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引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绝地逢佳人
    这两个华服老者身形落地,笑声不绝。一个身躯较长的老人朗声笑道:“想不到,想不到,我兄弟二人无意追踪,却成了你兄弟两人的救星。唐兄,十年不见,你们也想不到我们这两个老头子早不来,晚不来,却恰好在此刻赶来吧?”
    这两人竟是“太行紫靴”门下的乐山、乐水两个老人。
    唐鹘冷酷的面容,泛起了一丝笑容,缓缓说道:“方自说到‘续命神膏’,想不到‘续命神膏’便已来了。”
    哪知老人笑声突地顿住,竟缓缓走到管宁身侧,突地伸出手掌,他掌出如风,电也似的向管宁右肩“肩井”穴上拍下。
    这一个变故出于突然,更远在方才他两人突然现身之上。管宁大惊之下,挥掌一挡,哪知乐水老人掌到中途,竟突地手掌一反,向上斜划,劈手一把将管宁手中的玉瓶抢到手里。
    瘦鹗谭菁尚未晕迷,见状大喝一声,但却无力出手。
    乐水老人其实并没有加害管宁之意,他这一掌之击,不过是声东击西之计而已。管宁事出意外,猝不及防,竟被他一招得手,只见他身形倏又退到门边,仰天大笑起来。管宁大怒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乐水老人大笑道:“你道我怎会突然跑到这里来?我就是为了要跟踪于你。我兄弟两人在王平口外的风雪之中,苦等了一个时辰,才看到你驾车出来,便在后面跟踪至此,否则,我两人又不是神仙,难道真的知道唐老大、唐老二受了伤,特地跑来救他们?”
    唐鹌、唐鹘闻言,不禁齐地一凛,暗忖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方才救了谭菁,此刻便有人来救我。我若是不救谭菁,这乐氏兄弟只怕不会来救我,只是──他突地抢走这少年手中的瓶子,又是为什么呢?”
    管宁剑眉一轩,怒道:“我与两位素无交往,两位跟踪于我,为的什么?这瓶药散乃是解救这位谭老前辈毒势之用,两位抢去却又为着什么?”
    他虽知这两位老人武功极高,自己绝非敌手,但此刻说起话来,自觉义正词严,对这两位老人,便丝毫没有畏惧之心。
    却见乐水老人笑声一顿,慢条斯理地缓缓说道:“问得不错,问得不错。老夫不妨告诉你,老夫之所以苦苦跟在你身后,是为了要探查出你那位朋友‘吴布云’的下落。老夫此刻抢来这玉瓶,也是为了要你将他的下落坦诚相告。”
    管宁闻言一愣,他不知这两个老人苦苦找寻吴布云是为着什么。难道是寻仇报复?但他们年龄悬殊,身份各异,却又不似。
    他俯首沉吟半晌,朗声又道:“两位如要找寻吴布云,两位只管自己去找好了,又何苦做出此等事来要挟呢!哼──这岂不是有失两位身份!”
    他语声微顿,立刻又接道:“何况在下与那吴布云亦无深交,两位要问的事,我实在是无可奉告。”
    乐水老人突又仰天大笑起来,笑道:“骂得不错,骂得不错。但老夫还要告诉你,你与那‘吴布云’一路同行,岂有不知道他去向之理?这点你想骗过别人,还有可说,你若想骗过老夫,嘿嘿──你且问问在座各位武林中人可曾有骗过老夫的?”
    这乐水老人乃是江湖中有名的智者。他与乐山老人本是兄弟,虽然同是姓乐,但年轻时却非此名,直到近年,他方有这“乐水老人”之号,取的也无非是智者乐水之意。
    他此刻说出这番话来,虽然有些狂妄,但却也是事实。
    唐氏兄弟有求于他,此刻便一齐点首。瘦鹗谭菁心中虽不忿,但也只得冷哼一声,只觉自己脑海愈见晕眩,眼见就要不省人事。乐水老人目光一转,一扬手中药瓶,又自大笑道:“你若还是想故意推托,使得谭大侠性命不保,这责任可是完全在你,老夫是毫无干系。”
    唐氏兄弟闻言,暗叹忖道:“人道乐水老人老奸巨猾,如此看来,他不想与终南结怨,是以此刻竟说出这番话来,将责任全部推到别人身上。”
    管宁心胸之间,怒火大作,只气得面上阵青阵白,却说不出话来。
    却听乐水老人又自笑道:“这玉瓶乃是老夫自你手中取来,你若不说出来,除非你能将它亦由老夫手中取去,否则──”
    他话犹未了,管宁突地厉叱一声,身形顿向他直扑过去。
    乐水老人哈哈一笑,脚步微错,长须飘飘,身形已自滑开七尺,将手中玉瓶又自一扬,笑道:“你若想抢走此瓶,实是难如登天。”
    管宁此刻已将生死荣辱,俱都抛在一边,但觉心中怒火如炽,无论如何,也得将这玉瓶夺回,别的事以后再说。他身形方自扑空,脚跟一旋,便又如影附形般向那乐水老人横掠过去。
    哪知身前突地人影一花,那乐山老人竟硬生生挡住了他的去路,双掌一推,管宁只觉一股掌风袭来,这掌风虽然不猛烈,却已使得身形再也无法前掠,只得停住。
    管宁惊怒之下,却听乐山老人和声说道:“兄台先莫动怒,你可知道,我们要找寻‘吴布云’是为的什么吗?”
    管宁闻言又为之一愕,但随即冷笑道:“这正是小可要向两位请教的。”
    乐山老人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且有关本门隐秘,是以老夫才一直未便直告,只是……”他持须一笑:“老夫寻访‘吴布云’,不但绝无恶意,而且还有助于他,这点兄台大可不必置疑。”
    管宁微一沉吟,忍不住问道:“难道那吴布云亦是贵派门下?”
    乐山老人颔首笑道:“他不但是敝派弟子,而且还是敝掌教的独子。老夫如此说来,兄台想必能相信老夫寻访他实无恶意了吧?”
    他语微一顿,又自笑道:“老夫还可告诉兄台,这‘吴布云’三字,实非他原来姓名。老夫本来也难以确定这‘吴布云’是否就是他,更不知道他取此三字的用意,但经舍弟加以分析之后,老夫才想起他从小便喜将‘我不说’三字,说成‘吾不云’,他取这‘吴布云’三字作为假名之意么──哈哈,想来也就是‘我不说我的名字’之意了。”
    这乐山老人,和蔼诚恳,神色之间,更无半分虚假,让人听了,不得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管宁闻言心中立刻恍然,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此事其中必多隐秘。那“吴布云”既是“太行紫靴”的掌门真人的独子,怎的见到他门中之人,却又那般惊恐,而且连面都不愿让人见着?他虽然不知道此事的真相,更不知道其中的是非曲直,但却觉得“吴布云”既与自己为友,自己便不该泄露他的秘密。
    转目望去,盘膝坐在地上的瘦鹗谭菁,此刻上身前俯,深垂着头,竟像是已陷入晕迷之态,而那唐氏兄弟均闭目而坐,连看都未向这边看一眼,生像是全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一时之间他心中大感犹疑难决,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己若是说出了那“吴布云”的去处,岂非愧对朋友?但自己若不说出他的去处,那么眼看瘦鹗谭菁便得丧命,这么一来,“我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我而死”。他心中自更难安。
    他想来想去,只觉自己此刻已处身于两难之中,无论自己如何去做,都将终身抱憾。但事已至此,却又别无选择余地。他俯首微一沉吟,心中断然下了个决定,目光一抬,朗声说道:“两位与吴兄之间究竟有何关连,在下毫不知情,但两位此刻既以人命相胁,在下却不能与两位一样,将人命看得如此轻贱,只是──哼哼,两位今日却教在下看清了所谓武林长者的面目。”
    乐山老人面容一变,灯光之下,他目中似乎隐隐泛出一阵羞愧之色,那乐水老人却仍然面带笑容,缓缓说道:“阁下如此说来,可是要将他的下落相告了吗?”
    管宁剑眉一轩,颔首朗声道:“正是,两位只要将解药交于在下,在下明日清晨定必将两位带到那吴兄面前。”
    乐水老人吃吃一笑,道:“此话当真?”
    管宁冷冷笑道:“在下虽不像两位俱是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但却不知食言反悔一事,两位尽管放心好了。”
    他此刻已立下决心,无论如何得先救了那瘦鹗谭菁的生命,然后再带两人到妙峰山外的毛家老店去,一起会见“吴布云”。这两人若对吴布云有何不利,他便要以死相争。要知道他此刻自觉今日一日之中,已做了两件有愧于那“吴布云”之事,那“吴布云”纵然有不是之处,他也会全力相助的。
    乐水老人哈哈一笑,缓步走到瘦鹗谭菁身侧,当头一揖,含笑说道:“为着小弟之事致令谭兄久候,但望谭兄不要怪罪才是。”
    伸手拔开那玉瓶的瓶塞,倒出些淡青药末,伸手一托谭菁下颚,将这半瓶药粉全都倒入他口中,然后目光一转,含笑又道:“谭兄的伤势,可就是在当胸之处?”
    瘦鹗谭菁微弱地点头,乐水老人面带微笑,突地伸出右手,快如闪电,在谭菁下脊背一拍,瘦鹗谭菁大喝一声,管宁亦自变色怒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却见这乐水老人右掌一拍之后,手掌一反一转,将另外半瓶药粉,亦自倒入掌中,却用左手的空瓶,往谭菁胸前一凑。
    他这几下动作,完全一气呵成,端的快如闪电。管宁一声怒喝过后,方待抢步过去,只听“叮叮”几声微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入那玉瓶里,这乐水老人却在长笑声中,将右掌的药粉往谭菁胸前的伤口上一合,长笑着道:“谭兄身中之针,已被小弟震出,再加上唐兄解药,妙用无方,谭兄只要将息两日,便可无事了。”转过头向管宁笑道:“阁下不必担心,老夫岂有加害谭兄之理?就算有别人要对谭兄不利──哼哼,老夫第一个不会放过此人的。”
    这乐水老人果然不愧为名传武林的智者,就这几句话中,不但方才的过失完全推诿,言下还颇有讨好拉拢这瘦鹗谭菁之意。管宁望着他纵声大笑的神态,心中又是气愤,又觉恼怒,只听他笑声渐渐微弱,方待反唇相讥,哪知一直瞑目而坐的唐鹌突地冷冷说道:“各位的事都办完了吧?”
    双目一睁,目光闪电般射到乐水老人身上,滴溜溜一转,又道:“两位与我兄弟素无恩仇,两位如有相助之心,就请快将那灵药掷下。两位如无相助救我兄弟之心,而只是随意说说,那么,就请各位都出去,也让我兄弟死得安静些。”
    这“峨嵋豹囊”说话的声音虽然极为微弱,但那豪气却仍然冰冷森寒,管宁听了心里不禁一凛,暗忖道:“这‘峨嵋豹囊’难怪会被人称做‘双毒’,此刻一见,果然毒得可以,也冷得可以。他们此刻性命垂危,求人相助,说话却仍是这副腔调,平日的为人,更可想而知了。”
    乐水老人目光一转,哈哈一笑,道:“敝兄弟与两位虽然素无恩仇,但总算是多年故交。故友有难,敝兄弟岂有袖手之理?”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碧玉盒子来,接着道:“这便是我太行祖门的师爷,昔年苦心炼制的灵药,近年已越来越少,我兄弟这次出来,也只是带得两盒而已,若非是……哈哈,若非是两位兄弟,只怕再也难得──”
    他边笑边说,方自说到“难得”两字,突觉左肋风声一凛,大惊转身,眼前掌影一花,迎面拍来,变化仓促,他举臂一格,哪知手背突地一麻,他手中玉盒竟已被人夺去。
    乐水老人再也想不到,此时此刻,竟会有人抢他手中的玉盒,见这人一击得手,身形便倏然而退,竟是那少年管宁!他再也想不到,管宁会有如此武功,他却不知道管宁武功虽不高,但所习的身法招式却全都是武林最上乘的功夫,是以才能在他猝不及防之下,夺去他手中的玉盒。
    这一变故,尤在方才他二人夺去管宁手中的玉瓶之上。唐氏兄弟和乐山、乐水二老,一齐大惊,几乎同声大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乐水老人惊怒交集,双掌一错,正待纵身扑上,却见管宁冷笑一声,打开了盒盖,送到嘴旁,大喝道:“你要是过来一步,我就将这盒中之药全吃下去!”
    乐水老人身形一顿,心中又惊又奇。要知道这“续命神膏”,不但是太行紫靴门中的至宝,而且是天下武林梦寐以求的灵药。这玉盒虽小,但只要这玉盒中所贮灵药的十分之一,便足以起死人而肉白骨,无论是何门何派的刀创掌伤,只要还未完全断气,求得此药便可有救。乐水老人心疼灵药,见到管宁如此,便也不敢贸然出手,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展颜一笑,身形不进反退,连退三步,哈哈笑道:“小兄弟,你这是干什么?你如有需用此药之处,只管对我说好了,又何苦如此……”
    唐鹌、唐鹘,虽都是生性冷酷,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但此刻唯一可救他们性命的灵药,被人家夺去,心中亦不禁惊怒交集,但面色却仍森寒如冰。只听唐鹘冷冷哼一声,缓缓道:“这位小哥,如对我兄弟两人有什么不满之处,也只管说出便是,我兄弟两人虽然身受重伤,哼哼──”
    他冷哼两声倏然住口,言外之意,自是“我兄弟虽然身受重伤,却也不会示弱于你。”
    管宁目光如刀,凝注在唐氏双毒面上,望也不望乐山、乐水一眼,说道:“在下与阁下兄弟两位,素不相识,‘续命生肌灵膏’,虽然妙用无方,在下却也不需用此物。只是……”
    他语声未了,唐鹘已接口道:“那么你如此做法,难道是存心要对我兄弟过不去吗?”
    管宁冷冷一笑,沉声道:“在下如此做法,只是请教两位一事。”
    乐水老人接口哈哈笑道:“原来这位小哥只是要请教唐氏双侠一事而已,那又何苦如此做法。大家虽然俱无深交,但总算都是武林同源,以后见面的日子还多,如此岂非要伤了彼此的和气?来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抬起脚步,向管宁走去。
    哪知,管宁目光突地一凛,冷冷喝道:“在下方才所说的话,阁下此刻,难道已忘记了吗?”
    乐水老人干笑一声,停下脚步,却听管宁已自朗声接道:“在下本非武林中人,也不想涉足江湖的恩怨,只是在下却要请问唐氏双侠一句,那四明山庄中的数十条人命,两位该如何交代?”
    此话一出,乐山老人、唐鹌、唐鹘,一齐蓦地一惊,虽服灵药,神智仍未完全清醒的瘦鹗谭菁,闻言亦自全身一震。要知道四明山中那件凶杀之事,不但众人俱有极深关系,而且是武林中人人关心之事。
    乐山老人一惊之下,脱口问道:“四明山庄中的人命?难道在那四明山庄中惨死之人,与唐氏兄弟又有什么关系不成?”
    管宁冷笑一声,朗声道:“四明山庄中惨死之人,不但与这唐氏兄弟有很大的关系,而且依区区所见,那些人纵然不是他两人所杀,却也相去不远──”
    乐水老人双眉微皱,沉声道:“老夫虽然未曾参与此事,但听得江湖传言,却是那飘忽无踪,形如鬼魅的西门一白所为,小哥,你──你只怕弄错了吧?”
    他一面说话,目光却已投在唐氏兄弟身上。昏黄的灯光之下,只见兄弟两人虽仍端坐如故,但胸膛起伏甚剧,苍白瘦削的面容上,也起了极剧的变化,心中不禁一动,立刻接道:“只是小哥你如另有所见,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也许──也许──咳。”
    他干咳了一声,转过头道:“反正此刻大家俱都无事,以此来消永夕──咳咳,也算是件趣事。”
    他干咳数声,却始终未将自己对唐氏兄弟起了怀疑之意说出来。
    管宁微喟一声,将自己如何误入四明山庄,如何见着那些离奇之事,如何埋葬那些武林高手的尸身,如何和那白袍书生一起走出四明山庄,如何又遇着了那翠衣少女,如何避开了“乌煞神针”,如何又遇着了公孙左足、罗浮彩衣、武当四雁、木珠大师,又如何到北京城……种种离奇遭遇都一一和盘说出,然后沉声说道:“上了那四明山庄之人,除了西门一白身受巨痛重伤,尚能侥幸未死之外,其余之人无一生还,但这‘峨嵋豹囊’却为何独能逍遥事外?若是他两人怕事未去四明山庄,但却有人亲眼所见,而且四明山庄中还有他们的‘豹囊’,我在庄前又险些中了他们的‘乌煞神针’。哼,他们虽想将我杀之灭口,却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事机虽密,却也有被人发觉的一日。”
    他侃侃而言,只听得乐山老人、乐山老人、瘦鹗谭菁俱都连连变色。
    乐山老人在他说话之中,已缓缓走到唐氏兄弟身侧,此际双目一睁,凛然望在唐氏兄弟二人脸上,虽未说话,但言下之意,却是:“你有何话说?”
    谭菁知道自己师兄便是死在四明山庄,他虽然生性冷酷,但究竟兄弟情深,此刻目光中似要喷出火来,若不是伤势未愈,只怕他早已扑上去了。
    唐氏兄弟对望一眼,那唐鹘竟喃喃低喟道:“好厉害的手段。”
    目光一抬,在众人面上一扫,长叹道:“这位小哥如此说来,我兄弟真是百口莫辩。但此事之中,其实还另有跷蹊之处,各位如信得过我,我──”
    哪知──
    他“我”字方自出口,窗外突地漫无声息地击入十数道乌光来,笔直地击向唐氏兄弟身上。
    唐鹌、唐鹘惊呼一声,和声往下倒去。乐水老人心头一凛,双掌突扬,强烈的掌风,将这些暗器击落大半。
    乐山老人大喝一声,平掌一击,“龙形一式”闪电般掠出窗外。乐水老人手足情深,生怕兄弟此去有失,便不及检视这些暗器是否已击中唐氏兄弟,一掠长衫,亦自跺脚飞掠而去。
    这两人年龄已逾古稀,但身手却仍惊人,眨眼之间,便已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之中。
    管宁大惊之下,定神望去,只见乐水老人掌风空隙中飞过的暗器,虽未击中唐氏兄弟,但一沾地面竟“噗”的一声,发出火光来。刹那间,那已经破旧的神幔被点着,熊熊的火势,即将烧到那已自倒在地上的唐氏兄弟身上。
    他惊恐之下,来不及多作思索,一个箭步掠到火势所在,脑海中闪电般转了两转,寻思该如何扑灭这熊熊火势。
    哪知──
    就在他这一犹疑之间,窗外突地一声冷笑,并肩飞入两条人影。管宁全身一震,转目望去,只见两人一高一矮,全身黑衣,就连头面都一齐用块黑巾蒙住,只露出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睛,身形之快,宛如鬼魅,脚尖一沾地面,便又飘飘掠起,纵身过来。
    此时此地,突然见着如此诡异的人物,管宁倒吸一口凉气,壮胆喝道:“你们是谁?意欲何为?”
    身形较高的黑衣人阴恻恻一声冷笑,忽地反手击出一掌,可怜瘦鹗谭菁,伤势未愈,待见这一掌是击向自己脑门正中的“百会”大穴,却又无法闪避,狂吼一声,立刻尸横就地。
    管宁心头一凉,只见这怪人一掌击毙谭菁,却连头也不回,冷冷说道:“我来要你们的命。”
    他声音沙哑低沉,眼见火势已将烧在自己身上的唐氏兄弟,无力站起,方自就地滚到一边,听到这声音,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颤声道:“又是你!”
    这黑衣人阴阴一笑,道:“不错,又是我!”
    呼的一掌,劈面向管宁击出。
    管宁呆了一呆,直待掌势已将击在自己面门上,忽地想起那“如意青钱”秘笈中所载的一招来,左掌立刻向上一抬,右掌闪电般直切这人右掌脉门,他左掌一挡刚好挡住这怪人的掌势,右掌一切,部位更是妙到毫巅。
    这黑衣怪人想不到面前这少年,竟会施展出如此神妙的招式来,手腕一缩,连退三步。管宁虽然习得秘笈上这种其妙无比的招式,却苦于运用不熟,又不能接连施展,是以一招展出,便无下招。这怪人见他忽然住手,摸不透他武功的深浅,也不敢再次出手。
    唐氏兄弟见了这两个黑衫怪人,心中正自心惊肉跳,挣扎着坐起来,忽见管宁施出此绝妙的一招,心中大喜,只希望他能将这两人击败,哪知管宁却呆呆地愕住,他两人又不禁着急。那身形略矮的怪人突地轻叫一声:“大哥,上呀!”双掌一错,手掌一引,左掌又再斜挥,左掌又变掌为指,直点管宁左腰,右掌却已挥向管宁咽喉。
    管宁心中方自盘算着该如何施出第二招,忽见此人攻来,他心头一凛,只觉四面竟仿佛都是这人的指风掌影,自己无论向何处闪避,都躲不过他那一指。
    其实这一招虽然厉害,但那“如意青钱”上,却不知有多少招式可以将这一招轻易地化解,但是管宁不但想不起来,即使想起来也不会运用,只得向后一退。但他身后却是正在燃着的神幔,熊熊的火势,烫得他心神一颤。这时他前有敌招,后有火势,正是危如悬卵,他情急之下,右掌向右一挂,左掌向左一闩,身形乘势一冲──
    他情急之下,胡乱施出一招,施出过后,遂想起这一招也是那“如意青钱”中所载的妙着,仿佛叫做“铁栅栏”。这黑衣怪人眼看他已将伤在自己手下,哪知他右掌突地用“崩”拳一挂,左拳用“横”拳一闩,仿佛像是五行拳中的“铁索横江”,又仿佛像是太极拳中的“如封似闭”,但威力妙用,却仍在这两招之上,使得自己竟不能不收招而退。他又连退三步,愣了一愣,却也不知道这一招精妙的招式,究竟是何门何派的。
    要知道“如意青钱”中所载的武功,俱都是武林绝传已久的绝技,这两个黑衣怪人虽然大有来历,武功很高,就凭管宁此刻的武功,十个也不是这两个的敌手,但管宁施出这两招来,却让这两人齐都愣了愣,更摸不透对手武功的深浅。
    但火势越烧越大,这两人纵然再也不出招,就这样挡在管宁身前,管宁也立刻要被火势烧着,只是这两人方才用调虎离山之计,调开仁智双老,此刻便生怕他两人发觉受骗,立刻转来,是以这两人亦自不耐,两人私下交换了个眼色,正待一齐施杀手,速战速决,将对方伤在掌下。
    哪知──
    窗外又是一声轻叱,竟又飞快地掠人一条人影来,神情匆忙焦急,一进来,更不答话,扬手一剑,斜斜向这两人挥来。他手中之剑像是甚短,但这一剑挥来,威力却颇惊人,只见碧光一溜,有如闪电,却看不清他这一剑的方向。
    这两个黑衣怪人似乎也看出来人不是庸手,一人面对管宁,一人却回转身来,一掌劈向对方肋下,右腿突地无影无踪向下踢起,踢向对方的脉门。
    管宁面对着这两个黑衣怪人,心中正自惊愕交集,忽见窗外掠入一个人影来,他只当是那两个老人已然转回,哪知他定眼一看,只见这人身影窈窕,一身翠衫,火光之中,满脸俱是惶急之色,瞟向管宁,焦急关切之色,满现于一双妙目之中。
    原来这人竟是那一去无踪,但却时时刻刻俱在管宁心念中的凌影!
    朔风凛冽,寒雪纷飞。
    带着雪花的寒风,从这荒祠正殿四面破败的窗棂中吹进来,更助长了火的威势,破旧的神幔上,燃烧着的火势,刹那之间,已将房顶烧得一片焦黄,也已将伤及身受重伤的唐氏兄弟,以及被那突来的惊喜惊得呆住了的管宁身上。
    他再也想不到凌影会在此时此刻突然现身,只见凌影手腕一旋,避开这身材较矮的黑衣人突地踢出的一腿,手中剑却顺势一转,立即斜挑而上,刷的,又是一剑,挑向对方的咽喉,一双秋波,却时时刻刻地瞟向管宁,目光中又是惶急,又是幽怨,却又是一种无法掩饰的情意。
    那黑衣人虽然暗惊她剑式的狠辣快捷,但见了她面上的这种神色,心中不禁暗喜,双掌一分,突地从剑影中抢攻过来,口中喝道:“大哥,这妞儿不要紧,交给我好了,你只管对付那男的。”
    手挥指点,瞬息间攻出数招,招式亦是狠辣快捷,兼而有之,叫凌影丝毫喘息不得。凌影心中又惊又慌,虽然一心想过去护卫管宁,但偏偏又无法分身,咬紧牙关,挥动短剑,但见碧光闪闪,恨不得一剑就将对方杀死。
    要知道剑为百兵之祖,载于拳经剑谱,都有着一定的规格长度。
    但凌影掌中的这口碧剑,却比普通剑短了不止一半,竟像是一柄匕首,平时藏在袖中,这正是“黄山翠袖”仗以成名的武器,剑法完全是以快捷凶险见长,传自初唐的女中剑侠“公孙大娘”。此刻凌影惶恐之中,更将这本已凶险无比的剑法,施展得比平日还要凶险三分,招招式式,都直欺入对方的怀里,直似近身肉搏。
    管宁目光动处,只看得心惊胆战,几乎忘了身前还有一个人在,口中连连喊道:“影儿,小心些,小心些……”
    他语声未了,忽听身后的唐氏兄弟拼尽全力,大喝一声:“你小心些。”
    管宁心头一跳,只见那叫做“大哥”的黑衣汉子,已自漫无声息地欺了过来,劈面一掌向管宁迎面打来。管宁虽已惊觉,但发觉已迟,眼前这一掌劈来,竟是无法闪避。
    哪知黑衣汉子掌到中途,突地身形一闪,又退了回去。
    管宁心中不觉大奇:“他这是干什么?难道他无法伤我!”
    他却不知这汉子方才被他无意施展出的一招绝学惊退,此刻虽又攻来,但心中丝毫不敢大意,是以这劈面一掌,原是虚招。
    他一招击出,却见管宁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当地,只当管宁识破了他这一招的虚实,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这少年武功经验怎的如此老到?”
    身形一缩,竟又退了三尺,露在蒙面黑巾之外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管宁,实在不知道这少年的武功深浅,更不知道这少年的身份来路。
    火势更大,竟已将屋顶燃着,管宁与那叫做“大哥”的黑衣汉子面面相对,心里在七上八下地估量着对方的心意,而管宁心中,只望凌影能够得胜。
    他偷眼望去,只见一团碧光裹着一条人影,似乎凌影已占上风,心中不禁暗喜,他却不知道凌影此刻心中正是惊恐交集。原来,她招式虽狠辣快捷,但这黑衣汉子似对她的招式颇为熟悉,无论她施出多么诡异狠辣的招式,却都被对方轻轻化解了开去。
    她心里又惊又奇:“这黑衣汉子是谁?怎的对我的剑法如此熟悉?”
    幸好她身法轻灵,招式上虽被对方占得先机,但一时之间也不致落败。
    “峨嵋豹囊”唐氏兄弟一生称雄,此刻却落得这种状况,两人俱都是武功高强,经验老到之人,心中已知道自己是凶多吉少,熊熊的火势,虽还未伤到他们身上,但炙热的火焰,却已使他们有一种置身洪炉的痛苦。
    唐鹘暗叹一声,突地振起精神,叫道:“我兄弟生死不足惜,兄台也不必这般护卫于我等。”
    那叫做“大哥”的黑衣汉子目光动处,只见管宁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地上,面上似是木无表情,他自然不知道管宁此刻正是心慌意乱,五中无主,还只当这少年艺高人胆大,有着超人的谨慎功夫。原来这黑衣汉子一生深沉谨慎,此刻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听到唐鹘的话,方自立刻接口道:“是了,我与你毫无冤仇,何必来蹬这浑水?”言下之意,自是叫管宁快些走路,自己便也不难为他。
    哪知唐鹘却冷笑一声,又道:“我兄弟死后,只望兄台能替我兄弟到四川唐家去通知一声,叫本门中人为我兄弟复仇。”
    那黑衣汉子目光灼灼,望向唐氏兄弟,闻言亦自冷笑道:“对极,对极,你若如此做,就也算得是无愧于他兄弟二人,何苦多管闲事?”
    他两人轮流而言,说话的对象,却都是冲着管宁一个人。那黑衣人一心想将唐氏兄弟杀死,却并不怕他兄弟二人寻人复仇。他不知道管宁功力深浅,不愿贸然动手,是以此刻说出这种话来。
    却听唐鹘又道:“只不过我兄弟还有一事,若不说出,实在死不瞑目,那便是……”
    黑衣汉子大喝一声:“要死就死,多说什么!”身形微动,似又将欺身扑上。
    哪知……
    管宁却突地大喝一声:“停住!”
    黑衣汉子一惊之下,果然停住脚步,管宁见了,心中大喜,暗道:“这家伙果然有些畏惧于我。”
    要知道管宁本是绝顶聪明之人,起先虽在奇怪,这黑衣汉子为什么空自满眼凶光,却不敢上来和自己动手。
    后来他想来想去,心中突地一动,忖道:“难道是这汉子见了方才我施出的那一招,以为我身怀绝技,是以不敢动手?”
    是以他此刻一声大喝,黑衣汉子身形一顿,他便越发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故意冷笑一声,缓缓说道:“我与这唐氏兄弟非亲非故,本不愿多管你等闲事,何况我一生最不喜欢凶杀之事,是以方才手下留情,也不愿伤害到你,你若真的逼我动手,那么……哼哼!”
    他语声故意说得傲慢无比,但心中却仍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能不能吓得住人家。
    哪知道他这一番信口胡诌,不但说得极为逼真,而且还直说到别人心里。那黑衣汉子听了,目光果又一变,心中暗忖:“我起先一掌劈去,平平无奇,但却留下极为厉害的后招,但是他只左掌一扬,右掌一切,不但以攻为守,妙到毫巅,而且竟还封了我预留的后着。”
    他心念一转,又忖道:“到后来他施出的那一招,既非五行拳中的‘铁索横江’,又非太极拳中的‘如封似闭’,但却兼有这两招之长,能守却又能攻,这两招式之诡异奇妙,当真是令人闻所未闻。但是他明明占得先机,却不乘势而攻,想来真的是手下留情。”
    他心念思忖之间,那边正自激战得难分难解的两人,亦自听到管宁方才所说的话。凌影对管宁的武功知之甚详,听到管宁说出这种俨然是绝顶高手的话来,心中既惊又怪却又惶急,面上自然也就流露出来。
    那身量较矮的黑衣汉子见了她面上的表情,心中突地一动,双掌连挥,切、抓、点,攻出四招,口中大喝道:“大哥,你莫听他的鬼话,他根本是银样蜡枪头,经不得打的。”
    其实他心中亦无十分把握,此番说的不过是诈语而已。
    管宁听了,心头不禁一凉,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死关头,背后火势虽然炙得他火烧毛燎,心中虽惊恐,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出一丝神色,突地仰天大笑几声,朗声说道:“经不得打的……哈哈!哈哈!”他一连狂笑了四声,笑声突地一顿,冷冷说道:“我若是右掌自左而右,划向你胸乳之间,左掌横切,切向你的腹下,让你明明以为……”
    他语声未了,那身材较矮的黑衣人,已又抢口喝道:“你胡吹些什么,这算是什么厉害招式?”
    管宁目光仰视,望也不望他们一眼,负手而立,冷笑说道:“我右掌明明是以指尖划向你右乳上一寸六分属肺经的‘右上血海穴’,但是我手掌挥处,其实却是点向你左乳上一寸六分属肝经的‘血海穴’,然后手腕一抖,乘势又点向你属厥阴肝经的‘左期门穴’处。”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语声顿也不顿地往下接着又道:“我左掌明明是横切你脐下三寸,小肠之幕的‘关元穴’,其实左肘一回,却撞向你大横肋外,季胁之端,骨尽处,软肉边,脐上三寸,左去六寸,属足厥阴肝经的‘章门大穴’,而左掌乘势一扬,却反掌挥上,你此刻若想避开我右掌,必定向左后方退去,我左掌这一挥,正好拍你喉结下一寸的‘天突大穴’,以及‘天空穴’再下一寸六分的‘璇玑大穴’,而右掌恰好在此时圈回,点向你手厥阴穴,属心包络,腋下三寸,乳后三寸,着胁直腋,揿胁间的‘天池穴’。”
    他顿也不顿,想也不想,一口气说到这里,方自冷笑一声,道:“这简简单单的一招,我脚都可以不动,请问你如何抵挡?”
    要知道他本是过目成诵的九城才子,早已将“如意青钱”上的秘技背得烂熟,真正动起手来,虽因动手经验,与武功根基之不足,是以不能将之随意施展,但此刻由口中说出来,不但全都是武功上的绝妙招式,而且对于穴道位置的分辨,更像是了如指掌,全都是武林人梦寐以求的内家绝顶要诀。
    这一番话不但听得那黑衣汉子目定口呆,冷汗直流,便是唐氏兄弟也听得两眼发直,就连明知他武功平常的凌影,听了心中也不禁又惊又喜,心里竟也怀疑起来:“他莫非是身怀绝技,故意深藏不露?”
    这其间一切事的变化,都是随着在场各人心理的变化而发生,而心理之变化仅是一瞬之间事,但笔下描述却费事颇长,但当时却极快。
    就在这刹那之间……
    一直交手未停的凌影,方自施出一招“神龙驭风”,左肩突地一震,“啪”的一声,竟被那身材颇矮的黑衣汉子击了一掌。
    她只觉肩胛之处痛彻肺腑,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呼出声来,只是她多年苦练,虽败不乱,右掌碧剑招式仍未松懈而已。
    而那叫做“大哥”的黑衣汉子,口中虽在纵声狂笑,藉以扰乱唐鹘的语声,但心中却在转念头。他见到管宁仍然站着不动,心中又已有些怀疑:“这少年怎的不来阻止于我?”
    此刻凌影一声惊唤,却使得他心念又自极快的一转,忖道:“呀,我莫要被这少年愚弄了,想这女子与他本是一路,他怎的不加援手,除非……”
    这心念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凌影惊呼方自出口。
    管宁心中方自一惊,唐鹘口中方自说到“那便是……”
    这黑衣汉子“大哥”口中突然厉叱一声,身形暴起,刷地扑向唐氏兄弟,双掌齐出,呼的一声。
    风助火势,管宁衣角一扬,沾上火苗点点,他根本未曾感觉,咬牙跺脚,一个箭步窜过去。
    只听唐氏兄弟接连两声惨呼。管宁心头又一颤,扬手一掌,向那身材较矮的黑衣汉子击去。“大哥”厉声狂笑。
    凌影惊呼一声:“小管,你莫动手!”
    又是呼的一阵狂风,火舌卷上了“峨嵋豹囊”唐氏兄弟的尸身。
    黑衣矮汉阴恻恻一声冷笑:“原来你真的是银样蜡枪头!”翻身一掌,他已自管宁一掌后来的掌风之中,发现这少年还是不行。“啪”的一掌,两掌相交。
    “大哥”厉笑之声未绝,微拧身形,掠向管宁。管宁只觉掌心一热,尽力一震,蹬蹬蹬,退后三步。
    凌影惊呼一声,青锋连环,剑花如雪,刷刷刷刷,一连四剑,将黑衣矮汉迫退一半,纤腰猛拧,刷的掠向管宁。
    “大哥”厉笑中,掠到管宁身侧,伸出手掌,当胸拍去。管宁大惊之下,方待急闪……
    凌影娇声中,已自掠了过来,青锋一领,刷的劈下。“大哥”掌方递出,寒光已至。他不求伤敌,但求自保,身躯微斜,反腕斜剪,四指如剪,剪向凌影的脉门。
    管宁惊魂初定,站稳身形。凌影腕肘微缩,反腕又是一剑,身躯藉势一转,挡在管宁身前。黑衣矮汉冷笑一声,一掠而至。
    管宁目光动处,大喝一声,猛力一窜,挡住黑衣矮汉的来势,连环击出双拳,势如疯虎。他这几拳完全不合章法,但却是拼了性命击出,再加上他此刻内力已非昔比,是以方才接了人家一掌,并未受伤,是以这几拳竟亦风声虎虎。
    黑衣矮汉愣了一愣,只当他又使出什么怪招,身形微退,目光一闪,只见管宁这几拳空门露出,不禁冷笑一声,左掌一扬,右掌缓缓划了个圆弧,突然“刷”的一掌劈下。
    管宁连环击出数拳,拳拳落空,忽见人家一掌劈来,竟容容易易地从自己双拳中直劈而下,他忽地身躯后仰,胸中忽有灵光一闪,左右双拳,各划了一个圆弧,交挥而出,右腿乘势一踢,右掌忽地一顿,变掌为指,疾点而出。
    这一招三式,快如闪电,攻守俱兼,时间、部位,莫不拿捏得妙到毫巅,他生死交关之下,竟又施出一招妙绝天下的高招。
    黑衣矮汉一掌劈出,满心以为手到擒来,哪知肘间突地微微一麻,他大惊之下,猛见对方三式俱来,刷的,“金鲤倒穿浪”,后掠五尺,定了定神,只觉背脊已出了一身冷汗。
    那边凌影剑光纵横,正和“大哥”斗在一处。她左肩已受微伤,多少影响到一些招式的施展,而她就在这眨眼间,又似乎发现这叫做“大哥”的黑衣汉子,身手还比自己方才的对手高明。她不禁暗中长叹,只道今日自己与管宁都是凶多吉少。哪知几个照面一过,她竟觉得自己与这“大哥”动手,竟似乎要比方才轻松得多。她心中不觉大奇,但心念一动,却又立刻恍然。
    原来“大哥”武功虽高,对凌影这种江湖罕见的剑法,却不熟悉,是以动手之间,便得分外留意,而另一黑衣汉子却似对她所施展的剑法了如指掌,是以着着都能抢得先机。
    一念至此,剑势一领,身形展动,身随剑走,剑随身发,左臂虽不能展动,但右掌这口剑专长偏锋,刹那之间,但见青锋剑影,有如满天瑞雪,剑式竟比方才还要激烈几分,可是她心中却仍不禁暗自寻思。
    “那较矮些的黑衣汉子究竟是谁?他怎的会对我剑法的招式如此熟悉?”原来“黄山翠袖”一脉相传的剑法,不但武林罕睹,而且简直是绝无仅有,武林中知道此路剑法的人,可说少之又少,是以凌影此刻心中方自大起怀疑,但想来想去,却也想不出头绪。
    而这一切事,却亦是发生在刹那之间的。
    风声、火势、娇叱、惊呼、剑光、人影、拳风、剑啸。
    突地。
    轰然一声!
    一条本已腐朽的屋梁,禁不住越烧越大的火势,带着熊熊烈焰,落了下来,刹那之间,但见……
    木石飞扬!尘土弥漫!风势呼啸!烈火飞腾!剑光顿住!人影群飞!
    砂尘……砂尘……砂尘……砂尘……
    火!火!火!火!
    在这漫天的砂尘与烈火之中,管宁、凌影,依墙而立,穿过火光,举目望着站在对面墙角的那两个黑衣汉子,心中怦然跳动,烟尘与烈火飞扬,但是,方才舍生忘死的拼斗,此刻都已在这跳动与飞扬之中平息。
    静寂……风声呼啸……一条颀长秀美的人影,突地了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熊熊的火势,映着她如雾云鬓,如花面靥。
    “谁是门口那辆马车的主人?”
    声音娇柔,但却冰冷,每一个字都生像是由地底涌出来似的。管宁心头一震,转目望去,却见那当门而立的人影,赫然竟是“绝望夫人”!
    她缓缓地移动着目光……目光掠向管宁,管宁颔首沉声道:“在下便是!”
    她目光依然移动着……目光掠向凌影,凌影竟微微一笑,她竟也微微一笑。管宁大奇:“她俩竟然是认得的!”
    她目光依然移动着……目光掠向那两条黑衣汉子,然而……那两条黑衣汉子却已在她目光到来之前,齐地跺足纵身,穿窗而去,眨眼之间,便已在沉沉夜色之中消失无影。
    绝望夫人冷冷一笑,突地回过头来,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被火烧的滋味可当好受?”
    罗袖一拂转身走了出去。管宁怔了一怔,转目望去,只见凌影也正在望着自己。他心里一动,竟又忘了熊熊火势,忘情地想去捉凌影的手,口中道:“影儿,我……真想不到你来了。”
    哪知凌影将手一甩,竟又不再理他,转身掠出门外。管宁愕然道:“难道我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其实他虽聪明绝顶,却又怎猜得到少女的心事?
    他垂首愣了半晌,心中越想越不是滋味,长叹一声,走出门外。一阵风吹过来,他陡然一凛,定了定神,背上有些火辣辣的烧痛,原来他方才背火而立,火虽未将他烧着,却已烤得他不轻,只是他那时心情紧张,却根本没有注意到。
    颓败祠堂,在他身后烧得必必剥剥的声音,他走出门外只觉得千种懊恼,万种失意,齐地涌上心头,心中暗道:“管宁呀管宁,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唉……”
    大步走了两步,只见那辆本来停在门口的马车,已远远牵到路边,还有一辆马车,停在这辆车旁,正是那少年“吴布云”的车子。凌影坐上车辕,似乎正在和那绝望夫人含笑说着话,见他来了却陡然将脸一板。他心里又气又恼:“你何苦这样对待我!”
    于是故意不望她,走到绝望夫人面前躬身一揖,大声道:“多谢夫人相救之德……”
    绝望夫人微微一笑:“你只怕谢错人了吧?救你的人又不是我。”
    凌影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我又不是救他的。”
    管宁愣了一愣,心中又自暗叹一声道:“多谢夫人将这辆车送回,我……在下……”
    他心里又是失望,又是气恼,虽然心里有许多疑问,但却一件也不想提起,只想快些见着吴布云办完正事。一时之间他只觉无话可说,心想:“我虽不是你救的,但车子总是你送回的吧!那么我谢你一谢,然后就走。”哪知绝望夫人却又微微一笑,道:“车子也不是我送回来的。若不是这位妹子,只怕此刻我已驾着你的车子到了北京城了。”
    凌影鼻孔里又哼了一声,道:“这种不识好歹的人,根本就不要和他多话。”
    管宁愣了一愣,心想:“我何尝不识好歹来了?”
    却听绝望夫人接道:“非但你不必谢我,我还得谢谢你才是。若不是你,我哪里找得着这个,我得要谢谢这位妹子,若不是她,只怕……”
    她轻轻一笑,只见她笑如清莲初放。她见管宁和凌影各将目光偏在一边,故意不望对方一眼,心里觉得好笑,但想到自己,又不觉有些黯然。语声一顿,呆了一呆,方自展颜笑道:“不但我要谢谢这位妹子,只怕你也应该谢谢这位妹子呢!”
    凌影眼眶一红,回过头去,伏在辕上。她为了管宁当真是受尽千辛万苦。方才管宁在危难之中,她又奋不顾身跑去相救,但等到事了,她心里却又想:“你对我那样,要帮别人来杀我,我却这样……”
    心里火气又上来了,转头走了出去,故意不理管宁,其实心里却又希望管宁追过来陪话,好让自己平平气。
    她却不知道管宁初涉情场,哪里知道她这种少女的微妙。她也不想是自己先不理人家的,此刻见了管宁不理她,想到自己所吃的苦,越想越觉委屈,眼眶一红,竟伏在车辕上啜泣起来。
    管宁这倒更弄不懂了,眼望着绝望夫人,好像要她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绝望夫人一笑走到凌影身侧,轻轻抚着她的肩膀道:“妹子,你别哭。有什么人欺负了你?姐姐替你做主。”
    管宁心中恍然,大怒忖道:“原来是有人欺负她了,难怪她如此委屈。”
    心里只希望凌影快些将那欺负她的人说出来。
    哪知凌影一掠秀发,手指一伸,竟笔直指向他的鼻子。
    “他欺负了我。”
    她泪痕未干,朱唇轻咬,但是满脸又怒又恨的神色。
    管宁心里却一惊:“我几时欺负她了?”
    瞪着眼睛,张开嘴巴,作声不得。绝望夫人见着他的样子,心里忍住笑道:“原来是他欺负了你,姐姐替你报仇。”
    却听凌影噗哧一声,竟也笑出声来,原来她见了管宁的样子,也忍不住要笑。绝望夫人秋波一转,唷了一声,噗哧笑道:“原来你们是闹着玩的呀,幸好我还没有动手,不然的话,只怕妹子你反而要来找我报仇。那才叫做冤枉哩。”
    凌影面上又哭又笑,心里的委屈,却早已在这一哭一笑中化去。她狠狠地瞪了管宁一眼。管宁此刻纵然真呆,心里却也明白了几分,但觉心里甜甜的,走过去当头一揖,含笑道:“影儿你莫见怪,都是我不好……”
    凌影心里早已软了,但嘴上却仍是硬的,竟又一板面孔,道:“唷!这我可不敢当。管公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千万别向我陪礼,我可担当不起。”
    管宁忍住笑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时常欺负你,故意不睬你……”
    话声未了,他自己忍不住笑了,肩上却着了凌影一拳。但凌影这一拳却无内力,更无外劲,正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打在管宁身上,管宁非但丝毫不痛,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绝望夫人见到这一双少年男女打情骂俏的样子,回头望望那辆大车,车里正卧着晕迷不醒的西门一白,她忍不住幽幽一叹,回转头向车内望了一眼,轻轻道:“红儿,大爷的脉息可还好吧?”
    车里面一个甜甜的声音道:“大爷睡得很熟,夫人你放心好了。”
    管宁与凌影四日相投,心里但觉方才的千种懊恼,万种失望,此刻却成了千种柔情,万种蜜意。哪知凌影却又一板面孔,道:“你望我干什么?”
    管宁一愣,却见凌影目光一斜,樱唇一撅,轻轻骂道:“呆子!”
    管宁顺着她目光望去,见到“绝望夫人”沈三娘的神情,不禁暗骂自己:“我怎的如此糊涂,明明知道绝望夫人便是那白衣……西门一白的……夫人,先前竟想不出来。”
    此刻他对一切事虽已恍然,但有些事却仍要用心思索,于是也走了过去道:“夫人,那白……西门前辈的伤,大概不碍事的,他已服下‘翠袖护心丹’……”
    沈三娘回头淡淡一笑,道:“我知道,这些事那位妹子都已跟我说过了。”
    她语声一顿:“听说一白的脑筋……唉,有一些迷糊了,什么事都不记得,是吗?”
    管宁颔首一叹,道:“若是西门前辈的记忆未失,那么什么事都极为清楚了。”
    沈三娘目光又呆呆地望在车里,缓缓道:“但是我相信一白不会做出那种事的……”突地回过头:“你说是吗?”
    管宁叹道:“我如非此种想法,那么……唉,夫人,这件事的确错综复杂,直到今日,我仍然茫无头绪,而且越来越乱。体来我以为此事乃‘峨嵋豹囊’所为,哪知……他两人此刻却又死了……”
    凌影早已走了过来,依然站立绝望夫人身侧,此刻突地插口道:“这件事虽然错综复杂,但只要弄清几件事,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了。”
    管宁目光一亮,急道:“一些什么事?”
    凌影缓缓扳着指头道:“第一件,我们该弄清西门前辈是中了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毒?又是中了什么人的毒?第二件,我们该弄清他的记忆怎的失去的?第三件,我们最好能将他的记忆恢复过来……”
    她一本正经扳着手指头,缓缓说着。管宁听了,却只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接口道:“是极是极,我们最好能算个卦,将凶手算出来。”
    沈三娘心中虽然烦恼,但此刻却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凌影一愣,气道:“怎的,我说错了么?”
    沈三娘见了她的样子,柔声道:“妹子,你没有说错,但是你说的三样,却都是茫无头绪可寻,他所说的茫无头绪,就是指的这些事呀!”
    凌影秋波一转,想了一想,不禁红生双颊,恨恨对管宁道:“好,我又说错了,管才子,你聪明,你倒说说看。”
    凌影樱唇一撅,像是又生气了,管宁忙道:“你说的全对,但这些事除了第一件‘西门前辈是中了什么毒?’还有希望查出之外,别的事的确茫无头绪。”
    他心念一转,突地想到“峨嵋豹囊”临死之际所说的那些话,心中好像蓦地捕捉到一些什么,目光一垂,竟突地沉思起来。
    凌影柳眉轻颦,似乎又想说什么,却被沈三娘轻轻一摆手阻止住了。只见管宁俯首沉思半晌,突地抬起头来,沉声道:“我此刻像是有一些头绪,只是我一时还未能完全抓住。”
    沈三娘微微笑道:“你且说出来看看。”
    凌影忍了半天,此刻忍不住道:“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去避避风,坐着说好吗?我……我实在累了。”
    沈三娘微一叹,道:“也真难为了你,是不是有好几天没有睡了?”
    凌影垂下目光,轻轻点了点头,道:“这些日子,我一直睡得不够。”
    管宁痴痴地望着她,刹那之间,只觉心中浪潮汹涌,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轻轻道:“你是不是一直在暗中守望着我……”
    凌影一甩手,轻轻啐了一声,娇靥之上,却又满生红霞。
    沈三娘叹道:“这位妹子对你……唉!真是少有。我也得感激她,若不是她,只怕我今日也看不着一白了。”
    管宁心中一动:“影儿,那些刀剑和耳朵,可是你送进去的?”
    凌影秋波一转,忍不住噗哧一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
    管宁奇道:“你笑什么?”
    凌影道:“等会再告诉你,现在天都快亮了。”
    她话声未了,管宁心头突地一震。
    “天快亮了,天快亮了……”突地掠上马车,道:“快走,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突又掠下车,走到另一车旁,打开车门一望,只见公孙左足还安然卧在里面,松了一口气,又掠上马车。
    “快走,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同样的一句话,他却一连说了两次,而且神态更是慌乱。
    凌影大奇,问道:“你瞧你,干什么呀?慌成这副样子。”
    管宁道:“我与一人明日午前,约在妙峰山见面,再迟就赶不及了。”
    凌影笑道:“是否就是那个撞你车的人?”
    管宁一愣:“原来你也看见了。”
    凌影笑道:“我非但看见,而且还忍不住要出手哩……你们那时真有些大意,什么人在你们旁边,你们都不会发觉的。”
    管宁心下大为感动,暗叹忖道:“原来她真的一直跟着我。”
    却听沈三娘突地冷笑一声,说道:“不但他们那时有些大意,只怕我们此刻也有些大意哩!”
    凌影、管宁俱是一愣。
    只见,沈三娘目光阴寒地望着路旁的枯树的阴影,冷冷又道:“只不过若有人要把我沈三娘当做瞎子,那他就错了。”
    她语声一顿,突地大喝道:“朋友,还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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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车座下的秘密
    但枯木阴树中,却仍无声音,沈三娘柳眉一轩,目光之中,突地满布煞气,管宁心中一凛。
    “看她平日娇笑之态,有谁会知道她发怒之时,竟是如此可怕。”
    只见她身形方自微微一动,枯木阴影之中,已自缓缓走出两个人来,却正是那仁智二老。
    管宁、凌影对望一眼,心中既是惭愧,又是佩服,耳听沈三娘冷冷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两位。我真没有想到年高望重的仁智双老,也会……”
    语声一顿,身影突地飘飘掠起,凌空一转,横飞丈余,向另一方向掠去,口中一面喝道:“你也给我站住!”
    倏然一个起落,身形便已远去,轻功之妙,端的惊人。
    仁智双老对望一眼,似乎在暗中庆幸自己没有逃走。管宁心中亦是大为惊服,这绝望夫人看来弱不禁风,却有如此身手,一面却又暗中奇怪:“还有一人,会是谁?”
    对于仁智双老伏在暗处,却并不奇怪。
    他知道两人一心想自己带他们去找那少年“吴布云”,是以方才追了半天,没有追到,就折了回来,只是他们看见自己和绝望夫人在一起,是以不敢现身,只得隐在暗处。但暗中居然另外还有一个人,却令他料不透了。
    “难道是那个黑衣大汉?”他心中暗忖:“若是他们,那可好了,我只要能见着这两人的真面目,那么……”
    他心念方转,只听乐水老人冷冷笑道:“阁下方才所说的话,是否算数?”
    管宁剑眉一轩,朗声道:“小可从来不会食言背信,两位只管放心好了。明日午前,我一定带两位去见那‘吴布云’之面。”
    远处隐隐有娇叱之声传来,像是绝望夫人已和人动手。凌影微微一皱眉,道:“我去看看。”刷的掠起身形,倏然两个起落,亦自掠去。
    仁智双老对望一眼,乐水老人突地身形一动,掠到马车前,探首一望,脱口呼道:“果然是他,他果然真受了伤。”乐山老人长眉一耸,亦自掠了过去。管宁心中一惊,却见马车内突地一声娇叱,道:“滚开。”
    数十点光雨,电射而出,仁智双老大惊之下,袍袖一拂,身形闪电般倒退数尺。乐水老人喝道:“你这丫头,怎的如此毒辣!”
    车厢内冷笑一声,又自叱道:“毒辣又怎的?”
    人影一花,那身着红衣的垂髫少女“红儿”,已自掠了下来,叉腰冷笑一声道:“是他又怎的?受了伤又怎的?难道你们还敢怎样么?”
    仁智双老面上连连变色,俯首一看,夜色中,只见满袖俱是银星,心中不禁一寒,知道自己方才若不是用这袍袖一拂,那么纵然退得再快,只怕也免不得要挨上几下。
    他们方才隐在暗处,隐隐听到几句言语,便猜想车中之人,可能便是受了伤的西门一白,此刻一见,果然不错。要知道天下武林中人,大都将西门一白视为仇敌,这仁智双老自然也不例外。只见乐水老人目光转了数转,突地缓缓道:“那么,你明天一定可以带我见他吗?”
    此时此刻,他突又说出这句话来,说得完全不是时候。管宁方自一愣,却见他语声未了,突地冷笑一声,拧转身形,扬身一掌,击向红儿,身形亦自闪电般扑了过去。
    要知道这西门一白在武林的地位,端的无与伦比,若是谁能将他杀死,那么,此人虽然是藉藉无名之辈,也立刻会变得名扬四海。
    乐水老人一见这西门一白果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地卧在车内,心中动了杀机,心想:“那沈三娘此刻不在此处,我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杀了这西门一白,然后再将那少年劫走,这小丫头暗器虽歹毒,武功谅也挡不住我全力一击,等到沈三娘回来,我已走了。何况,纵然她追了上来,我兄弟两人全力和她一拼,也未必畏惧于她。”
    这念头在他心头闪过,也便立下了主意,口中随意对管宁说了两句话,以做掩护,暗中却早已满蓄真力,准备痛下毒手。
    此刻他身形闪电般掠去,掌风如排山倒海击来,红儿大惊之下,横掌一挥,准备拼死接他一掌。管宁心头一震,要想阻挡,却已不及。乐山老人心性虽较为仁厚,但对西门一白却也存有怀恨之心,更不会去拦阻他兄弟的行事,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
    管宁长袖突地一挥,闪电般后掌一扬,击向那匹套车的健马。他暗器手法虽不高,但击人不够,击马却有余。
    “砰”的一声,击中马背的“暗器”也自落在地上,竟是那内贮“续命神膏”的碧玉盒子。
    “砰”的一声,那匹马背上果然着了一记,只听一声惊嘶,这匹马竟扬起四蹄,向前奔去。
    原来方才那两个黑衣汉子突然出来,他一惊之下就将这玉盒藏在袖中,方才动手之际,这玉盒虽小,却在他袖中动来动去,甚是不便,还险些掉出,幸好他动手时间不多,但他心中已在暗中埋怨它的碍事,却想不到这碍事的东西,到此刻竟派上了大用场。
    乐水老人一掌击去,只见红儿挥掌来挡,他心中暗骂一声:“找死!”手掌一震,只将红儿震得娇呼一声,“噗”的坐在地上,还幸好乐水老人到底见她只是个小女孩,未真的施下毒手。
    但她这一跤跌在地上,也觉手腕如折,屁股发痛,心中突地一惊,暗忖着:我身后明明是马车,怎的我却会跌倒地上?回头一看,才知道马车已跑走了。
    乐水老人一掌将红儿震退,正待前行一步,将车中的西门一白击毙,哪知目光动处,马车竟发狂地奔开。他心中惊怒交集,脚尖一点,身形倏然几个起落。那马车越过大路,奔向道路的另一边。套车的马虽在受惊之下,扬蹄而奔,而到底方自起步,是以眨眼之间,就被乐水老人追上。
    乐水老人冷笑一声:“西门一白呀,你这番要死在我手上吧。”
    身形一起,正待将马车拉住,哪知眼前突地人影一花,一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他一惊顿住身形,抬头望处,只见不知何时,绝望夫人已站在自己面前。他面上轻笑了几下,方自讷讷说道:“这匹马突地发狂,我想将马车拉住。”
    绝望夫人冷笑一声,道:“不劳阁下费心。”
    身躯一扭,突地闪电般掠出数丈,玉掌疾伸,轻轻搭上马车,那匹马空自扬蹄长嘶,却再也奔不出一步。
    乐水老人见了暗中心惊,立也不是,退也不是,却听乐山老人突地在路那边扬声喝道:“二弟,庸儿在这里……”
    乐水老人心头一震,掠了回去,只见红儿已爬了起来,满脸苍白地站在另一辆马车旁,一手牵着马匹,想是生像这匹马也受惊奔出,另一手却在不停地甩动,那方才随着绝望夫人掠去的翠衫女子,此刻也已掠了回来,面带冷笑,双手叉腰,站在管宁身侧。而管宁此刻却替倒在地上的一人关节之处不住推拿,乐山老人也站在这人身侧,见到乐水老人来了,喜道:“二弟,你看这不是庸儿吗?”
    乐水老人定睛而视,只见地上的一人果然就是“太行紫靴”公孙尊的独子,偷跑下山后化名为“吴布云”的公孙庸。
    绝望夫人牵着马车,缓缓走了过来,秋波一转,冷冷说道:“原来你们三人是一路的。”
    她方才只见一条人影本来避在暗处,见她揭破仁智双老的行藏,便待逃跑,她闪电般追了过去,只见这人影轻功不弱,她追了数十丈,方才追上,正待喝问,哪知这人影却一言不发地回过头来,劈面就是一拳。
    这一拳打的部位极妙,拳风虎虎,但沈三娘武功绝高,怎会被他打着?轻轻避开,三两个照面,便已点中这人的麻穴。这时凌影也已追了过来,一见此人,脱口道:“这人不是和小管一路的吗?”
    她两人便将此人架了回来。走到一半,沈三娘突地见到马车狂奔,知道事情有变,丢下了凌影和这少年,飞掠而来,正好及时挡住乐水老人的杀手。
    此刻她方自冷笑一声,说出那句话,管宁立刻抬首道:“此人和我是一路的,绝望夫人看我薄面,解开他的穴道。”
    要知道绝望夫人武功绝高,所用点穴手法,亦是独门传授。
    方才那乐山老人竟亦未能解开,此刻微微一怔。
    “明明此人和仁智二老一路,怎的他却又说和他一路?”但她终于过去解开了“吴布云”──公孙庸的穴道。突地柳腰一折,手掌乘势拍出,“啪”的一声,竟将身侧乐水老人重重括了一下。
    乐水老人见她为公孙庸解穴,再也想不到她会出手相攻,而且这一掌来势如闪电,等他要避已是来不及,脸上竟着了一掌。他在武林中身份极高,几时受过这种侮辱?当下怒火上冲,方待反目动手。
    哪知绝望夫人却已怒道:“岂有此理,你的头怎的打到我的手了!”
    乐水老人不觉一愣,他平生也未曾听过这种话,只听凌影、红儿,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他想了一想,方自大怒喝道:“你竟敢如此戏弄于我,怎的说出……”
    话声未了,忽见沈三娘冷冷道:“你方才若是去拉那辆马车,那么我的手此刻就是被你的头打了。”
    乐水老人又愣了一愣,心中空有满腹怒火,却已发作不出,心想:“这女人果真难缠,想来她已知道我要对西门一白下毒手,这一下打得还算客气,等会若是被那小丫头再去挑拨两句,她岂非要找我拼命?”
    他以智者自居,一生不肯做吃亏的事,知道这绝望夫人武功高强,自己万万不是敌手。自己年龄这么大了,若是死在这里,那才冤枉。一念至此,忍下一口气。只见公孙庸穴道被解,吐出了一口浓痰,站了起来,便道:“大哥,庸儿,我们走吧。”
    乐山老人看到自己兄弟挨打,心里也是难受,喝道:“庸儿,你爹爹正在苦苦等你,有什么话,回去再说,现在走吧!”
    沈三娘秋波四转,恍然忖道:“原来他们不是一路的,这倒奇了。听他们口气,这少年竟是太行紫靴的儿子,怎的却偷跑出来,又打扮成这副样子?”
    只见这公孙庸站起身来,一直垂着头,望也不望仁智双老一眼;他们叫他走,他也生像没有听到。
    沈三娘便冷笑一声,又道:“若是人家不愿走,谁也不能强迫的。”
    管宁心里正在奇怪,这少年“吴布云”──公孙庸明明和自己约在妙峰山下的毛家老店见面,此刻怎地又跑到这里来了?听到沈三娘这话,忙道:“正是,正是,吴兄不愿走……咳咳,公孙兄若不愿走,谁也不能强迫他走的。”
    乐水老人满腔火气,无处发泄,听了管宁的话,大喝道:“老夫的家务事,你知道什么?哼,小孩子多什么嘴!”
    凌影柳眉一扬,方待怒喝,却听沈三娘已自喝道:“你说话最好放清楚些。谁是小孩子?年纪大又怎的?”
    凌影连忙接口道:“正是,正是,年纪大又怎的?有的人老而不死,就是……就是……”
    她想来想去,却想不出这句话该怎么说。那红儿方才被他击了一掌,虽然未受伤,但怒气未消,此刻立刻接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哈哈……老而不死是为贼!”
    她此刻有人撑腰,知道这两个老头子再也不敢将自己怎的,竟拍手大笑了起来。
    这三个女子一个接着一个,将乐水老人骂个狗血淋头,哭笑不得,管宁见了,心里在暗笑,暗忖道:“人道三女便成戏,这老狐狸聪明一世怎的也和女子斗起口来,岂非自找钉子来碰。”
    垂首而立的公孙庸,此刻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敢请两位叔公回去禀告家父,就说我……唉,我是万万不会回去的,除非……”
    乐山老人虽未挨打,也未挨骂,但心里亦大大不是滋味,此刻闻言,干咳一声,接口道:“庸儿,你真的如此糊涂?你纵有话说,这里却不是说话之地呀,不如跟……”
    他话未说完,沈三娘已自冷冷道:“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不是一样?难道你的话都是见不得人的吗?”转向公孙庸道:“年轻人,有什么话只管说,怕什么?”
    但公孙庸站在那里,却就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乐山老人见了,又道:“庸儿,这次你下山之后,不但我们两个老头子出山找你,太行山上的人,几乎全都出动了,单往京城那边去的,两个一拨,就有好几拨。你若是还不回去,岂不辜负了大家的一片盛意?”
    管宁心中一动,突地想起昨天入夜时,和公孙庸一起见到的那六个一身锦缎劲装,满面胡须,骑着健马的武士来。此刻他才知道这些人原来都是来找公孙庸的。他心里不禁奇怪:“看情形这人果真对他没有恶意,那么他为何又苦苦不肯回去?”
    只见公孙庸动也不动,无论谁说什么话,他都像是没有听到。乐水老人虽然一开口就倒楣,但此刻仍忍不住道:“真是不孝的东西,你爹爹那般……”
    哪知他语声未了,公孙庸突地抬起头来,满面坚毅之色,沉声道:“我对两位叔公一向很尊重,但叔公若再如此逼我,那么,莫怪我……”
    乐水老人变色道:“你要怎的?想不到你不但胆敢不孝违亲,还胆敢犯上,我就不信武林中侠义道会有人敢维护你这个败类。”
    眼角一瞟,却瞟向沈三娘,言下之意,自是“你若是维护于他,便不是侠义之人。”
    沈三娘聪明绝世,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但她此刻也觉得这公孙庸实在有些无理,眼角一瞥,瞟向管宁,像是在问:“你这朋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管宁亦是满面茫然之色,却也不知道。
    沈三娘目光转了几转,暗道:“这少年若真是犯上作乱,我又何苦多事?”
    心念动处,便有了抽身之意,只听远处突地有人大呼道:“起火了,救火呀……起火了……”
    喊声越来越近,人声越来越嘈杂。原来那祠堂失火,火势已不可收拾,这里虽是荒郊,深夜之中无人会来,但此刻已近黎明,早起的乡人已起床了,远远见了火光,便赶来救火。
    沈三娘秋波一转,道:“有人救火了,我们若还呆在这里,不被人认为是放火的人才怪。大妹子,你和……你和小管坐一辆车,我和红儿坐一辆车,我们快走吧。”
    她分配好坐车的人,却单单不提公孙庸,自然是准备不再来管此事了。
    管宁暗叹一声,走到公孙庸身旁沉声道:“吴──公孙兄,小弟要走了,你可……”
    公孙庸失魂落魄似的站着,连连说道:“好,你走,车里的人,交给你了,人交给你。”
    管宁见他说话语无伦次,心下不觉一阵黯然,叹道:“这个,你放心好了。”
    “那辆车,我也送给你了。”突地极快地低语道:“车座下……”
    高声又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
    转身向仁智二老道:“我跟你们一起回山好了。”
    仁智二老对望一眼,展颜一笑:“这才是好孩子。”
    话声未了,人声已越来越近,而且,还杂有呼喝奔跑之声。沈三娘一掠上车,喝道:“走!”
    凌影亦自掠上车去,却见管宁仍在呆呆地望着公孙庸,便轻喝道:“小管,你也快上车呀!”
    公孙庸连连挥手道:“管兄只管自去。”眼睑突地一垂:“我……我也要走了。”大步走向仁智二老。
    仁智二老微微一笑,和他一齐走了。
    沈三娘冷哼一声,道:“这两个老不死,若不是我不愿多事,今日让他们那么容易走才怪。”
    玉掌轻抬,一拉缰绳,扬鞭而去。
    管宁目送公孙庸的背影消失,方自掠上了马车,心里只觉闷闷的,仿佛觉得自己甚是对他不起,车已前行,他都不知道,心里只想,这公孙庸绝不会是犯上不孝之人,但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却一点也猜不出来。
    凌影手挽缰绳,手挥马鞭,良朋爱侣,都在身旁,自然甚是兴高采烈,娇笑道:“我虽然生气走了,但后来也知道我想的不对,就偷偷躲在你家的园子里,白天躲在一间堆废物的小房,晚上却偷偷出来替你家守夜。好在你家那么大,我肚子饿了,到厨房去偷东西吃都没有人知道。后来我看你走了,也雇了辆大车跟在你后面。看见你打扮成个车夫的样子,心里真好笑,想不到……哈哈,想不到我自己现在居然也当起车夫来了。”
    马车一拐,拐到路边,她一手拉着缰绳,目光注视大路,又笑道:“不过,你究竟出门太少,太大意了,马车里面还有人,你们就不管地走开了,要不是我……”
    她语声一顿,突地侧首道:“小管,你怎的不说话?”
    见到管宁的脸色,不禁娇嗔道:“好,原来我说的话,你根本没有听。我问你,你在想什么心思?”
    管宁定了定神,连忙笑道:“我在想,那耳朵的主人是谁,怎会被你把耳朵剁下来的。”其实凌影的话,他是听到了的,只是听得并不十分清楚。
    是以他此刻随口一说,却说得并不离谱。凌影双眉一扬,又高兴起来,道:“告诉你,那两柄长剑,和一口快刀,是两河武林中非常有名的‘洛阳三雄’的,那两只耳朵的主人,来头不小,我只认得其中一个叫做什么‘追风手’,还有一个,我也不认识。”
    管宁听了,心中却是一惊。“追风手”这个名字,他虽然感到生疏,但“洛阳三雄”的大名,他却听他师父一剑震九城司徒文常常提起,知道是北方武林道中极高的好手。他一惊之下,脱口道:“听说这‘洛阳三雄’的武功极高,想不到你竟比他们还要高明些,不过──难道他们与西门一白也有什么仇恨吗?”
    凌影四顾一眼,放低声音道:“老实跟你说,这西门一白在武林中声名实在很坏,就连我师父都说他不好。不过我听了你的话,却知道这次事他一定是冤枉的。”
    她语声一顿,笑了笑;突然又高兴地道:“那‘洛阳三雄’武功确实不错,可是那‘追风手’武功可更高。他们以前都吃过西门一白的亏,不知道他们怎么竟会打听出西门一白在你家里养病,就跑来报仇,幸好……”
    她又一笑:“幸好我在那里。”
    管宁微微一笑道:“我早就知道这些事一定是你做的。”
    凌影柳眉一扬:“真的?”
    管宁笑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肯那样帮我的忙?”
    凌影双颊一红,娇骂道:“贫嘴的东西。”
    心中却甜甜的,又道:“不过幸好那些天来的都是二三流的角色,要换了‘昆仑黄冠’那些人,我可吃不消了……喂,你知道不知道,我在你门口,看到过他们昆仑派的几个道人,生怕他们晚上也会去,哪知却没有,难道你用什么话将他们打发走了么?”
    管宁颔首称是,心中却暗佩:“这些昆仑子弟,果然不愧是名门正派中人,行事果真光明正大。”
    他却不知道当今昆仑掌门黄冠道人,乃是昆仑派一代掌门,而且生性严峻,律己律人,都极严厉,门人犯了门规,他从不纵容。是以那笑天道人等心中虽也有些怀疑,却也不敢犯下门规,夜入民宅。
    车声辚辚,马车行得甚急,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已走出很远。管宁回头望去,已看不到什么火光,却看见东方的天边,早已露出曙色,只是此刻正值严冬,天气阴黯,终日不见阳光,是以此刻的天色仍极灰黯。他暗中长叹一声,低语道:“冬天的晚上,可真长呀!”
    抬头望处,只见前面的车子,突地向右一转,他们向西而行,右转即是向北,于是管宁知道,他们是往妙峰山的途上奔去。
    晓寒更重。
    凌影将手中的缰绳、马鞭,都交到管宁手中,玉手一握,笑道:“天都亮了,我可不做车夫了,你赶车吧。”笑了笑,又道:“天气真冷,把我的手都快冻僵了。”
    娇躯轻轻向管宁靠了过去。
    管宁笑道:“我真是福气,有你这么好的车夫。”
    心中一动,突又问道:“我奇怪的是,你和那位沈三娘怎么碰到的,又怎么把她拉回来的?”
    凌影娇笑道:“你一点也不用奇怪,只要谢谢我就行了。你知不知道,你和那个少年丢下马车,走了进去,我吹着西北风,替你们守望,后来有两个家伙跑来偷东西,看到车子里是人,两人都大感意外,一个竟说道:‘管他是谁,好歹先做了再说。’我一面听,吃了一惊,只见他们居然拿起一柄匕首,要往下刺,我就从后面跃过去,一人给了他们一剑。”
    管宁轻轻一皱眉头,说道:“你下手倒辣得很。”
    凌影“哎哟”一声,抬起头来,道:“想不到你倒是个大仁大义的君子。你不杀人,人要杀你,怎么办?哼,真是不知好歹。”
    她樱唇一撅,又自娇笑起来。管宁一笑,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香肩。
    于是她嘴角的怒嗔,便又化作微笑,身子一依,靠得更紧,道:“我杀他们,就用剑尖在地上写了两句骂你的话,你看到没有?”
    管宁颔首一笑,伸手在她肩上打了一下。凌影心头一暖,只觉晨寒虽重,却再也不放在她心上,笑着又道:“我刚刚写完了字,突然好像听到有人从院子里面走出来,而且还用的轻身之法,我一惊,躲到墙外面去了,探首一看,原来是你那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他掠到马车旁,看了看地上的死尸,面上的样子也像是很惊奇,然后四下一望,我怕他看到我,就赶紧缩下头去。过了一会,我见没有动静,就再悄悄地伸出头来,哪知他却已不见了。”
    管宁心头一动,脱口问道:“不见了?”
    凌影道:“是呀,不见了,四下连他的影子都没有,就像是突然用了隐身法似的。我当时还在想,这个人的轻功怎的那么高?”
    管宁皱眉忖道:“他怎的会突然不见了?难道他根本就躲在附近,没有走远?”
    “那时我怕他躲在附近,没有走远,所以始终也不敢出来……”
    管宁突地插口道:“那个强盗用来杀人的匕首,是不是你拾去了?”
    凌影一怔道:“没有呀,难道你没有看到么?”
    管宁颔首道:“我没有看到,这柄匕首,就一定被吴──公孙庸拾去了!”
    凌影奇道:“那时我的头缩到墙外面,不过才一会儿,他却已拾起了匕首,然后再掠走,走得没有影子呀……沈三娘的武功可真高。”她不说公孙庸的武功高,却说沈三娘的武功高,自然是沈三娘曾经将公孙庸擒住,公孙庸武功如此,那么沈三娘,岂非更高得不可思议!
    “想不到武林中竟有这样武功高强的女子,年龄却又不大!”只听她又道:“然后我看见你出来,我就更加不出来……”
    她垂头一笑:“那时我真的不愿见到你,因为……因为你太坏。”
    管宁心中一动,想问她见着那杜姑娘没有,但是却又忍住,只听她接道:“我看你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实在好笑,后来又见你牵出马车,哪知马车却又被人抢走了。我看你叫着追了出来,心里想:你虽然对我坏,我却要讨你好。就帮你追了过去,抄近路到了路口,那辆马车刚好跑了过来,我奋力一纵,攀住了车辕,自以为身子很轻,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她轻轻一笑,接道:“哪知我的手方才碰到车辕,就有一个娇美无比的声音从车里发出,道:‘什么人?干什么?’我就说:‘是公差,来抓抢马车的强盗。’我话声未了,赶车的突地反抡了我一马鞭。我见到赶车的是个小丫头,心想这一鞭绝不会有多重,轻轻伸手一接,哪知那小丫头年纪虽小,武功却不小,我一下轻敌,便险些着了她的道儿。”
    管宁一面凝神倾听,一面双眉微皱,却似乎在暗中想些什么。要知道他本是解元之才,只顾得听了,哪里还有工夫想别的?
    凌影又道:“我伸手一接,只觉手腕一震,差点被带下车子,赶紧猛提一口真气,用手一带,这一下那丫头却受不住了,身躯一晃。我看她要栽到车下,心里也是不忍,连忙掠了过去,伸手一挟。那小丫头大约看到我也是个女子,竟对我笑了一笑,唉……她笑容真甜,连我都看得呆住了。”
    她顿了顿,似乎回味了一下那甜甜的笑容。
    管宁笑道:“你说别人笑得甜,你哩?”
    凌影伸手一掩樱唇,娇嗔道:“你坏,我笑得丑死人,不让你看。”
    口中虽如此说,但却依然抬起头来,掩住樱唇的玉掌,也悄悄地放了下来。
    管宁只觉心头一荡,却听她又接道:“哪知就在我心里微微一呆的时候,我只觉眼前一花,那丫头身侧,已多了个绝色美人,也是带笑望着我,说:‘小姑娘,你要干什么?’我本来想和她们大打一架的,但看到她们的样子,心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听她又说道:‘我赶着要到京城去,这辆马车,借我用用,行吗?’”
    她轻轻哼了一声,接道:“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一举一动,又都那么可爱,我又呆了一呆,才说:‘马车可以借你,但是车里面的人,他病得很重,是我一个朋友费了千辛万苦,才从四明山庄救出来的,唉……这人真可怜,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又中了毒,我虽然不认识他,可是我看他的样子,一定不是普通人,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衣服,不像普通人穿的。’──”
    “那时我不知道这辆车里的人就是西门一白,所以我才说这些话,而且对她们已有了好感,所以也没有骗她们。”
    管宁赞许地一笑,像是对她的坦白纯真很满意。
    只听她又说道:“我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含笑倾听着,等我说到这里,她突地脸色一变,脱口说道:‘你说什么?’我看了她的样子,很奇怪,但不知怎的,我竟然对她很有好感,所以,我就把一切事都简简单单地告诉了她,还希望立刻把车子送回去给你,免得你心里着急──”
    “哪知我说完了,她一双大眼睛里竟流出了眼泪,一面立刻带回马头,向来路奔去,一面又轻轻告诉我,她就是‘绝望夫人’沈三娘,她要到北京城中,就是为了要找寻西门一白──”
    “这一下,我可吃了一惊,因为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那白衣书生就是西门一白。于是我们一起打着马车,穿过市镇。经过那客栈的时候,知道你已经走了,幸好地上还有你留下的车辙,因为晚上下过大雪,又没有别人走,所以你车辙的印子,在白闪闪的雪地上,就看得非常清楚。”
    管宁暗叹一声,道:“你们女孩子真是细心。”
    凌影笑道:“这算什么细心,只要你多在江湖上跑跑,你自然也会知道的。”
    管宁一笑道:“所以后来你们就沿着车辙找到了我?唉,幸亏下雪,要是夏天的话,那可就惨了。”
    凌影道:“夏天也不惨,我们也找得到你,只不过迟些就是了。”
    管宁自嘲地一笑:“要是迟些,你就永远找不到了。”
    凌影心头一颤,喃喃低语:“永远看不到你了……永远看不到你了,唉,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看到沈三娘找到西门一白时的样子,真是令人心里又难受,又高兴。其实……唉,我看到你那时的样子,若是叫别人看到了,还不是完全一样嘛!”
    管宁但觉心中充满柔情蜜意,似乎连咽喉都哽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搂着她的肩头,像是要证明她是在自己身旁似的。
    凌影闭起眼睛,默默地承受这种温馨的情意。
    风虽然大,车子又是那么颠簸,但是她却觉得这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
    良久,良久!
    她方自满足地长叹一声,道:“以后的事你全都知道的。但是我还有一件事奇怪,而且非常奇怪。”
    管宁道:“什么事?”
    凌影缓缓道:“那个身形比较矮些的黑衣汉子,对我的剑法,简直太熟悉了,生像是我使出一招,他就知道下一招似的,我……我不是吹牛,我使的剑法,虽然不是绝顶高明,但武林中知道的人简直没有几个。”
    管宁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有哪几个知道?”
    凌影闭起眼睛想了一想,又自伸出春葱般的玉手,轻轻扳着手指说:“据我知道,那只有两三个人,乃是除了我和师父之外,还有我师父的一个同门,不过,她老人家已隐居到海外的一个孤岛上去了,还有就是师父两个比较好些的朋友,不过知道的也不多……”
    管宁又自插口道:“是什么人?”
    凌影道:“一个孤山王的夫人‘玉如意’,还有一个是我偷偷跑去,要找她比剑的‘四明红袍’夫人,不过她已经死了!”
    管宁长长“哦”了一声,又自俯首落入沉思里。
    他脑海中十分清晰,有时却又十分混乱。
    凌影见着他的神态,轻轻垂下头,垂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心里却什么也不去想了。
    天,终于完全亮了。
    瞑漠的苍穹,却仍没有晴意,而且好像是又要开始落雪。
    那柄匕首怎的不见了?难道真的是公孙庸取去的吗?
    他为什么也突然不见了,然后却又在那祠堂外面出现?
    他对我说的那句含糊不清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玉如意’?‘红袍夫人’?那黑衣汉子会是谁?”
    管宁反覆思忖着这几个最接近的问题,竟想得呆呆地出了神。凌影伏在他胸膛上,却在温馨的甜蜜中入睡了。急行的马车,突地一颠。这条道路两旁是条水沟,沟中虽已无水,但马车冲入,却发生“砰”的一声大震。
    管宁一惊之下,突地觉得座垫之下,像是被个重物猛击一下。
    他心中猛然一动,那健马一声嘶,马车便一齐停住。
    凌影茫然睁开眼来,心里还留着一丝甜蜜的美梦。
    但是她目光转处,却见管宁突地像大腿根中了一箭似的从车座上跳了起来,满面俱是狂喜之色,又生像是他坐着的地方,突然发现了金矿一样。
    刹那之间,管宁心念一动,闪电般掠过公孙庸方才对他说过的那句极为简单的语句:“车座下……”
    一路上,他一直在思索着这三个字中的意义。
    直到此刻,他方才发现,这极其简单的三个字里,竟藏着不简单的秘密。
    凌影秀眉微皱,诧声问道:“小管,你怎么了?”
    但管宁却似根本未曾听到她的话,双足方自站稳,突地伸出左掌,将凌影从车座拉了下来,右掌却搭上车座边缘,全力一托……
    车座竟然应掌而起,管宁喜呼一声:“果真是了。”
    凌影秀目圆睁,满心惊诧,微嗔道:“你这是干什么?什么是了?”
    忍不住微伸螓首,探目望去。晨雾渐消,朝阳已起,日光斜映中,车座下竟有一方足以容身的空处,而就在这方空隙里,又有一物微闪精光,定睛一看,竟是一柄双锋匕首。
    她只觉心头一震,忍不住脱口娇唤一声:“果真是了!”
    管宁微微一笑,反口问道:“什么是了?”
    凌影秋波一转,想到自己方才问他的话,口中“嘤咛”一声:“你坏死了!”
    管宁方自伸手取那柄匕首,听到这句温柔的娇嗔,心中觉有一股温暖的潮汐,自重重疑窦中升起。
    两人目光直对,他只觉她双眸中的光采,似乎比匕首上的锋刃更为明亮。一时之间,不觉忘情地捉住她皓腕,俯首轻问:“我坏什么?”
    她轻轻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扳动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你呀,你坏的地方真多了,数也数不清。第一件,你……第二件你……第三件……”
    噗哧一声,掩住自己的樱唇,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若有千百件错事,但在你相爱着的人们眼里,也会变得都可以原谅,何况,管宁毕竟真的很难让别人说出他的恶劣之处哩。
    方才管宁在马车的前座上,所反复思忖着的四个问题:“那柄匕首怎的不见了,难道真的是公孙庸取去的么?”
    “他为什么突然不见踪迹,然后却又在那祠堂外面出现?”
    “他对我说的那句含糊不清的话,车座下──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玉如意’?‘红袍夫人’?那黑衣汉子究竟是谁?”
    此刻已有三个有了答案。他一手轻握着凌影的玉腕,一面仰天缓缓道:“在那客栈的前院里,你缩到墙外的那一刹那里,公孙庸他已拾起地上的匕首,躲进了车座下面。我们到处寻他不着,只当他早已去远,哪知他却一直没有离开这辆马车,所以,在祠堂外面,他才会突又现身,对我说出了车下的秘密。”
    凌影幽幽一叹,道:“你这位朋友,当真聪明得很。如果不是他亲口对你说出了秘密的关键,而又被你凑巧发现,谁会想到他会躲在这里?我常听师父说,越容易的事越难被人发现,越简单的道理就越发令人想不通。有些聪明的贼子做了坏事,被人追赶,就会利用人类的这个弱点,就近躲在最明显,却又是最不会注意的地方,让别人花了无数气力,转了许多圈子,甚至追到数里之外,却想不到贼人只是躲在自己家里的大门背后!”
    她软言细语,却听得管宁心头一震,皱眉自语:“最容易的事最难被人发现……”
    突地抬起头来:“你想,那两个奇怪的黑衣汉子会是谁呢?在四明山庄中下毒手的是谁呢?难道这本也是件很简单的事,我们却在大兜圈子,所以没有猜到?”
    凌影沉吟半晌,嫣然一笑,道:“我说的只是个可以成立的道理而已,世界上的事,怎能以此一概而论!”
    管宁口中“嗯”了一声,却又垂下头去,落入沉思里……
    半晌,他突又抬头,四顾一眼,才发现自己和前面的马车相距甚远了。
    于是他再次掠上马车,掌中仍拿着那柄双锋匕首,背厚锋薄,在日光下精光闪烁,有许多疑云,似乎已在这锋刃下,迎刃而解。
    鞭梢一扬,马车又行。
    凌影柳眉微微一皱,突地缓缓问道:“还有一件看似非常简单的事,我却想了半日,也想不透。”
    管宁侧目问道:“什么事?”
    凌影缓缓接道:“你那朋友公孙庸,在那种匆忙的情况中,为什么还要拾起地上的匕首,才躲进车座下的秘密藏身之处?”展眉一笑:“这件事实是无关紧要,我不过是问问罢了。”
    管宁沉吟半晌,缓缓道:“在车座下这么小的地方里,匕首是最好的防身之物,他是怕自己的行藏被人发现,是以才拾起这柄匕首,以为防身……”
    凌影接口道:“这点我已想过了,但是这理由虽然在千千万万人身上都可以讲得通,用在一个身怀武功,而且武功不弱的人身上,却又有些讲不通。这种普通匕首在一个武林高手的手中,有和没有的分别,实在差得太少了。在那情况下,如果没有其他的理由,他实在犯不着拾起它的,除非……”
    管宁剑眉微剔,缓缓道:“匕首除了防身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凌影沉思半晌道:“除了防身之外,也可自杀!”
    管宁摇首道:“像他这种性格的人,纵然到了山穷水尽之处,也会奋斗求生,绝对不会生出自杀这个念头的。”
    凌影轻轻一笑,道:“我不是说他要自杀,只是说匕首可以用做自杀而已。”语声微顿,又道:“除了自杀、杀人之外,匕首还可以用来杀鸡、宰羊、切菜、切肉、削苹果、裁信笺、削木头……可是他却一样也用不着呀,难道车座下有个大苹果,他要削来吃?”
    说到这里,噗哧一声,忍不住又笑出声来。秋波一转,却见管宁呆呆地望着前方,不住地低声自语:“削木头……”突又喜呼一声:“一定是了!”
    凌影忍不住又问:“什么是了?”
    管宁又像方才一样,仿佛大腿中了一根箭似的,猛然从车座上跳了起来,一掠下车,又一把将凌影拉下,一手搭上车座边缘,全力一搭,车座也立即又应掌而起。
    一时之间,凌影心中不觉又为之惊诧交集:“车座明明已是空的,他这样却又是为什么呢?”
    车前之马,不住长嘶,似乎也在对管宁突顿突行的举止,发出抗议。
    管宁却动也不动地俯首向车座下凝视,对身旁的一切都似不闻不见,半晌──突地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的。”
    直到此刻为止,凌影仍无法测知他这番举动究竟在弄何玄虚,听得他一声长叹,一声言语,忍不住凑首过去,秋波随着他的目光向座下凝视,半晌──竟突地惊叹一声道:“他拾起那匕首,原来是为了要在里面刻字!”
    管宁手提缰绳,将马首转了个方向,从东方射来的阳光,便可以清楚地射在车座下床板上的字迹。
    字迹甚是零乱歪斜,若不经心留意,便不容易看得清楚。管宁、凌影并肩而立,屏息望去,只见上面写的竟是:“此话不可对人言,留此仅为自解郁积,若有人无意见之……”下面四字,刻出后又用刀锋划去,隐约望之,似乎“非我卜者”,又似“亦我卜者”四字。
    管宁、凌影对望一眼,谁也猜不出这四字的含意,往下看去:“家父生性激动,常做激动之事。激动之事,善善恶恶,极难分清,近日一事,我不欲见,是以亡去。若有人罪我,骂我,我亦无法,但求心安而已……”
    下面又有一段数十字,写出后又划了去,但划得像是十分大意,是以亦可隐约看出,而且看得比方才四字尤为明显。
    凌影秋波凝注,低低念道:“数十年前家父与四明红袍,本是忘年之交,成名后虽疏行迹,但来往仍甚密,只是江湖中人,甚少有人知道……”念到这里,她语声一顿,皱眉道:“四明红袍与太行紫靴,声名相若,地位相当,两人相交,本应是极为自然的事,但他言下之意,却似极为隐秘,为什么呢?”
    管宁剑眉一皱,俯首沉思半晌,缓缓苦叹一声,却听凌影又道:“是了,他两人年轻时,一定一起做了些不可告人的事,到后来各自成名,生怕这些事被人知道,是以──”
    管宁伸手一拦,拦住了她的话头,长叹摇首不语。其实他自己心中何尝没有想到此处,只是他心存忠厚,又与公孙庸相交为友,是以不愿说出而已,凌影口直心快,却说了出来。
    下面的字迹,似因心情紊乱,又似乎因车行颠簸,是以更见潦草,只见上面又自写道:“四明红袍天纵奇才,不但擅于武功,尤善于暗器、施毒、易容等旁门巧术,极工心计,更重恩怨!”
    凌影侧目诧道:“原来四明红袍这些手段,非但江湖中极少有人知道,就连我也丝毫不知,这倒又是件奇怪的事了。”
    管宁皱眉不语,再往下看,下面的字迹,笔画刻得较前为深,字形也较前为大,似乎是公孙庸经过一番考虑才刻出来的,刻的是:“君山双残、终南乌衫,是其刻骨深仇,少林、武当、罗浮等派,亦与其不睦──”语句忽地中断,变为:“四明红袍最近做出一事,自念必死──”语句竟又中断,下面的字句,更是断断续续,但却无刀划之痕:“天下第一计──渔翁得利──高极、妙极──歹极──毒极──孝──不孝?──自古艰难唯一死──”
    下面再无一字。
    管宁与凌影一起看完,不禁又面面相觑,作声不得。他们都知道在这些零乱断续的字迹里,一定包含着一些重大的意义。
    但究竟是什么含义,他们虽然极为仔细,却仍猜测不透。
    凌影长叹一声,皱眉道:“你那朋友真有些古怪,他既然想说出一些秘密,却又偏偏不说清楚,让人去猜,人家怎么猜得到?”
    管宁出神地愣了半晌,缓缓道:“子不言父过,但正义道德所在,却又令他不得不说,唉──若是你换到了他的处境,你又该怎么样呢?”
    凌影呆了一呆,樱唇微启,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良久,良久,她方自幽幽叹道:“难道他的父亲‘太行紫靴’,也和‘四明山庄’的那件惨案有什么干系么?”
    管宁皱眉沉声道:“看似如此。”长叹一声:“你我都将他这些字句,仔细想想,以你我两人智慧之和,也许能猜出他的心意亦未可知。”
    凌影微一颔首,轻拧纤腰,掠上车座,秋波一转,突地娇唤道:“哎呀,沈三娘的马车,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怎生是好?”
    于是马车加急驶去。
    绝望夫人沈三娘心悬爱侣的伤势,快马加鞭,赶到妙峰山口,回首一望,后面的那一辆马车,却踪迹未见,面上虽未见任何焦急之色,心中却是已充满焦急之情,皱眉低语:“难道他们又出了什么事么?”
    伫身道旁,候了半晌,匆匆进了些饮食,越想越觉心焦,抬头一望,却见日色竟又偏西了。
    她忍不住拨转马头,向来路驰去,只望在半路遇着管宁、凌影二人。哪知她快马急驰,几乎又驰了半个时辰,仍是不见他俩马车之影,她不禁暗中气恼。
    “难道他们当真如此荒唐,不知利害轻重,此时此刻,仍在路上谈情说爱,是以耽误了时刻?”
    转念一想,却又觉他两人不致如此,于是她心里不禁更加焦急。
    “难道他们在中途出了事情?”极目望去,笔直的路上,一无车尘扬起,但黄土的道路上,却有新印的车辙马蹄,只是她一时之间,未曾看到而已。
    黄土路上,被急行的马车,带起一串黄色的车尘。
    马车的前座,并肩坐着一对俯首沉思的少年男女──管宁、凌影。
    零乱的字句,零乱的意义,却在他们零乱的思潮里,结成一个毫不零乱的死结,也不知过了多久,管宁长叹一声,抬起头来,皱眉道:“怎的我们还未追及沈三娘的车子?莫非是走错了道路么?”
    凌影垂首道:“大概不会吧?”
    管宁怔了一怔,回首道:“难道你也不认得道路?”
    凌影轻轻颔首。管宁急问:“如此说来,那位神医的居处,你也不知道?”
    凌影又自轻轻颔首。
    管宁长叹一声道:“但是,那神医的居处,却也是你告诉我的。”
    凌影轻轻一笑,垂首道:“我只知道他住在妙峰山附近,却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里。”
    语声一顿,抬起头来,道:“我可没有说过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是吗?”
    秋波似水,吐气如兰。
    管宁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纵有忿怒责怪之意,却又怎能在她的面前发作?车行渐缓,突见前头尘土飞扬,一匹健马,急驰而来,管宁心中暗道:“何不寻此人打听一下路途?”
    他心中一犹豫,这匹健马,已有如风驰电掣般自车旁急驰而过,只得暗叹一声:“罢了。”却又奇怪地忖道:“难道此人又是来寻我的么?”
    只见此人一身浅蓝衣衫,身躯瘦小,行动却极矫健,马上身手不弱,只是面色蜡黄,似乎久病初愈,打马来到管宁车旁,扬臂高呼道:“阁下可是与夫人一路?”
    语气沙哑,虽是高声喊话,却仍十分低黯。
    管宁心念一转,抱拳道:“正是。”
    马上人嘴角一牵动,似笑非笑地,抱拳又道:“幸好在这里遇到阁下,否则又不知道要走多少冤枉路了。”
    扬手一提缰绳,轻挥马鞭,举止甚为潇洒,口中牙齿,更是莹白如玉。
    管宁剑眉微皱,朗声道:“朋友可是沈三娘遣下来寻访在下的么?”
    马上人方自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动,道:“正是,沈夫人生怕两位不识路途,是以特命在下迎两位于途中。”
    管宁展颜一笑,抱拳道:“如此说来,兄台敢情便是在下等远道来访的……”
    马上人接口含笑说道:“在下张平,家师在武林中,薄有医名。”马鞭一扬,又说道:“舍间便在那里,沈夫人候两位大驾,已有多时了。”
    车行数十丈,管宁才知道要往那神医隐居之处,并非直沿大道。“张平”一甩缰绳,当先向左边一条岔路转去,再行数十丈,路势竟又一转,曲曲折折,嶙峋崎岖。“张平”回首歉然一笑,道:“山路甚难行,两位若觉颠簸,可将马车放缓。”
    管宁微笑道:“无妨。”
    凌影秋波一转,嫣然道:“武林中人都知道令师的居处极为隐秘,所以在我想像中,到府上去的路比这还要难行些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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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高峰访圣手
    “张平”含笑不答,马车驰行更急,忽地一条岔路转入一片丛林,林中一片空地,不知是人工开辟,抑或是自然生成。
    就在这片空地上,孤零零地茅屋三椽,外貌看去,直似樵子猎户所居,丝毫不见起眼,但“张平”却已笑道:“寒舍到了。”
    管宁目光一转,只见屋后隐隐露出马车一角,心中不禁暗忖道:“情之一字,当真力量伟大已极。沈三娘若不是关心西门一白的伤势,行事哪有这般迅速?”
    意忖之间,一掠下马,只听茅屋中传出一阵朗朗笑声道:“佳客远来,老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近门走出一个身躯颀长,高冠素服的长髯老者,望之果有几分飘逸之气。
    管宁连忙躬身谦谢,一面启开车门,将公孙左足抱出,凌影莲足移动,跟在后面,心中仍在暗忖:“人道这武林神医生性古怪已极,终年难得一笑,今日一见,竟是如此开朗可亲,看来江湖传言,确是不可尽信。”
    进门一间厅房,陈设简陋已极,一桌二几数椅之外,便再无他物,但陈设井然有序。管宁一面躬身见礼,一面暗叹忖道:“此人当真是淡薄名利,看透世情,否则以他的医道武功,怎甘屈居此处?看来江湖传言所云,的确并非虚言妄语!”
    凌影秋波四转,忽地微皱柳眉,忖道:“这屋子陈设得虽极整齐,但打扫得怎的如此不干净?看那屋角里的尘土,蛛丝满布,若不是我亲眼所见,真教我难以相信一个清高孤傲的隐士神医,会住在如此不洁之地。”
    管宁极其小心地将公孙左足放在两把并对搭好的木椅上,目光四顾,又自暗叹忖道:“这里看来虽似樵夫猎户所居,但桌椅井然,门窗洁净,却又和樵夫猎户所居不可同日而语。此人与人无尤,与世无争,青蔬黄米,淡泊自甘,只可惜我没有他这等胸襟,否则寻一山林深处,远离红尘,隐居下来,岂非亦是人生乐事?”
    同样的事情,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物,但你若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观点,不同的心情去看,便会得到不同的结论。
    在这刹那之间,管宁、凌影,心中各自泛起数种想法,却无一种相同。只见这长髯老人,含笑揖客之后,便走到公孙左足身后,俯身探视。管宁目光四顾,但不见沈三娘的行踪,不禁嗫嚅着问道:“晚辈途中因事耽误,是以迟来,沈夫人先我等而来,老前辈可曾见着了么?”
    长髯老人微微一笑,目光仍自停留在公孙左足身上,一面解开他的衣襟,查看他的伤势,一面缓缓答道:“沈夫人若非先来一步,只怕此刻便要抱恨终生了。”
    管宁心头一震,脱口道:“难道西门前辈的伤势又有恶化?”
    长髯老人缓缓接道:“西门先生一路车行颠簸,不但伤势转恶,且已命在须臾,只要来迟一步,纵是华陀复生,亦回天乏术──”
    语声微顿,微微一笑又道:“但老弟此刻已大可不必担心,西门先生服下老夫所制灵药之后,已在隔室静养,沈夫人与那小姑娘一旁侍候,只是一时惊吵不得,只要再过三、五时辰,便可脱离险境了。”
    管宁长长“哦”了一声,目光向厅右一扇紧闭着的门户一扫,惊道:“好险!”暗中又自忖道:“吉人自有天相,西门先生,此次若能够化险为夷,一切秘密,便可水落石出了。”
    伸手一抹额上冷汗,心中却放下一件心事!
    却听凌影突地轻轻说道:“西门前辈已服下了家师所制的‘翠袖护心丹’,怎的伤势还会转恶呢?”
    秋波凝注,眨也不眨地望向长髯老人,竟似乎又想在这名满天下的武林隐医身上,发现什么秘密。
    长髯老人把在公孙左足脉门上的手腕突地一顿,缓缓回过头来,含笑望了凌影几眼,捋须道:“原来姑娘竟是名震武林的‘黄山翠袖’门下,当真失敬得很!”
    语声微顿,笑容一敛,缓缓又道:“贵派‘翠袖护心丹’,虽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功用却只能作为护心疗毒而已,而那西门前辈,除了身中剧毒之外,还受了极其严重的内伤,其毒性虽被‘翠袖护心丹’所延阻,但其伤势却日见发作……”
    凌影柳眉轻皱,“哦”了一声,垂首道:“原来如此……”
    忽又抬起头来,似乎想起什么,接口道:“西门前辈功力绝世,是什么人能令他身受重伤?老前辈医道通神,不知是否能看得出西门前辈身受之伤,是何门何派的手法?”
    长髯老人垂首沉吟半晌,微喟一声,缓缓道:“老夫虽也曾看出一些端倪,但此事关系实在太大,老夫未得十分明确的证据之前,实在不便随意说出……”
    说话之间,他那门下弟子“张平”已端出两盏热茶,轻轻放在凌影身边柜前。茶色碧绿,轻腾异香,茶碗却极其粗劣。管宁生于富贵之家,目光一转,便已看出定是罕见的异种名茶。他一路奔波,此刻早已舌干唇燥,一见此茶,精神不觉一振,方待伸手去取一碗,哪知凌影突地“啪!”一拍桌子,脱口叫道:“是了!”
    桌椅亦极粗劣,被她随手一拍,震得左右乱晃,桌上的两碗热茶,也被震得掉落地上,溅起满地茶汁。长髯老人目光微微一变,凌影却丝毫未在意,接口道:“依我推测,震伤西门前辈内腑之人,不但武功极为高强,在武林中必定极有地位,老前辈怕惹出风波,是以不便说出,是么?”
    长髯老者微哼一声,道:“这个自然。”侧首道:“平儿,再去端两碗茶来!”
    凌影嫣然一笑,道:“老前辈如此费心,晚辈等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骚扰老前辈的茶水?张兄,不必费心了。”
    缓缓俯下身去,将地上茶碗碎片,一片一片地捡了起来,缓缓抛出门外。
    管宁剑眉微轩,心中不禁暗怪凌影今日怎的如此失态。
    只见那长髯老人又自俯身查看着公孙左足的伤势,再也不望凌影一眼。他那弟子“张平”,却呆呆地立在门边,目光闪动,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却也丝毫没有帮助凌影收拾碎片之意。一时之间,管宁心中思潮反复,似也觉得今日之事,颇有几分蹊跷。
    他那茫然的目光,落在凌影抛出门外的茶碗碎片上,脑海里恍惚浮起了十七只茶碗的幻影──那四明山庄内只有十五具尸骸,为何却有十七只茶碗?那多余的两只……
    只听那长髯老人微微吁了口气,缓缓抬头,道:“这位老先生只不过是在急怒攻心之下,经过一场剧烈的拼斗,复受风寒侵体,故而病势看去虽极严重,但只需一服老夫特制灵药,即不难克日痊愈了。”
    管宁心头第二块大石,这才为之轻轻放下,转眼却见凌影对这位神医之言,似是充耳不闻,目光四顾凝注地面,不由大为奇怪……
    长髯老人侧首微微瞪了他那弟子“张平”一眼,沉声说道:“两位佳宾远道奔波,自必甚为口渴,难道刚才我吩咐的话,你不曾听见么?”
    “张平”低应了一声,缓步往屋后而去。
    管宁以为凌影又会出声拦阻,谁知她只谦谢了一声,却抬头出神地望着那“张平”的背影,目光中闪耀着一抹奇异的光彩。
    管宁自然而然地将目光也朝那“张平”望去,但那个“张平”已一闪进入门后。
    长髯老人缓步走至屋角,打开一个搁于几上的药箱,取出一只白玉小瓶,微微一笑,道:“两位想是对病人关心太过,故而心神不属,但大可不必担忧,老夫包在一个时辰之内,使这位老先生醒转。”
    管宁漫应,心中却暗自忖道:“这位神医高足的背影,我虽仅只一瞥,但是仿佛曾在何处见过……呀!还有他的声音……”
    凌影突地一旋身,向厅右那一扇紧闭着的门户飘去。
    长髯老人正欲俯身将丹药塞入公孙左足的口中,睹状不由一顿,身形疾快如风,挡向凌影身前。
    但是却慢了半步,凌影已举手推门……
    哪知──
    一条浅蓝人影一晃,已迅逾闪电,楔入凌影身前,双手还端着两只热气腾腾的茶碗,正是神医的高足“张平”。
    凌影只好把手放下,转身对那脸色刚放缓和的长髯老人嫣然一笑,掠了掠鬓发道:“晚辈心悬西门前辈伤势是否已完全无恙,倒忘了老前辈适才嘱咐,真是抱歉之至!”
    随着,人已缓步踱回桌旁。
    长髯老人颇为不悦地“唔”了一声,缓缓道:“老夫从不说谎话,姑娘大可放心!”
    言罢,转身回至公孙左足身前。
    那“张平”脸上却是一无表情地将两碗茶放在桌上,垂手退下。
    管宁此际,已猜出凌影每一举动,都似含有深意,因此这次并未急着去端茶碗,只拿眼光觑着凌影的举动。
    但凌影却连望也不望那茶碗一眼,自顾凝神注视着长髯老人的动作。
    长髯老人已伸手将公孙左足的牙关捏开,正待将丹药塞入口中……
    凌影忽然对那“张平”高声道:“张大哥刚才施展的身法,神速已极,不过……却十分眼熟。请问张大哥平日行侠江湖,侠踪多在何处?”
    当凌影说话时,长髯老人已停手倾听。
    管宁闻言,脑海里蓦地掠过一幕非常清楚的影象,不自禁脱口低“咦”了一声,凝眸向那“张平”瞧去。
    那张平脸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牵动了两下,眼光却接连闪了几闪,哑声道:“姑娘过奖了。在下相随家师习医,尚未出道,怎敢当‘侠踪’两字?”
    凌影微微一笑,不再开口。
    管宁人本聪明异常,此刻又事事留心之下,竟将方才在脑中掠过的那一幕影象抓回,与那“张平”说话时的口音联缀一起,顿时成为一幅非常具体的图象──
    他已断定这个“张平”,便是在那祠堂中遇见的两个黑衣怪人中,那身材矮小的一个。但他仍然以探询的目光,向凌影望去。
    凌影回眸,还了他一个会意的微笑。
    那“张平”目光一转,缓步走至长髯老人身侧,低低“喂”了一声道:“他们不喝,你看怎么办?”
    语音虽低得近乎耳语,但凌影全神贯注之下,居然听得十分清楚。这两句话看似十分简单,但经过她迅速判断之后──
    蓦地迸出了一句:“红袍夫人!”
    那“张平”霍地回头,瞪视着凌影,目中射出两道异样光芒。
    长髯老人迅速移至一旁……
    凌影跳起来,指着那“张平”叫道:“是你,是你,你就是红袍夫人!”
    指尖一偏,指着长髯老人,叫道:“你,哼哼!你便是四明山庄庄主红袍客!”
    这情势的突变,使管宁那稍现一丝曙光的头脑,顿时又陷入一片混沌,忖道:“四明山庄庄主夫妇,明明是我亲眼看见已双双伏尸庄内,影儿怎能如此肯定指这两人是红袍客夫妇,何况……”
    思忖未已,突闻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发自那长髯老人,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暗叫道:“这笑声好熟!”忙定神举目望去。
    只见长髯老人双目精光炯炯,注视着凌影,沉声道:“姑娘真不愧‘黄山翠袖’门下,心思之敏锐,令人佩服,只是……”
    陡地仰面纵声狂笑,举手一抹脸面。
    笑声倏止,长髯老人已变作一个剑眉修目的中年汉子,续道:“可惜已入愚夫妇掌中,姑娘只好待来世才可以将这惊人发现公诸武林了!”
    语气极尽揶揄嘲弄之意。
    那“张平”身躯一转,蜡黄的脸孔,已换作一张艳若春花的俏脸,笑意盈盈,缓步移近凌影,喜滋滋地说道:“小妹妹不但武功好、人俊,更是聪明绝顶。”却“唉”的一声叹了口气,无限惋惜地说道:“我真舍不得送你回去哩!”
    管宁这时已无庸怀疑,眼前一男一女,确是曾在四明山庄内的尸骸中见过的那一双红衫夫妇,但仍自奇怪,天下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此际他夫妇二人,一弹一唱,竟将置人于死之事,看作极为轻松平常,不由勃然变色,怒叱道:“看你夫妇貌相非凡,竟然心同蛇蝎,难怪那公……”
    蓦然想起如将公孙庸之名说出,似乎不妥,略微一顿,正待改口……
    红袍客已一跃上前,大喝道:“住口!上次不是那一场火,你早已命丧大爷掌下,哼哼,这次却饶你不得。”
    管宁恍然大悟之后,却不由暗自吃惊,心道:“原来那两个黑衣怪人,就是这四明红袍夫妇。上次若不是沈三娘及时赶来,我和影儿哪还有命在,但这次……”
    想到此处,心情骤紧,不自觉退了两步。
    却听凌影娇喝道:“且慢!”
    管宁侧目一看,只见凌影也是笑生双靥,若无其事地面向着盈盈止步的红袍夫人,暗忖道:“影儿聪明绝顶,大概已想出应付之策。”不禁精神一振。
    红袍夫人含笑对凌影道:“姑娘是不是还有遗言,想我代为转达么?”
    凌影“嗯”了一声,点头笑道:“是啊!夫人还说我聪明哩,其实比起夫人你呀,就差得太远啦!”
    红袍夫人“哟”了一声,摇手笑道:“算啦!算啦!少给我戴高帽子好不好!你有什么话快说吧,迟了,就来不及啦!”
    凌影粉面忽地一红,垂首扭着衣角,低声道:“旁的我也没有什么,就是他……”
    头垂得更低,声音也越低,眼角却向管宁瞟去。
    红袍夫人凤目一转,格格一阵娇笑道:“我知道啦,小妹妹真是,这有什么害羞的。嗯,反正你们一对同命鸳鸯,有什么体己话儿,最好是留待黄泉路上再细诉吧!”说时,盈盈移近两步。
    凌影螓首微抬,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夫人冰雪聪明,难道竟没有看出那呆子一点也不懂得我的心意么?”
    管宁一怔,心道:“你爱我的心意,我岂有不知之理?”
    心念一转,暗自恍然,当下故作憬悟之状,惊喜交集地颤声道:“影儿!是真的么?”
    方待抢上前,去和凌影亲热……
    红袍客冷喝一声:“站住!”哂然阴笑道:“你两个才吃了几天的饭,便敢在我面前耍花枪!”举手对红袍夫人打个招呼,道:“趁早送他们俩上路,免得夜长梦多!”
    言罢,双掌一错,欺身进袭。
    管宁大喝道:“且慢!”
    身形疾退三步。
    红袍客跟着逼进,冷冷道:“你还有何话说?”
    管宁沉静地沉声道:“阁下伤毙十五条人命,固然是为了嫌隙,但主因却是为了那串武林奇珍‘如意青钱’。难道阁下不想知道那一串真‘如意青钱’的下落?”
    红袍客愕然停步,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逼视着管宁,直欲洞澈肺腑……
    红袍夫人笑容倏敛,掉首向管宁望去。
    凌影却装作煞有介事的肃容不语。
    管宁心中暗自叹道:“这串铜钱的魔力,果非小可,竟能使一个杀心正盛的人,骤然放弃原来目标,可见不祥之说,诚非虚语,但我却……”
    红袍客两道剑眉,缓缓往当中一皱,冷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敢花言巧语?”呼的一掌,向管宁迎面击去。
    管宁早已成竹在胸,眼注红袍客劈来掌势,左掌一抬,右掌闪电般直切对方右掌脉门。
    这一招“如意青钱”秘笈所载的怪招,红袍客昨夜曾经领教过,虽然明知仅此一招,再无其他变化,但仍寻不出化解之法,逼得只有撤掌后退了一步。
    凌影早已一声娇叱,玉手疾抬,“呛”的一声,一道尺许光华,应手挥出,一招“羿射九日”,振腕洒出九朵耀目剑芒,迅逾闪电,袭向红袍夫人九大要穴……
    红袍夫人“哟”了一声,格格娇笑道:“小妹妹真要拼命呀!”
    身子微微一飘一闪,便已脱出剑势范围,反臂疾探,骈指向凌影“肩井”穴点去。
    凌影沉肩滑步,手中剑划一半弧,斜挑而上,刷的一剑,向对方手腕削去。秋波微瞟,正瞥见管宁一招将红袍客逼退,不由芳心略放,刷刷刷一连三剑,势如狂风骤雨,向红袍夫人攻去。
    红袍夫人嘴角含笑,也自展开身形,轻灵几闪,让过头两招,立时手挥指点,化去凌影连环三剑,瞬间攻出数招,招招袭向凌影浑身要害。
    凌影自经昨夜祠堂一战,已知管宁招式虽然甚为怪异,但时候一长,仍非红袍客之敌手,因此眼波仍自频频向管宁瞟去。
    管宁虽然将“如意青钱”秘笈所载,全部烂熟胸中,但苦于并无实际动手机会,不知如何运用变化,是以将那两三招曾经使用过的招数重复施展之后──
    红袍客陡地厉声狂笑,道:“黔驴之技,不过如此!”
    展开身形,双掌一紧,挥舞出如山掌影,将管宁逼得手忙脚乱。
    凌影心中又急,却被红袍夫人圈住,哪有分身之术……
    管宁忽地一声大喝,身形一仰,单足拄地一旋,堪堪躲过劈来的一掌,定一定神,错步凝眸一看。
    只见管宁已站稳身形,但却仰首凝思,对眼前处境,似是浑如不觉,红袍客不由大为奇怪这小子在干什么?
    原来管宁这时,正出神地回想着方才蓦然急出来的一招“扭转乾坤”,据“如意青钱”秘笈上注明,乃是全笈中最具威力,妙用无穷的一招,若能练至纯由心灵运用时,则任敌势如何强猛绵密,一样可以从容脱出,并加以反击。
    他方才灵机一动之下,触发这一招,果然恰如篇中所载,欣慰之余,只觉灵感泉涌,一时不可遏止,故而对置身险境之事,浑如不觉。
    凌影见状,奋力娇喝一声:“小管!你在干什么?”
    刷刷两剑,逼开红袍夫人,打算赶过去与管宁会合。红袍夫人娇笑道:“不要白费心思啦,有话,到阴间去说吧!”
    避开剑锋,掌劈指戳,倏忽还攻五招,重又将凌影逼退。
    管宁陡地一声大喝:“大家住手!听我一言!”
    人影乍分,红袍夫人与凌影停手绰立,红袍夫人伸手轻掠鬓边,笑道:“小兄弟是不是还想和这位小妹妹说两句体己话儿呀?”
    管宁脸色一整,沉声对红袍客道:“方才我那一招,你却无法化解,你可知道是何门何派的功夫?”
    红袍客一怔,暗道:“这小子懂的招数虽然不多,但无一不是大背武学常规之学,令人无从臆测,莫非……”但口中却淡淡应道:“你所施展的武功,虽然有点邪门道,但也不见得有何奇奥之处,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管宁微微一笑,悠闲地说道:“你梦寐以求的‘如意青钱’秘笈所载之学,难道不值得么……”
    红袍夫妇一同“哦”了一声,互相点头会意。
    管宁也不理会他俩,自顾往下说道:“我只不过施展其中的一小部分,其威力已可概见,但我却不想将这武林奇珍,据为已有,只想……”
    红袍客逼前一步,瞪目怒喝道:“想什么?”
    管宁见他的眼中,一股贪婪之火,已跃跃欲出,不由更是故作姿态,缓缓说道:“方才她……”
    伸手一指凌影,“揭破尊夫人之谜时,在下已悟出四明山庄十五条人命死亡的经过,但其中尚缺一两个环扣,无法将事实联贯起来。为了满足好奇,在下极愿将那‘如意青钱’的下落作为一个交换条件,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红袍客冷冷道:“你既自称已练习秘笈上所载之学,哼哼,岂非不打自招?”
    说时,又往前逼进一步。
    凌影心中一急,自然而然脚下往管宁移去。
    红袍夫人轻声一笑,身躯微晃,已将凌影去路拦住,笑道:“小妹妹急什么呢?你的他还不曾说‘如意青钱’是在他身上啊!”
    管宁神色自若地缓缓道:“那‘如意青钱’,共有十八枚,在下所得,不过其中一枚而已,至于那其余十七枚……请贤伉俪不妨考虑考虑!”
    红袍夫妇互相望了一眼,似是彼此相询管宁所说的是否属实,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沉寂中。
    外面,那条通往驿道的崎岖山路,“绝望夫人”沈三娘正沿着地面的车辙蹄印,驱车急驶。
    “绝望夫人”沈三娘一面加劲挥鞭,一面皱眉寻思。
    “凌影曾说过那神医是隐居在妙峰山,怎的会走到这条岔道来了?看地上蹄痕,明明是另有一匹健马随行,那骑者是谁?”
    心中疑云起伏,长鞭起落更急……
    屋中,沉寂中凌影不时倾耳谛听,一片期待之色,自然流露脸上。
    只有管宁仍然保持着悠闲之态,静待对方回答。
    四明红袍夫妇称雄武林多年,经验阅历何等丰富,尤其目光更是锐利异常,仅只一视之下,便已看出蹊跷。
    红袍客一声大喝道:“无知小辈,可算枉费心机,嘿嘿,你死之后,‘如意青钱’自会落在我手中,还谈什么交换条件!”
    倏然欺身而上,手臂挥处,掌影飘忽,已自闪电般向管宁打出两掌。
    管宁面上虽然保持着悠闲之态,实则心中的焦灼之情,比之凌影尤甚。此际,见拖延之策已为四明红袍夫妇识破,不由又惊又慌,突的滑步侧身,依样葫芦,左掌一抬,右掌电击而出。
    红袍客虽想嘲笑管宁黔驴之技已穷,但却未敢有丝毫疏忽,一见对方挥掌还击,马上撤回右掌,脚下移步换形,转到管宁身后,右掌反甩,斜向管宁背心“命门穴”劈去。
    管宁霍地旋身,双臂倒着往上一翻,左手一招类似“金丝缠腕”,五指伸屈,向红袍客右腕扣去,右手食、中二指仿佛“画龙点睛”,倏点对方双目。
    这一招两式似是而非的怪招,拒敌进攻,兼而有之,时间、部位,莫不拿捏得恰到好处。原来方才顷刻之间,又给他悟出一招妙绝尘寰的奇奥招数。
    红袍客火速沉臂屈肘,上身后仰,左掌疾然上扬。
    岂料管宁见好即收,拧腰倒纵而出,脚尖沾地,旋身疾掠而起,向门外纵去,口中大喝道:“欲得‘如意青钱’,可随我来!”
    哪知──
    眼前一花,红袍夫人已飘身挡住去路,娇笑道:“小兄弟想撇下你的小妹妹,独个儿跑呀!我可不答应哩!”
    随着话声,双掌已如狂风骤雨般递出,迅猛绵密,有若长江大河。
    管宁被她一阵急攻,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
    凌影沉叱一声,短剑一挥,抢前援手,却为红袍客挥掌截住,寸步难移。
    她开始凛于四明红袍之名,是以出手招式,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但是几招过后,心中忽地忆起昨夜祠堂中最后一场拼搏,不由暗骂一声:“糊涂!”精神陡振,剑势骤变,身形疾展,登时剑气漫天,剑剑专抢偏锋,放手进击。红袍客武功虽高,对凌影这种“黄山翠袖”一脉相传的剑法,却并不熟悉,是以在凌影一轮放手抢攻之下,全凭着迅速的身法与雄浑掌力,勉强在避让之中,乘隙还上一两掌。
    但管宁却已被红袍夫人的狠辣快捷招式,逼得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空有一脑子绝世奇学,却是一团混乱,理不出一个头绪,若不是原先领悟出来的几下奇妙招式,交换运用,躲过几个危险难关时,早已被红袍夫人伤毙掌下。然而时候一长──
    红袍夫人稳操胜券,笑意盈盈,喜上眉梢,左掌一招,领住管宁眼神,右掌迅逾闪电,向他的肩头拍落。
    管宁右手刚往上一抬,瞥见红袍夫人右掌已朝肩头拍落,不由大吃一惊,赶忙一沉肩,左臂一架。“啪”的一声,左肘顿时骨痛欲折,身体摇晃了一下。
    红袍夫人左掌五指突舒,竟然化掌为抓,一把将管宁右腕脉门扣住,笑道:“你就乖乖地躺下吧!”
    管宁奋力运劲一挣……
    红袍夫人骤觉一股奇强的无形潜劲,由管宁腕上传来,震得五指几乎把握不牢。
    蓦听红袍客连声喝叱,声震屋瓦,忙瞬目瞥去。她见丈夫已为凌影逼至屋角,拳腿施展不开,眼看要伤在凌影剑下,于是借着管宁那一挣之势,左手一带,五指一松,将管宁摔了个跟斗,人却疾掠至凌影背后,唤道:“小妹妹!还是我来陪你吧!”
    左掌右指,径向凌影“凤尾”、“笑腰”两大穴袭去。
    凌影霍地飘身横掠,沉叱一声,反臂一剑挥去,口中却关切地叫道:“小管!你怎么了?”
    边说话,边刷刷刷一连三剑,向红袍夫人闪电般攻去。
    “无妨!但你可要小心些……”
    话声未了,红袍客已悄没声息地闪掠而至,左掌迎胸直劈,右掌横向肋间砍去。
    管宁左肘余痛未消,右半身仍有些微麻木,一见红袍客双掌猛攻而来,哪敢硬接硬架?忙往后倒地避让。岂料脚下突被椅子一绊,跄踉一跤,身子连晃了几晃。
    红袍客一声狞笑,纵前双掌疾然劈落……
    此际屋中酣斗至急处,得意的正在心中狂喜,谁也没听见屋外车声辚辚,更谁也不曾注意到一条颀长秀美的人影,突地毫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她秀眉微颦,玉手轻抬,纤指一指……
    红袍客一声闷哼,手抚腰际,跄踉挣扎了几步,一跤跌在地上,一双充满恐怖、痛苦、绝望的眼光,凝视着门口,喘息道:“是你!又是你……”
    声音逐渐低弱,模糊……
    管宁死里逃生,大叫道:“夫人,你来得正好……”
    陡地屋角迸出一声尖叫,红袍夫人双手扪胸,跄踉退出,身子摇晃了一下,双腿一软,倒在红袍客的身旁,指缝间鲜血泉涌而出。
    凌影手捏短剑,沉重地缓步走近红袍夫人身前,凝视了一眼,缓缓纳剑归鞘。
    红袍夫人双目陡地一睁,不服气地斜瞪着门口,断续说道:“绝望夫人……难道见着你的人,都要绝望吗?”
    绝望夫人微微一笑,手指管宁、凌影,温柔地说道:“他们俩都没有绝望啊!相反的正希望无穷哩!”转顾管、凌二人,笑道:“是么?”
    管宁、凌影欢应了一声,欣然点了点头,突地管宁“啊”的一声惊叫,对绝望夫人沈三娘道:“西门前辈呢?夫人是否将那位神医寻到?”
    绝望夫人沈三娘摇了摇头,对凌影说道:“我就是特地回头找你们带路的,谁知道你们竟会把他们夫妇俩遇上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凌影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快点去找那位神医要紧。”
    言罢,瞧也不瞧并躺在地上的四明红袍夫妇一眼,径自出门驾车。
    管宁将公孙左足抱起,缓步出门,黯然回顾,心中不禁长叹道:“你们本是一对神仙眷属,只为一念之差,竟落得这般下场。眼前你们并卧血泊的情形,不正是和四明山庄的那一双完全一样?可见天道好还,丝毫不爽!”
    他心中方自慨叹,凌影已在屋外高声道:“小管,你到底舍不舍得走啊?”
    管宁慌忙应了一声,抱着公孙左足走出这个将会使他毕生难忘的茅屋,将公孙左足在大车上放好,跳上车,与凌影并肩坐好,接过缰绳,扬鞭驱车往驿道奔去。
    日影已渐偏西,两部大车在黄土道路上扬起一串黄尘,驰抵妙峰山口,才缓慢下来,折进山里约有半里,突地一齐停住,跳下一个英俊的少年──管宁。
    他缓步走向田中正在收农具的农人,拱手道:“请问各位乡亲,这妙峰山中,可有一位神医?”
    一个老农摇头道:“山上郎中倒是有一个,只是脾气古怪得很,却不闻有什么神医。”
    管宁心中大喜,便将山上的道路问明,转与绝望夫人一商量,便决定往寻那郎中试试。于是分别抱起西门一白和公孙左足,施展轻功,朝山上奔去。
    约奔顿饭时光,入山已深,按照老农所示途径寻去,果见木屋数椽,掩映于林间,忙穿林走至屋前,轻叩柴扉。
    半晌,只听屋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口音,道:“进来!”声调冷漠之极。
    凌影在前,推开柴扉,“绝望夫人”沈三娘抱着西门一白随后,管宁抱着公孙左足,鱼贯走入屋中。只见屋中陈设简朴,窗明几净,打扫得一尘不染,当中一张竹榻上,盘坐着一位须眉俱白的清癯老人。
    那清癯老人两眼半睁不闭地瞧着他们进来,突地对绝望夫人一招手,简单而有力地说道:“你过来!”这三个字听在“绝望夫人”沈三娘耳中,不啻如奉纶音,忙抱着西门一白,快步走至清癯老人面前,肃容道:“一白误为匪人所算,身中剧毒,复失去记忆,危在旦夕。敬烦老先生……”
    清癯老人点点头,作了个手势不让她多说,倏地双目一睁,精光炯炯地将西门一白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两道白眉,渐渐往当中聚拢,似是遇着一件非常棘手之事。
    “绝望夫人”沈三娘睹状,一颗心紧张得直要从胸腔中跳出,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着这位可能使她绝望的神医,但却不敢开口询问。
    室中的气氛,顿时沉寂得像坟墓一般,各人的耳中,只听到自己心跳之声。
    时间也仿佛暂时停止,“绝望夫人”沈三娘的希望,也随着时间的延长而渐渐发生了变化。突地,那清癯老人沉重地吁了一口气,漠然缓缓摇了摇头,挥手命“绝望夫人”沈三娘退下。
    “绝望夫人”沈三娘绝望地叫道:“怎么?老先生的意思是……”
    清癯老人一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再次挥手命她退下。
    “绝望夫人”沈三娘扑地跪下,哀叫道:“不!不!一白不能死!他……他是不能死的啊!”
    清癯老人冷冷道:“人终是要死的,难道他便能例外?”
    凌影一跃上前,躬身说道:“这位西门前辈已服过黄山至宝‘翠袖护心丹’,老先生只要……”
    清癯老人摇头道:“此人心虽未死,但躯壳已废,你们且让他长留此心,便该心满意足了。”
    说完,招手命管宁上前。管宁抱着公孙左足,上前躬身道:“这位老前辈病况虽重,但仍希望老先生设法先将西门前辈……”
    清癯老人突然冷冷哼一声,越过绝望夫人,缓缓走到管宁身前,探手将他怀中的公孙左足接去,缓缓走入邻室,竟再也不望他们一眼。管宁也想不到这位神医竟会这般冷漠,不禁为之一怔,大叫道:“老先生……”
    但听“砰”的一声,邻室那道木门已猛然关闭。管宁愕然木立在门口,脑海里顿感一阵茫然,良久,良久……突闻一声轻微的叹息,起自身后,耳边但听凌影悄声道:“小管,不要发愣啦!你看她……我们怎么办呢?”
    管宁旋身望去,但见“绝望夫人”沈三娘,跪在地上,俯望着怀中的西门一白,脸上一片茫然,两行清泪泉涌而出,一滴一滴,滴在西门一白的身上,眼中的神采,仿佛已随西门一白生命的消逝而熄灭。
    管宁、凌影都深深知道,当一个深爱着的人,一去不回的时候,该是人生中多么悲惨之事。然而这种悲切的心情,却是第三者无从加以慰藉的。
    管宁黯然望着绝望夫人,双手不自觉地紧握着凌影的柔荑,心中激动地叫道:“我们再也不要分离了。”
    凌影任由他紧握着自己的手,仿佛已从他的目光中,听出他心中的呼声……
    这心声的交流,正是人间最宝贵的情操,管、凌二人默默地享受着,任时光流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突然,“绝望夫人”沈三娘长长叹息一声,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凌影,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该……走……了!”
    这短短的三个字,令人听来,却似已耗尽了她一生的精力,每一字都包含着那么多的悲痛和绝望。她一生常常令人绝望,自己却也有绝望的时候。
    管宁、凌影黯然对望一眼,齐地长叹一声。凌影道:“该走了。”
    管宁沉重地长叹一声,垂下目光,道:“该走了。”
    这三声“该走了。”一声比一声短促,但也一声比一声高朗。管宁缓步走出门外,一阵风吹过,他心中突有说不出的寒冷,于是他回首望向凌影,因为此时此刻,除了凌影的目光以外,他便再也找不出一丝暖意。
    冬残春至,薄暮的春风里,仍有料峭的寒意。西山日薄,一阵挟着初生紫丁花香的微风,吹入窗棂旁一个凝神静坐的素衣美妇的发丝,却吹不散她目光中的幽怨之意。
    融化的雪水,沿着后园中碎石路旁一条沟渠,流入假山边的荷池,直到夕阳全落,夜色渐浓……
    她却仍然动也不动地凝坐在窗棂边。浓重的夜色,已将大地完全掩没,但是她,她却仍未有点燃她身边铜台的蜡烛之意。
    后园西角的一道雕花月门,轻轻推开一线,一道灯光映入,两个紫衣垂髫的少女,一人手持纱灯,一人手捧食盒,踏着细碎的脚步,悄悄走入园中。她们身后却又跟着一双丰神俊朗的少年男女。夜色之中,他们的面容,也都像那素衣美妇一样,幽怨而沉重。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搭在他的臂弯上,终于,她低语着道:“园子里没有灯光,沈三娘难道睡了么?”
    她身边的少年长叹一声,道:“只怕不会吧!”
    她柳眉微皱,道:“我但愿她能睡一会。这些天来,她已憔悴得太多了。”
    于是,又是两声叹息,随着微风,在这幽静的后院中丝丝飘送出去。
    叹息之声,是那么轻微,但那凝坐窗边的素衣少妇,秋波一转,却已发觉,轻轻说道:“影妹,是你们进来了么?”
    正依偎在这少年身边的少女,已加快了脚步,走进这后园南角的三间敞轩里,口中答道:“三娘,是我。”
    那一双垂髫小鬟,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食盒,点燃了桌上的素烛。于是,这昏黄的灯光,便使得这素衣美妇的面容,更加绝艳,也使得凝聚在她眉峰秋波中的幽怨悲哀,更加浓重。
    那少年在门外轻咳一声,素衣美妇道:“小管,你也进来吧。”
    她身形却仍未动,生像是太多的悲哀已将她的肉体与灵魂一齐压住。
    打开食盒,取出了六碟清淡而美味的佳肴,取出了三副精致而淡雅的杯盏,用一条淡青罗帕束住满头如云秀发的少女轻轻道:“三娘,我和小管来陪你吃点东西,好么?”
    素衣少妇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一丝幽怨而哀痛的笑容。这笑容并非是表示她的喜悦,而仅是表示她的感激。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低语着道:“你们……你们真的对我太好了。”
    于是她转回身,目光一转,轻轻又道:“影妹,你也瘦了。”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其中却不知含蕴着多少情感与关切,这种情感与关切却是这少女生平所未享受过的。
    她明亮而清澈的眼波一眨,勉强忍住目中的泪珠,强笑道:“三娘,你要是不吃些东西,我也不吃,你……你忍心叫我更瘦么?”
    素衣少妇樱唇启动,却未说出一个字来,只有两行泪珠,夺眶而出。
    那少年一直垂手而立,呆呆地望着她们。他本十分飘逸潇洒的神态,此刻亦因一些痕迹犹新的往事,而加了几分坚毅。
    房中一阵静寂。
    素衣美妇突地伸手抹去腮旁泪珠,抬起头来,强笑着道:“你们叫我吃,你们也该吃些呀!”语声微顿,又道:“小管,怎的没有酒?忧郁的时候没有酒,不是和快乐的时候没有知心的朋友来分享快乐一样地痛苦么?”
    管宁回身吩咐了那两个垂髫小鬟,心里却在仔细体会着她这两句话中的滋味,一时之间,心中只觉思潮如涌,暗暗忖道:“悲哀时没有朋友来分担烦恼,还倒好些;快乐时你若突然发现你知心的朋友不在身侧,那真的比悲哀还要痛苦。”
    忍不住抬头望了凌影一眼,只觉这两句话骤然听来,似乎十分矛盾,但仔细一想,含意却竟是如此深邃。
    他呆呆地愣了许久,直到一把翠玉的酒壶,放在他身边的桌上。于是他们无言独坐,直到满满的酒壶空了,空了的酒壶再加满。
    烛泪,已流下许多了。
    在这京城管宅后园中的三个心情沉重的人,才开始有了较为轻盈的语句,他们,自然便是沈三娘、凌影、管宁。
    他们从妙峰山一直回到京城里,因为在他们那种心情下,只有这清幽而雅静的家宅,是唯一适合他们的去处。
    但是这些日子来,他们却从也不愿谈起那些令人悲哀的往事,因为他们都深深了解,这些事都会那么深刻地刺伤到对方心底深处。
    直到此刻……
    管宁再次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重重搁下了杯子,长叹一声,道:“这件事直到此刻,虽有大部分俱已水落石出,但是……”
    凌影轻轻对他做了个眼色,他却根本没有看到。沈三娘凄然一笑,接口道:“影妹,你不要拦他。这些事既然已经过去,死了的人……唉!死了的人也永远不能复生的,我的悲哀,也……也好像渐渐淡了……你让他说。有些事搁在心里,还不如说出来的好。”
    管宁微喟一声,道:“四明红袍为了要消除心头的大恶,是以不惜千方百计将君山双残、终南乌衫,以及少林、武当等派的一些掌门人毒手杀死,但他们与四明红袍之间,却并无如此深切的深仇,足以使得四明红袍这般做呀?”
    凌影秋波一转,道:“这原因倒不难推测。江湖中睚眦必报的人,本来就多得很,四明红袍只怕也是这样的人。”
    管宁眉峰一皱,显见对她的这番解释,不能满意。哪知,凌影突又轻呼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接口又道:“最重要的,只怕是这四明红袍以前一定做过了一些见不得人的隐秘之事,而突然发现,这些人都有知道的可能,是以……”
    管宁一拍前额,道:“定是如此。”
    他想起了那些留在车座下的言语,再和凌影此番的说话加以对证,想必自是如此,不禁含笑望了凌影一眼,意示赞许。
    哪知凌影柳眉轻颦,却又轻叹着道:“他将这些可能知道他私隐的人全都杀了,这些事,唉!只怕江湖中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沈三娘轻轻放下酒杯,接口叹道:“自古以来,武林中被人隐藏的私隐,也不知有多少,这本不足为怪,何况……唉!这些事也和我们无关,不去想它也罢!”
    凌影、管宁对望一眼,心中虽觉她的话似乎有些不对,但却也想不出辩驳之词,只听沈三娘又自接口说道:“四明红袍之举,的确事事俱都早已处心积虑。他一定先找了两个容貌与自己夫妻相似的人,然后替他们化装扮成自己,然后再安排让后人亲眼看到他们的尸身,那么一来,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都只道他们已死,便再也不会以为他们是此事的凶手了。”
    管宁长叹一声,缓缓道:“这两人为了自己的私仇,竟连自己门下的人都一齐杀死了,心肠真是太狠毒了。”语声一顿,突又奇道:“但我是在无意之间闯入四明山庄的呀,却不是他们安排的哩。”
    凌影道:“你自然不是他们安排的人,但你无意闯去,却比他们安排的更好。”
    管宁奇道:“此话怎讲?”
    凌影微喟道:“他们安排好的人,必定就是四川‘峨嵋豹囊’兄弟,也就是杀死你的书僮囊儿,又在桥口,向我们发射暗器的人。”
    管宁恍然道:“是了,四明红袍,故意让唐氏兄弟晚些上山,好教他们看到自己的尸身,哪知我无意闯去,唐氏兄弟见了那等情况,以为我们得了‘如意青钱’,自然要对我们施展毒手,只可惜──唉!只可怜囊儿无端惨死。”
    他长叹一声,倏然住口。凌影秋波转处,缓缓说道:“囊儿的姐……”语声突顿,改口道:“囊儿死得虽可怜,但唐氏兄弟不是死得更惨么。你总算也替囊儿报了仇了。”
    管宁垂首叹息半晌,突又问道:“你说我无意闯去,还要比他们安排的好得多,这又是为了什么?”
    凌影微微一笑,道:“这因为你根本不懂江湖间的事,也看不出那些惨死之人外伤虽重,其实却早已中了毒,便一一将他们埋了。”
    管宁奇道:“中毒?你怎知他们中毒?”
    凌影道:“那些武林高手,俱有一等一的武功,若非中了毒,怎有全部都遭惨死之理?这点我原先也在奇怪,还以为是西门前辈下的煞手,后来我见了车厢中的字迹,说四明红袍既擅易容,又擅毒药,才恍然大悟,是以你所见的死尸,武功较弱的一些人,都死在道路前面,那是因为他们毒性发作得早,武功高强的一些人,譬如终南乌衫、公孙右足这些人,都死在路的尽头山亭上,那自是因为他们发作较迟。四明红袍等到他们俱都中毒晕迷后,又在他们额上击下致命的一掌,那却已只是故作烟幕,掩人耳目罢了。”
    她语声不停,说到这里,直听得管宁面容数变,又自恍然道:“他以‘如意青钱’为饵,请了这些人来之后,又不知用何方法,将西门前辈也请了来……”
    沈三娘幽幽一叹,道:“他若是去请一白,一白万万不会去的;他若用激将之计,或者说要找一白比斗,或是说要寻一白评理,那么……唉!一白便万万不会不去了。”
    管宁默然一叹,道:“哦!沈三娘,当真可说是西门前辈的红粉知己。人生得一知己,死亦无憾,西门前辈此刻虽已葬于西山下,想必亦可瞑目了。”
    只听凌影接着他的话头道:“四明红袍用奸计骗了西门前辈去,等唐氏兄弟见了那等情况,自然以为是西门前辈将他们一一击死后,自己也不支而死。他们要让西门前辈死后还背上恶名,唉!这真是天下第一毒计。”
    三人相对唏嘘半晌,各都举起酒杯,仰首一干而尽,似乎在不约而同地为西山下,新坟中的西门一白致祭。
    然后沈三娘又自幽幽长叹道:“影妹,你年纪虽轻,却是聪明已极。若不是你发现那‘四明红袍’夫妇的真相,只怕──唉!只怕事情又要完全改观了。”
    凌影沉吟半晌,道:“我开始怀疑是在那荒庙里,以‘峨嵋豹囊’的武功,竟会被人追得那般狼狈,追他的人,武功定必甚高,然而江湖中武功高过‘峨嵋豹囊’的人,却不甚多。最奇怪的是,那两个黑衣蒙面中较矮的一个,居然熟知我的剑法。”
    她语声微顿,又道:“我当时心里就在想,知道这路剑法的,除了四明红袍夫人之外,谁也不会到中原来,但是四明红袍夫人却又死了,那他是谁呢?”
    “后来我又发觉此人说话的语声,似乎是伪装出来的。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伪装自己的语声?除非是个女的,硬要装成男人的声音。”
    管宁不住颔首道:“是极,是极。”
    他虽然天资聪敏绝顶,但毕竟江湖历练太少,是以目光便远不及凌影敏锐,此刻听了凌影的话,但觉自己当时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但却没有真正发觉出来而已。直到凌影说出,却又字字句句俱都说到了他心里。
    凌影微微一笑,接道:“后来我又看到车座下的那些字迹,我想来想去,又想出了几点可疑之处。第一点,那些惨死的武林高手是怎样中的毒?”
    管宁俯首沉思半晌,道:“大约是下在杯中,是以我由后面出来时,那些茶杯俱都不见了。”
    凌影道:“是了,毒是下在茶中的。后来茶杯不见,自是下毒的人生怕自己恶迹暴露,是以将茶杯毁去。由此可知,下毒的人定然未死。”
    管宁颔首称是。凌影又道:“但是在那种情况下,除了主人之外,又有谁能在每盏茶中俱都下毒呢?除了精通毒性的人,又怎能使那么多武林高手都不觉察地中毒?这两点资格,普天之下,只有四明红袍具备,再加上唐氏兄弟的那一番叙述,我才断定他并未死去。”
    她微一顿又道:“但他们若未死,你又怎会看到他夫妇的尸身?于是我又推断,必定是他们先将两个与自己面容相似的人,化装成自己的样子,自己再化装成家仆丫鬟一类的人,在旁伺机下手。他们之所以不请与他们熟悉的人到四明山去,便是生怕那些人看破此中的真相。”
    管宁长叹一声,再次举杯一饮而尽,一面不住赞道:“那时在马车边,听你说,只要解决三件事,便可查出此中真相,我还在笑你,哪知──唉!哪知你确是比我聪明得多。”
    沈三娘缓缓道:“还有呢?”
    凌影微微一笑,眼波转处,轻轻瞟了管宁一眼,方自接口道:“这些事一推论出来,我便有了几分查明真相的把握。直到后来,我一走进那栋茅屋,又发现了几点可疑之处,于是我便断定这‘师徒’二人,他们将我和小管骗到那里,原来也是想请我们喝两杯毒茶,哪知却被我装作失态的模样,将两盏茶俱都打翻。”
    管宁歉然一笑:“那时我心里还在怪你太过鲁莽,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凌影垂下头去,缓缓道:“以后你心里要怪我,还是说出来的好。”
    管宁呆呆地望着她,心里突地升起一阵温暖,只觉自己多日来的辛苦惊骇,只要这种温暖的千万分之一,便已足够补偿。
    沈三娘一手持杯,目中凝注着这一双深情款款的少年男女,心里想到西门一白苍白英俊的面容,不禁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一生,此后永远寂寞了。
    两行晶莹的泪珠,缓缓沿腮落下,落入杯中。她仰首喝干了杯中和泪的苦酒,转目望去,只见桌上素烛已将燃尽,烛泪滴滴落下,就正如她的眼泪一样。于是她突又想起两句凄惋的诗句,禁不住轻轻念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数月之后,四明山庄的惨案,在人们脑海中方自平息,但是江湖中却又开始轰传着几件震动天下的奇事:
    京城西山下的一座新坟,突地被人挖开,棺中空无一物,尸身竟不知到哪里去了。武林中俱都知道此处本是西门一白的葬身之地,想到他一生行事的神奇诡异,于是江湖中开始暗中流传起一个近乎神话的故事,说是西门一白其实未死,他又复活了。
    太行紫靴突然归隐,而且从此一去无踪,紫靴门的掌门人之职,却一直虚悬其位。
    多年未履江湖的“黄山翠袖”,突地被人在京城发现行踪,第二日,却又看到她领着她啜泣不止的徒弟直回黄山,并且声言天下,武功若不能高过于她,便不能娶得她的弟子。江湖子弟虽然都知道她弟子“凌无影”美艳,却再无一人有此勇气面对“黄山翠袖”的青锋。
    昆仑、武当、少林、点苍、罗浮、终南、峨嵋……等一干门派的高手,突地一齐下山,大河南北,长江南北,处处都发现这些名剑的侠踪。妙峰山的神医,突地踪影不见,他到哪里去了,也正和别的那些事一样,普天之下,再无一人知道。
    这些事发生在数月之间,却在十数年后方才水落石出,只是那时已有些人将这些事淡忘了。武林中的人与事,正都是浪浪相推,生生不息,永远没有一个人能将这浪浪相推,生生不息的武林人事全部了然,这正如自古以来,永无一人能全部了然天地奥秘一样。
    ──古龙《失魂引》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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