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老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赌
    赢家(一)
    食色性也。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每个人都要吃饭,每个人都要做传宗接代的那件“工作”──不管他是不是觉得愉快都一样。
    所以每个地方都有饭馆,每个地方都有女人,有的女人只属于一个男人,有的女人每个男人都可以买得到。
    还有一部分女人只有一部分男人能买得到──一部分比较有钱、也比较肯花钱的男人。
    除了“食色”这两种性外,据说人类还有种“赌性”。
    至少有赌性的人总比没有赌性的人多得多。
    有很多人通常都在家里赌──在自己家里、在朋友家里。
    可惜家里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有时候老婆会不高兴,有时候孩子会吵闹,有时候找不到赌友。
    幸好还有地方是永远不会有这种“不方便”的时候──赌场。
    所以每个地方都有赌场。
    有的赌场在地上,有的赌场在地下;有的赌场公开,有的赌场不能公开;有的赌场赌得很大,有的赌场赌得很小。
    可是你只要去赌,就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的老婆都输掉。
    ×××
    在几个比较大的城市里,几个赌得比较大的赌场中,最近出现了一个幸运儿。
    在赌场里,“幸运儿”的意思,通常都是赢钱的人,也就是“赢家”。
    不管别人怎么说,赌场里多多少少总有人会赢点钱的。
    在赌场里,输家虽然永远比较多,可是你仍然经常可以看到赢家。
    只不过,这个赢家有几样很特别的地方──
    他只赌骰子。
    只要他抓起骰子,一掷下来,准是三个六。
    “六豹。”
    这是骰子里的至尊宝,根据一些有经验的赌徒统计,大概要掷九十几万次骰子,才会出现这么一个点子。
    有些人赌了一辈子,每天都赌,每天都掷骰子,也从没有掷出这么样一副点子来。
    “他一定是个郎中。”有些人怀疑。
    在赌场里“郎中”这两个字的意思,并不是看病的大夫,而是“赌钱时会用假手法骗人”的人。
    只不过真的郎中绝不会这么招摇,绝不会这么引人注意。
    那是郎中的大忌。
    真正的郎中绝不会犯这种忌,如果你掷出一个三点来,他最多只掷一个五点。
    五点已经赢三点。
    对一个真正的郎中来说,他只要能赢你,就已经足够。
    有时候他甚至会故意输你一两次,因为他怕你不赌。
    可是这个幸运儿从来没有输过。
    只要他一拿起骰子,掷出来的准是三个六,从来没有一次掷错过。
    ×××
    “真的有这么样的一个人?”
    “真的。”
    “他真的每次都能掷出三个六?”
    “真的!”
    “你看见过?”
    “不止是我看见过,好多人都曾看见过。”
    “他是怎么样掷骰子的?”
    “就是这么样一把抓起三颗骰子来,随随便便的掷了下去。”
    “你看不出他用了手法?”
    “不但是我看不出,就连大牛都看不出!”
    大牛姓张,是个很有名的赌徒,曾经把他一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的最后一文钱都赢走了,却只请他那个朋友喝了碗豆汁。
    本来对这个幸运儿还有点怀疑的人,现在都不再怀疑了。
    “如果连大牛都看不出,还有谁能看得出?”
    “没有人了。”
    “难道这个人天生走运?天生就是个赢家?”
    “唉!”
    “如果他真有这样的运气,我情愿折寿十年去换。”
    “我情愿折寿二十年。”
    “唉!”
    ×××
    “唉!”就是在叹气。
    不仅是在叹息自己为什么没有那种运气,而且多少还有点羡慕嫉妒。
    “你见过他?”
    “当然见过。”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听说本来就很有钱,现在他的钱一定多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花了。”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姓?”
    “他叫赵无忌。”
    (二)
    这是栋古老的建筑,从外表上看来,就像是个望族的祠堂。
    可是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地方不是祠堂,是个赌场。
    附近五百里之内最大的赌场。
    就像是别的那些赌场一样,这赌场的老板,也是个秘密帮会的头目。
    他姓贾,大多数人都称他为贾大爷,比较亲近的朋友就叫他老贾,所以他本来叫什么名字,渐渐已没有人知道了。
    对一个赌场老板来说,姓名本来就不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虽然姓贾,却没有人敢在他赌场里作假,否则他养着的那些打手,就会很客气的请那个人到外面去。
    等到那个人从剧痛中清醒时,往往会发现自己躺在一条臭水沟里。
    然后他就会发现自己的肋骨已断了三根。
    至少三根。
    ×××
    这样建筑的内部,当然远比外表看来堂皇得多,也有趣得多。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通常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成叠的钱票、成堆的筹码、成捧的金银,就在这些人颤抖而发汗的手掌里流动。
    其中当然有一大部分到最后都流动到庄家手里去了,所以庄家的手永远都很干燥、很稳定。
    ×××
    赵无忌穿着一身新裁好的春衫,从外面温柔凉爽的晚风里,走入了这灯火辉煌的大厅。
    开始时,他觉得有点闷热,可是大厅里热烈的气氛,立刻就使他将这一点不快忘记。
    要进入这大厅并不十分容易。
    他当然也是被一位有经验的“朋友”带来的,他花了五十两银子和一顿很丰富的晚餐,才交到这个朋友。
    合适的衣服,使得他看来容光焕发、修长英俊,正像是个少年多金的风流倜傥公子。
    像这么样的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本来就会特别引人注意。
    何况最近他在赌场里又有了种很不平常的名声──
    “行运豹子”。
    这就是赌徒们在暗中替他起的名号,因为他是专掷三个六的“豹子”。
    赌徒们通常都是流动的,这赌场里也有在别的赌场里见过他的人。
    他走进来还不到片刻,人丛中已经起了阵不小的骚动。
    “行运豹子来了。”
    “你猜他今天会不会再掷出个六点豹子?”
    “你是不是想跟我赌?”
    “怎么赌?”
    “我用一百两,赌你五十两,赌他今天还是会掷出六点豹子来。”
    “你怎么这样有把握?”
    “因为我已经看见他掷过九次。”
    “九次都是三个六?”
    “九次都是。”
    ×××
    围在最大一张赌桌外面的人丛中忽然散开了,让无忌走过去。
    每个人都在看他的手。
    这双手上究竟有什么魔法,能够每次都掷出三个六的豹子?
    这双手的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看起来却也跟别人的没什么不同。
    这双手的主人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个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年轻人。
    不管你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郎中。
    大家实在都很不希望他被那些皮笑肉不笑的打手们,请到外面去。
    每个赌徒的心理,都希望能看到一个能把庄家赢垮的英雄。
    ×××
    无忌就在大家注视下,微笑着走了过去,就像是位大牌名角走上了戏台。
    他显得特别从容而镇定,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对于演这出戏,他绝对有把握。
    庄家却开始有点紧张了。
    无忌微笑道:“这张桌子赌的是不是骰子?”
    当然是的。
    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瓷碗里,三粒骰子正在灯下闪闪发光。
    无忌接着又问道:“这里限不限赌注大小?”
    庄家还没有答腔,旁边已有人插口:“这地方从来不限注。”
    “可是这里只赌现金,和山西镖号发出来的银票,连珠宝首饰,都得先拿去折价。”
    无忌道:“好。”
    他微笑着拿出一叠银票来,都是招牌最硬的票号、钱庄发出来的。
    他说:“这一注我先押一万两。”
    ×××
    常言道:“钱到赌场,人到法场。”
    这意思就是说,人到了法场,就不能算是个人了,钱到了赌场,也不能再当钱花。
    但是一万两毕竟是一万两,不是一万两铜钱,是一万两银子。
    若是用一万两银子去压人,至少也可以压死好几个。
    人群又开始骚动,本来在别的桌上赌钱的人,也都挤过来看热闹。
    庄家干咳了几声,说道:“一把赌输赢?”
    无忌微笑点头。
    庄家道:“还有没有别人下注?”
    没有了。
    庄家道:“两家对赌,一掷两瞪眼,先掷出豹子来的,没得赶。”
    无忌道:“谁先掷?”
    庄家鼻头上已有了豆珠子,又清了清喉咙,才说出一个他很不愿意说的字:“你。”
    平家先掷,同点庄吃,这是赌场里的规矩,不管哪家赌场都一样。
    无忌带着笑,抓起了三粒骰子,随随便便的掷了下来。
    旁边看的人,已经在替他吆喝!
    “三个六。”
    “大豹子!”
    吆喝声还没有停,骰子已停了下来,果然三个六的大豹子!
    吆喝声立刻变成了叫好声,响得几乎连屋顶都要被掀了起来。
    庄家在擦汗,越擦汗越多。
    无忌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这结果好像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会掷出这么样一副点子来。
    ×××
    庄家已经在数钱准备赔了,一双眼睛却偏偏又在的溜溜乱转。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搭上了无忌的肩,一只又粗又大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四根指头几乎同样长短,光秃秃的没有指甲。
    就算没练过武的人,也看得出这只手一定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功夫。
    就算没捱过打的人,也想像得出被这只手打一巴掌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笑声和喝彩声立刻全都听不见了。
    只有这个人还在笑,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无忌,道:“大爷你贵姓?”
    无忌道:“我姓赵。”
    这人道:“噢,原来是赵公子,久仰久仰。”
    他脸上的表情却连一点“久仰”的意思都没有,用另外一只手的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孙,别人都叫我铁巴掌。”
    无忌道:“幸会幸会。”
    铁巴掌道:“我想请赵公子到外面去谈谈。”
    无忌道:“谈什么?”
    铁巴掌道:“随便谈谈。”
    无忌道:“好,再赌几手我就走。”
    铁巴掌沉下了脸,道:“我请你现在就去。”
    他的脸色一沉,本来搭在无忌肩上的那只手,也抓紧了。
    每个人都在为无忌捏了把冷汗。
    被这么样一双手这么样一抓,肩头就算不碎,滋味也绝不好受。
    谁知道无忌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还是带着微笑道:“若是你一定要现在跟我谈,就在这里谈也一样!”
    铁巴掌脸色变了,厉声道:“给你脸,你不要脸,莫非要我在这里把你底细抖露出来,你若不是郎中,凭什么一下子就赌一万两?”
    无忌道:“第一,因为我有钱。第二,因为我高兴。第三,因为你管不着。”
    铁巴掌怒道:“我就偏要管。”
    他的铁巴掌举起,一巴掌往无忌脸上掴了过去。
    他没有打中。
    因为他的人已经飞了出去。
    无忌轻轻一摔他的腕子,一提一甩,他的人就飞了出去,飞过十来个人的头顶,“砰”的一声,撞在一根大柱子上,撞得头破血流。
    这下子可真不得了,赌场里立刻闹翻了天,十七八个横鼻子竖眼睛的魁梧大汉,像老虎一样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可是这群老虎在无忌眼中只不过是群病狗。
    他正准备给这群病狗一点教训时,后面一道挂着帘子的门里,忽然有人轻叱一声:“住手!”
    (三)
    门上挂着的帘子,是用湘缎做成的,上面还绣着富贵牡丹。
    一个衣着华丽的秃头大汉,手里拿着根翠玉烟管,大马金刀的往门口一站。
    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了下来,大家暗中更替无忌担心。
    现在连贾老板都出面了,无忌要想好好的整个人出去,只怕很难。
    “退下去。”
    这位贾老板果然有大老板的威风,轻轻一挥手,那群病狗一样的大汉立刻乖乖的退走。
    贾老板高声道:“没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大家只管继续玩,要喝酒的,我请客。”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到无忌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无忌两眼,一张长满横肉的阔脸,忽然露出笑容,道:“这位就是赵公子?”
    无忌道:“不错,我姓赵。”
    贾老板道:“我姓贾,朋友们都叫我老贾,就是这小小场子的东家。”
    无忌道:“贾老板是不是想请我到外面去谈谈?”
    贾老板道:“不是外面,是里面。”他用手里的翠玉烟管,指了指那扇挂着帘子的门:“里面有位朋友,想跟赵公子赌两把。”
    无忌道:“赌多大的?”
    贾老板笑笑道:“不限赌注,越大越好。”
    无忌笑了,道:“要找我谈天,我也许没空,要找我赌钱,我随时奉陪。”
    贾老板点点头,道:“那就好极了!”
    ×××
    无忌和贾老板已走进了那扇门,门上挂着的帘子又落下。
    大家又在窃窃私议:“是什么人敢跟这行运豹子赌钱?那岂非正像是肥猪拱门,自己送上门来?”
    旁边有人在冷笑,压低了声音在说道:“你怎么知道里面真的是有人要跟他赌钱?在里面等着他的;说不定是一把快刀,行运豹子这一进去,只怕就要变成只死豹子了。”
    ×××
    屋子里没有刀,只有人。
    连贾老板在内,一共是九个人,八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
    站着的八个人,不是衣着华丽、神态威猛的彪形大汉,就是目光炯炯、精明练达的中年人,看样子,没有一个不是大老板。
    坐在一张铺着红毡的紫檀木椅上的,却是个干枯瘦小的小老头,一张干瘪蜡黄的脸上,长着双小小的三角眼,留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花白的头发,几乎已快掉光了。
    如果说这老头像只山羊,倒不如说他像是只猴子。
    可是他气派却偏偏比谁都大,站在他跟前的八个人,对他也毕恭毕敬,不敢有一点大意。
    无忌打心里抽了口凉气。
    “难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就是名震南七北六十三省的赌王?”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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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活埋
    毒药与暗器(一)
    “蜀中唐门”并不是一个武功的门派,也不是一个秘密帮会,而是一个家族。
    可是这个家族却已经雄踞川中两百多年,从没有任何一个门派、任何一个帮会的子弟门人,敢妄入他们的地盘一步。因为他们的毒药暗器实在太可怕。
    他们的暗器据说有七种,江湖常见的却只有毒针、毒蒺藜,和断魂砂三种。
    虽然只有三种,却已令江湖中人闻风而丧胆,因为无论任何人中了他们的任何一种暗器,都只有等死,等着伤口溃烂,慢慢的死,死得绝对比其他任何一种死法都痛苦。
    他们的暗器并不是没有解药,只是唐家的解药,也和唐家的毒药暗器一样,永远是江湖中最大的秘密之一,除了唐家的嫡系子孙外,绝对没有人知道它的秘密,就连唐家的嫡系子弟中,能有这种独门解药的,也绝对不会超过三个人。如果你受了伤,你只有去找这三个人才能求到解药。
    那时候你就遇到一个不但非常严重且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三个人是谁?
    就算你知道了他们是谁,也找不到他们。就算你能找得到他们,他们也绝不会给你解药。
    所以你如果中了唐家的毒药暗器,就只有等死,等着伤口溃烂,慢慢的死。
    很慢很慢──
    (二)
    无忌还没死。昏迷中,他一直觉得自己在颠簸起伏,就好像怒海惊涛中的一片叶子。
    可是当他醒来时,他却平平稳稳的躺在一张很舒服的床上。
    轩辕一光就站在床头看着他,脸上带着种很有趣又很严肃的表情,使得他这张本来就长得很奇怪的脸,看起来显得很滑稽。看见无忌睁开了眼,这个充满传奇性的人就像孩子般笑了。
    他眨着眼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也跟自己打了个赌?”
    无忌舐了舐干裂苦涩的嘴唇,用虚弱的声音问:“赌什么?”
    轩辕一光道:“我赌我自己一定能够保住你这条命。”
    他的眼睛里发着光,笑得比孩子还愉快,又道:“这次我总算赢了!”
    ×××
    无忌已经开始吃一点用人参和燕窝熬成的甜粥。他嘴里一直在发苦,苦得想呕吐。
    吃完甜粥后,才觉得舒服些。
    粥煮得很好,屋子里的布置也像这甜粥一样不淡也不甜,恰到好处。
    他相信这绝不会是轩辕一光的家,一个逢赌必输的赌徒,也许还会有栋很好的房子,却绝不会有这么样一个家。
    等他的体力稍为恢复了一点之后,他就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
    轩辕一光道:“这是第八个地方。”
    “第八个地方”是什么意思?
    无忌不懂。
    轩辕一光道:“昨天一夜之间,我已经带你跑了七八个地方。”
    他骑了一夜马,骑得很快──这就是无忌为什么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在海浪中一样。
    他找了七八个有可能替无忌治好伤的人,但是别人只要一听见伤者中的是唐家的独门毒药暗器,就只有对他说“抱歉”了!
    轩辕一光又问:“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为什么还能够活着?”
    无忌道:“为什么?”
    轩辕一光道:“第一,因为那三个姓唐的龟儿子并不是唐家的高手,用的暗器都是唐家嫡系子弟挑剩下的渣滓。”
    他并没有夸张:“打在你身上的那个毒蒺藜若是精品,现在你已经烂成一堆泥了。”
    无忌苦笑。
    轩辕一光道:“第二,因为这里的主人恰巧有一颗天山的雪莲子,又恰巧是我的好朋友!”
    天山雪莲子,正是武林中人人公认的解毒圣药,无上珍品,价值远较体积比它大十倍的珍贵宝石还要贵重得多。
    这里的主人居然肯为一个陌生人拿出这样珍贵的药物来,虽然是轩辕一光的面子,无忌对这个人却还是同样感激。
    轩辕一光道:“第三,当然是因为我已经跟自己打了个赌,不能让你死。”
    无忌忽然点了点头,道:“因为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能掷出三个六来?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法?你想弄清楚,你那次输得是不是很冤枉?”
    轩辕一光瞪着他:“你知道?”
    无忌道:“我当然知道。”
    轩辕一光道:“难道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无忌道:“我当然是故意的。”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找不到你,就只有想法子要你来找我。”
    轩辕一光道:“你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你?”
    无忌笑道:“不弄清楚这件事,你一定连饭都吃不下去。”
    轩辕一光大笑:“好,好小子,你真有两手!”
    无忌道:“何止两手而已!”
    轩辕一光忽然不笑了,板起脸瞪着无忌,道:“你究竟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法?我那次究竟输得冤不冤枉?”
    无忌微笑道:“你猜呢?”
    轩辕一光忽然跳了起来,跳起来足足有一丈高,大声叫道:“好小子,我辛辛苦苦的救了你这条小命,你就这样子报答我?”
    无忌并没有被他吓住,反而笑得更愉快:“不管怎么样,当时你既然看不出来,就得认输。”
    轩辕一光怒道:“难道你没有看见我输出去的那些金子?”
    无忌道:“那是你输给萧先生的,莫忘记你还输了点东西给我。”
    轩辕一光道:“我输给你什么?”
    无忌道:“输给我一句话。”
    轩辕一光的记忆力好像忽然变得很坏,摇头道:“我记不得了!”无忌道:“你应该记得的,你说只要我能掷出个豹子,你就随便我怎麽样”
    轩辕一光再想赖也没法子赖了,他并不是个赖皮的人,记性其实也不坏。
    他一下子又跳了起来,大吼道:“你要怎么样?要我嫁给你做老婆?”
    无忌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找一个人。”
    他眼睛里露出热切的希望,又道:“你说过,你不但输钱的本事大,找人的本事更是天下第一。”
    轩辕一光又有点高兴了,“天下第一”这四个字,总是人人都喜欢听的。
    他立刻问:“你要找谁?”
    无忌用力握住手,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一字字道:“上官刃。”
    轩辕一光好像吓了一跳:“大风堂的上官刃?”
    无忌点头,额上已因悲愤仇恨沁出冷汗。
    轩辕一光道:“你就是赵简的儿子,所以要找上官刃报仇?”
    无忌已经点头,黯然道:“你救了我的命,我永远都会记住,我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可是我一定要找到上官刃.”
    轩辕一光说道:“你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无忌道:“一点都没有!”
    轩辕一光不说话了,在屋里兜了十来个圈子,忽然大声道:“好,我替你去找,只不过……”
    赵无忌道:“不过怎么样?”
    轩辕一光道:“你找到了他又怎么样?以你这点本事,连唐家三个不入流的小王八蛋都几乎要了你的命,你凭什么去对付上官刃?”
    无忌沉默着,过了很久,继续道:“这一点我也已想到!”
    轩辕一光道:“哦?”
    无忌道:“自从我到了萧先生那里之后,就已经知道这世上的武功远比我想像中多得多,我的武功却远比我自己想像中差得多!”
    轩辕一光道:“你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
    无忌道:“我是想报仇,不是想去送死。”
    轩辕一光道:“你并不笨!”
    无忌道:“所以你只要能替我找到上官刃,我就有法子对付他!”
    轩辕一光道:“要找上官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无忌道:“我知道。”
    轩辕一光道:“他自己一定也知道自己做出来的事,见不得人,一定会改名换姓,找个别人绝对想不到的地方,去躲起来!”
    无忌道:“我只希望你能在一年之内给我消息!”
    轩辕一光道:“你能等一年?”
    无忌道:“有的人为了报仇,十年都可以等,我为什么不能等一年?”
    他的态度很镇定,已不再是个被仇恨蒙住了眼去乱冲乱闯的无知少年。
    他显得充满了自信和决心。
    轩辕一光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伸出手,在他的肩上用力一拍,道:“好,一年之后你再到这里来,我一定有消息给你!”
    他不让无忌表示感激,立刻又问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你是不是用了手法?”
    无忌道:“我的确用了点手法,却不是郎中的手法。”
    轩辕一光道:“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法?”
    无忌道:“是种绝不会被人揭穿的手法,就算我告诉别人我是用了这种手法,别人也只有认输!”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无忌点点头道:“你有骰子?”
    轩辕一光道:“当然有。”
    就像是大多数真正的赌鬼一样,他身上也带着他最喜欢的赌具。
    他喜欢的是骰子,随手就掏出了一大把。
    无忌拈起一粒,道:“骰子上每一面都刻着点数,每一面的点数都不同,六点这一面,通常比五点那一面重些。”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点子上的漆,要比做骰子的骨头份量重些。”
    他又补充:“如果是用玉石做的骰子,六点那一面就要此五点轻了”
    他观察得的确很仔细,轩辕一光整天在骰子里打滚,这道理却从未想到过。
    无忌道:“这种轻重之间的差别当然很小,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就算能注意到,也觉察不出,可是一个久经训练的人就不同了!”
    轩辕一光道:“有什么不同?”
    无忌道:“如果你常常练,就可以利用这种份量上的这一点差别,把你想要的那一面掷在上面,也就是说,你想掷几点,就可以掷成几点!”
    轩辕一光张大了眠睛在听,就好像在听封神榜中的神话。
    无忌道:“我从八九岁的时侯就开始练,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会带三粒骰子到被窝里去掷,每天也不知要掷多少遍,一直练到二十岁,我才有把握绝对可以掷出我想要的点子来!”
    轩辕一光怔了半天,才缓缓吐出口气,说道:“你怎么会想到要练这种玩意儿的?”
    无忌道:“我们家一向不许赌钱,只有在过年前后才开禁几天,却还是不准小孩子去赌。”
    他点点头又道:“就因为不准我们小孩去赌,所以我们反而越想去赌。”
    这种心理轩辕一光当然很了解。
    无忌道:“那时候我的赌运很不好,每年都要把压岁钱输得精光,我越想越不服气,发誓要把输出去的钱都嬴回来!”
    轩辕一光道:“后来,你当然赢回来了。”
    无忌笑道:“我练了两三年之后,手气就渐渐开始变好了,到后来每人在掷骰子的时候,只要一看见我走过去,就立刻作鸟兽散,落荒而逃。”
    轩辕一光抚掌大笑,笑得连腰都弯了下去。
    只要想一想无忌那种“威风”,这个逢赌必输,输遍天下无敌手的赌鬼,就变得像孩子一样兴奋欢喜。
    赵无忌用眼角瞟着他,然后道:“只可惜你现在才开始练,已经来不及了!”
    轩辕一光立刻不笑了:“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大人的手没有小孩那么灵巧,也没法子像小孩那么样整天都睡在被窝里面掷骰子。”
    轩辕一光一把抓住无忌,道:“你看在这方面还有没有法子补救?”
    无忌不说话,只摇头。
    轩辕一光怔了半天,忽然又大笑,就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得意之极的事。
    轩辕一光只笑,不说话。
    门是开着的,门外忽然有人在轻轻咳嗽,一个衣着清雅的中年美妇人,扶着一个小女孩的肩走进来,嫣然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小女孩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吃吃的笑道:“我刚才听见大叔说要嫁给这位赵公子做老婆,现在赵公子一定已经答应了!”
    妇人瞪了这孩子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看见这妇人走过来,轩辕一光居然变得规矩了起来,甚至显得有点拘束。
    无忌猜不透他们之间的关系,轩辕一光已经对他说:“这位梅夫人,才是真正救你命的那一个人……”
    那小女孩子抢着说道:“真正救他命的人是我,娘早已把那颗雪莲子送给我了。”
    梅夫人又瞪了她一眼,裣衽道:“小孩子没规矩,赵公子别见笑。”
    无忌赶紧站起来,想说几句客气感激的话,又不知应该怎么说。
    这种救命的大恩,本不是几句感激话能够表达得出的。
    梅夫人道:“若不是大哥及时把赵公子伤口上的腐肉割掉,就算有雪莲子,也一样没法子解得了赵公子的毒。”
    她嫣然一笑,又道:“这也是赵公子吉人天相,才会有这种巧合。”
    小女孩又插嘴说道;“只可惜他脸上以后一定会留下个大疤来,一定丑得要命。”她吃吃的娇笑,道:“幸好,他不怕娶不到老婆,因为至少还有大叔要嫁给他。”
    无忌也笑了。
    这小女孩聪明伶俐,绝不在那一双孪生兄弟之下,却好像比他们还要调皮,还要会说话。
    她的母亲虽然在瞪她、骂她,目光和语气中却连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只有欢喜和慈爱。
    就连无忌都觉得很喜欢,忍不住要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
    无忌道:“为什么?”
    小女孩道:“因为你是个男人,男女授受不亲,女孩子怎么能随便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男人?”
    轩辕一光大笑,道:“好宝贝,你真是个宝贝。”
    小女孩忽然一下跳到他的身上,要去揪他的胡子:“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说出来,我要你赔。”
    原来她就叫做宝贝。
    梅宝贝。
    无忌记住了这名字,也记住了这母女两个人,她们的恩情,他一辈子都没有忘记。
    宝贝道:“我也知道你叫赵无忌。”
    无忌向她一笑:“以后,你还会不会认得我?”
    宝贝道:“我当然认得,因为你脸上一定会有个大疤。”
    (三)
    无忌心里忽然多了几个结。
    这绝不是因为他脸上多了块疤,更不是因为他肩膀少了块肉。
    这些事他根本不在乎,根本没有想。
    可是另外有件事,他却不能不想。
    ×××
    梅夫人为他们准备的宵夜精致而可口,最让赵无忌觉得愉快的是,她并没有留下来陪他们。
    一个聪明的女人,总会适时的避开,让男人们去说只有男人听得有趣的话。
    她也许并不能算是个很好的母亲,因为她对孩子显然有点溺爱。
    但她却无疑是个理想的妻子。
    可是她的丈夫呢?
    无忌没有看见她的丈夫,也没有听他们提起过她的丈夫。
    难道她已是个寡妇?
    看她对轩辕一光的温柔亲近,轩辕一光对她的体贴尊重,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很不寻常。
    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有一段不能对外人诉说的感情?
    这些事无忌很想知道。
    但是他并没有问,因为他心里有件别的事让他觉得很忧虑,甚至有点恐惧。
    那就是唐家的毒药暗器。
    一些“被唐家嫡系子弟挑剩下的渣滓”已经如此可怕,三个唐家门下的普通角色,已经几乎要了他的命。
    这一点他只要想起来就难受。
    现在唐家和霹雳堂已经结盟,上官刃的随从中,居然有唐家的人。
    他们之间是不是已有了什么秘密的勾结?上官刃会不会躲到唐家去?
    他当然不能到唐家去搜人,他根本没有证据,何况他就算有证据也不能去找。
    以他的武功,就只怕连唐家的大门都进不了。
    想到了这一点,他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
    他只希望轩辕一光能替他找出上官刃确实的下落来,他伺机行刺,全力一搏,才会有成功的机会。
    他的仇恨,绝不是单凭一时血气之勇就能够报得了的。
    ×××
    有酒,很好的酒。
    受了伤的人不能喝酒,喜欢赌的人不会太喜欢喝酒,一个人喝酒更无趣。
    所以酒几乎没有动。
    无忌倒了点茶在酒杯里,向轩辕一光举杯:“这次我以茶代酒,下次再陪你喝真的。”
    轩辕一光道:“只要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喝真的了。”
    无忌道:“我呆不了那么久。”
    轩辕一光道:“你急着要走?还是急着要赶我走,替你去找人?”
    无忌笑了:“我两样都急。”
    轩辕一光道:“你急着到哪里去?”
    无忌道:“我要到九华山,等人去找我!”
    轩辕一光道:“等谁?”
    无忌道:“我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可是我知道,这世上如果有一个能破唐家武功的人,这个人,就是他。”
    轩辕一光道:“他用什么破?”
    无忌道:“用剑。”
    轩辕一光冷笑,道:“你有没有见过唐家的独门暗器手法‘满天花雨’?”
    无忌没有见过,却听说过。
    据说,这种手法练到登峰造极时,一双手可以同时发出六十四件暗器来,分别打向六十四个部位,无论你怎么躲都躲不了。
    轩辕一光道:“除非他一个人有十只手,十把剑,才能够破得了那一着满天花雨。”
    无忌道:“他只有一双手,一把剑,可是已经足够了。”
    轩辕一光眼睛忽然发亮,仿佛已猜出了他说的这个人是谁。
    无忌又道:“他的剑法之快,我保证连你都没有看见过。”
    轩辕一光故意冷笑,道:“就算他的剑法真快,也未必会传授给你。”
    无忌道:“他当然不一定要传授给我,因为他随时可以杀了我。”
    轩辕一光道:“如果他不想杀你,就一定要传你剑法?如果他不想传你剑法,就一定要杀了你?”
    无忌道:“就是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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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辣椒巷
    凤娘的自由(一)
    酒也有很多种。
    有一种颜色红得像血一样的,是波斯进贡的葡萄酒。
    盛在水晶夜光杯里更美,一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白衣人浅浅啜了一口,惨白的脸上仿佛也有了种神秘而凄艳的红晕。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的行踪虽然很秘密,可是近年来好像也渐渐泄漏了出去,我昔年仇家的门人子弟,已有人到九华山来寻找我的下落。”
    他故意不看凤娘:“那天被雷仔除去的那一个人,就是我一个极厉害的仇家门下。”
    凤娘垂下头,尽量不去想那个奇怪的孩子,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
    她已看出了他和这白衣人间的关系。
    白衣人道:“我虽不怕他们,可是我的毒随时都可能发作,那时我就难免要死在他们的手里。”
    他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终于又转脸凝视凤娘,道:“只要我一旦死了,跟随我的人,也必死无疑,而且可能死得很惨。”
    凤娘没有开口。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本不该把这些事告诉她的。
    白衣人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只因为我……我想要你在这里陪着我。”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凤娘也吃了一惊。
    白衣人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寂寞,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合适的人能够陪我说说话。”
    像凤娘这样的女人世上的确已不多。
    白衣人道:“可是我对你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应该看得出我已是个废人。”
    他虽然也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可是一种谁也无法控制的痛苦和悲伤,已经从他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里露了出来。
    凤娘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忽然道:“我答应你。”
    白衣人仿佛也吃了一惊,道:“你……你答应我?”
    凤娘道:“我可以留在这里陪你。”
    ×××
    现在她还不能见到无忌,不管为了什么原因,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相信千千和曲平都一定能照顾自己,绝不会为她伤心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这个又骄傲,又痛苦,又可怕,又可怜的人,过几天比较快乐的日子。
    白衣人脸上又泛起了那种红晕,道:“我并不勉强你。”
    凤娘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愿做的事,谁也不能勉强我。”
    白衣人道:“可是你……”
    凤娘道:“我只希望你也能答应我一件事。”
    白衣人道:“你说。”
    凤娘道:“只要一有了无忌的消息,你就要让我走。”
    白衣人道:“你没有别的条件?”
    凤娘道:“如果你还要答应我别的条件,你……你就是在侮辱我。”
    白衣人看着她,惨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了光,就像是一棵枯萎的树木忽然又有了生机。
    对某种人来说,“赐予”远比“夺取”更幸福快乐。
    凤娘无疑就是这种人。
    瞎子远远的站在一旁,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却又仿佛看到某种悲哀和不幸。
    ×××
    到了这里之后,凤娘也没有中断她每天写日记的习惯。
    她是根据一个精确的“滴漏”来计算日期的,每个月相差不会在半个时辰以上。
    那时的历法,每年只有三百六十天。
    地底的生活,单纯而平淡,只要选出其中三天的记载,就可以明白她在那几个月之间的遭遇和经历了。
    这三天,当然是特别重要的三天,有很多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命运的事,就是在这三天中发生的事。
    这些事有的幸运,有的不幸。
    第一件不幸的事,发生在九月二十三日。
    <fontface=仿宋_GB2312>九月二十三日,晴
    在这里虽然看不到天气的阴晴,我却知道今天一定是晴天。
    因为那位瞎先生出去的时候,衣服穿得很单薄,回来时身上和脚底都是干的。
    他出去,是为了去找小雷。
    小雷出走了。
    我在这里一直都没有看见过他,“地藏”好像在故意避免让我们相会。
    “地藏”实在是个怪人,小雷也实在是个奇怪的孩子。
    其实他们的心地都很善良。
    尤其是小雷,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他那样对我,也许只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母爱──也许我长得像他母亲。
    在孩子们心目中,母亲永远都是天下最温柔美丽的女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出走呢?
    我想问“地藏”,他的脾气却忽然变得很暴躁,对我也比平常凶恶。
    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在为小雷的出走而生气、伤心。
    他对小雷的期望很高。
    他们在找小雷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一件怪事。
    这地方一共间隔成了十六间房,后面还有个石门,平时总是关着的,我猜那一定是“地藏”一个秘密的宝库。
    今天他们什么地方都去找过,却没有到那里去,难道他们认为小雷绝不会躲在那里,只是因为那地方任何人都去不得?
    我忍不住偷偷的去问那位瞎先生,他听了我的话,竟像是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话也不说就走了。
    我从未见他这么害怕,他怕的是什么?</strong>
    十一月十五日
    <fontface=仿宋_GB2312>算起来今天又应该是月圆的时候了,不知道今天外面是否有月亮?
    月亮是否还像以前那么圆?
    我已经在这里度过四个月圆之夜了。
    我常常想到无忌,天天都在想,时时刻刻都在想,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起过他。
    因为我知道说也没有用。
    无忌好像在一种很特别的情况下,我一定要等到某一个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我定要有耐心。
    而且我相信“地藏”,他绝不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他对我也很好,从来没有对我“有别的意思”,这一点他就很守信。
    可是自从小雷出走了以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奇怪,常常一个人躺在棺材里,整天整晚的不说话,我也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这种日子自然并不太好过,可是我总算已度过来了。
    有人说我很软弱,也有人说我像瓷器一样,一碰就会碎。
    我从来没有反驳过。
    人身上最软的是头发,最硬的是牙齿,可是一个人身上最容易坏,最容易脱落的却是牙齿,等到人死了之后,全身上下都腐烂了,头发却还是好好的。
    人身上最脆弱的就是眼睛,可是每人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用眼睛,不停的在用,眼睛却不会累,如果你用嘴不停的说话,用手不停的动,用脚不停的走路,你早就累得要命。
    所以我想,“脆弱”和“坚硬”之间,也不是绝对可以分别得出的。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小雷出走,是为了我。
    原来他走的时候,还留了封信,信上只有几句话:“我喜欢凤娘,你抢走了凤娘,我走,总有一天我会把她抢回来的。”
    小雷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我一直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每个月圆的时候,“地藏”就会变得特别暴躁不安。
    今天他脾气更坏,而且还喝了一点酒,所以才会把小雷这封信拿给我看。
    现在我才明白,那位瞎先生为什么会有那种眼色。
    他一定认为我来了之后,就会带来灾难和不幸,小雷的出走,只不过是个例子而已。
    我并没有为小雷担心,像他那样的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吃亏的。
    我只希望他不会走入歧途,因为他太聪明,剑法又那么高,如果他走入歧途就要天下大乱了。
    我是八月十五那一天开始学剑的,到今天也有三个月了。
    我连一点剑术的根基都没有,除了小时候我从三叔那里学了一点内功吐纳的方法之外,我根本连一点武功都不懂。
    可是“地藏”偏偏说我可以学剑。
    他说我也很古怪,说不定可以练成一种江湖中绝传很久的“玉女剑法”,因为我的脾气性格很适合练这种剑法。
    我从来不知道练剑也要看一个人的性格和脾气,我练了三个月,也不知道究竟练到怎么样了。
    只不过“地藏”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说他以前“一剑纵横,天下无敌”,好像并不是在吹嘘。
    他的剑法实在很惊人。
    有一次他说,他可以从我头上削断一根头发,只削断一根,然后再把这一根头发削断,随便我要他削成几段都行。
    他真的做到了。
    我故意把头发梳得很紧,只看见他手里的剑光一闪,我的头发就被他削掉了一根,等到这根头发落在地上时,已变成了十三段。
    他的剑光只一闪,我的头发就不多不少恰好被他削掉了一根,而且不多不少恰好断成了十三段。
    我虽然不懂剑法,可是我也看得出他的剑法一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因为他出手实在太快,快得让人没法子相信。
    他说我已经把“玉女剑法”中的诀窍全都学会了,只要以后能常常练,别人就算练过十年剑,也未必能比得上我。
    我相信他绝对是位名师,却不能相信我会是个这么好的徒弟。
    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一躺进棺材,我就会去找把剑来练。
    我当然不敢去碰他放在神龛的那把剑,就连他自己都没有碰过。
    他常说,现在就连他自己都不配去用那把剑,因为那把剑从未败过,
    现在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天下无敌的剑客了。</strong>
    三月二十八日
    不知不觉的,在这里已经过了快八个月了,今天已经到了无忌父亲的忌辰。
    去年的今天,也正是我要跟无忌成亲的日子,每个人都说那是个大吉大利的黄道吉日。
    唉!那是个什么样的黄道吉日?那一天发生的惨案,不但害了老爷子的命,毁了无忌一家人,也毁了我的一生。
    如果老爷子没有死,今天我是个多么幸福,多么快乐的人,说不定我已有了无忌的孩子。
    可是今天……
    ×××
   
<fontface=宋体>在“今天”这两个字下面,有很多潮湿的痕迹,仿佛是泪痕。
    难道今天发生的事,比去年的今天还要悲惨可怕?
    如果你能够看到她这些秘密的记载,看到这里,你当然一定会看下去。
    下面她的字迹,远比平常潦草得多。</strong>
    ×××
    今天早上,“地藏”居然起来得比我还早,我起床时他已经在等着我,神情也好像跟平时不一样。
    他说在他这个洞府里,我只有一个地方还没有去过,他要带我去看看。
    我当然很兴奋,因为我已猜到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那秘密的宝库。
    我猜得不错。
    他果然叫人打开了后面那个石门,我跟着他走进去后,才知道我还是有一点猜错了。
    那地方非但不是个宝库,而且臭得要命,我一走进去,就觉得有股恶臭扑鼻而来,就好像是猪窝里那种臭气。
    我虽然被臭得发晕,想吐,可是心里却更好奇,还是硬着头皮跟他走了进去。
    里面也是间大理石砌成的屋子,本来布置得好像也不错,现在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那些绣着金花的红幔,几乎已变成了乌黑的,痰盂,便桶,装着剩菜剩饭的锅碗,堆得到处都是。
    墙壁上,地上,到处都铺满了上面画着人形的剑谱,每张剑谱都很破旧。
    一个披头散发,又脏又臭的人,就坐在里面,看到这些剑谱,有时仿佛已看得出神,有时忽然跳起来,比划几下,谁也猜不出他比的是什么招式。
    他的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而且至少已有几个月没洗过澡。一张又脏又瘦的脸上长满了胡子,我简直连看都不敢看。
    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人走了进来,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忽然抓起一张剑谱抱在怀里放声大笑,忽然又痛哭了起来。
    我看这个人一定是个疯子。
    “地藏”却说他并没有疯,只不过痴了,因为他已经被这些剑谱迷住,迷得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澡也不洗,迷得什么都忘了。
    我也分不出“疯”和“痴”有什么分别。
    不管他是疯也好,是痴也好,我都不想再留在这种地方。
    “地藏”还在盯着他看,居然好像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我悄悄的溜了出去,因为我实在忍不住想吐,却又不愿在他面前吐。
    不管怎么样,他到底总是个人。
    我躲在屋里好好的吐了一场,喝了杯热茶,“地藏”就来了。
    他又盯着我看了半天才告诉我,现在又到了他每年一度要去求解药的时候,这一次路程不近,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回来。
    他问我,是愿意跟他一起去?还是愿意留在这里?
    我当然愿意跟他一起去,我已经在这里憋得太久了,当然想到外面去看看。
    到了外面,说不定就有了无忌的消息,何况我也想知道千千和曲平的情形。
    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倒是很相配的一对,千千的脾气不好,曲平一定会让着她,千千到处惹麻烦,曲平定会替她解决。
    只可惜千千对曲平总是冷冰冰的,从来也没有给过他好的脸色看。
    “地藏”听到我愿意跟他一起走,也很高兴,就倒了杯葡萄酒给我喝。
    我喝了那半杯酒,就睡着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已经离开了他的地底洞府。
    我坐在一辆马车上,全身披麻戴孝,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抬着“地藏”那口古铜棺材,跟在马车后。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口棺材里,我这样打扮,也是种掩护。
    晚上我们找到了家很偏僻的客栈落脚,而且包下了一整个跨院。
    客栈里的伙计,都以为我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对我照顾得特别周到。
    我一个人住一大房间,一直都没有睡,因为我知道“地藏”一定会来的。
    深夜时他果然来了,我陪他吃了一点清粥,他又在盯着我看,忽然问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话:“你真的不认得他了?”
    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懂,后来我看到他那种奇怪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了种又疯狂,又可怕的想法──
    那个又脏又臭,我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的人,难道就是我不惜牺牲,只想去看一眼的无忌?
    “地藏”已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就跟我说:“你没有想错,他就是无忌。”
    我简直快疯了。
    我想大哭,大叫,想把他活活扼死,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
    “地藏”并没有失信,他遵守诺言,让我看到了无忌。
    他并没有错,错的是我,他并不该死,该死的是我。
    我竟不认得无忌了。
    我日日夜夜的想见他,等我真的见到他时,竟不认得他了。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等我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之后,“地藏”才告诉我,无忌是找他学剑的,他也认为无忌是可造之材。
    但是,在他们之间,有一项约定,在无忌剑术还没有学成之前,绝不能会见任何人。
    无忌也答应遵守这约定,所以我要见无忌的时候,他总说还没有到时候。
    “地藏”又说:“我们以一年为期,约定了今天我要去试他的剑,只要他能够击败我,我就让他走。”
    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我才知道他们之间的约定并不简单。
    我很了解无忌。
    他知道“地藏”一定不会传他剑术的,一定用了种很特别的法子,逼着“地藏”不能不答应把剑术传给他。
    所以“地藏”要他答应这条件的时候,他也不能不接受。
    可是他又怎么能击败“地藏”呢?他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地藏”显然又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么,冷冷的对我说:“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因为我的剑术也是从那些剑谱上学成的,我做事一向公平。”
    他又说:“可是我见到你之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我生怕他的剑术真的练成把你从我身旁夺走,我想杀了他,让你永远也见不到他。”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绝不是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
    所以他心里也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所以他的脾气才会变得那么暴躁古怪。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个瞎子总认为我会为他们带来不幸。
    “地藏”又说:“但是,我也想不到他练剑会练得那么‘痴’,竟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也许就因为他知道无忌已变了个人,所以才让我去见无忌。
    “地藏”盯着我,又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错了,我本来已下了决心,要让你回到无忌身边去,因为我已看出你对他的真情,你发觉我不让你们相见,一定会恨我一辈子,我不想你恨我一辈子!”
    他又说:“可是,现在他既然已变成了那样子,你去见他,反而害了他,如果他剑术能够练成,等到那一天,你们再相见也不迟。”
    我没有开口,因为我已发觉他说的并不完全是真心话。
    我不怪他,每个人都难免有私心的,他毕竟也是个人。
    要等到哪一天无忌的剑术才能练成?才能击败他?
    那一天可能永远也等不到了。
    但是我可以等到他回去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可以见到无忌了。
    不管无忌是疯了也好,是痴了也好,这一次,我再见到他,都不会离开他的。
    ×××
   
凤娘是三月二十八离开九华山的。
    四月初一的晚上,梅檀僧院的和尚们晚课后,忽然发现有个又脏又臭,瘦得已不成人形的怪人躺在大殿前的石级上,看着满天星光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星光一样,竟似已看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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