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9章薄命红颜
    无风的秘窟里,突地平添了几分寒冷之意。
    “冷月仙子”艾青继续叙说她的故事:“十年之后,那武林异人终于死了!他兄弟俩的爹爹,也因突然失去了两个儿子,郁郁而终。”
    “学得了一身绝技的哥哥,自然不会埋没在荒山里,他仗剑下山,出道江湖,不到三年,便在武林中传得了惊人的名声。有一次,他在甘凉道上,从一群大盗手中,救出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这女子感激他的大恩,又倾羡他那一身绝技,再加上他为了忏悔自己幼年的罪恶,所做下的英风侠行,也深深打动了那女子,终于,他们非常自然地结成了夫妻。”
    “这一段日子,在他们两人一生之中,都是最美丽的。他们在一起读书,在一起学剑,他将得自他师傅的一本武林秘笈‘海天秘笈’上的武技,全部教给了她,她却教给他诗词与歌赋。”
    裴珏突然发现了她语声中有了异样的温柔,眼波中也有了异样的光彩,正如每一个人回忆往日欢乐时的面容一样。
    他心中一动,已经知道她这故事中所叙说的人物是谁,情不自禁地也望了那两具互相拥抱着的尸身一眼。却发现她的目光,也在望着那里。
    艾青悄然望了几眼,极快地回过头来,接着道:“这一对夫妻,在武林中是最幸福的一对,直到一天……一天晚上……”
    裴珏心头一凛,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只听艾青长叹一声道:“那一天晚上,是多雨的黄梅天气,我听着窗外的雨声,不知怎地,心中竟似突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突然发觉自己终于说漏了嘴,凄然一笑,接着道:
    “那时我嫁给‘千手书生’萧仲忍已有七年;但这种不幸的预感,却是初次发生,我守在他身边,像是又回复到童年。”
    “还未到子夜,他远在西北边陲的一个朋友突然差人飞马赶来告急,说是发现了惊人的变故,希望他能即时赶去,我……唉,我本来也要跟他一齐去的;但是他却对我说,怕我身子不舒服,要我留在家里。不出一月,他就会回来的,因为武林中无论有什么纠纷,只要‘千手书生’一到,无不迎刃而解。”
    “我心里害怕,一定要跟着他去,他笑我是孩子脾气。”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生怕自己会忽然窒息,然后接着道:“还不到一个月,他果然回来了,虽然看起来比以前瘦削得多;但是精神却更好了,我心里很高兴。但是……不知怎地,自从那一天之后,我总是觉得有一种异常的气氛,笼罩在我四周。”
    她语声渐渐沉重,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费了许多气力。
    裴珏只觉她语气中也像是有了一种异常的气氛,使得他的心底泛起一阵不可抗拒的寒冷。
    他振了振衣襟,听她接着道:“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一年,我觉得一切事都似乎变了样子;但却又说不出原因来,这一年中,我和他甚至很少说话,以前读书、学剑的功课,也都停止了,因为他说他受到了一点内伤,但是我却又看不出来。”
    “一年过去,又到了黄梅天气,又到了一个雨丝连绵的晚上,我睡了,却在中夜惊醒,我发觉他笔直地坐在床边,似乎在望着窗子出神,我没有惊动他,只是悄悄张开眼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语声由沉重而变得不可掩饰的惊恐、颤抖,而悲切。
    她颤抖着道:“那一眼……那一眼所见到的景象,我永生也无法忘怀,我……我竟在那窗子上,看到了另一个‘千手书生’萧仲忍的眼睛,在呆呆凝注着我,我的一颗心立刻涌向胸口,忍不住放口惊呼起来。”
    裴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他全身上下的肌肤,却已冒出了一粒粒冷汗,悄悄抬眼望去,只见艾青的面容,已麻木得没有一丝情感。
    她就像是在叙说着另一件事一样,但语声却仍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一声惊呼过后,窗外的人影立刻如飞掠走,我忍不住从床上跳了起来,想追出去,但是坐在我……我床侧的……的人,却突地反手点中了我的穴道,使我丝毫动弹不得!”
    突地,油尽灯枯,火光熄灭。
    一瞬间,阴森的洞窟,便全被黑暗笼罩。
    寒意更重了,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个鬼怪精灵,在作狂欢的乱舞,每一个精灵,都仿佛是“千手书生”的影子。
    裴珏不自觉地蜷曲了身躯,在这阴森森黑暗的地方,听这种阴森黑暗的故事,本已足以令人悲哀悚惊,何况这故事中悲惨的主人,此刻正坐在他对面。他甚至看得到她眼中的泪水,在黑暗中闪烁。
    只听她接着道:“直到那时为止,我还不知道他兄弟的往事,我也不知道这……这坐在我……床边……曾经……和我……共同生活了一年的人,竟……竟不是‘千手书生’萧仲忍,而……而是他的……弟弟……萧伯贤。”
    裴珏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黑暗中终于有了悲泣的声音。
    她也不知哭了多久,方自颤声接着道:“那时……我木然僵卧在床,听着萧伯贤在我身边,说出了整个故事,他坠下悬崖后,竟然也没有死,在尝受了许多苦难之后,竟然也学得了一身绝技,回到人间来复仇。”
    “但是……我……”
    她悲嘶着道:“我却是无辜的呀,我又有什么罪孽,要受到这种非人可以忍受的侮辱与痛苦?”
    “我听着他在身边,狞笑着告诉我:‘你是他心甘情愿地让给我的,因为他自觉对我不起,今天,我不过是让他来看你一眼,后会有期,你已是萧伯贤的妻子,你不但要跟我一年,你还要跟我一生。’”
    “呀……”
    她绝望地哀呼一声,这一声哀呼,仿佛是一根弯曲的针,刺人裴珏的冲经,使得他全身都簌簌地发起抖来,牙齿也抖得咯咯作响。
    黑暗中那惨绝人寰的叙述仍在继续着:“你……你想想,我……陪着一个陌生人睡了一年,却……始终认为也是我丈夫……”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突地起了一种痛恨,一种无比强烈的痛恨,我恨他们兄弟两人,我发誓要练成更高深的武功,将他们兄弟两人一齐杀死。”
    “就是这种仇恨支持着我,我那时才没有死在他面前。”
    “自从那一天之后,萧伯贤竟一直没有解开我的穴道,他点了我身上气血相通的三处穴道,使得我虽能行走,却逃不开他的掌握。”
    “这样,竟……竟然又……过了一年,这一年里,我……忍受的侮辱与痛苦,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想象得出。”
    “萧伯贤不停地在我身边侮辱着我,又不时在武林中做一些令人发指的恶行,使得‘千手书生’在江湖上成了一个忽善忽恶的怪物。”
    “这一年中,我又发现,他早已跟踪着我们,直到萧仲忍走了,他便有计划地来占有了我。”
    “萧仲忍回来的时候,见到了这情况,不忍伤我的心,只得悄然避开丁,他为了对他弟弟的歉疚,却将我牺牲了!我……我竟做了他们兄弟罪恶的牺牲者,我……更恨他们!”
    裴珏暗叹一声,恍然了解了,她要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原来还有这样一个痛苦而复杂的原因。他轻轻动了一下身躯,才发觉自己全身的衣衫,已全被冷汗湿透。
    他轻轻一摸双颊,才发觉自己面上,早已布满了同情的泪痕。
    此刻,他甚至在暗中感谢这黑暗的来临,因为他实在不忍再见到面前这被侮辱与伤害了的女子的面容。
    一阵沉默,终于又有了声音:“后来……萧伯贤渐渐疏忽了,我想尽方法,解开了穴道,偷了那本‘海天秘笈’,亡命一般逃了出来。”
    “我不敢到深山中去,因为我怕他寻着我,我只有女扮男装,隐藏在人群里……所以我才会遇着你。”
    “我又将那‘海天秘笈’的封面拆下,做了两本假的,放在包袱里,日日夜夜地勤练武功。”
    “但是,我终于被他找着了,那天晚上,我杀了‘北斗七煞’中的莫西,就被他捉住,他百般地对我嘲笑,以为……以为……唉,那时我以为他会杀了我,哪知他笑我,骂我之后,又跪在地上求我,求我不要离开他!”
    “他……他竟像疯了似的,一会儿将我紧紧捆起来,一会儿又解开了我,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守在我身边,十天十夜,竟没有合一合眼睛。”
    “到后来,他终于疲倦了,我才逃了出来;但是他却像恶魔一样,总是能找着我,我亡命地逃,却总是逃不开他的阴影。”
    黑暗中发出一声无比沉重的叹息。
    她长叹着道:“我终于厌倦了,而且我忽然发现,我纵然再练十年、百年,我的武功仍然无法胜过他们。”
    “有一天,我遇到了‘金童玉女’夫妇两人,他们告诉我一个重大的消息,说是发现了‘千手书生’的行迹,隐藏在黄山始信峰的一处秘窟里,我才知道萧仲忍离开我后,原来是躲在这里。”
    “他们夫妇两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关心我;但是,他们也不能解决我的痛苦。”
    “我考虑了许久,决定要到黄山来寻萧仲忍,于是我就将那本真的‘海天秘笈’,托他们给你。”
    裴珏自积郁在心中之同情与悲哀的空隙中,透出一口长气,直到此刻为止,他才知道被孙氏父子抢去的两本“海天秘笈”,原来是假的,他也知道那一本放在自己怀中的书册,竟是名震天下的武林秘笈。
    “冷月仙子”艾青接着道:“我交待了一切,便到了黄山,找到了这秘窟,那时萧仲忍却还没有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他,等了一天。”
    “萧仲忍一入秘窟,便看见我木然站在他面前,他惊呼一声,连手中的匣子,都跌到了地上。”
    “我一把拉住他,望见了他,我才发觉我虽然恨他,却也是爱着他的,我哭着问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哪知他突然大笑了起来!原来……原来我又认错了,他……他竟然不是萧仲忍,而是萧伯贤。”
    “我惊怖地狂叫起来,就在这时萧仲忍终于回来了。”
    “他们两人一齐出现在我的眼前,互相凝视着,数十年来纠缠着的恩怨,使得他们两人的眼睛中都像是要冒出火来。”
    “然后,他们两人一齐望着我,我不自觉地退缩了。一直退到冰冷的山壁上,萧伯贤突然说:‘这世界太挤了,你我两人之中,总有一人该退出去。’萧仲忍呆了许久,也沉声道:‘这世界的确太小了。’”
    “于是他们两人一齐拔出剑来,唉……造化的弄人,有时的确太残酷了些,他们两人的神态,举止言语,竟然是那么相像,我看着他们两人动起手来,突然发觉我对这兄弟两人的关切,竟是一模一样!”
    “这念头几乎使我发狂,但却是事实,残酷地逼着我,不容我逃避,我……我开始哀求他们,要他们不要动手了。”
    “我哭喊着,哀求着!但是他们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就在这狭窄的地道里,厮杀了一夜,他们的身上,都受了伤,流了血,唉……苍天竟又将他们两人的武功安排成一模一样的高深。”
    裴珏反手一抹额上汗珠,他若非自己亲眼目睹,否则他真不敢相信这凄惨而离奇的故事竟是真的。
    外面,天似已黎明了,由那裂隙中射人的微光,使得他已能朦胧地看到艾青的身形。
    但是他却不敢去看,他只是垂着头,听她接着说到:“后来,他们竟舍弃了剑法的比斗,而想出了这不死不休的比试方法,我更惊慌了,虽然我也知道,他们两人若是同时活在世上,那么悲剧是永远不会结束,因为……因为我……我爱着他们,他们也爱着我!”
    “但是,我仍然不忍见到他们的死亡,我以这雪亮的钢针,一针一针地刺在自己身上,希望他们能为我的痛苦而住手。”
    “但是他们却仍然像是没有看到!”
    语声顿处,余音袅袅。
    终于,四下变得死一般的静寂。
    裴珏木然僵坐着,思潮却似乎停止了转动。
    良久良久,只听她幽幽长叹一声,缓缓道:“悲剧,终于结束了!故事,也结束了!他们兄弟,终于解开了纠缠的恩怨情仇,而我呢?”
    她突地轻笑了一声,笑声中掺揉着的那种对生命的讥嘲与悲切,使得这笑声听来有如暮春杜鹃的啼血。
    她轻轻接着道:“我……我问你,我是否该继续活下去?我能继续活下去么?”
    裴珏全身一颤,讷讷道:“你……你……你……”
    艾青一叹截口道:“我要你为我做的第三件事,便是等我死后,你再将我们三人的尸身,葬在一起。”
    积压在裴珏心中的悲哀,此刻突地一齐翻涌而起。
    他悲哀地大喝道:“你不能死!”
    艾青凄然一笑道:“难道你忘了你方才曾经答应过我的话么?何况……以你的力量,你又怎能阻止我?”
    裴珏怔了半晌,两滴泪珠,夺眶而出,眼前这朦胧的倩影,变得更加模糊,他悲泣着道:“但是……但是……”
    艾青叹道:
    “但是我现在还不会死,我要以我仅存的一点力量,为你做一些事,三天……三天之后,谁也不能阻止我……去死,三天……”
    她喃喃地低语着,又自转过身去,望向那一双靠合着的人影!唉,命运!命运对她的确太残酷了些,竟使得她对生命已一无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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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恩深如海
    裴珏木然愣了半晌,心中暗道:“三天……三天后,我无论如何,也得阻止她自己来伤害自己的性命!纵然我要违背我的誓言,纵然我要被天打雷击,但是我也要救她一命,我还要帮助她,让她去寻找另一种生命的意义!”
    心念方转,突见艾青长身而起,她朦胧的身形微微一摇,一双纤掌,便已闪电般击在裴珏身上。
    裴珏只觉耳边嗡然一响,一道炽烧的火焰,已穿人他的心里。
    然后火焰渐渐扩散,由他的心,遍身到肩、臂、股、胫……
    终于,他的四肢百骸,都像是已经燃烧起来。
    他晕迷而无助地任凭这火焰燃烧着,一种似是撕裂般的痛苦,使得他不能忍受地发出呻吟之声。
    痛苦继续着,仿佛千百年那般漫长。
    然后,火焰突地熄灭,他四肢瘫散地伸张在四边,只觉有一个温凉的躯体,紧依在他怀中。
    痛苦过后,竟是一阵无法形容的舒适,他心中思潮突然乱了,所有一切他从未敢想的淫恶念头,竟一起在他心中涌起。
    他艰苦地克制着,然后,又是一阵火焰的燃烧!
    又是千百年的漫长的痛苦!
    他呻吟着,翻滚着,突地,一阵平静像闪电般到来,他疲倦地倒卧着,半晌,他突然觉得饥渴──不可忍受的饥渴,他甚至宁愿以自己的生死去换取一杯清水或是一些食物。
    虚空……他觉得自己像是已要被风吹了起来,所有的精力与血肉,都像是已随着汗珠流出。
    痛苦、舒适、心魔、欲念、虚空……像是永无休止似的,不断地交替着,他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有一个思想:“三天……三天……”
    但他却已忘了什么是“三天”,他像是已经历了千百年!
    忽然,一切都停止了。
    他急剧地喘息着,良久良久……忽然,他记起了“三天”,他记起了“三天”的含意,他大喝一声,跃了起来。
    洞窟中的光线仍是朦胧的,就像是任何事都未曾发生过一样,但是……“冷月仙子”艾青呢?
    他心头一凛,呼道:“艾……夫人,艾青,你……”
    只听一声接着一声的回响,自秘道中传来,但四下却寂无回应。
    他木立当地,心乱如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
    回声寂绝。
    他突地听到一声微弱的声响,发自地上。
    “珏儿……”
    他心头一凛,急地俯下身去,朦胧的光线中,艾青柔软地卧在地上,那明亮的目光,此刻已完全消失,那乌黑的发丝,此刻竟已变得灰白。
    他惊惶而迷乱地扶起了她,惊惶而迷乱地暗中思忖:“难道……难道我已晕迷了许多年?她……她竟然已经老了……呀,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柔软而无力地倚在他怀中的艾青,突又发出一丝声音,也不知是微笑抑或是叹息,呻吟……
    只听她轻轻道:“三天,……已经过了!”
    裴珏大骇道:“三天,才只三天,你……你为什么老了?”
    艾青呻吟着道:“你埋葬了我们,便可以走了。”
    裴珏大喊道:“埋葬……我为什么要埋葬你?……你还是活着的,你还要活下去!永远活下去。”
    他喊声是那么嘹亮。但艾青却似根本听不到了!
    她只是自语着说:“我全身的气力、精血,已经完全给了你,你……你要好好地做人,好好地做人……我能够帮助你……我高兴的……!”
    语声未了,突地中断了。
    裴珏满面泪痕,悲嘶着道:“你……你……”他终于伏在她身上,放声痛哭了起来!他知道,深深地知道,她已死了!
    从她临死前的言语,他知道她已将她一身的功力,以一种奇妙的方法,全部给了自己,而且因气血枯竭而死了。
    他只觉此刻倒在他怀中的躯体,是这么轻,轻得近乎接近虚空;然而,此刻压在他心头的负担,却是沉重的。
    无比的恩情,无比的感激,无比的悲哀,无比的痛苦……压得他的心房都似已停止了跳动。
    但是,死亡,却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回的!
    悲剧,终结了!
    秘道中的足声,一声接着一声,向外走去,足音是孤单而凄清的;裴珏的心情,也是孤单而凄清的!
    他轻轻地将那三具尸身,并排放在一起,他发誓要以一个无比隆重的葬礼,使他们能够安息。
    此刻,他立在地道的尽头,仍不禁依恋地回过头去,向那阴森黝黯的洞窟,投以最后之一瞥。
    他知道,他根本看不到她,他永远再也无法看到她那明亮的眼波;但是,他却深信,他若是以自己的心去看,那么她随时都会呈现在自己眼前的!
    地道上有强光射下,他喃喃着道:“现在是白天了!”
    他虽然已有三天三夜未进水米;但他却丝毫不觉饿渴疲倦。他不知道是悲哀伤害了他的食欲,抑或是奇迹造成的力量;他只是悄然合上眼帘,奋力一跃──他发觉自己竟似燕子似的飘了上去!
    峰巅,仍然氤氲着终年不散的云雾,“冷谷双木”盘膝对坐在山石上,裴珏一掠而出,目光一扫,只见这兄弟两人身形似已僵木,须发之上,沾满了水珠,他心中不禁为之大骇。
    “难道他们也……”
    哪知他心念方转,“冷谷双木”却已张开眼来,兄弟二人,对望一眼,冷枯木缓缓道:“你的事办完了么?”
    裴珏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冷寒竹道:“走吧!”
    兄弟两人,齐地一振衣衫,长身而起,当真向山下走去,竟似裴珏在下面只不过呆了三两个时辰而已,即不惊奇,亦不询问。
    裴珏怔了一怔,快步跟随而去,讷讷道:“我们不要翻山而过了么?”
    冷寒竹头也不回,缓缓道:“三日三夜未进饮食,哪里还有翻山的力气。”
    裴珏暗叹一声,知道这兄弟两人,面上虽似漠不关心,其实却不知如何地在关心自己!
    他兄弟两人这三日三夜中,竟一直守在那里,寸步未离。
    山路仍是崎岖的,但在裴珏眼中,却似已变得极为平坦,只是他满心紊乱,根本没有注意到自身的变化,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冷谷双木”的身后,“冷谷双木”又自对望一眼,心中大是惊奇,默然走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回转身去,呆呆地凝注着裴珏的脚步。
    于是他们面上的惊奇之色更明显了。
    冷寒竹目光一转,突地扬手一掌,向裴珏拍去。
    裴珏蓦然一惊,不等他思路运转,仅在微一提气之间,他身形便已后退三尺。冷枯木目光一亮,道:“果然是了!”
    裴珏心中大是茫然,诧声道:“什么事?”
    冷寒竹面沉如冰,道:“冷月仙子艾青,可是已经死了?”
    裴珏黯然垂首,长叹道:“千手书生和冷月仙子俱已仙去。”
    “冷谷双木”面上,各各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裴珏心中仍是茫然不解,只听冷寒竹叹道:“武林中早有传言,佛道两家之中,俱有一种神奇的武功,能在三日之内,打通一人的生死玄关,化腐朽为神奇,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奇遇;只是……冷月仙子乃是为你而死,你可知道么?”
    裴珏强忍着心中的悲哀,垂首说出了自己的遭遇,“冷谷双木”面容微变,终于各自长叹一声。直到此刻为止,这兄弟两人,方才在第三者面前发出叹息,却不知他心中是在为裴珏的奇遇而庆幸,抑或是为“冷月仙子”的命运而悲哀。
    三条人影,有如流星飞坠般掠下黄山,裴珏的步履,竟能与这两个久已成名的武林高手并驾齐驱,这一来固是因为冷氏兄弟两人困于饥渴,体力锐减,再者自然便是因为那薄命的一代红颜,在临死前造成的奇迹。
    宇宙之间,本有许多不可思议之事,尤其在武林之中,这种不可思议之事更多。就连裴珏自己,都几乎不能相信这奇迹竟是真的,若不是他心中仍存着这深邃的悲哀与感激,只怕他真的兴奋得雀跃而起。
    这正如久盲之人突获光明,久贫之人突获财富,久渴之人突获甘霖;他竟在这崎岖曲折的人生之路上,骤然跨进一步;使得他的生命,立刻为之改观,仅仅是三日短暂的时光,他竟已超过了一个常人几乎一生都无法超迈的阶层。
    “……但是,我答应你,你所忍受的一切痛苦,都将会得到十倍的报偿……”
    刹那间,这温柔而悲哀的语声,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正如一个离家的游子,突然想起了故乡的乡音;但乡音犹可重闻,这温柔的语声呢?
    “冷谷双木”尽量掩饰着心中的喜悦;但喜悦仍悄悄地从他们的目光中溜了出来,为别人的成就而喜悦,这本是一种多么值得尊敬的情操!但这兄弟两人却认为理所当然,因为他们确信裴珏是值得有这种奇遇的。
    冷寒竹侧目望了望裴珏的神色,知道这善良的少年仍沉浸于悲哀之中,他不愿太多的悲痛伤害这少年的心──因为他自己的心便是曾经被悲哀伤害了的──他微一沉吟,缓缓道:“裴珏,你想那班厌物此刻是否还在山下?”
    裴珏神思不属,茫然应道:“我们上山已有四天,只怕他们早已走了!”
    冷寒竹突地一笑道:“我倒希望他们未走,有这些人陪着我们,旅途中当真少了许多寂寞。”
    裴珏心中一动,“寂寞”这两个字,竟会出自冷酷的“冷谷双木”口中,实在是一件令人惊异的事。
    他抬起头,又看到了他们面上的笑容,于是他几已寒透的心里,便不禁升起一阵温暖,暗暗忖道:“呀,‘冷谷双木’竟然变了!”
    于是他面上便也不禁泛起一丝笑容,直到山下!
    走到山下,已有一阵阵嘈乱之声,随风飘来,这三人不禁大为奇怪。掠到一方山石之上极目下望,只见山脚前人头蜂涌,笑语喧哗,似乎比他们上山时还要热闹,一阵阵酒肉的香气,随着笑语之声飘起。
    三人目光互一交错,突觉饥肠辘辘,难以忍耐,不约而同地飞步奔下山去;但到了山脚,“冷谷双木”的脚步便突然和缓,面上的笑容,也早已收敛,裴珏目光转动,不禁暗叹一声,忖道:“他兄弟两人,为什么对世人总要如此冷酷呢?”
    阳光普照,大地上洋溢着一种新生的朝气,裴珏一挺胸膛,大步而,行,他身形方现,山前立刻暴起一阵异样的欢呼:“裴大先生!”
    这震耳的呼声,竟是由数百个武林豪士口中一齐喊出。裴珏怔了一怔,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在江湖中竟有这种力量──他永远是谦恭的。他竟不知道世上惟有谦恭,才能得到人们的欢呼;而骄傲自大所能得到的,却只有不屑与辱骂。
    围绕着的人群,立刻骚动了起来,人群中却有二人,对面而坐,寂然不动,一人身躯高大,满身红衣,自然是那粗豪的莽汉“鸡冠”包晓天,另一人身形枯瘦,双目深陷,正是他的对头“黑驴追风”贾斌!
    呼声仍在继续着,裴珏微带惶恐,走入了人群,“飞灵堡”的管二先生,“浪莽山庄”的于平齐地迎了上去,两人各以不同的希冀神色,小心翼翼地探问:“胜负分出了么?”
    裴珏微微一笑,道:“不会。”
    他心中虽有悲哀,但他却不愿让别人也来负担他的悲哀的痛苦──悲哀,永远只适于独自咀嚼的。
    他只是微笑着道:“我原本以为各位已是走了,却不想各位竟有如此耐心。”
    “管二爷”精神一振,他似乎觉得“裴大先生”竟与自己谈笑得这般亲切,的确是一件光荣的事,他却不知道热爱着人类的裴珏也是多么愿意与人平等相交,只是在以往那一段日子里,别人都不愿与他平等相交而已!
    于平回首望了那木然端坐着的“鸡冠”包晓天一眼,讷讷道:“小的们本也要走了,只是……只是那位贾镖头却说三位一定会由原路下山的,是以小人等在这里。”
    他卑微地自称“小的”,裴珏心中却不禁暗暗叹息:“为什么许多人都这般奇怪,他们不是要压在别人的头上,便是情愿被踩在脚下,难道他不知道人类生来本该是平等的么?”他却不知道他自己那神奇的“一步”,的确跨得太大了些。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走到“黑驴追风”贾斌面前,微微一笑,方待说话,哪知“鸡冠”包晓天突地扬臂大喝道:“拿酒来,拿酒来──老子痛痛快快地喝上几碗,便要和阎王老爷去打交道了!”
    裴珏双眉一皱,暗道:“怎地又是一个要死的人?”他转身走向“鸡冠”包晓天,和悦地含笑说道:“朋友心中有何化解不开之事,要如此──”
    “鸡冠”包晓天双目一张,大声道:“我心里有什么化解不开之事?我心里快活得很;只是与这姓贾的赌输了,是以非死不可!嘿嘿,和阎王老爷打打交道,想来也蛮有味的。”
    他说得虽然响响当当,其实心里又何尝不对死亡有着畏惧,就连他平日那种得意的笑声,此刻都变得十分勉强。
    裴珏怔了一怔,道:“又是打赌,为什么赌的?”
    “鸡冠”包晓天道:“姓贾的说你们一定会从原路下山,我等了两天,你们却连影子也看不见,言来语去,我们就打起赌来,他说你们五日之内,必定会来,我问他赌什么,他说‘赌脑袋’!好,赌脑袋就赌脑袋,嘿嘿……脑袋掉了,也不过只是碗大的一个窟窿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嘿嘿……拿酒来,拿酒来!”
    他言语粗直,正是草莽豪雄的本色,裴珏忖道:“此人倒是条汉子!”心下已动了怜惜之意!只见那“管二爷”凑了过来,带着笑道:“若不是他两人又在打赌,这四下的好汉们只怕早已走了!唉……贾镖头当真有未卜先知之能,起先连我都无法相信。”
    裴珏一笑转向“黑驴追风”贾斌,只见此人虽是干枯瘦小,其貌不扬;但双目炯炯有光,此刻含笑站了起来,裴珏当头一揖,他也连忙还礼。裴珏道:“阁下想必就是贾镖头了,在下裴珏,昔日本在‘飞龙镖局’长大,却未曾见到贾镖头,实是遗憾得很。”
    贾斌抱拳道:“兄弟一直在江南分局,公子自然见不到了。”
    四下众豪,大多不知“裴大先生”与“飞龙镖局”有着渊源,此刻不觉俱都大奇,只听裴珏道:“檀老镖头,在下一直以父执相称,阁下自然也是小可的前辈!”
    “裴大先生”言语竟是如此谦恭,众豪又不禁大奇。贾斌更是连称“不敢”,裴珏长叹一声道:“小可平日无权干预阁下之事,但小可总认为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只望阁下能看在小可的薄面,将那赌注一笑置之,小可当真感激不尽。”
    群豪不禁又是一阵私语、喝彩,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裴大先生”竟会为着此事向别人如此谦恭诚恳地请求。“鸡冠”包晓天更是目瞪口呆,心中惭愧,深愧方才自己竟对他言语那般无礼!
    “黑驴追风”贾斌目光闪动,心中似也深受感动。沉吟良久,突地大笑几声,走到“鸡冠”包晓天面前,笑道:“你难道真的要去死么?”
    “鸡冠”包晓天干咳一声,道:“自然。”
    “黑驴追风”贾斌哈哈笑道:“你若真的要去死,那么你算得是个呆子,你可知道,我虽与你打赌,其实心里也毫无把握,早已准备好了,输了之后,便一走了之,反正你也追不上我──哈哈,方才我见到裴公子下山之际,几乎喜欢得跳了起来。”
    “鸡冠”包晓天呆呆地望着他,突地大声道:“好好,你既然老实不客气地说出来,我也只好老实不客气地不死了,莫要死了之后,还被你骂做呆子。”
    他口中虽然强硬,目光中却满是感激之意;这个他所痛恨的人,此刻的这番言语,不但保住了他的性命,也保全了他的颜面──尤其是后者,更令这粗豪的莽汉永远感激在心里。
    裴珏暗叹一声,此刻他更确信,人间毕竟是充满了人情与温暖,他不禁又在暗中希冀,“神手”战飞的赌约,也能像此刻一样地轻轻化解。
    但是,他却不知道,身份的不同,地位的悬殊,已使得这两件赌约之间有了不可攀越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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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星光渐灿
    奇异的赌约,仍在继续着,奇异的行列,也仍在继续着他们奇异的行程,他们经过的地方,废墟变为闹市,跟随着他们的行商小贩,也渐渐聚合成一个奇异的商团,供应着人类生活上各种必需的物品。
    这奇异的团体之中,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一晴、仇、恩、怨、利、欲……各种斗争。
    这无数种斗争之中,又充满了许多种乐趣;固然有许多刻骨难忘的仇家,在这里狭路相逢;但也有许多经年未见的良友,在这里把臂重晤;固然有许多素无关联的人,反目成仇,拔刀相向;但也有许多素来陌生的人,由于这种聚合,而结为相知。
    “鸡冠”包晓天粗豪的笑声,仍然一如往昔;但他对“黑驴追风”贾斌的态度,却已由仇视而变为亲密。
    因为他已开始了解,在这身躯瘦小,面容冷削的男子心中,来尝就没有一颗和自己一样豪爽的心,甚至还远比自己豪爽得多,而他也开始了解,由人们的外表去探测其内心,这该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而裴珏,他平日的言语却更少了,这并不是由于他不喜与世人结纳,而是因为他已无时间说话。
    “冷谷双木”日日不同,所传授给他的新知新学──那真是一种令人十分困惑的课程,也是一种十分艰苦的学习,其中包括了琴、棋、书、画、诗、词。包括了医、卜、星、相、弹、唱,也包括了三坟五典,星书六经,更包括了暗器、轻功、剑术、掌法,所有人类的知识,竟几乎均有涉猎──已足够令裴珏费尽心智,更何况他自身还要在那妙绝人寰的武功秘艺“海天秘笈”上,加以学习和探讨。
    “冷月仙子”那一番神奇的改造,就像是一把奇异的钥匙,突然为他打开了武学的宝库。
    他至此方自知道,有关武学的知识,是何等深奥和博大。
    那么,他有什么时间去说话呢?
    学的人固然艰苦,教的人也未见轻松,“冷谷双木”渐渐开始惊异于裴珏学习的速度,也渐渐开始发现自己学识的不够。
    于是,他们自己也开始去学习了,他们开始购买各种书籍,开始设法去学习各种技能。
    那跟着他们的奇异行列之中,有许多身怀一技之长的武林豪土,在深夜之际,也常常会赫然见到“冷谷双木”来到自己身旁,而当他们心胆皆丧,魂不附体,不知道这两个冷酷的奇人,为什么寻着自己的时候,“冷谷双木”就会温和地告诉他们,希望他们能将学习他们那种绝技的方法说出,又会很严厉地警告他们,不要将此事宣泄。
    于是“冷谷双木”第二天就将学习这种绝技的方法,一句不漏地告诉裴珏,时常他兄弟两人自己尚未学会,裴珏却已学会。
    于是,时日越久,学的人渐渐轻松,教的人却渐渐困难。
    这一切,也俱都是多么奇异的事,当真是武林有史以来,从未有一人学艺的历程如此奇特。
    在那些古老相传的武林传说中,虽然有一些武林成名英雄学艺的经过,是极为奇异的,甚至奇异得近乎神话──这其中有人是在无意间身受重伤后,又巧服异果,偶遇仙师,得传绝技。
    也有人是因缘凑巧,身涉秘境,得到前辈奇人留下的神剑秘笈,甚或有那前辈异人留下的灵禽异兽,而历经魔劫,终成武林高手。
    又有人是身世孤苦,父母兄妹,俱都为仇家所害,自己凑巧被一个先人的挚友救出,一路躲避仇家杀害,终于将之送到一位前辈人的居处,又忍受了许多种试探,才拜在那异人门下。
    还有一些人生性绝顶聪明,甚至以偷、以骗、以强迫、以交换等方法去学习武家绝技,而至大成。
    但是,所有的这一切奇遇,比之裴珏所遇,似乎都有些失色。
    但是,裴珏这从来未有的奇妙遭遇,其历程也是困苦而艰难的──他思索、苦干、奋斗、挥汗、想象、润色、身体力行、不眠不休、努力再努力,艰苦地在自己心中建筑起一个足以容纳所有知识的宝殿。
    时日的流转,在他的眼中,甚至已毫无感觉,秋去冬至,冬残春归……覆地的冰雪,变为灿烂的春花,蛰眠的蛇虫更醒,新生的生命成长,厚重的棉袄变为适体的轻衫……
    这一切,都在他不经意间流去了,变化了。古往今来,从未有一人学习的态度,有他这样忠诚,也从未有人如他这般艰苦。
    因为,他所学习的,是他渴望了许多许多年的事,他对知识的崇敬,就正如一个乞丐对金钱的崇敬一样,那甚至比世人之对名誉崇敬,美人之对青春崇敬,名将之对战功崇敬还要强烈。
    他容貌与气质上的变换,也渐渐更显著了,他自己虽然并未感觉到,但在跟随着他们的一些武林豪士眼中,这改变却是极为瞩目的──这些人之所以还在跟着他,除了对胜负的关心外,还有为了本身的趣味。
    除了这种奇异的现象外,还有什么地方能聚合这么多朋友或仇敌?还有什么地方能日日夜夜,随时随地,见到一些出乎意料之外的人,出乎意料之外的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能排遣时日与寂寞?
    所以,有些根本对此事的胜负并无十分兴趣的人,也不远千里而来,参加了这奇异而有趣的行列。
    还有些根本不是武林中人,也来到这里看看热闹──他们,又成了一个集团。
    商人,也起了斗争,原有的,排斥新来的,本地的,排斥外地的,于是商人之间,也形成了一个集团。
    这行列自然会惊动官府;但是又有谁能取缔?他们并没有犯法呀?但是,却有许多犯法的人,想隐藏到这其中来。
    于是各地的公差,也结合成一个集团,缉捕罪犯,防止变乱──同时,顺便看看这罕有的热闹。
    奇异,奇异……一切俱是奇异的,奇异得简直不是言语所能形容,更不是笔墨所能描述的。
    甚至连季节的变异都毫不关心的裴珏,自然更不会留意到江湖间的风波,武林中的消息。
    江湖中已渐渐开始确定了对裴珏的观念:“裴大先生,的确有惊人的绝技,因为他的言谈举止,一举一动,都有着一种超尘绝俗的气度,目光中也有了闪电般的神光,步履间却有了泰山般的坚定与沉稳,若非身怀绝技,怎能如此?”
    这传言使得“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既是暗中好笑,却又惊疑不定。
    一年倏忽过去。这一年多的时日,“飞龙镖局”与“浪莽山庄”之间,表面看来,似乎一无动静;其实双方俱在调动实力,养精蓄锐,准备出手一击,而成败胜负之分,便在这一击之上。
    “神手”战飞,扬言天下,赌约已定,任何人都不能更改,“江南同盟”随时随地都为此事准备全力一争。
    他所针对的,自然就是“龙形八掌”的爱女檀文琪,虽然“江南同盟”自身,已起了内争,但“神手”战飞的实力,仍是不容忽视的,长江以南,沿江一带,江阴、湖口、镇江、南京、芜湖、贵池、马当、武昌……这些大城大镇,俱都有“神手”战飞隐藏着的力量,谁也不知道这力量的深浅!
    “飞龙镖局”突地减少了走镖的次数,这其中且有不少新的镖局兴起,“飞龙镖局”中的镖师,也渐渐极少在江湖露面,老谋深算的“龙形八掌”檀总镖头究竟在做什么?亦是谁也无法知道。
    有关“龙女”檀文琪的消息,在江湖中更是一齐绝迹,她在哪里?她在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是,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情势,却是尽人皆知之事,这黑、白道上,各据一方的雄主,虽然久已各不相容,但如此尖锐的对立,直到如今,却仍然是第一次发生的事。
    这其间的成与败,已绝无选择的余地,是以这暴风雨前的平静,也就更令江湖中人为之注目!
    深秋,九月。
    隶属“江南同盟”的鄱阳大豪“分水神犀”刘得玉,突地在湖口被刺身死,身中七处刀伤,死状惨不忍睹,据说是三个黑衣剑客与“分水神犀”酒后冲突,引起决战,刘得玉不敌而死。
    但这三个黑衣剑客是谁?却是江湖中,人言人殊的话题。
    事出不久,“飞龙镖局”中的一级镖头“虎头钵”唐烈,自怀宁乘船渡江,竟一去不返。
    三日之后,唐烈的尸身,却在小孤山下的江滩上被人发现,腹大如鼓,腹中涨满了河水。
    这两件事接连发生,武林中人便一齐紧张起来,人人俱在暗中猜测:“这两件事是否会成为武林争霸之战的导火线?”
    就在武林中人屏息期待之中,“神手”战飞突地散发一万八千张武林飞柬,扬言天下!
    “凡有‘飞龙镖局’镖旗之车马,在‘江南同盟’所属道上行走,‘浪莽山庄’不负安全之责。”
    这就像是一方巨石,突地投下了本已生了涟漪的池水中,也使得天下武林中人,俱都为之一震。
    一日之后,“金鸡帮”首领“金鸡”向一啼突也散出号称一万八千张的“武林飞柬”,他扬言天下:“金鸡帮”风雨如晦堂,在赌约中虽与“浪莽山庄”对立,但一切“江南同盟”的决议,“金鸡帮”俱都服从!
    于是“七巧山庄”立刻也不甘缄默,发出了同样的宣言,本已分散的“江南同盟”,于是又告复合!
    武林群豪的目光,便一齐转向“飞龙镖局”,哪知“飞龙镖局”竟仍是一无动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这种特殊的沉静,使得“龙形八掌”在武林中人眼中更加神秘;而在这种异样的紧张状态之中,“江南同盟”盟主“裴大先生”的成败,甚至他的一举一动,也就分外地引人注目。
    冬残,雪融,春风又起。
    裴珏的行列,由采石渡江后,过正阳关,已入伏牛山区。
    春寒料峭,晚风更寒,伏牛山麓,一片萤火,远远望去,有如满天繁旦,明灭闪烁,闪动的火光,却又像是盛夏池塘中的满地红莲。
    黑色之中,突有三匹快马,狂奔而入伏牛山区,马上人疾装劲服,满面风尘,越过十余堆野火,方自翻身下马。
    刹那间,他们四侧便已围满了人群,众口纷纷在问着:“情势如何了?”
    这三骑中一个瘦长汉子,目光一转,先自反问:“此刻的情况怎样了?”
    立刻有人争先回答:“还是分不出胜负,只是‘裴大先生’神态更加沉稳,‘冷谷双木’却似已有些慌张的样子。”
    又有人焦急地说道:“柳老大,还是快说你的吧!”
    瘦长汉子“柳老大”解下了身上的风氅,寻了一堆大火坐下,仰首喝了几口烈酒,又撕下一只鸡腿,仔细咀嚼,方自长叹一声道:“湖北宜昌府的‘飞龙镖局’,又在深夜之中,被人拆毁,局里一十七口男女老幼,被杀得鸡犬不留,门口的金字招牌,也被放火烧了,连上次襄阳和汉阳两件事,‘飞龙镖局’已死了五十五条人命。”
    众人一阵惊喟,只听他接口又道:“干下这档事的人,手法干净利落,非但不留一条活口,也不留一点痕迹,显见是黑道上的高手,江湖中谁也猜不出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说到这里,语声忽然转轻,道:“有人猜是‘战神手’已到了江北,亲自干出来的。”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纷乱,有人叹息着道:“如此看来,岂不是快了么!”
    “柳老大”点头道:“快了,快了,但是……据一般人推测,无论怎么快,也要等这里的事分出胜负来,他们才会动手。”
    众人议论纷纷,又回到原来所坐的地方。只听人丛之中的语声,又在互相低声问着:“是不是‘战神手’?”
    “是不是快了?”
    “你猜猜,裴大先生究竟是胜?是败?”
    较远,也较高的一块山地上,孤伶伶地升着一堆烈火。
    “冷谷双木”兄弟二人,对坐在烈火旁,遥视着这满山的人影,一阵阵笑语人声,随风而来。
    冷寒竹临风把盏,忽然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我兄弟,老人竟不寂寞。”
    冷枯木亦自笑道:“人生百年,能遇到这般盛事,总该也算不虚此生了吧!”
    冷寒竹咽下一口白酒,道:“江湖之中,只怕定有许多人会暗中奇怪,不知道我兄弟两人,为什么既不回家,也无摆脱这群‘尾巴’之意。”
    他微笑一下,缓缓接道:“武林中只怕真没有人会猜到,我们兄弟两人竟是为了贪图热闹。”
    两人相视一笑,目光齐地转向五丈外盘膝垂目端坐的裴珏。
    夜色之中,只见他神态端庄,五心向天,面色之间,神气晶然,根本听不到这杂乱的语声,也未曾感觉到这袭人的寒意;反而似乎有一缕热气,自他头顶之上,袅袅升起,随风四散。
    冷枯木微喝一声,道:“江湖传言,曾说有些奇才异能之士的武功,能日进千里,我起先还不深信。但如今……唉,见了他的武功进境,又何止一日千里!”
    冷寒竹微笑道:“你且莫高兴,再过一阵,我看你再拿什么去教他?”
    冷枯木亦自含笑道:“老实说这次赌约,我倒宁愿落败,你我若是败了,本是我高兴之极的事。只是……唉!”
    他长叹一声,目光四扫,接口道:“此情此景,难以再见,是以我的希望只是能拖些时日而已。”
    兄弟两人,又自相视一笑,遥视山下人影,默默地享受着这种奇异的情趣,苍穹间升起几颗明星。也只有这几颗明星,才能窥破他兄弟的真情。
    微风吹拂,刹那间山下人影,突地一阵大乱,坐着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冷枯木神色一变,沉声道:“这是什么事?”
    只听山下惊呼之声,此起彼落,渐渐清晰。
    “冷谷双木”仔细凝听一阵,神色更是大变,原来山下的惊呼之声,喊的竟然是:“龙形八掌来了!”
    “檀总镖头来了!”
    火光一闪,两条人影,急窜而上,一个是“黑驴追风”贾斌,一个竟是那“八卦掌”柳辉。
    这两人远远立在“冷谷双木”五丈之外,微一抱拳,齐道:“裴大先生,‘飞龙镖局’檀总镖头,特来约候!”
    冷氏兄弟对望一眼,心中亦不知是高兴亦或是难受,短短一年之间,“裴大先生”的名头,竟已比“冷谷双木”还要响亮,这实在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其实江湖中的人事变迁,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喝声落处,“八卦掌”柳辉,“黑驴追风”贾斌两条人影一分,垂手肃立,神色间十分恭谨。
    “冷谷双木”端坐不动,转目望去,裴珏竟也有如未见未闻,依然端坐,他此刻神气合一,反璞归真,便是泰山崩在他面前,他神态也不会为之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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