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低头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大亨
    (一)
    胡彪笑得还太早。
    他的出手却太晚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黑豹突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铁钩还嵌在他身上,但绳子却已一寸寸的断了,他的人突然豹子般跃起,双腿连环踢出。
    胡彪大惊,闪避。
    但真正打过来的,并不是黑豹的两条腿,而是他的手。
    一双钢铁般的手。
    胡彪的人突然间就飞了起来,竟被这双手凭空抡起,掷出了窗户。
    窗外的惨呼不绝,其中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大喝:“这小子不是人,快退!”然后就是一连串脚步奔跑声,断了的和没有断的长索散落满地。
    黑豹没有追。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波波。
    这时他的目光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他漆黑的眼睛里,已不再有那种冷酷之色,已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
    那也不知是同情?是友情?还是另一种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
    波波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有一阵泪水涌出。
    “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的。”
    黑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
    波波含着泪,看着他。
    “他们真正要杀的是你,不是我。”
    “我知道。”
    “但你还是要来救我。”
    “我不能不来。”
    同样简短的回答,同样是全无犹豫,全无考虑,也全无条件性的。
    这是种多么伟大的感情,波波突然冲上去,紧紧的抱住了他。
    她嗅到了他的汗臭,也嗅到了他的血腥。
    汗是为了她流的,血也是为了她流的。
    为什么?
    波波的心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这种血和汗的气息,已感动她灵魂深处。
    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
    她已忘了一切。
    ×××
    屋子里和平而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波波才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抚摸,也不知抚摸了多久。
    她的手和罗烈同样粗糙,同样温柔。
    她几乎也已忘了这究竟是谁的手。
    然后她才发觉他们已回到她的房间,已躺在她的床上。
    床柔软得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一样。
    抚摸更轻,呼吸却重了。
    她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她已完全没有挣扎和反抗的力量。
    他也没有说:“我要你。”
    可是他要了她。
    他得到了她。
    (二)
    屋子里又恢复了和平与黑暗
    一切事都发生得那么温柔,那么自然。
    波波静静的躺在黑暗中,静静的躺在他坚强有力的怀抱里。
    她脑海里仿佛已变成一片空白。
    过去的她不愿再想,未来的她也不愿去想,她正在享受着这和平宁静的片刻。
    风在窗外轻轻的吹,曙色已渐渐染白了窗户。
    这岂非正是天地间最和平宁静的时刻?
    黑豹也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着罗烈?
    ×××
    “罗烈,罗烈……”
    草地上,三个孩子在追逐着,笑着……两个男孩子在追着一个女孩子。
    “你们谁先追上我,我就请他吃块糖。”
    他们几乎是同时追上她的。
    “谁吃糖呢?”
    “你吃,你比我快了一步。”这是小法官的最后宣判。
    所以他吃到了那块糖。
    可是在他吃糖的时候,她却拉起了罗烈的手,又偷偷的塞了块糖在他手里。
    傻小子并不傻,看得出那块糖更大。
    他嘴里的糖好像变成苦的,但他却还是慢慢的吃了下去。
    一样东西无论是苦是甜,既然要吃,就得吃下去。
    这就是他的人生。
    ×××
    风在窗外轻轻的吹,和故乡一样的春风。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在轻轻啜泣。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不该想,也不愿想的事,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一个人。
    一个最信任她的人。
    “我一定回来的。”
    “我一定等你。”
    可是她却将自己给了别人。
    她悄悄的流泪,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他已发觉。
    “你后悔?”
    波波摇头,用力摇头。
    “你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有想。”
    “可是你在哭。”
    “我……我……”无声的轻哭泣,忽然变成了痛哭。
    她已无法再隐藏心里的苦痛。
    黑豹看着她,忽然站起来,走到窗口,面对着越来越亮的曙色。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当然知道,也应该知道。
    天更亮了。
    他痴痴的站着,没有动,外面已传来这大都市的呼吸,传来各式各样奇怪的声音。
    他没有动。
    波波的哭声已停止。
    他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他的背宽而强壮,背上还留着铁钩的创痕——他心里的创痕是不是更深?
    波波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块糖。
    那次的确是他快一步,但她却将一块更大的糖偷偷塞给罗烈。
    她忽然觉得她对他一直都不公平,很不公平。
    他对她并不比罗烈对她坏,可是她却一直对罗烈比较好些。
    在他们三个人当中,他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
    可是他永无怨言。
    在这世界上,他也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人,他也从无怨言。
    无论什么事,他都一直在默默的承受着。
    现在她虽然已将自己交给了他,但心里却还是在想着罗烈。
    他明明知道,却也还是默默承受,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承受着多少悲伤?多少痛苦?
    波波的泪又流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的并不是罗烈,而是这孤独而倔强的傻小子。
    “你……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黑豹终于回答。
    他还是没有回头,但波波却已悄悄的下了床,从背后拥抱着他,轻吻着他背上的创伤。
    “傻小子,你真是个傻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错了。”
    她喃喃轻语,扳过他的身子,“现在我除了想你,还会想什么?”
    黑豹闭上眼睛,却已来不及了。
    波波已发现了他脸上的泪光。
    他已为她流了汗,流了血,现在他又为她流了泪,比血与汗更珍贵的泪。
    这难道还不够!
    一个女孩子对他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望?
    她突然用力拉他。
    她自己先倒下去,让他倒在她赤裸的身子上。
    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身子,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
    这一次他终于完全得到了她。
    没有条件,没有勉强。
    可是他的确已付出了他的代价。
    (三)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灿烂而辉煌。
    “明天”,已变成了“今天”。
    波波翻了个身,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钥匙。
    这钥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又冷又硬,平时黑豹总是拿在手里,睡觉时就放在枕头下。
    现在钥匙却从枕头下滑了出,戳得波波有点痛。
    她反过手,刚摸着这串钥匙,想拿出来,另一只手立刻伸过来抢了过去。
    黑豹也醒了。
    他好像很不愿意别人动他的这串钥匙,连波波都不例外。
    波波噘起了嘴:“你为什么总是要带着这么一大把钥匙。”
    “我喜欢。”黑豹的回答总是很简单。
    但波波却不喜欢太简单的回答,所以她还要问:“为什么?”
    黑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钱老头子?”
    “当然记得。”
    钱老头子也是他们乡里的大户,黑豹从小就是替他做事的。
    “他手里好像也总是带着一大把钥匙。”波波忽然想了起来。
    黑豹点点头。
    “你学他?”波波问。
    “不是学他。”黑豹沉思着,“只不过我总觉得钥匙可以给人一种优越感!”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钥匙的本身,就象征着权威、地位和财富。”黑豹笑了笑,“你几时看见过穷光蛋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的?”
    波波也笑了:“只可惜你这些钥匙并没有箱子可开,都是没有用的。”
    “没有用?”黑豹轻抚着她:“莫忘记它救过你两次。”
    “救我的是你,不是它。”
    “但钥匙有时也是种很好的暗器,至少你可以将它拿在手里,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还是不喜欢它。”波波是个很难改变主意的女孩子。
    “那么你以后就最好不要碰它。”黑豹的口气好像忽然变得很冷。
    波波的眼睛也在看着天花板。
    她心里在想,假如是罗烈,也许就会为她放弃这些钥匙了。
    她不愿再想下去。
    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就算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
    那就像是狼一样。
    母狼对于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总是忠实而顺从的。
    “起来。”黑豹忽然道,“我带你到我那里去,那里安全得多。”
    “只要有你在身旁,无论在什么地方,岂非都一样安全。”波波的声音很温柔。
    “只可惜我不能常常陪着你。”
    “为什么。”
    黑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金二爷。”
    ×××
    这就是黑豹的唯一的理由,但这理由已足够。
    金二爷永远比一切人都重要。
    为了金二爷,任何人都得随时准备离开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和情人。
    (四)
    金二爷斜倚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呷着刚从云南带来的普洱茶。
    现在刚七点,他却已起来了很久,而且已用过了他的早点。
    他一向起来得很早。
    他的早点是一大碗油豆腐线粉,十个荷包蛋,和四根回过锅的老油条,用臭豆腐乳沾着吃。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他是个很不喜欢改变自己的人,无论是他的主意,还是他的习惯,都很难改变。
    甚至可以说绝不可能改变。
    他意志坚强,精明果断,而且精力十分充沛。
    从外表看来,他也是个非常有威仪的人。
    这种人正是天生的首领,现在他更久已习惯指挥别人,所以虽然是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还是有种令人不敢轻犯的威严。
    他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有个非常美丽,非常年轻的女人。
    她就像是只波斯猫一样,蜷曲在沙发上,美丽、温驯、可爱。
    她的身子微微上翘,更显得可爱,大而美丽的眼睛里,总带着种天真无邪的神色,但神态间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媚力。
    她正是那种男人一见了就会心动的女人。
    现在她好像还没有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金二爷既然已起来了她就得起来。
    因为她是金二爷的女人。
    一个垂着长辫子的小丫头,轻轻的从波斯地毯上走过来。
    “什么事?”金二爷说话的声音也同样非常有威仪的。
    “黑少爷回来了。”
    “叫他进来。”
    沙发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张开,身子动了动,像是想站起来。
    “你坐下来,用不着回避他。”
    “可是……”
    “我叫你坐下来,你就坐下来。”金二爷沉着脸道,“他对我比你对我还要忠实得多,你怕什么?”
    波斯猫般的女人不再争辩,她本来就是个很温驯的女人。
    她又坐下。
    紫红色的旗袍下摆,从她膝盖上滑下来,露出了她的腿。
    她的腿均匀修长,线条柔和,雪白的皮肤衬着紫红的旗袍,更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盖好你的腿。”
    金二爷点起根雪茄,黑豹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走路时很少发出声音,但却走得并不快。
    沙发上的女人本来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
    但他的眼睛却始终笔笔直直的看着前面,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
    对这点金二爷好像觉得很满意。
    他喷出口又香又浓的烟,看着黑豹:“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
    “我没有。”
    “那当然一定有原因。”
    “我遇见了一个人。”
    “是你的朋友?”金二爷又吸了口上好的哈瓦那雪茄。
    “我没有朋友。”
    对这点金二爷显然也觉得很满意。
    “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是个女人。”
    金二爷笑了,用眼角瞟了沙发上的女人一眼,微笑着,道:“像你这样的年纪,当然应该去找女人。”
    黑豹听着。
    “但女人就是女人,”金二爷又喷出口烟,“你千万不能对她们动感情,否则说不定你就要毁在她们手里。”
    黑豹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我从来没有把她们当做人。”
    金二爷大笑:“好,很好。”
    他的笑声突又停顿:“你昨天晚上表现得也很好,但却得罪了一个人。”
    “冯老六?”
    “那青胡子算不了什么,你就算杀了他也没关系。”金二爷的声音渐渐又变得低沉严肃,“但是你总该知道,他是张三爷的亲信。”
    “我知道。”
    “你得罪了他,他当然会在张三爷面前说你的坏话。”金二爷喷出口烟雾,仿佛要掩盖起自己脸上的表情,“那位张大帅的火爆脾气,你想必也总该知道的。”
    “我知道。”黑豹听人说话的时候,远比他自己说话的时候多。
    “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金二爷显得很关心,“张三爷知道你是我的人,当然不会明着对付你,可是在暗地里……”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不说下去比说下去更有效。
    黑豹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想杀人时,脸上也总是没有表情的。
    金二爷眼睛里却似露出了得意之色,忽然又问道:“最近在法租界里,又开了家很大的赌场,你听说过没有?”
    “听过。”
    “赌场的老板,听说是个法国律师,只不过……真正的老板,恐怕还另有其人。”
    黑豹没有表示意见。
    金二爷道:“你不妨到那边去看看。”他又喷出口烟,“既然那赌场是用法国人名义开的,跟我们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忽然打住了这句话,改口道:“我的意思你懂不懂?”
    “我懂。”
    黑豹当然懂。在他们的社会里,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那赌场老板既然不是他们的朋友,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于是金二爷端起了他的茶。
    黑豹就转身走了出去。
    沙发上的女人一直垂着头,坐在那里,直到此时,才忍不住偷偷瞟了他一眼。
    金二爷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却忽然又道:“你等一等。”
    黑豹立刻转回身。
    金二爷看着他:“你受了伤?”
    “伤不重。”
    “是谁伤了你的?”
    “喜鹊。”
    金二爷皱起了眉:“那些喜鹊们已恨你入骨,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黑豹冷笑。
    “你当然不怕他们,我只不过提醒你,现在你的仇人已经够多了。”
    “是。”
    “而且我最近听说,张三爷又特地请来了四个外国保镖,两个是日本人,是柔道专家。”
    金二爷笑了笑:“柔道并不可怕,但其中还有一个,据说是德国的神枪手。”
    黑豹还是在听着。
    “枪就比柔道可怕得多了。”
    黑豹忽然道:“枪也不可怕。”
    “哦。”
    “假如能根本不让子弹射出来,无论什么样的枪,都只不过是块废铁。”
    金二爷的眼睛里闪着光:“你能够不让子弹射出来么?”
    “我还活着。”
    金二爷又笑了:“我希望你活着,所以才再三提醒你。”
    他又端起了茶:“我已关照大通银行的陈经理,替你开了个户头,你要用钱的时候,可以随时去拿。”
    遇着这样的老板,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黑豹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我会活着去拿的。”
    ×××
    黑豹已走了。
    金二爷微笑着,看着他走出去,眼睛里又露出得意之色。
    那种眼色就像是主人在看着他最优秀的纯种猎犬一样。
    “像他这种人,只要多磨练,再过十年,这里说不定就是他的天下了。”
    这句话他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沙发上那女人垂着头,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金二爷忽然转过脸,对着她。
    “我听见了。”
    “你们是老朋友了,看见他有出息,你应该替他高兴才对。”
    她的头却垂得更低:“现在我已不认得他。”
    “可是你刚才还在偷偷的看他。”金二爷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沙发上的女人脸却已吓白了。
    “我没有。”
    “你没有?”金二爷突然冷笑,手里的一碗茶,已全都泼在她身上。
    “其实你就算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关系,你又何必说谎。”
    沙发上的女人眨着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曲,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当然不会真的哭出来。
    她做出这样子,只不过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这种样子很可爱。
    金二爷看着她,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腿,目光渐渐柔和:“去换件衣裳,今天我带你到八爷家里去喝她三姨太的寿酒。”
    沙发上的女人立刻笑了,就像是个孩子般跳起来,跑到后面去。
    还没有跑到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抱住了金二爷,在他已有了皱纹的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又溜走。
    金二爷看着她扭动的腰肢,突然按铃叫进刚才那小丫头。
    “关照刘司机去找施大夫,再去配几副他那种大补的药来。”
    (五)
    从水晶灯饰间照射出来的灯光,总像是特别明亮辉煌。
    现在辉煌的灯光正照着梅子夫人脸上最美丽的一部分。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一种东方和西方混合的美。
    她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正和她身上戴的一套蓝宝石首饰的颜色配合,她的皮肤晶莹雪白,在她身上,几乎已完全看不出黄种人的痕迹。
    她自己也从来不愿承认自己是黄种人,她憎恶自己血统中那另一半黄种人的血。
    她从不愿提起她的母亲——一位温柔贤慧的日本人。
    只可惜这事实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所以她憎恶所有的东方人。
    所以在东方人面前,她总是要表现得特别高贵,特别骄傲。
    她总是想不断的提醒别人,现在她已经是法国名律师梅礼斯的妻子,已经完全脱离了东方人的社会,已经是个高高在上的西方上流人。
    她也不断的在提醒自己,现在她已经是这豪华赌场的老板娘,已不再是那个在酒吧中出卖自己的低贱女人了。
    她女儿就站在她身旁,穿着雪白的拽地长裙。
    她一心想将她女儿训练成一个真正的西方上流人,从小就请了很多教师,教她女儿各种西方上流社会必须懂得的技能和礼节。
    所以露丝从小就学会了骑马、游泳、网球、高尔夫,也学会了在晚餐前应该喝什么酒,用什么酒来配鱼,什么酒来配牛腰肉。
    无论什么牌子的香槟,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辨别出它出厂的年份。
    现在她已长得比母亲还高了,身材发育得成熟而健康。
    她们母女站在一起时,就像是一双美丽的姐妹花。
    这也是梅子夫人最引为自傲的,多年来仔细的保护,饮食的节制,使她的身材保持着十五年前一样苗条动人。
    再加上专程从法国运来的华贵化妆品,几乎已没人能猜得出她的年纪。
    墙壁上挂着的瑞士自鸣钟,短针正指在“9”字上面。
    现在正是赌场里最热闹的时候。
    梅子夫人一向喜欢这种奢华的热闹,喜欢穿着各式夜礼服的西方高贵男女们,在她的面前含笑为礼。
    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贫贱的出身,忘记了那肮脏下流的东京贫民区,忘记了她那另一半黄种人的血统。
    只可惜黄种人的钱还是和白种人同样好,所以这地方还是不能不让黄种人进来。
    何况她也知道,这地方真正的后台老板,也是黄种人。
    ×××
    黑豹正是个标准的黄种人。
    他额角开阔,颧骨高耸,漆黑的眼睛长而上挑,具备了大蒙古民族的特征。
    他身上穿着件深色的纺绸长衫,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
    他进来的时候,正九点十三分。
    梅子夫人看见他走进来的,她两条经过仔细修饰的柳眉,立刻微微皱了起来。
    多年来的经验,使得她往往一眼就能辨出别人的身份。
    她看得出进来的这个人绝不是个上流人。
    世上若是还有什么能令她觉得比黄种人更讨厌的,那就是一个黄种的下流人。
    她看不起这个人,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但她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个黄种的下流人远比很多西方上流人更有男人的吸引力。
    她只希望她的女儿不要注意这个人,只希望这个人不是来闯祸的。
    ×××
    只可惜她两点希望都落空了。
    露丝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着这个人,这个人的确是来闯祸的。
    (六)
    要想在赌场里惹事生非,法子有很多种。
    黑豹选择了最直接的一种。
    他总认为最直接的法子,通常也最有效。
    ×××
    九点十六分。
    梅子夫人拉起她女儿的手,正准备将她女儿带到一个看不见这年轻人的角落去。
    可是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笔直的向她走了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睛,也正在直视着她。
    “这人好大的胆子。”
    梅子夫人当然不能在这种人面前示弱,她已摆出了她最高贵、最傲慢的姿态。
    无论这个人是为什么来的,她都准备狠狠的给他个教训。
    赌场中的二十个保镖,现在正有八个在她附近,其中还有一个身上带着枪。
    在那时候的黑社会中,手枪还不是种普遍的武器。
    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挨不了两枪的。
    梅子夫人已开始在想怎么样来侮辱这个年轻人的法子。
    就在这时候,黑豹已来到她面前,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还是盯在她脸上。
    梅子夫人昂起了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就好像世上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黑豹忽然笑了。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就像是野兽一样。
    “你就是梅子夫人?”黑豹忽然问。
    梅子夫人用眼角膘了他一下,尽量表现她的冷淡和轻视。
    “你找我?”
    黑豹点点头。
    梅子夫人冷笑:“你若有事,为什么不去找那边的印度阿三?”
    “我这件事只能找你。”
    黑豹又露出了那排野兽般的牙齿,微笑着:“因为我要你跟你女儿一起陪我上床睡觉。”
    梅子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了,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
    她女儿的脸却火烧般红了起来。
    黑豹还在微笑着:“你虽然已太老了些,但看来在床上也许还不错……”
    他的话没有说完。
    梅子夫人已用尽全身力气,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黑豹连动都没有动,仍然在微笑:“我只希望你在床上时和打人一样够劲。”
    他说的声音并不大,但已足够让很多人听见。
    梅子夫人全身都已开始发抖,她的保镖已开始过来。
    但黑豹的手更快。
    他突然出手,拉住了梅子夫人的衣襟,并且用力扯下……
    一件薄纱的晚礼服,立刻被扯得粉碎。
    大厅里发出一阵骚动,梅子夫人那常引以为傲的胴体,已像是个剥了壳的鹅蛋般,呈现在每个人的眼前。
    她反而怔住了。
    她的女儿已尖叫着,掩起了脸。
    黑豹微笑道:“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这句话也没有说完。
    三个穿着对襟短褂的大汉,已猛虎般扑了过来。
    他们的行动敏捷而矫健,奔跑时下盘仍极稳。
    黑豹知道张三爷门下有一批练过南派“六合八法”的打手,这三人显然都是的。
    他突然挥拳,去打第一个冲过来的人。
    但突然间,这双拳头已到了第二个人的鼻梁上。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他的脚已踢上一个人的咽喉。
    鼻梁碎裂,鲜血飞溅。
    被踢中咽喉的人连声音都未发出,就像是只空麻袋般飞起,跌下。
    第三个人的脸突然扭曲,失声而呼!
    “黑豹!”
    这两个字刚出口,他满嘴的牙齿已全都被打碎,裤裆间也挨了一膝盖。
    他倒在地上,像虾米般蜷曲着,眼泪、鼻涕、血汗、大小便一起流了出来。
    安静高尚的大厅,已乱成一团。
    惊呼、尖叫、奔走、晕厥……原来上流人在惊慌时,远比下流人还要可笑。
    已有十来条大汉四面八方的奔过来,围住了黑豹,手上已露出了武器。
    黑豹并没有注意他们。他只注意着围柱旁的另一个。
    这人并没有奔过来,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黑豹的胸膛,一只手已伸入了衣襟。
    这只手伸出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把枪。
    就算有天大本事的人,也挨不了两枪。
    黑豹也是人,也不例外。
    但他却有法子不让枪里的子弹射出来。
    突然间光芒一闪。
    那只刚掏出枪的手,骨头已完全碎裂,枪落下。
    黑豹突然冲过去,两个人刚想迎面痛击,但黑豹的拳头和手肘已撞断了他们七根肋骨。
    他凌空一个翻身,就像是豹子一样,一脚踢翻了那个正捧着手流泪的人。
    接着,他已拾起了地上的枪。
    突然间,所有扑过来的人动作全都停顿,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恐惧之色。
    他们不是怕黑豹,他们怕枪。
    黑豹将手里的枪掂了掂,又露出了那排野兽般的牙齿,微笑着:“这就是手枪?”
    他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手枪:“听说这东西可以杀人的,对不对?”
    没有回答他的话,没有人还能说得出话来。
    他们只看见黑豹的手突然握紧,那柄德国造的手枪,就渐渐扭曲变形。
    变成了一团废铁。
    黑豹又笑了。
    现在他手里已没有枪,可是他面前的人还是没有一个敢冲上来。他的手比枪更可怕。
    他微笑着,向他们慢慢的走过来,手里的钥匙又开始“叮叮当当”的响。
    然后他突然听见一个人冰冷的声音。
    “这东西的确可以杀人的,你毁了它不但可惜,而且愚蠢。”
    黑豹的脚步停顿。他回过头,就看见一双漆黑的枪管正对准了他的双眉之间。
    ×××
    枪在一只稳定的手里,非常稳定,撞针已扳开,食指正扣着扳机。
    这人的声音也同样稳定,冷酷而稳定。
    “只要你再动一动,我保证你脸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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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手枪、枪手
    (一)
    枪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只握枪的手,这个握枪的人。
    他就坐在那张铺着绿绒的赌台后,穿着纯黑的夜礼服,雪白的丝衬衫,配上黑色的蝴蝶结,钻石领针在灯下闪闪的发着光。
    他的装束和别的豪客完全没什么两样,正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
    他的脸色苍白,眼睛深陷下去,显然也是因为太多的酒,太多的女人,太多的夜生活。
    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冷得像冰。
    他看着你时,无论看多久,都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还有他的手。
    苍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很整齐,手指长而瘦削。
    黑豹从未看见过一双如此稳定的手。
    就因为这双手,这双眼睛,黑豹对他说出来的每个字都绝不怀疑。
    “只要你动一动,我保证你脸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只眼睛。”
    这种人说出来的话,绝不是吓人的。
    黑豹没有动。
    他甚至已可感觉到,自己双眉之间已开始在冒冷汗。
    这人盯着他的脸:“你就是黑豹?”
    “是。”
    “我在柏林的时候已听见过你的名字,你的出手确实很快。”
    “……”
    “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世上最快的,还是从手枪里射出的子弹。”
    “我相信。”
    “你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相信别人的话。”这人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否则你现在已带着你的第三只眼睛下了地狱。”
    “我也听说过你,”黑豹忽然道,“你叫高登,是个在德国长大的中国人。”
    “你的消息也很灵通。”
    “只有消息灵通的人,才能活得长些。”
    高登嘴角又露出那种冷酷的笑意:“你猜你还能活多久?”
    黑豹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还是同样干燥。同样稳定。
    黑豹忽然笑了:“无论活多久都没关系,像我你这种人,本就活不长的。”
    “我们这种?”
    “你跟我岂非本就是同一类的人?”黑豹的声音也很平静,“我们为别人拼命,为别人杀人,迟早也有一天,要为别人死。”
    高登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但深沉的眼睛里却似已露出痛苦之色。
    梅子夫人已经披上了别人为她送来的大衣,忽然大声呼喊:“你为什么还不杀了他?你还在等什么?”
    “我高兴等多久就等多久,”高登的脸色已沉了下去,“我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不喜欢别人多嘴。”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梅子夫人的气焰燃高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高登冷笑,“你是个婊子,杂种的婊子。”
    梅子夫人的脸一下子又变成苍白,全身又开始在发抖。
    那种高贵傲慢的态度,现在在她身上已连一点都看不见了。
    “我总有一天要你后悔的,”梅子夫人咬着牙,“总有一天。”
    高登冷冷道:“我现在就可以要你后悔。”
    他突然放下了他的枪,放在桌上。
    就在这一瞬间,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跃起。
    他并没有向高登扑过去,高登的手,距离他的枪只不过才三寸。
    他向露丝扑了过去,一出手,就抓住了这少女的手臂。
    露丝尖叫,梅子夫人也在尖叫。
    黑豹冷冷道,“你们若想这婊子的女儿活着,就让开一条路,让我走。”
    打手们还在迟疑,梅子夫人已大叫:“照他说的话做,快让路。”
    黑豹用一只手扶起露丝,挡在自己面前,倒退着走出去。
    “我们放你走,你为什么还不放开我女儿?”梅子夫人又在叫。
    “六个小时之内,我一定放她回来,”黑豹冷冷道,“所以这六个小时里你们最好乖乖的什么事也不要做。”
    “请等一等,”高登忽然道,“我还有句话要你听着。”
    “我在听。”
    “我先杀了她,还是可以杀你,”高登冷笑着,“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婊子的女儿。”
    “我明白。”
    黑豹已退出门,突然翻身,一眨眼就看不见他的人了。
    大厅里突然变得坟墓般静寂。梅子夫人怔在那里,这贵妇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条母狗,打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已退到角落里的赌客们,都在后悔今天不该来的。
    然后他们又听见高登冰冷的声音:“这里的人既然还没有死光,为什么不赌下去?我还没有赢够哩。”
    (二)
    田八爷家里也在赌,赌牌九。
    推庄的人是金二爷,他已输了十万,嘴里叼着的雪茄烟灰虽已有一寸多长,却还是连一点都没有掉下来。
    无论谁都知道,金二爷是个最沉得住气的人,尤其是在赌的时候。无论输赢有多大,他都绝不会动声色。
    田八爷是大赢家,当然也很冷静。
    张大帅就不同了。
    他也陪着输了五万,已开始暴跳如雷,多种骂人的话已一起出笼。
    “我入白娘的皮活儿。”张大帅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拍,“又是他奶奶蹩十。”
    ×××
    除了“老八股”硕果仅存的这三位大亨外,还能在旁边陪着押一押的,就只有三个人。
    一位心宽体胖,手上戴着一枚十克拉大钻戒的,是大通银行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活财神”朱百万。
    一位面黄肌瘦但却长着个大鹰钩鼻子的老人,是前清的一位遗老,曾经做过江苏阜台的范鄂公。
    他是湖北的才子,是晚清的名士,现在却是金二爷的清客和智囊。
    这两人坐在一起,正是个最鲜明的对照。
    还有位穿着极考究,风度极好的外国绅士,正是法国名律师梅礼斯。
    他在中国已近四十年,中国话说得甚至比有些中国人还好。
    除了他们外,其余的人,只不过在旁边凑趣而已。
    “他奶奶的熊,这一注老子总算押对了吧。”张大帅又把手里的两张牌往桌上一拍。
    一张天牌,一张人牌。
    天杠。
    张大帅脸上发出了光,无论怎么说,天杠都不能算小牌了。
    金二爷不慌不忙的也亮出了他的牌。
    一张丁三,一张二四。
    至尊宝猴王,统吃。
    张大帅跳起来,“吧”的一拍桌子,几乎连桌子都翻了。
    他什么话也不说,拉起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往内房走。
    金二爷弹了弹烟灰,微笑着道:“老三还是老毛病不改,一输多了,就要弄个清倌人开采,冲冲喜。”
    “二哥以前难道又是什么好人?”田八爷笑着道,“但自从有了春姑娘后,二哥倒改了不少,简直变成了个道学君子。”
    金二爷大笑。
    站在他身后,那波斯猫一样的美丽女人,也红着脸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玫瑰般的面颊上,一边露出一个深深的酒涡。
    这时候大厅外走进一个穿着白制服的仆役来,在梅礼斯耳朵旁悄悄说了两句话。
    这位名律师告过罪后,就跟着他走了出来。
    等到再进来的时候,这位在法庭上一向以冷静著称的律师,竟像是变了另一个人。
    他没有在赌台旁停留,就立刻冲入了后面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内房。
    金二爷看在眼里,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他知道黑豹的任务一定已成功了。
    (三)
    英国名牌的劳斯洛埃斯汽车,在驶得最快的时候,车里的人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也只有时钟的“嘀嗒”声——这是汽车厂的豪语,也是事实。
    露丝蜷曲在车厢的一角,身子虽然还在发抖,脸上的泪却已干了。
    汽车是她父亲的,车上的司机却已换了个陌生人。
    就算在这最繁华的大都市里,这种名牌汽车也只有两部。
    事实上,这种汽车全世界都没有几辆。
    这本是她常常觉得自傲的,但现在她却希望这是辆老爷车,希望别人能追上来。
    黑豹斜倚在车厢另一边,冷冷的看着她。
    只看,不说话。
    他本就是个不喜欢多说话的人。
    露丝正咬着嘴唇,所以她苹果般的面颊上,也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涡。
    黑豹正在看着她的酒涡。
    “你……你究竟准备要把我怎么样?”露丝终于忍不住问。
    她说的中国话也和她父母同样标准,但黑豹却好像听不懂。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口答:“我要带你到一个安全而秘密的地方去。”
    “然后呢?”露丝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黑豹还是在看着她的酒涡,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回答:“然后我就要强奸你!”
    一位像露丝这样的千金小姐,听到“强奸”这样两个字,就算不吓得立刻晕倒过去,也要大叫起来。
    但露丝的反应却很奇怪。
    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黑豹。
    车厢里很暗。
    在暗影中看去,黑豹就像是一个用大理石雕刻出的人像。他脸上的轮廓鲜明而突出。
    “你用不着强奸我。”露丝忽然说。
    黑豹的脸上虽然仍不动声色,可是显然也觉得很奇怪。
    “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千金小姐,十五岁的时候,我已有过男人。”
    她看着黑豹脸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得很甜,脸上的酒涡更深:“所以你根本用不着强奸我,因为我本来就喜欢你,只要你叫前面的司机下车,在车上我就可以跟你……”
    她忽然停住了嘴。
    因为她觉得黑豹的反应也很奇怪。
    别的男人听了她的话,纵然不觉得受宠若惊,也一定会很愉快的。
    但黑豹脸上却突然露出种近于疯狂般的愤怒表情,眼睛里也像火焰燃烧了起来。
    “原来你也是个婊子,是条母狗,随便跟哪个男人你都肯上床?”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就像是野兽从喉咙里发出的愤怒吼声。
    露丝看着他,浅蓝色的眼睛已露出惊讶恐惧之色。
    她一向对男人很有把握。
    但是她实在弄不懂这个男人,也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愤怒。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勉强露出笑容:“我当然要选男人,可是,像你这种男人,每个女人都喜欢的。”
    “你喜欢我?”
    “嗯。”
    “你肯不肯永远跟着我?”
    “当然肯。”露丝连想都不想,就立刻回答,现在她只希望能好好脱身。
    谁知黑豹却疯狂般跳起来,重重一个耳光往她脸上有酒涡的地方掴过去。
    “你说谎,你这条只会说谎的母狗,我要杀了你,叫你再也不能骗人。”
    他怒骂、狂殴、拳头雨点般落下,这冷静的人竟似已变得完全疯狂。
    露丝惊呼、尖叫、挣扎,到后来却已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她美丽的脸已被打得扭曲变形,鲜血不停流下来。
    昏迷中,她感觉到自己的衣襟被撕开,感觉到冷风车窗外吹上她赤裸的乳房……
    ×××
    露丝醒来时,发现自己已来到一个阴暗的货仓里,身子几乎完全赤裸的。
    黑豹就坐在她对面,坐在一只木箱上。
    他动也不动的坐着,脸上又变得全无表情,似已完全麻木。
    可是他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里,却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痛苦之色。
    他侮辱殴打了别人。
    但他的痛苦,却似比被他侮辱殴打的人更深。
    (四)
    牌九还在继续着。
    金二爷已由大输家变成了大赢家。
    就在他第三次统吃的时候,张大帅突然从里面冲出来,推开了坐在天门上的朱百万,两只大手撑着桌子,瞪着金二爷大吼:“你知不知道你的人做了什么事?”
    “你说的是谁?”金二爷还是不动声色。
    “黑豹!那狗养的黑豹。”
    “他做了什么事?”金二爷在皱眉。
    “他砸了我的赌场!杀了我五个人!”张大帅大吼,“还绑走了梅律师的女儿。”
    “砸了你的赌场?”金二爷摇摇头,不以为然,“你的赌场,就是我们的赌场,我相信他绝没有这胆子动的。”
    “他砸的是我在法租界新开的那一家!”张大帅的脾气一发,就什么都不管了。
    金二爷却露出很吃惊的表情:“那是你的赌场?我们怎么会不知道?”
    张大帅怔住。
    金二爷又在叹息:“连我们都不知道,他当然更不会知道,所以你也用不着生太大的气,我叫他去跟你赔礼就是。”
    “赔礼?”张大帅握紧拳头,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我要他赔个鸟礼,我要他的狗命,他若跑得了,我就不姓张。”
    他冲出去,又转回头:“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免得伤了我们兄弟的和气。”
    金二爷还是在叹息。
    梅礼斯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又忍住,终于也跟着冲了出去。
    ×××
    客人们和女人都知趣的离开了。
    大厅里只剩下四个人。
    金二爷坐在那里,猛抽雪茄。
    田八爷背负着双手,在前面踱方步。
    朱百万掏出块雪自的手帕,在不停的擦汗。
    范鄂公半开着眼睛,跷着脚,仿佛正在推敲着他新诗的下一句。
    墙上自鸣钟突然响起,敲了十一下。
    十一点整。
    “这件事你究竟想管?还是不想管?”田八爷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金二爷面前。
    “你看呢?”金二爷反问。
    田八爷沉吟着:“我实在想不到老三竟会勾结外国人,偷偷的去做生意。”
    “他的开销大。”金二爷淡淡的说,面前迷漫着雪茄的烟雾。
    “他的开销大?谁的开销小了?”田八爷显得有点激动,“何况我们总算是磕过头的兄弟,‘有福同享,有祸有当’,这句话他难道忘了?”
    “听说那家赌场的生意不错,梅律师那辆名牌车也是新买的,”金二爷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那种车连我都坐不起。”
    田八爷冷笑,不停的冷笑。
    范鄂公眯着眼睛,忽然曼声低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金二爷立刻摇头:“老三的脾气虽然坏,但我想他总不至于拿我们开刀的。”
    范鄂公端起杯白兰地浅浅的呷了一口,悠然道:“李世民若也像你这么想他非但做不了皇帝,只怕早已死在他兄弟手里。”
    这位湖北才子,对历史和考据都有点研究的。
    金二爷不说话了。
    田八爷又停下脚步:“我认为鄂老的话,绝不是没道理的。”
    “你的意思怎么样?”金二爷自己好像连一点主张都没有。
    田八爷也不说话了,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他也不愿挑起这副担子。
    范鄂公却很明白金二爷的意思,一个人要做大亨们的清客上宾,并不是件容易事。
    他又慢慢的呷了口白兰地:“射人先射马,打蛇就要打在七寸上。”
    “张老三的七寸在哪里?”金二爷忽然问。
    范鄂公笑了笑,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
    “他的人现在在哪里?”
    “想必是去追黑豹了。”金二爷道,“他会不会一个人去”。
    “当然不会。”
    谁都知道黑豹是个很不容易对付的人,要想制他的命,就得动员很大的力量。
    “现在他既然已派出精锐去追黑豹,他自己的根本重地必已空虚。”
    金二爷看着田八爷,两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光。
    “率众轻出,已犯了兵家大忌,这一战他已必败无疑。”
    范鄂公将剩下的小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悠然笑道:“老朽既不能追随两位上阵破敌,只有在这里静候两位的捷报了。”
    (五)
    十一点十分。
    赌场里依然灯火辉煌。
    但是这本来衣香鬓影,贵客云集的地方,现在却已只剩下一个人在赌。
    高登。
    他的夜礼服还是笔挺的,衬衫上连一点灰尘都找不到。
    他脸上也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一双手还是同样稳定而干燥,右手距离他的枪,还是只有三寸。
    现在他已换了张赌台,正在押单双。
    梅子夫人坐在角落里一张十九世纪的法国靠椅上,手里捧着杯咖啡,在发怔。
    她那双浅蓝色的,美丽而灵活的眼睛,现在仿佛已变成了一双死鱼眼睛,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表情。
    只有她那双纤秀美丽,指甲上染着玫瑰色寇丹的手,还在不停的发抖,抖得杯子里的咖啡,都几乎要溅出来。
    没有人开口,连呼吸声都很轻。
    大厅里只能够听得见偶尔响起摇骰子的声音,还有庄家那呆板而单调的吆喝声:“十一点,大,单……”
    高登面前的筹码已比刚才高了些。
    ×××
    十一点十三分。
    张大帅突然旋风般冲了进来。
    除了梅礼斯,他身后还跟着六个人。
    紧贴在他身后的两个日本人,浓眉细眼,身材很矮,肩膀却很宽,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方的。
    但他们的行动却很敏捷,很矫健,身上穿着宽大的和服,腰上系着黑带。
    梅子夫人看到她的丈夫,立刻起来,倒在他怀里,哭得像是个泪人儿。
    她丈夫就轻抚着她的柔发,用各种话安慰她,法国人本就是最温柔最多情的。
    张大帅不是法国人,而这一辈子从来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的浓眉已打了个结,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奶奶的熊,哭个什么鸟?咱们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看你女人撒娇的。”
    梅子夫人的哭声果然立刻就停住,她也发现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而且她对这个蛮不讲理的黄种人,也觉得有点畏惧。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领教过黄种人的威风。
    梅礼斯这才开始问,黑豹是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往哪条路走的。
    梅子夫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还不时用白眼狠狠的去瞪高登。
    高登还在赌。
    除了面前的筹码外,他眼睛里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梅礼斯的脸色却已变得铁青,忽然冲到张大帅面前,指着高登:“这个人是你请来的?”
    张大帅点头。
    “他不但放走黑豹,而且侮辱了我妻子。”梅律师用他在法庭中面对着法官的神情说,“我要求公道。”
    “公道?”张大帅又皱起了眉:“什么公道?”
    梅礼斯的声音更响亮:“我要求你惩罚他。”
    张大帅沉吟着:“杀了他好不好?”
    梅礼斯闭着嘴,死罪虽然太重了些,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反对。
    “叫谁去杀他呢?”张大帅仿佛又在考虑,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抛给梅礼斯道,“这是你的事,听说你的枪法也很准,你自己动手最好。”
    梅札斯看着手里的枪,怔住了。
    他的确练过射击,在五十码以内,他随时可以击中任何靶子。
    但这个人绝不是靶子。
    这个人的习惯是将别人当做靶子。
    现在他虽然连看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但他的手距离他的枪才三寸。
    梅礼斯看了看这个人,又看了看手里的枪,他的手已开始发抖,手心已开始流汗。
    张大帅瞪着他,冷冷道:“枪就在你手里,人就在你面前,你还等什么?”
    梅礼斯轻轻咳嗽了几声,把手里的枪慢慢的放在旁边桌子上。
    “我是个律师,我懂得法律,”他掏出块手巾在擦汗,“我不能杀人。”
    “是不能?还是不敢?”
    张大帅突然大笑,大笑着走到高登面前:“老弟,输赢怎么样?”
    “赢得还不够。”高登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
    “赢了多少?”
    “五万五。”
    “你想赢多少?”
    “十万。”
    张大帅忽卷起衣袖:“老弟,咱们来赌一把怎么样?”
    他推开了那做庄的:“一把见输赢,我输了你就赢了十万,你输了就算你活该。”
    高登笑了。
    其实那也不能算真的在笑,只不过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他连想都没有想。
    “咱们来推牌九。”张大帅也跟真的张大帅一样,喜欢吃狗肉——吃狗肉的意思就是推牌九。
    也许他本来就是特地在模仿那位狗肉将军。
    “好。”高登还是一点考虑都没有。
    立刻就有人送来一副象牙牌九。
    张大帅将三十二张牌九都翻过去:“你随便选两张,再选两张给我。”
    他大笑道:“俺是个痛快人,要赌也赌得痛快。”
    ×××
    牌已分好。
    大厅仿佛忽然变成了坟墓,每个人都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们虽然已见惯了一掷千金无啬色的豪赌客,但五万一把输赢实在太大。
    高登随随便便的将手里两张牌看了看,就翻过来,摆在桌上。
    一张丁三,一张杂八。
    只有一点。
    张大帅大笑:“老弟,看样子你这一手只怕是输定了。”
    高登还是在微笑,一双手仍然同样稳定干燥。
    这个人的神经就像是钢丝。
    张大帅“吧”的,将手里两张牌一拍,合起,再慢慢的推开。
    他脸上的笑渐渐冻结。
    “他奶奶的熊。”张大帅又重重的把手里的两张牌往桌上一拍,覆盖在桌上,“又是他奶奶的臭蹩十,连一点都赢了。”
    高登看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老弟,这一次算你的运气好。”张大帅叹了口气,“但是俺还是不服气,改天咱们再来赌,只可惜今天……”
    他忽然压低声音,又道:“今天不是俺怪你,你为什么要放那黑小子走呢?”
    高登淡淡道:“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他,我为什么要着急?”
    “咱们现在就去做了他怎么样?”
    “我是你请来的。”高登已慢慢的站了起来,手一动,桌上的枪已不见了。
    张大帅又大笑:“把高老弟赢来的钱送到他饭店房间去,咱们现在就要去打猎了。”
    他又挺起了胸:“入你娘的皮活儿,这次我看那条黑豹子还他奶奶的能往哪里跑。”
    ×××
    张大帅又带着他的人,旋风般走了。
    一个扫地的老头子,刚才也在旁边看着那场豪赌,他实在不相信天下有那么倒霉的事。
    “三十二张,他怎么会偏偏就拿了副蹩十?”
    老头子实在不信,他忍不住将张大帅刚才那两张牌翻开来看了看。
    一张天牌,一张梅花。
    两点虽然不能算大,但赢一点已足足有余。
    老头子看着这两张牌,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谁说张大帅是个大老粗,我看他简直比金二爷还精明。”
    他摇着头,叹息着:“谁若将他当做大老粗,不栽在他手里才是怪事。”
    现在正是十一点三十分。
    ×××
    “到哪里去找那条豹子。”
    “他跑不了的。”
    “为什么?”
    “他不该坐那辆汽车走,那种汽车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要引人注意。”
    张大帅的确不是大老粗,否则他今天也就当不了张大帅了。
    这道理金二爷应该明白的。
    黑豹也应该明白。
    (六)
    “问问看,有谁看见了那辆银灰色的四门英国轿车没有。”
    张大帅说话的声音虽不高,但却已响彻这大都市。
    ×××
    十一点三十三分。
    金冠夜总会门口的门童小李报告:“那辆车子大概是一个多小时前经过的,往霞飞路那方面急驶过去。”
    ×××
    十一点三十六分。
    霞飞路旁摆水果摊的刘跛子报告:“我本来没有注意那辆车子,但是,忽然听见车上有女人尖叫,等我注意时,车子已转向江滨大道。”
    ×××
    十一点四十一分。
    江滨大道码头上的老五报告:“一个多钟头前,的确有那辆车子经过,开得很快,车上有种很奇怪的声音发出,好像有人在打架。”
    ×××
    十一点四十五分。
    在江滨大道十字路口上站岗的巡警报告:“车子是往虹桥那边去的,车上有人,但我却没听见什么声音。”
    ×××
    十一点四十六分。
    张大帅特制的大型轿车。
    “虹桥。”张大帅沉吟着,“虹桥那边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
    梅礼斯不停的搓着手,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定是以前在那里堆私货的货仓,自从出过一次事后,就一向空着在那里。”
    张大帅用拳头重重一敲膝盖。
    “直开虹桥货仓。”
    ×××
    十一点四十八分。
    五辆漆黑轿车,往虹桥急驶而去。
    车上除了张大帅、梅礼斯、高登和那两个日本柔道武士外,还有张大帅门下二十四条最能打的好汉。
    其中有九个是南派“六合八法”的高手,十个善使斧头。
    另外四个练的却是北派谭腿,每个人据说都能横扫三根木桩。
    (七)
    十一点四十八分。
    波波已睡熟。
    她枕头旁有黑豹替她买来的一大堆零食和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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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火并
    (一)
    昏黄的灯光,从货仓的天窗上斜斜照进来。
    露丝蜷曲在货仓的角落里,想偷偷看一看她的瑞士名牌手表。
    表却已停了,表停的时候是十点十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露丝想问,又不敢问。
    她脸上的血虽已干了,但左眼却已肿得连张都张不开来,鼻梁似也有些歪了。
    只要垂下眼,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嘴,本来的樱桃小口,现在也已肿得很高。
    可是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已被打成什么样子。
    她连想都不敢想。
    黑豹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黝黑阴沉的脸上全无表情。
    “他在想什么?他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露丝当然更不敢问。
    她又希望她父亲和那很有力量的朋友,能找到这里,救她出去。
    他们现在为什么还不来呢?
    “现在一定已经快天亮了。”
    在露丝的感觉中,每一分钟好像都有一个钟头那么长。
    她不由自主又偷偷看了看她那早已停了的表。
    “现在还不到十二点。”黑豹忽然道。
    还不到十二点?时间为什么过得如此慢?
    从那灯火辉煌的赌场,到这阴森潮湿的货仓,简直就好像从天堂堕入地狱一样。
    露丝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只希望这不过是场恶梦。
    但这场恶梦到什么时候才能醒呢?她忍不住偷偷叹了口气。
    “你放心。”黑豹忽又笑了笑,笑得很奇怪,“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的。”
    露丝不敢相信。
    “他们虽然找不到我,却能找到那辆汽车。”黑豹淡淡道,“那辆汽车就停在外面。”
    露丝终于忍不住问:“你……你难道故意要他们找到这里来?”
    黑豹冷笑。
    “你难道想用我来要胁他们?”
    黑豹还是在冷笑。
    露丝眼睛里忽然充满希望:“只要你肯放了我,无论你要多少钱,我父亲一定会付的。”
    黑豹看着她,冷冷的道:“你自己觉得自己能值多少?”
    “……”露丝说不出来。
    世上又有谁能真正了解自己的价值。
    “以我看,你只不过是条一文不值的母狗,”黑豹冷笑道,“我若是你老子,我连一毛钱都不会付。”
    “我自己也有钱,我可以带你去拿,可以全部给了你。”
    “你有多少?”
    “有一万多,都是我的私蓄。”
    “不是别人嫖你时给你的?”
    露丝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我若不高兴,别人就算付我十万,也休想动我一根手指。”
    黑豹突然大笑,笑得几乎已接近疯狂。
    露丝吃惊的看着他,她已发现这男人一定受过很大的刺激。
    这种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就跟那些受过很深刺激的女人一样。
    他们往往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露丝的身子不由自主又在往后缩。
    黑豹的笑声突然停顿,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厉声问:“外面是什么人?”
    ×××
    其实外面并没有什么声音。
    汽车马达很远就熄了火,每个人走过来时的脚步都很轻。
    他们已看见了那辆停在暗巷里的车子,所以都特别小心。
    但黑豹却似有种野兽般的第六感,他们还没有走到门外,就已被发觉。
    “这小子好长的耳朵。”张大帅冷笑,“但只要他的人在里面,无论他有多长的耳朵,我都要割下来,连他的脑袋一起割下来。”
    “这可能是个圈套,”旁边有人在说话,“说不定金二爷已经在里面埋伏了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大帅就一口痰唾了过去,道:“入你娘的皮活儿,你他奶奶的以为老子真是个大老粗。”
    “大帅早已调查过了,金二爷得力的人都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就算有几个小喽罗在这里,也济不了事的。”又有人在解释。
    “但黑豹却是金二爷的亲信,大帅若真的干了他,金二爷难免要生气的。”
    这个人叫张勤,不但是张大帅的亲戚,而且从“老八股党”的时候,就跟着张大帅。
    他脸上被唾了一口痰,连擦都不擦,还是忍不住要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只要有张大帅的一句话,就算要他割下脑袋,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这种人在“上流社会”中少见,但在江湖中却有不少。
    “我入你娘,你老子怕过谁?”张大帅嘴上虽在骂,心里却对这个人喜欢得很。
    他骂得越凶的人,往往就是他越喜欢的人。
    “大帅其实早就想动金二爷了,现在这正是个好机会。”旁边又有人在悄悄解释,“只要黑豹一死,金二爷就等于断了一条膀子,他若能忍住这口气倒还罢了,若是忍不住,嘿嘿——大帅只怕马上就要他的好看。”
    张勤不再说话,他终于明白了。
    他本来就在奇怪,张大帅怎么会为了梅律师的女儿动这么大的火气。
    现在他才明白,张大帅只不过是在借题发挥,先投个石子问问路。
    张勤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江湖中这些勾心斗角的勾当,他实在不太懂。
    他已下决定,只要张大帅这件事一办妥,他就回家去啃老米饭。
    ×××
    “黑豹,你听着,只要你放我女儿出来,我们什么事都好谈。”梅礼斯父女关心,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喊了起来。
    过了半分钟,货仓中就传出了黑豹的声音:“先谈条件,再放人。”
    “什么条件?”
    “这条件一定要张三爷自己来谈,他可以带两个人进来,只准带两个人,不准多。”
    “我入你娘,老子几时跟别人谈过条件。”张大帅又开口骂了。
    “不谈条件我就先杀了她!”黑豹的声音又冷又硬。
    梅礼斯眼睛都红了,拉起张大帅的手:“我只有这么样一个女儿,我一向是你的朋友,你救了她,以后我什么事都可以替你做。”
    张大帅终于跺了跺脚:“好,我就听你的,高老弟,你跟我进去。”
    梅礼斯抢着道:“还有我。”
    “你没有用,”高登冷冷道,“你进去反而成了累赘。”
    梅礼斯想瞪眼,却垂下了头。
    一个人在求人的时候,无论受什么样的气,都只好认了。
    那两个日本人忽然同时抢前一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他们虽然听得懂一点中国话,却不会讲。
    这两人一个叫野村,一个叫荒木。
    张大帅选了荒木。
    高登却又摇头。
    “他虽然是柔道高手,到时候却未必肯真的替你卖命。”
    “你选谁?”
    高登转过头,去看张勤,“这些人里面只有他对你最忠实。”
    张勤目中不禁露出了感激之色,右手已撤下了插在腰带上的斧头。
    张大帅突然大笑,拍着高登的肩:“想不到你非但枪法准,看人也很准。”
    (二)
    货仓的门并没有上闩。
    张勤轻轻一推,门就“呀”的一声开了。
    门里阴森而黝暗,只能够看见到一堆堆零乱的空木箱。
    张勤右手紧握着斧头,左手拿着根手电筒。
    可是他并没有让电筒亮起来,他怕电筒一亮,黑豹更不肯现身了。
    无论如何,他总算也是个老江湖。
    “黑豹。”张大帅的火气又将发作,“你连面都不敢露,还跟老子谈什么条件。”
    这句话刚刚说完,黑暗中就响起黑豹那冷冰冰的声音。
    “我一直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看看!”
    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张大帅一抬头,果然立刻就看见了黑豹站在一堆木箱上。
    手电筒的光也亮了起来。
    光柱并没有照着黑豹,却照在一个赤裸裸的女人身上。
    她曲线玲珑的躯体,在灯光下看来,更令人心跳。
    张勤的心在跳,不由自主将电筒熄了。
    他毕竟是个老实人。
    “滚下来。”张大帅怒吼,“老子不喜欢别人站在老子头上跟老子谈条件。”
    “我要说的话,就在这里说。”黑豹冷冷道,“你可以不听。”
    “你有话快说,有屁就快放。”张大帅居然忍住了气。
    “你上当了。”黑豹在冷笑。
    “上当,上什么当?”
    “你以为这件事真是我自己干的?”
    “不是?”
    “金二爷叫我诱你到这里来,而且算准了你一定会来。”
    张大帅这次居然没有插嘴,让他说下去。
    “你既然亲自出马,就一定会将你手下的好手全部都带来。”黑豹的声音很冷静,“金二爷就可以一下子去捣破你的老窝,先让你无家可归,再让你无路可走。”
    张大帅的浓眉又打了个结:“我入你娘,你他奶奶的是不是想挑拨老子兄弟。”
    “这些话你本来不必告诉老子的。”张大帅忍不住又道。
    “我告诉你,只因为我也上了当。”
    “你上了什么鸟当?”
    “他本来答应支援我的,但现在我却一个人被困在这里。”他的脸在阴影中,根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他那双发亮的眼睛里,的确带着种被骗了的痛苦和愤怒之色。
    张大帅盯着他,显然还是不太相信。
    “我坐那辆车子,就是要引诱你们追到这里来。”
    “这也是金老二的主意?”
    黑豹点点头:“我既然知道你们要来,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
    “这个人虽然有点愚蠢,却绝不是呆子。”高登忽然道。
    “这世上并没有真的呆子。”黑豹冷笑着说,“我在这里等,只是因为我相信金二爷绝不会出卖我。”
    “那老小子有时连他的祖宗都会出卖。”张大帅好像忽然变得在帮黑豹说话了。
    “你在为别人卖命的,却被那个人出卖了,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黑豹说的这句话,张大帅并没有听。
    他在张勤耳畔吩咐:“叫荒木带十八个人赶回去。”
    “这里呢?”张勤问。
    “这里有高登一个,已可抵得上十个。”
    黑豹还在继续往下说:“不管他姓金也好,不姓金也好,只要他骗了我,就得付出代价。”
    张大帅这才问道:“你想报复?”
    “只要你给我机会,让我走!”
    张大帅沉吟着:“我不但可以给你机会,还可以给你五万块。”
    在谈这种事的时候,他那些骂人的话,忽然全都听不见了,神情也变得非常严肃:“只要你真的肯替我去做了金老二,你要求的条件,我全都可以答应。”
    “你肯先放我走?”
    “当然。”张大帅道,“但你也得放了这女人。”
    “你还得给我辆车子。”
    “行。”
    黑豹的眼睛更亮了:“一言为定?”
    “闲话一句。”
    “好,你退后三步,我就下来。”黑豹的人已开始动,手里的钥匙立刻响了起来。
    张大帅立刻退后了三步,却乘机在高登耳畔轻轻说了八个字:“先杀女人,再杀黑豹!”
    (三)
    十二点一分。
    在霞飞路后面的高级住宅区,有一栋面积很大的三层楼花园洋房。
    壁上的大钟刚敲过十二响,忽然有六辆轿车急驶而来,停在门外。
    下门按铃的是金二爷的司机老刘。
    老刘的脸是张公馆每个人都认得的。
    本来门禁森严的张公馆,铁栅大门立刻开了。
    金二爷背负着双手,慢慢的下了车:“你们的三爷呢?”
    “三爷不是跟二爷一起在田八爷家里喝酒么?”应门的陈大麻子觉得很奇怪。
    陈大麻子也是张大帅手下的老人了,一柄斧头劈死过不少跟“老八股党”作对的人,若不是因为好酒贪杯,也不会屈为门房。
    若不是因为他虽然好酒,却很忠诚可靠,张大帅也不会要他做自己老窝的门房。
    金二爷吸了口雪茄,慢慢的喷出来:“我跟他早就分手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陈大麻子当然也不知道。
    他正想开口,忽然一阵刺痛。
    刘司机手里刚抽出来的一柄刀,已刺入了他的左胸旁第三根肋骨和第四根肋骨之间。
    那里正是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陈大麻子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来,就倒了下去,倒下去后,嘴角才开始泌出鲜血。
    他的眼睛并没闭起来,一双凸出的眼珠子,还在瞪着金二爷。
    金二爷却再也没看他一眼,喷出了一口雪茄烟,挥手道:“先搜三楼上二姨太卧房里的保险箱,若有人挡路的……”
    他没有说下去,只做了个手式。
    这手式的意思就是:“格杀勿论!”
    (四)
    “先杀女人,再杀黑豹!”
    高登的手已经滑入晚礼服的衣襟,指尖已触及了枪柄。
    他的手指比枪还冷。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了张大帅这个人。
    他不愿为这种人做任何事,可是他们之间的“合约”却必须遵守。
    枪手也有枪手的规矩。
    黑豹已挟着露丝从木箱上跳下来。
    露丝已晕了过去,所以她死的时候并没有痛苦。
    “砰”的枪声一响,子弹已贯穿了她的眉心,射入她大脑。
    高登的枪是绝不会落空的。
    张大帅眼睛里露出满意的表情,他的钱花得并不冤枉。
    他已看出黑豹绝对没法子用一个死人未作盾牌,高登的枪再一响,黑豹就得倒下去。
    但是枪声并没有再响。
    就在第一响枪声过后的那一刹那间,只听“叮”的一声,一柄钥匙已经插入了高登的枪管,子弹已射不出来。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黑豹的人突然豹子般冲起,一窜三丈,扑向张大帅。
    张大帅的江山也是用血汗拼出来的。
    他并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显然已使得他肌肉渐渐松弛。
    但他的动作还是很快。
    黑豹的身子一冲起,他已翻身冲出去,一面伸手拔枪。
    但他的枪已在赌场中交给了梅礼斯,现在还摆在赌场的那张桌子上。
    他的手掏空,掌心捏起一把冷汗。
    就在这时,他只能感觉到黑豹身子扑过来时,所带起的风声。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行动已远不及昔日迅速,忍不住失声大呼:“野村——”
    外面果然有个人拼命冲了进来,但却不是野村。
    锋利的斧头寒光一闪,直劈黑豹,来拼命的果然还是张勤。
    他的斧头已剁向黑豹的膝盖。
    黑豹忽然凌空大喝,身子突然一翻。
    喝声中,张勤只看见黑豹的腿突然向后踢出,一只拳头却已像铁锤般击在他鼻梁上。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梁碎裂时的那种痛苦和酸楚,可以感觉到眼泪随着鲜血一起流出来。
    但他再也不能感觉到别的事了。
    黑豹的身子落下时,脚已踢在他咽喉上。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是紧紧的握着他的斧头。
    晕眩中,他仿佛已回到了他的老家,正和他少年时已娶回家的妻子,坐在他们那老屋的门口,呷着杯苦茶,眺望着西天艳丽的晚霞……
    他本该早些回去的。
    也许他这种人根本就不该到这种大都市来。
    ×××
    高登看着手里的枪,似乎在发怔。
    枪管上竟已有了裂痕,这一把钥匙的力量好大!
    黑豹一踢飞张勤,忽然转过脸露出雪白的牙齿向他一笑,道:“我欠你一次情,现在已经还给你。”
    高登冷冷的看着他。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他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一个真正的枪手,身上绝不会只带着一柄枪的。”
    他的左手里忽然又多出一柄枪。
    黑豹仿佛一怔,但他的人已扑了出去。
    ×××
    外面的情况已完全改变。
    张大帅冲出来时,已发觉情况改变。
    加上司机,他本来还有十三个人留在外面。
    这十三个人全都是经历无数次血战的打手,都曾经替他卖过命。
    他带在身旁的,本就是他部属中最忠实,最精锐的一批人。
    虽然他大部分契约、股票和秘密文件全都在他三楼上那个德国制的保险箱里,但他的命毕竟还是比较重要些。
    可是他出来的时候,外面这块空地上,竟多出了二十个人。
    二十多个穿着黑色的短褂,用黑巾蒙着脸的人。
    他们手上都拿着刀。
    不是这地方黑社会中常用的小刀,而是那种西北边防军使用的鬼头大刀。
    刀柄上还带着血红的刀衣。
    张大帅又惊讶,又愤怒。
    这二十几柄大刀已将他的人包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他的惊讶显然还不及恐惧深,所以他的声音已有些发抖。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他的话现在已不值得重视,何况这句话根本就不值得答复。
    然后他就听见黑豹在身后冷笑:“现在你是不是还想跟我谈谈条件?”
    张大帅霍然转身,盯着他:“他们是你的人?还是金老二派来的?”
    “这一点你根本不必知道。”黑豹的背贴着墙,他还是不想在背上挨一枪。
    “无论他们是谁的人,都一样可以杀你!”
    张大帅长长吸进一口气,冷笑道:“要杀我只怕还不容易。”
    “你想试试?”黑豹的声音冷酷而充满自信。
    “你要什么条件才肯让我走?”张大帅很迅速的就下了决心。
    他本来就是个很有决断的人。
    “只有一个条件。”
    “你说。”
    “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头。”
    张大帅的脸色变了,突然大喝:“野村。”
    那日本人虽然也有点恐惧,但日本武士道的精神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他立刻向黑豹扑了过来。
    黑豹笑了。
    他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看来更像是个吃人的野兽,他招了招手,踏上三步。
    “来罢,我早就想领教领教你们这些日本人究竟有多大本事。”
    他刚招手,这日本人突然间已搭住了他的手腕,他的人忽然间已被抡了出去。
    ×××
    高登站在黑暗的阴影中。
    他看着梅礼斯奔进来,抱着他女儿的尸体,无声的流着泪。
    法国人也是人。
    血,毕竟是比水浓的。
    高登又转过脸,去看外面的情况,他恰巧看见黑豹被抡了出去。
    ×××
    黑豹的头眼看已快撞上货仓屋顶的角。
    那日本人看着他,脸上已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谁知黑豹的脚突然在屋角上一蹬,身子已凌空翻了过来。
    没有人能形容出他这种动作的矫健和速度。
    野村脸上的笑容突然冻结,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不能不信。
    忽然间,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向他扑了起来,左肘曲起,右拳半扣。
    野村虽吃惊,但一个像他这样的柔道高手,养气养静的功夫绝不是白练的。
    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对方用的正是他们从“唐手”中变化的“空手道”。
    他在日本时,就已跟“空手道”的高手交过无数次手。
    空手道的招式他并不陌生。
    他已准备好对付的法子。
    谁知黑豹一出手,招式竟然变了。
    他的拳和肘都没有使出来,竟突然蹲下去,扫出一腿。
    张大帅手下的那两个练谭腿的高手,都已认出他使出的这一着正是正宗北派谭腿。
    谭腿的招式本来是和空手道完全相反。
    这变化实在太大,实在太炔。
    但野村的反应也不慢,大吼一声,他的人也凭空跳了起来。
    谁知黑豹这一腿还有变化。
    他的右腿刚扫出,弯曲的左腿突又弹起。
    他的拳头突然已打在野村鼻梁上。
    野村竟没有鼻梁。
    这鼻子竟是软的,就像是一团软肉——他的鼻梁早已动手术拿掉了。
    黑豹打碎过无数人的鼻子,却从来也没有打过这样的鼻子。
    他一怔,手腕已又被野村捉住。
    这次野村不再上当,并没有将他抡出去,踏步进身,将他的手臂在肋下一挟一撞,竟想生生的将这条手臂挟断!
    黑豹的身子已被摔转,另一只手已无法使出。
    张大帅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
    只听一声狂吼,一个人飞了出去,重重的撞上后面的墙。
    他倒下来的时候,鲜血已从他眼睛、鼻子、耳朵和嘴里同时流了出来。
    这个人并不是黑豹,是野村。
    他忘了黑豹还有一双脚,更想不到黑豹在那种情况下还有力量踢出这一脚。
    他本来已扣住了这个人的关节和筋脉,黑豹全身的力量本已该完全被制住。
    谁知道这个人竟是个野村永远无法想象的超人。
    他竟能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发挥出他最可怕的力量!
    看着野村已软瘫了的尸体,每个人眼睛里都不禁露出了恐惧之色。
    这个人本来就像是铁打的,但倒在地上时,却像是只倒空了的麻袋。
    黑豹却还是像标枪般站在那里,冷冷道:“听说这里还有南派‘六合八法’和北派‘谭腿’的高手,还有谁想来试一试?”
    没有人敢动。
    黑豹忽然发现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货仓大门,张大帅的眼睛里忽又充满了希望。
    他身子立刻凌空跃起,忽然间已落在张大帅身旁,闪电般扣住了张大帅的臂。
    他已发现这里只有张大帅才能挡得住高登的枪。
    ×××
    高登手里并没有枪。
    他正从货仓里慢慢的走了出来,身上的晚礼眼看来还是笔挺的,衬衫也还是同样洁白。
    看他的神态,仿佛正在走进一家乐声悠扬,美女如云的夜总会。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已成为战场,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有几十个久经训练的职业打手,随时都在准备着拼命。
    黑豹又笑了。
    他欣赏这个人,更欣赏这个人的冷静和镇定。
    这点他并不想掩饰。
    高登已慢慢的走到他身旁,声音也同样镇定:“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黑豹微笑着:“前面的路上有泥,我只希望你小心些走,莫要弄脏了你的鞋子。”
    高登的嘴角仿佛也露出一丝笑意:“我走路一向很小心的。”
    “那最好。”
    “以后我还会去看你。”
    “随时欢迎。”
    “但现在我还想带一个人走。”
    黑豹的笑容似已有些僵硬,眼睛盯着高登的手,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出一个字:“谁?”
    “你应该知道是谁。”高登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已紧张得开始流汗的脸,立刻又有了生气。
    黑豹沉吟着:“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救人的?”
    “我要杀的人本来是你。”
    “哦。”
    “但现在你还活着,所以……”
    “所以怎么样?”黑豹追问。
    “所以你欠我的,我却欠他的。”
    黑豹的目光也转到张大帅身上,道:“所以你要带他走?”
    “是。”
    高登的回答也同样简单。
    黑豹突又露出他野兽般的牙齿笑了:“可是我想他绝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
    “因为这里还有他的兄弟,他怎么肯甩下他们一个人走?”
    高登突然也笑了。
    他好像觉得黑豹这句话说得好妙,笑容中甚至已露出欣赏之意。
    他欣赏黑豹正如黑豹欣赏他一样。
    这一点他不想掩饰。
    他忽然转向张大帅:“你现在想不想走?”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却没有看他的这些弟兄,连一眼都没有看。
    “他奶奶的熊,”张大帅又戴上了他那副面具,“这里既没有女人,也没有牌九,老子为什么不想走?”
    黑豹突然大笑。
    他已经发现那些人的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悲愤失望之色。
    “好!”他大笑着道,“张大帅果然是条够义气、够朋友的好汉!”
    “你现在才明白?”高登也在微笑着。
    “你现在才明白,只不过现在才证实了而已。”黑豹仍在大笑。
    “就凭这一点,我就该让你带他走。”
    因为他已发觉,张大帅纵然还能活着,但在他兄弟们心里却已死了。
    永远死了。
    就凭这一点已足够。
    这一点张大帅自己也并不是不明白,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
    现在情势之强弱,他也看得很清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甚至已想到以后向别人解释的话:“我那次走,是因为我必须忍辱负重,必须要报复。”
    在这些话当中,他当然还要加上几句“他奶奶的熊”。
    大老粗说的话,是绝不会有人怀疑的。
    现在黑豹已放开了他的臂。
    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张大帅拍了拍衣襟,踏着八字脚走过来,眼睛还是不敢往他的兄弟们那边看。
    但他却在大笑着:“现在时候还早,咱们还可以去再赌一场。”
    高登冷冷道:“只要你还是肯故意输给我,我总是随时奉陪。”
    张大帅咯咯的干笑着,笑得实在并不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个人在呼喊:“等一等!”
    一个从黑暗中走出来,却是那位法国律师梅礼斯。
    张大帅皱起了眉。
    难道这法国人也想跟着一起走?黑豹会不会再多放一个人?
    不管怎么样,张大帅现在却不想有人再来多事了,他已经准备不理这个曾跟他合伙过的法国朋友。
    法国人的眼睛却在盯着他,眼睛里好像已布满了血丝。
    “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
    只问一句话,总不会有太多麻烦的。
    张大帅总算停下脚步,皱着眉道:“什么话?”
    梅礼斯的脸色苍白,怒声道:“你为什么要他杀死我女儿?”
    “你他奶奶个熊。”张大帅又开口骂了,“这里又不是他奶奶的法庭,你问个鸟!”
    梅礼斯瞪着他,眼睛更红。
    张大帅已扭过头准备走了。
    突又听见梅礼斯又在大喝:“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张大帅回过头,正准备大骂,但却没有骂出来,因为他已看见梅礼斯手里的枪。
    那正是他刚才交给这法国人的枪。
    梅札斯本已将这柄枪放在桌上,临走时却又偷偷带在身上。
    “我要告诉你,”梅礼斯的声音突然也变得非常镇定。
    “我的枪法的确也很准,现在就要把你打出两个屁眼来,第二个屁眼就在你脸上。”
    张大帅的脸已扭曲。
    他已看见他自己的手枪里冒出了火光,也听见了枪声一响。
    “他奶奶的……”
    这句话他还没有完全骂出口,他的人已倒了下去,脸上多出的那个屁眼里,鲜血已箭一般标了出来。
    梅礼斯看着他倒下去,突然疯狂般大笑起来。
    他大笑着,将手枪插入自己嘴里。
    接着,又是枪声一响。
    他的笑声立刻停顿。
    ×××
    这一枪也就是这地方最后的一响枪声。
    现在正是十二点三十九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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