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0章奇异赌注
    “快讯”花玉的一生,是卑贱而平凡的;但是他一生之中,却有一件值得自豪之处──他若是死后有知,也该为此骄傲,因为他一生之中,出卖的消息,虽然有些并不重要,但是,却绝无一件虚假,件件俱都真实得一如别人付给他的银子。
    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否则他又怎会选择了这样奇特的职业?(千百年来,武林中从来未有的职业。)
    但是他虽聪明,却绝未想到,他自己临死前所划出的四字,竟会被武林中的大豪“神手”战飞如此看重,而仅是由于他生前职业的习惯──泄漏秘密的习惯而已。一种习惯能在临死前还不改变,这说明了他对职业的忠诚,是以他死后,便也得到了他这种小人物应得的尊重。
    “只会一招”!
    这四字也是真实,真实得也一如他生前出售的消息,但是他却不知道裴珏怎会学到这一招足以震惊武林的绝学经过。
    他可能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在想,那个晚上,裴珏跟着“金童玉女”短短几个小时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迷蒙的春夜,迷蒙的夜风,凄清的月色,凄清的大地……
    这是裴珏在遇到“冷谷双木”,檀文琪,以及“金童玉女”那奇异的一夜的第二天晚上。
    三更。
    “冷谷双木”因为檀文琪的幽怨与相思,愤怒地来寻裴珏。
    裴珏却紧记着“金童玉女”临去前的允诺,而又悄悄走出后园外,他们的相遇,自然是不愉快的,裴珏愕然听着“冷谷双木”责骂他负心,却不能跟随他们一齐去探视檀文琪的病,因为他与“金童玉女”的邀约在前;但是他守约的德性,却更激起了“冷谷双木”的愤怒!
    “冷谷双木”是孤僻而倔傲的,不能忍受任何人对他们的违抗,盛怒之下,他们便要以武力相强。
    哪知,他们的武力,却被另一种武力阻止了。因为“金童玉女”比他们更强,于是他们被“金童玉女”禁闭在一个幽清的山窟里,就在那山窟里,“金童玉女”实行了他们对“冷月仙子”的允诺,交给裴珏一本薄薄的册子,也传授了裴珏七招武功!
    只是这种奇奥的武林绝学,对于一无根基的裴珏,毕竟是太艰深了些,是以他在“盟主大会”之前,仅仅学会了一招,而行迹飘忽的“金童玉女”,也因为一件重要的事,要离开江南了。
    他们虽然始终没有正式将裴珏收为徒弟,但情感丰富的裴珏,对这夫妇异人的情感,却甚于一般徒弟对师傅的感激与尊重。
    临走的时候,裴珏忍不住问起“冷月仙子”的行踪,但“冷月仙子”的行踪,却飘渺得有如当时的春雾一样,便连“金童玉女”,也不知道,于是裴珏又问起了她的身世与恩怨,这问题却使得直率而快乐的“玉女”,目光中也露出痛苦的神色,无法开口。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说完了这句话,这两位男女异人,便消失在那乳白色的晨雾里,只留下穴道被点的“冷谷双木”与满心疑惑的裴珏。
    “冷谷双木”的穴道,不久便会自解,裴珏心中的疑惑与思念,却不知何时才能解开,但是一种对武功的狂热,却使得他在回去的路上还一直在练习着方自学会的武功。
    于是“快讯”花玉便以自己的死亡,换取了他最后一个值得出售的消息──“只会一招”!
    但这一切都是秘密的,此刻在“浪莽山庄”中的武林群豪,除了“神手”战飞外,谁也不知道。
    此刻,纷纷的私语中,还有人在猜测他们盟主“裴大先生”的师承,更有人在桌底下暗中交换着金银,作为一项奇特的睹注,来博“冷谷双木”与“裴大先生”之间比斗的生死胜负。
    “神手”战飞冷眼旁观,不禁暗中冷笑。
    “只会一招的裴珏,只怕在‘冷谷双木’任何一人的手下,都是走不过一招的,要博裴珏胜的,不是呆子,便是白痴!”
    心念微转,目光一扫,突地捋须大笑道:“各位怎地不快些饮酒,难道暗中在为‘裴大先生’担心么?错了,错了,错了……”
    他大笑着连呼三声“错了”,接口又道:“裴大先生直到今日为止,在武林中的声名,或者不如冷谷双木的响亮,但各位且看裴大先生方才所显露的武功,哈哈──便是区区在下,也挡不住这么地三招!”
    心中暗暗好笑,得意!
    “可惜他只会一招,若是连发六七招,只怕我真的无法抵挡了!”
    胸膛一挺,大笑道:“若有谁不信裴大先生的武功,我战某要愿意和他博上一博。”
    语声方了,他身后肃立着一个黑衣大汉,便转身奔了出去,瞬息之间,便手捧一盘金光闪闪的元宝,飞步走了回来,放到战飞面前,群豪眼角偷窥,只见盘中沉沉甸甸,俱是十两一锭的黄金,看来竟似有二三十锭,心中不禁为之赫然;但他们纵然明知必败,却也不敢与“神手”战飞相博,何况直到此刻,他们还无一人猜得出“裴大先生”武功的深浅。
    “神手”战飞目光又自一扫,早已看透了这班人的心念,仰天狂笑数声,捋须笑道:“该死该死,小人无知,竟以这区区之数,来打扰各位的酒兴!”
    语声一顿,突地叱道:“该死的奴才,还不再去取一些来,作为各位英雄酒后消遣的财物。”
    身后的黑衣汉子恭应一声,又自奔出,“龙形八掌”,东方兄弟冷眼旁观,檀文琪、吴鸣世都是目光呆滞,面色木然。
    片刻之后,只见四个黑衣大汉一齐飞步奔来,手中各各捧着一盘黄金,在明如白昼的灯光下闪耀着炫目的光芒。
    “神手”战飞捋须笑道:“区区之物,不过聊博各位一笑而已!”
    语声方了,“龙形八掌”檀明突地轻咳一声,缓缓道:“清洋,过来!”
    旁边一席坐在东方剑、东方震、东方江、东方湖兄弟四人下首相陪的“快马神刀”龚清洋,立刻一步赶来。
    “龙形八掌”缓缓道:“清洋,你身上可曾带得有银子么?”
    他语声缓慢而轻微,但已足以令四座群豪,俱都为之一震。
    所有的骚动,惊叹,私议……刹那之间,立刻平息了下来。
    “神手”战飞呆了一呆,哈哈干笑着道:“檀老镖头难道也有这般雅兴么?”
    “龙形八掌”微微一笑,道:“不知战庄主是否俯允在下这局外人参与这精彩的游戏!”
    “神手”战飞强笑着道:“自然,自然……”
    他实在想不到“龙形八掌”竟来参与此事?只是他虽然感觉惊异,心中却在暗暗忖道:“纵然输了,又有何妨?”
    不禁留恋地望了桌上的五盘黄金一眼,只见“龙形八掌”自“快马神刀”龚清洋仅余的一只左手上,接过了一叠银票,目光一扫,随意抽了两张,又望了望桌上的黄金,含笑说道:“如今金银之比率,可是以五易一么?”
    “神手”战飞道:“正是,正是!”
    “龙形八掌”檀明微微一笑,龚清洋却已躬身道:
    “战庄主面前的黄金,大约是每盘两百四十两,折合白银六千两整。”
    “神手”战飞略略干笑着道:“龚镖头好厉害的眼力,好精明的算盘,纵然不作刀枪上的买卖……嘿嘿,嘿嘿,‘飞龙镖局’的大掌柜,只怕非龚兄莫属了。”
    他讥嘲地望了龚清洋的断手一眼,不住捋须大笑起来。
    “快马神刀”龚清洋面色微变,垂手退回席上,从此与“神手”战飞结下深仇,“龙形八掌”檀明却微笑着说道:“战兄高见,确是不凡,身手残废的人,总要比头脑痴呆的人好得多,清洋,你正该谢谢战庄主的夸奖。”
    “神手”战飞大笑道:“岂敢,岂敢……”还待反击两句,却偏偏一时间想不出话来。
    “龙形八掌”檀明含笑道:“这里是‘汇丰’的银票,共是六千五百两,请战庄主过目。”随意将两张银票,放到“神手”战飞面前,四下此刻早已鸦雀无声,只有厅外的微风,吹着崭新的银票,沙沙作响。
    “神手”战飞笑道:“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目光一转,心中暗忖道:“只怕不会再有别人了吧?”
    伸手将两张银票,压在一盘黄金之下,生像是对此次赌博,极有致胜的把握。又自朗声笑道:“除了檀老镖头有此雅兴外,还有哪位兄弟……”
    语声未了,东方铁突地含笑道:“小弟也正觉手痒得很。”
    “神手”战飞又自一愣,干笑道:“东方大侠……哈哈,好极了,好极了!”
    东方铁笑道:“但小弟身边未带金银,只是以区区之物,聊以助兴罢了。”
    一面说话,一面自腰间的丝绦上,取下一方形式古拙、颜色苍翠的古玉,“神手”战飞自是识货,心头一凛,口中却笑道:“此乃无价之宝,小弟怎敢妄作评价。”双手一拍,转身低低嘱咐了几句,哪知他身后的黑衣大汉方待举步,方才谦虚地坐到另一桌上去的东方四兄弟,已一齐走了过来。
    他兄弟五人,生长侠义之家,既与“龙形八掌”同来,便觉得自己兄弟五人,俱该站在“龙形八掌”一边,此刻见到檀明的举动,谁都不知道此举的深意,但却不约而同地为之臂助,俱都取了一物,来与战飞相博,他兄弟出身世家,虽是小小几件玩物,价值却已超过桌上所有的金银数倍。
    “神手”战飞面上虽仍带着笑容,但笑声已更勉强,心头也渐渐着急,这本是玩笑之举,此刻竟变得渐渐严重起来。
    他强笑着瞥了桌上的五件珍宝一眼,亦自走人内室,托出一盘金珠,满厅群豪,静寂如死,眼看着他的脚步缓缓走人,又缓缓走出……
    突地一阵大笑,划破静寂,“金鸡”向一啼竟也咯咯大笑起来,击案大笑着道:“有趣有趣,有趣已极!”
    “神手”战飞面色一变。道:“向兄难道也有此雅兴么?”
    “金鸡”向一啼大笑着道:“如此热闹的赌博,我向某人若不凑上一脚,岂非要终生遗憾!”
    微一挥手,那边便走来九条身穿七彩锦衣的彪形大汉,肃立在“金鸡”向一啼身前。
    这九人一个个身躯彪壮,面容沉毅,目中光芒炯炯,行动间更是十分剽悍矫健,虽然称不上是武林高手,但显然身手俱都不弱,九人一齐向“金鸡”向一啼恭身一礼,神情俱都极为恭谨,但对别人神态间却又显得十分傲慢。
    “金鸡”向一啼哈哈一笑,道:“向某人一生古怪孤僻,今日也要与战庄主赌一个奇异的赌注。”
    语声微顿,笑声亦顿,突地转身面向这九条锦衣大汉,沉声道:“你九人身体性命从何而来?”
    九条锦衣大汉齐声喝道:“身属金鸡,命属金鸡,金鸡有令,百死无憾!”
    他九人一齐张口,一齐闭口,喊声嘹亮,当真是声震屋瓦,面前一桌的杯盘碗盏,似乎都已被震得叮当作响。
    “金鸡”向一啼哈哈一笑,转过身来朗声笑道:“今日我向一啼要与战庄主你一赌的,便是这九人的身体性命。”
    “神手”战飞心头一震,群豪更是悚然动容。
    只听向一啼悠然接口道:“战庄主仁义待人,一代之雄,手下想必多得是能为战庄主卖命的兄弟,只要随意选出九人来,也就是了!”
    满堂人声,又复寂然;数百道眼神,俱都紧张而期待地望在“神手”战飞面上,不知他将如何应答这奇异的挑战。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依次往这九条锦衣大汉面上望去,只见这九人面容仍是那般沉毅,目光仍是那般坚定,竟无一人有丝毫惊慌恐惧之色,“龙形八掌”檀明浓眉微皱,突地长身而起,缓缓走到这九人身前,沉声道:“人命关天,终非儿戏,你九人可是当真心甘情愿?”
    九条锦衣大汉,十八道目光望也不望他一眼,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又像是以沉默来讥嘲檀明的多事!
    “金鸡”向一啼面色一沈,厉叱道:“檀总镖头的话,你们难道没有听到么?”铁拐一点,身形如飞掠起,只听一阵清脆的“劈啪”之声,接连响起,但单掌动处,竟在这一排九人面上,各各打了正反二记耳光!
    群豪轻呼一声,哪知这九人各各挨了两记耳光,不但仍自行所无事,神色不变,而且立刻齐地躬身应道:“听到了!”
    “金鸡”向一啼厉叱道:“听到了怎不回答檀老镖头的话?”
    九条大汉一齐侧过身来,向檀明躬身一礼,齐声道:“君赐臣死,臣不敢不死,父令子亡,子不敢不亡,向大哥于我等恩情有如君父,是以我九人实是心甘情愿,万死不辞!”
    这九人滔滔说来,仍是一齐张口,一齐闭口,显见是早已训练有素,“龙形八掌”微微一笑,抱拳向“金鸡”向一啼道:“向帮主请恕在下多事!”
    微一捻须,缓步走回,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想不到此人看来偏激古怪,却能得这般人的死忠!”
    “金鸡”向一啼神情之间,更是得意,目光凝注着沉吟未绝的“神手”战飞,朗笑又道:“战庄主是否在嫌我‘鸡尾九兄弟’太过愚鲁呆笨,是以觉得这九条贱命,不值得与战庄主手下的济济长才相提并论?”
    “神手”战飞强笑一声,道:“向帮主言重了,但……”
    “金鸡”向一啼不等战飞说完,已又接口笑道:“如是这般,那么在下只有令我这‘鸡尾九兄弟’在战庄主面前献一献丑了!”霍然转过身去,挥手大喝道:“去!”
    九条锦衣大汉躬身一诺,刹那间但见锦衣闪动,满院飞跃,身形有如穿花之蝴蝶,群豪方自以为这九人是在卖弄身法之矫健,却听一声轻叱,九人已一齐回到厅前,只是为首一人,掌中多了一根酒盏粗细,一丈长短的铁棍。
    人影又自一分,九条大汉,已自各各分持了这铁棍的两端,四人在左,四人在右,当中一人再次轻叱,左面四人身形左侧,右面四人身形右倾,当中的铁棍,却渐细渐长,宛如面条一般,被这八人的惊人神功,拉了开来。
    立在中央之人,突地大喝一声:“开!”立掌一切。将那已变得竹筷般粗细的铁棍,一掌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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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以赌争锋
    一阵热烈的喝彩之声,立时有如轰雷般响起,九条锦衣大汉微一躬身,鱼贯走回向一啼身前,面色仍是那般坚毅而镇定。
    “神手”战飞心头微凛,这九人的武功,虽是外门左道,无法与内家高手相提并论,但环顾自己手下,能有这般武功之人,却是寥寥可数。
    他虽然自大,却仍未大得失去理智,当然不愿将自己九个得力的部下,葬送在一次毫无得胜希望的赌注上。
    但是他虽然理智,却又太过顾忌自己的地位与尊严,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无法忍受“金鸡”向一啼这半带狂傲,半带讥嘲的挑战,矛盾之间,突听“龙形八掌”檀明微微一笑轻轻道:“战庄主如已稳操胜算,这赌注纵不合理,接受了它又有何妨?”
    他语声虽轻,却已足够让许多人都能听到,“神手”战飞哈哈一笑,道:“正是,正是……”双掌一拍,回首道:“于平,你且替我出去看看,有哪几位兄弟愿意前来?”
    始终站在他身后的黑衣大汉于平暴应一声,面上却也微微变了颜色,一言不发地转身奔了出去。
    “金鸡”向一啼仰天笑道:“向某人平生嗜赌,但直到今日,才算遇着了对手!”
    “神手”战飞一连痛饮了三杯烈酒,目光又渐渐恢复镇定,此刻大厅上酒筵虽仍摆得整整齐齐;但看满厅群豪,却再无一人能安稳地坐在座上,此刻他们心中虽还不知今日到底谁胜谁负?但却已不禁暗中为“神手”战飞紧张了起来,有的在心中暗暗思忖:“裴大先生,武功定必非同小可,否则这战神手一向聪明,怎会在他身上下了这么大的赌注?”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自己也参与了这奇异的豪赌之中,只觉心房跳动加剧,血液冲向面颊,目光不由自主地齐都望着厅门,不知道再过一段时候,“裴大先生”是否能再入此厅。
    这其中只有“神手”战飞的目光绝未向厅门望上一眼,因为他深知期待裴珏生人此门,还不如期望一条鲸鱼骑在马身上奔进来,因为后者虽然荒谬,还远比前者较有希望。
    就在这紧扣心弦的沉默之中,夜色似乎来得奇快,厅中已燃起灯火。
    突然厅门外奔人一个人来。
    但却见是那“七巧追魂”那飞虹,他一脚跨人大厅,便朗声笑道:“好险好险,兄弟我险些错过了一场好戏!”
    “金鸡”向一啼长身而起,大笑道:“正是正是,今日战庄主豪兴逸飞,那兄你若不与他赌上一赌,以后你再也休想遇着这般的豪赌。”
    那飞虹笑道:“兄弟虽非嗜赌之人,但听到了这个消息,脚下便像生了翅膀似的,身不由主地奔了过来……”
    抬头一望,只见“神手”战飞满面俱是强笑,他笑声便不觉更是得意,心中暗道:“战飞呀战飞,你聪明了一世,却糊涂了一时,在这般人面上,你怎可玩起‘帅’来,今日我若不要你倾家荡产,从此也算不得七巧追魂了。”面上却是满面笑容,朗声道:“方才令管家在外面征募敢死的英雄,兄弟我才知道向兄想出了这般奇妙的赌注,但小弟却无这般手笔,只能以新近到的五百鞘银子与战兄赌上一赌,战兄如嫌少了,小弟苏州还有一片庄院,虽无‘浪莽山庄’这般豪阔,但也小具规模,就一齐凑上好了!”
    他说得随随便便,就仿佛顽童赌豆一般的轻易。但他语声未了,群豪已忍不住惊呼出声,便连“龙形八掌”檀明也不禁动容。
    要知五百鞘银子已有五万两之多,再加上他早已传名江湖的“七巧山庄”,其价值实是骇人听闻。
    那飞虹目光一扫,又自笑道:“兄弟我平生不赌,今日赌起来,便定要好好赌上一赌,纵然输得倾家荡产,兄弟也是心甘情愿,最多再为花上十年工夫……哈哈,战兄……战兄,你怎地不说话了?”
    “神手”战飞怔了一怔,仿佛自梦中惊醒,回望一眼,哈哈强笑道:“兄弟今日的赌局,虽乃游戏,但大家却赌得正正当当。”
    “七巧追魂”面色一沉,道:“难道兄弟我赌得不正当么?”
    “神手”战飞面上虽仍满面强笑,但目光却满是恨毒之意,若是目光也能伤人,那飞虹早已死了数十次了。
    要知方才的赌注于战飞纵有伤损,犹还罢了,但那飞虹此刻的赌注,却足以令任何人倾家荡产,“神手”战飞虽然是绿林大豪,但平日手笔甚大,并无多少积蓄,库中最多也不过只剩了五万两银子,这那飞虹竟像是算准了他的身家,才提出这赌注来,自然是要眼见战飞破产而引以为快,他甚至连战飞的居处都要赢来,恨不得立刻要他露宿街头。
    “神手”战飞自然不会不了解他的用心,不禁暗中恨恨骂道:“那飞虹呀那飞虹,我与你有何冤仇,你要如此对待于我,有朝一日,你若是犯在我的手里,哼哼……”
    口中大笑三声,道:“兄弟并无此意,更非信不过那兄,但赌场如战场,一上赌台,便是亲兄弟,也得明算账了;而且……赌台之上,讲究的是真刀真枪,纸上谈兵,总是……总是……算不得数的……”
    他突地想起一个可以推托的理由,强笑声中,便有了些真实的笑意,仰天大笑不绝。
    那飞虹冷冷望着他,直到他笑声顿住,方自朗声大笑起来。
    “神手”战飞浓眉微皱,道:
    “那兄虽然豪阔,总不至将五万两银子,一齐带在身边的吧!”
    “七巧追魂”那飞虹笑道:“兄弟恰巧将五万两银子俱都带来了,虽然未在身边,但一个时辰之中,便可取到,而且方才兄弟听到了这个消息,已先令手下的弟兄去取了;因为兄弟得知战兄富甲江南,这区区五万两银子的赌注,一定不会回绝的。”
    他语声微顿,接着道:“至于那座庄院么,兄弟我此刻便可立下字据;除了在场的这许多武林同道俱可作为见证外,兄弟还想请檀老镖头、向帮主,作个中人,若谁输了,半月之内,便将庄院拱手让出……哈哈,战兄说得是,赌场之中,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哈哈……”
    “金鸡”向一啼道:“小弟虽非多事之人,但今日这个中人,却是定要做的。”
    “龙形八掌”檀明微微笑道:“既承那大侠抬爱,老夫敢不从命。”
    “神手”战飞木立当地,忽地拔出折扇,拼命扇了几下,忽又收回折扇,痛饮了几杯烈酒。他纵是枭雄,纵然豪迈,但多年来辛苦挣来的家当,已将全部葬送在这绝无胜望之赌注上,却仍令他忍不住失了常态。
    群豪屏息静气地望着他,甚至连窃窃私语之声,俱已全部消寂。
    突听战飞大笑数声,道:“好奸,那兄既然有此豪兴,战飞自当奉陪。”
    手掌一挥,大喝道:“拿笔砚来。”
    一个颇有文名的镖头,被推出来写这张字据,但他拿起笔时,手掌却不禁簌簌发抖。
    “神手”战飞木然旁观,烈酒虽使他勉强控制了自己的面容,却无法能使他控制住额上的汗珠,等到提笔具名时,满头大汗,不禁涔涔而落,群豪不禁暗中奇怪,不约而同地忖道:“战神手一向镇静,怎地此刻竟大失常态?”
    但他们若能知道“神手”战飞此刻的感觉,只怕再无人会生出这般观念来,“龙形八掌”冷眼旁观,也不禁暗暗称奇。
    字据立过,分成两份,并与那两张银票,一齐压在金盘之下,四壁的灯火,映着桌上这一份空前的赌注,使得它们似乎也有了空前的光彩,“神手”战飞忽地坐下,忽地站起,实已有些坐立不安。
    群豪的目光,更是瞬也不瞬地望着厅门,方自奔出的管家于平,此刻匆匆奔人,群豪虽然明明看清是他,心头仍不禁俱都为之一跳,此刻门前只要有人影闪动,众人便不禁一齐紧张起来。
    只见于平大步奔人之后,便扬声道:“外面的兄弟,俱想为庄主卖命,但小弟一看人太多了,只能随意选出了九位……”
    “七巧追魂”冷笑一声道:“战兄实是深得人心……深得人心!嘿嘿!”
    他方才眼见到当时的情况,实在并不踊跃,甚至还带着些勉强。
    “神手”战飞面颊微红,大喊道:“唤将进来!”
    九条黑衣大汉应声而人,恰巧面对着那九条锦衣大汉,十八人面面相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金鸡”向一啼目光一扫,便知道这“神手”战飞不愧一方大豪,并未以老弱残兵混充人数,这九条黑衣大汉亦是精神饱满,行止矫健,只见神态之间,却远不如自己手下的从容镇定。
    “神手”战飞连连顿首道:“好,好……”忽地回过头去,在于平耳边低低吩咐了几句。“金鸡”向一啼目光一转,冷笑道:“那兄,你可知道,今日你我若是输了也便罢;若是赢了么……?嘿嘿,只怕出去时便远不及进来时容易了。”
    “神手”战飞面色一变,亦自冷笑道:“向兄当真将兄弟想得如此轻贱么?”
    “金鸡”向一啼悠悠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古有明训!”
    “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大喝道:“于平,方才我与你说了些什么?”
    于平垂首道:“庄主令小的安抚这九位兄弟的家属。”
    “七巧追魂”哈哈笑道:“此刻胜负未分,战兄怎地就长起了他人的志气,灭掉了自己的威风?”仰起头来,不住大笑。
    心思重重,满心忧愤的“七巧童子”吴鸣世,也早已被这阵豪赌惊动;此刻见到这般的情势,知道这“神手”战飞已被众人围攻,当真已是四面楚歌,心中不禁又为之暗暗叹息!
    他虽然不耻战飞之为人,此刻却也颇为感慨,望了望桌上的赌注,又望了望那十八条活生生的大汉,突地叹道:“今日之赌,无论谁胜谁负,但战飞庄主一生之中,能有此豪赌,亦可足以自傲的了。”
    “神手”战飞微微一笑,心中大是感激,沉声道:“吴少侠……”
    话声才出,突听自己身侧,响起了声极其轻蔑尖锐的冷笑。
    这轻蔑的冷笑声,在这静寂的厅堂中,自显得出奇的响亮,群豪目光,一齐自厅门转了过来──
    只见这次冷笑之声,竟是那“龙形八掌”檀明身侧的“龙女”檀文琪发出来的,满厅的目光,此刻便一齐地汇集到她那秀美绝伦,但却丝毫没有一丝血色的娇靥之上,使得她一双秋波,更显得出奇的明亮。
    但这双明亮的秋波,却是呆滞而冷削的,仿佛是两颗天际的明星,却不像人类的眼睛。
    她目光呆呆地凝注着自己的纤纤玉手,对数百道笔直的眼神,竟是不闻不见,只是冷冷说道:“假如这也算做豪赌,世上的豪赌也不免太多了些吧!”
    她神情之间,仿佛是自言自语,生像是不知道自己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会如何震动人心。
    “神手”战飞面色大变。
    “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一亮,对望一眼。
    她语声一落,这些人竟一齐开口道:“……”说了一字,才发觉竟有数人在一齐抢着说话,谁也没有听清别人那一字是说的什么?
    终于还是让“龙形八掌”沉声道:“琪儿,休得胡言乱语!”
    他对檀文琪始终极为痛爱,此刻当着满厅群豪,责骂了她这一句,自己又觉说得太重了些。
    哪知檀文琪面色木然,玉容如冰,竟似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
    “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闪烁,忍不住道:
    “如此说来,难道檀姑娘还有什么更贵重的赌注么?”
    檀文琪冷冷道:“正是!”
    她缓缓站起身来,“龙形八掌”檀明再次低叱一声!
    “坐下!”
    但檀文琪此刻却仿佛只剩下一具美绝人寰的躯壳,灵魂与神智,仿佛却已飘渺地离去了。
    她冰冷的秋波,直到此刻才开始转动,闪电般四望一眼,缓缓走到“神手”战飞面前。
    “神手”战飞此刻竟不觉被她这样奇异的神情震慑,讷讷道:“檀姑娘有何……”
    檀文琪冷冷道:“我要与你赌的东西,比这些都贵重得多,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有此勇气?敢不敢接受?”
    那飞虹、向一啼,再次对望一眼,目中连连闪动着兴奋的光芒,满厅群豪更是一齐飞身而起,就连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的东方五兄弟,也站起身来,数百道眼神,一齐盯住这奇异的少女。
    “神手”战飞半带询问,半带求助地瞧了檀明一眼;但檀明此刻也不能强迫他爱女离去,何况他也想战飞倾家荡产,只要对战飞不利的事,多些也无妨,何况他亦知战飞绝无得胜之望,是以此刻竟也不闻不问起来。
    檀文琪秋波冰冷地望着战飞,竟生像是一只夜行的猫,轻蔑而讥嘲地望着面前的老鼠。
    “神手”战飞叹了一声,道:“姑娘不妨先说出来!”
    檀文琪冷冷道:“你若接受,我再说出!”
    战飞讷讷道:“姑娘如不说出,战某怎能妄言答应与否?”
    檀文琪冷笑一声,道:“难道你竟无勇气来接受一个女子的赌注?”
    战飞伸手一林额上汗珠,这叱吒一时的武林枭雄,此刻不知怎地,竟会在心底升起了一阵寒意,因为面前这绝色少女冷如玄冰的神态,的确已深深地惊慑了他,沉吟半晌,讷讷道:“在下若无此物?……”
    檀文琪简短而生冷地截口道:“你有!”
    群豪只觉心房之跳动,几欲离腔而出!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突地挺起胸来,暗思自己,怎会在自己对头之女面前如此畏缩。
    一念至此,朗声道:“既然如此,无论姑娘要赌什么,在下无不接受。”
    他心中暗道:“反正今日之赌,已足以令我倾家!再加一些,又有何妨?”
    是以这句话说将出来,便又恢复了几分往昔的雄风。
    檀文琪冷冷一笑,道:“我要与你赌的是……”
    她语声轻轻顿住,冰冷的秋波,再次闪电般四下一扫……
    群豪几乎连呼吸也一齐停住,只听她一字一字地接口说道:“你的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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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冷木温情
    群豪久已摒住呼吸,此刻都不禁齐声惊呼!
    檀文琪苍白而绝美的面容,仍是木然不变,冷冷接口道:
    “我们的赌注,以明日正午为期,那时裴珏与‘冷谷双木’无论谁胜谁负,都必定已可分出结果,是么?”
    “神手”战飞方自恢复的豪气,此刻又为之所慑。
    但群豪目光已自檀文琪转向他,使他不得不讷讷应道:“想必如此!”
    群豪目光,一齐回向檀文琪,只听她冷冷道:“那时裴珏若已回转,我立刻便摘下我的眼睛,双手奉送到你面前;否则的话,我不说你也知道。”
    她说得仍是冰冰冷冷,无动于衷,生像是根本没有将自己的一双眼睛看做是自己的。
    满厅群豪,虽然俱都是刀口下讨生活的角色,都也未曾见过如此冷削的女子,不禁为之倒抽了一口冷气,有的忍不住偷偷去望“龙形八掌”一眼,只当他听到自己爱女下这般的赌注,也定要心惊胆颤。
    哪知檀明一手捻须,却仍是神色不动,他们自然猜不出这领袖群伦的武林大豪之心意。
    檀明自然深知裴珏绝非“冷谷双木”的敌手,那么他又何尝不希望挖下他对头的一双眼睛?是以他对自己爱女的举动,反而没有惊震责怪,反而暗暗有着些赞许之意,为她能利用时机,头脑之灵活,竟不逊于己。
    其实,这叱吒风云的武林大豪,又何尝猜出了他爱女的心意?
    只有“七巧童子”吴鸣世在暗中叹息一声,忖道:“看来我那裴兄方才离去时,已深深伤了这少女的心,他若万一胜了,她真的情愿挖下自己的眼睛来,因为她再也不愿见到他了。”
    只见“神手”战飞失魂落魄地怔了半晌,突地咯咯干笑道:“其实姑娘又何苦与在下来赌眼睛?在下的这双眼睛,算不了什么;但裴大先生若是胜了,姑娘的这一双剪水秋波,血淋淋地挖将出来,却当真叫在下看了不忍!嘿嘿──各位,你说是么?”
    他妄想以这番轻松的言语来掩饰自己的紧张,更期望能以这番言语来打动檀文琪的心,同时,他自己也希望能以此来博取别人同情的笑声。
    但群豪此刻人人心弦紧扣,哪有心情笑得出来,檀文琪冷冷道:“是么……”突地面容大变,放声道:“裴珏若是胜了,我不但挖出眼睛,还要割下舌头,因为我再也不愿见到他,再也不愿与他说话……”
    群豪一愣,俱都大奇,不知她为何突地变了神态,变了语气,“七巧童子”吴鸣世却又不禁叹息。
    因为他知道这娇纵而任性的少女,终于不禁露出了自己的真情。
    此刻厅内群豪,固是人人注意着檀文琪;院外的人,也俱都蜂拥至到厅门,数百道目光,全都被她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院中已悄悄走人了一条人影,就像是一条淡灰色的幽灵!
    他为了檀文琪的语声而顿住脚步,又为了檀文琪的言语而黯然轻叹,天上的星光,厅内的灯光,映着他的面容。
    他的面容竟也有如幽灵的惨白。
    他踟蹰在门外,许久许久……。
    终于,他挺一挺胸膛,分开蜂拥在门口的人群,缓步走人大厅。
    厅内群豪,还在呆呆地望着檀文琪,不知是谁,突地惊呼一声!
    “裴……裴……”
    这一个字在此时当真比张天师的佛法还有魔力,每一个人的目光──包括檀文琪的在内,都着了魔似的向厅门望去。
    厅门前的人群,此刻却像着了魔似地远远避了开去,留下一条极宽极宽的道路,就像是这进来的人有着盘古那样顶天立地的躯体似的。
    道路中,一个人缓步而人!
    他脚步虽然轻微,但此刻此时,这轻微的脚步声,却像是巨斧敲山似的,一声声直震到人们心底。
    一阵难以形容的静寂之后,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终于响起。
    然后,数百道声音一齐欢呼着:“裴大先生!”
    过度的震惊,却使得“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忘了失望,使得“神手”战飞忘了欢呼,使得“七巧童子”吴鸣世忘了高兴,也使得檀文琪忘了自己的赌注……
    裴珏的面容是苍白的,失望的,就正如檀文琪方才的面容一样。
    但是目光,却远不如檀文琪的明亮,因为檀文琪那时的情感是愤怒与恨,而此刻他的情感却只有失望,失望……
    “神手”战飞呆望着他,却不知自己是该高兴,抑或是该失望,方才的赌注纵然惊人,但直到最后,他却仍未有丝毫希望裴珏得胜的心念,就正如东方五兄弟绝不希望他失败而死一样。
    终于……
    战飞爆出一声欢呼。
    那飞虹、向一啼相对一叹。
    “龙形八掌”长身而起!
    吴鸣世飞身掠到裴珏身旁。
    檀文琪颤抖着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两只青葱的玉指,点向她自己的一双剪水秋波……
    “龙形八掌”眉指挑处,大喝一声“琪儿!”
    手掌一拂,点中了他爱女腰间的穴道。
    檀文琪“嘤咛”一声,缓缓倒了下去,倒在他爹爹怀里。
    裴珏就正如一颗明星的降落,吸引了全部的目光,直到这一声大喝,一声嘤咛,群豪方自转过头来。
    “神手”战飞目光一扫,冷冷道:“方才的赌注,可不是兄弟提出来的,檀老镖头休要忘了!”
    “龙形八掌”面容骤变,冷冷道:“你说什么?”
    “神手”战飞仰天一笑,道:“难道仁义为先的檀大英雄,也不怕江湖中的耻笑?”
    他大笑着转首道:“裴兄,有些人当真是有眼无珠,竟不信兄台会胜得‘冷谷双木’……”
    裴珏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他面上毫无任何情感的表露,只是突地冷冷截口道:“谁说我胜了?”
    “神手”战飞心头一震,脱口道:“裴兄难道败了么?”
    他此刻心中的情感,当真是谁也描写不出,听到裴珏胜了,他心中自是失望,但失望中又不禁有些高兴,听到裴珏败了,他心中也不禁失望,但失望中却也有些高兴,是喜是悲,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满厅群豪的心情,此刻亦是忽忧忽喜,只有“龙形八掌”檀明听到裴珏未胜,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再次对望一眼,面上亦有喜色,哪知裴珏冷冷又道:“谁说我败了?”
    又是一阵哄乱!
    哄乱,哄乱……这方才寂静如死的大厅,此刻竟哄动得有如千军万马正在厮杀着的战场。
    “神手”战飞双臂一扬,大喝道:“各位静一静好不好!”
    这一声大喝虽然有些效用,但却不甚显著,“神手”战飞等了许久,终于只得长叹一声,道:“裴兄,你到底是胜了,抑是败了?”
    裴珏木然道:“胜了,胜了!”
    檀明、向一啼、那飞虹,心头一沉……
    裴珏木然接口又道:“败了,败了!”
    “神手”战飞眉头一扬,心中暗骂。
    “此人难道得病了么?”
    裴珏接口道:“胜了,败了……”面上忽地泛起一丝难测的微笑。
    原来裴珏方才头也不回地奔出“浪莽山庄”之外,他也不管“冷谷双木”是否来了,只管缓步垂首而行,生像是郊游踏青,寻觅佳句的年轻士子似的,偏激古怪的“冷谷双木”,此刻竟容忍地跟随在他身后,丝毫没有催促之意。
    绕过庄门前杂乱的车马,他又回到了那冷僻的树林,晨雾早已褪尽,木叶却更苍翠。
    “五月的天气,的确是迷人的!”
    他望着枝头婉啭的鸣禽,暗中喃喃自语,心境显得空前的平静,既没有濒临生死时的惊慌,亦不是从容就义时那种慷慨的镇定,只是平静,出奇的平静。此刻若有一位得道的高僧看到他晶莹的面容,一定会很喜欢地劝他皈依佛门,因为他虽然没有参透武功的法门,却已参透人生的真谛,如果真的让他此刻死去,他定会变成一个潇洒而常带微笑的幽灵。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眼神中明显地露出了心中的惊奇,只见裴珏缓缓转过身来,缓缓道:“在这里动手,两位可算得满意么?”
    冷枯木干咳一声,向冷寒竹微一示意,道:“此处大佳!”
    裴珏含笑道:“那么两位此刻已可动手了!”
    冷寒竹亦白干咳一声,转首道:“好好……”目先望着冷枯木,虽未开口,但目中神色,显然是让冷枯木前去动手,哪知冷枯木却已沉声道:“老二,你先去领教。”
    冷寒竹呆了一呆,讷讷道:“我去么?”
    冷枯木道:“自然是你去。”
    这兄弟两人此刻竟是谁也不愿去执行这在他们眼中看来,本是天经地义的复仇工作,虽然他们也知道此举是那么轻易。
    冷寒竹无可奈何地暗叹一声,道:“好,好,我去,我去!”
    缓步走到裴珏面前,裴珏微微一笑,道:“请!”
    冷寒竹目光抬处,只见这少年面上的微笑竟是那么潇洒而自然,就像是一个武功绝好的武林高手,在面对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对手;若非他早已知道这少年的武功,此刻他必定会十二万分小心地凝神待敌。
    但是他此刻,却丝毫没有与人动手的心情,讷讷道:“你怎地不先出手?”
    裴珏含笑道:“在下并无与两位动手之意,而是两位向在下挑战的,自然先应让阁下出手才是。”
    冷寒竹微微颔首,似乎极为同意对方的见解,缓缓道:“那么我就先出手了。”
    干咳一声,向前跨出一步,举手一掌,向裴珏拍去。
    这一掌拍出既无丝毫真力,亦无时间部位,简直像是个无精打采的母亲,要动手去打她并不想打的子女。
    裴珏愕了一愕,轻轻举手格去,冷寒竹立刻收回手掌,放下手掌,又抬起手掌,无精打采地又是一拳击去。
    裴珏后退一步,竟然连招架都不招架了。
    冷寒竹大声道:“你怎地不还手?”
    裴珏道:“我这不是还手?”
    随着话声,他也击出一拳,冷寒竹手掌一反,只要轻轻一搭,便可搭住裴珏的脉门。
    但是他却仅仅大喝一声,一言不发地回头就走,走到冷枯木面前,木立了半晌,大声道:“你若要报那无端受辱之仇,你自己去动手好了!我……我疲倦得很……气力不济了。”
    冷枯木冷削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颔首道:“好,好,我去,我去!”
    大哥走到裴珏面前,缓缓卷着自己的衣袖,也丝毫没有出手之意,裴珏眼睁睁地望着这兄弟两人,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温暖,他再也想不到竟会在这两个冷酷的怪人身上,发现人类的温情!
    冷枯木卷了半天袖子,似乎卷袖子这件工作,远比做什么事都困难些,冷寒竹目光中已闪过一丝笑意,口中冷冷道:“不卷袖子,也一样可以动手的。”
    冷枯木回头瞪了他一眼,终于举起手掌,一掌拍去,裴珏呆呆地望着这只手掌拍来……
    哪知掌到中途,冷枯木突地缩回掌去,喃喃道:“不行,不行,我兄弟宁愿将‘浪莽山庄’中的人全都杀死,也不愿碰你这种不会武的人一下。老二你说是嘛?”
    冷寒竹赶上前来,颔首道:“不错,不错!”
    冷枯木愕了半晌,突又大声道:“但‘冷谷双木’一世称雄,也不能无端被人欺侮,师傅找不到找徒弟,正是天经地义之事,老二,你说是吗?”
    冷寒竹不住颔首道:“不错,不错……那么怎么办呢?”
    冷枯木又自呆呆地愕了出神,转向裴珏大声道:“你虽然不会武功,但别的事你总会的吧?”
    裴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冷枯木道:“那么你随意说出一件可以比试的东西来,无论是琴棋书画,文武两道,什么都可以。”
    这兄弟两人此刻实已没有伤害裴珏之心,是以便提出这种方法来。其实这兄弟两人生性冷僻,除了武功之外,别的事也会得不多。
    但裴珏俯首沉思了半晌,却发觉自己除了不会武功之外,别的技能亦是一窍不通,他幼遭孤伶,托庇在“飞龙镖局”之中,终日与武夫为伍,自然不会学到琴、棋、书、画,这些大雅之事,至今只不过念过三两本启蒙的书籍而已,终日除了做些粗笨的工作,便是坐在石阶上,望着碧空凝思。
    到后来离开“飞龙镖局”后,更是颠簸困苦,流离失所,哪里有时间去学习任何知识,哪里有人教他?
    他呆呆地凝思了许久,突地想得悲从中来,不能自已。他痛恨自己的无知,直恨得心头阵阵发痛。
    无知,无知……这的确是件可怕的事!也难怪这少年痛恨自己,但是他却不知道,他虽然没有别人都有的东西与知识,但是他却有一颗伟大而善良的心──这是大多数人都非常欠缺的,这也可补偿他所有的缺点;当人们面对一颗伟大而温暖的心之时,便很少再会去留心别的。
    他悲哀而痛恨地叹息一声,缓缓道:“不瞒两位,在下一生之中,实在……实在……”突觉泪珠已要夺眶而出,渐渐语不成声。
    冷枯木呆了一呆,讷讷道:“你难道什么都不会么?”
    裴珏勉强抑制着眼泪──世上所有的恐惧和痛苦,都不会使这少年如此伤心!此刻他伤心的只是自己的无知,那是远比“寂寞”还要可怕的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可怕的事实。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目光再转向裴珏时,除了先前原有的惊奇与钦佩外,又多了一份温暖的怜悯。
    微风轻拂,他兄弟两人突地盘膝坐了下来,望着林中活动的黑影,默默地出起神来。
    他兄弟两人生平极为不幸,是以他们才怨天尤人,才会养成这股孤僻而冷酷的个性。
    但他们此刻倒突然发现,这少年的生性遭遇,竟像是比他们还要值得悲哀;但是他却默默地承受了,善良的承受了──他自己为自己伤心,而丝毫没有对别人抱怨,而实际上,他却是有理由抱怨的。
    裴珏亦自仰望着苍穹,这刺骨的悲哀,已大大扰乱了他先前平静的心情,生死,成败,在他眼中看来虽是那么淡薄,但是对自己生命的无知……唉!他要多么痛苦才能接受这一事实啊?
    一片还未成熟的树叶,随风飘落到地上,他望着这片树叶,突地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如这片树叶一样。
    “只要让我享受一天知识,让我能从知识的境域内去重新观察人类的可爱,宇宙的伟大,那么我便可含笑瞑目了。”
    他从心底痛苦地嘶喊着,这求知的欲望,竟是那么强烈,竟远较世上任何事都强烈得多,它扰乱了他的心境,也刺激起他生命的勇气──平静的心境,到底不是少年人应有的心境,少年人应有的是飞扬的生命,与生活的勇气!
    暮色渐渐降临……
    这老少三人,在这静寂的林木中仔细咀嚼生命的滋味,竟忘了时光已在悄悄流去。
    一声归鸦唱晚,冷寒竹心头突然灵光一闪,冷削的面容,也突地露出了满面的喜色。
    他,毕竟想起了一件值得兴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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