
    丁灵琳听不出。
    “我只觉得那人说话的声音,比尖针还刺耳。”
    “你听不听得出他是男是女?”
    “是男的。”
    “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从喉咙里一条带子般的器官发出来的。”葛病缓缓道:“男人成长之后,这条带子就会渐渐变粗,所以男人说话的声音,总比女人低沉粗哑些。”
    丁灵琳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些事,可是她每个字都相信。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天下无双的神医,对人类身体的构造,当然比任何人懂得的都多。
    她也听说过,魔教中有种功夫,可以使一个人喉咙里这条带子收缩,声音改变。
    葛病道:“所以一个正常的男人,说话的声音绝不会太尖锐,除非……”
    丁灵琳抢着道:“除非他是用假嗓子说出来的。”
    葛病点点头,道:“你再想想,他说话为什么要用假嗓子?”
    丁灵琳道:“因为他怕我听出他的声音来。”
    葛病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一定见过他,听过他的声音。”
    葛病道:“那天去贺喜的都有些什么人?其中又有几个是你见过的?”
    丁灵琳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机会看。”咬着牙道:“有机会看见的人,现在已全都被杀了灭口。”
    葛病也不禁握紧了双拳。
    魔教行动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狠毒。
    “但他们还是留下了一条线索。”葛病沉思着说。
    “什么线索?”
    葛病道:“主持这次行动的凶手,当时一定在那喜堂里。”
    丁灵琳道:“一定在。”
    葛病道:“当时在喜堂中的人,现在还活着的一定就是凶手,凶手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
    丁灵琳眼睛里发出了光:“所以我们只要能查出当时在喜堂中有些什么人,再查出现在还有些什么人活着,就知道四大天王究竟是谁了。”
    葛病点点头,他的眼睛并没有发光。因为他知道这件事说来虽简单,要去做却很不容易。
    “只可惜我们现在既不知道当时在那喜堂中有些什么人,更不知道现在还活着的有些什么人。”
    丁灵琳道:“但我们至少可以先查出有些什么人送过礼?死的又是些什么人?”
    葛病的眼睛也亮了。
    丁灵琳道:“每个来送礼的人,我们都已记在礼簿上。”
    葛病立刻问道:“那礼簿呢?”
    丁灵琳道:“想必还在鸿宾客栈的账房里。”
    葛病道:“现在天还没有亮,那些死尸想必也还在喜堂里。”
    丁灵琳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葛病道:“离鸿宾不远。”
    丁灵琳跳起来,道:“那我们还等什么?”
    葛病看着她,目中露出忧虑之色。她受的刺激已太多,现在若是再回到那喜堂里,再看见那些鲜血和尸体,甚至很可能会发疯。他想说服她,要她留下来,可是他还没有开口,丁灵琳已冲出去,这女孩子竟远比他想像中坚强得多。
    礼堂中没有人──连死人都没有。葛病的担心,竟完全是多余的,他们到了鸿宾客栈,立刻就发现所有的尸体都已被搬走。账房里也是空的,没有人,更没有礼簿,所有的礼物也全都被搬空。
    丁灵琳怔住。现在夜还很深,她离开这里并没有多久,魔教的行动,实在快得可怕。
    葛病忽然问道:“四大天王送来那袋珠宝,本来是不是也在这账房里?”
    丁灵琳点点头。
    葛病道:“那么这件事就一定不是魔教中人做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因为那袋珠宝本是他们用来买命的,现在命已被他们买去,他们就不会收回那些珠宝。”
    丁灵琳道:“所以尸体也不是他们搬走的。”
    葛病道:“绝不是?”
    丁灵琳道:“不是他们是谁?除了他们外,还有谁会有这么快的手脚?”
    要搬空那些尸体和礼物。并不是件容易事。别人要那些尸体,也完全没有用。
    丁灵琳实在想不通,葛病也想不通。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她身上,她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风吹进来的时候,竟赫然又有一阵笛声随风传了进来。
    笛声凄凉而悲哀,丁灵琳立刻又想起了那吹笛人苍白的脸。她忍不住问:“你刚才没有把他带走?”
    葛病摇摇头。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又看见了什么?”
    葛病和丁灵琳已同时穿窗而出,他们都知道,能回答这问题的只有一个人。
    他们一定要找到这个吹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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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吹笛的人
    没有人。死人活人都没有。
    有的灯火已残,有的灯光已灭了,冷清清的客栈,冷清清的院子。
    尸体虽然已被搬走,院子还是充满了血腥气,晚风更冷得可以令人血液凝结。
    那吹笛的人呢?
    缥缥缈缈的笛声,听来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他们在屋里时,笛声仿佛就在院子里,他们到了院子里,笛声却又在墙外。
    墙外的夜色浓如墨。
    他们掠过积雪的墙头,无边的夜色中,只有一盏孤灯,闪烁如鬼火。
    灯下仿佛有条幽灵般的人影,仿佛正在吹笛。
    这个人是谁?
    是不是刚才那个吹笛人?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孤灯下吹笛?莫非是特地在等他们?
    如此黑夜,他还孤零零的留在这里等他们,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也只有一个人能回答。
    孤灯悬在一根枯枝上随风摇晃。
    丁灵琳看过这种灯笼,是鸿宾客栈在晚上迎客用的灯笼。
    但她却看不清这个人。
    她想冲过去,葛病已拉住了她,她可以感觉到这老人的手心全是冷汗。
    一个人年纪越大,越接近死亡的时候,为什么反而越怕死?
    丁灵琳咬着嘴唇,压低声音,道:“你不妨先回客栈,我──个人过去看看。”
    葛病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是在为自己担心,而是在为她。
    “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一定要过去看看。”
    笛声忽然停顿,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现在为什么还不来?”
    声音尖锐,比尖针还刺耳。
    丁灵琳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她听过这声音。
    无论谁听过这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也忘不了。
    这个人难道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葛病脸色已变了,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孤灯下有人在冷笑:“你为什么不过来看看我是什么人?”
    丁灵琳当然要过去。
    她纵然明知道一过去就必死无疑,也非过去看看不可。
    但葛病却还是在紧紧握着她的手,抢着道:“我迟早总会知道你是谁的,我并不着急。”
    丁灵琳道:“我着急。”
    她突然回身一撞,一个肘拳打在葛病肋骨上,她的人已冲过去。
    灯光却忽然灭了。
    寒风吹过大地,大地一片黑暗。
    可是丁灵琳已冲到这个人面前,已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一张苍白而扭曲的脸,一双充满了惊吓恐惧的眼睛,眼睛已凸出,正死鱼般瞪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看过这张脸,看过这个人。
    这正是那个痴痴的站在血泊中,已被吓疯了的吹笛人;也正是喜堂中唯一还活着的人。
    难道他就是杀人的凶手?
    丁灵琳握紧双拳,忽然发觉一滴鲜血正慢慢从他眼角沁出,流过他苍白的脸。
    寒风吹过,她忍不住又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已是个死人。
    死人怎么会说话?
    死人怎么会吹笛?
    死人绝不会说话,更不会吹笛。
    他手里根本没有笛。
    刚才的笛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丁灵琳一步步向后退,刚退出两步,突然间,一只手伸出来,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而僵硬。
    死人怎么还能出手?
    丁灵琳的手也已冰冷,几乎又要晕了过去。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已发现这只手是从死人身子后面伸出来的。
    但这只手实在太冷,比死人的手还冷。
    不但冷,而且硬;比铁还硬。
    这实在不像是活人的手,丁灵琳用尽全身力气,也挣不脱。
    死人身后又传出了那比针尖还细的声音:“你是不是真的想看看我是谁?”
    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被咬出血来。
    “你若知道我是谁,你就得死。”他的手更用力:“现在你还想不想看我?”
    丁灵琳突然用力点头。
    一个人若是活到她这种情况,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盯着这个人的手,这只手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金属般发着光。
    他的衣袖是藏青色的,上面绣着青色的山峰。
    “布达拉”天王。
    孤峰。
    丁灵琳的心也在发冷。
    她甚至希望自己遇着的是鬼。
    在江湖中人心里,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实在比厉鬼还可怕。
    她不怕死。
    可是她也知道,一个人若是落人魔教手里,那遭遇也一定比死更可怕。
    她从这个人的手,看到衣袖,再慢慢的往上看……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死人般苍白冷漠的脸。
    在丁灵琳眼中看来,这张脸已比死人更可怕。她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大叫:“是你?”
    “你想不到是我?”
    “你……你就是布达拉?”
    “不错,我就是布达拉,就是孤峰之王,高不可攀,孤立云霄的山峰,无论谁看到了我的真面目,都只有两条路可走。”
    两条路?除了死路外,居然还有条别的路?
    “你并不是非死不可的,只要你肯人我们的教,就是我们的人,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永远活下去?”丁灵琳突然冷笑:“我至少已看过七八个你们魔教的人,像野猫一样被人割下了脑袋。”
    “他们就算死,也死得很愉快。”
    “愉快?有什么愉快?”
    “因为杀他们的人,都已付出代价。”
    想到喜堂中的血泊和尸体,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虽然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可是只要你肯人我们的教,无论你是死是活,都没有人敢欺负你。”
    丁灵琳又用力咬住了嘴唇,这句话的确已打动了她。
    最近她受的委屈实在太多。
    孤峰天王看着她,兀鹰般的眼睛里,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死,没有人真的想死。”
    丁灵琳垂下了头。
    她还年轻,还没有真正享受过人生,为什么一定要死?
    一个受尽了委屈和折磨的女孩子,有机会去折磨折磨别人,岂非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这诱惑实在太大。
    能拒绝这种诱惑的女孩子,世上本就不多,何况丁灵琳本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孤峰天王当然知道这一点,淡淡道:“你不妨考虑考虑,只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两件事。”
    丁灵琳在听着。
    孤峰天王道:“要入我们的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能有这么样一个机会,实在是你的运气。”
    他慢慢的接着道:“只因为现在正是本教重开教门,另立教宗的时候,你错过这次机会,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丁灵琳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拜在你的门下?”
    孤峰天王傲然道:“能拜在我的门下,也是你的运气。”
    丁灵琳道:“我是不是对你有用?”
    孤峰天王没有否认。
    丁灵琳道:“我对你有什么用?”
    孤峰天王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现在……”
    孤峰天王打断了她的话:“你对我有用,我对你更有用,人与人之间,本就是在互相利用,你能够有被人利用的价值,所以你才能活下去。另外我还要提醒你。”
    丁灵琳迟疑着,道:“你说你还要提醒我一件事?”
    孤峰天王道:“你也不必再等葛病来救你,他绝不会救你的,他也不敢。”
    丁灵琳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孤峰天王道:“因为他也是本教中的弟子,多年前就已入了教。”
    丁灵琳怔住。
    孤峰天王道:“你不信?”
    丁灵琳实在不信。
    她认得葛病虽不久,可是她对这个人一向都很尊敬。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叶开的朋友,是个极孤高,极有才能的人。
    她绝不相信叶开的朋友,会是个脸上一直戴着伪善面具的卑鄙小人。
    可是葛病已走过来,垂着手,站在孤峰天王身旁,就像是奴才站在主人身旁一样。
    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
    孤峰天王冷冷道:“现在你信不信?”
    丁灵琳虽然已不能不信,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葛病:“你真的是魔教门下?”
    葛病居然承认。
    丁灵琳握紧双拳,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一直都在关心我,帮着我,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想不到你竟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葛病的脸上全无表情,就像是已变成了个聋子。
    丁灵琳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不但尊敬你的医道,也尊敬你是个君子,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
    孤峰天王道:“加入本教,并不是自甘堕落。”
    丁灵琳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你赶快杀了我吧。”
    孤峰天王道:“你已决定。”
    丁灵琳道:“不错。”
    孤峰天王道:“你宁愿死?”
    丁灵琳道:“是的。”
    孤峰天王也不禁显得很惊讶:“为什么?”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因为我现在已知道,无论谁只要一入了你们魔教,都会变成个见不得人的卑鄙小人。”
    孤峰天王的瞳孔在收缩,缓缓道:“你不想再考虑考虑?”
    丁灵琳断然道:“我已不必再考虑。”
    孤峰天王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葛病。”
    葛病道:“在。”
    孤峰天王道:“她这条命,好像是你刚救回来的。”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所以你已不必再买她的命。”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不妨再把她这条命拿走。”
    葛病道:“是。”
    他慢慢的放下万宝箱,右手的乾坤伞,已向丁灵琳眉心点了过去。
    万宝箱是救人的,乾坤伞却是杀人的。
    他杀人的动作快而准确,完全不像是个老人的出手。他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一个人身上有些什么地方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眉心之间就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没有人能受得了他这一击;可是丁灵琳反而没有闪避,反而冷笑着迎了上去,她知道已无法闪避。
    她的手腕还被握在孤峰天王钢铁般的手里。
    乾坤伞的铁尖,已闪电般到了她眼前,她看见寒光在闪动,忽然又听见“嘣”的一声轻响,就仿佛有两根钢针撞击。
    接下去的事,就快得使她连看都看不清。
    她只感觉到孤峰天王的手突然松开,突然凌空跃起翻身。她还仿佛看见孤峰天王身子跃起时,伸手在葛病背上一拍,这一招快如闪电,她实在也没有看清楚。
    她唯一看清楚的事,是孤峰天王已走了,葛病已倒了下去,但她却还是好好的站在那里。
    她实在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色更深,风更冷,那破旧的灯笼,还在枯枝上摇晃;吹笛人的尸身还在枯枝上摇晃。
    孤峰天王却已消失在黑暗中。
    葛病正伏在地上,不停的咳嗽,每咳一声,就有一股鲜血溅出。
    风吹过他背上时,他背上的衣服突然有一片被风吹成了灰,露出了一个掌印。
    鲜红的掌印。
    丁灵琳从来也没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掌力,但却已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活着,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只因为葛病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救了她。
    他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她,而葛病自己现在却已命如游丝,这种救命的恩情,也像是一根针,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无论是悲伤也好,是感激也好,一种感情只要太强烈,就会变得像尖针般刺人。
    她蹲下来,抱住了葛病。
    她的心在刺痛,胃在收缩,但却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这个救命恩人。
    她的眼泪已滴在他身上。
    葛病喘息着,总算忍住了咳嗽,忽然道:“快……快打开我的箱子。”
    丁灵琳立刻抓起了箱子,打开。
    葛病道:“里面是不是有个黑色的木瓶。”
    里面是有的。
    丁灵琳刚找出来,葛病就抢过去,咬断瓶颈,把一瓶药全都倒在嘴里。
    然后他的喘息才渐渐平息。
    丁灵琳也松了口气。
    “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连阎王都没法管的人,当然不会死。
    他既然能救别人的命,当然也能救自己。
    可是葛病的脸色还是那么可怕,连眼睛里的神采都已消失。
    现在他的脸绝不比那吹笛人的脸好看多少。
    丁灵琳又不禁为他忧虑:“我扶你回客栈去好不好?”
    葛病点点头,刚站起来,又跌倒,又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丁灵琳咬紧牙,恨恨道:“他为什么要如此狠心,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葛病忽然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对他也下了毒手。”
    丁灵琳不懂,她根本没有看见葛病向孤峰天王出手。
    葛病道:“你看看我的伞。”
    丁灵琳看见了。
    葛病道:“你看看伞柄。”
    丁灵琳这才发现,伞柄是空的,顶端还有个尖针般大的洞。
    她终于明白:“这里面藏着暗器?”
    葛病在笑,痛苦却使得他的笑看来比哭还令人悲伤:“这里不但有暗器,而且是种很毒的暗器。”
    他的乾坤伞,本就是杀人的。
    “我对你出手时,伞柄正对着他。”
    丁灵琳完全明白:“你用伞尖刺我时,伞柄里的暗器就射了出来。”
    葛病点点头,仿佛想大笑:“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对他出手的,他毕竟还是上了我的当。”
    丁灵琳眼睛亮了:“他已中了你的暗器?”
    葛病又点点头,道:“所以他的掌力虽可怕,我们也不必怕他了。”
    喜堂里灯光阴森而黯淡,可是鸿宾客栈里,已只剩下这地方还有灯光。
    所以丁灵琳只有把葛病带到这里来,这里虽没有床,却有桌子。
    地上的血渍已干了,她从账房里找来几条棉被,垫在葛病身下。
    他的脸色还是很可怕,只要一咳嗽,嘴角还是有血丝沁出。
    幸好他还有个救命的万宝箱。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痛苦表情,忍不住问:“箱子里还有没别的药可以让你吃了舒服些?”
    葛病摇摇头,苦笑道:“要命的药有很多种,可是真正能救命的药,通常却只有一种。”
    丁灵琳也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已救了你自己的命。”
    葛病看了她一眼,慢慢的闭上眼睛,仿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丁灵琳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因为你实在是个好人。”
    葛病又笑了。
    丁灵琳却情愿他不要笑,他的笑容连看的人都觉得痛苦。
    冷风如刀。
    丁灵琳已将门窗全都关了起来,刀锋般的冷风,却还是一阵阵从门缝窗:隙里刺进来的。
    她忽然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想喝酒?”
    丁灵琳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已看见屋角里摆着几坛酒。
    她搬来一坛,拍碎了封泥。
    酒很香。丁灵琳嗅到了酒香,心里却忽然一阵刺痛,这本是她的喜酒,现在呢?
    酒虽香,她又怎么能忍心喝下去。
    她想起了郭定,想起了叶开,想起了为叶开去找酒的韩贞。
    ──她当然还不知道韩贞并没有死。
    她只知道,若不是她刺了叶开那一刀,韩贞就不会死。她也知道,若不是魔教的邪法,她死也不会刺叶开那一刀。
    “魔教……”她忍不住问道:“像你这种人,怎么会入魔教?”
    葛病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就因为我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入魔教。”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是。”
    “我想不通。”丁灵琳也只有苦笑:“我实在想不通。”
    葛病道:“这也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可是我知道你绝不是他们那种狠毒的小人。”
    葛病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学医,本来是为了救我自己,因为我发现世上的名医们,十个中有九个是蠢才。”
    丁灵琳道:“我知道。”
    葛病道:“可是到了后来,我学医已不是为了救自己,也不是为了救人。”
    丁灵琳道:“你是为了什么?”
    葛病道:“到后来我学医,只因为我已经完全入了魔。”
    无论做什么事,若是太沉迷,都会入魔的。
    “所以你就入魔教?”
    葛病道:“魔教中虽然有很多可怕的杀人邪术,却也有很多神奇的救命秘方,譬如说,他们的摄魂大法,若是用得正确,在疗伤治病时,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无论什么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若是用得正确,砒霜也是救命的良药。”
    “可是他们的摄魂大法,对治病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还是不懂。
    葛病道:“医者意也,这句话你懂不懂?”
    “不懂。”
    “这就是说,一个人自己的意志力,是否坚强,往往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他这种解释不但深奥,而且新鲜,他也知道丁灵琳一定还是听不懂的。
    所以他又解释:“这也就是说,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了灵琳终于懂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个很好的例子;她想起了郭定。若不是她激发了郭定求生的意志,用不着等魔教中的人下手,他就早已死了。
    她的心又在刺痛,忍不住捧起酒坛子,喝了一大口。
    葛病忽然道:“给我也喝一口。”
    丁灵琳道:“你的伤这么重,还能喝酒?”
    葛病笑了笑,道:“既然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不喝。”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
    “为什么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你刚才吃的药难道没有效?”
    葛病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丁灵琳忽然发现他苍白的脸,已变得通红滚热,就像是有火焰燃烧着一样。
    刚才那瓶药,显然并不能救他的命,只不过暂时提住了他一口气而已。
    看着他越来越可怕的脸色,丁灵琳的眼泪又急得流了下来:“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葛病闭上眼睛:“我说过,我已是个老人,已没什么可怕的。”
    他并不怕死,一点也不怕。
    丁灵琳忽然明白,刚才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她。
    这想法也像是一根针,刺人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这种恩惠和感情。
    葛病忽又笑了笑,道:“我也说过,我对医道已入了魔,所以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因为我对任何人都不关心。”
    可是他对丁灵琳却是关心的。
    她知道,她看得出,但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已是个老人,他们之间的年纪实在相差太多,当然不会有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感情。
    他关心她,也许只不过像父亲对儿女的那种关心一样。
    可是葛病已睁开眼睛,正在凝视着她。
    他的脸更红,眼睛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这种火焰已使得他失去了平时的冷漠与镇定。
    他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
    丁灵琳竟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目光,竟不敢再去看他。
    葛病忽然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我已是个老头子,我们的年纪实在相差太多了,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问下去。
    丁灵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已明白了他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爱别人的权利。
    老人也和年轻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有时他们的情感甚至比年轻人更真挚,更深刻,因为他们已了解这种感情的可贵,因为他们对这种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还没有得到时,已惟恐它会失去。
    可是葛病毕竟不是平凡的人,毕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所以他只叹息了一声,淡淡道:“不管怎么样,你却不必为我担心,我刚才还说过,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的死活跟别人根本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跟我有关系──丁灵琳心里的针刺得更深。
    若不是为了她,他根本不会死;若不是因为他,她早巳死了;他的死活,怎么会跟她没有关系,她怎么能看着他死?可是她又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呢?
    ──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这些话仿佛忽然又在丁灵琳耳边响起,她知道他现在并不想活下去,他已是个老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甚至连心里的感情,都不敢对人说出来。
    你若是他,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葛病的眼睛又阉起,忽然道:“你走吧……快走……”
    “你为什么要我走?”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看见我死时的样子。”
    葛病的身子已开始痉挛,显然在勉强控制自己:“所以你一定要走。”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左手握住了右手,就像生怕自己的决心会改变一样的。
    “我不走!”她忽然大声道:“绝不走。”
    “为什么?”
    丁灵琳的手握得更用力:“因为我要嫁给你。”
    葛病霍然张开了眼睛,吃惊的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嫁给你,一定要嫁给你。”她真的又下了决心。
    在这一瞬间,她已忘了郭定,忘了叶开,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这一瞬间,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给一只猪,一条狗,她也会毫不考虑就答应。她本就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顾一切的。别人欺负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你只要对她有一点好处,她就会永远记在心里。
    她做的事也许很糊涂,甚至很荒谬,但她却绝对是个可爱的人,因为她有一颗绝对善良的心。
    “你要嫁给我?”葛病在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辛酸,三分感激,还有三分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分不清,他不是个十分清醒的人。
    丁灵琳跳起来,她忽然发现这里唯一亮着的灯火,就是那对龙凤花烛。这本是为她和郭定而准备的;就在这对龙凤花烛前,郭定穿着一身新郎的吉服,倒了下去。
    现在,这对花烛还没有燃尽,她却已要嫁给另外一个人。
    若是别人要做这种事,无论谁都会认为这个人是个荒唐无情的疯子。可是丁灵琳不是别人,无论谁对她都只有怜悯和同情;因为她这么做,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不是报复,而是牺牲,她不惜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为的只要报答别人对她的恩情。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救葛病。
    这法子当然并不一定有效,这种想法也很荒谬幼稚。可是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去救别人,那么她做的事无论多荒唐,多幼稚,都值得尊敬。
    因为这种牺牲才是真正的牺牲,才是别人既不肯做,也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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