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四海惊绝色
    这番话被那冰冷生硬的语声说将出来,更是阴森诡异,不可名状,只听得方宝儿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而这时窗外却又突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柔媚之极的女子声音笑道:“乖宝宝,莫听他的,他才是世界上最最无耻、阴毒……”话未说完,木郎君已狂呼一声,笔直冲出窗外,有如一根被力士掷出的标枪一样,其急绝伦。哪知他身形方自消失,窗外突又掠八一条人影。
    这人影身法之快更是惊世骇俗,竟令人瞧不清他的身形面貌,胡不愁变色而起,轻叱道:“朋……”
    但这人影身形之快,怎容他开口说出话来,“朋”字才出口,这人影已冲到他面前,冲人他怀里。
    胡不愁大惊之下已是闪避不及,哪知这人影竟在距离他身子不及一寸时突然顿住身形,出手如风,连点了胡不愁前胸三处大穴。胡不愁身子还未躺下,这人影已一把抄起方宝儿,四指有如抚琴般一按,又点了方宝儿胁下几处穴道,脚步不停,自另一扇窗户中掠了出去。
    等到胡不愁身子倒下,这人影已踪迹不见,身法之急,动作之快,鬼魅难及,尤其是那种能在最后一刹那突然停顿的轻功,胡不愁更是连听都未曾听过。眼睁睁瞧着此人将方宝儿劫走,心里虽着急得要发疯,却也丝毫无计可施。
    那人影一掠出窗,随手弹出一点银光,划空飞出,自己身子却立刻伏在檐下,动也不动。
    方宝儿大奇忖道:“此人为何不逃,反而……”
    只听屋里一声怒喝,木郎君已追了出来,呼地自两人头顶掠过,向那银光弹出的方向追去,一闪而没,竟瞧也未瞧窗子下面一眼。而木郎君身形方自消失,这人影却已挟着方宝儿跃上了屋顶。
    方宝儿这才恍然,想必此人方才也是用同一计策,使木郎君追了出去,自己却自窗下一闪人屋。
    只听这人在耳边轻轻道:“乖宝宝,看姑姑将这呆木头捉弄得有趣么?”语声柔媚清脆,远胜出谷新莺。
    方宝儿虽然年龄幼小,也不觉听得心神一阵流荡,但睁眼一看,却见她还是那丑怪已极的珠冠人。
    他赶紧闭起眼睛,不愿再看,只觉全身软绵绵,不但行动无力,连话也说不出来,那感觉竟和上一次穴道被点时大不相同。
    突听一声厉啸自远而近,眨眼间便到了近前,啸声中,木郎君也随着如风掠回,突然一掌推开了另一间木屋的窗户,一跃而人。
    这木屋里发出一声女子的惊呼,但木郎君已自另一面跃出。但见他东面入,西面出,顷刻间便将每间屋子都搜了一遍,打得门窗砰砰乱响,惊得屋中人大呼小叫,却再也未想到要找的人便是躲在他自己屋顶上,遍寻不着后,大怒而回,也未向屋顶瞧上一眼。
    他身子一进木屋,木屋里便有一阵乓乓乒乒的声响传出,想是木郎君盛怒无处发泄,便将这些杯盏器皿摔得粉碎。
    这时珠冠人却已抱着方宝儿掠下屋顶。她身法突然变得十分缓慢,一步步向前走,生似一点不着急。
    方宝儿又不觉大为奇怪:“这算什么?”
    心念一转,立刻恍然忖道:“是了,她走动如此缓慢,便不会发出声音,木郎君自也万万不会发觉,更万万不会想到,她竟敢在自己屋子外慢慢地走!”他本是聪明绝顶的孩子,此刻想来想去,但觉这水天姬的智计实是胜人一筹,无论做什么,都远出别人意料之外。
    ×××
    珠冠人水天姬脚步却越走越快,到了后来,方宝儿只觉两耳生风,有如腾云驾雾一般。
    直奔了盏茶时分,水天姬方自停下身子。四面怪石危岩下海涛拍岸,距离那“渔村”已不知有多远了。
    水天姬伸手拍开了方宝儿的穴道,笑道:“我和你君子协定,你若是不逃,我也不点你的穴道,好么?”
    方宝儿大声道:“我反正逃不掉的,为何要逃?”
    水天姬轻轻一抚他背脊,柔声笑道:“好聪明的孩子,我将你从你师父那里抢来,你可难受么?”
    方宝儿冷笑道:“有什么难受?我今生今世若能永远不再见他,非但不会难受,而且高兴得很……”
    突然想起犹在木郎君掌握中的胡不愁,正不知多么着急,多么担心,又想到这妖妇将自己劫来总是没有好意,自己只怕再也回不了家了,眉宇间不禁泛起忧苦之色,再想起木郎君方才所说的话:“……你落在她手中,那时你要死也死不了……”方宝儿心头又不觉一寒。
    他究竟年龄幼小,心中忧苦喜乐都不免现于形色。
    水天姬格格笑道:“乖孩子,你嘴里说不难受,心里却是难受的,是么?你那张嘴可瞒不过姑姑我呀!”
    方宝儿也不想辩白,闭着眼睛转过头去。
    只觉水天姬的手掌在他身上轻轻抚摸,只要被她摸着的地方,都有说不出的舒服,生似她双手都有着神秘的魔力,方宝儿若非年龄幼小,只要被这双手轻轻一摸,便神魂飘荡,变得痴了。
    水天姬柔声又道:“乖宝宝,你莫怕,也莫要着急,过一两天,姑姑就会将你送回去的!”
    轻轻将方宝儿搂在怀里,方宝儿只觉她身子又柔软又舒服,叫人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
    他只要闭起眼睛,便立刻浑忘了她面目的丑怪可怖,只觉唯有她才是世上最最温柔亲切的人。
    忽听水天姬轻轻叹了口气,道:“但愿那呆木头能答应我的条件才好,否则……唉!像你这样聪明可爱的孩子,姑姑怎舍得杀你。”
    方宝儿一跃而起,大声道:“你可是要用我做人质,来要挟那木郎君答应你一些事么?”
    水天姬柔声道:“好聪明!猜得不错。”
    方宝儿忽然大笑道:“若是如此,你就大大的错了。你就将我千刀万剐,木郎君也不会有丝毫难受。”
    水天姬笑道:“真的?”
    方宝儿道:“我和他非亲非戚,一路上还想尽各种法子捉弄于他,他怎会为了我而答应你的条件?你若不肯相信,也不妨试上一试!”他口中说话,眼睛仍是闭得紧紧的,不愿睁开。
    水天姬轻轻一笑,道:“傻孩子,这些话就是真的,你也不该告诉我呀!若我觉得你没有用了,岂非要杀了你?”
    方宝儿呆了一呆,暗道:“是呀,这些话本是我心里想的,为什么竟会对她说出来?为什么我虽然很厌恶她,却总忍不住要对她说出心里的话?”忍不住瞧她一眼,但瞧见了她那可怖的容貌,立刻又骇得闭起眼睛。
    水天姬笑道:“你不敢看我,可是嫌我生得太丑了?”
    方宝儿道:“不但丑,而且丑得可以吓死人!”
    水天姬银铃般笑了一阵,道:“你再瞧瞧。”
    方宝儿道:“不瞧不瞧,再也不瞧了。”却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睛望了望,这一望,眼睛便再也不能闭起。
    只见此刻笑吟吟站在他面前的,哪里还是那丑怪骇人的怪物,却是个秋波如水、娇靥如花的绝色美女,尤其是她面上所带的那份笑容,更可令任何人见了都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方宝儿一生之中连做梦时都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方宝儿虽然读书不少,却也想不出有任何字句可形容她的美丽。他虽然年龄还小,但瞧见这样的女子,也不觉瞧得痴了!
    ×××
    水天姬招手道:“你过来。”方宝儿身不由主走了过去。
    水天姬柔声笑道:“乖孩子,你瞧姑姑生得美么?”
    方宝儿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昔日读书时,读到红颜祸水之句,还不能尽解其意,如今见了你,我才懂!”
    水天姬眼波一转,笑道:“为什么?”
    方宝儿道:“像我这样的小孩子见了你,都不免晕头晕脑,你叫我走过去,我就走过去,若是年轻力壮的男人见了你,那还得了?你就是要他们去杀人,他们也不会摇一摇头的。像你这样的女子,不是祸水是什么?”
    水天姬格格笑道:“你年纪虽然小,懂的事可不少。跟你这样的孩子聊天,真比陪那些臭男人说话有意思多了。”
    忽然惊呼一声,紧紧抓住了方宝儿的手,睁大了眼睛瞪着地上,如花娇靥已骇得毫无血色。方宝儿又惊又奇,顺着她目光瞧去,只见一只七、八寸长的白老鼠蹲在那里,似乎也在瞪着她。
    水天姬吓得有气无力,话也说不出,只会颤声道:“老……老鼠……”
    她虽然武功高强,但终究是个女子,而十个女子见了老鼠最少也有九个是害怕的。方宝儿站了起来,顿足道:“嘘,老鼠,走……走……”那老鼠却偏偏动也不动。方宝儿找不着石头,只得脱下只鞋子,一只脚跳着去打,那白老鼠才吱的一声逃走了。
    水天姬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拍着心口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乖孩子,难道你不怕老鼠?”
    方宝儿穿起鞋子走回来,道:“其实我也怕老鼠的!”
    水天姬奇道:“那……那你为什么?”
    方宝儿一本正经地大声道:“男人天生应该保护女人!我见到你害怕,便将自己的害怕忘记了。”
    水天姬展颜一笑,道:“好孩子……”突然一把抱起了方宝儿,在他小小的脸上亲了一下。
    方宝儿立刻满脸通红,大呼道:“放手……放……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你都没有听过么?”
    水天姬笑得花枝乱抖,道:“但你只不过是个孩子呀!”
    方宝儿正色道:“你我年纪虽然不同,但你是女的,我是男的,古人道:‘男女有别’,除了夫妇外谁也不能坏了这个规矩。”
    水天姬格格笑道:“那么你就做我的小丈夫吧,反正你方才赶跑老鼠,救我的命,我就嫁给你也是应该的。”
    方宝儿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挣又挣不脱,满面挣得通红,暗道:“好,你开我的玩笑,我就不能开你的么?”
    突也紧紧抱起水天姬,在她鼻子上咬一口。
    水天姬一痛松手,抚着鼻子嗔道:“你……你敢……”
    方宝儿嘻嘻笑道:“西汉宣帝年间,有个京兆尹张敞曾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你我若是夫妻,咬咬鼻子又算得什么?”
    水天姬呆了一呆,“噗哧”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好精灵古怪的孩子,真不愧是水天姬的小丈夫。”
    方宝儿道:“既是如此,就请贤妻跟着下官走吧!”
    他不知自哪本戏曲上读来“贤妻”“下官”这些名词,此刻竟忍不住引用了出来,居然用得相当贴切。
    却听得水天姬笑得喘不过气来,道:“哪……哪里去?”
    方宝儿故意板着脸道:“古人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丈夫无论到哪里去,你都该跟随。”
    水天姬突也顿住笑声,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读书不少,难道就不知道古人还说过一句话么?”
    方宝儿道:“什么话?”
    水天姬道:“娶鸡随鸡,娶狗随狗。”
    方宝儿呆了呆,大笑道:“哪有这样的话?”
    水天姬道:“见诸经典,载于史册,为何没有?”
    方宝儿又是一呆,道:“什么经典史册?是谁说的?”
    水天姬道:“孔夫子的太太……”
    话未说完,已笑得直不起腰来,方宝儿更是笑得捶胸跌足,两人笑成一团,也不知笑了多久。
    水天姬道:“多年以来,我都没有这样真正开心过。只可惜我还要赶去办事,不能在这里陪你。”
    方宝儿道:“你可是还要去找那木郎君的麻烦么?”
    水天姬笑道:“不错。你在这里等着我,可莫要逃走呀!”
    方宝儿眨了眨眼睛,道:“那可说不定。”
    水天姬柔声道:“那么你就在这里好生睡一觉吧!”纤手微扬,拍了方宝儿的睡穴,将他平平放在避风的地方,扣好他的衣钮,举动间竟然充满温柔之意,柔声道:“我的小丈夫,乖乖睡吧,我就回来的。”瞧着他红红的脸,忍不住俯下身子亲了又亲;随手在面上一抹,面容立时又变得丑怪可怖,展动身形,如飞奔去。
    ×××
    水天姬身形还未消失多久,一方奇形岩石下一个隐密的洞窟中突然跃出了两个少女。
    这两人衣衫一红一白,一个燕瘦,一个环肥,但却都是肤如莹玉、眼似秋水的十七、八岁绝色少女。
    红衣少女笑道:“方才那女的武功可真不弱,我俩若是被她发现了,可真不是她的敌手。”
    白衣少女笑道:“方才你那一举动,我真吓了一跳。那女的看来那样机灵,只要稍微有些声息,不被她发现才怪。”
    红衣少女格格笑道:“幸好你抓住那只白老鼠,一直舍不得放走,方才及时放了出来,才算解了咱们的围。”
    白衣少女笑得花枝乱颤,道:“想不到那女的竟然会怕老鼠,否则,咱们可真要被她发现了。”
    两人俱是未语先笑,而且笑得甜美已极,神情看来是那么妩媚、可爱而欢愉,似是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愁苦之事。
    红衣少女蹲下身子,轻抚着方宝儿的头发,笑道:“这孩子又聪明又伶俐,真是可爱极了。”
    白衣少女道:“莫非你也要他做你的小丈夫么?”
    红衣少女啐道:“死丫头,你才想哩!”
    白衣少女道:“说真的,我倒真想把这孩子带回去。”
    红衣少女拍手笑道:“你瞧姐姐我说的不错吧!明明是你自己要想找小丈夫,却赖别人。”
    白衣少女笑骂道:“我才不像你,什么事都想着自己,我是想……这孩子这么聪明,倒可和咱们的小公主做个伴儿。”
    红衣少女眼波一转,拍手笑道:“好主意,这孩子精灵古怪,倒真和咱们小公主天生的一对儿。”
    白衣少女娇笑道:“谁说不是呀,小公主一天到晚吵着没人陪她,有了这孩子,咱们也可安静多了。”
    红衣少女道:“只是……咱们若是偷走了人家的小丈夫,人家回来一瞧,不恨死咱们才怪!”
    白衣少女道:“反正咱们事已办完,偷偷把他带回去,有谁知道……他们两人凑在一起,还不知要做出多少可笑的事来哩!老头子近来脾气虽不好,但瞧见这孩子,也绝不会生气的。”
    两人咭咭咕咕,越说越高兴,越说越得意。红衣少女笑道:“好,就这么办。”一把抱起了沉睡着的方宝儿。
    白衣少女道:“可要先解开他的穴道?”
    红衣少女摇头笑道:“当然不要。这孩子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竟已到了天堂似的地方,那模样岂非必定可爱得很?”
    白衣少女格格笑道:“你呀,真不是好东西……走吧!”
    只见一红一白两条人影有如燕子般向岩石下掠去,身法不但轻灵巧快已极,而且卓然自成一家,与武林常见之轻功都不相同。岩石下隐僻处系着一条制作得极是精巧的小舟,在海浪中飘荡浮沉……远远望去,但见水天相连,一碧万里,那景象更是瑰丽壮观,难描难叙。
    ×××
    方宝儿一觉醒来,突然发觉自己躺着的地方已不是那冰冷坚硬的岩石,而是软绵绵、香喷喷的床铺。
    四面软帐流苏、锦绣绮丽,流苏帐外站着七、八个天仙般的锦衣少女,面上都带着甜甜的笑容……
    方宝儿只当自己还在做梦,但用力一咬嘴唇,却疼得要命,一骨碌自床上翻跳起来,拼命揉着自己的眼睛。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里所见到的会是真的。少女们瞧着他如此模样,更是连纤腰都几乎笑断了。
    方宝儿瞪大了眼睛,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少女群中一个着雪白衣裳的少女,笑得最是高兴,眼珠一转,道:“你瞧瞧这里像什么地方?”
    她耳坠上挂着双金铃,一笑起来,铃儿叮当作响。
    方宝儿四下一望,才发觉不但这软帐牙床锦绣绮丽,这并不甚大的一间房子里,布置得也是华丽精致已极!
    “清平剑客”白三空领袖齐鲁武林,号称巨室,方宝儿生长在这显赫的武林世家,自幼过的也是富贵日子。但若拿白府中的富贵与此间相比,却相差了又不知有多少倍。方宝儿左瞧右,望不觉睁大了眼睛,愕在那里。
    白衣少女娇笑道:“说呀,这里像什么地方?”
    方宝儿叹了口气,道:“莫非我也像刘伶、阮籍一般,误入了仙境,又遇着姐姐们这么多仙女般的人物。”
    少女们格格笑道:“我们真有仙女们那么美么?”
    。
    方宝儿正色道:“天上仙子,我虽无缘得见,但却如姐姐们如此清丽脱俗,无忧无虑,又岂是人间绝色可比?”
    少女们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虽觉好笑,又不禁甚是得意。白衣少女眼波一转,笑道:“你瞧咱们比你那大妻子如何?”她拿“大妻子”来与“小丈夫”对比,自己也觉得甚是贴切有趣,又笑得直不起腰来。
    方宝儿瞪眼骇然道:“这……这你怎会知道?”
    白衣少女道:“咱们既然都是神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事?”
    另一个绛衣少女笑道:“快说呀,比起来如何?”
    方宝儿眼珠子转来转去,突又叹了口气,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谁也不能妄下定评。”
    绛衣少女娇笑道:“铃儿妹子说得真不错,这孩子不但神情文质彬彬的像个大人,说话也是出口成章……”
    突听房外有人唤道:“小铃铛,快来帮我磨墨,再不来我就生气了。”声音又娇又脆,有如出谷黄莺一般。
    白衣少女笑道:“小公主真是缠人,随时随刻都要人陪着她。幸好我已找来个替工,可以享享清福了。”
    方宝儿见她说话时耳垂上的铃铛便“叮铃铃”地摇来摇去,知道她名字便是叫做“小铃铛”了,不禁暗地好笑。
    只见铃儿已抓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带你去见个真像仙女似的小公主,要她陪着你好么?”
    方宝儿摇头道:“此间纵是仙境,我也要回去的,也不想见什么小公主了,姐姐们还是快送我走吧!”
    铃儿咭咭笑道:“你可是想见你的大妻子么?”
    方宝儿涨红了脸,道:“谁……谁要见她,我……”
    铃儿柔声道:“既不想见她,就乖乖地留在这里。只要你一见着咱们小公主,那时赶你也赶不走你了。”
    方宝儿急急道:“我……我……”
    少女们都已不容他说话,嘻嘻哈哈,推推拉拉,将他拥出屋子。
    门外是一道长廊,两旁有七、八道门户,绛衣少女拍着他的头道:“乖乖地陪着小公主,否则咱们就把你送到天边去,让你一辈子也回不了家。”
    方宝儿吓了一跳,暗道:“这些少女看来又温柔又美丽,哪知也不是好人,要我去做那小公主的佣人,还当我不知道,尽说些好听的话。”
    他被水天姬掳走,虽觉烦恼,但后来已有了些回家的希望,哪知此刻糊里糊涂来到这神秘古怪的地方,更连回家的路都已找不到,什么五色帆船、第一剑客,更是看不到了。想起自己的外公、大头叔叔,虽然甚是怀疑,但事已至此,他也只有听天由命,想来想去,反觉有些好笑,暗忖道:“古人道五十而知天命,我还未到十五,怎的就学会听天由命了?”
    这孩子虽然年纪幼小,但心胸开阔,无论对什么事都看得很开,决不肯自寻苦恼,将忧虑时常放在心上。
    这时少女们已将他拥至前面第一道窗户前,绛衣少女开了门,铃儿在身后一推,方宝儿便不由自主冲了进去。
    ×××
    只见里面的屋子布置得更是精致富丽,当中一张青玉案,案上一只白玉瓶,瓶里插着几枝茶花。玉瓶旁铺着素笺,放着些笔墨砚石,还有个斗大的玉钵,装满了清水,想是用来洗笔的。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穿着件雪白的衣服,正坐在青玉案旁,手托着香腮,瞧着瓶中茶花呆呆地出神。只见她天庭开阔,眉目如画,皮肤更比那玉瓶还白上几分,那鲜艳的茶花与她一比,也是黯然失色。
    雅室玉案,人面花光,就只这光景已是绝妙的图画,方宝儿瞧得心神皆醉,竟不忍惊动她,轻轻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也去瞧那茶花,瞧了半晌,不知不觉间竟也瞧得出神了。
    他骤睹这瓶茶花,只觉插得有些杂乱无章,但瞧了半晌,越看越觉这花插得实在妙极,大小、位置、距离配合得无一不是疏落有致,恰到好处。
    衬出了异常的风骨、异常的精神,谁也无法将花朵的位置改动一分,正如个绝色美人一般,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亦如最最精妙的剑术一般,出招、收招都有一定的分寸,谁也无法更改!
    方宝儿再也未想到插花一道也有这么奥妙,瞧到忘情处,不觉脱口叹道:“今日瞧了此花,方知别的插花人都是呆子!”
    声音虽轻,那小公主却听得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瞪眼瞧了他半晌,似是有些惊骇,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方宝儿忍住气道:“我是人,不是东西。”
    小公主又瞧了他半晌,道:“你若是人,为何和我不同,又打扮成如此不三不四的模样?”
    方宝儿又气又笑,道:“我是男的,你是女的,自然不同!”他只道这小公主看来虽聪明,其实却是个白痴,心里不觉有些怜惜。
    小公主还是睁大了眼睛瞧他,又瞧了半晌,摇头道:“不对不对,你若是男人,为何没有胡子?”
    方宝儿呆了一呆,失笑道:“我年纪还小,自然没有胡子。唉!这种事你难道都还不知道么?”
    小公主呆了半晌,展颜笑道:“哦!我懂了,原来年纪小的男人是没有胡子的,要到老了胡子才会长出来,正如同初生的小孩子没有牙齿,要慢慢才长出来。”她说得郑重其事,竟似将这简单已极、人尽皆知之事,看得复杂微妙已极,也颇以自己能想出这道理而沾沾自喜。
    方宝儿见到她这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将花瓶都碰倒,指着小公主道:“你……你……”
    小公主眼睛一瞪,怒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见到爹爹有胡子,自然要以为男人都有胡子的。”
    方宝儿呆了一呆,笑声突顿,大奇道:“难道……你活到现在,只见着你爹爹一个男人?”
    小公主仰首道:“我爹爹是世上最最聪明、最最英俊、最最富有的男人,别的男人我才不屑去看哩!”
    词色间虽然倔强骄傲,还是掩不住眉宇间的幽怨寂寞。
    方宝儿叹息了一声,道:“这……这些事,难道就从来没有一个人向你说起么?”
    小公主道:“爹爹不准别人说,我也不要听!”
    突似想起了什么,睁大了眼睛,道:“这里从来没有别人闯入,我倒忘了问你,你是怎么来的?”
    方宝儿苦笑道:“你问我,我还不知该去问谁呢!我一觉醒来,就糊里糊涂到了这里。”
    小公主眨了眨她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道:“我明白了!一定是小铃铛出去办事时将你带回来的。”
    ×××
    她对男女间事虽是毫无所知,但猜情度理,判断其他的事,直似积年老吏临堂断案一般,明快准确已极,哪里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
    方宝儿眼珠转来转去,一眼瞥见玉瓶中花枝,竟已被自己大笑时撞得乱了,完全失去了它原来的神韵,心下不觉大是不安,悄悄伸手去扶那花枝,哪知小公主却突然大怒起来,跺脚道:“谁要你的脏手碰我的茶花!”将方宝儿手掌触及的花枝全都从玉瓶里拔了出来,全都抛人那盆清水中,用手搓了又搓,洗了又洗,可爱的面容上也突然满带愤怒怀恨之色。
    可怜那娇弱的茶花竟被她洗得瓣瓣散落,不复成形。
    方宝儿大惊道:“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花……”
    小公主怒道:“你的脏手碰过的花,我要把它洗干净。”
    方宝儿道:“就算我的手把花弄脏了,但……但你这么一洗,岂非将你好好的花全部洗得活不成了?”
    小公主道:“我就是要把花洗干净,管它是死是活!”
    方宝儿呆了一呆,叹道:“想不到你这人这么不讲理……”
    小公主跳了起来,叉腰站在他面前,大声道:“是谁不讲理?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碰我的花?”
    此刻的小公主当真是又刁蛮又泼辣,哪里还是方才那温柔可爱的模样?方宝儿竟似被她这突然的转变骇呆了。
    只见小公主把玉瓶“砰”的摔到地上,将桌上素笺也撕得粉碎,跺脚道:“我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插好的花,我从来也没有插得这么满意过,但……但现在全都被你弄坏了,你赔我……你赔我……”
    方宝儿道:“好,我……我赔你就是!”他虽然精灵古怪,遇着比他大的人,那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但此刻遇见了这比他小的女孩子,却也是无计可施,只有忍气吞声顺着她来说好话。
    哪知小公主还是大叫大嚷道:“你赔?你赔得了么?”
    方宝儿想了一想,自己若是想将花插得那般完美,实是有所不能,不禁叹道:“我是赔不了,那……那怎么办呢?”
    小公主似乎要哭起来了,眼圈红红的,道:“我饶不了你,永远也饶不了你,除非……除非你……”
    方宝儿一听还有路可走,连忙道:“除非什么?”
    小公主道:“我说出来,你能答应么?”
    方宝儿道:“这要看是什么事,若是……”
    小公主突又跳起来,竟真的哭了,喊道:“好,小贼、小坏蛋,你不答应,我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方宝儿从未见过在自己面前又哭又闹的女孩子,此刻实是慌了手脚,连声道:“好……好,我答应你!”
    小公主道:“现在答应一件事已不成了,要答应十件事,否则我还是不依。”一面说话,眼泪流满了一脸。
    方宝儿无可奈何,只得叹道:“好,十件就十件!”
    小公主道:“答应了可不准反悔。”
    方宝儿道:“男子汉说的话,决不反悔。”
    小公主道:“要是反悔,你是什么?”
    方宝儿道:“我若反悔了,就是小贼,小畜牲。”
    小公主突然“噗哧”一笑,道:“傻孩子,这种事,你怎么能答应呢?我若要你割下自己的鼻子,你怎样?”
    她擦干了面上泪痕,满面俱是甜蜜可爱的笑容,若非亲眼瞧见,谁也不会相信,现在这温柔甜蜜的小公主,就是方才那撒刁撒泼、又哭又闹的女孩子。
    方宝儿只被她说得目定口呆,暗道:“是呀,这种事我怎能答应呢?我……我真是个傻孩子。”
    他被水天姬唤做“傻孩子”时,虽然也和此刻一样口服心服,但水天姬是已成名的女魔,这小公主却只是个小女孩子,这小小的女孩子做起事来,竟已能将别人弄得晕头转向,和成名的女魔头不相上下,到她长大时,那还得了?此刻不知要想出十件如何刁钻古怪的事要方宝儿做哩!方宝儿越想越是心惊,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小公主格格笑道:“傻孩子,我怎会要你割鼻子呢?血淋淋的,怕都怕死人了,有什么好玩?”
    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几转,缓缓道:“我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痛哭,那第一件事,你就哭一场给我看吧!”
    方宝儿呆在当地,他虽不是未曾哭过,但此刻突然要他哭,一时之间却叫他如何哭得出来?
    小公主脸一板,道:“怎么?第一件就要反悔?”
    方宝儿道:“我……我哭不出!”
    小公主道:“好没用的人,哭有什么难,我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那本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
    方宝儿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想到这小公主确是哭笑自如,又不禁暗暗佩服,当下长叹一声,只得掩面痛哭起来。但他实在是哭不出眼泪,只得用手指偷偷蘸些口水,涂在眼睛下,小公主道:“我不说停,你就要继续哭。”
    方宝儿恨得牙痒痒的,只得接着干叫了盏茶多时分,直哭得眼泪虽未流下却已是满头大汗。小公主格格笑道:“男人哭的时候,不流眼泪反而流汗么?……唉,你哭得虽然一点也不像,但却真是卖力,好,停下吧!”
    方宝儿如获大赦,倒在椅上,还是在不住喘气。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道:“那第二件么……”竟挖空心思,想出各式各样的法子,要方宝儿来做。
    忽而叫方宝儿翻五十个跟斗,忽而要方宝儿在地上爬个三五十转,忽而要方宝儿坐两个时辰不准动一动。方宝儿只被她整得精疲力竭,哭笑不得。
    ×××
    室中不透日光,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外面送饭的已来过四、五次,送饭的少女总是偷偷瞧着方宝儿直笑。方宝儿直猜不透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更猜不透这小公主的爹爹究竟是什么人物,为何不来瞧瞧自己的女儿。
    幸好小公主自己也有玩累的时候,那时她就插花,方宝儿也乘机歇歇,就在一旁瞧着她插花。
    小公主将花插得满意时,方宝儿也不禁在一旁拍案叫绝,忍不住问她:“这插花的道理,是谁教给你的?”
    小公主道:“我爹爹有位朋友,据说是世上最最了不得的奇人,几年前他到过这里一次,爹爹想尽法子留住了他,要他教给我一些本事,但他留了一个多月,却只教给我插花,早也插花,晚也插花,我插得真烦死了,但爹爹却甚是高兴,说是这插花一道中也含有极为高深的武学妙谛。”
    方宝儿摇头道:“我不信。”
    小公主笑道:“我也不信,跑去问爹爹,哪知爹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要我多插花,我只好天天插花,插来插去,虽然还是没有从插花里面研究出什么武功道理,却不知不觉也开始喜欢插花了。只因到后来我才觉得,这插花看来虽简单,其实里面却大有学问。”
    方宝儿叹道:“此点我方才也已觉得了,同样的几朵花,由你来插就和我插的不同,正如……正如……”
    他似是要想一个恰当的比喻,一时却难想出。
    小公主道:“正如同样的一柄剑,甚至是同样的剑法,但武功高的使出来就和武功低的大不相同。”
    方宝儿和着笑道:“是极!是极!”
    瞧了小公主半晌,又道:“有时我真奇怪,很简单的事你会不懂,但越是高深复杂的事,你就懂得越多。”
    小公主嫣然一笑,道:“是么?”
    方宝儿道:“看来,你必定也是会武功的了。”
    小公主道:“当然!”言词之间,似是将通晓武功视为理所当然之事。过了半晌,又道:“你可要我露两手给你瞧瞧?”
    方宝儿直皱眉头,连连道:“不要不要。”他素来不喜欢武功,近日见了那些流血争杀之事,对武功更是敬鬼神而远之。
    小公主瞪起眼睛,娇嗔道:“你不要我就非要你瞧,你若是说要,我倒反而懒得要你瞧了。”
    方宝儿道:“好,我要我要……”
    小公主格格笑道:“你既然要,那更是非瞧不可了。”
    方宝儿怔了一怔,无可奈何地坐下,嘴里直是叹气。无论他怎么说、怎么讲,小公主只要一绕弯子,就将他套了进去,只气得他鼓起了嘴,嘴上几乎可以挂只油瓶。
    小公主娇笑道:“你生气的样子真是好玩,我以后一定要想尽法子天天要你生气!”
    方宝儿听得更是愁眉苦脸,只见小公主娇小的身子,突然轻盈地一转,便已飘飘然离开了地。
    那雪白的衣衫凌空飞舞,有如蝴蝶双翅般,穿着珍珠绣鞋的小脚轻轻一踢,身子突然向那水钵落了下去。
    方宝儿吓了一跳,刚想赶过去扶她,哪知她脚尖站在水面的花瓣上,竟站得平平稳稳,舒服自然已极。
    ×××
    碧玉钵中满盛清水,清水浮着桃红色的茶花,花上站着个白衣如雪的小公主,那光景真像是八宝莲池中的九天仙女一般。
    方宝儿虽不喜武功,但见了这曼妙的身法、图画般的光景,也不禁为之目眩神迷,忘形地喝起彩来。
    小公主飘身落地,笑道:“这算什么,只不过是最粗浅的功夫罢了,我家里大大小小,没有一人不会的。”
    方宝儿叹道:“这若是粗浅的功夫,江湖中那些自命不凡的武师见了,真该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小公主道:“原来你也懂武功的。”
    方宝儿道:“我虽不懂武功,但好坏还是分得出来的,何况我外公、我爹爹、我妈妈,都是……”
    他本待说“都是武林高手”,但想到人家如此年纪,已有如此功夫,她爹爹的武功实是神秘难测,她爹爹更不知道是如何厉害的角色,自己到了这里,实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
    他呆呆地想得出神,小公主却站在他面前,只是不住追问道:“你爹爹、妈妈都是怎么样的?”
    方宝儿还未说话,忽然间,这整个屋子都剧烈地震动起来,震得方宝儿一跤跌在地上,吓得面目变色。
    小公主娇笑道:“傻孩子,怕什么,来,让我拉你起来。”伸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将他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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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啸傲胜王侯
    哪知方宝儿方自站起,便紧紧抱住了她的身子,道:“不……不好了,天崩地裂,咱们快逃命吧!”
    小公主“噗哧”一笑,道:“傻孩子,谁说是天崩地裂?这不过是咱们坐的船碰上岸罢了,你怕什么?”
    方宝儿呆了一呆,道:“咱……咱们这是在船上?”
    小公主道:“当然是在船上。”
    方宝儿道:“既是在船上,为何我一点也感觉不出?我坐别的船,总是被摇得头晕脑胀。”
    小公主笑道:“因为这船实在太大了。小船会摇,大船却是不会摇的……喂,请你放开手好么?”
    方宝儿这才发觉自己竟还在紧紧抱着人家,连忙松开了手,但怀抱中却似乎仍带着甜甜的温香。
    小公主瞪着眼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方才抱着我干什么?”
    这句话是方宝儿不久以前说过别人的,哪知此刻却被人说了自己,他涨红了脸,呆在地下,真有些哭笑不得。
    小公主大声道:“说呀,干什么?”
    方宝儿垂首道:“我……我……”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对,偏偏又无话可答,又着急又难受,几乎掉下泪来。
    哪知小公主突又“噗哧”一笑,柔声道:“莫难受,我说着玩的,其实我喜欢你抱我的,抱得好舒服哟!”
    突然伸出一双雪白的小手,抱住了方宝儿的脖子,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咭咭地笑着跑开了。
    方宝儿望着她飘飘的白衣服,心里甜甜的、酸酸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只觉这滋味自己平生都未感觉过,那真比世上任何滋味都要美妙。
    小公主回眸瞧了他一眼,不知怎的,小脸也变得飞红,跺着脚道:“你坏,你坏死了,我……我再也不要理你……”
    这两个孩子心地还是那么纯洁,对男女之情还是似懂非懂、欲语还休,这光景,这滋味,又有谁描叙得出?
    ×××
    只见小公主垂首坐到东面的角落里弄着衣角,方宝儿仰面站在西面的角落里,呆呆地出神。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良久良久……
    小公主突然回头道:“喂,你是哑巴么?”
    方宝儿想得呆了,还是不开口。
    小公主道:“你答应我的事,还有几件没有做?”
    方宝儿随口道:“四件。”
    小公主露齿一笑,道:“我当你真是哑巴哩,原来你也会说话的。喂,我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方宝儿连忙摇头道:“不能说,我不能说!”
    小公主红着脸不依道:“说,说,我偏要你说!”
    方宝儿讷讷道:“我……我在想……这船既已靠了岸,岸上一定有许多好玩的事,你若能去瞧瞧多好!”
    小公主呆了呆,忽然背过身子,再也不理方宝儿。过了半晌,只见她轻轻垂下头,竟似流下泪来。
    方宝儿情不自禁赶了过去,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小公主咬着嘴唇,跺着脚,甩手道:“走,走开些!”
    方宝儿茫然道:“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呀?”
    小公主狠声道:“小贼,小坏蛋,我不告诉你,偏不告诉你!哼,你方才原来不是在想我,我什么都不告诉你!”
    她说不告诉,其实还是等于告诉了方宝儿,她生气,她流泪,只是因为她方才在想方宝儿,方宝儿却在想上岸的事。
    方宝儿叹口气,道:“谁说我不在想你?我时时刻刻在想你,我想你都快想得发疯了!”
    小公主破涕一笑,道:“真的?”
    方宝儿道:“自是真的。”心里却不禁暗中责备自己:“怎的我出来一趟,到现在也学会骗人了?唉!骗人虽不好,但我为了要她和我一齐上岸,好乘机逃回去,也不得不骗她一次了,何况,我这样骗她,只是为了要她开心,并不是对她有什么恶意……”
    只见小公主偏着头想了许久,忽又问道:“岸上真的有许多好玩的事么?我……我真想去瞧瞧才好。”
    方宝儿大喜道:“咱们这就去,好吗?”
    小公主轻轻一叹,幽幽道:“每年到了船快靠岸之际,爹爹就会想个法子罚我五十天不准出房门一步,现在才到第三十一天,我怎能出去。”
    方宝儿暗叹忖道:“原来她一生都在船上,竟从未上岸一步,唉!难怪她连男人都只见过爹爹一个!她整日被关在房里,不是读书画画,就是想心思,自是对越是复杂之事知道得越多,对简单之世事一无所知了。”
    想到这种生活的寂寞,方宝儿心里不禁大生怜惜,道:“咱们偷偷溜出去,不让你爹爹知道也就是了。”
    小公主瞪大了眼睛,骇然道:“那……爹爹岂非要气死了?”她似是从未想到要做违背她爹爹之命的事。
    方宝儿道:“你爹爹若是根本不知道,怎会生气?”
    小公主只是摇头,方宝儿道:“咱们只出去瞧一瞧就回来,去瞧瞧那红的樱桃、绿的芭蕉、小桥、流水……”
    他鼓起如簧之舌,将诗词上读来的美景全都说了出来,其实那海岸之上哪有什么樱桃、芭蕉?
    小公主黑黑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显然已被他说得心动,听了半晌,笑道:“是呀!爹爹若不知道,怎会生气?”
    方宝儿笑道:“我说你是个聪明人,一想就会通的。”
    小公主听他夸赞自己,心里更是高兴,但口中却故意说道:“我真的聪明么?哼!你一定骗我。我五岁那年,才学会半套剑法,爹爹常骂我笨;我六岁那年……”她说来说去,只是想听方宝儿再夸她几句。
    但方宝儿却生怕她将话题岔开,故意装不懂,自管自道:“这门外有人守着么?咱们能不能偷偷溜出去?”
    小公主失望地叹了口气,道:“门外的人多着哩,但……但这屋子有条秘道,可以通向上面的前舱客厅,到了那里,就有法子出去了。”
    方宝儿大喜道:“好极了,但……但你爹爹会不会在厅里?”
    小公主摇头道:“爹爹整日在书房,我从未见他到过客厅……”缓缓走到一面铜镜前梳起头发来了。
    方宝儿着急道:“要走就快走!”
    小公主回眸瞪了他一眼,嗔道:“你瞧你这人,咱们要上岸,也得让我先打扮打扮呀,否则怎么见人?”
    方宝儿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已是我见到的人中最最美丽的了,根本不用再打扮,也已比别人美得多。”
    小公主回嗔作喜,道:“真的么?我……”
    方宝儿连忙截口道:“自是真的……秘道在哪里?”
    小公主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指了指那低垂着的绣幔。
    ×××
    绣幔后果然有道秘门,小公主打开了它,先走了进去,又回首道:“我还是害怕,心跳得好厉害。”
    方宝儿连忙想出各种话来安慰她。两人一先一后走进了秘道,曲曲折折走了一会,又上了一道楼梯。
    小公主悄悄道:“这楼梯上就是前舱客厅了……”回手拉住了方宝儿的腕子,一步步轻轻走了上去。
    方宝儿心里又何尝不在砰砰地直跳。只见小公主拔起个木栓,托起块木板,上面果然有一线天光射了下来。两人蹑手蹑足走了出去,只见那船舱竟是十分宽阔,布置得也极华丽,静悄悄的寂无人声。
    方宝儿也无心仔细打量,刚想到窗口瞧瞧外面动静,突听一阵脚步声走了过来,已将走到门口。
    方宝儿不禁暗道一声:“苦也!”
    小公主更是面色一变,悄声道:“不好,有人来了!”拉起方宝儿的手,便要自地道中退回去。
    但人声越来越近,再想打开那木板,已是来不及了。小公主与方宝儿俱是慌了手脚,突然瞧见厅舱后也有一道垂地绣幔,两人不约而同跑了过去,藏了起来。小公主附在方宝儿耳边道:“你动也不准动,知道么?若被爹爹发现我不听话跑了出来,我倒霉,你也有得罪受。”
    方宝儿只觉耳朵痒痒的,想笑又不敢笑,只是点头。他靠墙站着,恰巧能从墙与幔之间的小缝里望到外面,便情不自禁眯起左眼,用右眼瞧出去。
    只见六七个身材高大、有如男子一般的壮妇,将那本已极是干净的船舱又扫了一遍,然后,便听得一阵清悦的铃声得铃铃一路响了过来。
    方宝儿暗道:“小铃铛来了。”心念一转,红衣少女铃儿轻盈的身子果然已翩然走入,道:“打扫好了么?”
    一个壮妇道:“回禀姑娘,已打扫好了。”
    铃儿道:“打扫好了就快出去吧!客人这就要来了。”
    壮妇们恭应一声,收拾好扫帚水桶,躬身退了出去。
    方宝儿暗叹忖道:“真是倒霉,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我眼看就能逃走的时候客人就来了。”
    突觉一个软绵绵的身子依偎过来,原来小公主也忍不住那好奇之心,要挤到这帘隙边瞧瞧。
    但见铃儿四面走了一圈,双手展开长裙,盈盈拜了下去,道:“迎宾之地已打扫停当,恭请侯爷大驾。”
    接着便是一阵门户启动声,衣裙悉索声……
    ×××
    十六个宫鬓堆云、锦裙曳地的少女,纤手中各个举着一柄碧玉为竿、羽纱为面的宫扇,漫步而出,分立两旁。然后,便有四个手捧金钵的宫装少女拥着位紫衫人大步而出,踏过红毡,走上屏风后的蟠龙交椅坐下。
    方宝儿眼珠无论怎么转动,也瞧不到这紫衫人的身形面貌,只不过能从少女衣裙中瞥见他一片衣角而已。
    小公主悄悄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划道:“我爹爹。”
    方宝儿点了点头,心里更是想瞧一瞧这奇人的面貌,却始终不敢探出头去,何况他纵然探出了头,这紫衫奇人的身子也早被屏风挡住。
    那屏风高达八尺,离地不过只有半尺多空隙,方宝儿还是不死心,伏下身子,脸贴着地望出去,却也只能瞧见紫衫人的双足,还有一只纯白色的狸猫,蜷伏在紫衫人的足旁,再上面仍然无法望见。
    这时又有一阵管弦之声传来,乐声悠扬,却不知自何处发出的。
    铃儿伏地道:“是否此刻便开门迎宾?”
    屏风后一个懒洋洋的口音道:“你是迎宾之使,什么事都由你瞧着办吧!”语声有如高山流水,和缓自然,听来这说话的人似乎无论对什么事都不会着急,又似是天下根本没有一件事能令他放在心上。
    铃儿道:“是!”伏地再拜,盈盈站起,转身走了出去。
    方宝儿眼睛还是盯着屏风下面,突见一只有如白玉雕成的手掌由上面垂了下来,五指修长,线条柔和,绝无丝毫污垢瑕疵,拇指、食指间却提着一尾小小的金色鲤鱼,那白猫一直懒懒地蜷曲着,此刻身子一长,便将金鲤鱼吞了下去,又懒懒地伏下身子,紫衫人的手掌却仍在猫身白色柔毛上不住抚摸,似是怜爱已极。方宝儿瞧得又惊又喜,惊的是那金色鲤鱼本是极为贵重之物,一尾已是价值百金,此人却拿来喂猫,喜的是他终于瞧见此人一只手了。
    ×××
    铃儿走出舱门,走过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船板,走上船头,俯身下望。船头前水面上浮着三具木筏,木筏上高高矮矮站着数十人之多。原来此船太过巨大,吃水极深,只有自岸上乘筏而来。此刻铃儿高高站在船头,衬着身后的青天白云,当真有如天上仙子一般。木筏上数十人在下面望将上去,倒有大半瞧得痴了。
    铃儿嫣然一笑,道:“各位是来瞧我的,还是来参拜我家侯爷的?”
    众人怔了一怔,铃儿已接着笑道:“各位若是特地为参拜我家侯爷而来,此刻就请上船吧!”
    木筏上一阵骚动,人人俱待争先而上。
    铃儿突又轻叱道:“且慢,侯爷还交待下一张名帖,帖上有名的人才能上船,若是帖上没有你的名字,你偏要上来,那么……唉,只怕你再也下不去了,可莫怪我没有说在前头。”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突有一个尖锐的语声道:“你家侯爷方自海外归来,怎知咱们有哪些人来了?”
    铃儿含笑道:“我家侯爷还会有不知道的事么?”自袖中取出一张轻飘飘的纸笺,随手抛了下去。
    海风强劲,船头又高,众人只当这轻笺必将被海风吹走,哪知这张轻笺却似有人托着一般,慢慢地笔直地飘了下去,人群中又有人喝道:“姑娘好俊的功夫!”
    铃儿嫣然一笑,道:“各位瞧这名帖可曾开错人么?”
    众人瞧那名帖之上写的果然是此次守候在岸边的知名之辈,几乎一个不漏,只是剔除了几个声名狼藉之人而已。
    铃儿瞧着他们面上骇异之色,秋波中隐含笑意,道:“名帖若是不错,就请各位依序上来。”纤腰一转,飘身人舱。
    只听身后衣袂带风,连连响动,已有十余人跟着上来。这十余人轻功俱是一流高手,落地时毫无声息。
    木筏上还有十余人,个个都是垂头丧气,掉首而去,口中还在喃喃道:“奇怪奇怪,他怎会知道岸上有什么人在等他?”
    方宝儿若是在,此刻便可猜出必是铃儿早已上岸悄悄将这些人来历都探听了一遍,开下这张名单,回程时遇着方宝儿,便顺路将他带了回去。
    但现在方宝儿屏息躲在帘幕后,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动静,过了许久,才见到铃儿的白裙在舱门出现,又见到十余双脚跟在他后面,穿着十余双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鞋子,还有一人竟是赤着足,方宝儿不禁暗奇忖道:“瞧这侯爷如此气派,哪知请来的客人却如此奇怪。”
    只听铃儿道:“回禀侯爷,宾客们都已来了。”
    那和缓的语声道:“请!”
    方宝儿伏在地上,只瞧见那十多双脚随着铃儿走入舱时,有人伏地而拜,但大多只是脚步一顿,似是抱拳一揖,然后便在两旁落座,那赤足的人更是连脚步都未停一停,便笔直走到旁边坐下。方宝儿又急着想瞧瞧这些人的容貌,忍不住悄悄站了起来,但自帘缝中望出去,那些奇怪的宾客的身子却已又都被那十六个宫装少女挡住了,他一个也瞧不见。
    铃儿含笑道:“各位自四面八方远道而来,想必都有极为重要的事要求教我家侯爷,真不知该请哪一位先说话?”
    一人截口道:“吾等既已不远千里而来,便不着急此一时也,何况吾等所谈之事,兹事体大哉,并非片刻所能说完者,不如请路近事小者人先说之。”此人说话斯斯文文,字音虽亦咬得极是准确,但每个字却又都说得极是吃力,令人听来,当真是说不出的蹩扭难受,仿佛听那鹦鹉学舌似的。
    铃儿忍住笑道:“既是如此,尔等暂候可也,却不知哪一位才是路近事小之人,望阁下有以教我?”
    宫装少女们有的已忍不住为之失笑,突听一人沉声道:“各位既然谦让,在下潢州铁金刀先来请教侯爷!”
    语声沉重,中气充沛,一条锦衣大汉随声而出。
    ×××
    方宝儿这下可瞧清楚了,只见这铁金刀紫黑的面容像貌堂堂,须发虽已俱都花白,精神仍是不输少年,手里提着只小小的紫檀木箱,腰下斜佩长刀,刀鞘之上满缀珠宝,衬得那一身锦缎衣衫更是夺目。
    方宝儿虽不知此人声名之盛绝不在他爷爷“清平剑客”之下,但见这股气概,已不禁暗暗喝彩。
    铃儿道:“侯爷的规矩,铁大侠可知道么?”
    铁金刀躬身道:“在下知道,姑娘的称呼在下却不敢当。”
    铃儿含笑道:“你青年时以这柄金刀独斩川鄂十七寇,称你一声大侠也是应当的。但你近年声誉颇隆,可说是名成业就,不知还有什么定要我家侯爷才能解决的事……再就是……你既知道我家侯爷近二十年的规矩,不妨先将带来的东西拿出来让侯爷瞧瞧。”
    铁金刀见这少女竟将自己往事知道得如此清楚,暗中不觉吃了一惊,躬身道:“遵命!”
    打开紫檀木箱,双手捧上。众人只当他箱中必有奇珍异宝,哪知箱子里竟只是寥寥数本经册,纸色也已枯黄。
    铁金刀道:“晚辈奉上王羲之平临佛经真迹,请侯爷笑纳。”
    方宝儿听得吃了一惊,只因他深知这王羲之平临之佛经端的可称是难以估价的稀世之宝。
    屏风前的人却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也算难为你了,铃儿收下吧!”语声仍是懒洋洋的,似是就连此等稀世之珍也提不起他兴趣。
    铃儿接过木箱,含笑道:“我家侯爷既已收下你的礼物,你有什么困难,就只管说出来吧!”
    铁金刀面露喜色,躬身道:“遵命!”微一寻思,接道:“七十余年前,我潢州卧虎刀与信阳蟠龙钩两门同时崛起武林,当时人称‘卧虎蟠龙,刀钩称雄’。当真是威风赫赫,不可一世,但……”
    铃儿笑道:“话说得越简单越好,莫要自吹自擂。”
    铁金刀面颊微红,干咳一声道:“数十年来,我两门互以兄弟相称,交往极是亲密,哪知自从十七年前韩一钩接长‘蟠龙门’后,情况突然大变,韩一钩竟声言‘蟠龙’两字排名本该在‘卧虎’之上,要我等致歉改过,否则就要与我定期决斗,要天下武林中人瞧瞧,究竟是该卧虎占先还是该蟠龙占先。”
    铃儿微笑道:“名字占了先,难道就会多长块肉么?”
    铁金刀叹道:“姑娘说得是,但这口气……唉,铁某却忍不下去,于是便在信阳城外寻地决斗,江湖中闻风赶来瞧热闹的自然不少,哪知一战之下,区区竟在第七百二十招上被他一钩所伤。”
    铃儿笑道:“你自是输得不服气了?第二年再战?”
    铁金刀叹道:“姑娘猜得不错,第二年在下养好了伤,又在原地与他决斗,那一次情况更是热闹,在下与他苦斗数百合,眼见已占了上风,哪知到了第七百多招,那韩一钩突又使出那一钩来,招式竟与前式一模一样,而在下竟还是不能抵挡,竟又被他这一钩所伤!”
    铃儿道:“你还是不服气,第三年想必还要再战一场?”
    铁金刀道:“这一次在下却伤得更重,直到第五年才能与他再战,但大战之下,嗨……唉……唉……”
    铃儿道:“你可是又输了?”
    铁金刀面容既是羞惭又是悲愤,仰天叹道:“在下不但又败了,而且还是败在他这一招之下!”
    铃儿面上也不禁露出诧异之色,道:“以你的武功与经验,竟会在同一招式之下连败三次?这真叫人奇怪了。唉,你第一次败了时,就该将他那一招仔细研究研究,第二次就该小心提防着才是呀!”
    铁金刀黯然叹道:“在下怎会不知此理,早就将那一招仔细研究过了,
    第三次决斗时,在下甚至邀请了十余位同道高手一起去瞧,等到在下第三次受伤痊愈后,与这十余位朋友一起研究,纵然聚集了十余人的智力,却也瞧不出他那一招有丝毫破绽,也猜不出这一招后有什么变化,是以只要此招一出,胜负立判!”
    铃儿道:“第四次情况如何?”
    铁金刀沉声道:“第四次在下着着提防,步步为营,先苦练了七年功夫,再向他挑战,但……唉!”跺一跺脚,垂首不语。
    铃儿颔首道:“我知道了,第四次你还是败在那一招下,自然要想在第五次胜他,但直等到现在,你还是窥不破那一招的奥妙之处,所以,你只有来求救我家侯爷,但……但那一招我家侯爷却未瞧见过呀……”
    铁金刀道:“在下早已将那一招出手部位、时间、方向捉摸得清清楚楚,一丝不错,此刻便可学给侯爷来瞧。”
    铃儿叹道:“你既已知道这一招出的部位、方向、时间,却仍破不了它,这一招想必厉害得很,我也想瞧瞧。”
    铁金刀恨声道:“这一招最厉害的,便是内含之后着令人难测,是以在下虽知他的出手,却也无用。”
    说话间已自腰边拔出金刀,沉声道:“在下以刀作钩,但望侯爷指教!”反身一刀,直刺而出。
    ×××
    那刀身金光闪闪,宛如千百层金鳞闪动,此刻一刀刺了出去,满舱俱是黄金色的刀光,耀人眼目。
    突听一声轻喊:“好刀!”
    方宝儿心头一动,只觉这声音竟似十分熟悉,似乎是他那大头叔叔胡不愁的声音。
    但这心念还未转过,舱中又响起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道:“这也算是高招么?嘿嘿,我家三尺幼童使出的招式都比这要强些。”不但笑声尖锐刺耳,那语声更是比马嘶牛鸣还要难听。
    铁金刀顿住招式,怒道:“铁某在这招下败了四次,朋友却将这一招说得有如儿戏,铁某倒要请教……”
    那马嘶般语声怪笑道:“某家正要指教指教你!”
    一条身影自角落中横飞而起,突然间又有条身影跟着飞了上来,将他一把拉下,两人身法俱是快如鬼魅,方宝儿只觉眼前一花,连这两人穿的衣服是何颜色都未瞧清,耳中只听方才那鹦鹉学舌般的语声道:“紫衣侯贵地,老兄若是放肆,紫衣侯岂不怪罪哉?紫衣侯若是怪罪之,悲夫,哀哉,老兄所求之事岂得成功?”
    那马嘶般语声大笑道:“然也然也,小弟不敢放肆哉!”
    方宝儿越听越是好笑,越是想瞧瞧这些怪人究竟是生得什么模样,但直到此刻,他还是无法瞧见。
    铁金刀忍住怒气,转过身子,屏风后才又传出紫衣侯那懒洋洋的语声,道:“这一招名为‘乾坤破天式’,乃是自远古剑法蜕变而来,虽然不差,但却绝非毫无破绽……珠儿,你学过刀法,也学过钩法,你去教他。”说完了这段话,便似已累得很,必须休息休息,是以立刻顿住语声。
    只听屏后一个娇媚的语声道:“是!”一个宫鬓少女婀娜走了出来,满头黑发问悬了四粒光芒四射的明珠。
    铁金刀听得紫衣侯一句话便将此招的名称来历说出,心下不禁既惊又佩,但此刻见他竟要个看来弱不禁风的少女来教自己武功,心里又不觉有些失望,有些怀疑,暗道:“我曾将此招去求教中原武林许多成名的豪杰,却无人能够破解,难道这小小的女孩子却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珠儿瞧他面色,已知他心里在想什么,面带微笑,伸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拉,道:“跟我来吧!”
    铁金刀竟身不由主被她拉了出去,这才知道这女子看来虽然弱不禁风,却怀有一身令人难测的武功!
    这其后又有司徒青、戚长林、段玉、徐左车、武一平等五人依次出来,各个献出了珍宝。这五人俱是武林声名赫赫之辈,此番不远千里而来,所献之宝自都珍贵已极,所求之事自也非同小可。
    但紫衣侯三言两语便将他们打发了,语声仍是懒洋洋的,竟根本未将这些珍宝、这些事放在心上。
    等到这五人全都躬身而退,铁金刀满面喜色,大步奔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
    铃儿笑道:“破法学会了么?”
    铁金刀恭声道:“在下今日与珠儿姑娘短短一席话,已胜过在下三十年苦练的武功,在下真不知……”
    屏风后紫衣侯缓缓道:“这本非难事,你既已学会,便快走吧!”竟连别人恭维之言都不愿听。铁金刀再拜道:“是!”倒退而出。
    ×××
    铃儿道:“下面一位,该轮到谁了?”
    只听一人冷冷道:“让这匹马先说吧!”
    语声生硬冷涩,方宝儿一听入耳里,心头就是一跳:“原来木郎君也来了!”接着立刻恍然忖道:“原来小公主的爹爹就是五色帆船……不知大头叔叔来了没有?……但他若来了,我又该怎样出去见他?”一时间心中又惊又喜又是发愁。
    那马嘶般语声怒喝道:“木头人,你是在说某家?”
    木郎君的声音道:“你吃不吃草?”
    铃儿掩口轻笑,马嘶般语声狂吼起来,道:“你……你吃……”
    他平生不愿吃亏,此刻真想反唇相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终于
    只是怒吼道:“你出来!”一条人影随声而出。
    这一下方宝儿可终于瞧见他了,只见他穿着一件五花锦袍,身材枯瘦颀长,背却是驼的,上半个身子佝在前面,一张脸几乎长达一尺五寸,此刻盛怒之下,鼻孔里咻咻地喘气,那模样委实和一匹马毫无两样,方宝儿想想木郎君骂他的话,再瞧瞧他的模样,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木郎君冷笑道:“这里可是你寻事的地方么?”
    马面人双臂一伸,周身骨格连珠般轻响了起来,嘶声道:“你不出来,某家抓你出来!”伸出双手,一步步走了过去。
    方宝儿暗道:“他要在这里打架,紫衣侯难道也懒得管么?”其实心里也想瞧瞧这匹马和那木头人打上一架。
    但忽然间方宝儿眼睛一花,已有个圆圆的、金光闪闪的东西挡住了马脸人的去路,再仔细一瞧,这圆圆的东西却只是个又矮又胖、头戴金冠、身穿金袍、面容也生得奇形怪状的人。
    只见他人虽长得富富泰泰,神情却是愁眉苦脸,方宝儿暗笑忖道:“此人似是一天到晚都在想着心事,却不知怎会生得这么胖的?”
    金袍人缓缓道:“古多争先之辈,抢后之人,吾未闻之也,老兄何其迂乎?吾辈先说又有何妨哉?”
    马面人狠狠道:“但这木头……”
    金袍人道:“君子之复仇,三年未为晚也,老兄若要锯木,何苦争此一日哉,然乎?然乎?”
    屏风后紫衣侯忽然长叹道:“铃儿,这两人若是再争吵,就拿他去换些美酒来罢!”
    铃儿道:“是……”却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方宝儿起先还不知她笑的什么,突然想起李白那句名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去换美酒。”瞧瞧那马儿的五花袍,又瞧瞧那金袍人胖墩墩的身子,方自恍然:“呀!五花马,千金裘,妙极,妙极……”虽然勉强忍住了笑,肚子已经发痛,再看小公主也已弯下腰去,小脸挣得通红──要想忍住笑,实比忍住哭困难得多。
    金袍人既不笑也不怒,正色道:“吾等远自大宛而来,君侯岂能将吾等换酒乎?……”
    铃儿娇笑道:“好了好了,你们远自异邦而来,带的什么礼物,请拿出来,有什么事,也请快说吧!”
    方宝儿恍然忖道:“难怪这些人说话奇怪,生相也奇怪,原来竟非我黄帝子孙,却不知他们求的是什么?”
    只见金袍人不慌不忙自怀中掏出一块白罗帕,雪白的手帕上却沾满了一点点桃花斑,有如血渍一般。
    铃儿皱眉道:“这是什么?”
    金袍人道:“自汉以来,吾大宛之马便为马中之尊也,汉武大皇帝御口以‘天马’两字封之,此罗帕上之桃花斑者,即为吾大宛贰师域所产汗血宝马之汗也,吾邦国主今欲以牝牡天马三对致送与侯爷阁下。”
    方宝儿熟读汉史,知道当年汉武帝曾为求此马不可得,而于太初元年令李广利率十万之师攻大宛,大败而回后,武帝不惜更出兵十八万,后虽获胜,但所损失的人力、财力、物力已是不可胜数,始得汗血马。由此可见,这大宛汗血马实是名贵之极。今大宛国主竟以三对天马来赠,所求自非等闲,就连那些少女听得这“汗血宝马”四字,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铃儿含笑道:“想不到连大宛国王都有事相求于我家侯爷,但马在哪里?你单给咱们瞧瞧马汗可是不成呀!”
    金袍人道:“老兄汉语流利,老兄叙之可乎?”他方才说了这段话,似已绞尽脑汁,圆脸上挣满了汗珠,此刻便要那马面人来代劳了。
    铃儿道:“你早该让他说啦,喂,说吧!”
    马脸人道:“天马三对,俱已运至滨海之处,由我大宛国十八勇士看守,随时俱可牵来。”伸手一指金袍人,接道:“此乃吾家甘孙,自居第三国师之位。此番吾等东来,只因吾国大君久仰尊侯剑法天下第一,是以欲请尊侯至吾国任第一国师尊位,传授剑术于吾国。第一国师官高位尊,仅居大君之下,此宝乃尊侯无上之荣幸,想尊侯……”
    话犹未了,紫衣侯突然轻叱一声,道:“瞧你言语模样,似乎也是汉人,是么?”语声严厉,已非方才懒散的腔调。
    马脸人拼命想挺起胸膛,但却仍是驼的,口中道:“某家昔日为汉人,但身受大君之恩,已拜在大君膝下……”
    紫衣侯厉喝道:“想不到堂堂炎黄子孙中,也有你这样的无耻败类,竟忘了自己的祖宗,其心可卑,其行可诛。本侯若不念在你今日是客,早已取你首级!但你下次若被本侯遇着,哼!休想活命!”
    马脸人本是洋洋得意,此刻却被这番话骂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方宝儿在一旁听得又是高兴又是痛快,几乎忍不住要鼓起掌来,暗道:“这紫衣侯端的是位大义凛然、气节磅礴的大英雄、大豪杰,我炎黄子孙若都有他这股民族气节,何愁四夷不归?”
    金袍人满头俱是汗珠,讷讷道:“但……汗血……”
    紫衣侯怒道:“你当本侯是何等人物?回去转告你家大君,莫说三对天马,便是三千对、三万对,也休想将本侯买动!”
    金袍人面色如土,道:“这……这……”
    突然间,一个身穿白袍、黄发碧目之人纵身跃了出来,身法奇诡,怪异绝伦,看来有如兔跃狸纵一般,但却轻灵迅快已极,只听他哈哈笑道:“紫衣侯海上不睡马,马不用,你求不行,我送有用,求可以。”此人汉语更是糟透,不但口音生硬,而且语句都无法连贯。
    但舱中俱是聪明绝顶的人物,闻言已知他意思乃是说:“紫衣侯终年身居海上,不用骑马,你送的既是无用之物,所求自然不能如意;我送的却是紫衣侯有用之物,所求必能如意。”听虽听得懂,但人人都不禁笑出声来。
    ×××
    那碧目之人只当别人俱都赞他话说得对,笑得比谁都得意,又道:“我,居鲁士,安息来的(安息即今之伊朗、古之波斯),带来很多礼物,都是我的大王的,我是大王的……的……”
    他一连说了三个“的”字,也想不到“使臣”两字该如何说法,方宝儿替他着急,恨不得代他说出来算了。
    突听舱外一阵骚动,又有一个黄发白袍之人跃了进来,也是波斯人的打扮,身法亦是怪异已极,一纵人舱,便大叫道:“我,居鲁大士,是大王的使臣,你是什么东西……”此人言语生硬,但终究说出了“使臣”两字。
    居鲁士满脸吃惊之色,道:“你,从哪里来的?”
    那居鲁大士道:“我,安息大王叫我来的,还带来礼物。”双手一拍,四周白衣黄发人抬着两只大箱子走了进来。
    居鲁士叽哩咕噜,说了一连串波斯语,居鲁大士却道:“在汉人地方,不能说汉人听不懂的话。”
    居鲁士又着急又跺足,道:“这礼物是我带来的,我……我是使,你不是……”
    居鲁大士道:“你吃屎,我不吃。”
    这两人一扰一闹,众人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却又不禁吃惊诧异,这安息使臣怎会弄出两个人来互争真假?
    铃儿大叫道:“我家侯爷已被你们吵得头痛了,你两人如要争论,到一边去,吵个明白再来!”
    居鲁大士道:“不错不错……”拉着居鲁士走到一旁,两人叽哩咕噜,又吵又闹,居鲁士只是跳脚,突觉胁下一麻,身子立刻软绵绵不能动弹,居鲁大士笑道:“好,你知道错,不吵了,坐着休息休息吧!”将居鲁士一推,居鲁士身不由主倒在角落里坐下,瞪了两只眼睛,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
    那边紫衣侯道:“马嘶鸟鸣,实在烦人,换个说人话的出来。”
    铃儿瞧了瞧木郎君,笑道:“你是说人话的么?”
    木郎君直挺挺站起,手提包袱走了出来,道:“今日大宛、安息、身毒、交趾等异邦俱有人来,可见尊侯之名,实是四海所钦。在下带来之礼物虽不能与异邦异宝相比,亦望尊侯笑纳。”
    铃儿笑道:“果然是人话,你求什么?说吧!”
    木郎君打开包袱,满堂宝光辉映,映得木郎君更是颜色如木。方宝儿见了他就生气,忍不住地做了个鬼脸。
    但木郎君哪里瞧得见方宝儿,只是沉声道:“在下木郎君,来自东方青木宫,家父木王……”
    紫衣侯缓缓道:“不用背家谱了,你的来历我知道。”
    木郎君道:“家父日前不慎被白水宫妖女所伤,全身溃烂,神功将散,普天之下,唯有尊侯所藏之‘大风膏’可治此伤,是以在下不远千里而来,带来敝宫之珍宝,求尊侯赐给些灵药。”
    紫衣侯懒洋洋笑道:“青木宫主人昔日领袖天下绿林,这批珍宝只怕不是宫中带出来的吧?”
    木郎君道:“无论如何,这总是在下一番心意。”他面上神色不动,只因他容貌如木,纵然脸红,别人也瞧不出。
    紫衣侯缓缓道:“话也有理,此事又非困难……”
    突听一人大嚷道:“不行不行,困难困难……”一个人兔鹿般连蹦带跳赶了过来,竟是那居鲁大士。
    木郎君大怒道:“夷狄野人,也敢来多事?”
    居鲁大士理也不理他,向紫衣侯长揖道:“吾等请求在先,尊侯总得先看了咱们礼物,决定是否答应吾等要求之后,才能答应他的。”他话声听来虽仍蹩蹩扭扭,但倒也十分通顺。
    木郎君怒道:“为什么?”
    铃儿久闻那安息国人手工精巧,早已想瞧瞧他们带来的是些什么奇巧之物,此刻便笑道:“让他们远道来客先说说有何妨?反正你也不着急在这一时。”
    木郎君冷“哼”一声,忍住怒气,退到一旁。
    只见居鲁大士拍掌命人抬来第一口箱子,笑道:“尊侯此地布设虽如天宫,但还嫌少了样东西。”
    铃儿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居鲁大士启开箱子,自箱子里拿出一条地毯,命大汉展将开来,只见那地毯光华闪闪,也瞧不出是什么质料织成的,上面织的乃是安息后宫行乐图,将千百个人物织得栩栩如生,神情各有不同,男的醉态可掬,有的举杯劝饮,有的怀抱美女,有的惺忪着醉眼瞧着筵前的歌舞。
    那女的却是一个个娇美妖艳、体态婀娜,眉宇间所带的风情,令人见了更是心旌摇荡,难以自主。
    厅中无论长幼老少,不知不觉间都瞧得痴了,就连紫衣侯也不禁喟然叹道:“安息国人手工之巧,当真巧夺天工。”
    ×××
    居鲁大士缓缓道:“吾国之人手织地毯,代代相传,每家各有秘传绝艺,这幅地毯却是吾国大君集合国中所有巧匠共一百七十人,耗资千万以上,费了三年之力,方自织成,敢说普天之下只此一条而已,贵地若是铺上这条地毯,便是皇宫大内也要相形见绌了。”
    铃儿动容道:“你送的如此重礼,所求的是什么?”
    居鲁大士笑道:“这礼物也算不了什么,更妙的还在后头。”举手一拍,大汉们又将第二口箱子抬来。
    众人见了这条地毯如此珍贵,都不禁动了好奇之心,忍不住想瞧瞧这第二口箱子的宝贝是什么。
    紫衣侯却缓缓道:“你先说出要求,再瞧也不迟。”
    居鲁大士笑道:“尊侯是怕吾等所求又是与大宛国人相同,是以不愿先看,免得看了心动,是吗?”
    紫衣侯道:“你倒聪明……”
    居鲁大士道:“尊侯此等民族大义,吾等好不相敬,但尊侯只管放心,吾等所求,只是求尊侯三年内莫将那‘大风膏’送给任何一人。”
    这安息使者不远千里而来,送上如此重宝,所求的竟只是这么件事,众人都不禁听得一愕。
    角落中那已被点了穴道的居鲁士更是听得满头青筋暴露,眼睛瞪得滚圆,几乎要冒出火来。
    木郎君怒喝道:“好混帐的东西,莫非专门要和我捣乱么?”
    铃儿拉住了他,笑道:“反正我家侯爷也未见答应于他,先瞧瞧他箱子里是什么又有何妨?”
    木郎君道:“但……”
    铃儿面色一沉,道:“我家侯爷若是要答应他,你阻拦又有何用?”
    木郎君虽明知她是想瞧箱中之物,但听了这话也无可奈何,只得含恨忍住怒气。
    铃儿眼睛一瞪居鲁大士,道:“还不打开箱子,等什么?”
    居鲁大士道:“是!”
    箱盖一启,箱子里立刻传出一阵悠扬的乐声,一个身长不及三尺的侏儒手捧五弦琴,当先跃了出来,随地滚了五个筋斗,滚到紫衣侯面前,叩了三个头,跃到一旁,挥弦作乐。
    这侏儒身形虽如婴儿,但面容已如成人,众人见了,已是啧啧称奇,谁也想不到箱子里竟有个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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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锦帆起风波
    哪知这侏儒跃出,箱子中竟缓缓伸出一只玉手,五指纤纤,美胜春葱,白玉般的手腕上系着一串金铃。
    铃声一振,玉手伸出,露出了藕一般的手臂,接着,一个身披纯白轻纱、满头环佩叮当的美人,随着那轻柔的乐声,自箱子里婀娜而起。
    只见她满头长发有如金般颜色,一双媚极艳极的眼波,带着翡翠般绿色,那身上肌肤却有如白玉一般粉光致致,温香滑腻。她随着乐声起舞,
    那窈窈诱人的身子当真是柔若无骨,轻纱衫中隐约可见她浑圆小巧的腰肢正在一阵阵轻微地颤动……
    如此尤物,纵是女子见了,也难免要心旌神摇,不能自主,何况男子?
    一个个更是瞪大了眼睛,瞧得移不开目光。
    就连方宝儿也不觉瞧得出神,暗叹忖道:“想不到夷狄之邦也有如此美女,当真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是女人,再无……”
    突觉一只小手掩住了他的眼睛,小公主在他手上划道:“不许你看。”
    过了半晌,又划道:“这女人好不要脸。”方宝儿虽是好笑,但小公主越是说这女子“好不要脸”,他却越是想看,只可惜小公主手掌竟是再也不肯放开。
    乐声越来越急,那金发美人舞姿也越来越是诱人。
    其实方宝儿年龄还小,真的瞧见了,也未见如何,但此刻耳朵听见乐声,眼睛瞧不到,反面有些心动,恨不得在小公主的手上咬上一口──这正是天下男人的心理,瞧不见的总比瞧见的好。
    轻纱飘飞,玉肌隐约,一阵阵迷人的香气,随着她冶荡的舞姿飘散在大厅间,众人俱都瞧得目眩神迷、神魂飘荡。
    忽然间乐声停顿,金发美人双手前伸,拜伏在地,那莹玉般的肌肤上已有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
    那丰满的胴体,却犹在不住轻轻颤动……
    ×××
    良久良久,众人方自长长喘出口气。只听居鲁大土笑道:“此乃吾国第一美女,不但姿色无双,歌舞俱绝,而且还另有……”哈哈一笑,不再说了,男人们自是知道他言外之意,不禁更是心动。
    女人们虽然装作不懂,其实心里也知道得清清楚楚,真不懂的,恐怕只有方宝儿与小公主。
    突听铃儿冷笑一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
    方宝儿暗笑忖道:“小铃铛吃醋了。”
    其实心里暗笑的,又何止方宝儿一人,就连那居鲁大士也咯咯笑道:“这位姑娘说话似乎有些酸溜溜的。吾邦此美人虽非天上仙子,至少已可算是人间绝色了,尊侯可还看得上眼么?”
    紫衣侯尚未说话,铃儿已又冷笑道:“她若也算人间绝色,人间的绝色也未免太多了些。你瞧咱们这些姐妹,有哪个比她丑?何况咱们这些姐妹不但诗词书画、丝竹弹唱样样皆精,又都身怀一身武功,而且一个个俱都善解人意,可以对茗清谈,也可以对酒高歌,你们夷狄之邦的女子行么?”
    木郎君听得心中暗喜:“看来不要我出手,这安息人所求之事也算吹了。”
    居鲁大士却一直边听边笑,此刻缓缓道:“姑娘说的确是不错,佳人虽美,若无情趣就差了许多。”
    铃儿道:“你知道就好。”
    居鲁大士道:“但我若找个既绝美又懂得诗词弹唱、能武能文、能谈能歌的美人出来又当如何?”
    铃儿冷笑道:“这人恐怕难找得很,你何时才能找到?”
    居鲁大士笑道:“现在!”
    铃儿呆了一呆,大笑道:“现在?这美人莫非白天上掉下来的、地下钻出来的不成?”
    居鲁大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话,突然解开了衣襟,脱下了白袍,露出了一个身穿粉色紧衣的绝美胴体。
    众人吓了一跳,再看这“居鲁大士”已将头上满头黄发扯了下来,露出了漆黑青丝,接着,又在面上扯下些东西,丑陋的面容,立刻变成了绝世的容貌。只见她全身骨肉匀亭,再也不能增减一分,秋波明媚,微一顾盼便足销魂,尤其是娇靥上所带的那一分微笑,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若说那安息美人乃是人间绝色,这美人便当是天上仙子!若说那安息美人艳舞销魂,这美人眼波一转,便胜过艳舞千次。
    船舱之中来自四面八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数十人,竟一齐被这绝世的美貌惊得呆住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安息美人见了她的容光,也不禁自惭形秽,悄悄躲到一边去了。
    最最吃惊的却是帘幕后的方宝儿,他做梦也未想到这“居鲁大士”竟是水天姬改扮而成的,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小公主大吃一惊,幸好在方宝儿发出这声惊呼的同一刹那之间,铃儿亦自惊呼道:“你……你不是他的大妻子么?”
    木郎君大喝一声,纵身跃起,怒骂道:“我当是谁来与某家捣乱,原来又是你这贱人!”
    水天姬回眸一笑,道:“你好吗?”
    木郎君怒喝道:“我想宰了你!”一双枯木般的手臂十指箕张,指向水天姬的咽喉。
    水天姬却依然面带媚艳的微笑,身子动也不动,只是柔声轻笑道:“谁敢在这里杀人?”
    紫衣侯亦自轻叱道:“谁敢在这里杀人?”
    还有一个声音竟也叱道:“谁敢在这里杀人?”
    这三声惊呼同时发出,一个声音柔媚软腻,一个声音隐隐含威,另一个声音却是尖细怪异,听来有如针刺耳鼓。
    木郎君不由得硬生生顿住手掌,只见一个光头赤足、身披麻衣、肤色漆黑如铁的苦行僧人,缓缓走出。
    ×××
    紫衣侯道:“大师可是白天竺来的伽星法王么?”语气中已微带惊动之意,显见此僧来历非同小可。
    群豪听得这“伽星法王”四字,更是吃了一惊,只因这伽星法王虽然远在天竺,但中原武林早已有关于他的传说:此人不但身怀极为高深的内功,而且还练有佛门密宗中一种最神奇的瑜伽秘术,入水七日不死,活埋半月不毙,生吃砒霜不毒,赤足走火不伤……
    武林传说中实已将这伽星大师说成神话般的人物,几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群豪见他突然在此现身,自不免大吃一惊。
    只因中原佛家弟子往天竺去的,自唐玄奘以来日渐其多,是以伽星法王汉语倒也十分流利。他合什道:“阿弥陀佛,不想施主竟还认得小僧。小僧且为施主一清耳目,再来说话。”转身走到木郎君面前,道:“出去!”
    紫衣侯有心想瞧瞧这天竺异人手段,是以也不说话,众人也想瞧瞧这木郎君如何对付于他,更是袖手旁观。
    木郎君纵然暗怀畏惧之心,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做出示弱之态,抗声道:“你凭什么要某家出去?”
    伽星法王道:“再不出去,休怪小僧无礼!”
    水天姬娇笑道:“法王要你出去,你不出去,岂非自讨苦吃?”
    这句话无异火上添油,木郎君怒道:“谁也不能令某家出去!”
    伽星法王突然反手一掌,掴向他右脸。
    这一掌来得无声无息,木郎君闪电出手一挡,反应可说迅快已极,哪知伽星法王手臂关节似是活的,竟可向外弯曲,只听“拍”的一声,木郎君虽然格住了他手臂,但他手掌仍然着着实实掴到木郎君脸上,如击枯木败革一般,虽未伤着木郎君骨肉,但却大大伤了木郎君面子。
    木郎君又惊又怒,怒喝一声,欺身扑上,眨眼间便攻出七招,招招俱是奇诡怪异,令人吃惊。
    哪知七招过后,掌声一响,木郎君面上竟又着了一掌!
    金、木、水、火、土五行魔宫,每宫主人都练有一种怪异绝伦的武功,端的令江湖中人闻名丧胆。
    “东方青木宫”木郎君父子所练“枯木功”,不但招式怪异,最厉害的便是能打能挨,无论多么阴毒强劲的掌力,都难伤得了他们,但此刻这伽星法王武功招式竟比木郎君更怪异十倍,木郎君便不禁吃了大亏。两人若是真个生死相拼,木郎君也未见弱了多少,伽星法王也难以伤得了他,最妙的是,伽星法王并非真个想要伤他,只是要扫他面子,这般情况之下,木郎君亏就更吃得大了。
    以他的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人两掌,怎能再厚颜打将下去?突然一个翻身,掠出舱外,接着,“噗通”一声水响,竟似已跃入水里。水天姬笑道:“打不过人家,竟跳水自杀了么?”
    伽星法王道:“这厮此番走去,绝不会善罢甘休,必定还另有毒计,女檀樾日后可要小心了。”
    水天姬笑道:“多谢法王指教。”
    方宝儿暗笑道:“若论用计,木郎君不知要比水天姬差了多少倍,上当也不知上过多少,可笑这和尚竟还怕她吃亏。”又忖道:“就以此事来说,她想必早已在暗中将那真的安息使者的模样行动看得清清楚楚,便扮成他的模样前来,借用了他的礼物,不但大出别人意料,而且自己分文不费,这计策用得是何等巧妙,木郎君再活一百岁,也休想胜得过她。”
    伽星法王面向紫衣侯,取出一串檀木佛珠,道:“小僧身在方外,无法致送厚礼,区区之物,但望施主笑纳。”
    紫衣侯道:“多谢大师……铃儿接过来。”
    铃儿接过佛珠,笑道:“法王当世奇人,无所不能,难道也会有什么事,非要我家侯爷来做不可吗?”
    伽星大师道:“有的。”
    紫衣侯道:“不知大师有何见教?”
    伽星大师道:“小僧一生与人交手有胜无败,今日来此,便是想与当代第一剑客一较武功,尝一尝失败是何滋味。”
    众人听得这天竺异僧竟是要与紫衣侯交手而来,都不禁耸然动容,只有方宝儿却在暗中皱眉:“好好的又要打架?”
    只听紫衣侯带笑道:“在下武功荒疏已久,怎会是大师敌手?大师若要求败,确是找错人了。”
    伽星大师道:“施主太谦了!此间地方虽不够宽敞,但你我动手已足够,就请施主赐招如何?”
    紫衣侯仍然带笑道:“在下已有二十余年未曾与人动手,大师远来是客,在下更不会与大师动手的了。”
    伽星大师道:“小僧不远千里而来,施主岂能令小僧失望?”
    紫衣侯道:“抱歉得很,在下委实不敢与大师动手。”
    伽星大师干枯漆黑的面容微微变了颜色,道:“施主莫非是瞧不起贫僧?贫僧莫非连与施主动手的资格都没有?”
    紫衣侯道:“在下并非此意,但望大师莫要强人所难。”
    伽星大师默然半晌,缓缓道:“小僧怎敢勉强施主……”突然脱下麻衣,露出了枯黑的身子,又取出了包袱,包袱里乃是一柄铁锤,无数根三寸长的铁钉,伽星大师左手持钉,右手持锤,“钉”的一声,竟将钉子钉入肉里,一面道:“施主若不答应,小僧必求解脱。”
    口中说话,双手不停,顷刻之间,已钉了十数只钉子下去,三寸多长的铁钉,入肉几达两寸。
    但伽星大师仍是身似无事,面不改色,身上亦无鲜血流出。群豪瞧得大惊失色,方宝儿更是吓得吐了吐舌头,半晌缩不回去。
    ×××
    紫衣侯道:“大师何苦如此?”
    伽星大师道:“只要施主答应,小僧立刻住手。”
    紫衣侯微微一叹,道:“大师若真要如此,在下也无可奈何!”竟是说什么也不肯和伽星大师动手。
    突然间,只听一阵乐声扬起,那海盗之豪踏着大步走了进来,躬身道:“晚辈已将新鲜蔬果之筵备好,不知侯爷是否此刻摆筵?”
    紫衣侯道:“难为你知道我终年在海上吃不到新鲜蔬果,每年都为我设想得如此周到。”
    那海盗之豪道:“侯爷赏脸,已是晚辈莫大荣幸。”
    紫衣侯道:“如此就请吩咐你的手下,此刻摆筵便是。”
    海盗之豪恭声应了,转身退出。紫衣侯打了个呵欠,道:“各位之事,大多已得解决,在下也觉有些累了,今日就此结束。各位如有兴趣,不妨留下与我同享些新鲜蔬果,否则便请……”
    突听有人朗声呼道:“且慢!”一人大步而出,只见此人头大身矮,双手过膝,额角高阔,眉目开朗。
    方宝儿不用再瞧第二眼,便知道他的大头叔叔果然来了,暗奇忖道:“我这大头叔叔不知有什么事要求紫衣侯?他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此刻却不知带来些什么礼物?”他瞧见胡不愁双手空空,哪里有什么礼物带来!别人重礼相求,紫衣侯都不答应,只怕他所求之事紫衣侯更是再也不会答应的了。
    铃儿皱了皱眉头,道:“你既有事相求,方才怎不出来?”
    胡不愁恭声道:“在下名卑位微,怎敢争先?”
    他长得既不潇洒也不英俊,但气度从容,笑容爽朗,甚是惹人喜欢。
    铃儿瞧了他两眼,道:“侯爷可让他说么?”
    紫衣侯叹了口气,道:“好,说吧!”
    胡不愁道:“晚辈来得匆忙,并无礼物带来。”
    铃儿截口道:“没有礼物带来,你难道不知侯爷的规矩?”
    胡不愁道:“晚辈虽无礼物带来,但所求之事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武林同道,来求侯爷出手。侯爷若是拒绝了晚辈,只怕江湖中所有的武林高手都难免要在阵前身亡,武林也必将大乱。”
    他口才便捷,言语扼要,短短几句话已足够令人动容。
    哪知紫衣侯却冷冷道:“天下武林高手之生之死与我何关?我若死了,他们也绝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
    胡不愁呆了一呆,道:“但……”
    紫衣侯道:“三十年前,我已不愿为人出手,何况今日?少年人,你年纪还轻,我劝你也少管别人的闲事吧!”
    胡不愁呆在当地,眼珠子转来转去。方宝儿知道他大头叔叔眼珠子一转就有花样出来,暗道:“这一次只怕他无论想出什么花样,都难将紫衣侯打动了。”
    一转念间,胡不愁已沉声道:“但此事与侯爷也有关系。”
    紫衣侯道:“与我有何关系?”
    胡不愁道:“武林中此番遭劫,乃是因为不知从哪里来了个怪剑客,要向天下武林高手挑战!”
    紫衣侯道:“此人口气倒不小。”
    胡不愁道:“此人口气虽狂妄,但剑法之高,却可称得上当世第一,只怕侯爷你……”干咳一声,住口不语。
    他话虽只说了一半,但言下之意似是:“侯爷你也及不上他。”
    紫衣侯道:“当世第一?只怕不见得!”
    胡不愁见他已有些被激,心头暗喜,口中却故意叹道:“晚辈虽不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以晚辈看来,他的剑法确是无人能及。”
    紫衣侯默然半晌,突然哈哈笑道:“少年人,你这激将法虽高,但却激不动我。算他剑法第一,又有何妨?”
    胡不愁声色不动,道:“既是如此,晚辈也告辞了,只可惜……唉!”躬身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眼看他已将走出舱门,紫衣侯突然唤道:“回来!”
    胡不愁回首道:“侯爷有何吩咐?”
    紫衣侯道:“只可惜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胡不愁道:“凡是学剑之人,都该瞧瞧那人的剑法,那人的剑法……唉!不瞧真是可惜!”
    紫衣侯道:“他使的是何剑法?究竟如何高明?”
    他实已被胡不愁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引起了兴趣,不知不觉间已入了胡不愁的圈套。
    胡不愁道:“那人剑法究竟如何高法,晚辈当真无法形容,那……唉!那真可说得上是:‘此剑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晚辈带来了一样东西,侯爷若是一瞧,便可知道他剑法如何高明。”
    紫衣侯忍不住道:“拿来瞧瞧。”
    胡不愁可真是沉得住气,直到此刻,面上仍不露出丝毫欢喜之态,慢慢地伸手入怀,突又缩回手。
    紫衣侯道:“做什么?”
    胡不愁道:“前辈若是决计不肯出手,此物不瞧也罢!”
    紫衣侯道:“谁说我决计不肯出手?快拿来瞧瞧。”
    胡不愁这才缓缓探手人怀,取出那段枯枝。
    这时不但紫衣侯被他打动,众人也被他吊足了胃口,见他探手人怀,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瞧,竟无人再去瞧瞧还在钉着铁钉的伽星大师,但见他取出的竟是段枯枝,又不觉有些失望,有些莫名其妙。
    胡不愁却郑重其事地双手将枯枝送到紫衣侯面前。
    大厅中寂无声息,只有铁锤敲打,“叮叮”作响,显见得紫衣侯正在专心向那枯枝凝视。
    ×××
    众人也不知那枯枝究竟有何好看处,紫衣侯为何竟瞧得如此入神,直过了三四盏茶功夫,紫衣侯方自缓缓长叹一声,道:“好高明的剑法!好快速的剑法!好精深的剑法……”
    这海内外第一剑法名家竟一连称赞了三声,显见这剑削枯枝之人剑法实是非同小可。胡不愁不禁更是忧虑:“若连紫衣侯都非那白衣剑客之敌手,那又当如何是好?”
    铃儿却忍不住问道:“难道侯爷只是瞧了瞧这段枯枝便可看出那人剑法的高低不成?”
    紫衣侯道:“正是!”
    铃儿道:“从哪里看出来的?”
    紫衣侯长叹一声,道:“你剑法到了我这样的造诣,便可自这枯枝切口上看出来了。否则我纵然向你解释三天三夜,你也不会懂的。”
    铃儿怔了怔,苦笑道:“看起来我一辈子也不会懂了。”
    她方才问的话,也正是四下众人以及胡不愁、方宝儿早已想问的,大家听得紫衣侯这不算解释的解释,都不禁失望地长叹一声。
    紫衣侯道:“此人现在哪里?”
    胡不愁喜道:“侯爷莫非要出手?”
    紫衣侯道:“我若不想出手,他在哪里与我何关?唉……能与此等人物一较剑法,也算未曾虚度此生了!”
    众人都未曾想到胡不愁既无礼物,所求又难,而紫衣侯居然会答应,心中都不禁大感惊奇。却不知武功越是高高在上之人,心中越是有种孤独落寞之感,他们若能找到个能与自己不相上下的敌手,那真比交个知心好友还要高兴,便根本不将胜负之数放在心上。
    突听一声裂帛般怒喝:“且慢!”
    那身上已将钉满了铁钉的伽星法王,带着满身铁钉抢到前面。
    众人见他身上有如刺猬一般,心里不由自主感到一种难受恐怖之意。
    紫衣侯道:“大师有何见教?”
    伽星法王道:“施主若要与人动手,便该先与小僧交手。小僧虽不才,难道比那无名剑客还不如么?”
    紫衣侯叹道:“大师且瞧瞧此人的剑法。”
    话声方了,方宝儿便见到那段枯枝自屏风后飞了出来,去势之慢,慢到极点,看来似是有只无形无影的手掌,在下面托着似的,方宝儿大奇忖道:“这枯枝怎么不会掉下来?奇怪奇怪……”
    众人见到紫衣侯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武功,都不禁耸然动容,岑陬等人,更是吓得不敢作声。
    伽星法王举手将枯枝接过,睁目瞧了半晌,面色变来变去,突然抛下枯枝,一言不发,转身飞掠而出。
    ×××
    小小一段枯枝,竟将名震天下的伽星法王吓走了,此事若非眼见,无论说给谁听,都难令人相信。
    胡不愁拾起枯枝,长叹道:“家师令晚辈前来,本来还有一事相求侯爷,但此刻……此刻……”
    紫衣侯道:“令师是谁?还有何事要相求于我?”
    胡不愁道:“家师人称清平剑客……”
    紫衣侯道:“原来是白三空,我少年游侠江湖时,曾吃过他一顿好酒……唉!此话说来,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胡不愁道:“家师相求侯爷的第二件事,便是……便是……”突然转身,指着水天姬道:“求侯爷将这女子拿下。”
    水天姬娇笑道:“哎哟,我又怎么得罪了你,难道你也和那木头一样,有个好色的爹爹,被我伤了不成?”
    她每句话说来都要伤人,见到别人被她激得暴跳如雷,那便是她再也开心不过的事。
    哪知胡不愁生性比她还要奇怪,对什么都沉得住气,无论谁想激怒于他,真是比登天还难。
    水天姬话虽说得难听,他却只当没有听见。仍是缓缓道:“这女子抢走了家师的外孙……”
    水天姬咯咯笑道:“侯爷莫要听他的鬼话。那调皮捣蛋的孩子,送给我都不要,还会费力去抢么?”
    胡不愁虽已猜出抢去方宝儿的必然是她,但终是不能确定,闻言呆了一呆,道:“不是你是谁?”
    水天姬笑道:“你硬要赖我,可有什么证据?可有谁瞧见了?唉!自己不好生管管那讨厌的孩子,却要赖别人。”
    方宝儿越听越恼怒,暗道:“原来我不见了,她半点也不担心;原来她当面讨我好,背后却骂我讨厌。”
    只见胡不愁被她说得目定口呆,无言可对。铃儿眼珠子转来转去,却是一副要瞧热闹的模样。
    水天姬却已又道:“侯爷,你瞧这大脑袋当着你面血口喷人,欺负我这可怜的女孩子……”
    胡不愁道:“明明是你……”
    水天姬轻轻顿足道:“好!你瞧,他还说是我,侯爷你叫他拿出证据来,不然就……就……就叫他给我叩头赔礼。”
    她一副受了委曲的可怜模样,瞧着实是令人心动,紫衣侯叹道:“你既无证据,便不该说她。”
    水天姬道:“是呀……是呀……”牵住铃儿的衣袖,道:“好姐姐,我求你替我做主,不然……不然我被他这么欺负,我……我也不想活了。”
    一头倒进铃儿怀里,突然在铃儿肩头拧了一下,附在铃儿耳边耳语道:“小丫头,你把我那小丈夫偷到哪里去了?”
    铃儿本来格格地直笑,听了这话,才吃了一惊,但口中笑声仍然不停,只是偷空在她耳边问道:“谁说的?”
    水天姬鼻子里呜呜地啼哭,口中却耳语道:“若不是你偷的,你怎会知道我是他的大妻子?”
    铃儿这才知道,是自己方才一句话露了口风,不由暗中叹了口气,忖道:“好厉害的女孩子!”
    只听水天姬在她耳边又道:“你若不帮我将这阴阳怪气的大脑袋捉弄捉弄,我就把你偷人的事当众抖露出来。”
    铃儿苦笑道:“如何捉弄?”
    水天姬道:“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一定要将那大脑袋激得暴跳如雷、满肚子冤气才行。”
    众人只见这两个美丽的女孩子抱在一起,一个哭,一个笑,不禁都瞧得莫名其妙,谁也想不到他两人在偷偷地说话。
    突听铃儿道:“大脑袋,你可拿得出证据么?”
    胡不愁道:“这……这……”
    铃儿道:“你既拿不出证据,便不该把人家说成这样子。难道我们女孩子是好欺负的么?快过来叩头!”
    胡不愁再是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被激得满面通红,道:“侯爷若是不信,不妨将那木郎君找来,他必定知道。”
    水夫姬在铃儿怀中道:“他恨我入骨,自然帮着你赖我。”
    众人都觉这话大有道理,有人已忍不住道:“对,非要他叩头赔礼不可,好叫他以后不敢欺负女孩子。”说话的自然也是女人。女人对付男人,有时的确团结得很。
    胡不愁只觉四下数十道眼光都在瞧着自己,数十道眼光中都含着敌意,心里当真又气又恼,连手都被气抖了。
    水天姬偷瞧一眼,心里真是开心极了。
    紫衣侯道:“看来你拿不出证据,只有叩头吧!”
    胡不愁僵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突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呼道:“谁说没有证据,证据这就来了!”
    呼声竟是自屏风后发出来的,那群人齐地为之一惊。
    只见一个眼睛大大、鼻子高高、脸儿红中透白、白中透嫩、长得可爱极了的孩子,自屏风后奔了出来。
    胡不愁又惊又喜,也不禁脱口呼道:“宝儿,你怎会在这里?”方宝儿竟在此地现身,叫他如何不惊?
    方宝儿小脸已被气得红红的道:“此事说来话来,等宝儿先替叔叔你出了这口气再说。”
    胡不愁大奇道:“你替我出气?”
    方宝儿道:“不错!”回转身子,面向紫衣侯。
    他这才终于瞧见了紫衣侯的容貌,只见他身穿紫缎锦袍,头戴王者之冠,面容有如玉石塑成一般,带着种逼人的力量。以方宝儿的胆子,竟也不敢仔细去瞧他的眉目。紫衣侯似乎早已知道幕后有人,见他现身,神情仍是冷漠而懒散,绝无丝毫惊奇诧异之色。
    ×××
    方宝儿拜道:“尊侯遨游海上,啸傲云霞,实如天外神仙一般,却不知可遵人间之礼教?”
    紫衣侯见他年纪如此幼小,说话却有如老儒,冷漠的面容不禁露出了好奇之色,缓缓道:“本侯虽然终年遨游海上,却非化外之民,焉有不遵礼教之理?”言语之间,竟未以无知童子相待于宝儿。
    方宝儿再拜道:“三纲五伦,四维八德,俱乃礼教之本,若有存心犯此之人,不知是否应该惩罚?”
    群豪见这幼童置身如此情况之间,竟能侃侃而言,毫无惧色,都不禁又是惊奇又觉有趣。
    小公主躲在帘幕后,还不敢出来,急得直是跺脚,紫衣侯道:“若有人犯了礼教之本,自是该罚。”
    方宝儿道:“常言道:君为臣之天,父为子之天,夫为妻之天,若还有妻子当着丈夫的面不守妇道,又当如何?”
    紫衣侯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道:“你小小年纪,难道也有妻子不成?”众人也不禁都跟着失笑。
    方宝儿道:“正是。”。
    紫衣侯道:“谁?你倒说来听听。”
    方宝儿转身一指水天姬,道:“就是她!”
    ×××
    这一指之下,舱中人立刻骚动起来,有的惊笑,有的不信,胡不愁皱眉摇了摇头,暗道:“这孩子怎的如此胡闹?”
    铃儿摸着方才被水天姬拧得发痛的肩头,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拍了拍手掌,大声道:“这孩子所说是真的。”
    紫衣侯道:“你怎会知道?”
    铃儿笑道:“这位水姑娘与这孩子成亲时,我和珠儿在旁边瞧得清清楚楚,怎会不知道?”
    水天姬骂道:“你……你这死丫头……”
    铃儿娇笑道:“你难道还敢不认么?”
    水天姬道:“承认又怎样?来,小丈夫过来,让咱们夫妻俩亲热亲热。”伸出手来,便要拉方宝儿。
    方宝儿大眼睛一瞪,道:“你既是我妻子,却对我大叔无礼,以下犯上,可说是无礼!你此刻承认了,方才却说没有将我带走,翻来覆去,可说是无信!你既已为人妻子,却还要抛头露面,为了达到目的,竟不惜将自己作为礼物送人,又可说是无耻!”
    水天姬咯咯笑道:“哎哟,你骂得好凶呀!”
    方宝儿理也不理她,转身面对紫衣侯,道:“这样无礼、无信、无耻的人,是不是该重重地罚她?”
    紫衣侯含笑道:“你待如何罚她?”
    方宝儿眨了眨眼睛,道:“先罚她给我大叔磕头赔礼!然后再……”
    突听帘幕后有人接着道:“然后再罚她在咱们这里做三年苦工,每天要她读书写字。”声音娇嫩,自是小公主。
    她娇生惯养,从来不知苦工该做什么,只知读书写字已是世上最苦的事,众人听她竟将读书写字视为作苦工,忍不住笑了出来。水天姬笑道:“这样的苦工,我做三年也无妨。”
    紫衣侯道:“好!”
    水天姬呆了一呆,道:“好……好什么?”
    紫衣侯道:“你既说无妨,便罚你在此读书三年。”
    水天姬道:“但……但我那是说着玩的呀!”
    紫衣侯道:“在本侯面前,怎能随意说笑?”
    水天姬这一下可笑不出来了,道:“我……我……”
    铃儿抛了个眼色,和珠儿以及另两个少女将水天姬团团围住,笑道:“你怎样?还想不认帐么?”
    水天姬眼珠子四下转了转,知道逃也逃不走了,突又娇笑起来,道:“好!我跑来跑去,反正也跑累了,在这里歇个三年,正是求之不得。但夫妻相随,我的小丈夫可也要在这里陪我。”
    小公主拍手笑道:“那是自然,一定要他陪着你。”
    胡不愁心念一转,大喜道:“他反正无事可做,叫他在这里陪着读书,那真是再好也不过。”
    方宝儿道:“先要她向你磕了头再说。”
    胡不愁摇头笑道:“这个头我却生受不起,免了吧!”
    只听紫衣侯突然叱道:“什么人?”
    只听舱外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一人冷冷道:“尊侯好厉害的耳力!”
    另一人大笑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板凳爬上墙,石头滚上坡,十一、二岁小孩子,娶了个花枝招展的大老婆,看我童王老二张开口来笑呵呵。”
    这两种声音一个冰冰冷冷、淡漠无情,一个却是热情充沛、豪快绝伦,两种声音虽在同时发出,语声却绝不相混,舱中人可将两种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语声未发出之前,满舱这许多武林高手竟是谁也未发觉舱外居然有人,而且仅有一板之隔,近在咫尺。
    紫衣侯面色稍和,道:“原来是你……”
    那冷漠的语声道:“正是在下,特来拜访侯爷。”一个人自舱外大步走了进来,身材高瘦,面色发青,身穿一件虽然满是补钉但却洗得干干净净的破蓝布衣,一双手掌更是其白如玉,右手中指上戴着个奇形碧玉斑指,神色看来冷漠已极,脚移动间不带半点声息。
    声音有两个,却只有一个人走进来,众人心里都觉奇怪,更都想瞧瞧那滑稽热情的笑声是谁发出来的。
    ×××
    蓝衫人大步走到紫衣侯面前,双手微一抱拳,道:“十余年未见,尊侯耳力还未见衰退,可贺!可喜!”
    紫衣侯微微笑道:“十余年未见,你的轻功却是精进了,想来那轻功第一的名已非你莫属。”
    蓝衫人道:“去年我与风道人比了一日一夜的轻功,终于胜了他半里多路。只是我素来不喜贪名,那轻功第一的名头,还是让给了他。”神情虽然冷漠,口气却是自得自傲,似是全未将众人瞧在眼里。
    众人听得他轻功竟较名满天下的风道人更胜一筹,都不觉吃了一惊,都在暗中寻思此人的来历。
    小公主见他如此狂傲,心里甚是厌恶,忍不住轻轻道:“吹大气!”
    方宝儿立刻应道:“吹牛皮!”
    蓝衫人突然回过头来,目光在他两人小脸上一转。方宝儿与小公主但觉他面容虽然青冷,但这一双眼神中却似乎蕴藏着一股火样的热情。
    蓝衫人冷冷道:“两个小孩子,是在说我么?”
    水天姬一步赶过来,挡在方宝儿身前,娇笑道:“大人可不能对小孩如此发狠,喂,和你同来的那位怎不进来呀?”
    蓝衫人道:“进来了。”
    水天姬眼波四转,道:“在哪里?”
    突听那热情的笑声自对面传来,笑道:“在哪里?在这里,你虽然瞧不见我,我却瞧得见你。”
    水天姬、方宝儿却吓了一跳,定睛望去,只有那蓝衫人站在对面,面上仍无表情,更不似说过话的模样,但那笑声却的的确确是从对面传来的。笑的人是谁?莫非会隐形之术不成?
    方宝儿心里有些发冷,忍不住靠紧了水天姬的身子。
    那笑声又自传来:“小两口,亲蜜蜜,当着人……”
    方宝儿突然大叫道:“是他……又是他……两个声音都是他一个人……他肚子里会说话。”
    笑声顿住,蓝衫人目光中却似有笑意一闪,他目光中的神情,与面色之冷漠看来,有如两人一般。
    ×××
    水天姬瞧了他两眼,拍掌笑道:“王半侠!你是王半侠!外冷内热,半侠半狂,我早该想起你了!”
    蓝衫人王半侠道:“现在想起来还不迟。”
    水天姬笑道:“久闻王半侠乃是武林怪人谱中一个绝妙怪人,不想今天竟在这里遇着,真是幸会得很。”
    王半侠道:“你又何尝不是‘怪人谱’其中之一。”
    方宝儿睁大了眼睛望着他,道:“你……你肚子怎会说话?”
    水天姬笑道:“他就是仗着自己这一手肚子里会说话的腹语功夫,硬要将自己当做两个人,还取个名字‘化身双侠’,把武林豪杰们弄个晕头转向,谁也不知他究竟是一人还是两个。”
    王半侠冷冷道:“王某遇着正义之人,便是王半侠,遇着奸险之徒,便是王半狂,总比你忽男忽女要简单得多。”
    紫衣侯微微一笑道:“王兄身外化身,游戏风尘,今日来到这里的,却不知是王半侠还是王半狂?”
    王半侠道:“若是王半狂,我就不来了,只因这趟事实在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千里奔波,为的只是管人的闲事。”
    目光一转,忽然问道:“谁是白三空的徒弟?”
    胡不愁躬身道:“晚辈便是,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王半侠道:“你师傅吩咐你的事,可曾办妥了?”
    胡不愁道:“紫衣侯已答应了。”
    王半侠颔首道:“好……既已答应,为何还不快走?你莫非不知此事延迟一日,武林豪杰便要多死一个?”
    紫衣侯道:“原来你也是为了此事而来。”
    王半侠道:“不错,在下正也为了此事而来,只因此刻死在那白衣剑客手下的英雄豪杰已有二十多个。”
    紫衣侯皱眉道:“那厮真有这般毒辣?”
    “那厮东来首战,便杀了‘飞鹤’柳松,此后自鲁东一路向西南而行,一柄奇形长剑,几乎横扫了中原武林!连‘中州一剑’邵文生,‘清平剑客’白三空那样的剑法名家,都难逃他的剑下!”
    方宝儿惊呼一声,身子摇了两摇,颤声道:“我爷爷……”
    王半侠目光一闪,道:“你爷爷是谁?”
    胡不愁黯然道:“这孩子便是家师之外孙。”
    方宝儿一把抓住胡不愁衣襟,道:“我爷爷怎样了?你可知道?”
    胡不愁垂首道:“他老人家只怕……”
    王半侠截口道:“白三空没有死!”
    方宝儿松了口气,这一惊一喜之后,只觉双脚发软,几乎站不住身子,
    胡不愁却又惊又奇,道:“家师未死?”
    王半侠道:“白三空虽然中了那白衣剑客一剑,却并未丧命,乃是唯一自白衣人剑下保得性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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