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别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2章生死窄一线,却喜绝地得生路;海天遥千丈,但悲何处是归程
    那两个黄衫汉子一掠而前,却也没有动手的意思,远远朝辛捷一抱拳,目光上下打量了几眼,竟抱拳朗声道:“朋友身手高绝,驾临敝舟,不知有何见教?朋友只管明言,只要兄弟们做得到的,一定效劳。”
    原来这黄衫汉子是久历江湖的光棍,一上来就先将话挑明了讲出来,却也不亢不卑,中肯得很。
    辛捷剑眉微皱,方自沉吟间,另一黄衫汉子却已冷笑一声,道:“朋友身手虽然高明,但也不要强人所难,否则……”
    他含蓄地止住了话,像是已看出了辛捷的展施身手,必定是有意示威,言下之意,大有你身手虽高明,却也吓不住我。
    这种自然是人家江湖老到的地方,辛捷暗哼一声,忖道:“你既已看出我有求而来,我也何妨挑开来说呢。”
    双掌一扬,将掌中的两块帆布“呼”地抡了出去,这两块帆布竟像铁片似的远远落在水里。
    那两个黄衫汉子面色又不禁变了一下。
    却见辛捷微一抱拳,朗声道:“兄弟别无所求,但望朋友转舵南驶,将兄弟送到长江口。”
    他傲然一笑,又道:“兄弟这小小的请求,朋友们想必也不会拒绝吧?因为朋友们若是答应了,兄弟自是感激不尽,于朋友们也无损害,不然呢……”
    他微微一顿,目光四扫,又道:“只怕于你我两下都有些不便。”
    他这种请求,却无异已是要挟。
    这两条黄衫汉子脸色又一变,其中一个浑身衣衫仍然湿透,想是也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汉子干笑了几声,阻住了另一人的发作,抢先说道:“这小事一件,兄弟自可遵命。”他又干笑一声:“阁下请先到舱中待茶,兄弟这就传语伙伴,转舵南去。”他答应得竟极其爽快。
    辛捷心中一动,像是觉得这其中必定有着些可疑之处?但人家既然如此说,自己也只得微笑道:“如此多谢了。”
    随着这黄衫汉子的让客手势,从惊异的海盗群中穿了过去,走向船舱。
    那黄衫汉子和他并肩而行,却像毫无异状。
    入舱之后,辛捷不觉又心定了一些,目光始终不离这两条黄衫汉子身上,心中暗忖道:“这两人想必是此船的首脑,我只要盯住这两人,便不怕生变。”
    他这种判断自是非常合理,而且除此之外,他也实在别无他法。
    使他奇怪的是这两个黄衫汉子面上的表情竟完全不同,其中一人面色铁青,不时用眼睛先去瞟前发话的那人,神色大大不满;而先前发话的那人此刻却言笑晏晏,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而且不住殷勤地向辛捷问话,又自称姓黄,叫黄平,对辛捷的姓名来历却绝口不问一字,像是知趣得很。
    这种情形虽然有异,但辛捷斜倚桌前,目光动处,看到日光从左面的窗子里照进来,此刻还是上午,那么这艘船正是朝南面驶去,他心中不禁更是笃定,暗暗忖道:“看来这叫黄平的汉子被我所胁,已然就范。”
    他眼瞟另一人:“而此人心中虽然不忿,但却又无法可施。”
    他自觉自家的推测极为合理,便展颜微笑一下,也随意和那黄平谈笑了两句。
    忽然听到有嘹亮的号角响了几声……
    黄平立刻站了起来,拱手道:“兄台请在此稍坐,小弟出去和另两艘船上的伙伴打个关照。”话声一落,便匆匆走了出去。
    辛捷望着他的背影,谨慎地思虑了一下,却也并不觉得这其中有着什么足以危害自己的诡计。
    因为无论如何,他自家是安全地坐在船舱,而且他自信凭自身的武功,这船上的海盗们纵然对自己不忿,却也无可奈何,那么,只要这艘船是确实向南面驶去,一切便不足为虑。
    他暗中微笑一下,忖道:“除非他们不要这艘船了,都跳下水里去,那么我一个人留在这船上,倒是有些可虑,但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若说这些海盗们弃船而走,这当然极不可能,一念至此,辛捷心中愈发宽怀,想到只要一到岸上,那他便什么也不怕了。他要立刻赶回武汉,将一切事料理一下,最主要的,他得先寻得金梅龄的下落。
    于是金梅龄的倩倩身影,音容笑貌,在这一刻间又在他心中潮涌而起。
    他不禁带着些许幸福地叹息一声,忖道:“龄妹妹找不着我,一定着急得很,如果看到我回去,怕不高兴得立刻投入我怀里……”
    他聪明绝顶,以往他自己所做的一切判断也都极为正确,每每使得他从极端危难之中逃出生天;但是智者千虑,必中一失,他不知道世情的变化,有许多是任何人也无法推测的。
    同时,更严重的是他千思万虑,觉得这些海盗们决定不会弃船而走,因为那是绝对不值得的;但是他却不知道,他此刻所耽的这艘船,方才曾经和无恨生的那艘极其精巧的三桅船猛烈地撞了一下,此刻不但船头破裂,船身也有了一些裂隙,根本已是一条接近沉没的废船了,于是他的一切判断,便得因之而改观。
    此刻,他全心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之中,除了不时向窗口的阳光投视一眼,藉以辨明这船行驶的方向之外,他竟全然没有了警惕,就连另一个黄衫汉子悄悄蹔出舱外去,他竟也未曾在意。
    其实他的判断也并无错误,错误的只是冥冥中的安排罢了,若他方才是获救于另一艘船上,那么岂非一切妥当?
    突地,他从沉思之中倏然惊醒,因为他听到一连串的噗通之声,这种声音无庸辨别,入耳便知是人们跳入水中时所发出的声音。
    他不禁矍然大惊,唰地一个箭步掠出舱外,目光四扫,却见甲板上空荡荡地,连一条人影都没有。
    他更惊,极快地挪动身形掠至船舷,却见碧绿的海水中人头涌现,正朝着距此约莫三十丈外的另一艘船上游去。
    此刻,他心中惊怒之中又大为诧异!他不明了这些海盗们何以会因着不愿多绕些路送他到长江口,而情愿弃船而去。
    他惶恐地大骂着,但他毫无水性,自然无法跳下水里将这些他骂为“蠢才”的汉子一个个抓回来,也更不能飞越这三十余丈的海面,掠到另一艘船上去。
    他所置身的这艘船,此刻已因无人操舵,再加上风帆被自己所断,只是在海中缓缓地打着转。
    他惊怒、惶急,站在船舷旁,他再一次落入无助的黑暗之中。
    这些海盗水性都极为精熟,三数十丈的海面,恍眼之间便游了过去,一个个捷矫地从垂下的绳索上爬到另一艘船上去,其中还有的甚至讥嘲地向辛捷挥着手,零乱地高声叱骂着。
    被自己所卑歧着的人们讥嘲、辱骂,确乎是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但辛捷暴跳了一阵之后,才发觉即使不忍受,也是枉然,反而徒让讥嘲、辱骂自己的人们多对自己加了几分轻蔑。
    片刻之间,泅水过去的汉子都上了那艘船。
    辛捷远远看到那叫黄平的黄衫汉子高高地站在船舷上向着自己指点笑骂。
    辛捷此刻若有着能够远射至三十丈外的暗器,他会毫不迟疑地朝着这汉子发去,只是七妙神君终生不用暗器,辛捷自然也没有暗器带着,何况普天之下,再也没有能远及三十丈外的暗器。
    于是他只得强忍着怒气,眼看着黄平站在船舷上随着那船的扬帆远去而消失在水天深处,直到它的身形已完全模糊,才回过头来。
    他对黄平的恚恨也已深志心底。
    于是这偌大的一艘船上,此刻只剩下了辛捷一人,他目光惶然四顾,空荡的甲板外,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青色海洋。
    除了海涛撞击船身所发出的声音之外,他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寂寞的感觉像是一支恶魔的巨手突然攫住了他,那甚至不仅是寂寞,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空虚。
    但辛捷却不是易于向环境屈服的人,方才他虽然因着自己的判断生出错误,而致此刻落得这种状况,但此刻他却仍未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
    他立刻掠进船舱四下检视一下,发现船里留下的食物尚有很多;于是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觉得生命威胁已减轻了一些。
    然后他再去检视食水,发现这盗船的设备果然极其完善,竟有一间专门贮放食水的暗舱,舱里的食水几乎足够他饮用十年。
    于是他缓缓走回前舱,随手捎了食物放在桌上,一面嚼吃着,一面独自沉思,忖道:“这船上饮食既然没有问题,那么我又何妨在这船上待着,让这船随意漂流,即使漂不到陆地,但至少也会被过往的船只发现。”
    他随手撕下一块肉脯,微叹了口气,但是这叹息之中包含的却不是忧郁,因为他此刻暗自忖量,觉得自家所处的地位虽然不佳,但却并非绝望。因之他心怀也为之稍敞,胃口也大开,不知不觉地,竟将桌上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
    他这许多天来穴道被点,人又是被关在那间暗舱里,不时地被那些粗汉灌着稀饭,此刻吃了些肉食,看得见阳光,比起那些日子来,已不啻霄壤之别了。
    这当然是因为他还没有发觉他自身所处地位的严重性,也不知道这艘曾经纵横黄海,干过不知几许杀人越货勾当的盗船已正一分一寸地往深达千寻的东海海底沉没下去!
    辛捷靠在一张颇为宽敞的木椅上,落寞地望着窗外的白云苍穹,天光海色,故人之思又复油然而涌,心中情潮云落间,神思渐惘,他竟在这艘即将沉没的海船上悠悠睡着了。
    金黄的日光由东面照到西面,淡蓝的天色也逐渐变得多彩而绚丽。
    晚霞漫天,已是黄昏了。
    辛捷梦到自己又回到五华山深处的幽谷里,迷迷糊糊地,他看到那雪地上躺着一人,像是张菁,又像是金梅龄,却又有些像是方少堃,他连忙要跑过去,但是低头一看,自己却没有穿鞋子,赤足踏在冰凉的雪地上,觉得很冷……
    他机伶伶打了个寒颤,惊醒了过来,发现在梦中自己所感到的寒冷,此刻仍然停留在自己的足部,于是他又低头一看……
    这一看,他不由惊惶得立刻从椅上跳了起来,因为这时他才发现舱中已经入水,而且已经浸透他的鞋袜了,他才一侧目,海水几已平着窗口。
    这种类似的经历,他以前也有过一次,只是那时候他身侧还有着方少堃,还有着金梅龄,他心中也正为着一些强烈的爱、恨情感充满着。
    而此刻天地茫茫,却只有他一人,正濒临着死亡的边缘。这时,他才真正地体验到那种无助的绝望和空虚的感觉。
    他知道不出片刻,船便全沉,而且沉船的位置不是两侧见岸的长江,却是四望无际的东海。
    水声,他听得愈发清晰了,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他求生的欲望远超过其它一切情感,除了“怎样才能活下去?”之外,其它的一些问题,此刻他看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了。
    舱中的桌椅全都漂了起来,他想到数日前长江中流沉船的那回事,心中极快地掠过一个念头,那就是他首先得找一块木板,而这木板又必须大得足以在海面上载住他的身躯。
    此刻海水已渐没他的膝盖,他惶急地四下搜索,这间舱房里,除了桌椅之外,就别无巨大的木板,而且那正中的八仙桌的桌面上还嵌着一块云石板,在水中可根本浮不起来。
    他更急,转身掠到窗口,外面的甲板根本已看不见了,他心慌意乱,手掌一紧,竟将窗框都抓得全裂碎了。
    但这却让他心中一动:“这船舱不都是木头做的吗?”
    赶紧后退一步,双掌聚满真力,唰地朝船舱猛击了过去!
    只听哗然一声,这以最上好坚木做成的船舱之壁,被他这一掌击得片片散落了。
    但一击之后,他不禁更为惶急,原来这船舱本是一条条宽约尺许的木板制成的,此刻被他这一击,又散成原先的样子,甚至更加零落,又怎能在海面上载得起人?
    船,毫不留情地往下沉没着……
    辛捷距离死亡也愈来愈近了……
    有生以来,他曾不只一次接近死亡,海天双煞的掌下、狂奔之牛的背上、扬子江心的沉船、无与伦比的剧毒、无极岛主的囚困。
    每次他距离死亡也都仅有一线,但是从未有一次像此刻这样真切,他此刻环顾四周的一片汪洋,几乎已嗅出死亡的味道来。
    这因为在那些时间,他心中都有其它的情感为他冲淡了死亡的味道——或是惊恐,或是愤恨,或是爱情——而此刻,他心中却是空空洞洞地,全被“死”之一字充塞着。
    “自古艰难唯一死!”他长叹一声,目光动处,忽然看到前面的海水上浮着一块东西。
    他连忙再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条船底朝天的小艇,想必是先前被缚在船舱外,被他掌力一震而震得飞了开去。
    于是,他在绝望中有了一线生机。
    而此刻海水渐高,他几乎无法再稳当地站在船舱里了。
    生与死之间的界线有时遥隔千里,有时却有如利刃边缘,窄才一线。
    生机一现,活力顿发。他倏然伸手抓住了那张宽敞的木椅往那覆舟之处一抛,脚尖却找着一片木板,微一藉力,身形便自掠起。
    这时那木椅方自落下,砰地一声,溅起水花,辛捷在空中微一转折,等到那木椅再浮出水面,双臂一张,便掠了过去。
    他身形一落,脚尖在那木椅上一点,身形又倏然而起,一掠数丈,飘然落在那艘覆舟之上,像是一片落叶似地,全然没有引起丝毫震动。
    他真气一泄,转身四顾,先前他置身的那艘海船,此刻已只剩下半间船舱还浮在水面上,那张他曾经坐过的木椅,此刻也远远的浮了开去。
    被晚霞映照得泛出色光的海水,此刻一眼望去,像是什么都没有了,四周的寂寞和空虚,连着天边的晚霞,像是千仞之山,沉重地朝他压了下来。
    他无助地孤立着,默然地负荷着这沉重的重担,他的心此刻像是已流出苦汁来,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却又滴回他的心。
    天边绚丽的色彩转瞬之间就消失了,海天相接,变成一块灰暗而沉重的铅块,湿了的下裳,夜晚的海风,辛捷觉得有些冷,这时候,他甚至不愿意以内功的修为来驱逐这寒冷,因为他知道寒冷一去,比寒冷更可怕的孤独就会来了。
    在他说来,寒冷是极易忍受的,十年石室的苦练,使得他有远比常人容易抵抗困苦的能力,但心灵上的负荷,人类却是完全相同的。
    夜晚过去,旭日复升。
    看到太阳,辛捷仿佛又振奋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因这光芒万丈的旭日而又有更多的勇气忍受煎熬。
    但是太阳又落下去了,孤独的夜晚又复降临。
    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人类的信息,他孤独而无助地在这无情的海面上竟漂流了四天。
    没有风浪,没有滴雨,没有船只,甚至连希望都变得极为渺茫起来!
    这五天的折磨,孤独的夜晚,苦恼的白天,连星光都变得冷酷起来,但是辛捷仍凭着他多年的修为和求生的决心支持了下去。
    生存,在他说来,已经变得成为世上最困难的事了,死亡的解脱,他反而看得无比的美妙。
    但是他求生的意志仍然是强烈的,他想到这世上还有许多他应做而未做的事,还有着被他热爱着,也深深热爱着他的人,恩、仇、爱、恨,这许多的情感,使得他忍受了下去。
    他忍受着喉咙里那种像是火炙一般的干燥,他忍受着肚中那种已使他瘫软的饥饿,他还忍受着心中那种刻苦铭心的孤独、寂寞和相思。
    他仰卧在这孤叶似的覆舟上,看夜晚的星星升起,像是一个个笑靥,那其中有金梅龄的、方少堃的、也有着张菁的。
    然后,白天又来了。
    他看到一只海鸥在随着他飞翔着,像是在希冀着能从自己这里寻得一些食物。
    于是他干燥欲裂的嘴角上泛起一丝讥嘲的微笑,随着这微笑,天地像是变得浑沌起来,只剩下那海鸥一点白色的影子在他眼前飞舞着,飞舞着……
    他终于昏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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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经岁伴孤石,纵是蓬莱也寂寞;冷月照人影,到底真情最动人
    海滩上有许多细碎的贝壳,有些是埋藏在细沙里,有些已因着潮水的奔激而露了出来。
    在海滩边的近岩之处矗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却写的是“擅入者死”四字,在海风中散发着无比的寒意。
    这是一座孤岛,又是这么小,像是连人迹也没有,只有一些飞得累了的海鸟才会偶尔驻足期间,歇息一下,寻找一些食物。
    但是这海滩上为什么会有一些零乱的足迹呢?而且这些足迹又是这么纤秀,显然是一个女子留下来的,难道在这荒凉的孤岛上,竟会住着一个女子吗?这岂非有些不可思议?
    足迹是零乱的,显然留下这足迹的人曾在这海滩上来回踯躅着,而这些足迹又只是同一人留下的,那么她不是太寂寞了吗?
    果然──
    远处有一个人走过来了,果然,这人是个女子,而且她又这样年轻,这么美丽。
    她的长而柔软的柔发,像是流水一样地从肩头垂下去,一直垂到腰际,秀发的下面是一张其白如玉的面靥,大而明亮的双朣,无邪地望着海天深处,散发着圣洁而动人的光辉。
    但是,她微颦的黛眉之间,为什么锁住那么多忧郁和寂寞呢?
    她的身形是婀娜的,身上穿的却是一件长长的袍子,深黑的,一直垂到她那洁白如玉的足踝上,生像一尊女神似的。
    她缓缓地在这细软的沙滩上漫步着,一个浪花涌过来,浸湿了她赤的双足。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向海水中走了过去。
    浪潮涌过,海水平静了一会儿。
    她俯身下望,从海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她又叹了口气,拢了拢散落下来的头发,幽幽地思忖着!
    “这世界上是不是还有着一些像我一样的‘人’呢?我真希望看到他们,唉……一天一天地过去,大哥、二哥,为什么总是不带我离开这里,和他们一齐到别的地方去,却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又叹息一声,后退了两步,捡起一粒贝壳在手里玩弄着:“自从雷婆婆死了,这里只剩下我了,我只希望能到别的地方去,看看这世上是不是还有像我一样的人?抑或是他们也都和‘大哥’‘二哥’生得一个样子。真奇怪,‘大哥’‘二哥’为什么生得和我那么不一样呢?”
    她忧郁地思忖着,心中有许多她想不通的事,因为自从她有知识那一天开始,她就没有离开这孤岛一步,对于这世上的一切,她只模模糊糊有个影子。
    因为她除了她的大哥、二哥和带着她长大的雷婆婆之外,她就再也没有看过别的人类了。
    十多年了,除了每年一度,她的大哥、二哥乘着船到这里来一次之外,她就是一个人住在这孤岛上,吃着野生的果子和大哥、二哥带给她的食物。
    她多么想看一看这孤岛以外的世界,多么想看一看大哥、二哥以外的人类。
    是以她终日徘徊在海滩上遥望着海天深处,像是在等待一些事的来临。
    又是一个浪潮涌过,她突然看到有样东西随着这浪潮而浮了过来。
    于是她眼睛立刻瞪得大大地,瞬也不瞬地望着。
    下一个浪潮涌来的时候,那东西也随着浪花浮在这沙滩上了。
    她很快地跑过去,低下头一看,她不禁呀地一声,惊奇地唤出声来!
    因为随着浪头打来的竟是一个“人”?这个人既不是雷婆婆,也不像大哥、二哥,倒有些像她自己。
    于是她高兴得在这海滩上跳跃起来。
    可是过了一会儿,这个“人”仍然动也不动地躺在沙滩上,她不禁又着急,暗自思忖:“这个‘人’是不是和雷婆婆一样也死了?”
    对于死,她也只模糊地有一些观念。她只知道一个人若是死了,便再也不能走路,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吃饭,因为雷婆婆就是这样的“死”了。
    她着急地蹲了下去,用春葱般的手指在这个“人”身上抚摸着,她发现这个“人”身上还有些暖意,不像雷婆婆那样已完全僵硬、冰凉了。
    于是她又生出一些希望,将这个“人”抱了起来。
    她转过身,抱着这个“人”向岛中走了过去,她的身形竟像是行云流水似的,抱着一个人的躯体,悄然一举步,便已掠过数丈,连肩头都没晃动一下,生像是能够驭风而行似的。
    海边有险峻的岩石,她快如电光一闪般地从上面掠了过去,穿入青葱的树林子,在密集地树干间灵巧地移动着身形。
    然后,她在一间青石盖成的小屋子前停了下来,这间小屋子是在树林深处一个小山坡的下面,石板上已满生着青苔,门是新鲜的树枝编成的,门前面有几处石墩,还有一张青石板的桌子。
    她推开那树枝编成的门,悄然掠了进去,将这个人放在那上面铺着一张织锦棉褥的石床上。
    然后,她就开始忙碌着,为这个人烧了一些热水,擦了擦脸,又将这个人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脱了下来,换上自己一件干净的袍子。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又发现了这个人和自己另一些不同的地方,而且她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难言的心跳感觉……
    但是,这个人还是不醒,她完全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做了?
    她坐在石床的边沿愕了许久,突然又跳了起来,极快地掠出石屋,嗖地,又窜上石屋后面的那个小山上,又是两三个起落,才在一块上面长满了枯藤的山壁前停住了身形。
    她将那些长得密密的枯藤拉开了一些,里面的山壁竟有一条裂隙,她毫不考虑地钻了进去。
    过了半晌,她又钻了出来,手上却多了一瓶东西。
    她掠回石屋,看那个人仍然直挺挺地躺在石床上,动也未动一下。
    于是她就将手里的瓶子凑到这个人的嘴上,将这个人的上身扶起一些,撬开他的嘴唇、牙齿,将手上这瓶子里的东西倒了进去,然后她再静坐在床侧,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这个人,等待着他的苏醒……
    ×××
    海鸥的白色影子在辛捷脑中旋转着,旋转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脑中才由动荡的浑沌中平复了过来,他悄然张开眼睛,首先进入他眼帘的竟是一双明亮的眸子。
    他立刻眨了两下眼睛,清了清自己的视界,再定睛一看,却是一个披着长发的绝美少女正高兴得从自己所睡的床边跳了起来。
    这少女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脸上有一种圣洁的美。
    辛捷虽然已自苏醒,却又立刻迷惘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人间抑或是在仙境?
    他试着轻轻一咬舌尖,很痛,再试着运了运体内的真气,竟然出乎意料之外的畅达,于是他忍不住从睡着的床上爬了起来。
    他刚支起上身,就看到那仙子般的少女欢跃地拍着手掌,一面道:“没有死,你没有死。”语声是那么轻脆骄美,但口音却是一种混合着南方话和北方话奇怪的语调。
    辛捷两条腿一旋,下了地,觉得四肢一些也没有异样,身上却也穿着一件和这少女一样的黑色袍子,他的脸不禁红了一下。
    在这一瞬间,他脑海中极快地闪了几闪。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大概是这少女从海中将我救了起来,但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呢?这少女又是什么人呢?”
    这一连串问题都令他奇怪?然而最令他奇怪的却是在经过多日海上的漂流、日光的炙晒、饥饿的折磨、无水的恐怖之后,他此刻却怎地会全身舒畅已极,真气的运行甚至比以前还要精练些?
    他不禁以怀疑的目光望着这少女,只见她欢跃了一阵,突然在自己身前站了下来,两只大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他努力地镇定一下自己惊疑的神智,然后站了起来,一揖到地,朗声道:“小可濒临绝境,想是姑娘仗义援手,将小可救出生天,活命之恩,小可不敢言谢,但望姑娘赐告大名,以便小可熏香顶礼……”
    他话未说完,哪知道这小女突然咯咯娇笑了起来,一面道:“你说的什么?真好玩,喂!你从哪里来的呀?你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她一连串问出这些话,辛捷可又愕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莫非这女子是个疯子?”他不禁暗忖,一面又上下打量了这少女几眼,又暗暗惋惜:“若她真是个疯子,那真可惜!”
    他心里正奇怪,却听那少女又道:“我知道你是个男人,因为……你和我不大一样。”说到这里,她的脸不知怎地竟红了一下。
    “可是你若是男人,怎么又和大哥、二哥长得不一样呢?你……你比他们好看多了。”
    辛捷愈发惊异了。
    却见这少女突然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来了,我真开心,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多难受,自从雷婆婆死了,这孤岛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大哥、二哥又不常来……”
    她略微停顿一下,突然改口道:“你一定看过很多人,你告诉我,别的人都是长得像什么样子呀?”说着,她在石床上坐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辛捷。
    辛捷极力将自己紊乱的思路整理着,从这少女的这些话里,他已隐隐约约知道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此刻暗自思忖着:“难道这少女有生以来还是停留在这孤岛上,除了她口中的大哥、二哥之外,再也没有见过别的人类?而且她这大哥、二哥还一定生相极为奇异,甚或丑得不成人形。”
    他不禁全身起了一阵悚栗的感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使得他不敢相信是真实的,他甚至希望这不过是一场梦,而且希望自己快些醒来。
    “可是,这一切又都是这么真实呀!”他望了这无邪而美丽的少女一眼,暗自忖道:“她的大哥、二哥又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孤岛上?”他知道这其中必定包含着一个神秘的故事,只是他此刻非但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相,甚至连猜都无法猜到。
    那少女见他许久不曾说话,便又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叫咪咪,你叫什么呀?告诉我好不好?”
    辛捷脑海中极快地转了几转,对这少女的身世,他不但起了极大了好奇心,也起了一种怜悯和同情的感觉。此刻,他竟有了一种揭穿此真相的欲望,希望能将这少女从这凄惨的生活中挽救出来,何况这少女还是他救命的恩人呢。
    于是他也在石床上坐了下来,缓缓说道:“我叫辛捷,我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那里有许多许多人,长得都和你我一样……”
    那少女咪咪突然叫了起来,抢着道:“真的吗?别的人都和我们长得一样吗?”
    她突又黛眉一皱,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么为什么大哥、二哥说别的男人都和他们长得一样呢?哦!我知道了,他们在骗我。”
    辛捷心中一动,问道:“姑娘,你叫做什么名字呀?你的大哥、二哥又叫做什么名字呀?”
    那少女瞪着大眼睛,道:“我叫咪咪,我大哥就叫大哥,二哥就叫二哥,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辛捷微喟一下,知道这少女的身世必定是极为辛酸而凄凉的,一瞬间,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怅然四顾,却见这房子全为石板所建,里面还有一间暗间,房中一尘不染,收拾得干净已极。
    咪咪笑着站了起来,朝里面那间暗间走去,一面道:“你进来,我弄些东西给你吃好不好?你肚子饿不饿?”
    她轻轻一笑,又道:“真奇怪?这里四面都是水,你怎么会跑来的?”
    辛捷望着她的背影兀自出着神。
    半晌,咪咪从里面拿了一盘蒸好了的腊味出来,还有些米饭,放在桌上,一面娇笑着说道:“这些肉真是难吃死了,可是大哥每年都只带这些东西来,我也没有办法。”
    辛捷暗叹一声,心想:“这少女吃这种腊肉,竟吃了一生,这其中包含的意义又是多么地值得悲哀呀?”
    但是,此刻他又不禁为自己的处境思索一下,到此刻为止,一些事还只隐隐约约地有个影子,真相仍然隐藏在后面。
    于是他耐心地向这少女咪咪问着许多问题,最后,他将她口中的回答整理成一个大约的故事
    这咪咪是个孤女,从小就在这孤岛上,有个奇丑的老太婆陪着她,还有她的大哥、二哥每年来看她一次,只是她这大哥、二哥也都是其丑的怪物,甚至究竟是不是她的“哥哥”都不一定,只是他们叫她这样称呼罢了。
    到了咪咪十一岁那年,雷婆婆竟也死了,从此咪咪就一个人住在这孤岛上,孤独而寂寞,直到现在。
    这就是辛捷所能知道的全部事实,至于这事实后面神秘的真相,大约普天之下,除了那大哥、二哥两人之外,谁也无法知道。
    于是辛捷就在这神秘的孤岛上留了下来,因为他即使急于离去,但这里四面环海,丝毫不懂水性的辛捷,即使有船,也无法越过这辽阔万里的海面,何况他此刻不但没有船,连支桨都没有哩。
    他深切地希望这咪咪口中的大哥、二哥能够快些来,那时候,他就要凭着自身的武功来揭穿这个神秘的谜。
    他也希望自己能将咪咪带回人世,让她享受一些人类的温暖。
    至于咪咪呢?她完全沉醉于辛捷口中有关人类的一些事了。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人类是这么可爱,和她大哥口中所说的完全不同。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在他们终日相对中溜了过去,而少年的男女终日相对,能不互生情愫吗?
    尤其是咪咪,她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人”,而且是一个和她年龄相若的男人,在这以前,她少女的心完全是一片纯白,丝毫没有任何杂色,此刻却让辛捷抹上一片浅红了。
    虽然她还不能十分清楚地了解自己这份情感的意义,但这种纯真情感却最是动人,因为这是丝毫没有夹杂着别的因素的。
    而辛捷呢?这曾经历过许多情感波折的少年,对咪咪的情感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因“怜悯”而转变成“怜爱”了。
    辛捷来的时候尚是有星无月,此刻却已月满中天了。
    自从他来到这孤岛之后,生命的意义,在咪咪的感觉上像是已经完全改观,以往的寂寞、空虚,此刻已变为充实、幸福。
    她轻轻地倚在辛捷身侧,那她前些日子还认为是那么冷酷凄凉的黑夜,此刻在她眼中却充满着幸福的温馨。
    同样一个月明之夜,却往往会使幸福的人益觉美妙,不幸的人倍感凄凉。
    他们静静坐在两个距离极近的石墩上,繁星满天,月明如洗,面对着那风致青葱的小山,晚风从林木中和煦地吹到他们的背上,咪咪心中固是满怀温馨,就连辛捷也不禁为她这份纯情所动,一缕情思冉冉而起。
    夜静得很,谁也不愿意说话,因为世间永无任何一句话能比得上这种静穆的情意,偶尔交换的匆匆一瞥,便是世间最美的言语了。
    突地,随着晚风传来一声阴森入骨的冷笑。
    这笑声像是一缕尖风,顿时使得辛捷的骨髓都像已凝结住了!
    大惊之下,他双手一按石墩的边沿,唰地冲天而起。
    他久经忧患,对于应付这种突生之变,已比先前镇定得多,他也知道对于背后而生之变,最好的应付之法便是腾身而起。
    此刻他身躯凌空,蜂腰在空中一扭,瘦削的身躯便倏然转变了一个方向。双掌交错,后腿微蹬,目光机警地朝下面望去,却见两个灰绰绰的人影冷然并肩站着,距离他先前所坐的石墩不过仅只丈余。
    他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人来到自己身后这样近的距离之内,自己却连影子都不知道,孤岛之上何来此轻功如此高绝的人物?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这情况虽然令他惊吓,但他可也不能永远停留在空中不下来,他双腿再次后蹬,身躯便曼妙地朝后面飘落下去。
    他尽可能地将自己的下坠之势放得极慢,以便自己能够有充份的准备来应付这突生之变;因为虽然这两人的来意尚不可知,但是就冲那笑声中的寒意,也就可忖度出一些了。
    就在他身躯拔起再下落的这一刹那,咪咪也站了起来,转头去望,脱口呼道:“大哥!原来你来了。”
    这句话使得辛捷下坠之势倏然加快,脚跟一落地,目光前望,一接触到那两人的身形,他不禁惊得往后退了两步,若不是他生性的镇静,任何人都会吓得叫出声来。
    此时虽已入夜,但月华甚明,辛捷的目力又倍敏于常人,只见幽清的月色里,冷然站着两个灰惨惨的人影,一个虽然身躯与常人无异,但脸上却像是平整的一块,无鼻无耳,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只有眼睛像是两粒孤星,发出澈骨的寒光。
    另一个却只齐到他的胸部,头如巴斗,身躯也颇粗大,但两手两腿却像幼儿似的又细又短;在这幽清的孤岛月夜里骤眼望去,这两人简直比鬼魅还要可怖,哪里像是人类?
    辛捷目光一落到这两人身上,便再也收不回来,全身也起了一种难言的悚栗,一缕寒意沿着骨髓直透入心里。
    这两人四只饿狼般的眼睛也正在打量着他,对于他方才施展出的那一身轻功也像是无动于衷。
    咪咪走前一步,道:“大哥!这次你带了什么东西给我……”
    语声未落,已被一声冷哼切断,一个像是发自坟墓的声音冷冷道:“这个汉子是谁?从哪里来的?难道他没有看到岸边那块擅入者死的石碑吗?”
    辛捷虽然惊悸,此刻仍然一抱拳,朗声说道:“在下海上偶遇风暴,飘流此间,多承这位姑娘仗义相救,却不知此处是两位的禁地,只是……”他剑眉一轩,接着道:“小可却有一事请教两位,这座海上孤岛,难道是两位买下来的吗?”
    自从咪咪诉说了自己的身世之后,辛捷就对她口中那毫无人道的大哥、二哥起了极大的厌恶感,此刻见了这两人的形状,就知道做出这种灭绝人性的事来的人物,外表也无人味,他虽然也有些惊悸,但与生俱来的傲骨侠心却未因此而磨灭,是以朗然说出这番话来。
    哪知这两人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似的,四道森冷的目光凛然在他身上滑动着,等他说完,才阴笑一声,缓缓道:“盏茶之内,阁下还是想个最舒服的死法吧,若是阁下凭着一些身手想和我兄弟为敌,那么阁下恐怕就死得没有那么舒服了。”
    他一字一字地说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寒冰似的,生像是他叫一个人马上就死,是极其公道而自然的事似的。
    辛捷面色微变!
    咪咪却又抢上了两步,惶恐地说道:“大哥,他……他没有做坏事,你为什么要他死呀?”
    那四肢如废的怪人目光一转,冷然移到她脸上,尖锐地微笑一下,道:“你记不记得你说过要永远听我的话?再过两年,我就带你离开这里,让你过神仙一样的生活,你要记得,天下除了你大哥、二哥之外,都是想害你的,你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
    在对咪咪说话的时候,这怪人显然已将声调尽量放得和缓,甚至他有生以来,再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这么和缓的话。
    咪咪嗯了一声,低下头去,从她有知之日开始,她就不断地听着这种相同的话,对她大哥、二哥的命令,也从来没有违抗过,因为她一生中所受的全部教训,就是她的身心都是被她的大哥、二哥所拥有的,她是应该属于他们的,这种观念似乎已在她心里生了根,任何人若处在她的环境之下,怕也都是如此的。
    但此刻她心中却有着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是已要突破多年来锢禁她心灵的枷锁,像是已要使她来反抗她身心的主人,这两个形如鬼魅的怪人。
    辛捷此刻心中却在捕捉着一个回忆,他甚至没有去留意她的神情。
    突地,他凄厉地大叫一声,双睛火赤,向那两个怪人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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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孤岛生情愫,月白风清来双煞;佳人共生死,情痴意切动檀郎
    月夜风清。
    辛捷在那神秘的孤岛上,正和那神秘的孤女咪咪依偎含情之际,哪知突生剧变,这孤岛上竟来了两个神秘的来客。
    这两个来客形迹诡异,形状奇丑,武功却极高,而且生性冷酷,一上来就要叫辛捷自刎,否则自己便要对辛捷下毒手。
    但辛捷却又知道了这两人就是咪咪的“大哥”,也是将咪咪禁于孤岛,终生未曾见过人类的人,本来就在为咪咪这种不幸的遭遇而愤忿,正自思忖间,却突然想起一事来:“这两人是否就是‘海天双煞’?”
    海天双煞,这素着凶名的魔头,也是他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辛捷虽然仅在年龄极幼时见过一面,但这两人的形状,任何人一经入目,便永难忘记,何况辛捷心念父仇,自然更将这两人铭记于心,只是他起初在大惊之下,心念未曾转到这一面来,也想不到这两人会来到这海中的孤岛。
    但此刻他稍一思忖,十余年前,昆明城外,辛家村里,寒夜之中,那一段惨绝人寰的往事,便在他心中电闪而过。
    他只觉心胸间一股热血上涌,天地间任何一件事,人类间任何一种情感,都比不上那杀父之仇在他心中所留下的仇恨和愤怒那么强烈!
    他惨吼一声,和身扑了上去,他十年石室苦练,为的就是此刻的一击。
    咪咪目光方动,只见他已如飞鹰般扑了上去,十指箕张如爪,双掌挥出,右手的食指、中指、拇指点向那面目如玄冰的怪人身上天宗、肩贞、膻中三处大穴,小指轻轻一勾,却巧妙地横划神封穴;左手却向下一带,点向那身形如侏儒的天残焦化脸上的四白、下关、地仓、沉香、下玄五穴;左腿向右斜踢,带着激厉的风声,横扫这并肩而立的海天双煞。
    海天双煞再也想不到这少年会骤地出手,也更想不到这外表儒雅如处子的少年会有如此玄妙高深的武功,何况这一招威势无匹,正是辛捷苦练的菁华。
    昔日他在情急拼命之中,曾向无恨生发此一招,连无恨生这种高人也还曾身形后退,先避其锋,然后再加以回击;此刻他虽是同击两人,但全力之下,却有两大高手同时出招的威力。
    天残焦化一惊之下,脚下立即错步,身形立刻滑开五尺。
    天废焦劳却在鼻孔间闷哼一声,沉腰坐马,避开一腿,双掌倏然推出,硬碰硬地去接辛捷这一招。
    辛捷虽心切父仇,情感激动,但神智可仍未迷乱,他怎肯以自己一半的功力去硬接人家这全力的一击?身形随着左腿的去势一转,右掌刚刚移开,左掌已倏然切向焦劳肘间的曲池穴。
    他收招出招之间,浑如一体,其中根本没有片刻的余隙。
    哪知他一招方自击出,左胁下已觉出袭来尖风一缕,那天残焦化已如行云流水般重复掠来,戳指点向他腋下三寸间的天池穴。
    辛捷清啸一声,身形滴溜溜一转,但这时海天双煞的四支手掌已四面八方地向他压了过来,猛烈的掌风击得他衣衫乱飞。
    他两招落空,锐气未消,啸声未歇间,脚下步踏连环,双掌像两柄利刃似地在海天双煞掌影的空隙中着着抢攻。
    一时之间,名扬天下的关中九豪之首,武林中一等一的魔头,海天双煞以二敌一,仍未能占得半分便宜。
    天残焦化这一下可为之暗暗吃惊了!他不知道这少年究竟是何来路?竟有如此的身手,最厉害的是这少年竟然招招毒辣,欺身进逼,完全是拼命的招路,生像是和自己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他此刻自然还不知道这少年就是昔年他曾自以为得计,将其缚于奔牛之上的“奇怪孩子”,更不知道自己是人家不共戴天的仇人,心中自然微感奇怪,但手下却不敢有半点马虎。
    瞬息之间,三人已拆了数十招,辛捷情切父仇,自然招招狠辣,每一出手便是杀着。
    但天残焦化多年来苦心的计划,此刻也因辛捷到这孤岛来而随之被毁,心里的愤恨可也并不在辛捷之下,招路更是全往辛捷致命之处下手,辛捷只要沾上一点,便得立时亡命当场。
    掌风相激,震得远远屹立的孤女咪咪身上的袍子都为之飞扬起伏,这身世孤苦的少女心中的起伏却还在她袍子的起伏之上,自从她还在娘胎里,她的命运就被人家安排好了,而且安排得极其冷酷、残忍,若非辛捷的闯入,她就得变成这冷酷安排下的牺牲者!
    但是,那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却使得她此刻还不知何所适从。她虽然不愿意她的“大哥”将她已深爱的人杀死,但是大哥这两个字,在她心中却仍然有着很大的份量。
    辛捷或指或掌,在这名扬天下的海天双煞四只手掌的猛攻之下,虽然还能够抢攻,但他自家心里有数,自己可已尽了全力,此时虽然仍可支持,但时候一久,自己却是凶多吉少了。
    他生性冷静深沉,无论对任何事,都有着极其明确的判断。
    此刻,在这种情况下,他心中仍如闪电般地掠过许多事,为自己冷静地思考着。
    他知道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自己今日若想生出此岛,是万万不能,何况自己也不能面对杀父的仇人而生逃走的想法,那么,自己和海天双煞既不能同留人世,只有争过胜负存亡。但自己处于劣势,若说这场动手之下还有活着的人,那绝对不会是自己,这点他可知道得非常清楚。
    于是,只有同归于尽才是解决这件事最好的方法。
    他心中千转万转,觉得除此之外,实在别无选择,于是他暗中凄然一笑,世上虽有许多他值得留恋的事,但是生命这本来他极为重视的东西,此刻却变得非常轻贱。
    金梅龄、方少堃、张菁,这些人的影子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然后梅叔叔慈祥的笑容、关切的言词、殷殷的垂注,就变成他此刻唯一的歉疚,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负梅叔叔对他的期望,没有能完成梅叔叔交给他的使命。
    然后,他惨然一声长笑,笑声中那种慑人心腑的味道,甚至连远远翱翔着的飞鸟也听得出来,而为之束翼而下。
    他身形一错,逼开天废焦劳直能开山裂石的一掌,双手连挥,倏然发出两招,然后转身向那怔立着的孤女咪咪喊道:“人世间尽多值得追寻的东西,等会儿你无论如何也得跑到船上离开这里,就算你死在海上,也比这样强得多。”
    说到后来,他的话声已几乎为天残焦化的怒喝声所掩,他不得不尽量提高声音,期望咪咪能听到自己所说的话。
    高手过招,怎容得他这样提气而喊?就在说这句话的工夫,他已被海天双煞抢了先机,五招一过,情形便自危殆。
    但他心志已决,心中反而坦坦荡荡,再无半丝杂念,数招一过,便又平反。
    这七妙神君以无比心血调教出来的高弟果然不同凡响,若梅山民能亲眼见此,想必也会为之慰然了。
    他尽量将身法活动开,避开天废焦劳雄浑的掌力,却将天残焦化绕在自己的圈子里,“暗香浮影”轻功本是一绝,此刻他身法活动开,连天残焦化这种以轻、软功见长的人物都为之逊色。
    辛捷步如流云,眼角微瞥,咪咪仍然站在那里,不禁又喝道:“咪咪!你快些跑到海边,坐上他们坐来的船逃走,你相信我,我绝不会骗你,知道了吗?”
    他一面大声喝喊,一面却知道自己的话无甚用处,在这种情况下,咪咪怎会独自离去?
    哪知他眼角再次瞟动处,咪咪却已走了,他心念一了,心里更无牵挂,双掌如风,嗖嗖嗖,又劈出几掌,一面大笑道:“海天双煞,海天双煞呀!想不到你们今日命归此处!”
    天残焦化身形微错,避开他势如飙风的一掌,冷笑着道:“只怕未必吧!”掌影纷飞,脚下一步之间,双掌已向辛捷拍去三次。
    加上凝立如山的天废焦劳推出的两掌,在这一瞬间,辛捷已避了五招,但是他仍然有空隙冷笑道:“船一开走,大家都是死路,就算是区区比两位先行一步,但两位马上就会赶上来的,这点区区倒是清楚得很!”
    他生性不会说什么激烈的话,面对着杀父仇人,话中仍然只带着冷冷的讥嘲,因为他觉得只有行动是最重要的,骂人又有什么用?
    天残焦化眼角微瞟,果然看到咪咪已走得无影无踪,他再也想不到咪咪会走掉的,因为他在她身上已花了无数心血。
    此刻他心中才稍微有些着慌,大喝一声,劈出一掌,就想抽身从海岸边退去,但眼前一花,辛捷也掠了过来,正拦在他的去路之上。
    原来辛捷的轻功确然比这魔头高上一筹。
    辛捷哈哈又一笑,道:“等一下我寻个机会拼着受上一两掌,却也让你们身上多两个掌印,就算你们不死,可是在这荒岛上也活不长了,谁先死的,倒反而痛快些。哈哈哈!我辛捷今日真痛快得很。”
    天残焦化想不通这年轻人为什么宁可陪着自己死去,却不设法逃走?但这年轻人这么一说,他自己在心中一转,知道人家可绝对不是虚言恫吓,心念一分,手底下可就慢了。
    辛捷又冷冷笑道:“可是两位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陪着区区一齐死去,未免死得糊糊涂涂,也会以为有点冤枉。”
    他笑声突顿,手掌唰地三击,然后厉喝道:“那么我就告诉你们,滇桂双雕的儿子,此刻向你们索命来了!”
    此话一出,天残焦化不禁又为之一凛!昔年自己手掌之下那小孩的倔强神态,此刻又猛地回到他心里,他不禁暗叹:“我那时为什么不一掌劈死他?我早就知道这小孩不死,必成心腹大患,想不到今日果然让我眼见。唉!今日就算我能除去此人,而我也能不死,但我多年的心血却毁诸一旦了。”
    一念至此,心思愈发紊乱,手下也就更形逊色,若不是天废焦劳什么话都听不到,此刻仍然铁青着脸,一力施为,辛捷此刻恐已得手了。
    掌影翻飞间,又是数十招过去了。
    辛捷虽已有了决定,但却仍然不敢贸然动手,一来是怕一个不巧,自己身死,却不能让这两个仇人也同归于尽,纵然这在孤岛上绝不可能插翅而走,但这孤岛上可以食用之物甚多,自己若不先将这两人击伤,这两人在孤岛上活个三年五年绝无问题,若再遇着一般迷失海路漂来此间的船只,能逃出生天也未可知,若是如此的话,自己岂非死得冤枉已极吗?
    但时间一久,他的真气就透着不支了,他心里有数,这一刻中,就将是决定此事的阶段,全神凝注,留意着对手的空隙。
    此时这三人心里虽各个转着念头,手底下可还都是招招致命。
    天残焦化连想抽身赶到海岸去都无法做到,除非他能冒着背后被击上一掌的危险,而这似乎又是绝对可能的事;他百忙之中向天废焦劳比了个手势,两人心思相通,动手之间,立刻变攻为守。
    辛捷是何等人物?自然也立刻知道人家已看出自己的真力不支,想慢慢将自己气力消磨,再施杀手。
    于是他再次长啸一声,身形倏然掠起,微一转折,双掌双足便都已满注真力,随着啸声陡然下击,掌切头颈,脚踹胸腹,他竟以四肢同时击下,分袭两人,再也没有半点内力含蕴,以备一击不中的后路。
    海天双煞面色骤变,这种招式的是前所未见,两人目光瞬处,却望到这招空门百露,但自己只要一动手,对方虽得立刻受伤,自家却也难免捱上一拳一脚。
    但此刻大家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种同归于尽的招数前所未见的原因,就是因为武功低的根本施展不出来,武功达到能施展这种招式阶段的人,当世本已寥寥无几,却谁都不愿意出此下策。
    笔下写来自慢,当时可真快如电光一闪。
    就在辛捷这早已打算同归于尽而丝毫没有留下余力的一招将要击下的那一刹那……
    突地——
    海天双煞只觉得有一种强大的力道蓦地自左侧袭来,这力道虽尚不能使得他们因之被击开,但这两人心念动处,却借着这力道倏然向右掠开,藉以避开辛捷这一招,这原因自然显而易见,这两人此刻并不想和辛捷同归于尽。
    在这同一刹那里——
    辛捷却觉得自己气血相交的气血囊上微微一麻,自己已满引待发的真力便像一只泄了气的气囊似的泄了出来,他凌空下击的身形也立刻飘落到地上,几乎连脚步都站立不稳。
    他不禁为之骤然大惊!须知道气血囊乃人身最重要的穴道之一,又名腹结穴,只要被拳指轻轻点上一些,四十日内便得不治而亡!
    是以他脚尖一沾地面,便立刻将真气在体内运行一周,哪知却无半点阻滞,他不禁更惊!因为由此可知出手的这人力量轻重竟已把持得炉火纯青,想必是内家绝顶高手。
    “但会是谁呢?”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立刻错步回身,想看看这突然插手的高人究竟是谁?
    那边海天双煞自然也是大惊!
    三人目光动处,见到自己身侧果然俏生生地站着一人,却是那似乎弱不禁风的孤女咪咪。
    这一下三人可都不禁为之惊唤出声了!
    咪咪微微一笑,眉宇之间却带着淡淡的忧郁之色。
    辛捷虽然被这事所惊,但他惊异的程度可远远比不上海天双煞。
    因为焦氏兄弟毫无疑问地可以确定这咪咪自幼未曾离开这孤岛一步,而自己也绝未教过她武功,那么她这一身其深难测的武功却又是从什么地方练得的呢?
    三人都不禁愕了半晌……
    咪咪却只是将她那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辛捷身上,也没有说话。
    晚风穿过树林,簌簌地做着声响。
    咪咪轻轻地又一笑,道:“石房子里面还有八块腊肉,半条多一点火腿,熏鸡、熏鸭早就吃完了,米也只剩下了小半桶。”
    辛捷心里不禁奇怪?在这种时候,咪咪怎么有心思谈起家常来了?
    天残焦化却跨前一步,说道:“咪咪,大哥这次来,替你带了好些好吃的东西,等一会儿我将这坏人打死,你就可以吃了。”
    话声中竟然带着些阿谀、讨好的味道,连声调都是和缓得很,这不但和他对辛捷说话时的声调不同,而且根本不像是从这名震天下,素来心狠手辣的魔头海天双煞口中说出来的。
    辛捷心中一动,他冷眼旁观,忽然看出这海天双煞的语声、行动中已隐隐约约地透出一些对这孤女咪咪的企图来。
    他立刻将前前后后的因素和事实在自己心中归纳一下,想冷静地分析出海天双煞中这身形如侏儒的丑怪凶人费了这么多心力将这孤女咪咪囚在岛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咪咪却又一笑,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天残焦化的话,又道:“而且热天已快过完了,寒冷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了,这孤岛上再也不会有可以吃的野兽、飞鸟和野果。”
    她忽然向天残焦化横瞟了一眼,带着淡淡的忧郁,又一笑道:“我也知道大哥的船上带着好些好吃的东西,但是我已将那艘船放走了……”
    她话未说完,天残焦化已跨前一步,厉声地喝道:“你疯了!”
    辛捷立刻也横跨一步挡在他面前,两人目光相遇,各个都觉得对方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种强烈的杀机来,生像是恨不得就将对手毙在掌下似的,两人不自觉地又往前跨了一步。
    于是,立刻又变得剑拔弩张。
    辛捷凛然一笑,森冷地说道:“今日我辛捷不将阁下的心肝都掏出来,也就对不起武林中那些被阁下残杀的人了。”
    天残焦化厉吼一声,喝道:“好小子,你还差得远呢!”身形微动,又想施以暴击。
    哪知两人只觉眼前又一花,中间已多了一条人影,自然又是咪咪,此刻她似乎带着些埋怨地望了辛捷一眼。
    这一眼之中,生像是含蕴着什么强大而奇妙的力量,使辛捷不禁为之垂下了头。
    咪咪又淡淡一笑,轻轻说道:“虽然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你们两人都想把对方打死,可是……”
    她叹了口气,眼睛又落在辛捷身上,接着道:“可是你们现在也不要打啦,因为不出一两个月,我们四人就都得在这岛上饿死,反正都是死,你们又何必打啦?”
    她温婉的说着,像是在谈论着一件非常轻松的事似的。
    但是她话中的意思,却使听她话的人心中都不禁一凛!
    辛捷已抱必死之心,此刻望了她一眼,也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是该死的,可是你……我不是早就叫你乘船离去的吗?你又何必……”他又长叹着。
    此刻他已多多少少领会到一些咪咪的情意来,这种温馨的情意,也多多少少冲淡了一些他心中的仇恨愤怒。
    咪咪却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叫我走,是自己已不想活了,可是你叫我走到哪里去?”
    她又淡淡一笑,伸出一支柔荑握住辛捷的手,接着道:“我也不知道为着什么,只觉得没有你,我活着也没有意思;假如你想死的话,我就陪着你死,我也知道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但是有你陪着,再可怕的事也会变得不可怕了。”
    辛捷只觉得心胸中又是一股热血上涌,喉间仿佛被什么堵塞住了,握着咪咪温暖而柔软的小手,不知该说什么好……
    天残焦化却双目火赤,大喝一声,奔了上来,厉吼着道:“咪咪!你上了这坏人的当了。”
    他嗖地一掌,朝咪咪和辛捷紧握着的双手切下,又喝道:“咪咪!只有大哥对你好,你要相信大哥,大哥对你最好!”
    天残焦化这一掌,掌风嗖然,倏然已将切到辛捷的手上。
    哪知咪咪纤手突然一翻,五只玉葱般地玉手像兰花似地一扬,看起来是那么美妙,但天残焦化却不禁为之硬生生地收回手掌。
    原来他知道只要自己的手掌再往下切去,那么自己掌上的后溪穴,甚至自己的脉门,都得被这五支玉葱般地手指点上。
    这孤女咪咪轻松而美妙的一扬手之间,其中却蕴藏着一招无比精妙的擒拿错骨招式。
    然而,她幽幽地叹道:“大哥,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他不是坏人呀,他很好。”
    目光又温柔地回到辛捷身上,像是慈母的手似的,在轻轻抚摸着辛捷心中的伤痕,一支玉手也又温柔地抓住辛捷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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