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低头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针锋
    (一)
    波波已坐了下来,就坐在沈春雪刚才坐的地方。
    但她绝不是沈春雪那样的女人,她坐的姿势也跟沈春雪完全不一样。
    沈春雪坐在这里的时候,总是低着头的。
    波波绝不低头。
    她好像永远都在准备着去抵抗各种压力和打击。
    他们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但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一直都不了解她。
    男人又几时真正了解过一个女人。
    “你是不是在后悔?”黑豹忽然问。
    “后悔?”波波居然笑了笑道,“我为了什么要后悔?”
    “因为你本不该来的。”
    “我已经来了。”波波道,“而且我想要做的事,现在也全都已做到。”
    “哦?”
    “我想要辆汽车,现在我已有了辆汽车,”波波居然还在微笑,“我本是来找我爸爸的,现在我已找到了他。”
    “你真的不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看到了他那种样子,后悔知道了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黑豹冷冷的说。
    “他是我的爸爸,他无论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都应该知道。”波波的态度更坚强。
    “你也不后悔遇见了我?”
    波波突然冷笑:“你是不是认为我应该后悔?”
    黑豹凝视着她,忽然也笑了笑,转头吩咐:“请我的弟兄进来。”
    ×××
    两分钟之后,门就开了。
    几个人微笑着走进来。
    波波并没有看清楚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只看清了其中两个人。
    胡彪胡老四,和那个用小刀的“拼命七郎”。
    这两个人她永远也忘不了。
    “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
    黑豹微笑着:“为了我,随便什么事他们也肯做的。”
    波波忽然也笑了:“他们的戏也演得很好,为什么不改行去唱戏?”
    胡彪看着她,目中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他实在想不通这个小丫头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能笑得出。
    波波也在看着他,又笑了笑:“你们的伤好得倒真快。”
    胡彪也笑了笑,道:“赵小姐难道没有看过戏,唱戏的时候,连刚被打死的人也随时都会跳起来的。”
    “现在你们的戏已唱完了?你们居然还敢留在这里,我真佩服得很。”
    “我们为什么不敢留在这里?”
    现在他已用不着你们再唱戏了,你们难道是猜不到他以后会怎样对付你们?”波波淡淡的微笑着,“你们难道还看不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是个怎么样的人?”黑豹忽然问。
    “你是个不是人的人。”波波淡淡的接下去,“你若有老子,为了爬得更高些,你连老子都会杀了的,何况兄弟?”
    黑豹大笑,大笑着走过来,突然一个耳光重重的打在波波脸上。
    “你打我,我一点也不生气,因为我知道你打我,只不过因为我看穿了你。”
    黑豹的脸色已铁青。
    “女人是个天生的贱种,贱种都喜欢做婊子的。”那笑的时候表情也很残酷的人忽然道:“大哥为什么不让她做婊子去。”
    黑豹又笑了:“这倒是个好主意,只不过今天晚上我还想用她一次。”
    “我既然是个婊子,谁用我都没关系。”波波忽然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她丰满结实的乳房,“你这些兄弟既然对我有兴趣,我现在就可以免费招待他们一次。”
    胡彪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睛盯着她的胸,脸上已不禁露出贪婪之色。
    黑豹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抱到后面去。
    波波已疼出了眼泪,却还是在大笑:“你为什么不让他们来?你难道还在吃醋?……你这种畜牲难道也会吃醋?”
    ×××
    后面就是卧房。
    柔和的灯光,照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
    黑豹用脚跟踢上门,将波波用力抛在这张床上,波波的人又弹起,又落下。
    她还是疯狂般大笑着,笑得连乳房都已因兴奋而坚挺。
    “你那个兄弟说得不错,我本来就是个天生的婊子,我喜欢做婊子,喜欢男人来用我。”
    黑豹握紧双拳,站在床头,瞪着她,冷酷的眼睛中似有火焰在燃烧。
    他突然扑过去,压在她身上。
    波波喘息着:“各种各样的男人我都喜欢,只有你让我恶心,恶心的要命。”
    她突然用力挺起膝盖,重重的撞在他小腹下。
    黑豹疼得整个人都弯了起来,然后他的手就又掴在波波的脸上。
    波波的嘴角已被掴出了鲜血。
    她想跳起来,冲出去。
    黑豹却已抓住了她的衣服,从上面用力撕下去,她健康结实的胴体,立刻赤裸裸的暴露在灯光之下。
    她已无法抵抗。
    黑豹已野兽般占有了她。
    她咬着牙,忍受着,既不再推拒,也不迎合。
    但黑豹却是一个很强壮的人,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呻吟……
    然后她的反应突然变为热烈,呻吟着轻轻呼唤:“罗烈……罗烈……”
    黑豹突然冷了,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波波反应更热烈,但是他却已无能为力。
    他突然用力推开她,站起来,就这样赤裸裸的走了出去,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砰”的,门又关起。
    波波看着他走出去,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微笑。
    就在她开始笑的时候,她眼泪也慢慢的流下来……
    “不管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
    这是她自己说的话,她随时都在提醒自己。
    她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就算是要死,也一定要看着黑豹先死在我的面前。”
    ×××
    活下去也得要有勇气。
    有希望就有勇气。
    波波心里还有希望,她相信罗烈一定会来找她,正如她相信这漫漫的长夜总有尽时,天一定会亮的。
    她已擦干了脸上的血和泪,准备来迎接这光辉的一刻。
    天当然会亮的。
    但罗烈是不是会来?是不是能来呢?
    (二)
    天亮了。
    天地间一片宁静,没有小贩的叫卖声,也没有粪车的暄哗声,甚至连鸡啼声都听不见。
    这里本是个高尚而幽静的住宅区。
    黑豹坐在金二爷那张柔软的丝绒沙发里,面对着窗口,看着窗外的晨曦渐渐升起。
    在乡下,这时他已起来很久了,已吃过了三大碗糙米饭,准备下田去。
    他记得那时候总喜欢故意多绕一点路,去走那片柔软的青草地。
    他总是喜欢赤着脚,让脚心去磨擦那些上面还沾着露水的柔草。
    那时在他幻想中,这片柔软的草地,就是一张华贵的地毯,这一片青葱的田园,就是他豪华的大客厅。
    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真的坐在一个铺着地毯的豪华客厅里——什么事也不必做,只是动也不动的坐着,看着东方的第一线阳光照射大地。
    现在他的幻想已完全实现。
    这客厅里的布置豪华而富丽,地上铺着的地毯,也是从波斯来的。
    他现在是不是已真的满足?是不是真的很快乐?
    他赤裸裸的坐着,让自己的脚心去磨擦地上华贵的地毯。
    他忽然希望:这张地毯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忽然希望: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淳朴而又充满幻想的男孩子。
    人心是多么不容易满足啊!
    ×××
    卧房的门是开着的,他已有很久没有听见波波的声音。
    “她是不是已睡着了?”
    “在这种时候,她还能睡得着?”
    她以前的确是个很贪睡的小姑娘,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倒下去,就立刻能呼呼大睡。
    那时他和罗烈就总会笑她,是条小睡虫。
    “小睡虫将来嫁了人后,若是还这么样贪睡,她丈夫一定会被她活活气死。”
    那时波波就会红着脸,跳起来打他们。
    “我这一辈子永远也不嫁人。”
    往事就仿佛窗外的晨雾一样,那么缥缈,又那么真实。
    黑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刺痛,他忽然想起了罗烈,想起了波波刚才在兴奋时呼唤的声音。
    “罗烈……罗烈……”
    黑豹双手突然握紧,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捏碎所有的回忆。
    就在这时候,门外已有入通报:“大通银行的朱董事长来了。”
    黑豹没有动,也没有站起来迎接,只简短的吩咐:“叫他进来。”
    ×××
    朱大通夹着他那又厚又重的公事皮包,站在黑豹面前。
    他显得有些不安。
    面对着他的,是一个赤裸着的,年轻而强壮的男人胴体。
    这对他无疑是种威胁。
    他忍不住俏俏的将腹部向后收缩,希望自己看起来能显得年轻强壮些。
    黑豹突然笑了。
    他微笑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刺和轻蔑,他忽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就像是一条猪。
    你只要能让他吃得饱,睡得足,他就永远不会想冲出他的猪栏来。
    但是猪也有猪的好处,猪不咬人。
    “今天你起得早。”黑豹的声音虽不客气,却已很柔和。
    “昨天晚上我根本就没有睡。”朱大通掏出块雪白的手帕,不停的擦着汗,“我通宵都在整理帐目。”
    “什么帐目?”
    “金老二他们三个人的存款帐目。”朱大通从公事皮包中拿出了一叠文件,双手送到黑豹面前,“现在我已将他们都转入到你的名下,只要你在这些文件上签个字就算过户了。”
    黑豹目中露出满意的微笑:“为什么一定要我签字,你知道我是个粗人,一向懒得写字。”
    “其实不签字也没关系。”朱大通陪着笑,尽力将自己的视线避过他身上突出的地方,“但他们存款的数目,还是要你看一看。”
    “我不必看,我相信你,”黑豹的微笑更亲切,“我们本来就已经是老朋友。”
    朱大通也笑了,这次是真的笑。
    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已可保住。
    “只要我以后提款也像他们以前一样方便,我们的交情一定会更好。”黑豹淡淡的提醒他。
    朱大通立刻保证:“只要你吩咐,无论多大的数目,十分钟之内我就可派人送到府上来。”
    黑豹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喜欢听这种话,财富往往能使人有一种安全而温暖的感觉。
    “现在我就要十五万,要现钞,你最好能在八点钟以前送来。”
    ×××
    七点四十分。
    十五万现款已送到。
    黑豹已冲了个冷水澡,穿起了衣裳,还是一套纯黑色的衣裳。
    他希望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条剽悍残酷的黑豹,若有人惹了他,他随时都能连皮带骨将这人吞下去。
    卧房的门还是关着的,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黑豹走过去,想推开门,突又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现在他已只剩下一件事还没有解决,他自信一定可以将这件事处理得很好。
    楼下的兄弟一个个全都显得活力充沛,精神饱满,困为昨天晚上虽然是大功告成的日子,但却并没有狂欢,也没有庆功宴。
    那要等到端午节时再合并举行。
    他相信到了那时候,这大都市里已不会再有一个敢跟他作对的人。
    外面阳光灿烂,空气新鲜。
    黑豹大步走了出去,深深的吸了口气,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足以对付任何人,任何事。
    (三)
    八点正。
    黑豹已到了百乐门大饭店的四楼,正在敲高登的房门。
    他右手提着个黑皮箱,里面装的是十五万现款,左手里的钥匙轻响如铃声。
    听到了这种声音,高登就该知道黑豹来了。
    但高登并没出来迎接,甚至没有来开门。
    他正坐在靠墙的一张沙发上,享受他欧洲大陆式的早餐。
    他西装笔挺,头发和皮鞋同样亮,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你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见他,他看来都新鲜得像是个刚生下来的鸡蛋。
    桌子上摆着煎蛋和果汁,他的枪并没有在桌上。
    他吞下最后一口煎蛋放下刀叉,才说:“门是开着的。”
    然后黑豹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黑豹跟他看来永远是不同的两种人,就好像豹子和兀鹰,飞刀和子弹,性质种类虽不同,却同样残酷,而且同样足以致命。
    “你很守时,”高登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而且很守信。”
    黑豹的眼睛也在微笑:“因为你是高登。”
    “我没有等你一起吃早点,我知道你宁愿吃奎元饭馆的面。”
    “虾爆鳝面,”黑豹微笑着道,“我建议你临走之前,不妨去试一试。”
    “这次恐怕来不及了,下午两点有班船,我已订好了舱位。”
    高登用餐巾抹了抹嘴:“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一定不会错过的。”
    “是不是两个舱位?”黑豹忽然问。
    “两个舱位?”
    “你难道不带梅子夫人一起走?”
    高登笑了:“我虽然常常做好事,却并不是个总管家,我并不想养她到老。”
    黑豹也笑了:“难怪你今天早上看来精神很好,若是陪她那种狼虎之年的女人睡了一个晚上,精神绝不会这么好的。”
    “你若也想试试,以后不妨到三号码头那一带的酒吧里去找她,”高登说谎的时候也是面不改色的,“我保证你一定可以找得到。”
    “这辈子恐怕来不及了,”黑豹笑着说,“等她下辈子再投胎时,我一定不会错过的。”
    高登大笑:“想不到你这种人也有幽默感,我喜欢有幽默感的人。”
    “我也喜欢你,”黑豹放下手里的皮箱,“所以这里不是十万,是十五万。”
    “十五万?”
    “另外的五万,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车马费。”
    高登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希望我也有一天能把五万块随随便便的送给别人。”
    “你不是别人,你是高登。”黑豹又道,“何况我还要托你带个讯给罗烈。”
    “我一定带到。”
    “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到这里来,这里的饭足够我跟他两个人吃的。”
    高登笑容中仿佛带着点讽刺:“我也会告诉他,他若在这里杀了人,一定不必去坐牢。”
    “所以你也该回来。”
    “这里的饭够不够我们三个人吃?”
    黑豹又笑了:“你总该知道这里不但有虾爆鳝面,也有火腿蛋。”
    “你的话我一定会记住。”高登站起来,好像已准备送客。
    “你走的时候,我不去送你了。”黑豹笑得很真诚,“但你若再来,无论大风大雨,我也一定去接你。”
    他微笑着伸出手:“我们就在这里握手再见。”
    高登看着他的手,忽又笑道:“我总觉得跟你握手是件很危险的事。”
    “为什么?”黑豹好像觉得很意外。
    “因为你的手就是件武器。”高登微笑着,“跟你握手,就好像伸手去拿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手榴弹一样危险。“
    黑豹大笑:“你的确不该冒险,你的手的确比钻石还值钱,一伸手就能赚十几万的人,在这世上的确不很多。”
    他已准备缩回手。
    “但我还是准备冒一次险,”高登看着他,“现在你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能跟大人物握手的机会也并不多。”
    他终于微笑着伸出手来。
    他的手修饰整洁,手指细长而敏感。
    黑豹的手却是粗糙的,就像是还未磨过的花岗石,又冷又硬。
    他们的手终于互相握住。
    黑豹的笑容忽然变得残忍而冷酷:“你是个聪明人,你的确不该和我握手的。”
    “为什么?”高登好像还不懂。
    “因为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你这只手上握着一把枪对着我。”
    他的手突然用力。
    他很了解自己这一握的力量,高登的手就算是花岗石,也会被他握碎。
    高登却居然还是在微笑着,笑容中还是带着一种讽刺之意。
    然后黑豹就突然觉得手心一阵刺痛,就好像有根针刺入他掌心。
    他手上的力量立刻消失。
    高登后退时,左手里已多了柄枪,漆黑的枪管冷冷的指着黑豹,就像是他的眼睛一样。
    黑豹的掌心在流血,却还是在微笑:“想不到你的手还会咬人。”
    高登淡淡道:“我的手不会咬人,但我手上的戒指却是个吸血鬼送给我的。”
    他摊开了他的右手,中指上戴着戒指,已弹出了一根尖针。
    针头上还带着血。
    黑豹叹了口气:“你不该用这种东西来对付一个跟你握手送行的朋友的。”
    “这个朋友若不想捏碎我的手,这根针也就不会弹出来。”
    高登用手指轻轻一转戒指,尖针就又弹了回去。
    “看来你的确是个很小心的人。”黑豹又在叹息。
    “所以你觉得很失望?”
    “的确有一点。”
    “你失望的,也许并不是因为我还活着。”高登在冷笑。
    “你认为不是?”
    高登摇摇头:“因为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我死,你只不过不愿我去救罗烈出来。”
    “你应该知道罗烈是我的好朋友。”
    高登冷笑道:“以前的确是的,但是现在却已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现在你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高登冷冷道,“但罗烈若是回来了,你的地位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样稳固。”
    “你以为我怕他?”
    “你不怕?”
    黑豹突又大笑:“看来你好像真的很了解我。”
    “因为你自己也说过,我们本是同一类的人,是杀人的人,不是被杀的人。”
    “现在我是哪种人呢?”
    “现在我还不能确定。”高登的声音更冷,“我只希望你不要逼我杀你。”
    黑豹看着他:“你还希望我怎么样?”
    “我希望你留在这里陪我,然后再陪我上船去,有你陪着,我才放心。”
    “你也该知道我是个忙人。”
    高登冷冷的看着他:“死人就不会再忙了。”
    他们互相凝视着,就像是两根针,针锋相对。
    过了很久,黑豹才慢慢的说:“你说的每句话好像都很有道理。”
    “因为我说的是实话。”高登道,“实话都是有道理的。”
    “你难道从来没有说过谎?”
    “你听见我说过谎。”
    “只有一次。”
    “哪一次?”
    “你说你不杀我,是因为我是罗烈的朋友。”黑豹的声音也很冷。
    “这是谎话?”
    黑豹点点头:“你不杀我,只因为你根本没有把握能杀我。”
    高登又笑了:“我的确没有把握,可是我手枪里的子弹却很有把握。”
    “你知不知道以前中国有很多种可怕的暗器?”黑豹淡淡道,“在我这种人面前,所有的暗器都像是废铁。”
    “手枪并不是暗器。”
    “手枪当然不是暗器,但手枪的性质,却还是跟袖箭那一类的暗器是同样的。”黑豹说话的姿势就像是个大学教授,“手枪比袖箭可怕,只因为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速度比袖箭快得多。”
    高登在听着,虽然并不十分同意他的话,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也有些道理。
    “所以子弹也并不是完全不能闪避,问题只不过是你能不能有那么快的动作?”
    “谁也不会有那么快的动作,谁也躲不开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高登的脸色已更为苍白。
    黑豹冷笑:“你真的有把握?”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人已突然豹子般跃起,向高登扑了过去。
    高登的枪也已响起。
    没有人能分辨是高登的枪先响,还是黑豹先开始动作。
    黑豹的动作几乎也快得像是一颗从手枪里射出去的子弹。
    他的左腿上突然有鲜血飞溅,一颗子弹已射入他的腿。
    但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他的右腿已重重的踢在高登手腕上。
    高登手里的枪飞出,然后就听见自己肋骨碎裂的声音。
    黑豹的拳头已击上他胸膛。
    这一拳的力量,远比子弹可怕得多。
    高登整个人都被打得重重的靠在墙上,不停的咳嗽,嘴角不停的流血。
    他想掏枪,但这时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平时快了。
    黑豹已窜过来,握住了他的右腕,用另一只手替他掏出了枪。
    高登身上永远带着四柄枪,最后的一柄枪是藏在裤子里的。
    现在连这柄枪都被黑豹搜出来,抛出窗外。
    然后黑豹就慢慢的后退,坐到后面的沙发上,冷冷的看着他。
    高登倚在墙上,掏出口袋里插着的和领带同色的丝帕,擦干了嘴角的血迹。
    黑豹突然笑了笑:“现在你能不能再从身上掏出一把枪来?”
    高登居然也笑了笑:“我并不是个魔术家。”
    “像你这种人,身上若是已没有手枪,会有什么感觉?”
    “就好像没有穿衣服的感觉一样。”高登叹了口气,“我现在简直就觉得好像赤裸裸的站在一个陌生生的大姑娘面前。”
    “这譬喻用得很好。”黑豹又开始微笑,“你本该写小说的。”
    “我也希望我以前选的是笔,不是枪。”高登苦笑,“只可惜用笔远比用枪难得多。”
    “也安全得多。”
    “的确安全得多。”高登承认,“所以聪明人选择的都是笔,不是枪。”
    黑豹冷冷的看着他:“我现在还可以让你有一次选择。”
    “选择什么?”
    “你可以转过头,从窗口跳出去。”黑豹的表情残酷得就像是一只食尸鹰,“你也可以用你的拳头扑过来跟我拼命。”
    他拍了拍手,又道:“你看,我们的手都是空着的,我们身上都受了伤,所以这本是很公平的打斗,谁也没有占谁的便宜。”
    高登又笑了:“只可惜我一向都是个君子。”
    “君子?”黑豹不懂得他的意思。
    “君子是动口不动手的。”
    黑豹也笑了,“你只动口?”
    “我只动口,枪口。”高登慢慢的将那块染了血的丝巾插回衣袋里,“我不但是个君子,而且也是文明人。”
    “文明人?”
    高登淡淡的微笑着:“你几时看过一个文明人赤手空拳去跟野兽拼命的。”
    “我的确没有看过,”黑豹冷笑,“我只看过文明人跳楼。”
    高登叹了口气:“跳楼的文明人倒的确不少。”
    他整了整领带和衣襟,苍白的脸上,居然带着那种充满讥刺的微笑。
    “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只有一样事觉得很遗憾。”
    “什么事?”
    高登的声音仿佛忽然变得很优雅:“幕已落了,这里却没有掌声。”
    他微微鞠躬,动作也优雅得像是位正在舞台前谢幕的伟大演员。
    然后他就从窗口跳了下去。
    他跳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黑豹的掌声。
    “不管是怎么样,这个人来得很漂亮,走得也很漂亮。”
    ×××
    幕既已落了,有没有掌声岂非都一样?
    (四)
    九点二十分。
    黑豹回来的时候,发现波波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穿的是沈春雪的丝绒和旗袍,脸上擦着沈春雪留下的脂粉,甚至连头发都用夹子高高的挽了起来。
    她跷着腿坐在那里,故意将修长的腿从旗袍开叉中露出来。
    她已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黑豹冷冷的看着她,突然大吼:“快去洗干净。”
    “洗什么?”波波眨着眼,尽量在模仿着沈春雪的表情。
    “洗洗你这张猴子屁股一样的脸。”
    “为什么要洗?”波波媚笑着:“婊子岂非都是这么样打扮的?”
    黑豹握紧双拳,似已愤怒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从今天开始,我已准备开业了。”波波用眼角瞄着他,“听说你认得的有钱人很多,能不能替我介绍几个好户头?”
    黑豹突然扑过去,拧住了她的手,怒吼道:“你这个婊子,你去不去洗?”
    “不错,我是个婊子,而且是你要我做婊子的。”波波咬着牙,忍住疼还是在媚笑着,“你为什么还要发脾气?”
    黑豹反手一个耳光掴在她脸上。
    波波还是昂着头:“你可以打我,因为你的力气比我大,可是你最好不要打我的脸,我还要靠这张脸吃饭的。”
    黑豹看着她的脸,厉声喝道:“你真的要想去做婊子?”
    波波大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天生的贱种,天生就喜欢做婊子。”
    黑豹突然放开手:“好,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我不会滚,只会走。”
    波波站起来,拉了拉旗袍,昂着头,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黑豹看着她扭动的腰肢,冷酷的眼睛里似已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咬了咬牙,突然冷笑:“我还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波波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是不是你现在就想照顾我一次。”
    黑豹冷笑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你若想去找罗烈,你就错了。”
    波波也在冷笑,可是她的笑声却已嘶哑:“你怕我去找他?”
    “你永远再也找不到罗烈的,”黑豹的笑声仿佛也已嘶哑:“罗烈也永远不会再见到你。”
    波波突然回头:“我不懂你说的话。”
    黑豹慢慢的坐下来,神情又变得冷静残酷,他是看着敌人已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时候,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他显然已有把握。
    波波眼睛忽然露出恐惧之色,忍不住又问:“你莫非已有了罗烈的消息!”
    黑豹冷冷道:“你想听?”
    波波又咬起嘴唇:“我当然想听,只要是有关他的消息,我都想听。”
    黑豹脸上的肌肉似乎已扭曲,瞳孔也已收缩,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罗烈已没有消息了,从今天以后,谁也不会再听到他的消息。”
    “为什么?”波波的声音更嘶哑,甚至已经有些发抖。
    “世上只有一种人是永远不会有消息的,你应该知道是哪种人。”
    波波用力摇头,似已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当然已明白黑豹的意思。
    “死人!只有死人才永远没有消息。”
    她忽然觉得一阵晕眩,似已将倒下。
    她忽然觉得倒下去。
    她用力咬着嘴唇,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她的头还是抬着的。
    走出门的时候,她已听到黑豹的大笑声。
    “你放心,你没有生意的时候,我一定会要我的兄弟去照顾你。”
    波波突然也大笑,用尽全身力气大笑:“你也只管放心,我绝不会没有生意的。”
    (五)
    黑豹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
    他腿上的枪口已不再流血。
    这个人全身的肌肉都结实得像铁打的——他的心也是铁打的?
    他听见波波的脚步声,很快的奔下楼。
    他听见波波在楼下吃吃的笑:“今天我已经开业了,还是住在老地方,欢迎各位随时去找我。”
    她的笑声真大:“只要是黑豹的朋友,我一律半价优待。”
    黑豹握紧着双手,突然将手里的钥匙,用力往腿上的枪口里刺了下去。
    然后他就看着鲜血流了出来……
    ×××
    这时正是阴历三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四十分,距离端午节还有三十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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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怪客
    (一)
    泪已干了,枕头却已湿透。
    “一个人若已完全绝望了时,为什么还要活着?”
    波波自己也无法解释。
    这也许只因为她还不想死,也许因为她还没有真的完全绝望。
    “罗烈绝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的,他就算要死,临死前也会来告诉我。”
    汽车还停在楼下的街道旁,银灰色的光泽看来还是那么灿烂华丽。
    那条鲜艳的黄丝巾,就在枕旁。
    但现在波波却情愿将这所有的一切,去换取罗烈的一点点消息。
    已经两天了。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几乎连动都没有动过,也没有吃一粒米。
    她苹果般的面颊已陷落了下去,发亮的眼睛里也布满红丝。
    “难道我就这样在这里等死?我这样死了又有谁会知道,又有谁会为我流一滴眼泪?”
    黑豹当然不会。
    她不愿再想黑豹,却偏偏不能不想。
    恨,岂非本来就是种和爱同样深邃,同样强烈的感情!
    爱和恨最大的不同,是爱能使人憧憬未来,能使人对未来充满希望。
    恨却只有使人想到过去那些痛苦的往事。
    “以后怎么办呢?”
    波波连想都没有去想。
    她要活下去,却没有想到怎样才能活得下去,也没有想过用什么方式活下去。
    难道真的去出卖自己?
    波波又不是那种女人,绝不是!
    她想黑豹,想罗烈,想到她第一次被黑豹占有时的痛苦与甜蜜,想到黑豹对她的欺骗和报复,她全身都像是在洪炉中受着煎熬。
    她想看着黑豹死在她面前,又希望以后永远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但就在这时,黑豹已出现在她面前——门虽然是锁着的,她却忘了黑豹有钥匙。
    钥匙还是在他手里“叮叮当当”的响。
    黑豹还是以前的黑豹,骄傲、深沉、冷酷,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野性。
    波波的心跳忽然加快,却立刻昂起了头,冷笑着:“想不到黑大爷还会来照顾我,只可惜今天我已太累,已不接客了,抱歉得很。”
    黑豹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我每天最多只接五个客人,你若真的要来,明天请早。”波波冷笑着,却也不知是在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己。
    黑豹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另一种更微妙的情感。
    他慢慢的走了过来,走到床前。
    “你快出去,我不许你碰我。”波波大叫,想抓起枕头来保护自己。
    可是黑豹已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抱在怀里。
    他并没有用力。
    他的动作是那么温柔,他的胸膛却又是那么强壮。
    他是个男人,是波波第一次将自己完全付出去给他的男人。
    波波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他肩头上,却又忍不住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究竟是爱?还是恨?
    她自己也分不出,又有谁能分得出。
    “你为什么要来?你难道还不肯放过我?”她痛哭着嘶喊。
    黑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她光滑的肩和背脊……
    她整个人都已软瘫,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再也没有力量反抗。
    她实在已太疲倦,疲倦得就像是只在暴风雨中迷失了方向的鸽子,只要能有个安全的地方能让她歇下来,别的事她已全都不管了。
    黑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波波恰巧看到了他的笑,立刻忍住了哭声:“你是不是要我跟你回去?”
    黑豹慢慢的点了点头。
    “好,我跟你回去,”波波又昂起了头,“但我也要你明白一件事。”
    黑豹在听着。
    “我跟你回去,只为了要报复,因为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时,才有机会报复。”
    黑豹看着她,突然大笑。
    他大笑着高高举起她,又放下,放在床上,解开了她的衣襟:“你唯一能报复我的法子,就是用你的两条腿挤出我种子来。”
    他大笑着占有了她。
    波波闭上了眼,承受着。
    她心里忽又充满了仇恨,她发誓一定要报复。
    现在她要报复的,也许不是因为他以前对她做的那些事,而是因为他现在对她的讥嘲和轻蔑。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仇恨也许远比别的仇恨都要强烈得多。
    (二)
    端午。
    这小客厅的隔音虽然很好,却还是可以隐隐听得到楼下的狂歌声。
    真正能令男人们狂欢的事,只有两种。
    酒和女人。
    楼下有酒,也有女人,今天是黑豹为他的兄弟们庆功的日子。
    在这大都市里,现在几乎已找不出一个敢来挡他们路的人。
    最好的酒,最风骚的女人。
    好酒总是能让人醉得快些,风骚的女人总是能让人多喝几杯。
    波波就在楼上听着这些男人和女人的笑声。
    她没有喝酒,也没有笑。
    她就静静的坐在那张沙发上,等着黑豹上来,等着黑豹喝得大醉。
    今天也许就是她报复的机会。
    ×××
    黑豹上来的时候,果然已醉了。
    是两个人扶他上来的,搂下的狂欢却还在继续着。
    “让我来照顾他,”波波从他们手里接过黑豹,“你们还是下去玩你们的,今天这个机会可很难得。”
    今天这机会实在难得,何况扶黑豹上来的这两个人,本身也差不多快要人扶了。
    世上最想喝酒的人,也正是已经快喝醉的人。
    他们立刻笑嘻嘻的对波波一鞠躬,然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酒瓶子前面去。
    波波将黑豹扶到床上,然后再回身关起了门,锁起来。
    黑豹仰卧床上,嘴里还在不停的吵着要酒喝:“拿酒来,我还没醉……谁说我醉了,谁敢说我已醉了?”
    一定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人,就算还没有完全醉,至少也已醉了八成。
    波波眼睛里发着光,柔声道:“谁也没有说你喝醉了,这里还有酒,我陪你喝。”
    她果然在房里准备了一瓶陈年白兰地,送到黑豹面前。
    酒瓶已开了,黑豹一把就抢了过去,打开瓶就往嘴里倒。
    可是他的手已发软,似已连瓶子都拿不稳,酒倒得他一身一脸。
    波波轻轻叹息,摇着头:“你看你,就像个孩子似的,让我来替你擦擦脸。”
    她到浴室里拧了把手巾出来,一只脚跪到床上,去擦黑豹脸上的酒。
    可是她的眼睛却在盯着黑豹的眼睛。
    黑豹已醉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波波的眼睛往下移,已盯在他咽喉上。
    她拿着毛巾的手开始发抖,声音却更温柔:“乖乖的不要动,让我替你擦擦脸。”
    黑豹没有动,他全身都已发软,根本没法子动。
    波波咬着嘴唇,突然从毛巾里抽出一柄尖刀,一刀往黑豹的咽喉刺了下去。
    她的手突然不抖了。
    因为黑豹已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就像是在她手腕上加了道铁铐。
    她的身子却开始抖了起来,全身都抖个不停。
    黑豹已睁开眼睛,正冷冷的看着她,目光比她手里的刀锋还冷。
    “你……你没有醉?”波波的声音也在发抖,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失望。
    黑豹眼睛的确连一点醉意都没有。
    “我说过我跟你来,就是为了报复!”波波并没有低头,“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总有一天会等到机会的。”
    黑豹冷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我就怕你不敢!”波波的头抬得更高。
    黑豹突然夺过她手里的刀,一刀刺向她胸瞠。
    波波的胸膛挺起,可是这一刀并没刺下去。
    黑豹握刀的手似也在发抖,突然咬了咬牙,跳起来,一脚踢开了门,冲出去大叫:“带三个女人上来,三个最骚的女人。”
    他冷笑着转过身,瞪着波波:“我也说过,你要报复只有一种法子,所以你最好学学她们是怎么样对付男人的。”
    “我用不着去学,”波波也昂起头冷笑道,“只要我高兴,我可以比她们三个人加起来骚十倍。”
    ×××
    带上楼的三个女人并不是最风骚的,最风骚的已经被胡彪带走了。
    胡彪选择女人,远比拼命七郎还精明得多。
    他选的这个女人叫红玉。
    这女人一喝过酒,眼睛里就好像要滴出水来。
    胡彪当然懂得,将这种女人留在一大堆男人中间,是件多么不智的事。
    等到有了第一个机会,他就把她拉了出去。
    “你要拉我到哪里去?”红玉吃吃的笑着,“现在就上床岂非太早,我还要喝酒。”
    “别的地方也有酒,你随便喝多少都行。”胡彪搂住了她水蛇般的腰,“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七十年的陈年法国香槟酒。”
    他不但懂得女人,也懂得酒,所以他终年看来都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法国香槟,”红玉不挣扎,开始咬他的耳朵,“只要你真的肯让我喝一整瓶法国香槟,我保证你明天早上一定下不了床。”
    胡彪的手从她腰上滑了下去:“只要有你陪着,我情愿三天不下床。”
    ×××
    这瓶香槟虽然没有七十年陈,但香槟总是香槟。
    香槟总能令人有种奢华的优越感,尤其是开瓶时那“波”的一响,更往往令人觉得自己是个大亨。
    “我以前总认为你没出息的。”红玉用一双水淋淋的眼睛瞟着胡彪,媚笑着,“想不到你现在真的变成个大亨了。”
    胡彪大笑,道:“这次你总算没有看走眼,只要你真的能让我三天下不了床,我明天就送个钻戒给你,”
    “多大的钻戒?”红玉笑得更媚。
    “比你的……还大。”
    他并没有说清楚中间那两个字,红玉却已听清楚了,整个人都笑倒在他怀里。
    她笑的时候,身上很多地方都可以让男人看得连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但胡彪的笑声却突然停顿。
    他突然看到一个人走过来,拿起了他面前的香槟,一口喝了下去。
    这人的年纪并不大,风度很好,衣着也很考究,看样子就像是很有教养的年轻绅士。
    但他做的事却绝不像是个绅士。
    胡彪不认得这个人,已沉下了脸,冷冷道:“这是我的酒。”
    “我知道。”这人的脸色看来也是苍白的,仿佛总是带着种很有教养的微笑。
    “你在喝我的酒。”胡彪瞪着他。
    “我不但要喝你的酒。”这人彬彬有礼的微笑着,“我还要你旁边这个女人。”
    “你说什么?”胡彪跳了起来,“你是在找麻烦,还是在找死?”
    他本不是个容易被激怒的人,但现在酒已喝了不少,旁边又有个女人。
    “我并不想要你死。”年轻的绅士还在微笑着,“我最多也只不过让你在床上躺三十天。”
    红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她忽然发现这个人很有趣。
    胡彪却觉得无趣极了,他只希望能赶快解决这件无趣的事,去做些有趣的事。
    他的手一挥,香槟酒的瓶子已向这年轻绅士的头上砸了过去。
    洒瓶并没被砸破,甚至连瓶里的酒都没有溅出来。
    年轻的绅士叹了口气,这瓶酒忽然就已被他平平稳稳的接在手里。
    他轻轻的叹息着,摇着头,说道:“这么好的酒,这么好的女人,到了你这种人手里,实在都被糟塌了。”
    胡彪的脸色已发青,再一挥手,手里已多了柄两尺长的短刀。
    刀在他手里并没有被糟塌。
    他用刀的手法,纯熟得就像是屠夫在杀牛一样,他要将这年轻的绅士当做牛。
    刀光一闪,已刺向这年轻人的咽喉。
    只可惜这年轻人并不是牛。
    他身子一闪,刀锋就往他身旁擦过去,他的拳头却已迎面打在胡彪鼻梁上。
    胡彪的人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在后面的墙上。
    他并没有听见自己鼻梁碎裂的声音,他整个人都已晕眩,连站都已站不住。
    “这一拳已足够让你躺三天,”年轻的绅士微笑着,“但我说过要让你躺三十天的。”
    他慢慢的走过去,盯着胡彪:“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除非你肯跪下来求我饶了你。”
    胡彪怒吼如雷贯耳,双拳急打他左右两边太阳穴。
    这一着正是大洪拳中最毒辣的一着杀手,胡彪的拳头好像比他的刀还可怕。
    但他的双拳刚击出,别人的一双手掌已重重的切在他左右双肩上。
    他腰下弯的时候,眼泪已随着鲜血、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现在你至少要躺十五天了。”年轻人微笑着,突又反手挥拳。
    后面已有七八个人同时扑过来,这里现在也已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并不怕在这里杀人。
    七八个人手里都已抄出了杀人的武器,有斧头,也有刀。
    这年轻人的手就是武器。
    他的手粗糙坚硬,令人很难相信这双手是属于这么样一位绅士的。
    他反手挥拳时,整个人突然凭空跃起,他的脚已踢在一个人的下巴上。
    下巴碎裂时发出的声音,远比鼻梁被打碎时清脆得多。
    但这声音也被另一个人的惨呼声掩没了,他的手掌已切在这个人的锁子骨上。
    胡彪已勉强抬起头,看着他举手投足间已击倒了三个人,突然大喝:“住手!”
    他说的话在这些人间也已是命令。
    除了已倒下去的三个人外,别的立刻退下去。
    “朋友高姓大名,是哪条路上来的?”他已看出这年轻人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朋友你烧的是那一门的香?拜的是哪一门的佛?”
    “我烧的是蚊香,”年轻人还在微笑,“但也只有在蚊子多的时候才烧。”
    胡彪目光闪动:“朋友莫非和老八股的那三位当家的有什么渊源?”
    “老八股我一个也不认得,洋博士倒认得几个。”
    胡彪冷笑:“朋友若是想到这里来开码头的,就请留下个时候地方来,到时我们老大一定会亲自上门拜访讨教。”
    “我就住在百乐门四楼的套房。”这次他好像听懂了,“这位姑娘今天晚上也会住在那里。”他在看着红玉微笑。
    胡彪铁青的脸已扭曲——红玉已躲在墙角,居然也在笑。
    “我本来应该让你躺三十天的。”年轻人拍了拍衣襟,“看在这位姑娘份上,对折优待,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忘了答应过送给她的钻戒。”
    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过来,媚笑着:“我的钻戒现在还要他送?”
    年轻的绅士拉过了她:“钻戒归他送,人归我,旅馆帐恐怕就得归他们的老大去付了。”
    (三)
    黑豹赤裸裸的坐在沙发上,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似已绷紧。
    胡彪就像是一滩泥般,软瘫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还在不停的流着冷汗。
    他却连看都没有看胡彪一眼,胡彪也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夜已很深,楼下的大自鸣钟刚敲过三响。
    黑豹动也不动的坐着,凝视着左腿上已用纱布包扎起来的枪伤,冷酷的眼睛里,居然仿佛带着种前所未见的忧郁之色。
    这枪伤虽然并不妨碍他的行动,但若在剧烈打斗时,总难免还是要受到影响的。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忽然问。
    其实胡彪已将那个人的样子形容过一遍,但他却还是问得更详细些。
    “是个年纪很轻的人,看来最多只有二十五六。”胡彪回答,“衣着穿得很考究、派头好像跟高登差不多,却比高登还绅士得多。”
    黑豹突然握紧双拳,重重一拳打在沙发扶手上:“我问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衣服,也不是他的派头。”
    胡彪的头垂得更低,迟疑着:“他长得并不难看,脸色发白,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但出手却又狠又快,而且显得经验很丰富,除了老大之外,这地方还很难见到那样的好手。”
    黑豹的脸色更阴沉,更空疏,拳头握得更紧,喃喃自语:“难道真的是他?……他怎么能出来的?……”
    胡彪不敢答腔,他根本不知道黑豹嘴里说的“他”,是个什么人。
    “绝不会是他。”黑豹忽又用力摇头,“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人。”
    “我以前也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胡彪附和,“他说不定也跟高登一样,是从国外回来的。”
    “你问过他住在哪里?”
    “就住在百乐门四楼的套房。”胡彪忽然想到,“好像也正是高登以前住的那间房。”
    黑豹看着自己的手,瞳孔似已突然收缩。
    “你想他……他会不会是替高登来复仇的?”胡彪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黑豹突然冷笑:“不管他是为什么来的,他既然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他失望。”
    他忽然大声吩咐:“秦三爷若还没有醉,就请他上来!”
    ×××
    秦三爷叫秦松,是“喜鹊”的老三,也就是那个笑起来很阴沉、很残酷的人。
    他没有醉。
    他常喝酒,却从来也没有醉过,这远比从不喝酒更困难得多。
    黑豹找他,就因为黑豹知道这里没有人比他更能控制自己。
    两分钟后他就已上来,他上来的时候,不但衣服穿得很整齐,甚至连头发都没有乱。
    黑豹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你没有睡?”
    “没有。”秦松摇摇头。
    他好像随时都在准备应变,所以无论有什么事发生,他一向都是第一个出现的人。
    “以前张老三手下那批人,现在还找不找得到?”黑豹问。
    “是不是他带到虹桥货仓去的那一批?”
    黑豹道:“对。”
    “假如是急事,我三十分钟之内就可找到他们。”
    “这是急事,”黑豹断然地道,“你在天亮之前,一定要带他们到百乐门的四楼查房去,找一个人。”
    他在发命令的时候,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使人完全忘了他是赤裸着的。
    他在发命令的时候,秦松只听,不问。
    他们以前本来虽然是很亲密的兄弟,但现在秦松已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
    秦松知道能保持这个距离才是安全的——他一向是个最能控制自己的人。
    “先问清他的姓名和来意。”黑豹的命令简短而有力,“然后就做了他。”
    “是。”秦松连一句话都没有问,就立刻转过身。
    黑豹目中又露出满意之色,他喜欢这种只知道执行他的命令,而从不多问的人。
    “等一等,”黑豹忽然又道,“他若是姓罗,就留下他一条命,抬他回来。”
    说到“抬他回来”这四个字时,他语气很重,这意思就是告诉秦松,他见到这个人时,这个人最好已站不起来。
    他相信秦松明白他的意思。
    秦松执行他命令时,从未令他失望过一次。
    (四)
    红玉躺在干净的白被单里,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旁边的这个男人。
    从屋顶照下来的灯光,使他的脸看来更苍白。
    他现在仿佛已显得没有刚才那样年轻,苍白的脸上,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疲倦,眼角似已现出了一条条在痛苦的经验中留下的皱纹。
    可是他眼睛里的表情却完全不同。
    他眼睛本来是明朗的,坦白的,现在却充满了怒意和仇恨。
    红玉忽然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轻抚着他坚实的胸膛:“是绅士?是流氓?还是个被通缉的凶手?”
    他没有回答这句话,甚至好像连听都没有听见,但眼角的皱纹却更深了。
    他在想什么?是为了什么在悲痛?
    是为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女人?还是为了一个将他出卖了的朋友?
    “你到这里来,好像并不是为了找酒和女人的。”红玉轻轻的说,“是为了报复!”
    “报复?”他忽然转过头,瞪着她,锐利的眼神好像一直要看到她心里去。
    红玉忽然觉得一阵寒冷:“我并不知道你的事,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她已发现这个人心里一定隐藏着许多可怕的秘密,无论谁知道他的秘密,都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在尽力解释。
    “我只不过觉得你并不是来玩的,而且你看来好像有很多心事,很多烦恼。”
    他忽然笑了:“我最大的烦恼,就是每个女人好像都有很多心病。”
    他的手已滑入被单下,现在他的动作已不再像是个绅士。
    红玉她忍不住吃吃的笑了,不停的扭动着腰肢,也不知是在闪避,还是在迎合?
    “不管怎么样,你总个很可爱的男人,而且很够劲。”
    她忽然用力紧搂住他,发出一连串呻吟般的低语:“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他也用力抱住了她,目中痛苦之色却更深了。
    然后他忽又觉得自己抱住的是另一个人,他忽然开始兴奋。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敲门声。
    红玉的手脚立刻冰冷,全身都缩成了一团,道:“一定是胡老四的兄弟们来了,他们绝不会放过你的。”
    “你用不着害怕,”他微笑着站起来,“他们并不是可怕的人。”
    “他们也许并不可怕,但他们的老大黑豹……”提起这名字,红玉连嘴唇上都已失去血色,“那个人简直不是人,是个杀人的魔星,据说连他流出来的血都是冰冷的。”
    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听她的话,正在穿他的裤子和鞋袜。
    “假如来的真是黑豹,你一定要特别小心。”
    红玉拉住了他的手,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年轻人竟有了一种真正的关心。
    这年轻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微笑道:
    “我会小心的,现在我还不想死。”他的笑容中也露出种悲愤之色,“现在我还不想从楼上跳下去。”
    ×××
    敲门声已停了。
    敲门的人显然很有耐性,并不在乎多等几分钟。
    主人也并没问是谁,就把门开了,门开的时候,他的人已返到靠墙的沙发上,打量着这个站在门口的人。
    “我姓秦,叫秦松。”这人笑的时候,也会令人感觉到很不舒服。
    “你就是胡彪的老大?”
    秦松微笑着摇摇头:“你应该听说过我们的老大是谁,至少红玉姑娘应该已告诉你。”
    他说话的态度客气而有礼,但说出来的话却直接而锋利。
    无论谁都会感觉到他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
    他对这个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年轻人,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
    “有很多人告诉我很多事。”这年轻人也和他一样,面上总是带着笑容,“我并不是一定要每句话都相信。”
    秦松又微笑着点点头,忽然问:“朋友贵姓?”
    “我们是朋友?”
    “现在当然还不是。”秦松只有承认。
    “以后恐怕也不会是。”年轻人淡淡道,“我喝了胡彪的酒,又抢了他的女人,他的兄弟当然不会把我当朋友。”
    “那么你就不该冒险开门让我们进来的。”秦松笑得更阴沉。
    “冒险?”
    “在这里,一个人若不是朋友,就是仇敌,你开门让你的仇敌进来。岂非是件很危险的事。”
    年轻人笑了:“是你们危险,还是我?”
    秦松突然大笑:“胡老四说得不错,你果然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他笑声突又停顿,凝视着对面的这个人:“现在我只有一件事想请教。”
    “我在听。”
    “你喝了胡老四的酒,又抢了他的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的酒和女人都是最好的。”年轻人笑着说,“我恰巧又是个酒色之徒。”
    “只为了这一点?”秦松冷冷的问。
    “这一点就已足够。”
    秦松盯着他的脸:“你常常为了酒和女人打碎别人的鼻子?”
    “有时我也打别的地方,只不过我总认为鼻子这目标不错。”
    “你出手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
    年轻人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也很想打破我的头,要打人的人,通常就得准备挨揍。”
    秦松冷笑:“你现在已准备好了么?”
    他的人一直站在门口,这时忽然向后面退出了七八步,他退得很快。
    就在他开始向后退的时候,门外就已有十来条大汉冲进来。
    这些人其中有南宗“六合八法”的门下,也有北派“谭腿”的高手。
    年轻人仿佛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职业性的打手,远比刚才他打倒的那三个人要难对付得多。
    但是他却还是在微笑着:“像你们这种人若是变成残废,说不定就会饿死的。”
    他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并不想要你们饿死,可是我出手一向很重。”
    他微笑着站起来,已有两只拳头到了他面前,一条腿横扫他足踝。
    他轻轻一跃,就已到了沙发上,突又从沙发上弹起,凌空翻身。
    他拳头向前面一个人击出时,脚后跟也踢在后面一个的肋骨上。
    然后他突又反手,一掌切中了旁边一个人在颈后的动脉。
    他出手干净利落,迅速准确,一着明明已击出,招式却又会突然改变。
    他明明想用拳头打碎你鼻梁,但等你倒下去时,却是被他一脚踢倒的。
    他明明是想打第一个人,但倒下去的却往往是第二个人。
    四个人倒下后,突然有人失声惊呼:“反手道!”
    ×××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会用“反手道”,一个是罗烈,一个是黑豹。
    难道罗烈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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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突变
    (一)
    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色,乳白的晨雾已弥漫了大地。
    五点三十五分。
    黑豹还是坐在那张沙发上,一直没有动。
    酒色之后,他突然觉得腿上的枪伤开始发疼,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可是真正让他烦恼的,并不是这伤口,而是秦松带回来的消息。
    “你带去了多少人?”黑豹问。
    “十一个。”
    “张三从南边请来的那批打手都去了?”
    秦松点点头:“谭师傅兄弟两个人也在。”
    “他们十一个人,对付他一个也对付不了?”黑豹的浓眉已皱起。
    秦松叹了口气:“他们本来也许还不会那么快被打倒的,可是他们看出了他用的是‘反手道’之后,好像连斗志都没有了。”
    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反手道”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功,因为黑豹用的就是反手道。
    黑豹眉皱得更紧:“是谁先看出来的?”
    “是谭师傅,”秦松回答:“他看过你的功夫。”
    “你看呢?”
    秦松苦笑:“他击倒‘六合八法’门下那姓钱的时候,用的那一手几乎就跟你击倒荒木时用的招式完全一样,我看到他使出这一着时,就立刻回来了。
    黑豹没有再问下去。
    他全身的肌肉已又绷紧,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怯?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说:“会使反手道的,天下只有两个人!”
    秦松点点头:“我知道。”
    “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罗烈。”
    秦松又点点头,罗烈这名字他也听说过。
    黑豹握紧了双拳:“但罗烈以往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臭婊子跟人打架的,除非他……”
    秦松试探着:“除非他是故意想来找麻烦的。”
    黑豹又一拳重重的打在沙发上:“除非他已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事,已知道胡彪的老大就是我。”
    “你想他会不会知道?”
    “他本不该知道,”黑豹咬着牙,“他根本就不可能到这里来的。”
    秦松并没有问他为什么?秦松一向不是个多嘴的人。
    但黑豹自己却接了下去:“他现在本该还留在德国的监狱里。”
    秦松终于忍不住道:“像他这种人,世上只怕很少有监狱能关得住他。”
    “但他是自己愿意去坐牢的,他为什么要越狱?”黑豹沉吟着,“除非他已知道这里的事。”
    可是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几千里外发生的事呢?
    “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是他,也许他已将反手道教给了那小伙子。”秦松这推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也许……”黑豹缓缓道,“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罗烈,只有一个法子。”
    “你难道要亲自去见他?”
    黑豹点点头。
    秦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腿。
    他当然明白秦松的意思,忽又笑了笑:“你放心,他若是罗烈,见到我绝不会动手的,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本是老朋友。”
    “他若不是罗烈呢?”
    “他若不是罗烈,我就要他的命!”黑豹的笑容看来远比秦松更残酷,“这世上我若还有一个对手,就是罗烈,绝没有别人!”
    秦松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这时他已看见波波从后面冲出来,眼睛发亮,脸上也在发着光。
    “罗烈。”她大声道,“我听说你们在说罗烈,他没有死,我就知道他绝不会死的。”
    黑豹沉着脸,冷冷的看着她,突然点点头:“不错,他的确没有死。”
    波波兴奋得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是不是已回来了?”
    “是的,他已经回来了。”黑豹冷笑,“你是不是想见他?”
    波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突又大叫:“你若不让我见他,我就死,我死了也不会饶过你。”
    “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就好像我已让你见到金二爷一样。”黑豹的表情更冷酷,“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波波发亮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恐怯:“你难道也想对付他,像对我爸爸那样对付他。”
    黑豹冷笑。
    “你难道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样对你的?难道忘了反手道是谁教给你?”波波大叫,“你若真的敢这么样做,你简直就不是人,是畜牲!”
    黑豹却不理她,转过头问秦松,“下面还有没有空屋子?”
    “有。”
    “带她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她上来。”黑豹的声音冷得像冰,“若有人想闯下去,就先杀了她!”
    ×××
    下面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地狱,人间的地狱。
    妒忌有时甚至比仇恨还强烈,还可怕。
    (二)
    十一个人,并没有全都倒在地上。
    这年轻人停住手的时候,剩下五个人也停住了手。
    房间里就好像舞台上刚敲过最后一响铜锣,突然变得完全静寂。
    然后这年轻人就慢慢的坐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六个人。
    他们脸上都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但却绝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他们曾经让很多人在他们拳头下倒下去,现在他们自己倒下去,也绝无怨言。
    这本是他们的职业。
    也许他们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职业,但是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得干得像个样子,纵然被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下去。
    这奇特的年轻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他们,也不知是怜悯同情,还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
    他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五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和他们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样的。
    “我说过我出手一向很重。”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现在就带他们去救治,他们也许还不会残废。”
    他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残废对他们做这种职业的人说来,就等于死。
    没有人真的愿意死。
    他们看着面前这既残酷,却又善良的年轻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
    然后还能站着的人,就悄悄的抬起了他们的伙伴,悄悄的退了出去,仿佛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来,惊动这年轻人。
    他们只有用这种法子,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们当做“人”来看待,并没有将他们看做野兽,也没有将他们看做被别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听见他们走出去,关上门,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所有的一切,放弃心里所有的爱情、仇恨和愤怒,远远的离开这人吃人的都市。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属于这种生活的,因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
    他发现自己对以前那种平静生活怀念,竟远甚于一切。
    那青山,那绿水,那柔软的草地甚至连那块笨拙丑陋的大石头,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离开那地方的。
    他紧紧闭着眼睛,已能感觉到眼皮下的泪水。
    然后他才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脸,手上带着那种混合了脂粉、烟、酒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
    只有一个出卖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会有这种味道。
    但这双手的本身,却是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还留着昔日因劳苦工作而生出来的老茧。
    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这双手:“你以前常常做事?”
    红玉点点头,对他问的这句话,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过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丝酸涩的微笑:“我不但做过事,还砍过柴,种过田。”
    “你也是从乡下来的?”
    “嗯。”
    “你的家乡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红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盼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很穷,很偏僻,我直到十一岁的时候,还没有穿过一条为我自己做的裤子。”
    她的笑容更酸楚凄凉:“但是那也比现在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穿裤子一样,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块一套的衣裳,别人看着我时,就像还是把我当做完全赤裸的。”
    他忍不住张开眼睛,看着她,轻轻叹息:“也许你也跟我一样,根本就不该来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满感激,因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将她当做一个“人”看待,而没有将她看做一种泄欲的工具。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红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跪下来,跪在他肢下,抱住了他的腿,将面颊倚在他腿上。
    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面颊上的泪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体味出这两句诗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乡下去种田、砍柴?”
    “真的?”红玉抬起脸,泪水满盈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你真的肯带我走?……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脏得快烂掉的女人?”
    “只不过我们乡下可没有五十块一套的衣裳,也没有七十年陈的香槟酒。”
    红玉凝视着他,眼泪又慢慢的流了下来,这却已是欢喜的泪:“我从来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相信你。”
    她紧握住他的手,又道,“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却还是相信你。”
    “我叫罗烈。”
    “罗烈?罗烈,罗烈……”红玉闭上了眼睛,反反复复的念着他的名字,似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
    罗烈的眼睛里却又忽然露出一种沉痛的悲哀,他仿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人在呼唤着他——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
    他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全身都已抽紧。
    红玉似已感觉到他的变化:“可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在做梦而已。”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当然绝不会真的带我走。”
    罗烈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已有了别人,这次你说不定就是为了她而来的。”
    女人好像全有种奇异的直觉,总会觉察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
    罗烈没有回答她的活,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这里。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同样感激你。”红玉轻轻道,“因为你总算有过这种心意,我……”
    她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匙锁的相击声,清悦得就仿佛铃声一样。
    “黑豹。”她连声音都已嘶哑,“黑豹来了!”
    ×××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门已被踢开,一个满身黑衣的人冷冷的站在门外,手里的钥匙还在不停的响,他的人却似石像般站在那里。
    “听说这里有人要找我,是谁?”
    “是我。”罗烈慢慢的站起来,凝视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黑豹花岗石般的脸上,突然现出同样的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大叫:“法官!”
    “傻小子!”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两个人面对面的互相凝视着,突然同声大笑,大笑着跳出去,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红玉怔住,几乎已忘了自己还是接近赤裸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慢慢的分开,又互相凝视着:“你就是那个黑豹?”
    “我就是。”
    “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
    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每个人都叫他小黑,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
    “我却已有点猜到那个来找麻烦的人就是你了。”黑豹微笑着。
    “除了罗烈以外,还有谁能把我那些兄弟打得狼狈而逃?除了罗烈以外,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胆子?”
    罗烈大笑:“我若知道他们是你兄弟,我说不定也宁可挨揍了。”
    黑豹微笑着看了红玉一眼,淡淡道:“为了这个女人挨揍也值得?”
    “当然值得。”罗烈拉起红玉,搂在怀里,“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都很欣赏的那句话?”
    “就算要喝牛奶,也不必养条牛在家里。”黑豹微笑道。
    “不错,你果然还记得,”罗烈将红玉搂得更紧,“但现在我已准备将这条牛养在家里。”
    黑豹看着他们,仿佛觉得很惊异:“我好像听说你已跟波波……”
    “不要再提她。”罗烈目中突又露出痛苦之色,“我已不想再见她。”
    “为什么?”黑豹显得更吃惊。
    “因为我知道她也绝不愿再看见我了,我也已配不上她。”罗烈笑了笑,笑得很苦,“从前的法官,现在早已变了,变成了犯人。”
    “犯人?”
    “我已杀过人,坐过牢,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个被通缉在案的杀人犯。”
    黑豹仿佛怔住了,过了很久,才用力摇头:“我不信。”
    “你应该相信的。”罗烈的神情已渐渐平静,淡淡的说道,“我以前会不会为了酒和女人跟别人打架?”
    “绝不会。”
    “但现在我已变了,现在我为了一个月的酒钱,就会去杀人。”
    黑豹吃惊的看着他,显然还是不相信。
    “每个人都是会变的。”罗烈又笑了笑,“其实你自己也变了,以前那个用脑袋去撞石头的傻小子,现在好像已变成了个大亨。”
    黑豹突然大笑:“不错,在别人眼睛里,我的确已可算是个大亨。”
    他用力拍罗烈的肩:“但在你面前,我却还是以前那个傻小子。”
    “我们还是以前那样的好朋友?”
    “当然是。”黑豹毫不考虑,“你既然已来了,从今天开始,我有的一切就等于是你的。”
    罗烈面上露出感激之色,用力握紧他的手。
    “过两天我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的,你要在家里养牛,我可以替你安排一栋足够养一百条牛的房子,你要喝酒,随便你喜欢喝什么都行,只要你不怕被淹死,甚至可以用酒来洗澡。”
    黑豹并不是个喜欢吹嘘的人,但是他觉得在老朋友面前也不必故意作得太谦逊。
    罗烈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并没有推掉他的好意:“你有什么,我就要什么,而且要最好的,我既已来了,就吃定了你。”
    黑豹大笑,显然对他这种态度很满意:“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又看了红玉一眼:“你能不能暂时叫你的牛去睡一觉,让我们兄弟好好的聊聊。”
    罗烈大笑着推开红玉,在她丰满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去养足精神,等着我再来修理你。”
    黑豹看着他的动作和表情,心里觉得更满意。
    这个人对他的威胁和压力,已不如以前那么大了。
    这个人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法官,仿佛已真的变成了个浪子。
    最令黑豹满意的,当然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那些事。
    “你几时来的?”黑豹看着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进卧室,忽然又问。
    “昨天。”罗烈回答,“昨天上午刚下船。”
    “船上没有女人?”黑豹微笑着。
    “就因为在船上做了二十天和尚,所以昨天晚上才会那么急着找女人。”
    黑豹大笑:“胡老四就偏偏遇上了你,我早已发现他最近气色不好,一定要走霉运。”
    他忽又改变话题,问道:“你一向都在那里?真的在监狱?”
    罗烈点点头:“而且是在一个全世界最糟糕的监狱里,在德国人眼睛里,除了德国人外,别的人都是劣等民族,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黄种人和犹太人。”
    “你怎么进去的?”
    “因为我给过他们一个教训,我想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也和德国人同样优秀。”罗烈微笑着,“我在他们拳王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谁知德国人的拳王,竟被中国人一拳就打死了。”
    黑豹又大笑道:“这种教训无论哪个人只怕很难忘记。”
    “所以他们虽然明知我是自卫,还是判了我十年徒刑。”
    “十年?”黑豹扬起了眉:“现在好像还没有到十年。”
    “连一年都没有到。”
    “但你现在却已经出来了。”
    “那只因为德国的监狱也和他们拳王的鼻子一样,并不是他们想像中那么结实。”罗烈淡淡的说道,并没有显出丝毫不安,越狱在他看来,好像也变得是件很平常的事。
    “所以你这位法官,现在已变成了个被通缉的杀人犯?”
    “不错。”
    “我希望他们派人到这里来抓你。”黑豹微笑着,“我也想试试德国人的鼻子够不够硬。”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住进这间房?”罗烈忽然问,问得很奇怪。
    黑豹摇摇头,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安之色。
    “汉堡是个很复杂的地方,但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喝得烂醉的水手和婊子们成群结队的走来走去。”
    罗烈慢慢的接着道:“那里的歹徒远比好人多得多,但我却碰巧遇见了个好人。”
    黑豹在听着。
    “他也杀过人,可是为了朋友,他甚至会割下自己一条腿来给朋友作拐杖。”罗烈叹了口气,“当他知道只要花十万块就可以保我出来的时候,就立刻准备不择一切手段来赚这十万块。”
    “这种朋友我也愿意交的。”黑豹还是面不改色。
    “只可惜他已死了,”罗烈叹息着,“就死在这间屋里。”
    黑豹仿佛很吃惊:“他怎么死的?”
    “我正是为了要查出他是怎么死的,所以才赶到这里来的。”罗烈目中露出悲愤之色道,“报上的消息,说他是跳楼自杀的,但我不相信他是个会自杀的人,他就算跳楼,也一定因为有人在逼着他。”
    黑豹沉思着,忽然道:“他是不是叫高登?”
    “你认得他?”罗烈的眸子在发光。
    黑豹立刻摇了摇头:“我虽然没见过他,却也在报上看到过一个德国华侨跳楼的消息。”
    他忽又拍了拍罗烈的肩:“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查出来,可是现在我们却得好好的去吃一顿,我保证奎元馆的包子味道绝不比汉堡牛排差。”
    “现在才六点多,这里已经有馆子开门?”
    “就算还没有开门,我也可以一脚踢开它。”黑豹傲然而笑,“莫忘记在这里我已是个大亨,做大亨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
    现在才六点四十分。
    天已经很亮了。
    黑豹的心情很少像这么样愉快过,他觉得罗烈已完全落在他掌握里,也正像是那只壁虎一样,只不过他现在还不想将手掌握紧。
    这世上好像有很多人都像壁虎一样虽然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却连眼前的危险都看不见。
    黑豹手搭着罗烈的肩,微笑着长长吸了口气:“今天真是好天气。”
    (三)
    天气的确不错,只可惜这地方却永远是阴森而潮湿的,永远也看不见天日。
    这里并不是监狱,但却比世上所有的监狱都更接近地狱。
    还不到四尺宽的牢房,充满了像马尿一样令人作呕的臭气。
    每间房里都只有一个比豆腐干稍大一点的气窗,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甚至连床都没有。
    石板地潮湿得就像是烂泥一样,但你若累了,还是只有躺下去。
    波波发誓死也不肯躺下去。
    她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简直不相信在那豪华富丽的大楼房下面,竟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这地方就连猪狗都待不下去。
    “但姑娘你看来却只有在这里待几天了,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地方本就是令尊大人的杰作。”
    秦松冷笑着说了这句话,就扬长而去,铁门立刻在外面锁上。
    波波也曾用尽一切法子,想撞开这道门。
    她撞不开。
    然后她又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放我出去,叫黑豹来放我出去。”
    没有人回应。
    连那些看守的人都去得远远的,既没有人理她,也没有人惹她。
    每个人都知道她跟黑豹的关系,谁也不愿意麻烦上身。
    现在波波不但已声嘶力竭,也已精疲力尽。
    可是她仍然昂着头,站着。
    她死也不肯躺下去。
    ×××
    气窗并不太高,因为这屋子本就不高。
    不到一尺宽的窗口上,还有三根拇指般粗的铁栅,连鸟都很难飞出去。
    波波咬着牙,喘息着,忽然发觉有人在敲她后面窗上的铁栅。
    一个人在轻轻呼唤:“赵姑娘,是我。”
    波波回过头,就看到一张仿佛很熟悉的脸。
    但她却已几乎认不出这张脸了,本来很年轻、很好看的一张脸,现在已被打得扭曲变形。本来很挺的鼻子,现在也已被打得歪斜碎裂。
    “是我,小白,就是那天带你来的小白。”
    波波终于认出了他。
    她的胃立刻开始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是秦松。”小白的脸贴在铁栅上,目中充满了悲愤和仇恨,“他狠狠的揍了我一顿。”
    “因为我本不该跟你说话的。”小白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我自己也明白,所以那天你上了楼之后,我就逃了,但秦松还是不肯放过我,三天前就已把我抓回来。”
    “这个畜牲,”波波咬着牙,狠狠的骂,“这里的人全部跟黑豹一样,全都是畜牲。”
    “其实他这顿揍也算不了什么?”小白反而安慰她,“若是换了他们的老七和老八出手,现在我身上恐怕已没有一块好肉。”
    他忽然笑了笑,竟真的笑得出来,道:“何况我逃亡的这三十多天日子过得虽苦,却也并不是白苦的。”
    波波咬着牙,勉强忍住眼泪:“你难道还有什么收获?”
    小白点点头,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是不是认得一个叫罗烈的人。”
    波波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认得他?”
    “因为我已见过他。”小白好像很得意,“而且还跟他谈了很久的活。”
    波波更吃惊:“你怎么会见过他的?”
    “我躲在一个洗衣服女人的小阁楼上。”小白的脸好像是红了红,用发涩的舌头舐舐受伤的嘴唇,才接着说下去,“我本来准备乘他们端午狂欢时逃到乡下去,但陈瞎子却带他来找我。”
    “陈瞎子?”
    “陈瞎子是我从小就认得的朋友,他对我比对他亲生的弟弟还好。”小白说,“他本来也是里面的人,后来被人用石灰弄瞎了眼睛,才改行到野鸡窝里面去替婊子算命。”
    “罗烈又怎么会认得这个陈瞎子的?”波波还是不懂。
    “他十几天之前就已到这里来了,已经在暗中打听出很多事,结交了很多里面的人。”
    “里面”的意思,就是说“在组织里”的。
    这意思波波倒懂得,她眼睛里立刻立刻发出了希望的光:“他知不知道我……我在这里?”
    “他来找我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我又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他。”
    “你信任他?”
    “陈瞎子也很信任他,每个人都信任他。”小白目中露出尊敬之色,接道,“我本来以为黑豹已经是最了不起的人,世上只怕已难找出第二个像他那么厉害的人来,现在我才知道,真正厉害的人是罗烈。”
    波波的眼睛更亮了:“黑豹最畏怯的人,本来就是他。”
    “他来了十几天,黑豹竟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小白的神情也很兴奋,“但他却已将黑豹所有的事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知道黑豹现在已经去找他了。”波波又显得很忧虑。
    “那一定是他自己愿意的,黑豹一定还以为他刚到这里。”小白对罗烈似已充满信心,“世界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付黑豹,这个人一定就是罗烈。”
    “黑豹会不会看出罗烈是来对付他的?”波波还在担心。
    “绝不会。”小白却显得很有把握,“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把黑豹握在手心里,只等着机会一到,他就会将手掌收紧。”
    他破碎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到那时黑豹想逃也逃不掉了。”
    波波咬着嘴唇,沉思着,眼睛里的光采已突然消失,又变得说不出的悲痛。
    小白立刻安慰她:“你放心,我相信罗先生一定会找到我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波波勉强笑了笑,她只能笑笑,因为她知道这少年永远也不会了解她的痛苦。
    她想见罗烈,又怕见罗烈,她不知道自己见到罗烈时,应该怎么说才好。
    “罗烈,我对不起你,我自己也知道,”她突又下了决心,“但只要能再见你一面,我还是不惜牺牲一切的。”
    波波抬起头,抹干了眼角的泪痕:“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想法子让他见到我们,一定要想法子帮他打垮黑豹!”
    小白握紧了双拳,眼睛里也发出了光:“我们一定有法子的。”
    (四)
    奎元馆是家很保守的老式店铺,里面一切布置和规矩,这三十年来几乎完全没有改变。
    厨房里的大师傅是由以前的学徒升上去的,店里的掌柜以前本来是跑堂。
    一碗面要用多少作料,多少浇头,大师傅随手一抓就绝不会错半点,就好像是用戥子称出来的那么准确。
    对他们说来,这几乎已是不可改变的规律,但今天这规律却被破坏了一次。
    规定每天早上七点半才开门的奎元馆,今天竟提早了四十分钟。
    因为他们有个老主顾,今天要提早带他的老朋友来吃面。
    这当然并不完全因为这个人是他们的老主顾,最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无论谁对这个人的要求拒绝,都是件很危险的事。
    现在黑豹已在他那张固定的桌子旁坐下,但却将对着门的位子让给了罗烈。
    现在他已不怕背对着门,但一个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能在别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从门外进来的每一个人,总比较安全些。
    桌上已摆好切得很细的姜丝和醋。
    “这姜丝是大师傅亲手切的,醋也是特别好的镇江陈醋。”黑豹微笑着,并不想掩饰他的得意:“这馆子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们总是会对老主顾特别优待些,”
    罗烈拈起根姜丝,沾了点醋,慢慢的咀嚼着,面上也露出满意之色。
    他抬起头,好像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候,他脸上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看见一个卖报的男孩子,正踏着大步,从外面的阳光下走进来。
    这男孩子本不应一眼就看见罗烈的,外面的阳光已很强烈,他的眼睛本不能立刻就适应店里的阴暗。
    可是现在这里却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男孩子一走进来,就立刻向他们走过去:“先生要不要买份报,是好消息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看清了罗烈。
    他那张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真诚而开心的笑容。
    “罗大哥,你怎么在这里?”他叫了起来,道,“陈瞎子还在惦念着你。不知道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才两天不见,你怎么就好像突然发财了。”
    罗烈也笑了,却是种无可奈何的笑。
    他知道现在除了笑之外,已没有别的话好说,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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