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鹰飞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4章悲欢离合
    花烛将燃尽,烛泪还未干。
    烛泪一定要等到蜡烛已成灰时才会干,蜡烛宁愿自己被烧成灰,也只为了照亮别人。
    这种做法岂非也很愚蠢?
    但人们若是肯多做几件这种愚蠢的事,这世界岂非更辉煌灿烂?
    丁灵琳扶起了葛病,站在花烛前,柔声道:“现在我就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终生依靠你,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葛病看着她,一双灰黯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光彩,脸上的笑容,也已变得安详恬静。
    丁灵琳泪痕未干的脸上,也已露出了微笑。
    她知道他已能活下去。
    现在他已有了家,有了亲人,他已不能死。
    她含着泪笑道:“这里虽然没有喜官,但我们却一样还是可以拜天地,只要我们两个人愿意,有没有别人做见证都一样。”
    这并不是儿戏,更不算荒唐,因为她确是真心诚意的。
    葛病慢慢的点了点头,目中带着种异样的光彩,看着她,看着面前的花烛。
    能和自己喜爱的女子结合,岂非正是每个男人最大的愿望。
    他微笑着:“我这一生中,一直都在盼望能有这么样一天……我本来以为我已永远不会有这么样一天了;可是现在……”
    现在他终于达成了他的愿望。
    他的话声也变得安详而恬静,可是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倒了下去。
    死亡来得比闪电还快,忽然就击倒了他。
    他完全不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黎明前总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丁灵琳已跪下,跪在葛病的尸体前,眼泪就像是泉水般涌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同一对花烛前,就在同一天晚上,已有两个准备跟她结合的男人倒了下去。
    这打击实在太大。
    也许他们本就要死的,因有她,他们也许反而死得更快。
    可是她自己却不能不这么想。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女人,只能为别人带来灾祸和死亡。
    郭定死了,葛病死了,叶开也几乎死在她的刀下。
    她自己却偏偏还活着。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界上?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每个她认得的人,竟都可能是魔教中的人,从铁姑开始,到玉箫、葛病,还有那冷酷如恶魔的孤峰天王,每个人都是她想不到的。
    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她可信赖的?
    只有叶开!可是叶开又在何处?
    酒还在她身旁,烈酒喝下去时,就像是喝下了一团火。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叶开你说过,只要等一切事解决,你就会来找我,现在什么事都完了,你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子……”
    她放声大叫,忽然将手里的酒坛子用力砸出去,砸得粉碎,烈酒鲜血般流在地上。
    桌上已将燃尽的龙凤花烛也被震倒了,落在地上,立刻将地上的烈酒燃烧了起来。
    火也是无情的,甚至比死亡更无情,甚至比死亡来得更快。
    这种猛烈的火势,又有谁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但丁灵琳却还是痴痴的跪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看着火焰燃烧,她心里忽然泛起种残酷的快意。
    她要看着这种火焰燃烧,把所有的一切全都烧光,她已不再有什么留恋。
    毁灭岂非也是种发泄?
    她需要发泄,她想毁灭。
    木板隔成的厅堂,转眼间就已被火焰吞没,所有的一切事,现在真的已全都解决了。
    可是叶开呢?
    叶开,你为什么还不来?
    烈火照红了大地苍穹时,黎明终于来了。
    叶开却还是没有来。
    叶开醉了。
    他一向很少醉,从来也没有人能灌醉他,唯一能灌醉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很想灌醉自己。
    喝醉酒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尤其第二天早上更不愉快──这一点他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可是昨天晚上,他却硬是把自己灌醉了,醉得人事不省。
    因为他毕竟不是圣人。
    知道自己的情人正在拜天地,新郎官却不是自己,又有谁还能保持清清醒醒,高高兴兴的在街上逛来逛去?
    所以他逛到第一个卖酒的地方时,就停了下来,停了一个多时辰。
    可是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醉。
    ──这地方的酒好像太淡了,好像掺了水。
    所以他又逛到第二个卖酒的地方,用一种很不稳定的脚步逛了进去。
    这次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已记不清,以后是不是到过第三个地方?他更记不清了。
    他唯一还记得的事,是把一个带着婊子去喝酒的土流氓头上打了个洞。
    那个洞究竟有多大?他也已完全不记得。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睡在一条死弄中的垃圾堆里。
    又脏又臭的垃圾堆,连野狗都绝不肯在这种地方睡一下子。
    他可以保证这绝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他一向没有睡在垃圾堆里的习惯。
    ──一定是那个头上有洞的土流氓,找了人来报仇,先修理了他一顿,再把他抛到这里来。
    他不久就证实了这件事。
    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不但头疼如裂,而且全身都在发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头才能把他打成这样子,他还没有学会打人前就已先学会挨打的。
    然后他又发现头疼并不是完全因为酒醉,他头上也多了个洞。
    无论谁若是发现自己被人抛在垃圾堆里,被整得一塌糊涂,都免不了要很生气,很难受的。
    ──偶尔能被人痛揍,岂非也是件蛮有趣的事?
    何况,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条斜街,就像长安城里大多数街道一样,古老而陈旧。
    街对面有家小酒铺,门口挂着个很大的酒葫芦,是铁铸的。
    叶开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这小酒铺里。
    酒铺后面,好像就是个“暗门子”,那土流氓带出来的,就是这暗门子里的女人。
    从这里往左转,再转过两条街,就是鸿宾客栈。
    叶开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不会到鸿宾客栈去了,那里的伤心事实在太多。
    现在应该到哪里去,应该做些什么事?叶开连想都没有想。
    他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去想,现在他脑子里还是昏沉沉的。
    他只知道绝不能往左边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着新衣服,脸上都带着喜气,一见面就作揖,不停的说“恭喜”,叶开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别的人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事呢?
    ──带着孩子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压岁钱,然后再回家,准备些金锞元宝,等着别人来拜年,把压岁钱再还给别人的孩子。
    这一天大家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吵架,生气。
    可是既没有家,又没有朋友的异乡浪子,在这一天又该干什么?
    叶开在街上逛来逛去,东张西望,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什么都没有去想,也许只在想一件事。
    丁灵琳现在正干什么?
    他本来已决定,永远再也不想她了,但却不知为了什么,他这昏沉沉的脑袋里,想来想去,偏偏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刚才还决定,绝不再到鸿宾客栈去,可是现在一抬起头,就发现自己还是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鸿宾客栈那块高高挂着的金字招牌,只看见一大堆人,围在那里,有的在窃窃私议,有的在摇头叹息,甚至还有些人正在那里抱着头放声大哭着。
    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开忍不住逛了过去,挤进人丛,然后他整个人就忽然变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
    长安城里气派最大的鸿宾客栈,现在竟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鸿宾客栈昨夜的惨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为昨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待在家里的,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就算有人,也是些已赌得头昏脑胀的赌棍,谁也不会逛到客栈里去。
    待在家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赌钱,更不会关心到外面的事。
    老掌柜请去喝喜酒的人,大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光棍,没有人关心的光棍。
    就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才会发生那些特别的事。
    这并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发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这里是什么时候起火的?”
    “不知道。”
    。
    “昨天夜里我在赌叶子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知道。”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来喝喜酒的人,怎么连一个都不在?”
    “不知道。”
    “那对新人呢?”
    “不知道。”
    这地方虽然已被烧成了瓦砾,却连一个人的骸骨都没有。
    “这里的老掌柜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简直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别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对新人居然也不在这洞房里,连老掌柜都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越说越奇:“难道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栈被烧光,那老掌柜总该回来看看的。
    叶开知道没有鬼,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活见鬼的事。
    但这件事情却真的好像活见了鬼,他就算是再把脑袋打出个洞来,也还是想不通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块木头,一块又冷又硬的木头。
    这里究竟怎么会起的火?
    丁灵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问出他们的行踪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就在这时,人丛里忽然有个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只柔美而秀气的手──只女人的手。
    是谁在拉他?
    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抬起头,拉他的人已转过身,往人丛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件乌黑的风氅,长发垂落,用一枚玉环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看不出。
    他只好跟着她走出人丛,看着她轻盈的体态,他心里忽然泛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希望她是丁灵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灵琳,两人相见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有什么话说?
    她若不是丁灵琳,会是谁呢?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他知道无论她是不是丁灵琳,都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他。
    她慢慢的在前面走,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走过了这条长街,忽然转入条横巷。
    巷子很窄。
    叶开追过去时,只看见她的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窄门里。
    门是虚掩着的。
    从外面看来,这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家,门外的雪积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没有打扫。
    叶开走到门口,心就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地方是他来过的,现在他用不着走进去,也知道她是谁了。
    崔玉真。
    这户人家正是她带叶开来养过伤的地方。
    想起了那两天中的事,叶开心里又涌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却不知是欢喜?是怅惘?还是失望?
    欢喜的是崔玉真还活着。
    怅惘的是往事已成过去,旧梦已无处追寻。
    失望的是什么呢?
    难道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盼望着她就是丁灵琳?
    旧梦并不是完全无处追寻,至少在这寒冬清晨的冷风里,还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风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小而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郁郁的香气。
    叶开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着一碗芳香扑鼻的热粥,由她一双柔美而秀气的手捧给他。
    谁知粥竟是从门外飞进来的。
    他已没有看见她柔美的手,看见的却是一只杀人的血手。
    从那天之后,他就从未再见过她,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他和丁灵琳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觉得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又有谁能预测?
    叶开叹息着,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都依然无恙。
    甚至连屋角的阳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样。
    叶开也不知是人已虚弱,还是心在发软,走进去,就躺在床上。
    枕上竟仿佛也还留着发香。
    无论如何,那两天平静安适的日子,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没有遇着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这里陪着她?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蜜而温柔的微笑。
    这正是那天早上叶开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只不过现在距离那天早上,已不知又过了多少天?又发生了多少事?
    现在的情况纵然还是和那天早上一样,但彼此的心情却已不一样。
    世上又有谁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时光?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叶开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她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
    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叶开只喝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厉害。”
    叶开又勉强笑了笑,道:“醉得简直就像是条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叶开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来我还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慢慢的开始叙说往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着回到玉箫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许我出来。”
    叶开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我本来这一辈子已完了,我实在想不到那恶魔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天。”
    “玉箫一死,你就到这里来?”
    崔玉真道:“姐妹们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都恨不得飞得远远的,每个人分了他一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她没有走,因为她忘不了叶开,所以又重到这里,想找回一点昔日的旧梦。
    这句话她用不着说,叶开也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待了一整天,既不想出去,也睡不着。”她在笑,笑得却很辛酸:“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叶开心里又何尝不是酸酸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个很无情的人,实在没有想到过要重回这里。
    “直到昨天早上,我听到了外面的爆竹声,才想起已经是大年初一。”她慢慢的接着道:“我不想一个人再闷在屋子里,又饿得发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面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刚出去,就听见个很可怕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听说丁姑娘要成亲了。”
    叶开笑得更勉强:“这消息并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头:“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她要好的人是你。”
    一个女孩子,若是听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要娶亲的消息,当然会认为这消息可怕得很。
    叶开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过这种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叹息。
    “我听见丁姑娘要嫁的人,是个受了伤的人,我更以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着头道:“那时我心里虽然难受,却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就买了份礼,送到鸿宾客栈去。”
    叶开苦笑。
    他也送了份礼去,一份很特别的礼。
    知道丁灵琳的婚讯后,他就决心要想法子将郭定的伤治好。
    可惜他自己没有治伤的本事,所以他就在一夜间,来回赶了七百里路,把葛病找来。
    崔玉真咬着嘴唇,又道:“可是到了晚上,我又不敢去喝喜酒了。”
    “你不敢?”叶开忍不住问道:“你怕什么?”
    “我……我忽然又怕见到你。”
    “那时你还不知道新郎倌并不是我了?”
    “我还不知道。”崔玉真幽幽的说道:“所以我又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一个人买了点酒,躲在这里喝,我想,我也可以算是在喝你们的喜酒了。”
    叶开看着她,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世上居然还有个这么样的女孩子,对他有这么样的感情。
    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叶开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我若知道你在这里,我一定来陪你。”
    崔玉真终于嫣然一笑,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喝了一点酒后,又忍不住想去看看你了。”
    “你去了没有?”
    “我迟疑了很久,反反复复的拿不定主意,我既怕看见你们后会受不了,可是就这么样永不相见,我也不甘心。”
    叶开也了解这种心情,世上也许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种心情。
    崔玉真道:“到最后我终于拿定主意。”
    “什么主意?”
    “我就算不去喝你们的喜酒,也得在外面偷偷的看你一眼。”
    “你去了?”
    崔玉真点点头:“昨天是大年初一,到了晚上,街上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我在街上逛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从客栈后面溜了进去,一进去我就知道不对了。”
    叶开道:“什么地方不对?”
    崔玉真道:“那么大的客栈里,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非但一点也不像有人在办喜事,就是办丧事的人家,都没有那么静。”
    叶开也听出不对了,立刻问道:“我知道去喝喜酒的人不少,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崔玉真道:“我找到了办喜事的那个大厅,从窗口往里面一看……”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受了极度惊吓的表情,就好像又看到了当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况。
    叶开的心也在往下沉,又忍不住问道:“你看见了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我……”。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过了很久,才能说出话来:“我只看见喜堂里到处全是血,全是死人,竟连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叶开怔住,整个人仿佛忽然又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当时我还以为你也在里面,所以我立刻就不顾一切,冲了进去。”她轻轻吐出口气,接着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丁姑娘要嫁的人并不是你。”
    “你……你看见了那个新郎倌?”叶开的声音也在发抖:“他也死了?”
    崔玉真点了点头,黯然道:“他死得很惨。”
    “丁灵琳呢了”叶开虽然不敢问,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是不是也……”
    崔玉真道:“她没有死,当时她根本不在那喜堂里。”
    叶开也不禁吐出口气,却又不禁觉得奇怪,他和丁灵琳分手之后,难道她竟没有回去?
    郭定他们又是怎么死的?是谁下的毒手?
    当时在喜堂中的人并不少,能下得这种毒手的人并不多。
    崔玉真道:“当时我虽然又吃惊,又害怕,可是看见你不在里面,我总算松了口气。”
    叶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四个黄衣人的尸体?”
    崔玉真道:“我没有注意别人,也不敢仔细去看。”她想了想,又道:“那些尸体里面,好像是有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
    叶开皱起了眉:“他们若是也死了,凶手会是谁呢?”
    崔玉真道:“我也想不透,世上怎会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当时我只想赶快离开那地方,谁知我刚想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夜行人的衣袂带风声。”
    她接着又道:“因为那地方实在太静,所以我听得很清楚,来的人非但身法都很快,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叶开动容道:“莫非是那些凶手又回来了?”
    崔玉真道:“当时我也这么想,所以吓得连走都不敢走了,更不敢留在那里,让他们看见,幸好我还有点武功,情急之下,武功好像反而比平时好了些,居然一跳就跳起来很高。”
    叶开道:“你是不是跳上了大厅里的那根横梁?”
    崔玉真点点头,道:“我躲在上面,连气都不敢喘,却又忍不住想往下面看看。”
    叶开道:“你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我看见了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从外面一窜进来,立刻就将地上的死人,一个个抛出了窗外,窗外好像有人在用东西接着,不到片刻,屋子里的死人居然全都被他们搬空了。”
    叶开的脸已发青:“你看清楚他们身上穿的是黄衣服?”
    崔玉真道:“我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们的衣服黄得很特别,在灯光下看起来,就好像有金光在闪动着一样。”
    叶开握紧双拳,道:“果然是他们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他们杀人。”
    叶开冷笑道:“人若不是他们杀的,他们为什么要替别人收尸?”
    崔玉真道:“他们杀了人后,难道还想毁尸灭迹?”
    叶开恨恨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本就是金钱帮的一贯作风。”
    崔玉真道:“金钱帮?……金钱帮又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他们不是人。”
    崔玉真看着他脸上的愤怒之色,也不敢再问下去,迟疑了半晌终于道:“后来我又看见了丁姑娘。”
    叶开失声道:“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崔玉真道:“就在那里。”
    叶开道:“她又回去了?”
    崔玉真道:“那些黄衣人把尸体搬空之后,她就去了。”
    叶开道:“那时你还没有走?”
    崔玉真道:“那时候我整个人都已吓得发软,在大梁上待了半天,刚喘过一口气,他们就来了。”
    叶开道:“他们?她不是一个人去的?”
    崔玉真道:“去的有两个人。”
    叶开道:“还有个人是谁?”
    崔玉真道:“是个奇形怪状的老头子,半夜里手里还拿着把雨伞。”
    叶开恍然,道:“是葛病。”
    崔玉真道:“你认得他。”
    叶开道:“不但认得,而且还是老朋友。”
    崔玉真又不禁叹了口气,道:“那么现在你的老朋友就又少了一个。”
    叶开变色道:“他也死了子”
    崔玉真黯然道:“死得也很惨。”
    叶开道:“是谁杀了他?是谁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他们看见尸身被搬空,也觉得很意外,可是他们并没有停留,也没有发现梁上还有别人在。”
    叶开道:“后来呢?”
    崔玉真道:“他们一走,我就溜了下去,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吹笛子,他们听见了这笛声,也赶了回来,在院子里看了看,就越墙而出。”
    叶开道:“你呢?”
    崔玉真道:“我看他们的神情很慌张,也不禁觉得有点好奇。”
    叶开道:“所以你也跟了过去?”
    崔玉真道:“我没有跟过去,只不过躲在墙头往外面看。”
    叶开道:“你又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外面一棵树上,好像挂着盏灯笼,下面还站着个人。”
    叶开道:“是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楚,幸好当时四下一点声音都没有,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我倒全都听见了。”
    叶开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崔玉真道:“丁姑娘过去后,好像惊叫了一声,然后就问那个人,是不是布……”
    叶开动容道:“布达拉?”
    崔五真立刻点头,道:“不错,布达拉,丁姑娘说的就是这三个字。”
    叶开立刻追问:“那个人怎么说?”
    崔玉真道:“他承认了,还说自己是座很高的山峰。”
    叶开道:“孤峰天王?”
    崔玉真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葛病就是死在他手里的?”
    崔玉真道:“葛老先生是为了救丁姑娘,才被他掌力所伤,可是他也中了葛老先生的暗器,我听葛老先生告诉丁姑娘,那是种很厉害的暗器。”
    她叹了口气,道:“可是他的掌力更可怕,葛老先生只被他轻轻拍了一掌,就已无救了。”
    叶开又怔住。
    他了解葛病的武功,也了解葛病的医道。以这种武功和医道,就算有人能击伤他,他自己也能救得了自己的。
    叶开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掌力,竟能一掌就拍散葛病的魂魄。
    “可是我亲眼看见葛老先生倒下去的,就倒在第一个新郎倌倒下去的地方。”
    她话中显然还有话──除了第一个新郎倌,难道还会有第二个?
    这件事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
    可是叶开却想到了;他了解丁灵琳,就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所以崔玉真说出了她所看见的事,叶开并不觉得意外。
    意外的反而是崔玉真。她本来以为无论谁听见这种事,都难免有些特别的反应。
    但叶开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她一定会这么样做的。”
    崔玉真忍不住道:“你不怪她?”
    叶开摇摇头,道:“你若是她,我相信你一定也会这么样做的,因为你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你们都宁愿牺牲自己,也不忍看着别人受苦。”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因为他心里只有爱和关切,并没有嫉妒和埋怨。
    崔玉真当然知道那是对谁的爱和关切。
    她忍不住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垂下头,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我……”
    叶开没有让她再说下去,已急着问道:“你走的时候,她还留在火窟里?”
    崔玉真点点头,勉强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她现在一定还好好的活着。”
    叶开道:“因为火窟里并没有她的尸骨。”
    崔玉真道:“也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叶开转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表情。
    窗外阳光灿烂,晴天仿佛将来临了。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推开窗户,喃喃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总算已确定了两件事。”
    崔玉真在听着。
    叶开道:“不管那布拉达天王是什么人,现在他一定已受了重伤,我已不难找到他。”
    崔玉真道:“你一定要去找他?”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我还要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崔玉真道:“找谁?”
    叶开道:“去找那杀人的凶手。”
    崔玉真又咬起了嘴唇,道:“你……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我现在就要去,你……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他的心并不太硬,他的声音已嘶哑。
    崔玉真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用不着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我不会在这里等你的。”
    她的声音也已嘶哑颤抖。
    叶开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又问道:“为什么?”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一字字道:“因为我不是她,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就只这一句话,已令她的心都碎了。
    叶开的心里也在刺痛,“你要到哪里去?”
    “我有很多地方可去,我也早就想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将来……”她勉强忍住了眼泪,作出了笑脸:“我说不定会找个老实的男人,嫁给他,替他生很多很多儿子,也说不定会开个小酒店,做一个当炉卖酒的老板娘……”
    她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说一个字,一片又碎成千千万万片。
    叶开笑道:“到那时我一定会到你的酒店里去大醉一场。”
    他在笑,他不能不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停下来,眼泪就会流下。
    崔玉真微笑道:“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替你再熬一锅鸡粥,有燕窝的鸡粥。”
    她也在笑。可是她笑的时候,眼泪已滴下面颊……
    阳光灿烂。
    叶开大步走在阳光下。他脸上虽然还有泪,可是他知道眼泪就和鲜血一样,在阳光下就快就会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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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惊魂一刀
    泪已干了,血也已干了。
    泪痕是看不见的,可是鲜血留下来的痕迹,却一定要用血泪才洗得清。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叶开一向都是在用“宽恕”来代替“报仇”,他的刀一向不是杀人的刀,但是现在他心里,竟也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他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可笑的小木偶,一直都被人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提在手里。
    他不愿再被人这么样愚弄下去,更不愿再受人利用;没有人愿意做木偶的。无论谁的容忍都有限度,叶开也一样。
    积雪的大地,正在阳光下露出光秃的黄土。
    长安城外的大路上,泥泞已干,却还是看不见赶路的人。
    没有人愿意在大年初二这一天赶路。
    只有叶开。
    他找了辆车,却找不到赶车的人。
    可是他不在乎,他就躺在这辆载煤的木板车上,任凭拉车的驴子沿着大路往前走。
    车上的煤渣子,刺得他全身都在发痛,可是他也不在乎。
    拉车的驴子走得居然不慢,后面没有人用鞭子抽它,它走得反而比平时更带劲。
    驴子本就是这种脾气的。
    奇怪的是,这世上有很多人的脾气,也跟驴子完全一样。
    叶开居然去买了包花生,躺在车上慢慢的剥着,剥一颗,抛起来,才用嘴接住,慢慢的咀嚼。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也许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在杀人前,一定要吃几颗花生的路小佳。
    只可惜现在没有酒,他忘了买酒。
    大醉之后,第二天能喝几杯“还魂酒”,立刻就会觉得舒服些。
    他想到酒的时候,就看见一角青布酒旗,从前面路旁的枯林里斜斜挑出。
    就算在大年初二,也并不是绝对没有人想赚钱的。
    叶开笑了,喃喃自语:“看来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好了。”
    想喝酒的时候,立刻就可以有酒喝,这种运气确实不错。
    他跳起来,将驴车赶入了道旁,慢慢的走入那些积雪的枣树林。
    树林中果然有个小小的酒亭,还有七八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酒亭外,直着眼睛,张着嘴,就好像是一堆泥人。
    其中有一个人,头上用白布包住,一看见叶开走了过来时,脸上就露出了惊骇之色。
    叶开却笑了。
    他认得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一定要找他拼刀的土流氓。
    “土豹子,土大哥。”
    叶开忽然想起了别人称呼他的名字,微笑着走过去,道:“土大哥,你的酒也醒了?”
    土豹子脸色发青,想点点头,可是脖子却似已发硬,整个人都好像硬得像干泥巴。
    不但是他,其余的六七个人也一样。
    叶开微笑道:“挨揍的人没有害怕,揍人的人为什么反而害怕了?是不是我的骨头太硬,把各位的手打痛了?那就实在抱歉得很。”
    他没有猜错,这些人的手果然全都又青又肿。
    一个人的武功若是能练到叶开这样子,纵然在烂醉如泥的时候,也一样有防身自卫的本能。
    叶开笑道:“可是各位用不着害怕,我并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能在垃圾堆上睡一晚上,也是蛮有趣的事,我正想好好的谢谢你们。”
    他拍了拍土豹子的肩,道:“来,让我请你们喝两杯。”
    土豹子脸上的表情却更恐惧。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土豹子终于道:“老大,我们已知道你有种,只不过我们怕的倒不是你。”
    叶开怔住。
    弄了半天,人家怕的原来并不是他。
    叶开苦笑道:“你们怕的是什么?”
    土豹子道:“我们只怕你把我们头上的东西碰下来,我们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叶开这才发现,这些人的头顶上,全都端端正正的摆着一枚铜钱。
    铜钱在太阳下闪着光,就像是黄金一样。
    “金钱帮。”
    土豹子吐出口气,道:“你既然也知道金钱帮的规矩,我就放心了。”
    叶开眨了眨眼,道:“什么规矩?”
    其实他当然知道金钱帮的规矩。
    这枚铜钱,就是他们的信符,他们若是把铜钱放在你头上,你就连一动都不能动了。
    土豹子道:“你真的不知道?只要你把我们头上的铜钱碰下来,我们就得死,你也得死,我们大家就全都是死路一条。”
    叶开又笑了,摇着头,笑道:“哪有这么大的规矩?我不信。”
    他忽然伸出手,把土豹子头上的铜钱拿了下来,喃喃道:“这一文钱不知道能不能买杯酒喝。”
    土豹子的人却已骇傻了,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两条腿都已发软,忽然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叶开却好像没看见,又道:“一文钱想必不够买酒的,还好这里还有。”
    他身子忽然掠起,落下来时,六七个人头顶的铜钱,就全都已到了他手里。
    这些人都骇傻了,他们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土豹子忽然跪在地上大叫:“这是他干的,完全不关我们的事。”
    叶开微笑道:“这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
    他拈起颗花生,放在土豹子手里:“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土豹子当然不知道。
    叶开道:“这意思就是说,你们现在已可以站起来去喝酒了,随便到哪里去都行,金钱帮的人若敢来找你们的麻烦,就叫他们来找花生帮的帮主,就说花生帮的帮主,已接下了这档子事。”
    土豹子忍不住问道:“花……花生帮的帮主是谁?”
    叶开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就是我。”
    土豹子也怔住。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很好,那么我们现在要找的就是你。”
    冷冰冰的声音,冷冰冰的口气。
    这个人也是冷冰冰的,蜡黄的脸,鹞眼鹰鼻,脸上有条很深的刀疤,使倒他看来更是满脸杀气。
    叶开却没有看着他的脸──叶开注意的,只不过是他的衣裳。
    一身很扎眼的黄衣裳,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黄金一样。
    他就在酒亭的石阶上,还有三个人站在他身旁,穿的也都是同样的衣裳。
    叶开又在笑,道:“你们身上这套衣裳倒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脱下来给我,我正好拿去给我那条驴子去穿上。”
    黄衣人瞪着他,瞳孔已收缩,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本帮的规矩?”
    叶开道:“刚才听说。”
    黄衣人道:“四十年来,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敢触犯过本帮的规矩,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叶开道:“你说为什么?”
    黄衣人道:“只因为无论谁敢触犯本帮的规矩,就必死无疑。”
    另一个黄衣人冷笑道:“无论你是花生帮的帮主也好,是瓜子帮的帮主也好,都一样必死无疑。”
    叶开叹了口气,道:“可是无论什么规矩,迟早总是要被人犯一犯的,也就好像处女迟早总得嫁男人一样。”
    黄衣人对望了一眼,沉着脸,一步步走下石阶,走过来。
    四个人的脚步都很沉稳,尤其是那脸带刀疤的大汉,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一双手青筋暴现,显然是内功很深的武林高手。
    叶开看着他的手,忽然道:“阁下莫非是练过大鹰爪力的。”
    黄衣人冷笑。
    叶开道:“看阁下脸上这条刀疤,莫非就是淮西的‘铁面鹰’?”
    黄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不错。”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知不知道郭定是什么人?”
    铁面鹰道:“好像听说过。”
    叶开道:“他是我的朋友。”
    铁面鹰道:“是你的朋友又如何?”
    叶开道:“你知不知道花生帮的规矩?”
    铁面鹰道:“什么规矩?”
    叶开道:“花生帮的规矩,就是不许别人杀我的朋友,否则……”
    铁面鹰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道:“就是这样?”
    他忽然出手,挥拳痛击铁面鹰的脸。
    铁面鹰并不是无名之辈,也不是无能之辈,他不但在淮西一带的名头极响,在江湖中也可以算是一等一的好手。
    因为他的确有真功夫。
    他的鹰爪力,的确得过“鹰爪王”门下的真传,昔年曾在兵器谱上列名的“淮西大刀”,虽然一刀砍在他脸上,居然没有砍死他,淮西大刀反而死在他的鹰爪功下,“铁面鹰”这名字,也正是因此而来。
    鹰爪快,鹰眼也快。可是等他看到叶开挥拳,拳头已痛击在他鼻梁正中。
    他并不觉得痛。要能感觉到痛苦,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他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阵黑暗,忽然有无数颗金星,从眼前扩张。
    他并没有立刻倒下去。直等到已飞出去一丈多远,撞在酒亭的门框上,他才倒下去。
    他也没有听见自己脸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可是别的人却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开看着他碎裂的脸,淡淡道:“原来他并不是真的铁面,原来他的脸也一样可以打烂的。”
    另外的三个黄衣人咬着牙,连看都没回头去看他们的同伴。
    寒光闪动着,三个人已同时亮出了兵刃,一把刀,一口剑,一对判官笔。
    三个人四件兵刃,忽然间已全都向叶开身上招呼了过去。
    两招过后,叶开已发现这些人中武功最好的,并不是铁面鹰,也不是用判官笔的老者,而是个使剑的年轻人。
    他的剑法迅急而犀利,变化很多,他用的剑也是精品。
    十三招过后,叶开还是没有出手。
    他一出手就绝不落空。
    现在他已出手,只听一声惊呼,一阵肋骨折断声,接着“格”的一响。
    用判官笔的老者已被点住穴道,使刀的大汉手抱肋骨,倒在地上,一柄刀已被折成两段。
    只有使剑的年轻人没有倒下,但脸上却已骇得全无血色。
    叶开随手将两截断刀甩掉,忽然问这年轻人:“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折断他的刀?”
    年轻人摇头。
    叶开淡淡道:“因为他出手太阴毒,像他这种人,根本不配用刀。”
    年轻人紧握他的剑,忍不住问道:“你也用刀?”
    叶开点点头。
    世上也许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刀,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刀的价值。
    “我对刀一向很尊敬。”叶开道:“你若不尊敬你的刀,就根本不配用刀,你若尊敬你的刀,用的时候就应该特别谨慎。”
    年轻人看着他,眼睛里已不禁露出惊异之色。
    他已看出叶开不是个平凡的人,平凡的人绝对说不出这种道理。
    他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我姓叶,叫叶开。”
    年轻人脸色又变了:“叶开!”
    “不错,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年轻人突然一个大翻身,凌空掠起,往亭外窜了出去。
    可是他的脚刚点地,就忽然听见急风一响,刀光一闪。
    闪电般的刀光,已从他头顶飞过,飞出五六丈,余势未歇,“夺”的一声钉在一棵树上,刀锋入木,直没至柄。
    年轻人一惊,停步,头发已披散下来,束发的金环,已被削断。
    他全身却已僵硬。
    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刀。
    飞刀!
    刀柄犹在震颤。
    叶开走过去,拔出来,手腕一反,刀已不见。
    年轻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你真的是叶开?”
    “我本来就是叶开。”
    年轻人苦笑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叶开笑了笑,忽然反问:“你是不是金坛段先生的门下?”
    年轻人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微笑道:“铁面鹰刚才岂非也说过,我的眼力一向不错。”
    年轻人承认:“实在是好眼力。”
    叶开又问:“你是段先生第几个弟子?”
    “第三个。”
    “你姓什么?”
    “姓时,时铭。”
    “你有没有赶过驴车。”
    “没有。”
    “我也知道你没有。”
    叶开淡淡的笑道:“可是无论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
    “带我去见你们的上官帮主,无论她在哪里,都得带我找到她。”
    叶开又坐上了那载煤的驴车,躺下去,甚至连眼睛都已闭起。
    他知道这年轻人绝不会想逃走,也不会不听话的;无论谁看见了他的飞刀,都绝不会再做出愚蠢的事来。
    时铭果然已在赶着驴车上路,这的确是他平生第一次。
    有人在后面鞭策,驴子反而走得比刚才慢了。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等花生落进他的嘴,他忽然道:“听说金坛段先生,是个最讲究饮食衣着的人。”
    时铭道:“嗯!”
    叶开道:“听说他收的弟子,也都是出身很好的世家子。”
    时铭道:“嗯!”
    叶开道:“你也是?”
    时铭道:“嗯!”
    他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叶开却偏偏要谈下去。
    “你不愿我提起这件事,是不是也觉得不好意思?”
    时铭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不好意思?”
    叶开道:“因为你也知道,以你的师门和家世,本不该在金钱帮里做奴才的。”
    时铭的脸又涨红,道:“我不是奴才。”
    叶开道:“我也知道你投人金钱帮,本是为了想摆脱你的家世,自己做一番事业出来,每个年轻人大都会这么想的。”
    他笑了笑,淡淡的接着道:“可是你现在做的,却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红着脸道:“这是因为你。”
    叶开道:“不错,这是我叫你做的,但是往别人头上摆铜钱,难道就不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闭上了嘴。
    叶开道:“何况,我叫你做这种事,只因为你本已是金钱帮的奴才,否则我情愿爬在地上做驴子,让你骑在我身上。”
    时铭的脸更红,目中却已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叶开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发出那一刀?”
    时铭迟疑着,慢慢道:“我也听说过,你的刀不是杀人的,而是救人的。”
    叶开道:“不错,我发出那一刀,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在金钱帮里,也一样做不出大事来的。”
    时铭咬着牙,道:“那只因为我的武功……”
    叶开打断了他的话,道:“一个人是不是受人尊敬,和他的武功并没有关系,你做的若是光明正大的事,就绝没有人会看不起你,我的刀也绝不会飞到你头上去。”
    他叹了口气,又道:“否则我纵然不杀你,迟早也一定有别人会杀你的。”
    时铭又闭上了嘴。
    现在他已明白叶开的意思,叶开也知道他不是个愚蠢的人。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来,等着它落下。
    他知道,花生既然已被抛起,就一定会落下来的。
    驴车已驰人了街道──和长安城里完全同样的一条街道。
    只不过这条街上的鸿宾客栈,并没有被烧成一片瓦砾。
    看着鸿宾客栈的金字招牌在太阳下闪着光,叶开心里又不禁有了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看见一个死人又复活了一样。事实上,他的确也看见过“死人”复活。
    人生中有些事,的确就像是梦境,是真是假,本就很少有人能分得清。
    叶开心里在叹息,脸上却带着微笑。他知道街上的人都在看着他。
    现在正是中午,街上的人并不多,也正如长安城里的情况一样,大多数人都留在家里吃饭。
    可是在街上走动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看来都很紧张,就像是已知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里都已有了种说不出的预兆。
    叶开也知道这里就要有件大事发生了,他还知道这件大事就是他造成的。
    现在他已到了这里,他已不准备像上次那样,平平安安的走出去。
    驴车又在鸿宾客栈外停下。叶开一走进去,就看见上官小仙正坐在柜台里,正在翻着本账簿。
    她看来的确像是个老板娘的样子,只不过比大多数老板娘都漂亮得多。
    听见了叶开的脚步声,她立刻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正在等着你。”
    叶开站在柜台前,看着她,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忽然又觉得一阵刺痛。
    无论她是真是假,她对他总算不错。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的那几天,也是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他实在不希望他们会变成仇敌。无论怎么看,上官小仙都绝不像是他的仇敌。
    她笑得温柔而妩媚,就像是个刚看见老板回来的老板娘:“我已替你准备了几样你喜欢吃的菜,现在想必就快开饭了。”
    叶开冷冷道:“我不是来吃饭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无论谁都要吃饭的,你也一样不能例外。”
    叶开并不想跟她争辩,也没争辩,他忽然问道:“你在算账?”
    “嗯?”
    “是不是在算你昨天晚上杀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就算杀了人,也不会记在账簿上。”
    “账簿记的是什么?”
    “这是本礼簿。”上官小仙道:“上面记着很多奇怪的人,送了很多奇怪的礼。”
    叶开道:“送给你的?”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我还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她忽然又笑道:“你要不要我把上面记的念给你听听?”
    叶开没有拒绝。
    上官小仙道:“崔玉真,送的是一只老母鸡,一斤燕窝;南宫浪,送的是一幅画;叶开,送的是活人一个。”
    叶开脸色变了,他当然已知道这是谁的礼簿。
    上官小仙吃吃的笑着道:“崔玉真为什么要送鸡呢?难道她以为新郎官是你,想让你煮一锅鸡粥,在洞房里吃宵夜?”
    她不让叶开说话,又笑道:“这上面最奇怪的一份礼,恐怕就是你送的了,可是最贵重的一份礼,你一定猜不出是谁送的?”
    叶开忍不住问:“是谁?”
    “是四个人。”
    上官小仙慢慢的念出了四个名字:“牒儿布,多尔甲,布达拉,班察巴刀口。”
    叶开脸色又变了:“他们送的是什么?”
    “是一袋珠宝,里面还有一块玉牌。”
    上官小仙又道:“就是这块玉牌。”
    她已从柜台里将那上面刻着四个天魔的玉牌拿了出来。她显然也早就准备让叶开看的。玉牌晶莹而美丽,上面刻着的天魔,却令叶开触目惊心。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知不知道这玉牌是什么意思?”
    叶开不知道。
    “这是复仇玉牌。”上官小仙道:“魔教的四大天王复仇时,一定会有这种玉牌出现。”
    叶开紧握双拳:“他们是不是为玉箫复仇?”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那袋珠宝,就是他们买命的钱。”
    “什么是买命的钱?”
    “四大天王在杀人之前,一定要先将那些人的命买过来,因为他们不愿欠来生的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他们送的珠宝实在不少,杀的人也实在不少。”
    叶开忍不住问道:“杀人的难道是他们?”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你就算是呆子,也该看出杀人的是谁了。”
    叶开道:“但收尸的却是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杀人是坏事,收尸却是做的好事。”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替他们收尸?”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想查出一件事来。”
    叶开追问:“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我要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收了他们的尸也没有用。”
    上官小仙道:“有用。”
    叶开道:“有用?”
    上官小仙道:“我算准他们当时一定也在那喜堂里。”
    叶开承认,他们若不在那喜堂里,又怎么能出手杀人。
    上官小仙道:“所以当时喜堂里若有一百个人,死的一定只有九十八个。”
    叶开道:“没有死的两个,一定就是多尔甲和布达拉。”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并不是个呆子。”
    叶开道:“所以你就将死尸全收回来,看看死的是些什么人?死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但你却还是查不出,那没有死的两个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就把礼簿也拿来了,看看送礼的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送礼的人并不一定会去喝喜酒,去喝喜酒的人,并不一定送了礼。”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总可以看出一点头绪来,我也不是呆子。”
    叶开道:“你看出来了。”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你一来,我的心就乱了,怎么还看得下去?”
    她站起来,走出柜台,忽然又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叶开只好让她问。
    上官小仙道:“人是不是都要吃饭的?”
    叶开只好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是不是人?”
    叶开也只有承认。
    上官小仙拉起他的手,嫣然道:“那我们现在就该吃饭去。”
    叶开在吃饭。他自己忽然一到了上官小仙面前,就好像真的变成了个呆子。可是他肚子实在很空,走了半天路,胃口也开了,不坐下吃饭倒也没什么,一坐下来,拿起了筷子,就很难再放下来。
    何况这些菜也的确都对他的口味,尤其是一样又酸又辣的豆腐乳,不但开胃,而且醒酒。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没有替你准备酒,因为我知道你肚子是空的,吃完了饭,我再陪你喝。”
    无论谁来看,无论怎么样看,她都是个又温柔,又体贴的女人。一个男人若是遇着了这种女人,应该怎么办呢?叶开已拿定了主意──不理她,就算她能说出一朵花来,也不理她。
    上官小仙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怨我,不该把你留在这里,否则丁姑娘就绝不会嫁给郭定的,她若不嫁给郭定,也就不会有那天晚上那些事发生了。”
    这正是叶开心里想说的话。自己还没有说,上官小仙反而先替他说了出来。
    “可是你也应该替我想想,我也是个女人,并不是妖怪。”她幽幽的接着道:“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时,总会忍不住想要留住他的,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一样。”
    叶开在冷笑。但是他心里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爱并没有错,也不是罪恶。
    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错都没有。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当然就绝不会希望他赶快走的。这一点也没有人能说她错了。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已被她打动,立刻站起来,道:“你的话说完了没有?”
    上官小仙道:“还没有。”
    叶开道:“我的饭却已吃完了。”
    上官小仙道:“你不想喝酒?”
    叶开道:“不想。”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想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自己会去找。”
    上官小仙道:“你就算真的能找出来,又怎么样?难道你一个人就能对付整个魔教?”
    她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魔教中有多少门人子弟?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大力量?”
    叶开知道。魔教的可怕,很少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也应该知道,要对付魔教只有一种法子。”
    叶开忍不住问:“什么法子?”
    上官小仙脸上温柔的笑容已消失,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了一种逼人的光彩。
    现在她已不再是个温柔而体贴的老板娘,而是威震江湖金钱帮的帮主。
    她凝视着叶开,缓缓道:“放眼天下,能和魔教对抗的,只有我们金钱帮!”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经过多年来的筹划准备,现在金钱帮无论人力物力,都已达到巅峰。”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少林、武当、饱宝、点苍、华山,每一个门派中,现在都已有我们的人……”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所以你现在又想收买我?”
    “不是收买。”上官小仙道:“只不过你若要对付魔教,就只有和金钱帮合手。”
    叶开冷笑道:“你是不是又想要我做你们金钱帮的护法?”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将帮主让给你做。”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如此牺牲?”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眼波又变得春水般温柔,轻轻道:“一个女人为了她真正喜欢的男人,本来就不惜牺牲一切的,何况……”
    叶开道:“何况魔教本来就是你们的对头?”
    上官小仙道:“非但是我们的对头,而且是誓不两立的对头,尤其是最近……”
    叶开道:“最近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最近我就算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我。”
    叶开知道这不是谎话。金钱帮和魔教最近都准备重振声威,称霸江湖,他们之间的冲突,当然会越来越尖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实在是他的好机会,他虽然并不想做渔翁,但至少可以乘这个机会,做很多他早已想做,也早已该做的事。
    上官小仙又道:“你的情况也一样,现在四大天王中,已有两个人到了长安,为的绝不止是要对付金钱帮,也是为了要对付你。”
    叶开道:“所以就算我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一样不会放过我的。”
    上官小仙道:“他们是你的对头,我至少还是你的朋友,所以你应该和我们联合起来的。”
    叶开已坐下。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心里也许会认为我是想利用你?”
    叶开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就算是我在利用你,你岂非也可以同样利用我,乘这个机会,将魔教消灭?”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女人。”
    上官小仙道:“我是不是已经说动了你?”
    叶开苦笑道:“好像是的。”
    上官小仙又笑了,笑容又变得温柔而妩媚:“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已应该喝杯酒?”
    叶开叹道:“现在我只奇怪一件事。”
    上官小仙眨着眼,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要我做的事,我为什么总是没法子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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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风流寡妇
    酒已摆上来。醉人的却不是酒,而是上官小仙。
    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眼泪,她的微笑,每一样都足以令男人沉醉。
    叶开是不是又醉了?他毕竟也是个男人,而且并不是他自己想像中那么无情的男人。他甚至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被她的温柔沉醉?她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女人中的女人,这种女人本就是男人无法抗拒的。
    她也许没有丁灵琳的明艳,也没有崔玉真的娇弱。可是她远比她们更了解男人,更懂得捉住一个男人的心。叶开的心是不是已被她捉去?
    “你醉了没有?”
    “现在虽然还没有醉,迟早总是会醉的。”
    “你准备醉?”
    “只要一开始喝,就准备醉。”
    “所以我若有话说,就得乘你还没有醉的时候说。”
    “一点也不错。”
    “这账簿你已看过?”
    “看过。”
    “你看出了什么?”
    “我只看出金钱帮的出手,好像还没有魔教大方。”
    上官小仙笑了:“金钱帮不想买别人的命,所以也用不着送太重的礼。”
    叶开凝视着杯中的酒,缓缓道:“也许你早已看出来,无论送多重的礼,他们都收不到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真的能看出来,也许就会多送些了。”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无论送了多少,现在都已收回来。”
    叶开也笑了:“你看出了什么?”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轻轻道:“我只看出你实在是个很多情的人。”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绝不会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魔教中全都是无情人。”
    叶开苦笑道:“这一点你现在才看出来?”
    上官小仙嫣然道:“现在看出来还不迟。”
    叶开道:“你以前难道也怀疑我。”
    上官小仙承认,道:“因为够资格做魔教天王的人实在不多。”
    叶开道:“除了我之外,长安城里还有几个人够资格?”
    上官小仙道:“最多四五个。”
    叶开道:“第一个当然是吕迪。”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韩贞当然也算一个。”
    上官小仙道:“当然。”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难道已忘了你那个老朋友?”
    叶开道:“杨天?”
    上官小仙笑道:“不会飞的狐狸已经够可怕了,何况会飞的。”
    叶开道:“他岂非是你的亲信?”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亲信。”
    她抬起头,凝视着叶开:“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可惜……”
    叶开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却不信任你,也许我唯一不能信任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我并不怪你,可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错了的。”
    叶开没有争辩,微笑着改变话题,道:“吕迪、韩贞、杨天,加起来只有三个。”
    上官小仙道:“还有一个人也很可疑。”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一个昨天才到长安的人。”
    叶开道:“你认得他。”
    上官小仙道:“不认得。”
    叶开道:“你知道他是谁?”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叶开又笑了。
    上官小仙的表情却很严肃,道:“但我却知道他一定有资格做魔教的天王。”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派出去打听他行踪来历的人,都已不见了。”
    叶开不懂:“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上官小仙道:“不见了的意思,就是那些人出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甚至连消息都没有,我再派人出去找,找的人也没有回来。”
    叶开道:“你一共派出去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一共三次,第一次两个,第二次四个,第三次六个。”
    叶开道:“加起来一共是十二个。”
    上官小仙道:“而且是十二个好手,最后一次那六个,更是好手中的好手。”
    叶开道:“这些好手全都不见了?”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十二个人出去了之后,就立刻无影无踪,就好像忽然从地上消失了一样。”
    叶开道:“他们就算是十二个木头人,要找个地方把他们藏起来,也不是件容易事。”
    上官小仙叹道:“所以我才认为那个人很可能比吕迪他们更可怕。”
    叶开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道:“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官小仙道:“我只知道他是昨天才出现的,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他身上穿得却很单薄,头上居然还带着顶大草帽。”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叶开道:“你难道连他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派人去打听。”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知道的事也并不太多。”
    上官小仙道:“你知道的难道比我多。”
    叶开道:“只多一点。”
    上官小仙道:“你还知道什么?”
    叶开道:“我至少已有点线索,可以找得到布达拉。”
    上官小仙道:“孤峰天王?”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道:“你已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他的手上功夫很厉害,而且已受了重伤。”
    上官小仙眼睛亮了,道:“手上功夫最厉害的是吕迪,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受了重伤?”
    叶开道:“要查出这一点并不难。”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去找他?”
    叶开道:“你反对?”
    上官小仙摇摇头,道:“我只不过……”
    叶开笑了笑,替她说了下去:“只不过怕我也像那些人一样忽然不见了。”
    上官小仙也笑了,看着他甜甜的笑着道:“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又不见了的,我……”
    这次叶开没有替她说下去,也没有让她说下去,忽然站起来,道:“所以我最好还是乘没有醉的时候赶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道:“我要找的人,不止吕迪一个,杨天和韩贞的手上功夫也不错。”
    上官小仙道:“莫忘记还有那个冬天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这个人在哪里?”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大相国寺后面,还有个十方竹林寺。”
    叶开点点头,道:“听说那里的素斋很不错。”
    上官小仙道:“他昨天晚上就住在那里。”
    叶开道:“杨天呢?”
    上官小仙道:“你要先去找他?”
    叶开笑了笑,道:“莫忘记他是我的老朋友。”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是他的老朋友,就该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了。”
    叶开道:“女人。”
    上官小仙道:“哪种女人。”
    叶开道:“寡妇。”
    上官小仙微笑道:“这条街跟长安城里的那条完全一样。”
    叶开道:“这条街上也有个王寡妇豆腐店?”
    上官小仙笑道:“这条街上的王寡妇也是个很风流的寡妇。”
    叶开故意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杨天已经先去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你现在赶着去也没有用,为什么不先到隔壁的茶馆里去看看?”
    叶开道:“茶馆里有什么好看的?”
    上官小仙道:“有个很好看的锥子。”
    叶开微笑着走出去,道:“我只希望这锥子莫要把我锥出个大洞来。”
    无论多好看的锥子,若是锥到你身上时,你就不会觉得它好看了。
    韩贞既不是个很好看的锥子,也不能算是个很好看的人。无论谁的鼻子被人打扁了之后,都不会很好看的。可是他今天气色看来倒不错,不但红光满面,而且精神抖擞。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像是千受了重伤的人。
    他看见叶开,立刻就站起来,微笑着招呼:“坐下来喝杯茶如何?”
    叶开摇摇头。
    韩贞道:“来喝杯酒。”
    叶开又摇摇头。
    韩贞道:“这里的点心也不错,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现在我唯一想吃的,只有豆腐。”
    王寡妇豆腐店卖的并不是生豆腐,是那种一块块煮熟了的,煮得上面已有了一个个蜂窝般小洞的老豆腐。王寡妇却不老。豆腐是煮老了的好吃,人却是半老的风流。半老的徐娘,卖熟透了的老豆腐,生意当然不错。只可惜这里并不是长安城。王寡妇穿着一身黑缎子的小棉袄,满头黑漆漆的头发,松松的挽了个髻,更显得一张清水鸭蛋脸白里透红,红里透白。她的人看来一点也不老,简直比嫩豆腐还要嫩得多。
    最要命的,却还是她那双眼睛,小小的,弯弯的,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弯新月,又像是个钩子,好像一下子就会把你的魂勾走。
    现在她这双眼睛正在瞟着叶开,嫣然道:“客官的豆腐上要用什么佐料?”
    叶开道:“我不吃豆腐。”
    王寡妇道:“这豆腐不好?”
    叶开道:“这豆腐好极了,我也很想吃两块,只可惜我不敢。”
    王寡妇笑得更媚,道:“这么大一个大男人,连豆腐都不敢吃?”
    叶开叹了口气,道:“别人的豆腐我敢吃,你的豆腐我却不敢吃。”
    王寡妇忽然不笑了,冷冷道:“你是来找杨天的?”
    叶开点点头,道:“他在不在?”
    王寡妇用一根水葱般的手指往后面点了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叶开一眼。
    有很多女人只喜欢有野心的男人。你若对她没有野心,她对你也不会有兴趣。
    叶开笑了。他微笑着走进去,忽又回过头,笑道:“其实我的胆子也并不是一直都这么小的。”
    王寡妇又瞪了他一眼,咬着嘴唇道:“今天你的胆子为什么特别小?”
    叶开恨恨道:“因为我不想被狐狸咬一口。”
    杨天看来并不像是条会咬人的狐狸。无论多可怕的人,在洗澡的时候都会变得和善些的。
    杨天正在洗澡。他泡在一大盆热水里,尽量放松了四肢,看来倒有点像是条懒洋洋的水獭。他的皮肤也像是水獭般光滑,全身上下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叶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杨天看着他,微笑道:“好朋友见面,你为什么要叹气?”
    叶开道:“因为你没有受伤。”
    杨天道:“我受伤了,你才高兴?”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因为我想吃豆腐。”
    杨天大笑,道:“现在我正在洗澡,岂非正是你的好机会?”
    叶开道:“是什么好机会?”
    杨天道:“现在随便你在外面干什么,我总不能赤条条的跑出去。”
    叶开道:“只可惜朋友妻,不可戏。”
    杨天道:“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后戏。”
    叶开叹道:“只可惜你还没存死。”
    杨天道:“那么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叶开道:“本来不是的,现在又是了。”
    杨天盯着他,眼睛里渐渐发出了光,刀锋般的光。冷冷道:“你也下了水?”
    叶开道:“你想不到?”
    杨天道:“你为什么要下水?”
    叶开笑了笑,道:“你不该问我的,你自己岂非也泡在水里?”
    杨天道:“那只因为我已出不去。”
    叶开道:“若有人来拉你一把呢?”
    杨天道:“谁肯拉我?”
    叶开道:“我。”
    他果然伸出了手。
    杨天却没有接过去,淡淡道:“出去太冷,还是水里暖和。”
    叶开道:“无论多暖和的水,总有冷的时候。”
    杨天道:“那么你就该乘早跳出去。”
    叶开又笑了,道:“你是在劝我?还是在赶我走?”
    杨天道:“你看呢?”
    叶开道:“你是不是嫌水里的人已太多,太挤。”
    杨天冷笑,道:“走不走都随便你,只不过我们总算还是朋友,有句话我不能不说。”
    叶开道:“你说。”
    杨天道:“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为什么?”
    杨天闭上了眼睛,不再开口。
    叶开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他?”
    杨天还是不开口。水很热,热气腾腾,就好像是雾一样。
    叶开忽然又笑了笑,道:“你的确还是泡在水里的好,从这么热的水里出来,一定会着凉。”
    叶开已走了。
    杨天却还是闭着眼睛,泡在水里,等到水的热气消散时,才看出他的脸色惨白,就好像真的已没有力气站起来。可是,水已快凉了,他已不能不站起来。水从他的肩头流下,水里竟带着血丝。血是从那里来的。王寡妇已悄悄的走进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怜惜。
    杨天站起来时,惨白的脸竟已因痛苦而扭曲,嗄声道:“外面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王寡妇摇摇道,,忽然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为什么怕人看见。”
    杨天咬咬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从肩头上撕下一层皮。一层和他皮肤同样颜色的薄皮,他撕下来,鲜血就流满了他的胸膛……
    一辆大车停在路口。上官小仙倚在车轮上,等着。她看见叶开走过来时,被阳光晒得发红的笑脸更美如春花。你只要看见她,就会觉得春天已不远了。
    叶开心里在叹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别人描述林仙儿的话。
    ──一个仙子般美丽的女人,却专门引诱男人下地狱。
    这句话若用来形容上官小仙,是不是也同样恰当?
    上官小仙正等着问:“你已找到了他们?”
    “嗯。”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受伤?”
    “没有。”
    叶开叹了口气:“至少我看不出。”
    “所以他们都不会是孤峰。”
    叶开点点头。他的确没有看出杨天的伤口,贴在杨天肩上的那层皮在水中看来,就跟肉色完全一样。他也想不到一个受了伤的人,还会泡在水里。
    上官小仙道:“只不过,就算他们没有受伤,也并不能证明他们不是魔教中的人。”
    叶开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但你却已不准备再追查下去。”
    叶开道:“他们是你的人,要追查下去,也是你的事。”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已准备走?”
    叶开笑了笑,道:“你岂非也早就替我准备好一辆马车?”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却有些幽怨:“那只因为我也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
    叶开跳上马车,忽然又道:“杨天刚才劝了我一句话。”
    上官小仙道:“什么话。”
    叶开道:“他劝我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道:“那么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
    叶开道:“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别人劝你的话,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听?”
    叶开闭上车门,却又从窗子里伸出了头,微笑道:“因为我这人一向有种病。”
    上官小仙道:“什么病?”
    叶开道:“笨病。”
    马车扬起了一片沙尘。车尘已远,上官小仙脸上却还带着甜蜜的微笑,因为叶开的头还伸在窗子外面,看着她。她微笑着,扬起手里的丝巾。就在她的手臂抬起时,她的笑容忽然消失,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也突然变得惨白。只可惜这时叶开已转过山坳,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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