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引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如意青钱
    蓝雁道人“哼”声一顿,便自冷然数道:“一──二──”
    目光转注到自己剑尖上,再也不看别人一眼。哪知他“二”字尚未数完,于谨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抖,剑尖上挑,刷地,又电也似的斜划下来,带起一溜青蓝的剑光,斜斜划向他持剑的手腕,剑势如虹,奇快无比。
    就在这同一刹那里,费慎腰身一弓,一起,笔直地扑向管宁,他身后的五条彩衣大汉,同时拔剑,同时纵身,同时出剑。五道青蓝的剑光,如天际流星分别剁向另三个蓝衫道人。
    这七个来自罗浮的剑手,不但身手快得惊人,而且时间配合得更是佳妙,显见得“罗浮彩衣”能够名扬天下,并非幸致。
    哪知他们身手虽快,这武当掌门座下的四大护法,身手却还比他们更快一步。
    就在于谨剑尖尚未落到一半,费慎身形方自纵起,另五道青蓝的剑尖正自交剪而来的时候,蓝雁道人口中突地清啸一声,错步,甩肩,拧腰,扬剑──
    另外三个蓝衫道人亦自齐地错步,甩肩,拧腰,扬剑──
    四道剑光,同时划起,有如一道光墙,突地涌起。
    管宁眨眼之间,只觉漫天剑光暴长,剑气森寒,接着便是一串“呛啷”击剑之声,倏然而鸣,却又立刻戛然而止。
    而武当道人的四柄长剑,已在这眨眼之间,将“罗浮彩衣”的七口利剑封了回去。
    管宁为之连退两步,定睛望去,只见武当道人的四条人影,背向自己,一排挡在自己身前,肩不动,腰不屈,只是细碎地移动着脚步,右腕不停地上下挥动,而一道道森冷的剑光,便随着他们手腕的纵横起落交相冲击,有如一片光网。
    望着这纵横开阖的森森剑气,管宁只觉目眩神迷,目光再也舍不得往别处望一下。
    这一日之间,他虽已知自己的武功,渺不足道,亦知道江湖之中尽多高手,但他此刻却是第一次见到剑法的奥妙。
    须知他本是天性极为好武之人,否则以他的身世环境,也不会跑去学剑,此刻陡然见着如此奥妙的剑法,心中的惊喜,便生像是稚龄幼童,骤然得到渴望已久的心爱食物一样。
    武当四雁并肩而立,剑势配合的佳妙,实已到了滴水难入之境。
    于谨、费慎只觉挡在自己身前的四道剑光,有如一道无隙可入的光墙,无论自己剑式指向何处,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剑光交击,剑势如虹,龙吟之声,不断于耳,刹那之间,已自拆了十招。
    蓝雁道人突地又自清啸一声,剑尖一引,左足前踏,“云龙乍现”,刷地一剑──
    另三个蓝衫道人竟同时翻腕,青蓝的剑光亦同时穿出。这十年以来,从未一人落单,联手对敌,已配合得妙到毫巅的武当四雁,竟藉着这一招之势,变守为攻,以攻为守,源源如泉,抽掣连环,连环不绝,正是武当剑派名震天下的“九宫连环”。
    于谨、费慎,以及罗浮门下的五个八代弟子,陡然之间,竟被攻得连退三步,心头不禁为之大骇,再也想不到,自己所仗以纵横武林的“罗浮玄奇七一式”七十一路辛辣而狠准的剑光,在这武当四雁面前施展起来,竟是如此不济。
    他们却不知道,若单只以一敌一,那么纵然那五个八代弟子不是武当四雁的敌手,但在罗浮剑派中地位、武功仅次于“彩衣双剑”的于谨、费慎,却并不见得在这武当四雁之下。
    但此刻彼此俱是联手对敌,情况便不大相同。原来武当剑派中,除了掌门真人外,其余“双蝶”、“三鹤”、“四雁”,俱有各别不同的惊人武艺,而这武当四雁,便是以联剑攻敌,名重江湖。
    瞬息之间,十余招便已拆过,于谨、费慎突地同时暴喝一声:“黄蜂撤!”
    暴喝声中,齐地后退两步,突地身形一旋,面目竟然旋向后面,背向武当四雁而立,反腕击出三剑。
    这三剑身形、招式,无一不犯武家大忌,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从未有过将整个背脊都卖给敌手,也从未有自背后发出剑式的。
    武当四雁心头一喜,还以为这两人输得急了,急得疯了。哪知这三剑刺来,却是剑剑辛辣,剑剑怪异,自己眼前看着他背后露出的空门,却不得不先避过这三剑,以求自保。
    稳操胜算的武当四雁,此刻竟被这犯尽武家大忌,全然不依常轨的三剑,击得手忙脚乱,蹬,蹬,蹬,齐地后退三步,还未喘过气来,哪知于谨、费慎竟又齐地暴喝一声:“黄蜂撤!”
    手腕一甩,掌中长剑竟然脱手飞出,有如雷轰电击一般,挟着无比强锐的风声,击向武当四雁,自己的身形,却藉着手腕这一甩之势,飕地一个箭步向前方远远窜了出去。
    青竹蛇口、黄蜂尾针,本来同是世上极毒之物,但青蛇噬人,其毒不尽,黄蜂蜇人,其针却断,针断身亡,毒只一次,是以这黄蜂尾针,实在比青竹蛇口还要毒上三分。
    名扬天下的罗浮剑派,镇山剑法“玄奇七一式”,虽然招招辛辣,招招狠毒,但其中最最辛辣、最最狠毒的一招,却就是于谨、费慎方才施出的一招“黄蜂撤”!只是此招虽然狠辣,却也正如黄蜂之针,只能螫人一次。
    此招一出,其剑便失,虽非剑去身亡,但这一招如若不能制人死命,自己却已凶多吉少,是以此招使过,便立刻得准备逃走,而纵是武功绝高的顶尖高手,在这一招之下,却也不得不先求自保,若想在这一招之下还能反击伤人,那却是再也办不到的。
    于谨、费慎交手之下,知道自己万万不是武当四雁的敌手,如若久战下去,自己定必要受到这武当四雁的折辱。
    而“罗浮彩衣”的声名,近年来正如日之方中,是万万不能受到折辱的,是以他们情急之下,便施展这招救命绝招“黄蜂撤”了。
    武当四雁本已大惊,忽地见到剑光竟自脱手飞来,更是大惊失色,此刻两下身形距离本近,剑光来势却急如奔雷闪电。
    四雁中的蓝雁、白雁,首当其冲,大惊之下,挥剑拧身,却已眼看来不及了。
    哪知──
    路旁林荫之中,突地响起一声清彻的佛号,一阵尖锐强劲无比的风声也随之穿林而出。
    接着便是“当,当”两声巨响,这两口脱手飞来的精钢长剑,竟被挟在风声之中同时穿林而出的两片黑影,击在地上。
    于是,又是一声清彻的佛号响起。
    一条淡灰的人影,随着这有如深山钟鸣的“阿弥陀佛”四字,有如惊鸿般自林荫中掠出,漫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这一切事的发生,在笔下写来,虽有先后之分,然而在当时看来,却几乎是同一瞬息中发生,也在同一瞬息中结束。
    “武当四雁”微一定神,定睛望去,只见林荫匝地的山路之上,两条彩衣人影,一晃而隐,接着五条人影,亦自一闪而没。这“罗浮彩衣”门下的七个弟子,竟在眨眼之间,便都消失在浓林深山里,而此刻站在武当四雁身前的,却是一个身长如竹,瘦骨嶙峋,穿着一身深灰袈裟的老年僧人。
    而站在四雁身后的管宁,却几乎连这一切事发生的经过都未看清。
    他只听得一连串的暴喝,数声惊呼,一声佛号,两声巨响,眼前人影乱而复静,武当四雁手持长剑,剑尖垂地,愣愣地站在地上,一个长眉深目,鹰鼻高颧的古稀僧人,微微含笑地站在武当四雁身前。
    而地上,却横着两柄精光夺目的长剑,和一大一小两串紫檀佛珠。
    武当四雁目光转处,瞬息间,面上神采便已恢复平静,四双眼睛,齐地凝注在那古稀僧人身上,又忽然极为迫疾地彼此交换了一个询问眼色,蓝雁道人便单掌一打问讯,朗声道:“大师佛珠度厄,贫道等得免于难,大恩不敢言谢,只有来生结草以报了。”
    说着,四雁便一齐躬身弯腰,行下礼去。
    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俯身拾起地上的两串佛珠,一面口宣佛号,说道:“佛道同源,你我都是世外之人,若以世俗之礼相对,岂非太已着相?何况老衲能以稍尽绵薄,本是分内之事!”
    这枯瘦的古稀僧人说起话来,有如深山流泉,古刹鸣钟,入耳铿然,显见得内家功力虽未登峰造极,却已入室登堂了。
    蓝雁道人微笑一下,仍自躬身说道:“大师妙理禅机,贫道敢不从命。”
    语声微颤,接着又说道:“贫道愚昧,斗胆请问一句,大师具此降魔无边法力,是否就是嵩山少室峰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上人,上木下珠,木珠大师吗?”
    长眉僧人含笑说道:“人道武当弟子,俱是天纵奇才,此刻一见,果自名下无虚,一见之下,便能认出老衲是谁,难怪武当一派,能在武林中日益昌大了。”
    管宁呆呆地望着这木珠大师,心中惊骇不已。他如非眼见,几乎无法相信,这枯瘦如柴的古稀僧人,竟能以一串佛珠之力,击飞两柄力挟千钧的精光长剑,岂非骇人听闻之事。
    他却不知道这木珠大师不但是少林寺中有地位的长老之一,在武林之中,亦是名重一时的先辈高手。
    难怪江湖人道:武当七禽,紫蝶如鹰;少林三珠,木珠如钢。最后一句,说的便是这木珠大师。
    原来当今江湖之中,表面虽是平静无波,其实暗中却是高手如云,争斗甚剧。
    而江湖高手之中,最最为人称道的十数人,却又被江湖中人称为:“终南乌衫,黄山翠袖,四明红袍,罗浮彩衣,太行紫靴,峨嵋豹囊,点苍青衿,昆仑黄冠,武当蓝襟,少林袈裟,君山双残,天地一白。”这长达四十八字的似歌非歌,似谣非谣的歌词,正是代表了十五个当今江湖中最负盛名的高手。而这十五高手,虽是齐名而列,其实身份却又相差甚为悬殊。
    木珠大师,职掌少林罗汉堂,正是武林中无论道德武功,俱都隐隐领袖群侠的“少林袈裟”的最小师弟,他名虽未列十五高手之中,实却有以过之。只是管宁又何尝听过这些武林名人的掌故,是以此刻心中才会有惊异的感觉。
    却见这蓝雁道人微微一笑,道:“大师名倾武林,垂四十年,江湖中人就算未曾见过大师之面的,见了大师掌中这两串佛珠,却也该闻风而辟易了。”
    他深知木珠大师近年虽已极少在江湖走动,但早年却是武林之中人人见而生畏的“魔僧”。若非他幼年受戒,极得少林派上一代的掌门大师的宠爱,而且凑巧化去掌门师尊的一劫,只怕早就被少林逐出门墙之外了。
    是以蓝雁道人此刻说起话来,便十分拘谨客气,唯恐这出名难惹的“魔僧”,会对自己不利。
    哪知木珠上人竟自突地一笑道:“佛珠虽具降魔之力,却总不如青钱如意。老衲此次重入江湖,道友可知道是为的什么吗?”
    武当四雁心中俱都为之一惊。管宁双眉一皱,暗自忖道:“原来这僧人此来,为的亦是我囊中这串青钱。”
    却听蓝雁道人强笑一声,道:“大师闲云野鹤,世外高人,到这四明山来,想必不是为着人间的俗事吧!”
    他口中虽然仍极平淡地说着话,作出一副不知道木珠上人言中含意的样子,其实心中此刻却已不禁为之忐忑不已。
    木珠上人又自一笑道:“道友此言,却是大大的错了。想那天下名山胜水极多,老衲若是为了游山玩水,又何苦跋涉长途,由少林跑到这里来?”
    蓝雁道人面色倏然一变,但却仍然故作不懂之态,含笑问道:“那么,大师此来又是为着什么呢?”
    木珠上人突地笑容一敛,目光之中,寒光大露,冷冷说道:“道友是聪明人,又何用老衲多说?想那‘如意青钱’这种奇珍异宝,又岂是普通人能以妄求的?道友就算此刻得到手中,却也未见得能保有多久,依老衲之见,还是放在老衲这里较为妥当些,何况──”
    冷笑一声,接口道:“那些‘罗浮彩衣’的门人弟子,此次虽已遁去,但他们对两位道友,必定暗生妒恨之心,又怎会让道友安安稳稳地将这‘如意青钱’保留?道友若得到此物,只怕非但不是福,反足以招祸呢!”
    管宁冷眼旁观,此刻不禁又为之暗叹一声,暗中思忖道:“我只当这木珠是有道高僧,哪知此刻说起话来,却又全然没有一些出家人的样子。”
    目光转处,只见武当四雁面目之上俱都铁青一片,各自沉吟半晌,蓝雁道人便又强笑一声,说:“大师无论辈份名望,都比贫道们高出许多,是以大师若真是为着此物而来,贫道们莫说已受大师方才援手之恩,纵无方才之事,却也不敢斗胆,来和大师争夺此物──”
    他语声一顿,回转头去,向自己三个师弟朗声说道:“大师既已如此吩咐,我等多留已是无益,还是走吧!”
    管宁心中不觉大奇,他再也想不到方才气势汹汹的武当四雁,此刻却如此容易地便要偃旗息鼓,鸣金而退了。目光转处,只见木珠上人面上,仍然冷冷地没有什么表情,生像是武当四雁的这种做法,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丝毫用不着惊讶或者得意。
    须知以他的身份地位,早已料到武当四雁不会与之相抗,而管宁却并不知道这些。他方才见了武当四雁武功,那般精妙,此刻又是以四对一,无论如何,也不该畏惧于枯瘦老朽的古稀和尚。
    却见武当四雁各自半旋身躯,齐地向这木珠上人躬身行了一礼。木珠上人微微一笑,目光却已凝注到管宁身上,生像是全然没有将成名江湖的武当四雁放在眼里。
    武当四雁目光一旋,并肩向前走了一步。管宁暗叹,思忖道:“人类之事,真是令人难以预测,唉,这武当四雁──”
    哪知──
    他心念尚未转完,武当四雁突地齐一拧身,手腕挥处,长剑斜斜由前胸向身后划了个半弧,口中微哼一声,剑身“嗡嗡”作响,四口长剑,竟自有如交剪天虹,剁向木珠身上。
    这一突来的变故,使得管宁不禁为之失声惊呼一声。目光动处,却见这木珠上人身形竟仍动也不动,只见到武当四雁这四道拼尽全力,已然聚满真气的剑尖,已自堪堪剁在他的身上。他那两道灰白的长眉,方自轻轻一皱,左袖微挥,枯瘦的身形,轻灵而曼妙地转动一下,右掌的一串紫檀佛珠,便有如神龙般,夭矫而起,手腕又自微微一抖,武当四雁只觉眼前的紫影,光芒流转,似乎是挡向自己的长剑,又似乎是划向自己的胸膛。这短短的一串佛珠,此刻竟仿佛是丈八长鞭,使得武当四雁都以为它是划向自己身上。
    武当四雁大惊之下,沉腕,退步,撤剑,剑光一沉,又复挑起。蓝、白双雁,身躯平旋,“惊龙挥尾”,“抽撤连环”,刷、刷,又是两剑。武当四雁之中,本以蓝、白双雁武功较高,此刻全力两剑,剑势如虹,剑法果自不凡。
    哪知木珠大师灰白的僧袍,轻轻飘处,瘦削的身形,斜斜一转,便轻易地将这四道来势惊人的剑光又躲了开去。
    管宁武功虽不高,但终究是曾经练过武功的人,此刻一眼之下,便知道这瘦弱的古稀僧人,身上果有非凡的功力,心中不禁暗自感慨地长叹一声,暗中思忖道:“师父常对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功一道,更是如此。这话我本不深信,哪知的确如此。先前我见了这四个道人的剑法,以为他们已是武林中的一流身手,哪知他们此刻遇着这看来老弱无比的枯瘦僧人,剑法竟一点也施展不开了。”
    他感叹声中,那木珠大师袍袖轻挥,又已从容化开数招,突地大喝一声:“孽障还不走,就来不及了。”
    手掌一挥,掌中紫檀念珠,又自矫如游龙般飞扬而起。
    管宁只觉眼前灰影一闪,这木珠大师的身形,竟有如一道轻烟般,将武当四雁围了起来。武当四雁何尝不知道就凭自己四人的武功,要想胜得这“少林三珠”中最最难惹的木珠大师,实无把握,但武当四雁亦是以真才实学成名于江湖之中的人物,他们自恃武功,认为自己纵然难胜,却也未必就会落败。
    何况他们方才本是在木珠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猛下杀手,是以心中更加了几分把握。哪知此刻交手之下,情势竟大大出乎他们意料,这少林罗汉堂首座大师武功之高,竟不是这武当掌门的第二代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双蝶,三鹤,四雁”中的武当四雁中的四剑联手所能抵挡得住的。
    此刻木珠大师身形一经施展,端的翩若惊鸿,矫如游龙。刹那之间,武当四雁只觉四侧都是他宽大袈裟的影子,自己掌中的四柄长剑,竟被他短短的一串佛珠圈住了。
    蓝雁道人心中更惊,长啸一声,四人方向一转,背向而立,剑光霍霍,不求攻敌,但求自保,脚下却渐渐向外移动,只望自己能冲出这木珠大师的身法之外。
    武当剑法久已享誉天下,“九宫连环剑”剑剑连环,攻敌固是犀利,自保更是稳当,四人这一联剑,剑光更是密不透风,看来纵是飞蝇,也难在这剑光中找出一点空隙钻入。
    哪知木珠大师突地又是一声清叱,手中紫檀佛珠,随着脚下微一错步之势斜斜挥出,只听“当”的一声清吟,白雁道人手中长剑猛然一震,虽未脱手飞去,但剑法已露出一片空隙。
    他心头一凛,已知不妙,方待旋腰错步,哪知他方自动念之间,肘间便已微微一麻,又是“当”的一声,长剑竟已落在地上。
    这木珠大师竟以“沙门十八打”的绝顶打穴之法,打中他肘间的“曲池”大穴。站在白雁身侧的蓝雁、孤雁,齐地暴喝一声,剑光旋回,交剪而来,剁向一招得手的木珠大师。
    只是这两剑虽快,却连木珠宽大袈裟的袍角都没有碰到一点。他仅仅微一错步,身形便已倏然溜开三尺。
    管宁不禁暗中喝了声采。方才这武当四雁与那罗浮彩衣门下弟子动手之际,他已看得目眩神迷,此刻眼睛更看得直了。他与这对手的双方都丝毫没有渊源,是以他们谁胜谁败,也都不放在他心上。这木珠大师一招击落白雁道人手中的长剑,他只觉这少林僧人武功之高,高得惊人,却没有为武当道人们怜惜之意,是以他局外观战,更得以全神凝注。
    哪知──山路侧旁树梢上突地传来一阵狂笑声,一个清朗的口音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
    语声清朗,字字如钟,入耳锵然。木珠大师面容一变,厉叱一声:“是谁?”宽大的袍袖一扬,颀长的身形有如灰鹤般冲天而起。
    武当四雁竟自一齐停步沉剑,滔天的剑气,倏然为之一消。管宁微惊之下,抬眼望去,只见就在这木珠大师身形冲天而起的这一刹那间,山路旁,树梢下,亦自掠下一条人影。
    两条人影交错而过,木珠大师清叱一声,猛一旋腰,曼妙的身形竟自凌空一个转折,掌中佛珠,藉势向树梢人影连肩连背,斜斜击下。
    这一招的使用,的确妙到毫巅,不但管宁大为惊叹,武当四雁亦不禁暗中喝采。
    哪知树梢掠下的人影,身上竟似长了翅膀似的,突地一弓一屈,竟又上拔五尺,方才飘然落下,施展的身法,竟仿佛是武林中罕闻的轻功绝技“上天梯”、“梯云跳”一类功夫。
    武当四雁齐声惊呼一声,目光同时瞟向落下的这条人影,却又不禁齐地脱口惊呼道:“君山双残!”
    木珠大师一招落空,心中自不禁为之一惊。数十年来,这少林僧人不知与人交手凡几,此刻一瞥之下,便知此人武功高不可测,甚至还在自己之上,因之立刻飘落地面,耳边听得武当四雁的这一声惊呼,面容又倏然一变。
    管宁目光注处,只见由树梢掠下的这条人影,褛衣蓬发,手支铁拐,竟然是自己方才所见那奇诡的跛足丐者。
    山风凛凛,天光阴森,只见这跛足丐者面寒如冰,双目赤红,面上神情,极为吓人,但口中却竟仍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
    这阴寒的面孔,衬着这狂笑之声,管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不觉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只觉这本已阴沉沉的天色,仿佛变得更加阴沉了。
    这鹑衣、乱发、满面悲怆愤恚之色,但却仰首狂笑不绝的跛足丐者,倏一现身,不但管宁惊愕不已,武当四雁惶然失色,便是那在武当四雁四道有如惊虹掣电的剑光中,犹能镇静如常的少林罗汉堂首座大师“木珠上人”冷削森严的面目之上,也不禁为之变了一下颜色。
    蓝雁道人目光一转,和他的师弟们,暗中交换了个眼色,四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呼一声:“君山双残!”
    木珠大师袍袖微拂,掌中佛珠,轻轻一扬,落到腕上。
    管宁轻咳一声,目光缓缓从这狂笑着的跛足丐者面上移开,缓缓在武当四雁和这木珠上人的面上移动一遍,见着他们面上的惊骇之色,便也知道这跛足丐者,必定是他们心中畏惧之人,不禁又怀疑地一瞟这跛足丐者,心中难以明了这鹑衣乱发的跛丐,究竟有什么地方竟自使得这些名重天下的武当、少林两派的高手,生出这种惊惶之态来。
    却见木珠大师眼睑一垂,口中高宣一声佛号,朗声说道:“老衲还当是谁,原来是掌天下污衣弟子的公孙左足施主到了,失敬得很,失敬得很。”
    他一字一字地一连说了两句“失敬得很”,语声清朗高昂,尾声却拖得很长,在这震耳的狂笑声中,更显得声如金石,字字铿然。
    管宁心中一凛:“难道此人便是丐帮帮主?”他虽不识武林中事,却也知道百十年来,“君山丐帮”在江湖中的声名显赫,可说是妇孺皆知,又何独武林中人。
    目光转处,却见这“君山双残,丐帮帮主,公孙左足”笑声犹自未绝,满头的乱发,随着起伏的胸膛不住飞舞,但脚下的单足铁拐,却是稳如磐石,心中不禁又一动。
    “君山双残……公孙左足……”他把心中断续的概念极快地整理一遍,便接着寻思道:“难道我亲手埋葬的另一跛丐,是‘君山双残’中的另一残?难道他便叫做公孙右足?难道我竟亲手埋葬了一位丐帮帮主?”
    他本是心思极为灵敏之人,否则又怎能在冠盖如云的京华大都,享有“才子”之誉。此刻心念转处,不禁又是感叹,又是惊异。因为他此刻已自更清楚地了解到自己半日前所埋葬的死者,身份都绝非寻常,那么,能使这些身份地位都极不寻常的武林高人都一齐死去的人,其身份岂非更加不可思议了吗?
    木珠大师双掌合十,默然良久,却见这公孙左足,狂笑之声,虽已渐弱,却仍未绝,口中亦犹自不住喃喃地说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竟生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一样。
    面对着名倾天下的“丐帮帮主”,他虽然暗存三分敬畏之心,但“少室三珠”在武林中又何尝不是显赫无比的角色。
    此刻木珠大师目光抬处,面色不禁又为之一变,沉声道:“十年不见,公孙施主风采如昔。故人无恙,真是可喜可贺。却不知公孙施主可叹的是什么?可笑的是什么?倒教老衲有些奇怪了。”
    语声方住,笑声亦突地戛然而止。
    于是,天地间便只剩下满林风声,簌簌不绝。
    只见这公孙左足缓缓回转头,火赤的双目,微合又开,有如厉电般在武当四雁面上一扫而过,便凛然停留在木珠大师身上,凝注良久,突又狂笑道:“老和尚坐关十年,怎的还是满脸江湖气,做起事来,也像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似的,这才教人奇怪得很,奇怪得很。”
    他也将尾音拖得长长的,语声神态,竟和这木珠上人一模一样。
    管宁不禁暗中失笑,暗暗忖道:“人道江湖异人,多喜游戏风尘,这公孙左足此时此刻,竟然还有心情说笑,其人平时的倜傥不羁,脱略形迹也就可想而知了。”
    却见木珠大师面色更加难看,而这公孙左足却浑如不觉地接着又说道:“武当剑派,名门正宗,自律一向极严,今日竟会不惜与少林高僧动起手来,这个……哈哈,也教我奇怪得很。”
    他语声微顿,双目一睁,突地厉声喝道:“只是你们可知道,你们动手争夺的东西,是属于什么人的吗?”
    木珠大师冷哼一声,接口道:“天下之物,本都无主,你自别人手中得来,人自你手取去,有何不可!”
    公孙左足目光一垂,竟又大笑起来,一面笑着说:“好好,老和尚竟然和穷花子打起禅机来了。身外之物,本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老叫化又怎能说是我的──”
    这丐帮主人倏而狂笑,倏而厉色,此刻竟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管宁不禁为之一愕,却见他突又转过身来,望向自己,道:“把公孙老二的一副臭皮囊葬在四明山庄里的,想必就是你这娃娃了?”
    此语一出,武当四雁、木珠上人,亦不禁齐地一惊。
    “公孙右足竟然死了!”
    管宁暗叹一声,黯然点了点头,见这公孙左足虽仍笑容满面,但却仍掩不住他目光中的悲愤之色。
    他深深地了解人们强自掩饰着自己的情感,是件多么困难而痛苦的事,因之他不禁对这狂放的跛丐大起同情之心,长叹一声,接口道:“小可适逢其时,因之稍尽绵薄之力。公孙二先生的遗物,小可亦斗胆取出,还请老前辈恕罪!”
    公孙左足目光凝注在他身上,突地连连颔首道:“好,好。”手掌一伸:“那你就把他囊中的那串铜钱交给我吧!”
    管宁常听人说,这类风尘异人,必多异征,此刻只望他伸出的手掌,莹白如玉,哪知目光动处,却见这名满天下的异人所伸出的一双手掌,黝黑枯瘦,和别的丐者毫无二致,心中不知怎的,竟似淡淡掠过一丝失望的感觉,但随即又不禁暗笑自己的幼稚,一面从怀中小心地取出那锦囊来。
    刹那之间,武当四雁、木珠大师面上的神色,突又齐地一变,十只眼睛,不约而同地瞪在这锦囊上。只见管宁的手缓缓伸入锦囊,又缓缓自锦囊中取出,手中已多了一串青钱,武当四雁不约而同地脱口惊呼道:“如意青钱!”
    管宁微喟一声,仔细望了望自己从囊中取出的这串青铜制钱,但看来看去,却也看不出这串青铜制钱有什么特异之处。
    他心中不禁惊疑交集,缓缓伸出手,将这串青钱交到公孙左足手上,一面说道:“不知是否就是这串制钱──请老前辈过目一下──”
    语声未了,只见那木珠大师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在这串制钱上,就生像是一只贪馋的饿猫,见着鱼腥一样,一步一步地向公孙左足走了过来,哪里还有半分得道高僧的样子?
    而此刻公孙左足的一双眼睛,亦自望在这串制钱上。一时之间,他看来又似悲怆,又似鄙夷,又似愤怒,心中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缓缓接着这串青钱,失神地呆立了良久,就连那木珠大师一步一步逼近他的脚步,他都生像根本没有看到。
    武当四雁握在剑柄上的手掌,也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
    这四个看来丰神冲淡的道人,此刻目光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望着这串青钱,移动着脚步,他们虽然明知自己的武功,不是这公孙帮主的敌手,但面对着这串武林中人人垂涎的“如意青钱”,他们的心中虽有畏惧之心,却已远远不及贪心之盛了。
    管宁游目四顾,只见木珠大师已自走到公孙左足身前,武当四雁掌中微微颤动着的剑尖,距离也越来越近。
    他知道转瞬之间,便又将发生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斗,心胸之间,不觉也随之紧张起来。
    哪知──
    公孙左足一旋身躯,突又纵声狂笑起来,笑声之中,满含讥嘲之意。
    木珠大师、武当四雁、管宁俱都为之一愕,齐地停住脚步。只听公孙左足的笑声越来越大,突地一伸手掌,竟将掌中的一串“如意青钱”,笔直地送到木珠大师面前,一面狂笑道:“这就是你们拼命争夺之物吗?好好,拿去,拿去。”
    手腕一翻,竟将这串“如意青钱”,脱手掷出,忽地,劈面向木珠打去。
    这一突来的变故,使得木珠、四雁、管宁,惊异得几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木珠大师眼望着这串青钱,笔直地击向自己面门,竟亦不避不闪,浑如未觉,直到这串青钱已堪堪击在他脸上,他方自手腕一抄,将之抄在手里,但面上茫然之色,却未因之稍减。
    在场之人,谁也万万不会想到,这公孙左足会将这串如意青钱当做废物般抛出,此刻都愕然地望着他,几乎以为他发了疯。
    管宁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切,心中更是大惑不解。他亲眼看到那些“罗浮彩衣”的门下弟子,为着这串青钱,几乎丧生在武当四雁的剑下,又亲眼看到武当四雁为着这串青钱,被木珠大师打得透不过气来,但此刻公孙左足却叫别人拿去,他暗叹自己这一日之间所遇之事,所遇之人,俱非自己所能理解、猜测得到的,而此刻之后,又不知道有多少奇诡难测之事将要发生。这一切事本都与自己毫无关系,而此刻自己想脱身事外却也不行了。
    他心中方自暗中感叹,却听公孙左足又已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武当四雁、少林一珠,闯荡江湖数十年,竟没有听过,‘如意青钱,九伪一真’这句话。”
    他语声一顿,狂笑数声,接口又说:“可笑呀可笑,武当四雁、少林一珠,竟会为着这一串一文不值的破铜烂铁,争得面红耳赤,打得你死我活──哈哈,这串青钱若是真的,又怎会等到公孙老二死了之后,还留在他身上?又怎会让这任事不懂的娃娃得到手中?我老叫化久闻少林一珠不但武功超群,而且机智最沉,想不到却也是个糊涂虫。”
    他边说边笑,边笑边说,言词固是辛辣无比,笑声之中更是满含讥嘲之意。
    只听得木珠大师面色阵青,阵白,阵红。他话一说完,木珠大师突地右手手腕一翻,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将右手的青钱摘下一枚,两指如剪,轻轻一挟,管宁只听“刷”的一声轻响,这枚制钱便已中分为二,制钱之中,竟飘飘落下一方淡青色的轻柔丝绢来。
    武当四雁一齐轻呼一声,冲上三步,伸手去接这方软绢。
    哪知木珠大师突地冷叱一声,右手袍袖,“呼”地挥出,带起一阵激风,向武当四雁扫去,左手却已将这方轻绢接在手里。
    这其间的一切变化,都快如闪电,你只要稍微眨动两下眼睛,场中便立时换了一副景象。管宁凝目望去,只见木珠大师身形随着袍袖的一拂,退后五尺,武当四雁满面跃跃欲动之色,八道目光,一齐望在木珠手中那方轻绢之上。
    只有公孙左足仍是满面带着鄙夷的笑容,冷眼旁观,似乎是任何一件事的结果,他都早就预料到了,是以根本毋庸去为任何事担心。
    只见木珠大师右手紧紧握着那串青钱,左手举着那方丝绢,凝目良久,突地长叹一声,双手齐松,青钱、丝绢,俱都落到地上。
    公孙左足狂笑之声,又复大响,蓝白双雁,对瞥一眼,齐地抢上一步,剑光乍起,“刷”地,竟将地上的一串青钱、一方轻绢挑了起来。
    而木珠大师却在这同一刹那,在这公孙左足狂笑声中,拂袖,甩肩,拧腰,错步,头也不回地倏然回身远走。
    公孙左足拍掌笑道:“我只道木珠和尚已是天下最傻的人,想不到你们这四个小道士比他还傻三分。这串青钱如是真的,老和尚怎会把它甩下一走?你们现在还抢着来看,不是呆子是什么?”
    他一面笑骂,武当四雁却在一面探看着那方轻绢,一瞥,他们满腔的热望,便立刻为之冰冷。在这串古老相传的武林异宝“如意青钱”中的这方轻绢,竟是全白,连半点字迹都没有。
    等到公孙左足骂完了,武当四雁亦不禁失望地抛下青钱、轻绢,各自拧腰错步,回身远去。
    公孙左足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狂笑之声,亦自戛然而止,转目望处,只见身侧的锦衣少年仍在呆呆地望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对,管宁只觉这公孙左足的目光之中,满是悲怆痛苦之色,先前那种轻蔑嘲弄的光采,此刻已自荡然无存,不禁同情地叹息一声,想说两句话来安慰一下这心伤手足惨死的风尘异人,但究竟该说什么,他却又觉得无从说起。
    公孙左足铁拐一点,走到路边,寻了块山石,颓然坐了下来。他自觉心神交疲,仿佛已经苍老许多,方才虽然强自掩饰着,但此刻却已再无乔装的必要,长叹一声,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管宁立刻说了,公孙左足微微颔首,又道:“管宁,你过来,坐到我身侧,我有些话要问问你。”
    他虽然满身褴褛狼狈之态,但此刻语气神态,却又隐含着一种不可描述的庄严高贵,这种庄严高贵,决不是人间任何一件华丽的外衣乔装的,也不能被任何褴褛的外表掩饰得住。
    管宁依言坐了下来,他心中何尝没有许多话要问这公孙左足,如想知道青钱的秘密、四明山庄的秘密、白袍书生的秘密。他只觉每一件事中,都隐藏着一个秘密,而每一个秘密都是他极愿知道的。
    只见公孙左足目光凝注着林梢泻下的一丝天光,默然良久,突地问:“你是几时上山来的?几时来四明山庄?看见了一些什么人、什么事?”
    管宁微一沉吟,便将自己所遇,极快地说了出来。此事,他已说了不止一次,此次更说得格外流畅。公孙左足默然倾听,频频长叹,频频抚额,此事的真相,他自己亦无法猜测。
    丐帮历史,由来已久,但定下详规,立会君山,却还是近年间事。此次“四明红袍”飞柬相邀,他因事耽误,是以来得迟了,却再也想不到,四明山庄之中,会生此惨变,更想不到先自己一步而来,与自己情感极深的孪生兄弟,竟惨死在四明山庄里。
    他上山之际,遇着管宁,那时他还不知四明之变,只是奇怪一个看来武功极浅的弱冠书生,怎的会从四明山庄之中走出。
    等到他自己赶到四明山庄,看到偌大的山庄之中,竟无人迹,再看到诸众的尸体,新掘的坟墓,和自己兄弟片刻不离身的铁拐,他便已知道这四明山庄中,已有惨变发生。但他却又不知道在这次惨变中,竟有如此多武林高手惨死,因为此事不但匪夷所思,而且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于是他折回山路,听到管宁和木珠、四雁的对话,看到他们的动手,骤然现身,狂笑讪嘲,看来虽然不改故态,其实当时心中的悲怆,愤嫉,惊疑,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的。
    他默默地听完了管宁的话,树林里的天光更黯了,那串闪着青光的制钱,仍在地上一闪一闪地发着青光。那方轻柔的丝绢,被风一吹,吹到路旁,贴在一块山石上。他悲怆地长叹一声,手中铁拐,重重在地上一顿,发出“当”一声巨响,激得地上的沙石,四散飞扬,这一击虽重,却又怎能够发泄他心中的悲怒之气呢?
    管宁呆望着他,忍不住问道:“方才小可听得四明庄主此次聚会群豪,其中一半是为了这串青钱,老前辈可否告诉小可,这串青钱之中,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人们如此重视呢?”
    公孙左足目光一转,望在那串青钱上,突地冷哼一声,长身而起,走到青钱之侧,举拐欲击,忽又长叹一声,自语道:“你这又何苦,你这又何苦……”
    缓缓垂下铁拐,坐回山石上,长叹道:“青钱呀青钱,你知不知道,百十年来,已有多少人死在你的名下?”
    管宁心中更加茫然,只听这已因心中悲愤而失常态的武林异人长叹又道:“百余年前,武林之中出了个天纵奇才,那时你我都还没有出世,我自也没有见过他,只知道这位奇人在十年之中,击败当时天下所有的武林高手,出入少林罗汉堂,佩剑上武当剑岩,赤手会点苍谢神剑,单掌劈中条七煞,双手败连环坞凤尾帮,孤身一人,十年之中不知做下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将天下武林禁地、武林高人,都视为无物,唉──他人虽早已死去,但是他的逸事,却直到此刻还在江湖间流传着。”
    他目光空洞地凝注着远方,语声亦自沉重已极,但这种奇人奇事听到管宁耳里,却不禁心神激荡,豪气遄飞,恨不得自己也能见着此人一面,纵然要付出极大代价,也是值得的。
    却听公孙左足接道:“人间最难堪之事,莫过于‘寂寞’二字。此人纵横宇内,天下无敌,人人见着他,都要畏惧三分,谁也不敢和他亲近。他外表看来,虽极快活得意,其实心中却寂寞痛苦已极,不但没有朋友,甚至连个打架的对手都没有。”
    他语声微顿,长叹一声,自己心中,也突然涌起一阵无比寂寞的感觉。“君山双残”,一母孪生,自幼及长,从未有过太长的别离,而此刻雁行折翼,他陡然失去了最亲近的人,永远不能再见,此刻心中的感觉,又该是如何伤痛。
    管宁只见他悠悠望着远方,心里也直觉地感受到他的悲哀,但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于他,却听他又自接道:“岁月匆匆,他虽然英雄盖世,但日月侵人,他亦自念年华老去,自知死期已近,便想寻个衣钵传人。但这种绝顶奇才眼界是如何之高,世上茫茫诸生,竟没有一个被他看在眼里。于是他便将自己的一身绝世武功,制成十八页秘图,放在十八枚特制铜钱里。古老相传,这十八页秘笈,上面分别记载着拳、剑、刀、掌、鞭、腿、枪、指、暗器、轻功、内力修为、点穴秘图、奇门阵法、消息机关,以及他自己写下的一篇门规。其中剑法、掌法各占两页,合起来恰好是一十八页。但大家亦不过仅仅知道而已,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其中任何一页。”
    管宁暗叹一声,忖道:“此人当真是绝世奇才,以短短百年之生,竟能将这许多种常人难精其一的功夫,都练到绝顶地步,唉──如此说来,也难怪武林中人为着这串青钱,争斗如此之激了。”
    公孙左足又自叹道:“自从这位异人将自己遗留绝技的方法公诸武林之后,百年来,江湖中便不知有多少人为着这串青钱明争暗斗。七十年前,祁山山腰的一个洞窟之中,出现第一串‘如意青钱’,为着这串青钱,武林中竟有十七位高手在祁山山麓,直到当时的昆仑掌门白梦谷将这串青钱当众打开,发觉其中竟是十八面白绢之后,武林中才知道这‘如意青钱’一共竟有十串,而且只有一串是真的。”
    管宁不禁又为之暗叹忖道:“武林异人,行事真个难测。他既有不忍绝技失传之心,又何苦如此捉弄世人──”心中突又一动,忍不住问道:“他们又怎知道这‘如意青钱’共有十串,而且只有一串是真的呢?”
    公孙左足缓缓道:“当时白梦谷惊怒之下,直折回那青钱原在的洞窟,才发现那洞中的石案之下,整整齐齐地刻着十六个隶书大字:‘如意青钱,九伪一真,真真伪伪,智者自择。’只是那得宝之人兴奋之下,根本没有看到这行字迹而已。”
    管宁恍然颔首,公孙左足又道:“这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十六个字,不出半月,便已传遍武林,但等到第二串青钱在峨嵋金顶,被峨嵋剑派中的‘凌虚双剑’发现的时候,本来情如手足的凌虚双剑,竟等不及分辨真伪,便自相残杀起来,直落到两败齐伤,俱都奄奄一息,才挣扎着将这串青钱拆开──”
    管宁脱口道:“难道这串又是假的?”
    公孙左足长叹颔首道:“这串青钱又是假的。只可惜凌虚双剑已经知道得太迟了。这本来在武林中有后起第一高手之誉的凌虚双剑,竟为着一串一文不值的青铜制钱,双双死在峨嵋金顶之上。”
    公孙左足将这一段段的武林秘闻娓娓道来,只听得管宁心情沉重无比,心胸之间,仿佛堵塞着一方巨石似的。
    他缓缓透了口长气,只听公孙左足亦沉声一叹,缓缓又道:“凌虚双剑双双垂死之际,将自己的这段经过,以血写在自己衣襟上。他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望自己的这段遭遇,能使武林中人有所警惕,哪知──唉!”
    语声微顿,又自叹道:“此后数十年间,又出现了三串‘如意青钱’,这三串青钱出现的时候,仍然有着不知多少武林高手为此丧生,因为大家俱都生怕自己所发现的一串青钱是真的,因此谁也不肯放手,那凌虚剑客虽有前车之鉴,但大家却是视若无睹。”
    风吹林木,管宁只觉自己身上,泛起阵阵寒气,伸手一掩衣襟,暗暗忖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武林高手的死,罪过又该算到谁的身上?”
    却见公孙左足双眉微皱,又接道:“怪就怪在每串‘如意青钱’发现的肘候,俱非只有一人在场,是以便次次都有流血之事发生,直到──”
    他语声竟又突地一顿,面上竟泛起一阵惊疑之色,愣了半晌,喃喃自语道:“还是死了一个,还是死了一个……”
    双掌自握,越握越紧,直握得他自己一双枯瘦的手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
    管宁转目望到他的神态,心中不禁惊恐交集,脱口唤道:“老前辈,你这是干什么?”
    公孙左足目光一抬,像是突然自噩梦中惊醒似的,茫然回顾一眼,方自缓缓接道:“半年以前,我和公孙老二到塞外去了却一公案,回来的时候,路经长白山,竟然迷路深山,在乱山中闯了半日,方自叹息倒楣,哪知却在一个虎穴中,发现一串十八枚青钱。我弟兄二人自然不会为了这串青钱生出争斗,便一齐拍开一枚,果然不是真的。我弟兄二人虽然也有些失望,但却在暗中侥幸,得着这串伪钱的幸亏是我们,若是换了别人,至少又得死上一个,哪知──唉!还是……”
    他声音越说越低,语气之中,也就越多悲哀之意,默然半晌,哀声又道:“想不到这‘如意青钱’无论真伪,竟都是不祥之物。老二呀老二,若不是为了这串青钱,你又怎会不及等我,就匆匆赶到这四明山庄来,又怎会不明不白地死去!”
    双手蒙面,缓缓垂下了头,这叱咤江湖,游戏人间的风尘异人,心胸纵然旷达,此刻却也不禁为之悄然流下两滴眼泪来。
    山风萧索,英雄落泪,此刻虽非严冬,管宁却觉得天地之间,已充满严冬的寒冷肃杀之意。想到自己亲手埋葬的那么多尸身,这公孙左足不过仅是为着其中之一而悲伤罢了。还有别的死者,他们也都会有骨肉亲人,他们的骨肉亲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不也会像公孙左足此刻一样悲伤吗?
    随着这悲伤的意念,首先映入他脑海的,便是那“四明红袍”夫妇相偎相依,拥抱而死的景象。“他们鸳鸯同命──唉!总比一人单独死去要好得多。”他情感极为充沛,此刻忽然想起自己死时,不知有无陪伴之人,暗中唏嘘良久,脑海中,又接连地闪过每一具尸身的形状。
    突地──
    他一拍前额,口中低呼一声,倏然站了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惊人之事一样。
    公孙左足淡然侧顾一眼,只见他双目大睁,口中翻来覆去地喃喃自语着道:“峨嵋豹囊……罗浮彩衣……峨嵋豹囊……”心中不觉大奇。
    哪知管宁低语一顿,突地拧转身来,失声道:“老前辈,你可知‘峨嵋豹囊’是谁?”
    公孙左足眉心一皱,缓缓道:“峨嵋豹囊,便是武林中代代相传,以毒药暗器名扬天下的蜀中唐门,当今门人中的最最高手。只因他两人身边所佩的暗器革囊,全用豹皮所制,彩色斑斓,是以江湖中人便称之为‘峨嵋豹囊’。但他两人却并非峨嵋派中的弟子。”
    他虽然觉得这少年的问话有些突兀奇怪,但还是将之说了出来。
    哪知他话方说完,管宁突然满面喜色地一拍手掌,道:“这就是了。”
    公孙左足为之一愣,不知这少年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只见他一捋袍角,翻身坐到自己身侧的山石上,道:“小可方才听那罗浮彩衣弟子说,曾经眼见‘峨嵋豹囊’兄弟两人连袂到了‘四明山庄’,而且并未下山。但小可记忆所及,那些尸身之中,却没有一人腰佩豹囊的。此次赴会之人全都死在四明山庄,而这‘峨嵋豹囊’兄弟两人,却单单幸免,这两人如非凶手,必定也是帮凶了。”
    他稍微喘一下气,便又接着说道:“而且小可在那四明山庄外的木桥前,有暗器袭来,似乎想杀小可灭口,那暗器又细又轻,而且黝黑无光,但是劲力十足,显见……”
    公孙左足大喝一声,突地站了起来,双目火赤,须发皆张,大声说道:“难道真是这峨嵋豹囊两人干的好事……”
    目光一转,笔直地望向管宁,道:“在那六角小亭中,将你的书僮杀死的人,是不是身躯颀长,形容古怪……”
    管宁微一沉吟,口中讷讷说道:“但那两人身边却似没有豹囊。”
    公孙左足冷哼一声,道:“那时你只怕已被吓晕,怎会看清楚?何况……他们身上的豹囊,又不是拿不下来的。”
    他虽是机智深沉,阅历奇丰,但此刻连受刺激,神智不免有些混乱,此刻骤然得到一丝线索,便自紧紧抓住,再也不肯放松。
    管宁剑眉深皱,又自说道:“还有一事,亦令小可奇怪。那罗浮弟子曾说他们罗浮剑派,一共只派了两人上山,便是‘彩衣双剑’,但小可在四明山庄之中,除了看到他们口中所说一样的锦衣矮胖的两位剑客的尸身之外,还看到一具满身彩衣的虬髯大汉的尸身。不知老前辈可知道,此人是否亦是‘罗浮彩衣’的门下呢?”
    公孙左足垂首沉思良久,伸出手掌,一把抓住自己的乱发,长叹着又坐了下来。
    此刻他心中的思绪,正也像他的头发一样,乱得化解不开。这少年说得越多,他那紊乱的思潮,便又多了一分紊乱。“峨嵋豹囊武功虽高,却又怎能将这些人全部都杀死呢!除非……除非他们暗中在食物中下了毒,但是……峨嵋豹囊与四明红袍本来不睦,自不可能混入内宅,更不可能在众目昭昭之下做出呀,那么……那么他们又是如何下的毒呢?”
    这问题使他百思不解。
    而管宁此刻却在心中思索着另一问题:“白袍书生是谁……”这问题在他心中已困惑很久,但他却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因为他说话的对象都另有关心之处,是以当他说“白袍书生”的时候,别人不但根本没有留意,而且还将话题引到自己关心的对象上去,这当然是他们谁也不会猜出管宁口中所说的“白袍书生”究竟是谁的缘故。
    此刻管宁又想将这问题问出,但眼见公孙左足垂首沉思,一时之间,也不便打扰。
    两人默然相对,心里思路虽不同,但想的却都是有关这四明山庄之事。
    此处位于深山,这条山路上达“四明山庄”的禁地,莫说武林中人,便是寻常游客,除了像管宁这样来自远方,又是特别凑巧的人之外,也都早得警告,谁也没有胆子擅入禁地,是以此地虽然风景绝佳,但却无人迹。
    空山寂寂,四野都静得很。
    静寂之中,远处突地传来一声高亢的呼喊声,虽然听不甚清,但依稀尚可辨出是:“我是谁……我是谁……”三字。
    管宁心头一凛,凝神倾听,只听得这呼喊之声,越来越近,转瞬之间,似乎划过大半片山野,来势之速,竟令人难以置信。
    呼声更近,更响,四山回应,只震得管宁耳中嗡嗡作响。转目望去,公孙左足面上也变了颜色,双目凝注着呼声来处,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
    他是谁?管宁自然知道。他跨前一步,走到公孙左足身侧,方想说出这呼声的来历。
    但是──
    这震耳的呼声,却带着摇曳的余音,和四山的回响来到近前了。
    只听砰然一声巨响,林梢枝叶纷飞,随着这纷飞的枝叶,倏然落下一条人影。公孙左足大惊回顾,这人影白衫白履面目清癯,虽然带着二分狼狈之态,却仍不掩其丰神之俊。
    他心中不禁为之猛然一跳,脱口低呼道:“原来是你!”
    却见这白袍书生身形一落地,呼声便戛然而止,一个飘身,掠到管宁身前,满面喜容地说道:“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里。”
    管宁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这白袍书生已自一把拉着他的臂膀,连声道:“走,走,快帮我,告诉我是谁。你答应过我的,想溜走可不行。”
    公孙左足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一切,心中倏地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在他心中虽仅一闪而过,但却已使得武林之中又生出无数事端。
    管宁方觉臂膀一痛,身不由主地跟着白袍书生走了两步。
    哪知──
    公孙左足竟然大喝连声,飞身扑了上来,左掌微扬,扑面一掌,右肋微抬,肋下铁拐,电扫而出,拦腰扫来。这一连两招,俱都快得如雷击电掣,而且突兀其来地向白袍书生击来。管宁惊呼一声,眼看这一掌一拐,却已堪堪击在白袍书生身上。
    哪知白袍书生对这一掌一拐看也不看一眼,右手一带管宁,自己身形微微一闪。他闪动的幅度虽然极小,然而这一拐一掌竟堪堪从他们两人之间的空隙打过,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一点。
    管宁惊魂方定,只觉自己掌心湿湿的,已然流出一身汗。
    这白袍书生身形之曼妙,使得公孙左足也为之一惊。他虽然久已知道这白袍书生的盛名,但始终没有和他交过手,此刻见他武功之高,竟犹在自己意料之外,心头一寒,同时沉肩收掌,撤拐,这一掌一拐吞吐之间又复递出。
    白袍书生衣袖微拂,带着管宁,滑开三尺。他武功虽未失,记忆却全失,茫然望了公孙左足一眼,沉声说道:“你是谁?干什么?”
    公孙左足冷笑一声。他和这白袍书生曾有数面之识,此刻见他竟是满脸不认得自己的模样,心中越发认定此人有诈,当下一提铁拐,游身进步,刷、刷,又是两招,口中喝道:“好狠的心肠,你究竟为了什么,要将那么多人都置之死地!”
    白袍书生又是一愕。这跛丐说的话,他一点也听不明白,旋身错步,避开这有如狂风骤雨般击来的铁拐,一面喝道:“你说什么!”
    管宁心中一凛,知道公孙左足必定有了误会,才待解释几句,哪知公孙左足却又怒喝道:“以前我只当你虽然心狠手辣,行事不分善恶,但总算是条敢做敢为的汉子,因之才敬你三分,哪知你却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哼哼,你既已在四明山庄染下满身血腥,此刻又何苦作出这种无耻之态来?哼哼,我公孙左足虽是技不如你,今日却也要和你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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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真真假假
    公孙左足连声怒骂,连声冷笑,手中铁拐,更如狂飙般向白袍书生击下,不但招招快如闪电,招招狠辣无情,而且有攻无守,尽是进手招式,果然是一副拼命的样子,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刹那之间,林中树叶,被他的铁拐掌风,激得有如漫天花雨,飘飘而落。
    那白袍书生却仍然满心茫然。他搜遍记忆,也想不起自己以前究竟做过什么事,是以公孙左足骂他的话,他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过没有,“血腥……血腥……”他心中暗地思忖,“难道那些尸身是被我杀的?”
    身形飘飘,带着管宁,从容地闪避开这公孙左足的招式,却未还手。
    公孙左足冷笑一声,“力劈华岳”,“石破天惊”,“五丁开山”,一连三招,招风如飙,当真有开山劈石之势。
    “君山双残”虽以轻功称誉天下,但他此刻使出的,却全是极为霸道的招式,一面连连冷笑。他见这白袍书生只守不攻,心中越发认定他做了亏心之事,是以不敢还手。
    管宁身不由主,随着这白袍书生的身形转来转去,只觉自己身躯四侧强风如刀,掌风拐影,不断地擦身而过,只要自己身躯稍微偏差一点,立时便有骨碎魂飞之祸。
    他虽非懦夫,但此刻也不禁吓得遍身冷汗涔涔而落,心中寻思道:“难道这公孙左足竟误认这白袍书生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凶手?”
    目光抬处,只见公孙左足目眦欲裂,势如疯虎,不由心头一凛,高声喝道:“老前辈,请住手,且听小可解释……”
    公孙左足冷笑一声,刷地一招,竟向管宁当头打来,口中大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哼哼,我只当你是个正直的少年,却想不到你竟也是个满口谎言的无耻匹夫。”
    他悲愤怨毒之下,竟不给人一个说话的机会。
    管宁只觉耳旁风声如啸,眼看这一招势挟千钧的铁拐,已将击在自己头上,心中暗叹一声,还来不及再转第二个念头,只觉自己臂膀一紧,脚下一滑,身躯又不由自主地错开一些,这支眼看已将击在他身上的铁拐,便又堪堪落空。
    直到此刻,他还弄不清这公孙左足怎会向自己也施出杀手,微一定神,大喝道:“公孙前辈,此事定必有些误会,待小可──”
    哪知公孙左足此刻悲愤填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喝道:“我公孙左足有生以来,还从未被人愚弄,想不到今日阴沟里翻船,竟栽在你这小子手上。”
    他身为一派宗主,以他的身份,本不应该说出这种江湖市井之徒的话来,但此刻他已认定四明山庄的凶手之事,普天之下,除了这白袍书生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人能够做到,又认定管宁定必是这白袍书生的党羽,方才对自己说的话,不过是来愚弄自己,让自己始终无法查出谁是真凶,因此心中不禁将管宁恨入切骨。
    这恨痛之心,激发了他少时落身草莽的粗豪之气,此刻大声喝骂,骂的语声,虽快如爆豆,但这几句话间的工夫,却又已排山倒海般攻出七招,只可惜这白袍书生身法奇诡快速,有如鬼魅,招势虽狠虽激,却也无法将之奈何。
    白袍书生身形闪动,心里根本毋庸去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只是顺理成章地去闪避这些招势,有如水到渠成,丝毫没有勉强之意。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这有如疯狂一般的跛足丐者,忍不住皱眉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公孙左足牙关紧咬,手中铁拐所施展出的招式,虽仍如狂风骤雨,呼啸不绝,胸膛起伏,却已远较先前急遽。
    这以轻功名满天下的丐帮帮主,此刻不但将自己一生武功的精华都弃之不用,而且也摒弃了一切武学的规范,招式大开大阖,大砍大劈,非但不留退步,而且不留余力,这数十招一过,他真气便难免生出不续之感。
    管宁心中正自寻思,该如何才能阻止他的攻势,哪知这丐帮奇人突然大喝一声,后掠五步,漫天拐影风声,亦为之尽消。
    白袍书生双眉一展,飘忽闪动的身形,也倏然停顿下来,静如山岳般挺立着,生像是他站在那里从来没有移动过似的。这一动一静间的变化,当真是武学中的精华。管宁虽不甚了解,心中亦不禁不胜企慕地暗叹一声,然后才发觉自己的身形也突然停顿下来,几片枝叶,飘飘从树梢落下,几点砂石,静静落到地上,然后这林间又归于静寂。
    却见公孙左足铁拐一顿,在这已归于静寂的树林中,又发出砰的一响,白袍书生又自茫然地望了他一眼,缓缓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
    公孙左足本来微垂的眼睑,此刻突然一抬。数十招一过,他已自知自己纵然拼尽全力,却也无法奈何人家,自己死不足惜,但自己一死,这件秘密岂非永无揭穿的一日?
    因之他垂下眼睑,一来是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悲愤,再者却是调息着体内将要溃散的真气,此刻双目一睁,便冷冷说道:“你到底是干什么?”
    白袍书生为之一愕,却听公孙左足冷冷接道:“你明知我已揭穿你的秘密,还站在那里?哼哼,若我是你的话,便该将我一刀杀死。说什么你武功虽高,难道高得过天下武林?”
    白袍书生仍是满面茫然,管宁却已尽知他言下之意,忍不住脱口道:“公孙前辈,四明山庄中的凶杀之事,小可虽未亲眼目睹,但却可判定另有他人所为,老前辈如若这般武断,岂非要教真凶讪笑?”
    公孙左足双目一凛,突地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之中,尽是凄厉悲愤之意,一面伸出他那一只干枯黝黑的手指,指着白袍书生狂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将‘四明红袍’、‘君山双残’、‘罗浮彩衣’、‘终南乌衫’,一齐杀死?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让你受伤──”
    他惨厉地大笑三声,又道:“此次四明红袍飞柬来邀我弟兄和乌衫独行、罗浮彩衣这些老不死出山,说是不但真的‘如意青钱’已有着落,而且还要商量另一件事情,我就在奇怪,为什么这其中竟少了黄冠老儿、翠袖夫人这些人,尤其是四明红袍夫妇和这两人本最要好,这种要事却为什么偏偏不找他们?”
    他语声微顿,像是又在强忍着心中的悲愤,瞑目半晌,方自狂笑道:“现在我才想起,这红袍小子原来还没有忘记十五年前,在泰山绝顶和我们几个结下的一点怨毒,竟是和你勾结好了,想把我们全都诱到这里来,布下陷阱,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哈哈,哪里有什么‘如意青钱’,哪里有什么机密大事!人道‘四明红袍’最是狡诈,先前我看他夫妇两人一副风神俊朗的样子,还不相信,直到此刻──哈哈,只是他两人虽然奸狡,却还比不上你的凶狠,他们也万万不会想到,你竟连他们两人也一齐杀死!”
    他连声狂笑,连声怒骂,只听得管宁心中亦不禁为之所动。
    “难道此事果真如此?”
    转目望去,只见那白袍书生目光低垂,满面茫然地喃喃自语道:“难道真是我干的?我是谁?难道真是我干的?……”
    公孙左足双眉一轩,仰天厉啸,道:“公孙老二呀公孙老二,我叫你不要轻信人言,你偏偏不听。”手指一偏,指向地上那串青钱:“偏偏要带这串东西赶到这儿来,好好,现在,你总该知道了吧?想那‘四明红袍’如果真的知道了‘如意青钱’的下落,又怎会告诉你?”
    他低声叹息一下,目光突又转向白袍书生,狂笑道:“你武功虽然高绝,心计虽然狠辣,却忘了世上还有比你更强的东西,那就是天理,那就是报应。今日我公孙左足既敢揭穿你的诡计,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若是聪明的,趁早将我杀死,否则我就要扬言天下,说出你的恶行。你不但做出这等凶恶之事,还要利用个年轻小子,将罪名推到‘四川豹囊’身上。”
    目光一转,转向管宁,又道:“你若是以为你帮这恶魔做下移祸之事,这恶魔便会多谢于你,那你就大大的错了,有朝一日,哼哼,你也难免要死在他的掌下。”
    管宁失神地伫立着。这公孙左足所说的话,听来确是合情合理。他方才亲眼看到武当四雁、罗浮彩衣,以及少林木珠和这公孙左足的身手,知道这些人俱都是当今武林中的顶尖人物,而此刻,他再以这白袍书生的武功和他们一比,便觉得他们的武功虽高,但在这白袍书生面前,便有如萤火之与皓月一样,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
    是以一时之间,他心中不禁疑云大起,又是许多新的问题在他心中说出:“这白袍书生虽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武功仍是如此之高,看来也只有他能将那些人一一击毙,而他自身所受的伤,自然是在和别人交手时不慎被击的,这伤势使他丧失了记忆,因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否被他所杀。”
    一念至此,他不禁暗道:“那么……难道他便是凶手,但是……”
    他脑海中掠起在六角亭中所见的那怪客,以及那突然而来的暗器。“但是,那两人和那些暗器却又该如何解释呢?这公孙左足虽然以为这些事都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但我知道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呀!”
    目光抬处,只见公孙左足和白袍书生四目相对,公孙左足面上固然是激动难安,目光中像是要喷出火来,白袍书生的面上,亦是阴晴不定。
    他心里似乎也在寻思着这公孙左足所说之话的正确性。
    “这些话是真的吗?难道我真的做下了那种事?无论此事真假,这跛足乞丐既然说了出来,便一定会扬言天下,找人对付我,那么……我该一掌将他劈死吗?但是……我究竟是谁呢?”
    管宁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转身奔上山去,他想将那些落在地上的暗器拾起一些,让公孙左足看看,这些暗器究竟是谁的。
    这些暗器如是真的属于峨嵋豹囊,那么此事便可窥出一分端倪。
    公孙左足、白袍书生两人,四目相对,目光眨都未眨一下,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离去似的。
    他急步而奔,越奔越快,只望自己能在这两人有所举动前赶回来,而他亦得知这两人的心性是不可以常理衡量,因之他没有解释自己突然走开的原因。他轻功虽然不佳,但终究是曾经习武之人,此刻虽然是劳累不堪,但跑得仍然很快。
    山路崎岖,他渐渐开始喘息。
    但是,前面四明山庄的独木小桥,已隐隐在望,于是他更加快脚步。
    到了绝壑上,他定下神来,让自己急速的喘气平息。
    然后他小心地走过小桥。
    林木、石屋,仍然是先前的样子,地面的砂石上,还留着他凌乱的脚印。
    但是……
    除了砂石之外,地上便一无所存。他俯下身去,仔细察看着,地上哪里有先前那些暗器的影子?
    他失望地仰天长叹一声,最后一点线索,此刻似乎又已断去。
    天上阴霾沉重,厚重的乌云将升起的阳光一层层遮盖起来。
    他长叹着,踱回桥边。一滴雨,落在他脸上,他伸手拭去了,心中思潮如涌,几乎忘记了,一滴雨之后,一定还有更多滴雨会随之落下的,他纵然擦干了这滴雨水,却会有更多滴雨水落在他身上。
    等到他走过小桥的时候,他身上的雨滴,已多得连他自己都无法数清了。山间的骤雨,随着漫天的乌云,倾盆落了下来。
    冰凉的雨珠,沿着他的前额,流满了他的脸。他希冀自己能为之清醒一下,是以他没有放足狂奔。
    但是他失望了,他心如乱丝,雨滴虽清冷,却也不能整理他紊乱的思潮呀!
    于是,他再狂奔,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贴在他身上,他伸手一摸,那锦囊仍在怀中,不禁为之暗叹一声,忖道:“这锦囊中的其他东西,是不是也像那串青钱一样,也包含着一些秘密呢?”
    转过山弯,前面便是那片山林,那条山道。迷茫的烟雨,给这本已绝佳的山景,更添了几分神秘而妩媚的景色。
    但他此刻却没有心情来欣赏这些了,他匆忙地奔过去,转目一望──
    只见山林之中,那白袍书生正失魂落魄地独自伫立着,树梢泻下的雨水,将他白色的长袍也完全打湿了,而他却像是仍然没有感觉似的,一面失神地望着远方,一面喃喃地低语着:“难道真的是我?……但是我又是谁?……”
    管宁叹息一声,目光一转,不禁脱口道:“公孙前辈呢?”大步跑过去,遥远的山路上,烟雨茫茫,那公孙左足已不知何时走了,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但站在骤雨下的管宁和白袍书生,却仍然呆呆地伫立着。倾盆的大雨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生像是谁都没有感觉似的。
    尤其是管宁,面对着这白袍书生,他可能是曾经杀死许多人的凶手,也可能是全然无辜的,管宁问着自己:“到底他是谁呢?我该对他怎么样?”
    哪知──
    他心中正自思疑难决的时候,这白袍书生峙立如山的身形,突地摇了两摇,接着便“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等到管宁口中惊呼着箭步窜来的时候,满地的泥泞,已将他纯白的衣衫染成污黄了。
    这一个突然生出的变化,使得管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武功莫测的异人,怎的竟会无故地晕厥跌倒?
    俯身望处,只见他雪白的面容,此刻竟黄如金纸,明亮的双目,和坚毅的嘴唇一齐闭着,伸手一探,鼻息竟也出奇地微弱。
    “难道那公孙左足临去之际,以什么厉害的暗器将之击中?”
    转目望处,他身上却全然没有一丝伤痕,只有紧闭的嘴唇边,缓缓流下一丝淡黄的唾沫,流到地上,和地上的雨水混合。
    管宁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心中又没了主意。他本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对于江湖上的仇杀之事,本是一窍不通,自然更无法判断出他是为了什么缘故而致之。
    他不禁长叹一声,俯身将这白袍书生从地上扶起。哪知目光转处,他竟又发现一件奇事,使得他不由自主惊呼一声,手中已自扶起一半的白袍书生的身躯,也随之又跌了下去。
    雨落如注,将这白袍书生嘴旁流下的唾沫,极快地冲散开去,混合着唾沫的雨水,流到管宁脚下,而那串“如意青钱”此刻便也在管宁脚边。奇怪的是,这混合着唾沫的雨水一经过,泛着青铜光采的金钱便立刻变得黝黑,就像是银器沾着毒汁一样。
    管宁纵然江湖历练再浅,此刻却也不禁为之凛然一惊,暗忖道:“难道他中了毒?连他口中流的唾沫,都含蕴着如此剧毒。”
    须知普天之下,能使银器泛黑的毒汁,自然极多,可是能使青铜都为之变色的毒汁,却是少之又少,何况这白袍书生口中流出的唾沫,再混合了多量的雨水,而依然如此之毒,却端的是骇人听闻的了。
    “他是何时中毒的呢?”
    管宁心中又不禁疑惑,俯首沉思良久,目光动处,心里又不禁怦然一跳──
    那张自青钱中取出,被山风吹得紧贴在山石上的纯色柔绢,此刻被雨水一打,上面竟出现四行字迹。远远望去,那字迹虽看不清楚,但管宁却可判出必是先前所无,此刻心中一动,忍不住旋身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的竟是:“如意青钱,九伪一真,
    伪者非伪,真者非真,
    真伪难辨,九一倒置,
    世人多愚,我复愚之。”
    十六个字迹苍劲,非隶非草,非诗非偈的蝇头小字。
    这十六字一入管宁之目,他只觉心中轰然一声,猛地一阵巨颤,双手一紧,紧紧地抓住手中的柔绢,像是生怕它从自己手中失落。
    因为,他已从这一方沾满了污黄泥水的柔绢上,找出了一件在武林中已经隐藏了百十年的重大秘密。此刻他虽然还不能十分确切地明了这件秘密的真相,但至少他已把握了开启这件秘密的钥匙。
    于是他勉强将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情,平复下去,反复将绢上的字迹,又仔细地看了几遍,倾盆的大雨淋在他身上,他也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九伪一真……伪者非伪……九一倒置……”他一面反复推敲着这几句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短句,一面暗自低吟道:“难道这串已被那么多武林高手断定是假的‘如意青钱’,竟是真的?难道这串青钱之中所藏的柔绢,上面便记载着百十年前,那位名震天下的前辈一身超古迈今的武学秘技?”
    一念至此,他心胸之间,不觉立刻又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方才这半日之间,他眼看那么多人为着这“如意青钱”中所载的武学绝技,如痴如狂,就连少林寺长老、丐帮帮主这种地位身份的人物,为着这串青钱,都不惜做出许多有失他们身份地位的事来,武当、少林,这两派素来交好的门派,为此亦不惜反脸成仇。
    从公孙左足口中,他也知道自己眼见之事,不过是百十年来因着“如意青钱”而生的争斗其中之一而已,还有不知多少武林高手,为着这串青钱丧失性命,也还有不知多少至亲好友,为着这串青钱彼此勾心斗角,反目成仇,甚至自相残杀而死。这小小一串青铜制钱在武林中的诱惑,实在比百万家财、如花玉人还来得强烈。
    而此刻,这串被千千万万个武林豪杰垂涎不已、梦寐以求的“如意青钱”,却正握在他手里。他知道自己有了这串制钱,便可以学得一身足以傲视天下的武功。你若是一个淡泊而镇静的人,而此刻握有这串“如意青钱”的是你,那么只怕你也无法不被这种心情激动,甚至比他此刻的激动还强烈吧?
    良久良久,他突然想到自己身后还倒躺着一个中了剧毒的人,这人纵然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能将之弃而不顾。
    于是他将自己飞扬起的思潮,一下截断,俯身拾起了脚边的这串青钱,谨慎地用手中的这方柔绢包好,谨慎地放入怀中的锦囊里,伸手一拭面上的雨水,转身将地上的白袍书生横身抱起,目光四转,辨了辨方向,移步向山下走去。
    他知道这一段山路是极其漫长的,而在这一夜中,已经过了惊恐、悲哀、困惑──种种情感的折磨,以及疲劳、饥饿──种种肉体的困苦之后,管宁面对着这一段漫长的山路,他本该会有些气馁感觉,何况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不知在何时受了剧毒,又不知在何时便会突然死去的人。
    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的脚步却丝毫没有沉重之态。情感的激动与兴奋,使得他将这一切情感与肉体的折磨,全都不再放在心上,只是飞快地在滂沱大雨下,积水的山道上奔行着,一面却仍在心中暗地思忖着那四句话。
    “这四句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第一句话的意义,是谁都能明了的,也是江湖中已有许多人知道的,那么第二句话──”他极快地将“伪者非伪,真者非真”八个字又暗中默念一遍。
    于是便又忖道:“这当然是说被江湖人认为是假的‘如意青钱’,其实却是真的,是以他便又说‘真伪莫辨,九一倒置。’因为真的‘如意青钱’其实一共有九串,而假的却只有一串而已。”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长叹一声,低喃道:“世上虽然多半是愚人,你又何苦如此来捉弄世人呢?”想到江湖上那些为这串青钱丧生,最后却又将自己以生命换来的“如意青钱”抛弃的人,他的心中便不能自禁地泛起一阵怜悯的感觉。“世人多愚,我复愚人。”这是一种多么奇怪而残酷的意念,又是一种多么高傲而超然的意念呀。
    他反复吟咏着,这其中不知包涵了多少讥嘲之意的八个字,他便似乎也能了解到那位武林中的前辈异人,在击败了天下武林的所有高手后,突然觉得十丈红尘,不过是一个非常寂寞的地方,便因之避到深山中,甚至避到穷荒去时的感觉:“芸芸世人,为什么那么愚蠢,我怎能将我这一身绝技,传给这些愚蠢的人──”
    管宁暗叹一声,喃喃自语:“这,大概就是这位前辈那时心中的感觉了,是以他便将自己的一生武学绝技,用明矾一类的药水,写了九份,封在九串特异的制钱里,然后,又做份假的,唉──他那时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生前所布下的这个圈套,在自己死了之后,一定会有许多愚昧之人入其彀的,因之他纵然不能亲眼看到,却早已开始窃笑世人的贪婪与愚蠢。”
    他又不能自禁地长叹一声,接着忖道:“那些人在得到一串‘如意青钱’之后,为什么不去留意地察看一下其中的秘密,而只是亡命地去争夺呢?唉──活着的人,却仍不免要受死去的人的愚弄,这也难怪他自傲于自己的聪明,而讪笑世人的多愚了,只是──”
    他思路微顿,仰首望天,雨势已渐渐小了,灰黑的苍穹,像巨人的灰目,无言地俯视着大地,就有如一个睿智的帝王俯视着自己的子民似的,其中哪里有半分轻蔑和讪笑的意味?
    他又叹息着接着忖道:“聪明的人和愚昧的人,在永恒的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你纵然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但是,你又能得到什么?你难道能把你的骄傲与光荣带到死中去?你若是常常自傲于自己的聪明,不也是和一个守财的富翁吝啬地锁着自己的金钱一样吗?”
    在这瞬间,这本世故不深的青年,像是突然了解了许多他本未了解的事。他也了解到世上最快乐的,便是愚昧的人,因为他毋庸忍受聪明人常会感觉到的寂寞,而他纵然常被人愚弄,但他也不会因之失去什么,这正如愚弄别人的人,其实也不曾得到什么一样。
    于是,他嘴角便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笑容,又自低语道:“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许多人会愿意做一个愚人的理由吧!一个人活在世上,若是能够糊涂一些,不是最快乐的事吗?”
    此刻他心中的想法,直到许久以后,终于被一个睿智的才子,用四个字说了出来,这四个字又直到许久以后,仍在人们口中流传着。
    这四个字,便是“难得糊涂”。
    他忽而长叹,忽而微笑,心中也正是百感交集,激动难安,甚至连这滂沱的大雨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陡斜的山路变为平坦,灰黯的云层被风吹开,他抬起头来,才知自己已经下了山。
    山麓的柴扉内,推门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樵夫,惊异地望着他,心中暗自奇怪,在这下着大雨的日子里,怎会还有从山上走下的游人?
    等到这樵夫惊异的目光看到管宁怀中的伤者的时候,管宁已笔直地向他走了过去,而这老于世故的樵子已根本毋庸管宁说话,便已猜出这一身华服但却狼狈不堪的少年的来意。
    于是他干咳一声,迎上前去,问道:“你的朋友是否受了伤?快到我房里来。还有,把你的湿衣服脱下来烤烤。”
    管宁抬头惊异地望了这老年樵子一眼。他所惊异的,是这老人说话用字的直率与简单。对这自幼鼎食锦衣的少年来说,一个贫贱的樵夫直率地用“你”来称呼他,确乎是件值得惊异的事。
    可是,等到他的目光望到这樵夫赤红而强健的筋骨、坦率的面容,他已不再惊异了。
    因为他知道多年来的山居生活,已使这老年的樵子与自然结合成一体。他既安于自己的贫贱,也不羡慕别人的富贵,就像这座苍郁雄壮的四明山似的。对于任何一个接触到他的人,他都一视同仁,因之他也根本不问管宁的来历,更不理管宁的善恶,只要是自己力量所能够帮助的人,他便会毫不考虑地帮助。
    这分宽宏的胸襟,使得管宁对自己方才的想法生出一些惭愧的感觉。
    他便也坦率地说道:“多谢老兄。”将一切虚伪的客套与不必要的解释都免去了。
    柴扉内的房屋自然是简陋的。但是简陋的房屋,常常也有着更多的洁净与清静。许久许久以前,一个充满智慧的哲人,曾经说过:“有四个最坏的父亲,却生出四个最好的儿子,而另四个最好的母亲,却生出了四个最坏的女儿。”
    这个哲人是个很会比喻的人,他这句话的含意,是说由简陋生出的洁静,由寂寞生出的理性,由折磨生出的经验,失败生出的成功,这是最坏的父亲与最好的儿子。
    而由成功生出的骄傲,由经验生出的奸宄,由富贵生出的侈淫,由亲密生出的轻蔑,这却是最好的母亲与最坏的女儿了。
    骤雨过后,大地是清新而潮湿的。在这间洁净的房间里,管宁换去了身上的湿衣,坐在房间木床的对面,望着昏迷在床上的白袍书生,不禁又为之呆呆地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老年的樵夫虽然久居山麓,对山间的毒虫蛇兽,都知之甚详,但是他却也无法看出这白袍书生受的是什么毒、何时受的毒来。
    因之他也沉默地望着这发愕的少年,并没有说一句无用的话,哪知──
    柴扉外面,突然响起一个轻脆娇弱的声音,大声叫着说道:“这房子里有人吗?”
    管宁心中一跳,因为这声音一入他之耳,他便知道说话的是谁了。
    老年的樵夫目光一扫,缓缓说道:“有人,进来。”
    语声未了,门外便已闪入一条翠绿色人影,娇躯一扭,秋波微转,突地噗哧一笑,伸出纤手指着管宁笑道:“你怎的在这里?”
    管宁知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由门外娇唤着走进来的,正是自称为“神剑”,又自称为“娘娘”的少女。
    因之他便头也不回,只是沉声说道:“怎的你也来了?”对于自己心念中时常怀念的人,人们有时却偏偏压抑自己的情感,这岂非是件极为奇怪的事?
    只听这翠装少女竟又噗哧一笑,娇笑着说道:“你来得,难道我就来不得吗?”
    目光一转,突地瞥见床上的白袍书生,惊唤出声:“怎的他也在这里?”
    倏然掠了过去,喃喃自语:“他武功那么高,怎的也会受了伤?”
    一阵淡淡的香气,混合在门外吹进来的风里,于是这阵清新而潮湿的微风中,也有了些淡淡的香气。
    管宁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便接触到她那一身翠装衣裳中的婀娜躯体。她的衣裳也有些潮湿了,因之她那婀娜的曲线,便显得分外的触目。管宁不敢再望这触目的躯体,将目光收起,于是,他便看到她娇柔的粉脸,也看到了她面上这种惊异的表情。
    那老年的樵夫缓缓站了起来。对于这三个奇怪的客人,他虽然难免好奇,却没有追根问底、探究人家秘密的兴趣。
    因之,他缓缓走了出去,沉声说道:“你们在这里随便歇息歇息,我去为你们整治些吃的。”
    翠装少女和管宁一齐回转头,一齐对他感激地微笑一下,等到他们的目光在转回中相遇的时候,他们面上的笑容却都随着对方的目光凝结住了。他们彼此相视着,就像是这一生之中,他从未见过她,她也从未见过他似的。
    但是,这陌生的一瞥中,又似乎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之他的目光便凝结在她目光中,她的目光中也凝结在他目光中,彼此都像是在寻找着这种感觉的由来。呀,你若想将这种目光用言语描述出来,那却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呀。
    终于,他的目光缓缓避开了。虽然她是个女子,应避开目光的该是她,但是她却仍然凝注着,直到他的目光移开,她的眼睑方自不安地眨动了一下,低声问道:“你的朋友是怎么受的伤?”
    他缓缓摇了摇头。他之所以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是因他发觉自己的心情又起了一阵动荡,而他并不愿意让这分动荡在自己心里留下太多的痕迹。也为了这个缘故,他此刻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因为这分动荡直到此刻还没有平息。
    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是世间最最难以了解的情感,却也是世间最最容易了解的情感。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接着道:“他的伤像是很重嘛。”
    管宁垂下头,却说出话来,他先沉声说了句:“他中了毒!”
    然后便又将这中毒的人如何突然晕倒的情形,非常缓慢地说了出来。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一面留意倾听着,一面却俯身查看着这白袍书生的面容。他说完了话,她淡淡一笑,道:“他若是中了毒,那倒不要紧……”
    管宁抬起了眼光,笔直地望向她,却见她又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不相信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管宁摇了摇头,极为简单地说道:“不知道。”
    这翠装少女便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对他的孤陋寡闻颇表惋惜,然后突又扬眉一笑,娇声说道:“你年纪还轻,看来是个只会念诗联对的公子哥儿,当然不会知道我的事,可是──”
    她语声一顿,说话的声音突又高了起来,接着又道:“你若是到江湖中去打听一下‘黄山翠袖’是谁,我相信没有一个不知道。”
    管宁双目一睁,脱口道:“你就是黄山翠袖?”这半日以来,他对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已知道许多,他知道罗浮彩衣,终南乌衫,武当蓝襟……
    这些赫赫一时的人物,都像是以衣裳之别来做标志。他也曾从公孙左足口中,听到过“黄山翠袖”四字,知道“黄山翠袖”,是和这些武林高手同负盛名人物,此刻他听到这少女竟是黄山翠袖,自然难免有些惊异。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轻轻说道:“黄山翠袖是我的师父。”
    管宁凝视着她的神态,虽未笑出声来,却不禁长长地“哦”了一声。翠装少女娇靥嫣红,先前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此刻便消失不少,比起管宁初见她时,她扬起眉毛、挺起胸膛称“神剑娘娘”的样子,那自然更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老年樵夫远远站在门外,看到方才大声娇唤着走进去的少女,此刻竟默然垂着头,不禁暗中一笑,自语着道:“看来这小丫头是对这年轻人钟情了。”
    因为他老于世故,而老于世故的人常常会知道,当一个刁蛮的少女,在一个人的面前突然变得温驯的时候,那就表示她对这个人已是芳心默许了。
    这间小小的茅屋本是依山而建,一大一小,一明一暗,虽然简陋,却极牢固。由明间映入的天光,映在这满头白发的老年樵子身上,此刻他正满含喜悦之色,望着明间里的一双少年男女扮演着的一幕人间喜剧。
    只见这翠装少女垂首默然半晌,突地嘤咛一声,抬起头来,娇嗔着道:“你这人,总是不信我的话!就算我不能将你朋友的毒解去,可是不出半个月,我一定替你找到一个能解毒的人。”
    管宁暗中一笑,忖道:“我又何曾说你不能解去此毒,你倒不打自招了。”目光转处,只见白袍书生的面容,此刻竟已全都转成金色,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只怕他再也难以捱过半个月了。”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这个你不用着急,我自然有办法。”
    伸手一掠鬓发,转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盒来,纤指轻轻一按玉盒的边沿,玉盒中便突地跳出一粒碧绿的丹丸,落到她其白如玉的手掌中。
    管宁生长的钟鸣鼎食之家,自幼见到的珍奇玩物,何止千百,却从未见过这玉盒一般精巧的东西,一时之间,望着这精致的玉盒,不觉望得呆了。只听这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道:“你看什么?”手腕一缩,将一双似春葱欲折的手,隐入袖里。
    管宁不禁为之面颊一红,心中虽然委屈,却又不能分辩:“我不是看你的手。”
    翠装少女转身走到床前,含笑又道:“可惜你不是武林中人,不然你见着我手上的这粒丹丸,准会吓上一跳──”
    腕肘一伸,纤掌突地电射而出,在这白袍书生下颚一拍一捏,巧妙地将掌心的丹丸倒入他的嘴里,翠袖微拂,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接着又道:“告诉你,现在我给你这朋友吃下的,就是名闻天下的黄山灵药‘翠袖护心丹’。这种药要采集七十二种以上的灵药才能炼成,炼的时候,又要耗去七十二天的时间。我师父炼它本来以为可以解救普天之下的所有毒性的,哪知炼好之后,才知道这种丹丸只能护心,对于解毒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效用,是以一共只炼一炉。”
    管宁忍不住插口问道:“既不能解毒,为什么还能称得上是名闻天下的灵药?”
    翠装少女掩口一笑,道:“我说你笨,你真是笨得可以。这丹丸虽然不解毒,但是只要有它,普天之下任何一种毒性便无法攻心。毒不攻心,中毒的人就不会死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接着又道:“我师父以前一个最好的朋友在勾漏山中了‘勾漏七鬼’的‘七毒神砂’,我师父虽然将他救了出来,又费了千方百计,找齐了七种解药为他疗毒,可是等到解药找齐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师父一怒之下,将勾漏七鬼杀死了一大半。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我师父虽然替他复了仇,心里还是伤心得很──”
    管宁心中一动,忖道:“此人想必是那黄山翠袖的爱侣了。”
    却听这翠装少女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坐到床侧,接着又道:“从此之后,我师父便走遍天下,想炼制一种能解天下万毒的灵药。但是普天之下,毒物何止百种,每一种毒,都只有一种解药,你若将一百种毒物合在一处,制成的毒自然是奇毒无比,可是你要是将这一百种解药合在一处制成灵丹,却未必有什么灵效。是以天下能施毒的人虽多,能解毒的人却少,而每一个以‘毒’成名的武林高手,也只能解自己制成的毒性,若是他中了别人的毒药暗器,一样也是束手无策。‘四川’唐门的毒药暗器,垂名武林将近两百年,盛名一直不坠,也是因为他们家里的人所制成的毒药暗器的解救方法,直到此刻为止,天下还没有一个知道!”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话声方自微微一顿。管宁暗叹一声,只觉这少女有时看来虽然天真无知,但对江湖中事,却知道得不知要比自己多出若干倍。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俱是管宁生平闻所未闻之事,只听得他神驰意往,再也插不进一句话去。
    翠装少女稍微歇息一下,便又接道:“我师父后来炼成了这‘翠袖护心丹’,虽然因为它不能解毒而灰心得很,可是武林中人知道了,却将这丹丸看成无价之宝,为了此事,四川唐门,还特地派人送了一份厚礼到黄山来找我师父,请我师父不要将这种灵药的秘方流传到江湖中去。”
    管宁剑眉一轩,脱口问道:“你师父可曾答应了吗?”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我师父没有答应,可也没有拒绝,这‘翠袖护心丹’的药方却从此没有流传出去。因为我师父自从她的好友死了之后,便心灰意冷,再也不愿牵涉江湖中的是是非非,何况我师父曾经告诉我,就算这药方有人知道,可是也没有人会花费这么多的心机来炼。就算有人会炼,可是普天之下施用毒药暗器的人,也不会让他平平安安地炼好,说不定又要在江湖中掀起一阵风浪,药还未必炼得成。与其如此,还不如将这药方不说出来的好,反而能够免去许多麻烦。”
    管宁缓缓点头,心中虽觉她所说的话不无道理,可是却也并不完全同意,沉吟半晌,忍不住又插口问道:“你说来说去,可是还是没有将江湖中人将此药视成至宝的原因说出来──”
    他与这少女本无深交,然而此刻说起话来,却像是多年老友似的,丝毫没有虚伪客套。这虽与他自幼环境的薰陶而出的性格大不相同,但他说来却毫不勉强,就生像是他对这少女以这种方式说话,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翠装少女秋波一转,含笑又道:“你到底不是武林中人,所以听到现在还没有听出来。这‘翠袖护心丹’虽然不能祛毒,却能护心,无论中了何派毒物的人,只要服下一粒药丸,那么他所中之毒虽然未解,却也不会死。”
    管宁又不禁插口问道:“若是他一年、两年还是不能寻得解药呢?”
    翠装少女一笑道:“他一年寻不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一年不死,他十年寻不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十年不死,他一生寻不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一生不死。但若毒性不除,他全身骨骼肌肤,为毒所侵,自然动弹不得,年代一久,他肌肉甚至会为之尽腐也说不定。是以这‘翠袖护心丹’虽然灵妙,但终究还是要寻得解药,才是解毒的根本之计。”
    管宁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想不到,天下竟真有这种灵妙的药物,难怪是那等珍贵的了。”
    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道:“我跟你说这些话,可不是要你承我的情。”
    缓缓回转身去,朝床上的白袍书生凝注半晌,突地一皱黛眉,接着又道:“不过,你这朋友所中的毒可真厉害,直到此刻还没有反应,真奇怪……他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呢?”
    语声未了,那老樵夫突地在门外轻咳一声,缓步走进来,一面说道:“饭烧好了,你们吃不吃?”
    他说起话来永远是这么简单,让你纵有心客套两句也说不出来,何况管宁此刻早已腹饥如焚。
    一餐既毕,管宁心念动处,忍不住又问道:“方才你与他本是一起去追那暗中发出暗器的人,他何时中毒,你本该知道的呀!”
    翠装少女放下手中竹筷,四顾一眼,那老年的樵夫已远远坐到门外,吸起旱烟来了。此刻暮色已起,晚霞如梦,他坐在门外,面对着如黛青山,满天彩霞,意兴仿佛甚是悠闲,似乎根本没有将这一双青年男女的对话听在耳里。
    她望着这悠闲的樵夫出了会儿神,突地回过头来,缓缓说道:“要是叫你和这老头子一样,在深山里悠闲地度过一生,你愿不愿意?”
    管宁微微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沉吟半晌,道:“此人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确叫人羡慕得很。但是他能有今日的心境,只怕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做到的事!”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垂下头去,沉思半晌。落日的余晕,映着她娇美的笑靥,映着她一袭翠绿衣衫,刹那之间,管宁突发觉这少女的刁蛮天真之中,像是还有许多心事。
    于是自己的思潮亦不禁随之翻涌而起,暗自感叹着世事之奇,确非人们能够预料得到的。昨日此刻,他还是个一无烦恼的游山士子,正自满怀兴奋地上四明山去寻觅诗中佳句,又怎会想到在这一日之间,自家竟会生出这么巨大的变化,更不会想到此刻自己竟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绝色少女,像多年老友似的坐在这间低矮的茅屋里,一齐感叹着人生的际遇了。
    床上的白袍书生,呼吸突地由微弱变得粗重起来,但是在沉思中的管宁与这翠装少女,却根本全都没有觉察到。
    直到门外落日的余晖黯淡了些,翠装少女方自抬起头来,轻轻一笑,道:“你方才问我什么?”
    这句话使管宁也从沉思中醒来,方待答话,哪知翠装少女“哦”了一声,接着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问我追那两个偷放暗器的人,结果怎样是不是?唉──我告诉你,那才真是气人呢。我一看到他们的人影,就追了下去。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夸,我的轻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顶尖人物了──”
    管宁忍不住微微一笑,暗道这少女的确是心高气傲之人,处处忘不了替自己夸赞两句。
    翠装少女秋波一瞪,娇嗔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江湖中以轻功成名的人我已会过不少,可是就连‘云龙九现’鄂子甲那号人物,对我都很服帖,不然为什么人家会叫我‘凌无影’而不叫我本来的名字呢?”
    管宁虽然与她交谈许久,可是直到此刻才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名号,忍不住脱口道:“那么你本来的名字是叫什么?”
    翠装少女面颊又微微一红,低声道:“我本来叫做凌影,他们不过在中间加了个‘无’字而已。”
    要知当时女子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本是不太轻易之事,管宁脱口问出之后,心中已有些后悔,生怕这娇纵的少女会突然给自己一个难堪。哪知她竟如此柔顺地说了出来,心神不禁为之一荡,目光抬处,却见她竟也在凝注着自己。
    这一次两人的目光相对,各自心中的感觉,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更不相同的是,他们目光一触,这翠装少女凌影便立将秋波转了开去,生像是管宁此刻的目光和方才有些不同似的。这种微妙的变化,你在生命中若是也有过一段温馨的往事,那么你不用我说,便也能了解得到的。
    管宁却仍在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微垂螓首,忽又一笑道:“我轻功虽……虽然不坏,可是在暗中偷放暗器的那两条人影,轻功却更高。我自入江湖以来,几乎没有见过能有一人轻功更高过这两人的。只是我明知未必追得上他们,心里仍不服这口气,咬紧牙关,拼命地追了上去。”
    管宁暗中赞叹一声:这少女虽是女子,却有男子汉的豪气,可是在男子汉的豪气之中,却又不失其女子的妩媚,这种女子倒真少见得很。
    却见她语声稍顿,接道:“我施出全力,又追了一段,虽然没有追上,但距离却也没有拉得太长,眼看前面绝壑深沉,似乎已到路的尽头,呀……那时我心里真是高兴,这下子他们可逃不掉了吧!”
    管宁剑眉微皱,沉声道:“他们两人轻功既然比你更高,而且又比你人多,你虽然追上了,又能怎的他们?”
    凌影轻轻一笑道:“那时我可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只想把他们追上,看看他们到底是谁,和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用那么恶毒的暗器来偷偷打我。
    哪知这两条人影看看已走到绝路,其中一人突地手臂一挥,挥出一段长索来,另一人飞快地接到手里,又是一挥,这条软软的绳索竟被挥得伸了出去,而另一人竟藉着这一挥之势,掠过了宽度达五丈的绝壑,身影方自站定,手腕一拉,便将这边的一人也拉了过去。这两人不但气功、轻功都妙到毫巅,而且两人配合的佳妙,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就在眨眼之间,这两人便都已掠过了绝壑。”
    她一边说着,还一面比着手势,说到这里,手势一顿,长长叹了口气,方自接着说道:“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种惊人的身手,几乎连脚步都忘记动作了,哪知──”
    她话犹未了,肩头突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大惊之下,骇然回顾,却见那老年樵夫正自望着她,沉声笑道:“你话说得多了,可要喝些茶?”
    凌影轻轻一笑,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望着这奇异的老人又自走出门外,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管宁却在暗中忖道:“她本来极为自负自傲,可是却对这两人的武功如此称赞,看来这两人的武功必定是极高的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那么,难道这两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的凶手?”
    却见凌影俯首沉思半晌,浅浅呷了口杯中的茶,接着又道:“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正在发呆,哪知身后突地风声微拂,一条白衣人影,电也似的从我身后掠到前面,掠到绝壑之边,身形根本没有停顿一下,双臂微张,便自冲天而起。这一纵之势,竟然高达三丈,我不禁为之脱口叫了出来。”
    “只见他身形凌空之后,突然转折一下,头下脚上,竟像一根箭似的朝对岸掠去,唉──”她轻轻长叹一声,接道:“我方道前面那两人的轻功已妙到不可思议,哪知你这朋友的轻功更不知比他们高出多少倍。我望着他们的身影一个个在山荫中消失,自知凭我自己绝对不能飞渡这片绝壑,便只好走了回来。哪知我追人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方向,退回来的时候,竟然迷了路。”
    她稍微变动一下坐的姿势,又道:“我在深山里兜了半天圈子,碰到大雨便又寻了个山洞躲了半天,等到雨停,我才找到正路下山,看到这里有间茅──”
    她正自娓娓而谈,管宁正自凝神而听,哪知她语声竟突地一顿,就像是一匹在纺机上织着的纱布,突然被人切了一样。
    管宁心中一震,抬目望去,只见她常笑的面靥上,突然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不安地深深呼着气,一面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突地长身而起,电也似地掠出门外。
    管宁心中惊异交集,呆呆地愣了半晌,缓步走到门旁,却见她又惊鸿般地掠了回来。暮色之中,她面上的惊恐之色像是越发浓厚,一言不发地掠回房里,拔起了头上的一根银簪,轻轻向方才那老年樵夫好心送给她的茶水中一探──
    刹那之间,她手中这根光亮的银簪,竟突地变为乌黑。
    管宁面容骤然而变,一个箭步,掠了过去,惶声问道:“这杯茶里有毒?”
    凌影缓缓点了点头,沉重地叹一声气,颓然坐到床上。
    管宁心中又急又惊,大喝道:“那老头儿呢?”
    转身走到门口,门外夜色将临,晚霞已消,那老年樵子方才坐着的竹椅,还在门旁,但是他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这一日之间,他虽已经过许多次凶杀之事,但却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令他心乱的,惶急地扑到椅边,一把拉住她的肩,惶声又道:“你中了毒?”
    凌影又自缓缓颔首道:“我中了毒。”
    管宁长叹一声,心中满是自责自疚之意,不住顿足叹道:“我真该死,竟没有看出这老匹夫居然是个歹徒,唉……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凌影凄然一笑,道:“这又怎么怪得了你?我也做梦都未想到这个老头子会在茶里下毒,唉──我们不但和他素无冤仇,甚至连他是谁,我都不认识呀!”
    管宁心神交急之中,突地心念一动,面上倏然泛出喜色,急声道:“你赶快将那‘翠袖护心丹’吃上一粒,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他方才听了这“翠袖护心丹”的妙用,此刻想到此物,心中便自一定。哪知凌影却缓缓垂下头去,生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娇弱的身体,缓缓向椅后倒下,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紧紧闭成一线──
    暮风吹来,微有寒意。
    管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双手搁在她的肩头,颤声道:“难道那‘翠袖护心丹’你盒中只有一粒?”
    凌影无力地将身躯倚在他手掌上,仰面凄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此刻她已觉察到管宁对自己关切的情意,是那么纯真而坦率,因之她便也毫不羞涩地将身躯向管宁倚了过去。
    人们的感情最最难以隐藏的时候,便是在患难之中,何况凌影此刻觉出自己的身躯,已因些许麻痹而变得全身麻木。她知道这种麻痹所象征着的是什么。因为她对毒药知道得极多,普天之下的毒药,无色无味,而又能使人在中毒之后片刻之间就全身麻痹的,本只寥寥数种,自己此刻显然中了这种武林罕见的极毒之物,活命已多半无望了。
    那么,一个快将死去的人,又何须再隐藏自己的情感呢!
    自从一见管宁,她心中便有了难以了解的微妙感觉,而此刻,这分难以了解的感觉已变得十分明显了。
    她抬起头,突然想起一个风流的诗人曾经将圣人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变成:“朝闻爱,夕死可矣。”
    于是她不禁又幸福地一笑,因为她虽然将要在黄昏中死去,却已在清晨寻得了自己从未有过的爱情。
    然而这笑容在管宁眼中,却远比世上最最凄惨的哭声还要悲哀。他想到这少女竟将她身上仅有的一粒灵药,为着自己给了那白袍书生,而此刻等到她的性命需要这粒丹丸延续的时候,却已无计可施了。
    “那么……”管宁黯然长叹一声,说道:“我虽不杀伯仁,可是伯仁却为我而死,唉──管宁呀管宁,你常常自命为大丈夫,可是此刻,你却只得眼看着一个少女为着你而死在你的怀中。”
    一念至此,他只觉自怨自疚之情,从中而来,不可断绝。
    就连他扶着凌影的一双手掌,都不禁为之颤抖起来,因为除了这些感觉之外,更令他感动的是,这少女虽是为他而死,却没有半句怨言。他自幼即负才子之誉,平生受到的称赞与爱护不知多少,可是像这种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深情,他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
    凌影也感到他手掌的颤抖,她也体会到他此刻的心境。
    于是,她强自淡然一笑,道:“你根本没有江湖经验,遇上这种事,上当还情有可原,可是我……我自命聪明,其实,却是个最大的傻瓜!”
    她微弱的语声稍稍一顿,又道:“其实我本就早该看出那老头子不是好人了。我方才在说话的时候,他走到我身后我还不知道。如果不是身怀绝技的人,又怎能做到呢?”
    她虽想强颜欢笑,却忍不住幽幽一叹,说道:“可是,你看我有多笨,我还是将那盏茶喝了下去,不过──”
    话犹未了──门外夜色之中,突地传来一阵狂笑之声,一人随意作歌道:“壮志消磨已尽,恩仇何时可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数十年有限年华,转眼烟逝云消,咄──去去,休休,说什么壮志难消,说什么恩仇未了,且将未尽年华,放荡山水逍遥!”
    歌声高亢,裂石穿云,前半段唱得悲愤高昂,有如楚王夜歌,后半段却是字字句句俱都是发人深省的龙舟清唱了。
    管宁呆呆听着这歌声,只听得如痴如醉,竟忘了出去查看一下,这高歌狂笑之人,是否就是那诡异难测的老年樵子。
    哪知歌声一住之后,狂笑之声又响,一个苍劲清朗的口音,缓缓说道:“饭中半滴‘七毒神水’,肩上一掌‘赤煞毒掌’,茶中半分‘追魂夺命散’!这一掌、一水、一散,件件皆是追魂夺命,见血封喉之物。你既是黄山翠袖的弟子,势必也该知道。只是老夫二十年来,已将恩仇看淡,是以毒水只施半滴,毒掌未施毒力,只是稍作警戒,否则纵是大罗金仙,只怕也早已死了三次。”
    这语声略为一顿,又道:“你此刻身上虽有毒意,但甚是轻微,只要将老夫留在桌上的一服解毒散服下,半个时辰之内,便可无事。回去寄语黄山翠袖,就说昔年勾漏故人,虽未死去,却已将恩怨仇杀之事忘得干干净净。你两人年纪还轻,日后说话也得留意三分,否则,老夫若是当年脾气,你两人这一刻焉有命在!”
    语声亦如歌声,字字声如金石,只听得管宁、凌影俱都目瞪口呆。
    他话声方了,凌影突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掠到门外,大呼道:“老前辈是谁?老前辈慢走!”
    夜色之中,狂笑高歌之声又起,歌道:“昔年逍遥鬼,今日采樵人,恩仇已忘却,逍遥天下行!”
    风声如浪,树声如涛,歌声却渐行渐远,渐远渐低,渐低渐消,终归寂静,虽有袅袅余音未绝,但转瞬间亦被风声吹尽。
    凌影呆呆地站在门边,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愁,是怒。
    管宁却在呆呆地望着门外的夜色,耳边似乎还响着那高亢的歌声,一时之间,心胸中但觉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追上这满身侠骨峥嵘、满腔豪侠气的老人,向他说出自己心中的敬佩。
    无言地沉默许久,管宁方自走到暗间,点起灯光,将一包压在烛台下的药散,取来与凌影服下。
    药散之中,微微有些苦涩之意,这苦涩的药散被水冲入凌影口中,却化做了满心感激之情。
    她目光凝睇管宁,幽幽叹道:“我只当‘勾漏七鬼’俱是十恶不赦之徒,哪知其中竟有如此慷慨的奇人,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逍遥鬼’虽未将仇人害死,却换得仇人的满心崇敬,这不是更好得多吗?”
    果然不出片刻,凌影身上的麻痹之感已尽消去,但躺在床上的白袍书生,却仍晕迷未醒。管宁、凌影促膝对坐,经过了方才一段惊心动魄之事,使得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的情感,此刻他们两人心中,便不觉充满了柔情蜜意。
    灯光如豆,室中昏黄,管宁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握住凌影一双纤纤玉手。两人虽然无言相对,但这无声的沉默,却远比有声的言语还要珍贵得多。“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超然的意境,又岂单只有那江州司马才会领略?
    夜色越来越浓,灯焰越来越淡,凌影抬头轻轻问道:“你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
    管宁叹息一声,暗问自己:“想到哪里去?”
    目光转向凌影,凌影正默默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生像是在等待着他回答她需要知道的事。
    于是他悄然放开了手,望着那如豆灯火,缓缓说道:“我出来已久,本来已该回家的,可是却偏偏让我遇着这么多事。我若是将这些事都置之不顾,那么非但我心不能安,只怕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可是,唉──我若是不回家……”
    他突然想起家里还有许多等待着自己的人,也突然想起自己父母慈祥的笑容,一时之间,心胸间又被思亲之情充满。
    凌影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的家一定快乐得很,有爸爸、妈妈。唉──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让一些人有温暖的家,却让另一些人没有家呢?”
    管宁目光抬处,昏黄的灯光中,她面上的笑容又复隐去,长长的睫毛覆盖的眼睑下,似乎泛起了两粒晶莹的泪珠。
    于是他忍不住又握住她的手,想对她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他心中已有一分浓重的忧郁,却又怎能去劝慰别人呢?
    哪知凌影眨动一下眼睛,突地轻轻一笑,柔声问道:“你的家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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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恩情难了
    管宁道:“北京,你去过北京吗?那可真是一处好地方,虽然风沙吹在你身上,却会使你感到温暖,就像是……就像是慈母的手在轻轻抚弄着你的头发似的。”
    此刻他心中满是柔情蜜意,是以说起话来,言词也像是诗句一样。
    凌影呆了一呆,喃喃自语:“慈母的手在抚弄着你的头发!呀……这是多么美呀!可是……唉,我连这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管宁心弦一震,暗道:“我怎的如此糊涂,偏偏要揭起人家心中的伤心之事。”
    却见凌影凄然一笑,又道:“我早就听人说起过北京城,可是总没有机会去。喂,我陪你回北京城好不好?去看看你的家,然后……然后我们再一齐出来,来做你应该做而还没有做的事。”
    她一面说着,一面却不禁垂下了头,一朵红云,便又自她颊边升起。
    管宁只觉心中一甜,将自己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些,轻轻问道:“真的?”
    凌影的头垂得更低了,此刻从她身上,再也找不出半分娇纵刁蛮的样子。她低低地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回答:“你知道我不会骗你的,为什么还要问我?”
    于是,又是一阵幸福的沉默,又是一阵含情的凝睇。
    很久很久,他们心里都没有去想别的事。但是昏迷着的白袍书生突然沉重地喘息一声,这一声喘息,却将他们又惊回现实。
    而忧郁的凌影,此刻竟突又轻轻笑了出来。她眼睛明亮地眨动一下,似乎已忘记了自己悲惨的身世,笑着说道:“对了,到了河北,我还可带你去找一个奇人。这位奇人不但武功极高,而且还是武林中有名的神医,你朋友中的什么毒,他也许能够看出来,甚至能够替他解毒也说不定──”
    她语声微顿,一笑又道:“当然我们要先回到你的家去,看看你爹爹妈妈,让他们不要为你担心。”
    此刻,她就像是个温柔的妻子似的,处处为他打算着。
    管宁心中纵有千万件困惑难解之事,但,在这似水的柔情中,也不禁为之浑然忘去,而换成无比幸福的憧憬。
    于是他亦自柔声说道:“我们可以叫辆大车,将他放在车上,然后,我们一人骑一匹马,因为只有骑在马上,才可以看到沿途的美丽风景──”
    说到这里,他突地想起和他一起来的囊儿,突地想起了囊儿那一双活泼而顽皮的眼睛,便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可惜的是,你没有看到囊儿,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
    凌影了解他的悲伤,也了解真正的悲伤,不是任何言语能够化解得开的,便默默地倾听着他的话,倾听着他叙述囊儿的可爱。
    于是,她也了解到人们在倾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是多么可爱的时候,他心里该有一分多么沉重的悲哀。
    他们一起走到床头,俯视着犹自昏迷未醒的白袍书生。这一双生具至性的少年男女,在为自己的幸福高兴的时候,却并未忘记别人的悲伤。他们都知道此刻躺在床上的人,不但有着一身惊人的武功,还一定有着一段惊人的往事,而此刻他却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像是一个平凡的人一样。因之,他们对他,便有了一分浓厚的同情心,虽然他们全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他不但武功惊人、往事惊人,而竟是当今武林中最最惊人的人物。
    人事多么奇妙,他们此刻若是知道他是谁,只怕不会再有这份浓厚的同情心。
    北京城,这千古的名城,就像是一个大情大性,大哭大笑,大喜大怒,大饮大食的豪杰之士一样,冬天冷得怕人,夏天却热得怕人。
    管宁回到北京城的时候,秋天已经过去,漫天的雪花,正替这座千古的名城加上了一层银白的外衣。
    虽然雪花漫天,但是京城道上,行人仍然是匆忙的。
    他们夹杂在匆忙的行人里,让马蹄悠闲地踏在积雪的官道上,因为他们知道,北京城已将到了,又何须再匆忙?
    穿着价值千金的貂裘,跨着千中选一的骏马,伴着如花似玉的佳人,眼看自己的故乡在望,呀──管宁此刻真是幸福的人。路上的人,谁不侧目羡慕地向这翩翩公子望上两眼!
    而凌影呢?虽然是冬天,虽然吹送着漫天雪花的北风,吹在人身上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她的心,却像是在春天一样,因之她檀唇烘日,媚体迎风,含娇细语,乍笑还嗔,也像是在春风中一样。
    车轮滚过已将凝结成冰的积雪,辗起一道细碎的冰花。
    马蹄踏在雪地上,蹄声中像是充满喜悦之意,突地──
    凌影娇呼一声:“北京到了。”
    管宁抬起头,北京城雄伟的城墙,已远远在望,于是,便也喜悦地低呼一声:“北京城到了!”
    这漫长的旅途中,他虽享受了他一生之中从未享过的似水柔情,但是,夜深梦回,小窗凝坐的时候,他还是未能忘去四明山庄中,那一段血渍淋漓的凄惨之事,于是他小心地将那串“如意青钱”中的青钱摘下一枚,于是──
    他开始更深切地了解,武学一道的深奥,决不是自己能够梦想得到的,自己以前所学的武功,在武学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这枚青钱中的柔绢,绢上面写满了天下学武之人梦寐难求的内功奥秘。夜深之中,他像是临考前的秀才似的,彻夜地研习着这种奥妙的内功心法。幸好他武功虽差,但曾修习过一些内家的入门功夫,再加上他绝顶的聪明,因之他在研习这种奥妙的心法的时候,便没有什么困难。
    一天,两天……
    白天车行不断,旅途甚为劳碌,晚上他却彻夜不眠,研习着武林中至深至奥的内功心法。奇怪的是,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如此劳碌,精神不但丝毫没有困倦,反而比以前更为焕发。直等到天气很冷的时候,他中夜不眠,衣裳单薄地深宵独坐,也没感觉到丝毫寒意。
    因之他知道自己的辛勤没有白费,也知道这串“如意青钱”之所以能够被天下武林中人视为至宝,不惜以性命交换的原因了。
    但是,在这漫长的旅途中,要向一个终日厮守,又是自己心目中所爱的人隐藏一件秘密,却又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他曾经不止一次,想把这件秘密说出来,说给凌影知道。
    但他又不止一次地忍住了,因为他心底有一分自己不愿解释的恐惧,他生怕这串“如意青钱”会在他和凌影之间造成一道阴影。在这段漫长的旅途上,他曾经用了许多方法,向许多武林中人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的结果全都一样,那就是多年以来,“如意青钱”是不祥之物的传言,已在江湖中流传很广。
    何况纵非如此,他也觉得不该将这件秘密说出来,因为她依然是自己最最亲近的人,可是这一串“如意青钱”认真说来,此刻尚非自己所有,而他也立下决心,迟早一日,自己总该将它交回原主──公孙左足。他有时甚至会责备自己不该私自研习这“如意青钱”上的武功,但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却又使得他为自己解释:“这串如意青钱是在我交还给公孙左足之后,又被他抛在地上,我才拾到的呀。”
    此刻,他望着北京城雄伟巍峨的城墙,一时又忘去了这许多令他烦恼的事。他心中喜悦地感叹一声,暗自忖道:“游子,终于回到家了。”
    抬目望处,北京城不正像已张开手臂,在迎接他的归来吗?
    一进入城门,凌影不禁又为之喜悦地娇唤一声。满天的雪花下,一条宽阔平直的道路,笔直地铺向远方,道路两旁的树木虽已凋落,但密枝虬干,依稀仍可想见春夏之时,浓荫匝地,夹道成春的盛景。
    树干后面,有依次栉比的店家,店门前多半挂着一层厚重的棉布门帘,一个手里捧着一壶水烟,满头白发如银的老人,推着一辆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火炉的手车,悠闲地倚在虬结的树干上,吸一口水烟,便嘹亮地喊一声:“烤白薯──”
    嘹亮的喊声,在寒风中传出老远,让听的人都不自觉地享受到一份热烘烘的暖意。
    这是一座多么纯朴,多么美丽的城市!久惯于江左风物的凌影,骤然见着这城市,心胸中的热血,不禁也随着这老人纯真简单的喊声飞扬了起来,飞扬在漫天的寒风雪花里。
    这就是任何一个人初到北京的感觉,而千百年来,这份感觉也从未有过差异,就只是这匆匆一瞥,就只这一句纯朴的呼声,就只这一纯朴的老人,已足以使你对北京留下一个永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一辆四面严盖着风篷的四马大车,从一条斜路上急驶而来,赶车的车夫一身青布短棉袄,精神抖擞地挥动着马鞭,突地一眼瞥见管宁,口中便立刻“得儿”呼哨一声,左手一勒马缰,马车倏地停住,他张开大口哈哈直乐,一面大声叫道:“呀,管公子,你老可回来啦!这不是快有两年了吗?噢!两年可真不短呀,难为你老还记得北京城,还记得回来!”
    管宁勒马一笑,笑容中不禁有些得意,他心中想的却是:“两年来,北京城还没有忘了我。”扬鞭一笑,朗声说道:“飞车老三,难为你还记得我──”
    语声未了,马车的风篷一扬,车窗大开,从窗中探出几个满头珠翠的螓首来,数道抛波,一齐盯在管宁脸上,齐地娇声唤道:“管公子,真的是您回来了呀?可真把我们想死了。前些天西城的金大少,卷帘子胡同的齐三少爷还都在提着您哪!这些日子,您是到哪儿了呀?也不写封信回来给我们。您看,您都瘦了。外面虽然好,可总比不上家里呀!”
    燕语莺声,顿时乱做一处,远远立马一旁的凌影,看到眼里,听在耳里,心中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幸好没有多久,赶车的飞车老三扬鞭一呼,这辆四马大车便又带着满车丽人绝尘而去。
    于是,等管宁再赶马到她身旁的时候,她便不禁星眼微嗔,柳眉重颦地娇嗔着道:“难怪你那么着急地要回北京城来,原来有这么多人等你。”突地语声一变,尖着嗓子道:“你看你,这么瘦,要是再不回来呀,就要变成瘦猴子了。”
    说到后来,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因为她此刻虽有妒意,却不是善妒的泼妇,因之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这温馨的笑声中,他们又穿过许多街道。在这些街道上,不时有人向管宁打招呼。有些快马扬鞭、锦衣狐裘的九城侠少,听到管公子回城的消息,也多快马赶来,站在道旁,含笑叙阔,也有些轻袍缓带、温文尔雅的京城名士,和他对面相逢,便也驻足向他寒暄道:“管兄近来可有什么佳作?”
    凌影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看到管宁真正的欢笑。她开始知道他是属于北京城的,这正如北京城也属于他一样。
    终于,他们走入一条宽阔的胡同里。
    胡同的南方,是两扇红漆的大门,大门口有两座高大的石狮子,像是终古都没有移动似的,默默地相对蹲踞着。
    凌影心念一动,暗忖道:“这就是他的家吧!”
    她一路上都在幻想着自己走入他家时,该是一种什么样心情,而此刻,已走到了他的家,不知怎的,她心中却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这心高气傲的少女走过许多地方,会过许多成名人物,但是她生出这种感觉此刻却是生平第一次。
    于是她踌躇地停下马来,低声道:“你回家吧,我在外面找个地方等你。”
    管宁一愣,再也想不到此刻她会说出这句话来,讷讷说道:“这又何苦,这又何苦……我在家里最多呆个三五日,便和你一起到妙峰山去,拜访那位武林名医,你……你不是和我说好了吗?”
    凌影微勒缰绳,心里虽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到嘴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缓缓伸出手,扶着身旁的车辕,这辆车里正静躺着那神秘而失去记忆的白袍书生。这武林一代高手,此刻却连站起来都不能够。
    管宁一手抚摸着前额,一手握着淡青色的马缰,他胯下的良驹也像是知道已回到故居之地,不住地昂首嘶鸣着。
    蓦地──
    朱红的大门边一道侧门“呀”地开了一半,门内传出一阵娇柔的笑语,随之走出三五个手挽竹篮,紫缎短袄,青布包头的妙龄少女来,一眼望见管宁,齐地娇唤一声,脱口叫道:“少爷回来了。”
    其中一个头挽双髻的管事丫鬟,抿嘴一笑,声音突地转低,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听见:“你路走得真慢,比管福整整慢了一个多月。”
    管宁微微一笑,飞身下了马,走到凌影马前,一手挽起嚼环,再也不说一句话,向大门走了过去,马上的凌影微启樱唇,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默默坐在马上,打量着从门内走出的这些少女。
    而这些少女,也在呆呆地望着她。她们再也想不到,自家的公子会做人家牵马的马夫。
    “这位姑娘是谁呢?”
    大家心里都在这么想。管宁也从她们吃惊的面色中,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干咳一声,故意板起脸来,沉声喝道:“还不快去开门呢!”
    少女们齐地弯腰一福,杂乱地跑了进去,跑到门口,忍不住爆发起一阵笑声,似乎有人在笑着说道:“公子回来了,还带回一位媳妇儿,那可真漂亮着哪。”
    于是朱红的大门开了。公子回家的消息,立刻传遍全宅,这富豪之家中上至管事,下至伙夫,就都一窝蜂似的迎了出来。
    身世孤苦,长于深山的凌影,出道虽已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但所接触的,不是刀头舔血的草泽豪雄,便是快意恩仇的武林侠士。那些人纵然腰缠万贯,但又怎能和这种世泽绵长的世家巨族相比?
    是以她陡然接触到这些豪富世家的富贵气象,心中难免有些惶然失措,就生像是有一只小鹿在她心中乱闯似的。
    但是,她面上却决不将这种惶然失措的感觉露出,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些家奴七手八脚地接着行李,七嘴八舌地问平安,有的伸长脖子往那辆大车中探视,一面问道:“公子,车子里面是不是你的朋友?”
    有的却将目光四扫,问道:“囊儿呢?这小顽皮到哪儿去了?”
    这一句问话,使得管宁从骤回故宅、欢会故人的欢乐中惊醒过来。
    他心头一震,倏然忆起囊儿临死前的凄惨笑容,也倏然忆起他临死前向自己说的话,低头黯然半晌,沉声道:“杜姑娘呢?”
    站在他身旁的,便是被他打发先回家的管福,闻言似乎一愣,半晌方自会过意来,陪笑答道:“公子,你敢情说的是文香吧?”
    他在奇怪公子怎会将一个内宅的丫鬟称为“姑娘”,他却不知道管宁心感囊儿对自己的恩情,又怎能将他的姐姐看成奴婢呢?何况从那次事后,他已看出这姐弟两人屈身为奴,必定有一段隐情,而他们姐弟虽然对自己身世讳莫如深,却也必定有一段不凡的来历。
    管宁微微颔首,目光四下搜索着,却听管福又道:“方才公子回来的时候,文香也跑了出去,站在那边屋檐下面,朝这边来,不知怎的,突然掩着脸跑到后面去了,大概是突然头痛了吧?”
    管宁嗯了一声,心中却不禁大奇,忖道:“她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她已知道囊儿的凶讯?但是,这似乎没有可能呀?她看不到弟弟,至少也该询问才是。”
    他心中又开始兴起了疑惑,但是等到内宅有人传出老夫人的话,让他立刻进去的时候,他便只得暂时将心中的疑念放下。
    慈亲的垂询,使得他饱经风霜的心情,像是被水洗涤了一遍。
    这一对富寿双全的老人,虽然惊异自己的爱子怎会带回一个少女,但是他们的心已被爱子归家的欣慰充满,再也没有心情去想别的,只是不断地用慈爱声音说道:“下次出去,可再不能一去就这么久了。这些日子来,你看到些什么?经历过些什么?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年轻人出去走走也好,可是‘亲在不远游’,你难道都忘了吗?”
    管宁垂首答应着,将自己所见所闻,选择了一些欢悦的事说了出来。他当然不会说起“四明山庄”中的事,更不会说起自己已涉入武林恩怨。
    拜见过双亲,安排好白袍书生的养伤之处,又将凌影带到后园中一栋精致的房里,让她洗一洗多日的风尘劳顿。
    然后他回到书房,找了个懂事丫鬟,叫她把“杜姑娘”找来。
    他不安地在房中踱着步子,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说出囊儿的凶讯,又想起囊儿临死之际,还没有说完的话,不禁暗自寻思:“他还有什么要我做呢?不论是什么事,我纵然赴汤蹈火,也得替他做好……”
    唤人的丫鬟回来,却没有带回“杜姑娘”,皱着眉说道:“她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关起房门在房里,我说公子叫她,她也不理。”
    言下对这位“杜姑娘”大有责备之意,恨不得公子立刻叫管事的去痛骂她一顿才对心思。
    管宁心中却为之一凛,考虑一会,毅然道:“带我到她房里去。”
    公子要亲自到丫鬟的房间,在这豪富世家之中确是闻所未闻。就是管宁自己,走到她门口的时候,脚步也不禁为之踌躇起来,但心念一转,又不禁长叹一声,忖道:“管宁呀管宁,你在囊儿临死的时候,曾经答应过他什么话?他为你丧失了性命,你却连这些许嫌疑都要避讳……”
    一念至此,他挥手喝退了跟在身旁的丫头,大步走到门口,伸手轻轻敲了敲门,庄容地站在门外,沉声说道:“杜姑娘,是我来了。”
    夕阳将落,斜晖将对面屋宇的阴影,沉重地投到这间房门上来。
    门内一个娇柔的声音,低沉着说道:“进来!”
    管宁又踌躇半晌,终于推开了房门,艰难地抬起脚步,走了进去。若不是他生具至性,对“义”之一字远比“礼”字看得重些,他便再也没有勇气跨入这间房门一步。
    巨大的阴影,随着推开的房门,沉重地压人这间房中来。
    房子里的光,是暗淡的,管宁目光一转,只见这“杜姑娘”正自当门而立,云鬓松乱,星目之中,隐含泪光,身上竟穿的是一身黑缎劲装,满面凄惋悲愤之色,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他不禁为之一愣,哪知道杜姑娘突地冷冷一笑,缓缓道:“公子光临,有何吩咐?还请公子快些说出来,否则……婢子也不敢屈留公子大驾!”
    语声虽然娇柔,却是冰冷的。管宁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沉声道:“在下此来,确是有些事要告诉姑娘……”
    他语声微顿,却见她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完全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便只得长叹一声,硬着头皮,将自己如何上了四明山,如何遇着那等奇诡之事,以及囊儿如何死的,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说到后来,他已是满身大汗,自觉自己平生说话,从未有过比此刻更费力的。
    这“杜姑娘”却仍然呆立着,一双明眸,失神地望着门外,就像是一尊石像似的,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管宁不禁从心底升出一阵寒意。这少女听了自己的话,原该失声痛哭的,此刻为何大反常态?
    哪知他心中怔忡不已,哪知这少女竟突地惨呼一声,转身扑到床边的一个小几前面,口中不断地低声自语:“爹爹,不孝的宇儿,对不住你老人家……对不住你老人家……”
    声音凄惨悲愤,有如九冬猿啼。
    管宁呆呆地愣了一会,两颗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道:“姑娘……姑娘……”
    可是下面的话,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缓步走了两步,他目光一转,心中突又一怔,那床边的小几上,竟放着一个尺许长的白木灵位,灵位上面,赫然写着:“金丸铁剑,杜守仓总镖头之灵”!而灵位前面,却放着一盘金光闪烁的弹丸,和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
    黯淡的微光,照着这灵位、这金丸、这铁剑,也照着这悲凄号哭的少女不住起伏的肩膀,使得这充满哀痛之意的房间,更平添了几许凄凉、森冷之气。管宁只觉自己心胸之中,沉重得几乎透不过气,伸手一抹泪痕,沉声低语道:“姑娘,囊儿虽死……唉,姑娘令尊的深仇,小可虽然不才,却……”
    他期艾着,心中思潮如涌,竟不能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但他此刻已经知道,这姐弟两人的身上必定隐藏着一段血海深仇,而他也下了决心,要替他们让这段深仇得报。
    哪知这少女哭声突地一顿,霍然站起身来,拿起几上的长剑,笔直地送到管宁面前。管宁失神地望着剑尖在自己面前颤动,也感觉到面前的森森剑气,但却丝毫没有移动一下,因为这少女此刻纵然要将他一剑杀死,他也不会闪避的。
    暗影之中,只见这少女轩眉似剑,瞪目如铃,目光中满是悲愤怨毒之色。管宁不禁长叹一声,缓缓地道:“令弟虽非在下所杀,但却实因在下而死,杜姑娘若要为令弟复仇,唉──就请将在下一剑杀却,在下亦是死而无怨。”
    他自忖这少女悲愤之中,此举必是已将囊儿惨死的责任怪到自己身上,哪知他语声方了,眼前剑光突地一闪,这少女手腕一抖,长剑凌空一转,打了个圈子,突然伸出拇、食两指,电也似的捏住剑尖,这长剑竟变成剑柄在前,剑尖在后。管宁怔了一怔,只见这少女冷哼一声,却将剑柄塞在自己手里,一面冷笑着道:“我姐弟生来苦命,幸蒙公子收留,才算有了托身之处。囊儿惨死,这只怪我不能维护弱弟,又怎能怪得了公子?”
    她语句虽然说得极为凄惋,但语声却是冰冷生硬的,语气中亦满含愤意。管宁不禁又为之一呆,他从未听过有人竟会用这样的语声、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听她语声微顿,竟又冷笑一声,道:“只是杜宇却要斗胆请问公子一句,我那苦命的弟弟是怎样死的?若是公子不愿回答,只管将杜宇也一并杀死好了,犯不着……犯不着……”
    说到此处,她竟又忍不住微微啜泣起来,下面的话,竟不能再说下去。
    管宁不禁大奇,不知道她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沉吟半晌,沉声道:“令弟死因,方才在下已告知姑娘。此事在下已是负疚多多,对姑娘所说,怎会有半字虚言?姑娘若是──”
    他话犹未了,这少女杜宇却竟又冷笑接口道:“公子是聪明人,可是却未免将别人都看得太笨了。公子既然想帮着她将我们杜家的人都斩草除根,那么……那么又何必留下我一个苦命的女子,我……我是心甘情愿地死在公子手上……”
    手腕一送,管宁连退两步,让开她笔直送到自己手上的剑柄,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面上泪痕未干,啜泣未止,但却又强自将这份悲哀,隐藏在冷笑中。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态呢?管宁只觉自己心中思潮纠结,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暗问自己:“‘她’是谁?为什么要将杜家的人斩草除根?”
    抬目望去,杜宇也正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她一双秋波中,竟像是缠结着不知几许难以分化的情感,不禁长叹一声,沉声说道:“姑娘所说的话,在下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在下却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一段隐情,姑娘也必定有一些误会。姑娘若信得过在下,不妨说出来,只要在下有能尽力之处,唉──刚才在下已说过,便是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的。”
    杜宇星眸微闪,却仍直视在管宁面上,像是要看透他的心似的。
    良久良久──
    她方自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囊儿是不是被那和你一起回来的女子杀死的?”
    语声之缓慢沉重,生像是她说出的每一字,都花了她许多气力。
    管宁心中却不禁为之一震,脱口道:“姑娘,你说的是什么?”
    杜宇目光一转,又复充满怨毒之色,冷哼一声,沉声说道:“她叫凌影──”
    语声一顿,瞪目又道:“是不是?”
    “凌影”这名字出自杜宇之口,听入管宁之耳,管宁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只觉杜宇在说这名字的时候,语气中之怨毒之意,沉重浓厚,难以描述,心中大惊忖道:“她怎的知道她的名字?”
    这第一个“她”指的是杜宇,第二个“她”,指的自然是那已和他互生情愫的凌影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难道她与她之间,竟有着什么仇恨不成?”
    目光抬处,只见杜宇冷冷地望着自己,一字一字地接着又自说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管宁茫然地摇了摇头,杜宇冷冷又道:“她就是杀死我爹爹的仇人──也就是杀死囊儿的人──是不是?”
    这三句话说的语气越发沉重缓慢,管宁听来,只觉话中句句字字都有如千斤铁锤一般击在自己心上,只听她冷冷再说了一遍……
    “令弟确非她所杀……令弟怎会是她所杀……她怎么会杀死囊儿……”
    此刻他心中紊乱如麻,竟将一句意义相同的话,翻来覆去地说了三次。杜宇突地凄然一笑,无限凄惋地说道:“你又何必再为她隐瞒?我亲眼见她杀死了爹爹;虽非亲眼见她杀死囊儿,但──”
    管宁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若再如此,此事误会更深,干咳一声,截断了杜宇的话,一挺胸膛,朗声说道:“管宁幼读圣贤之书,平生自问,从未说过一句欺人之话,姑娘若信得过管宁,便请相信令弟确非她所杀死──”
    杜宇微微一愣,只觉面前这少年语气之中,正气凛然,教人无从不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目光一垂,低声道:“真的?”
    管宁坚定地点了点头,又自接道:“至于令尊之死──唉,她年纪尚轻,出道江湖也没有多久,只怕姑娘误认也未可知。”
    他一叹之后,说话的语气,便没有先前的坚定,只因他根本不知其中的真情,说话便也不能确定。
    杜宇双目一抬,目光连连闪动,泪光又复莹然,猛听“呛啷”一声,她手中的长剑已落到地上。
    暮色已重,房中也就更为阴暗,她呆呆地伫立半晌,忽然连退数步,扑地坐到床侧,凝目门外沉重的阴影,凄然一叹,缓缓说:“七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爹爹、囊儿和我,一起坐在紫藤花的花架下面,月亮的光,将紫藤花架的影子,长长地映在我和爹爹身上,妈妈端了盘新开的西瓜,放在紫藤花的架子上,晚风里也就有了混合着花香瓜香的气味。”
    管宁出神地听着,虽然不知道这少女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但却只觉她话中充满幸福柔情、天伦的乐趣。他虽然生长在豪富之家,父母又对他极为钟爱,但却从未享受过这种温暖幸福的天伦之乐,一时之间,不觉听得呆了。
    只见杜宇仍自呆呆地望着门外,她似乎也回到七年前那充满柔情幸福的境界中去了,而将自己此刻的悲惨之事暂时忘去。
    一阵暮风,自门外吹来,带入了更沉重的暮色。管宁目望处,却已看不清杜宇的面目,只见她斜斜倚在床沿的身躯,像是一只柔驯的猫一样,心中不禁一动,立刻泛起了另一个少女那娇纵天真的样子,却听杜宇已接着说道:“我们就慢慢地吃着瓜,静听着爹爹为我们讲一些他老人家当年纵横江湖的故事。妈妈靠在爹爹身上,囊儿靠在妈妈身上,大大的眼睛闭了起来,像是睡着了,爹爹就说,大家都去睡吧,哪知道……哪知道……唉──”
    她一声长叹,结束了自己尚未说的话。管宁只觉心头一颤,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不再听她下面的话。因为他知道她下面要说的话,必定是一个悲惨的故事,而生具至情至性的他,却是从来不愿听到世上悲惨的事的。
    但是他的脚步却没有移动,而杜宇一声长叹之后,便立刻接着说道:“哪知爹爹方自站起身来,院子外面突然传来冰冰冷冷的一声冷笑,一个女人的声音缓缓道:‘杜……’”
    她没有将她爹爹的名讳说出来,轻轻咬了咬嘴唇,才接着说道:“那个女人说要爹爹快些……快些去死。我心里一惊,扑到爹爹身上。爹爹站在那里动都没有动,只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叫我不要害怕,但是我却已感觉到爹爹双手已有些颤抖了。”
    她眼睑一合,想是在追溯着当时的情况,又像是要忍着目中又将流下的泪珠。管宁也不禁将心中将要透出的一口气,强自忍住,像是生怕打乱她的思潮,又像是不敢在这沉重的气氛中,再加上一分沉重的意味似的。
    杜宇又自接道:“这声音一停,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爹爹一面摸我的头,一面低声叫妈妈快将我和囊儿带走。但是妈妈不肯,反而站在爹爹身旁,大声叫院子外面的人快些露面──你知不知道,妈妈的武功很好──”
    她语声一顿,凄然一笑,像是在笑自己为什么说出这种无用的话来。
    但是她这一笑之中,却又包含着多少悲愤哩。
    只听她沉重地喘息几声,又道:“哪知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院子外面突地吹进一阵风,院子里就多了两条人影。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月光之下,只见这两人都是女的,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却只有我一样的年纪,两人都穿着一身绿色的衣裳。我一眼望着墙外,可是却也没有看清她们两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管宁心中一寒:“绿色衣裳!”
    只听杜宇一口气接道:“爹爹一见了这两人,摸在我头上的手抖得像是更厉害了,但仍然厉声道:‘翠袖夫人,来此何干?’那年纪很小的女子冷冷一笑,从怀里拿了个黑黑的铁弹出来,砰的抛在地上,一面冷冷地说道:‘我叫凌影!’爹爹见了铁弹,听了这名字,突然一言不发将我举了起来,往外面一抛。我又惊又怕,大叫了起来,身不自主地被爹爹抛到墙外。”
    管宁忍不住惊呀一声,杜宇又道:“爹爹这一抛之力,拿捏得极有分寸,再加上我也练过些武功,是以这一跤跌得根本不重,我立刻爬了起来,哪知道又是咚的一声,囊儿也被抛了出来,被抛在地上。那时他年纪极小,只学了些基本的功夫,这一跤却跌得不轻,马上就放声大哭起来,而院子里却已响起爹爹妈妈的叱喝声,和那女子的冷笑声。我想跳进墙去,但囊儿怕得很厉害,我那时心里乱得不知怎么才好,想了想,就先扶起囊儿叫他不要哭,然后就拉着他一起跳进院子里。”
    此刻她说话的语声仍极缓慢,但却没有停顿,一口气说到这里,管宁只道她还要接着说下去,哪知她一顿,隔了许久,却又失声哭了起来。
    然而,她纵然不说,管宁却已知道她还没有说完的故事
    一时之间,他木然而立,只觉自己全身都已麻木,再也动弹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
    夜色已临──
    这豪富之家的四周,都亮起了灯火,只有这个角落,却仍然是阴暗的,而那白杨木制的灵牌,在这阴暗的光线中,却更为触目。
    这触目的灵牌,在管宁眼中,像是一个穿着白袍的鬼魅精灵似的,不停地晃动,不断地扩大,纵然他闭起眼睛,它却仍然在他眼前。
    而杜宇的哭泣之声,生像是变成了囊儿垂死的低诉──
    此刻他也了解了囊儿垂死前还未说完的话,他知道囊儿要说的是,要自己为他爹爹复仇,不禁迷茫地低喟道:“他为我死了……我又怎能拒绝他临死前的请求呢?何况……何况我已立誓答应了他。”
    但是,这仇人,却是曾经给了他无数温情,无限关怀,无比体贴的人,若是老天一定叫他们之间的一人去死,他一定毫不考虑会选择自己。而此刻,为着道义、为着恩情,为着世间一切道德的规范,他应该去杀死她吗?他!他该怎么办呢?
    他望着地上的长剑,又一次陷入无限的痛苦之中。杜宇缓缓地抬起头来,任凭自己的泪珠,沿着面颊流下,抽泣着道:“我不说,你也会知道,就在那短短的一刻之中,她们已杀死了我爹爹和妈妈。自此,我虽然没有再见过她们一面,可是她们的面容,我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最后的一句话,虽只短短数字,然而在她口中说来,却生像是有十年那么长久,等到她将这句话再重复一遍的时候,管宁只觉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肤,都为之冻结住了,几乎无法再动弹一下。
    他垂下头,再抬起来,黑暗中的人影,仍然静静地坐在床侧,就生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一样。
    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
    两人面面相对,虽然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却听到对方的呼吸、心跳之声,只因此刻在斗室之中,正是静寂如死。
    但是──
    房门外突地滑进一条人影,有如幽灵一般地漫无声息,脚步在门侧一顿,突又掠起如风,倏然滑向管宁身侧,手掌微拂,纤纤指尖在管宁腰边“期门”穴上轻轻一扫,掌势回处,却托在管宁肋下,身形毫不停留,竟托着管宁掠向墙边,轻轻放在一把靠墙的椅上。
    这一切事的发生,确是眨眼间事,管宁只觉眼前人影一现,腰边一麻,便已坐到椅上,等到他想惊呼反抗的时候,他已发觉自己不但真的无法再动弹一下,而且甚至连出声都不能够了。
    杜宇一惊之下,长身而起,脱口惊呼道:“你是谁?”
    暗中的人影冷冷一笑,缓缓道:“你连我是谁都认不出了吗?你不是说我的面容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吗?”
    杜宇面容骤变,后退一步,却又碰到床沿,扑到床上,随后又长身而起,一个箭步,掠出五步,疾伸双手,拾起了地上的长剑,手腕一抖,脚步微错,目光笔直地瞪向仍然依墙而立的人影,大声道:“你是凌影!”
    黑暗中人影冷冷一笑,缓缓道:“不错,我就是凌影!就是杀死你爹爹的人。”
    杜宇失声一喊,纤腰微扭,剑尖长引,突地一招“长河出蛟”,黑暗中犹见寒光的长剑,便电也似地向凌影刺去。
    凌影轻轻一笑,脚步微错,婀娜身影,便曼妙地避了开去。杜宇剑势未歇,“噗”地刺到墙上,凌影又冷冷一笑道:“就凭你这点武功,要想报仇,怕……哼哼,还嫌太早哩!”
    杜宇此刻目眦欲裂,早已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子,扭身掣剑,刷刷又是两招,口中大骂道:“你这贱人……你这贱人……快赔我爹爹的命来。”
    纵然如此,恶劣之言,她还是说不出口,一连说了两声“你这贱人”,才将下面的话说了下去。
    刹那之间,她已电射般发出数招。“金丸铁剑”杜守仓昔年主持江南“大甲镖局”,剑法暗器,一时颇负盛名。此刻杜宇急怒悲愤之下,所施展的剑法,虽仍功力稍弱,但却已颇有威力。
    哪知凌影却将这有如长河出蛟,七海飞龙的剑法,视如儿戏一般,口中冷笑连连,身形腾挪闪展,在这最多丈余见方的小室中,竟施展出武林中最上乘的轻功身法,将招招剑式都巧妙地避了开去。
    管宁穴道被点,无助地倒在椅上,只见眼前剑光错落,人影闪动,根本分不清谁是杜宇,谁是凌影!却知道这两人其中之一,毋庸片刻,便会倒下一个,而这两个不共戴天的女子,却是一个对他有恩,一个对他有情!
    一时之间,他但觉心中如煎如沸,恨不得自己能有力量将她们制止,但他此刻却有如泥塑木雕,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动手之外,便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突地──
    又是“呛啷”一声,杜宇手中的长剑,竟又落在地上。
    只是这次却并非因她自己心中激动,而是因为凌影一招“金丝反手”,令她无法抵挡。
    她惊呼一声,连退三步,哪知面前的凌影,却如影附形般迫了上来,手掌一伸,眼看明明是拍向她的胸膛,她举手欲架,哪知腰边却已一麻,原来凌影的手已又先点在她的“期门”穴上。
    冷笑道:“你也躺下吧。”
    脚步微伸,双手微托,身躯一转,竟将她也托在管宁身侧坐下,拍了拍两人的膝头,忽地低声唱道:“排排坐,吃果果,好朋友,真快乐……”
    唱的虽是儿歌,但歌声之中,却有无比的寂寞凄凉之意,唱到后来,竟亦自低声地啜泣起来。
    管宁只觉心中仿佛无数浪涛汹涌,一浪接着一浪地涌向他心的深处,又像是有无数块巨石,一块接着一块地投向他心的深处。
    他但愿自己能大声呼喊出来,更希望自己能跳起来,捉住凌影的手掌,只见凌影低低地垂着头,低低地啜泣半晌,突地抬起头,望向杜宇,道:“你刚才说了个故事给别人听,现在我也说个故事给你听──”
    她语声停顿了许久,方自接道:“从前,有个女孩子,当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爹爹就被一个叫‘金丸铁剑’的人杀死了,那只是因为她爹爹的名字叫做‘铁丸枪’,而那‘金丸铁剑’却认为这犯了他的忌讳。”
    管宁头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珠却向旁边一转,但却仍看不到杜宇面上的表情,不禁心中长叹,忖道:“原来此事其中还有如许曲折──”
    却听凌影已接道:“这小女孩子运气不好,连个弟弟都没有,一个人孤苦伶仃,到处要饭要了许久,才遇着一个女中奇人,把她带回山,传给她一身武功,而且替她报了杀父的深仇。只是她因为那‘金丸铁剑’没有将自己杀死,所以她也就放了杜守仓的一双儿女的生路。”
    她语声一顿,突地转向管宁,大声道:“你说,她是不是该报仇的?你说,你若是他的儿女,你该怎么办?哼哼──只怕你此刻真的连杜守仓的儿女也一起杀死了。”
    管宁呆呆地望着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见她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有如两粒明星,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哪知,这明星般的眼睛突然一闭,她竟突地幽幽长叹了一声,缓缓道:“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怕这样做,会伤了另外一个人的心,这个人为了报恩,虽然想为杜守仓的女儿杀死她,但是她却一点也不恨这个人,因为……唉,我不说这个人你也该知道。”
    管宁只觉耳边轰然一声,那一浪接着一浪的浪涛,一块接着一块的巨石,此刻都化作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向他当头压了下来。
    而杜宇呢?她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却听凌影长叹一声,又道:“她虽然脾气很坏,也不是好人,但是现在她却让自己的仇人,和自己……自己最最喜欢的人坐在一起,而她自己却立刻要走了,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为了什么……这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到一半,又开始啜泣,说到后来,更已泣不成声,语声方了,突地双手掩面,转身奔到门口,脚步又一顿,缓缓回过身来,缓缓走到管宁身前,缓缓垂下头,含泪说道:“我点了你的穴道,是因为怕你在我和她见面的时候,你难以做人;我还不解开你的穴道,是因为我想要你和她多坐一会儿,你……你知道吗?”
    狠狠一顿脚,电也似地掠到门口,转瞬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只留下她悲哀啜泣之声,仿佛在管宁耳边飘荡着。
    这是一份怎么样的情感,又使管宁心中生出怎么样的感觉?
    我无法描述这些,因为世间有些至真至善至美的情感、事物,本都是无法描述的。你能够吗?
    现在,管宁和杜宇,又一次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了。而杜宇,却恨不得自己的心立刻停止跳动才好,她不能忍受这分屈辱,更不能接受这分施舍的恩惠。她在心中狂喊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又不禁在心中狂喊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只是她此刻根本无法说话,她心中的狂喊,自然也不会有人听到。
    门外夜色深沉处,忽地飘下数朵纯白雪花,转瞬之间,漫天大雪便自落下,寒意也越发浓重。然而这侵人刺骨的寒意,管宁却一丝也没有觉察到。此刻,他的四肢、躯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自己,只有脑海中的思绪,仍然如潮如涌,还有一阵阵微带甜意的香气,也像是他脑海中的思潮一样,不断地飘向他的鼻端。
    虽然他的四肢躯体已因穴道的被点而麻痹,而这种麻痹,又使他无法感觉到任何一种加诸他身体的变化,但奇怪的是,他却仍可感觉到此刻紧靠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柔软的躯体,他也知道这柔软的躯体,和那甜甜的香气,都是属于杜宇的。
    他想将自己的身躯移开一些,但是“黄山翠袖”的独门点穴名传天下,那凌影所施的手法虽然极为轻微而有分寸,却已足够使得他在一个对时之中,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一下。
    因之,此刻他便在自己心中已极为紊乱的思绪之中,又加了一种难以描摹的不安之感。在如此黑暗的静夜之中,和一个少女如此相处,这在管宁一生之中,又该是一个多么奇怪的遇合呀!
    他听得到她呼吸的声音。她又何尝听不到他的?两人呼吸相闻,躯体相接,想到方才那凌影临去之前所说的话,各自心中,都不知是什么滋味。杜宇悄然闭起眼睛,生像是唯恐自己的目光,会将自己心中的感觉暴露出来。
    因为她自己知道,当自己第一眼见着这个倜傥潇洒的少年,便对他有了一份难言的情感,这种情感是每一个豆蔻年华的怀春少女心中惯有的秘密,而她却忍受了比任何一个少女都要多的痛苦,才将这份情感深深地隐藏在自己心里。
    许多日子来,她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她将他看成一株高枝修干的玉树,而自己仅是一株托庇在树下的弱草而已。这种感觉自然是自怜而自卑的,然而,却已足够使她满足,因为她毕竟在依靠着他,而他也允许她依靠。
    管宁出去游历的时候,她期待着他回来。
    于是,当她知道他已回来的时候,她便忍不住从院中悄悄溜出来,只要他对她一笑,已足以使她铭心刻骨。
    但是──
    他的确回来了,却带回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她看到他和这少女亲密的神情,也看清了这少女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呀──这是一份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她险些晕厥在她所伫立的屋檐下!
    回到她独居的小室,取出她父亲的灵位和遗物,换上她仅有的一身紧身服装,跪在她爹爹的灵位前痛哭默祷,她虽然未曾有一日中断自己武功的锻炼,但是她仍然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绝非人家的敌手,只是,这却也不能阻止她复仇的决心。
    哪知──
    他却突然来了,此后每件事的发生与变化,都是她事前所没有预料到的。而此刻,她被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安排和他紧紧坐在一起,她心里虽然悲愤、哀伤、痛苦,却还有一份其他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她不敢流露出来的──她多么愿意自己能永远坐在他的身边,一起享受这分黑暗、寒冷,但却美丽的宁静!他虽然绝顶聪明,却再也想不到她心中会有这种情感。他只是在想着凌影临去时的眼波与身影,一幕幕记忆犹新的往事,使得这眼波与身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加沉重,他又怎会想到四明山庄小桥前的匆匆一面,此刻竟变成永生难忘的刻骨相思。
    一阵较为强烈的风,卷入了数片雪花。门外静静的长廊上,突地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娇柔的声音低低呼唤着:“公子……公子……”
    管宁双目一睁,抬头望去,只见门外黑暗之中,仿佛有了些许微光,这呼唤之声,也越来越近,他知道这是家中的丫头来寻找自己了。
    微光越来越亮,呼唤之声也越来越近,管宁心中又是高兴,却又有些难堪。
    “她们若是见了我和‘文香’这样坐在一起,又会如何想法?”
    哪知,呼唤之声、脚步之声,突地一齐顿住,那声音却低低说道:“前面是文香的房间了,公子怎么会到那里去了?”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口说道:“前面那么黑,看样子文香那妮子一定是因为有点不舒服所以睡了,我们还是别去吵她吧!”
    于是脚步声又渐渐远去,在这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依稀仍可听到:“可是……公子到哪儿去了呢?这可真怪,找不到他,老太爷又该……”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知道先前带着自己来到此处的那个丫头,必定没有将此事说出来,是以她们才找不到自己。
    “但是,她们若找不到我,我岂非要这样呆上一夜?”他又不禁为之焦急:“就算她们找到了我,却也无法将我的穴道解开呀!”
    心中一动,突地想到自己在归途上一路暗暗修习的内功心法:“我姑且试试,也许它能帮我解开穴道也未可知!”
    一时之间,许多种对那“如意青钱”妙用的传说,又复涌上心头:“这件武林秘宝上所记载的武功,是否真的有如许妙用呢?”他暗中一正心神,摒绝杂念,将一点真气,凝集在方寸之间,一面又自暗中忖道:“这问题的答案是否正确,只要等到我自己试验一下便可知道了。”
    真气的运行,起初是艰难的,艰难得几乎已使他完全灰心,他却不知道一个被点中穴道的人暗中运气调息,本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若非他得到这种妙绝天下的内功心法,便让他再苦练十年,只怕也难以做到。
    但是,毋庸片刻,他自觉真气的运行,已开始活泼起来,上下十二重楼,行走卅六周天,他暗中狂喜地呼喊一声,方待冲破腰边那一点僵木处,哪知门外又复响起一阵脚步之声,其中还夹杂着嘈乱的人声,显见这次走过来的人数,远较方才为多,且也远较方才快些。
    刹那之间,门外映人灯光,脚步声已到了门口。管宁心头一跳,睁目望去,只见三、两个青衣小鬟已拥着一个身着酱紫长衫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屋中的景象,在这些人的眼中确乎是值得诧异的,那中年汉子惊呼一声,倏然止住脚步,口中说道:“公子,你在这里!”
    他再也想不到;这位公子竟会在黑暗之中,和一个府中的丫鬟坐在一处,那三个青衣丫鬟更是惊得目定口呆,几乎将手中举着的烛台都惊得掉在地上。
    杜宇暗中娇嗔一声,赶紧闭起眼睛。她了解这些人心里所想的事,心中正是羞愧交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躲到一个新开的地缝中去,哪知身侧突地一动,管宁竟倏然站起身来。
    管宁被点的穴道若是没有自行解开,他此刻如不能站起来也还罢了,他这一站起来,不但自己今后惹出无穷烦恼,使得杜宇也因之受累不浅,因为这么一来,人人都只道他是和杜宇在此温存,还有谁会相信其中的真相呢?
    那中年汉子是这豪富之家的内宅管事,此刻只道自己暗中撞破了公子的好事,垂首连退三步,心中暗道一声:“倒楣。”口中却恭声道:“前厅有人来拜访公子,请问公子是见,还是不见?”
    此人老于世故,脸上装作平静的样子,就像是方才的事他根本没有看见一样。管宁方才一惊之下,真气猛然一冲,冲过了原本就点得不重的穴道,此刻呆呆地愕在那里,还在为自己的成功而狂喜,直到那中年管家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方自抬起头来,茫然问道:“是谁?”
    这中年管家见他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越发想到另一件事上去,暗中嗤然一笑,口中方待答话,哪知──
    门外却突地响起一阵高亢洪亮的笑声,哈哈大笑着道:“贫道们不远千里而来,却想不到竟惊破了公子的温存好梦,真是罪过得很,罪过得很。”
    中年管家、青衣丫鬟、杜宇、管宁齐地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一个身躯高大,声如洪钟,鹰鼻狮口,重眉虎目,身上穿着一袭杏黄道袍,头上戴着一顶尺高黄冠的长髯道人,大步走了进来,双臂轻轻一分,中年管家、青衣丫鬟,都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蹬蹬,齐地往两侧冲出数步,灯火摇摇,骤然一暗,“当”的一声,一支灯台掉在地上,只剩下一支火光仍在飘摇不住的蜡烛,维持着这间房间的光亮。
    中年管家虽然暗怒这道人的鲁莽,但见了这等声威,口中哪里还敢说话?只见这黄冠道人旁若无人地走到管宁身前,单掌斜立,打了个问讯,算是见了礼,一面又自哈哈大笑着道:“贫道们在厅中久候公子不至,是以便冒昧随着贵管家走了进来,哈哈──贫道久居化外,野蛮成性,想公子不会怪罪吧!”
    中年管家心中又自一惊:“怎的这道人一路跟在我身后,我却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却见管宁剑眉一轩,沉声道:“在下与道长素不相识,此来有何见教?”
    这黄冠长髯的道人笑声方住,此刻却又捋髯狂笑起来,一面朗声道:“公子不认识贫道,贫道却是认识公子的──”
    他话声一顿,目光突地闪电般在兀自不能动弹的杜宇身上一扫,接着道:“公子在四明山中,语惊天下武林中的一等豪士,与黄山‘翠袖夫人’的高足结伴北来,行踪所至,狐裘大马,挥手千金,哈哈──如花美眷,似锦年华,江湖中谁不知道武林中多了一个武功虽不甚高,但豪气却可凌云的管公子!”
    这黄冠道人边笑边说,说的全都是赞扬管宁的言语,但管宁听了,心中却不禁为之凛然一惊,暗中忖道:“难道这数月以来,我已成了江湖中的知名人物?可是,我并未做出什么足以扬名之事呀!”
    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四明山中所作所为,俱是和当今武林中的顶尖高手有关,和他结伴同行的,又是名传天下的“黄山翠袖”门人,再加上他自己风流英俊,年少多金,本已是江湖中众人触目的人物,等到他一路北来,而“四明山庄”那一件震动天下武林的惨案亦自传出,他自己便已成了江湖中,许多人都乐于传诵的人物,只是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而已。
    本自难堪已极,僵坐在后面的杜宇听了,心中亦自一动:“原来他没有骗我,四明山中,真的曾经发生那么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怪事。”
    目光动处,只见管宁呆呆地望着这长髯道人,突地伸手一拍前额,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脱口说道:“道长可就是名扬天下的‘昆仑黄冠’么?”
    这长髯道人哈哈一笑,捋髯答道:“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错,贫道确是来自昆仑。”
    杜宇心中又是一惊,她生于武林之家,又曾在江湖流浪,这名列宇内一流高手的“昆仑黄冠”四字,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昆仑派远在边陲,“昆仑云龙十八式”的身法虽然名传天下,但昆仑派中门人足迹,却极少来到中原,此刻他们突然现身北京,竟又来寻访一向与武林中事无关的管宁,这又是为着什么?却令杜宇大惑不解了。
    却听这黄冠长髯道人语声微顿,突地正色道:“贫道笑天,此次随同掌门师兄一起来拜见公子,确是有些话想来请教──”
    目光四下一扫:“只是,此地似非谈话之处,不知可否请公子移玉厅中,贫道的掌门师兄还在恭候大驾!”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知道“昆仑黄冠”的门下此来,必定又是和四明山中所发生之事有关,暗中一皱剑眉,那青衣小鬟早已拾起地上烛台,重复点燃,此刻便举着烛台走到门口。中年管家虽然暗中奇怪公子怎会和这些不三不四的道人有了关连,但面上仍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引着他们走过长廊,转过曲径,穿过花园,来到大厅。
    管宁一面行走,一面却暗忖着道:“这昆仑黄冠此来若又提起那‘如意青钱’,我又该如何答话?我若对他们说了实话,只怕他们要动手来抢,那么一来,唉──只怕爹爹也要被惊动。但是,我又怎能说谎呢?”
    一个不愿说谎的人,便常常会遇到许多在别人眼中极为容易解决的难题,他一路反复思考,不知不觉已走入大厅。目光四扫,只见两个道人,正襟危坐在厅中左侧的檀木椅上,亦是黄衫高冠,但一个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一个丰神冲夷,满面道气,和这长髯道人的粗豪之态,俱都大不相同。管宁心中一转,忖道:“这丰神冲夷的道人,想必就是‘昆仑’门下的掌门弟子了。”
    这两个黄冠道人见了管宁,一起长身而起,笑天道人大步向前,指着管宁笑道:“这位就是管公子,哈哈──师兄,江湖传言,果然不差,管公子的确是个风流人物,师兄,你可知道他在后院中──”
    管宁面颊一红,心中大为羞愤,暗骂道:“人道昆仑乃是名门正宗的武林宗派,这笑天道人说起话来,却怎的如此鲁莽无礼,难道所有武林中人,无论哪个,都像强盗?”
    却见那形容枯槁的道人干咳一声,眼皮微抬,向笑天道人望了一眼,他目光到处,生像是有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神光,竟使得这飞扬跋扈的笑天道人,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缓缓垂下头,走到一边。管宁目光抬处,正和枯瘦道人的目光遇在一处,心中亦不禁为之一凛。他一生之中,竟从未见过有一人目光如此锐利的,若非亲目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么一个枯瘦矮小、貌不惊人的道人目光之中,会有这样令人慑服的神采。
    只见这枯瘦道人目光一扫,眼皮又复垂下,躬身打了个问讯,竟又坐到椅上,再也不望管宁一眼,而那丰神冲夷的道人却已含笑说道:“贫道倚天,深夜来此打扰,实在无礼得很。公子如还有事,贫道们就此告退,明日再来请教也是一样。”
    这三个道人一个鲁莽,一个倨傲,只有这倚天道人不但外貌丰神冲夷,说起话来亦是谦和有礼。管宁不禁对此人大起好感,亦自长揖而礼,微微含笑,朗声说道:“道长们远道而来,管宁未曾迎迓,已是不恭,道长再说这样的话,管宁心中就更加不安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揖客让坐。此刻他见了这倚天道人的神采,心中已认定他是昆仑一派的掌门弟子,是以便将他让到上座。
    哪知这倚天道人微微一笑,竟坐到那枯瘦道人的下首,笑道:“贫道随敝派掌门师兄前来请教公子一事,但望公子惠于下告,则不但贫道们五内感铭,便是家师也必定感激的。”
    管宁目光向那枯瘦道人一扫,心中动念道:“原来他才是掌门弟子。”口中沉吟半晌方自答道:“在下年轻识浅,孤陋寡闻,道长们如有下问,只怕必定会失望的。”
    笑天道人长眉一轩,哈哈笑道:“贫道们不远千里而来请教公子,为的就是此事,普天之下,只有公子一人知道,哈哈──贫道知道,公子是必定不会叫贫道失望的。”
    管宁心头一紧,强笑着道:“道长说笑了,在下知道什么?”
    转目望处,只见那枯瘦道人仍是垂目而坐,倚天道人仍自面含微笑,等到笑天道人狂笑声住,方自缓缓说道:“敝师弟方才所说,确是句句实言。贫道们想请教公子的事,如今普天之下,的确只有公子一人知道!”
    管宁心中虽已忐忑不已,但面上却只得一笑接道:“既是如此,道长只管说出便是,只要在下的确知道,万无不可奉告之理。”
    倚天道人笑道:“那么多谢公子了。”
    语声突地一顿,目光在管宁身上凝目半晌,方自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在四明山中和公子同行的白衣人,公子想必知道他此刻在什么地方!”
    管宁一心以为他们问的必然是有关“如意青钱”之事,此刻不禁暗中透口长气,但心念一转,不禁又一皱眉忖道:“他们奔波而来,问那白衣书生的下落,却又是为着什么呢?”
    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道长们打听此人的下落,不知是为了什么?如果……”
    笑天道人突又一声狂笑,大声道:“贫道们打听此人的下落,为的是要将他的人头割下──”
    管宁心中又自一紧,脱口道:“难道此人与道长们有着什么仇恨不成……”
    倚天道人长叹一声,缓缓道:“四明山庄庄主夫妇,与敝兄弟俱属知交,敝兄弟此次远赴中原,为的也就是要和他们叙阔,哪知一到四明山庄,──唉──”
    他长叹一声,倏然住口,那笑天道人却接口道:“贫道们到了四明山庄,只见里里外外竟连个人影都没有,直到后园中,才看到武当山的四个道友,在后园中几堆新坟前面焚纸超渡,贫道们大惊之下,赶紧一问,才知道四明山庄中竟发生了如此惨事,管公子──此事想必是极为清楚的了。”
    他此刻说起话来,不但不再狂笑,神色沉重已极,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管宁长叹一声,颔首道:“此事在下的确清楚得很──”
    笑天道人袍袖一拂,倏然长身而立,大步走到管宁身前,厉声又道:“公子虽非武林中人,那四明山庄中惨死之人,亦和公子无关。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公子难道没有为他们难受吗?”
    管宁又自缓缓颔首,口中却说不出话来。
    笑天道人又道:“那么公子便该将杀死这么多人的凶手的下落说出来,否则──”
    管宁剑眉一轩,沉声道:“否则又怎的?”
    笑天道人一捋长髯,冷笑一声,才待答话,那倚天道人却已缓缓走了过来,一把拉着他的师弟,含笑向管宁说道:“贫道们知道公子和那白衣人本非知交,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人的可恨可恶之处──”
    管宁接口道:“是了,在下和白衣人本无知交,又怎会知道他的下落?何况──据在下所知,四明山庄中那件惨案,亦未见得是此人做出来的,比如那‘峨嵋豹囊’兄弟两人,嫌疑就比他重大得多,道长如果想替死者复仇,何不往四川峨嵋去一趟,也许能够发现真凶,亦未可知。”
    他生具至性,虽然和白衣书生并无知交,但却觉得此人既已伤重,自己便有保护此人的责任。再者他们觉得此事之中,必定有许多蹊跷,想来想去,总觉这白衣书生绝非凶手,虽然真的凶手是谁,他此刻也还不知道!
    哪知他话声方了,那笑天道人却又仰首笑起来,突地伸手入怀,取出一物,在管宁眼前一晃,厉声狂笑着道:“你看看这是什么?”手腕一反,将手中之物笔直地掷到管宁怀中。管宁俯首望处,只见此物竟是一个豹皮革囊,囊中沉甸甸地,显然还放有暗器,囊上的皮带,却已折断,到处参差不齐,仿佛是经人大力所断,翻过一看,囊角旁边,却整整齐齐地用黑色丝线绣了个寸许大的“鹘”字。
    这豹皮革囊乍看并不起眼,但仔细一看,不但皮上斑纹特别绚烂,而且囊口、囊边,还密密绣了一排不凝目便难发觉的“鹘”字,绣工之精细,固是无与伦比,“鹘”字所用的黑色丝线,用手一摸,触手冰凉,竟不知究竟是什么绣的。
    管宁目光望处,心头蓦地一跳,脱口道:“难道这就是‘峨嵋豹囊’么?”
    倚天道人微微一笑,道:“不错,就是四川唐鹘、唐鹌兄弟腰边所佩的‘峨嵋豹囊’。贫道们在那四明山庄后院之中的六角亭下,发现了这个豹囊,便知道这唐氏兄弟,也已遭了毒手。公子若说两人亦有嫌疑,未免是冤枉他们了。”
    管宁眼珠一转,“哦”了一声,方待说话,这倚天道人却又道:“囊在人在,囊去人亡,四川唐门的门下弟子,百数年来,从未有一人违背过这八个字的。数十年前,唐门中的第一高手笑面追魂唐大针,为了和当代第一神偷‘空空神手’的一句戏言,激怒这位神偷妙手,偷去了他身边的豹囊,这名重武林的暗器名家竟在羞愤之下,自刎于黄鹤亭边,使得那位‘空空神手’也在唐门三大弟子的围攻之下,中了十六处针伤,当场不治。这件事不但在当时激起了轩然大波,数十年后的武林仍在传言不绝。管公子,你若要怀疑唐鹘兄弟未死,那你可错了!”
    他语气极为平淡地一口气说到这里,话声方自微微一顿。
    然而,在他极为平淡的语气中说出的这一段武林往事,却听得管宁惊心动魄、心动神驰。
    倚天道人长叹一声,又道:“这唐鹘兄弟若非遇着力不能敌的敌人,就绝对不会将豹囊失去。他们囊既失,若还未死,也绝不会不回来寻找,是以贫道们才能断定他们必定也已遭了毒手。而能使‘峨嵋豹囊’失去豹囊、身遭毒手的人,普天之下,除了那……除了那白衣人之外,可说再也没有一个。”
    管宁缓缓垂下了头,心中暗惊:“这白衣书生究竟是谁?听他们说来,他竟像是武林中人人畏惧,但是──他却又怎会身受重伤,失去记忆,而且还中了剧毒,并且连性命都几乎难以保全呢?”
    目光动处,那枯瘦道人竟仍然垂目正襟而坐,全身上下,动都未动一下,骤眼望去就像是一尊泥塑木雕的泥偶似的,完全没有半点活人的味道。而这倚天、笑天两个道人,也突然住口不言,冷冷地望着他。他知道自己若不说出那白衣书生的下落,他们便不会放过他。但是,他又怎能将一个已自奄奄一息的人,交给别人宰割呢?
    他暗自沉思半晌,咬了咬牙,断然说道:“那‘峨嵋豹囊’的生死、四明山庄中的惨事,说来俱都与在下毫无干系,而道长们所要知道的事,在下也无可奉告──”
    笑天道人哈哈一笑,厉声道:“公子的意思是说公子也不知道那白衣人的下落吗?”
    管宁暗中叹了口气,断然道:“正是。”
    他虽然极不愿意说谎,可是他更不愿意作出不义之事,让一个无法反抗的人去死。心中微一权衡,只得如此做了。
    笑天道人笑声突地一停,厉声又道:“可是,江湖传言,却说公子一路同行的,还有一辆乌篷大车,车中是个伤病之人,这伤病之人是谁呢?此刻在什么地方?管公子,这个你想必是知道的吧?”
    管宁心中一惊,忖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转念又忖道:“难怪他敢说要将那白衣书生的头割下来,原来他早知道人家已受伤,哼哼──人家受了伤,你还要如此,未免太卑鄙了吧!”
    一念至此,他心中的不平之气便油然而生,只觉这白衣书生纵然是十恶之人,但他在如此情况之下,自己也是定要保护他的。
    这种大情大性的英雄肝胆,侠义心肠,使得他日后做了许多件上无愧于天,下无怍于地,但却有人暗中辱骂的事,也使得他的一生,充满了光辉绚丽的色彩,直到许久许久以后,还被人们传诵不绝。
    但是这些以后的发展,自然不是他此刻预料得到的。他此刻做的事,只是他心中认为对的事。当下一轩剑眉,朗声道:“那白衣人的确是和在下一路进京的,但到了京城之后,便有人将他接走了。至于他被接到什么地方,在下确也无可奉告。”
    他不用“我不知道”四字,却说“无可奉告”,是因为他纵然如此,还是不愿说谎。那笑天道人听了他的话,嘿嘿一阵冷笑。哪知那始终木然而坐的枯瘦道人,此刻竟突地站了起来,沉声说道:“管公子说的纵非实言,贫道也相信了。”
    他一直闭口不言,此刻突然说出这句话来,管宁不禁为之一愕。
    却见他兀自低垂双目,接口又道:“只是公子世家子弟,牵涉到这种武林仇杀之事中,确是极为不值。那白衣人若是死了也还罢了,他若不死,日后势必会有许多武林中人到公子处来寻找,那么公子岂非要无缘无故地多了许多烦恼?何况这些人也不会和贫道一样相信你的话,公子说不知道,他们也许会在公子此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搜索一遍亦未可知,要知──公子的令尊,若是因此受了惊吓,公子岂非成了千古的罪人?”
    管宁心头一愕,先前他还在奇怪,这枯瘦道人言不出众,貌不惊人,不但比不上倚天道人的谦和,就连笑天道人的粗豪之气,似乎也强胜于他,怎的他却做了昆仑一派的掌门弟子,难道他日后还能接掌门户不成?
    但此刻听了他说的这番话后,管宁却不免暗中心惊。这道人不但说起话来隐含锋锐,教人无法抵挡,而且就凭他这份“明知你说谎话我也相信”的胸襟豪气,已足以令人心服。
    他心中正自赞叹,甚至有些惭愧,这枯瘦道人目光一张又合,突地袍袖微拂,一言不发地走出厅去。
    倚天道人、笑天道人对望一眼,亦自转身出了厅门。管宁呆了一呆,追了出去,只见院外夜色深沉,雪花已少,这三个道人竟已无影无踪,满地的积雪之上,连半点脚印都没有。
    这昆仑黄冠来得突然,走得更是突然。管宁呆呆地怔了半晌,一阵寒风和着雪花吹来,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突地想起那穴道尚未解开的杜宇,转身奔进大厅,奔进那间暗黑的房间,凝目一望,椅上空空,杜宇竟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大惊之下,去问那中年管家,去问那些青衣小鬟,他们却也是和他一起离开杜宇的,他们笑一笑,回答管宁说:“公子不知道,小的们更不知道了。”
    杜宇到哪里去了?她是自己走开的,还是被人所掳,又成了一个难以解释的谜。
    于是,他再次回到那间小屋,拾起地上的长剑,收起桌上的灵牌、金丸。“她若是自己走的,为什么不将这些东西带走?”他暗问自己。
    可是,他还是无法回答。
    这一夜,在管宁一生之中来说,又是一个痛苦的日子。
    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呆呆地想了许久,突地取出怀中那一串“如意青钱”来,将这十数枚青钱的柔绢一齐取出,一齐浸在水里。
    于是,在武林中隐藏了许久的秘密,便在水中一齐现出了。
    这些妙绝天下的武功奥秘,使得他暂时忘去了自家的烦恼。他仔细地将这些柔绢钉在一处。第一页,是内功的心法,他从这页开始,废寝忘食地研习着,除了每日清晨向父母问安之外,他足迹几乎不出自己的书斋一步。
    那白衣书生被安排在他的邻室里,仍然像死了一样地僵卧着,若非还有些微弱的呼吸,任凭是谁也不会将之看成活人。
    生活在豪富巨大家庭中,的确是有些好处,他生活中的一切琐碎的事情,他父母竟完全不知道,这一双老人还只当自己的儿子在用功读着诗书,却不知这名闻九城的才子,从此以后已完全跳出了旧日的生活圈子,进入了另一个新的境界。填词、作诗、读经、学画,这些他本来孜孜不倦的事,此刻他竟再也不屑一顾。
    因为,在新境界中的一些奥妙,已将他完全吸引住了。
    他知道此刻有关自身的一切烦恼,只要他能学得这秘笈上的武功,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何况跃马横刀,笑傲江湖,锄强扶弱,快意恩仇,本就是他心中极为向往的事。他幻想着自己的武功已有所成,那么他便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追寻出四明山庄中惨案的真相,找到那一去无影的凌影和杜宇,解开她们之间的恩怨。同时,他还要查出那白衣书生的身世来历,帮他恢复记忆。那时,他若真是十恶不赦的恶徒,自己便要将他一刀杀死,然后将之送到那昆仑黄冠门下的枯瘦道人的眼前;他若是清白而无辜的,那么自己也要去对这干枯道人说明。因为自己曾经对这道人说过谎,是以自己便得对人家有所交代。
    但是,内功的进境是缓慢而无法自觉的,连他自己也无法知道他自己内力的修为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一天,一天……
    弹指之间,一个月已经过去,在这段日子里,昆仑门下那枯瘦道人临去之际所说的话,不时在他脑海中泛起:“……他若不死,日后势必会有许多武林中人到公子处来寻找……他们也许会在公子此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搜索一遍亦未可知……”
    他焦虑着此事的严重性,暗地思忖:“若是爹爹真的因此受到惊吓,那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因之,这一个月虽然平静地过去,他的心境却是极不平静的,但生怕自己所担忧的事会突然而来,是以更希冀自己的武功能有速成,那么,他便可以不再畏惧任何人骚扰了。
    于是,他开始研习第二页的“剑经”、第三页的“掌谱”──
    对于剑术,他已略有根基,但是这“如意青钱”中所载的剑术,却是他以前练剑时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招式,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发出的部位,中途的变化,都似乎是不可能做到的,而掌谱上所记载的掌法,却又似乎平淡得出奇,可是等他开始研习的时候,他却又发觉在这看似极为平淡的十数掌势中,含蕴的变化,竟至不可思议。
    又是五天过去──
    夜深人静,巨大的宅院,笼罩在沉睡的黑暗和静寂里,只有后园中五间精致的书斋仍有昏黄的灯光,与不时的响动。
    书斋中的管宁伏在案前,聚精会神地低声诵读着面前的一册柔绢,不时站起来,虚比一下手势,然后眉头一皱,再坐下来。
    蓦地──
    数道光华,电也似的穿窗飞来。管宁大惊之下,还未及有所动作,只听“呛啷”数声巨响,这数道光华,便一齐落在地上。竟是两柄精钢长剑,与一口厚背薄刃的鬼头快刀!
    他心头一凛,双掌一按桌沿,颀长的身躯,竟越桌而过,穿窗而出。他已该足以自傲了,就凭这分身手,已不是他数月前所梦想得到的。
    但是,等到身形掠到园中,园中积雪未溶的泥地上,哪有半丝人影?远处枯枝摇曳,树影婆娑,静得像死一样,更不似有夜行人行动的样子。
    他一撩长衫,跺脚而起,在园中极快地打了个圈子,然后满心奇怪地回到书斋,暗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第三天,他倦极,睡了,睡了不到三个时辰,醒来的时候,桌上赫然多了一个桑皮油纸的纸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只鲜血淋漓的人耳!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由城西往城东,两旁夹列着已经凋零了的枯木的大道上,突地驰来一匹鞍辔鲜明的健马。
    马上人黑呢风氅,黑呢风帽,帽外只留出一双炯然有光的眼睛,和挺直而俊逸的鼻梁,让人们仍可看出此人的英俊。
    寒冷的清晨,路上行人甚少,这匹马放肆地放辔而驰,突地转进一条曲巷,再奔了一箭之程,勒缰在一扇黑漆大门的前面。
    大门是敞开的,健马一声长嘶,门外立即奔出数条粗壮的汉子,一个个直眉瞪眼地往马上人一打量,齐地喝问:“是谁?”
    马上人一言不发地晃身下马,左手持着长鞭,右手一推风帽,一个年龄略长的汉子,面上突地露出喜色,奔前三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大声道:“管师兄,原来是你。”
    管宁含笑点了点头,但是这笑容却仍不能掩住他眉宇间的忧虑之色,他笔直地冲进去,一面焦急地问:“师父可在?”
    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双眉略展,极快地穿过那片细砂铺地,积雪也打扫得极为干净的演武场。一个精神矍铄的高大老人,已从屋中迎了出来,哈哈一笑,微带责备地说:“回来多久了,怎的现在才来看我?”
    如此严冬,这老者仍只穿了件丝棉短袄,腰板也挺得笔直,丝毫不见老态。他正是管宁学剑的启蒙师父,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武师,一剑震九城司徒文。
    多日来的惊骇与不安,使得管宁再也无法专心研习,考虑了许久,他终于打定了主意──带着那白衣书生先去寻找那位武林中的一代神医,治疗他的伤痕。这样,自己一离开,便不会有人到家里来骚扰了。
    此刻,他随着自己启蒙的恩师,并肩走入那间宽敞宏大的厅堂,想到自己以前在这里练剑的日子,心中真是有万千感慨。
    他闪烁着,迟疑地将自己半年来的遭遇,大约地说了出来。
    虽然他讲得并不清楚,也不完整,却已足够使得这老武师惊异了,因为他再也想不到,从自己这个富家公子的徒弟口中说出的名字,竟会是连自己也只是耳闻,从来未曾眼见的武林一流高人。
    这一切,几乎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他俯首沉吟良久,方自抬头,沉声问道:“宁儿,你的遭遇的确是值得惊异的,若非为师一向深信你的为人,唉──你说的事,确是令人难以相信。”
    他语声微顿,长叹一声,道:“但是你知不知道,此刻你已牵涉到一件极为诡秘复杂的武林仇杀之中,你虽然回到家里,只怕别人也不会将你放过……”
    管宁心头一凛,暗忖:“师父果然是个老江湖,对任何事都看得这样清楚。”
    一面微微颔首,把昆仑黄冠的来访,那枯瘦道人临走时的话,以及最近数日所遇的两件奇事,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司徒文长眉微皱,沉声道:“那枯瘦道人想必就是昆仑门下的掌门弟子,‘昆仑云龙三大剑客’中的‘啸天剑客’了,咳──此人到了北京城里,老夫怎的都不知道──”
    司徒文目光一张,眉峰却皱得更紧,接着又说道:“只是,那三口兵刃、两只人耳,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管宁皱眉道:“弟子亦被这两件事弄得莫名其妙。若是有人想以此示警,但又有谁会用自己人的耳朵来示警呢?因为弟子在家中查看了一遍,家里并无异状,更没有人失去耳朵,弟子在外面一向都没有什么恩怨缠结之事,这两只人耳岂非来得太过离奇?”
    司徒文俯首沉吟半晌,突地一击双掌,恍然说道:“此事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有人想在暗中对你不利,却被另一个暗中保护你的人杀退,并且割下耳朵──宁儿,你此次出去游历,结交到不少武林异人,此事倒并非没有可能。”
    管宁又自皱眉道:“弟子此次虽然相识了一两位武林异人,但以弟子的身份,又怎能与他们谈到‘结交’二字,他们万万不会在暗中保护弟子呀,除了──”
    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凌影来:“难道是她?她还未离开我,却又不愿和我相见──”
    一时之间,凌影的婷婷倩影,又复涌上心头。他越想越觉此事大有可能,不禁长叹一声,暗中低语:“你又何苦如此呢?难道你不知道我多么盼望再见你一面?”
    司徒文目光动处,只见他突然呆呆地落入沉思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足以令他心动神驰的事。
    良久良久,方自抬起头来,像是自言自语,却又非常坚决地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留在家里。”
    抬起头来,缓缓又道:“弟子离京之后,家中之事实在放心不下。但弟子如不离京,只怕烦恼更多。唉──弟子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主意,师父──”
    司徒文两道已然花白的浓眉,微微一轩,哈哈大笑着说道:“宁儿,在老夫面前,不可说拐弯转角的话。”
    管宁面颊一红,却听这豪迈的老人接着又道:“你离京之后,你家里的事,老夫自会料理,绝对不让歹徒惊动令尊令堂两位老人家,若是有一些武林高手寻访于你,老夫也可以言语将之打发,你只管放心好了。”
    管宁双目一睁,喜动颜色,脱口道:“真的?”
    一剑震九城司徒文一瞪目道:“为师数十年来闯荡江湖,成名立万,就仗着这一诺千金,难道到了老来,还会骗你这娃娃不成?”
    一时之间,管宁望了望他苍老的面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倾服,只见自己的师父纵然武功不高,却不愧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凝注半晌,“噗”的跪倒地上,却不知该说什么感激的话。
    司徒文含笑将他拉起来,这老人心中又何尝不知自己这个应诺,将会替自己带来多少麻烦,只是他只觉自己年华已老去,却始终没有做出一件真正足以惊动武林的事来,此刻管宁所说的这件奇诡的故事,便引发了他的雄心和兴趣。这正是老骥伏枥,其志仍在千里,只要一有机会,他还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千里脚程。
    管宁反手一把握着这老人宽大粗厚的手掌,怃然良久,缓缓道:“师父,弟子此次离去,归期实不能定,家里的一切,就……就都交托给你老人家了。”
    司徒文轩眉一笑道:“好男儿自当志在四方,你只管去吧!江湖之中,尽多你们这些年轻人值得闯荡之处,只是……”
    他目光在管宁身上缓缓一转,接着又道:“只是你这样的装束打扮,在江湖上太引人注意,此刻你既已卷入一件武林中的恩怨仇杀之中,行迹似应稍微避人耳目──”
    司徒文又自长叹一声,缓缓接道:“这也许是为师到底年纪大了,才会说出这种话,若是换了当年,唉……”他又长叹一声,倏然住口。管宁目光抬处,只见他一手捋着长须,目光遥遥望在院中一片被寒风卷起的黄沙上。这虽已暮年,雄心却仍未老的老人,似乎在这片黄沙之中,又看到了自己昔年闯荡江湖的豪情往事,是以萌生感慨,不能自已。
    雪虽住,风却大了。
    一剑震九城门下刻苦练武的弟子,在这寒冬的清晨,仍不放弃自己练武的机会,捧出几筐细沙,撒在积雪已打扫干净的广场。
    于是寒风卷起广场上的黄沙,而黄沙又激起了这老人的旧梦。黄沙,黄沙──
    在这里,风沙之多,风物之美,人情之厚,文采之盛,名闻天下的北京城里的道路上所飞扬的,除了白雪,便是黄沙。
    而此刻,一声尖锐的马鞭呼哨过来,由城内急驰出城的一辆乌篷大车之后,所激起的,却是混合着白雪和黄沙的飞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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