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人死鬼上门
    不出彭清所料,五色帆船一走,群豪也在叹息中散去,入夜时便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沙滩上零乱的足迹,告诉别人,这里不久前曾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这足迹终于也得被浪花卷去。
    北行十数里,果然有个小港湾。
    浪涛拍岸,雨未歇,夜色渐渐沉重,偌大的五色帆船却只亮起一星灯火,孤零零的灯火比无光还要显得冷寂凄清!
    一阵风吹过,无人的海岸上突然幽灵般现出一条人影,口中喃喃道:“你走不了的……”语声冷漠生涩,正是木郎君。
    他已换了一身黑衣劲服,显得更是瘦削颀长,身子一掠,跃人海中,有如黑色水蛇般,一闪而没。
    ×××
    五色帆船上仍是一无动静。
    木郎君白海水中探身而出,爬上船舷,轻轻一翻身,便上了甲板,身形轻灵巧快,绝无半丝声息。
    哪知他身子方站稳,船舱中突有个冷冰冰的语声道:“你来了么?”语声虽轻,但夜黑雨冷,静寂中突然听到这声音,确实是要令人吓上一跳,木郎君身子也不禁为之一震,霍然转身,只见船舱中探出半个头来,在向他轻轻拍手。
    木郎君定睛一望,见到此人竟是胡不愁,这才放下了心,飘飘掠了过去,嘶哑着声音道:“事可办成?”
    胡不愁悄声道:“随我来。”头又缩了回去。
    木郎君微一迟疑,侧身而入,真气贯于四肢,全神戒备。偌大的船舱中,唯有一盏孤灯。
    海风白窗隙中吹将进来,吹得灯火飘摇不定,短榻上飘摇的灯光下直挺挺地躺着条白衣人。
    只见这白衣人长发四散,披落在短榻旁,身子动也不动,亦无呼吸,显然早已气绝多时。
    木郎君纵然胆大,此刻也不免微生寒意,壮起胆子,跟着胡不愁走过去,目光转处,心头又不禁为之大喜。
    原来短榻上躺着的赫然正是水天姬。她双目紧闭,苍白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看来煞是怕人。
    胡不愁悄声道:“药已全给她吃下去了。”
    木郎君干咽了一口唾沫,望着水天姬的身子,狞笑道:“贱人,你也有今日……”伸出枯木般的双手,向水天姬咽喉扼去!他对水天姬怨恨实已深入骨髓,水天姬纵然死了,他还是饶不了她。
    胡不愁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掌,道:“且慢!”
    木郎君道:“你拉我干什么?”
    胡不愁道:“你交给我的药,我已全部让她服下了。”
    木郎君道:“我知道……”
    胡不愁道:“从此以后,你与她的事,已与我全无干系。”
    木郎君怒道:“什么干系?本来就没干系。”
    胡不愁道:“好!”转过身子,大步走了。
    木郎君瞧着他背影,喃喃道:“疯子!”喉咙里怪叫一声,两只蒲扇般手掌又抓上水天姬。
    眼见水天姬是死了,动也不能动,哪知突然间动也不动的水天姬手掌突然伸出,闪电般捏住木郎君手腕穴道。
    木郎君真是吓了一跳,大惊之下,躲也无法躲了,只听“喀!喀!”两声,木郎君右手肘间、肩头两处关节已被水天姬抖断。
    水天姬娇笑道:“就凭那点毒药,就毒得死我么?乖孩子,快回家去吧,免得我见了生气。”
    木郎君又惊、又恨、又怒,也知道单凭一条手臂再也休想敌得过水天姬,怪叫一声,一阵风似的跑了。
    只听舱外水声“咚”的一响,接着“哗啦!哗拉!”几响,然后什么声音都再不可闻,只剩下海风刮得呼呼直响。
    ×××
    胡不愁悄悄自藏身处钻了出来,微微笑道:“怎样了?”
    水天姬娇笑道:“虽然没有怎么样,最少也要叫他难受几个月。这都是你,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胡不愁道:“还不全是为了你。”
    水天姬眨了眨眼睛,道:“你可别忘了我是你侄子的大老婆,少说些叫人听了不舒服的话好么?”
    胡不愁就算再沉得住气,这一下脸可也红了。
    水天姬格格笑道:“原来你也会脸红的,本来我还以为你脸皮是水磨砖造的,有城墙那么厚。”
    胡不愁道:“咳……咳咳……”一口气呛咳了几声,一个字也没说得出,转过头去,一溜烟走了。
    水天姬瞧着他笑得更是开心,却不知道这时……就在这时,黝黑的苍穹下无声无息的钻出了二十余条人影,身穿着紧身水靠的黑衣人影。
    这二十余入水性俱都极佳,在水中行动绝无半分声音。
    这二十余人俱是黑巾蒙面,只露出两只灼灼发光的眼睛,目光闪了几闪,见到五色帆船上一无动静,为首之人打了个手势,二十余人齐齐爬上了船舷,动作之轻灵巧快无与伦比!
    水天姬还在轻轻地笑。
    铃儿、珠儿等一群少女拥着小公主、方宝儿和胡不愁走了出来,众人都已换了一身缟素衣裳。
    方宝儿道:“木郎君那……”
    突然间,水天姬一声轻呼扑在他身上,两人一齐翻身跌倒。只听“嗖”的一声,一道劲风穿窗而人,自水天姬发际飞过,“夺”地钉在舱中梁柱上,箭尾雕翎簌簌抖动,黑铁箭杆入木几达五寸。
    铃儿变色道:“什么人?”
    窗外阴森森冷笑道:“追魂夺命二十四怪,杀人性命不管埋,若是尔等生得乖,不要性命要钱财!”
    “砰”的一声暴响,两旁窗户俱都被震开,露出了二十余条黑衣劲装、黑巾蒙面之人影。
    小公主双手叉腰,大眼睛睁得滚圆,怒骂道:“好大胆的强盗,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敢来撒野?”
    为首之黑衣人阴阴笑道:“太爷们要的是金银财宝,管他是什么地方?要命的快乖乖靠墙站着,否则……”
    铃儿怒道:“否则怎么?”
    二十余条黑衣人齐齐怪笑一声,同时伸出手来,反手一掌,击在窗户上,只见木屑四下纷飞,声势煞是惊人!铃儿倒真未想到这些水上小贼掌上竟有这般功力,竟已全都是武林一流高手的身分,衡情度势,自己与珠儿、水天姬等三人虽还未将这些人看在眼里,但别的人武功比起他们已是有所不及,心念数转,暗中不觉大是惊惶,厉声道:“你等在海上作案,可是紫髯龙的部下?”
    黑衣人冷笑道:“紫髯龙?紫髯龙是什么东西?”
    小公主大骂道:“不管你们是谁,我爹爹才为武林捐躯,你们就敢来无礼,你们的良心莫非都被狗吃了不成?”
    黑衣人仰天狂笑道:“良心?太爷们几时有过良心?”微一挥手,二十余条黑衣人一齐纵身而入,落地丝毫无声。
    铃儿、珠儿大惊之下,抢步挡在前面。
    突听水天姬道:“我方才还在奇怪,江湖中哪来‘追魂夺命二十四怪’这么一号人物?如今我才知道了。”
    黑衣人道:“你知道什么?”
    水天姬也不理他,只是瞧着胡不愁道:“你可知道了么?”
    胡不愁微微颔首道:“知道了。”
    铃儿忍不住问道:“他们究竟是谁?”
    胡不愁一字字缓缓道:“摘星手彭清!”
    众人心头霍地一震,那黑衣人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铃儿恍然道:“好呀!原来是你!你要咱们躲到这里来,哪里有丝毫好心,原来竟是要躲开天下人的耳目,好来动手……你平日看来倒也像是个人物,不想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
    小公主道:“什么禽兽?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黑衣人突然反手抹下面上黑巾,露出面目,果然是那“摘星手”彭清。只见他满面狞笑,道:“想不到你们倒也有几分聪明,竟猜出了太爷来历。太爷本想瞧在紫衣侯面上饶你们几条活命!如今嘛……哼!哼!你们谁也莫想再活着等到天亮了!”狞笑声中,一步步走了过来。
    这些人虽是有备而来,但对紫衣侯船上侍妾显然仍存有畏惧之心,是以亦步亦趋,不敢一拥而上。
    ×××
    胡不愁衡情度势,即已知自己这方绝非人家敌手,心念转处,自怀中悄悄取出那柄金钥匙,悄悄塞入顶上发束里。
    但听彭清一声轻叱,二十余条黑衣人终于齐齐展动身手,铃儿呼道:“珠儿,照顾着小公主……”
    小公主大喝道:“我不要人照顾。”
    这时已有一条削瘦汉子向她扑来,自是瞧她年幼力弱,又想留下活口,是以手中未曾使出兵刃。
    方宝儿双目圆睁,大呼道:“不要脸,这么大人欺负小女孩子!”他见别人危险,便忘了自己不会武功,竟挺身挡在小公主身前,一拳向那削瘦汉子打了过去,但那削瘦汉子亦是武林成名人物,他这拳如何打得着。
    水天姬惊呼道:“宝儿,小心……”
    呼声未了,宝儿身子已被人提起,远远掷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舱板上,动也不能动了。
    小公主变色道:“宝儿,你……”
    削瘦汉子狞笑道:“小宝贝儿,莫去管他……”张开两只蒲扇般的大掌,去抓小公主小巧的身子。
    小公主身子一旋,便自他掌握中飘了出去。削瘦汉子怪笑道:“小宝贝儿,轻功不错嘛,且瞧瞧俺的手段!”双掌施展开来,当真有如千百只蝴蝶漫天飞舞。
    小公主轻功确是佳妙,但别的武功也确是不灵。
    她身形展动,总不如别人手掌转动来得迅速。她全力跨出三步,别人身高腿长,只要一步就追着了。
    铃儿、珠儿纵想出手助她,却已自顾不暇,只听小公主尖呼,削瘦汉子怪笑,已将小公主一把抓住。
    这时船上的少女已有一半被人点着穴道,胡不愁亦是满头大汗,终于支持不住,扑地跌倒。
    只有水天姬窈窕的身形游走于刀锋剑刃间,仍是游刃有余,但独木难支,也不知还能支持多久?
    铃儿、珠儿武功虽高,但大多只是纸上谈兵,与人交手的经验既是不够,气力更是不济,两人此刻已俱是香汗淋漓。
    珠儿道:“水姑娘,你走吧,不必管我们了。”
    水天姬摇头道:“我不走。”
    珠儿心下大是感激,颤声道:“水姑娘,你不必为咱们……”
    水天姬娇笑着接口道:“别误会,我可不是宁愿为别人平白送命的人,只是你们离岸太远了,我又不会水。”
    在如此情况下她仍是笑语如莺,半讽半嘲。
    铃儿与珠儿听在耳里,却有些哭笑不得,突见一个人涌身而上,铃儿纤手不知怎的一转,便点了他的穴道。
    这一招之精妙,实是匪夷所思,防也难防,她气力纵然不济,但凭这些绝妙的招式,别人也不敢近来。
    一条短小汉子嘶声道:“彭大哥,这几个清水货倒扎手得紧,可要小弟使上两招绝活儿?”
    彭清笑道:“你瞧着办吧!”
    那短小汉子道:“好!”一步跃到已被点了穴道的少女身边,十余个少女已被一个接一个推到舱壁旁。她们穴道虽被点,但知觉却仍未失去,一个个都已吓得花容失色,眼波中充满了惊惧的光芒。
    那短小汉子狞笑着伸手,在那第一个少女脸上摸了一把,嘻嘻笑道:“小宝贝儿,长得倒是又白又嫩的。”
    铃儿眼角瞥见,惊呼道:“你……你要拿她怎样?”
    那汉子怪笑道:“你说俺要拿她怎么样?”突然反手一把,将那少女的衣衫撕了开来,露出晶白的肌肤。
    铃儿颤声道:“你……你这畜牲!”
    那汉子道:“俺本来就是个畜牲……嘻嘻!你们要是还不乖乖地住手,好戏还在后头哩!”
    说话间,他手掌已自少女浑圆的足踝滑上了修长玉腿。他手掌移动得很轻,但看来却是说不出的猥亵。
    那少女更是惊惧,目光乞怜地望着,像是待宰的羔羊,雪白的肌肤,在那短拙的手指之下不住颤抖、轻轻颤抖。
    铃儿身手虽未停,但呼声中亦充满惊骇,愤怒道:“你……你敢……”
    珠儿不住喘息,更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那少女拼命挣扎着扭动身子,怎奈丝毫也无法动弹,那乞怜的目光似是在说:“侯爷,你忍心看着你羽翼尊贵的燕子落入如此粗率的暴徒手中么?你在天之灵若是有知,快来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另一削瘦汉子双手高举起小公主,狞笑道:“这小丫头也不算小了,你们可要瞧瞧她。”
    铃儿嘶声呼道:“放开她,放开她,我……”
    水天姬大呼道:“你万万不能住手,你该想想,咱们若是都落入这群畜牲手中,那情况又当如何?”
    铃儿满面流泪,道:“但……但……”
    突然间,四壁灯光,一齐熄灭!
    ×××
    舱外虽有灯光,但灯光骤暗,众人视力顿失,刹那间什么都瞧不见,只闻一阵奇异的香气,自舱外传来。
    接着,舱外又滑入了二十余条金色的影子,似鬼魅,似幽灵,又似一种恶魔般的怪兽。
    彭清邀来的虽都是闻名江湖,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但此时此刻心头仍不觉泛起一阵寒意,不由自主靠到一边,珠儿、铃儿、水天姬更是已避入了角落之中,纤手也紧紧握在一处。
    这时,众人已可瞧出,那金色的影子既非鬼怪,亦非幽灵,却似是人影,奇异的香气便是自这些人影身上发出来的。
    忽然间,不知自哪里射入了数十道强光,照射在这些金色的人影身上。众人一阵目眩后才骇然发现,这金色的人影竟全都是长发披肩、曲线玲珑的少女,丰满而诱人的躯体,竟似未着寸褛,都涂满了一种奇异的金粉,在强光下闪闪生光,带着种妖异而媚冶的魅力,尤其那奇异的香气,任何人只要嗅着一丝,心弦便立刻会生出一种难以描述的飘荡。
    就在这一阵目眩、心神一荡间,金色少女们已张开双臂扑了过来,带着妖媚的媚笑扑向黑衣人们。
    闪亮的金粉,眩目的躯体,诱人的异香,妖媚的笑容。
    黑衣人们虽然久经大敌,但此时此刻骤见如此奇诡怪异的对手,刹那间也不禁大感惊惶无主,眼见金色少女们移身扑来,竟呆在地上怔住了,既不闪避,也不招架,那诱人的胴体,诱人的异香,甚至使得他们几乎也要扑将上去。
    等到他们警觉之时,纵要闪避,亦是有所不及。
    只见二十余条金色少女竟张臂扑上了黑衣人的身子,双手自黑衣人胁下穿出,紧紧搂住了黑衣人的头颈,一双修长的玉腿也盘到黑衣人身后,足尖紧紧勾住了黑衣人们的膝弯。
    骤然看来,直如一双双热情如火的情侣,在激情中搂抱求欢,哪里有丝毫与人动手争杀的模样?
    众人见过场面虽不少,但这样的打法,倒当真是作梦时都未曾瞧见过,都不禁瞧得呆了。
    黑衣人们除了又惊又奇外,更觉怀中抱的似是团火焰一般,只令他们心旌摇摆,欲火如焚,连手都抬不起,哪里还能与人搏斗?
    只听一条金色少女道:“咱们是什么人?”
    其余的少女们一齐娇声应道:“黄金魔女。”
    娇唤声中,但闻“喀,喀,喀,喀……”一连串轻响,黑衣人们一连串惨呼,黄金魔女们一连串娇笑……
    然后,黄金魔女飘身落地,黑衣人们则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口中呻吟不绝,身子再也不能动弹。
    原来这些“黄金魔女”竟以腕肘足尖之力,在刹那间将黑衣人们双肩、双膝、四大关节一齐拗碎!
    直瞧得众人面容变色,目定口呆,由指尖一直凉到足底,只有水天姬袖手立在一旁,非但未曾惊慌,反似比方才远为镇定。
    “摘星手”彭清满面冷汗交流,颤声道:“你们可是西方金……”
    船舱外一个尖锐的语声道:“不错,算你还有些见识。”语声直直硬硬,叮当作响,听来当真有如金属相击一般。
    “摘星手”目光更是惊骇,面上冷汗流得越快,颤声道:“金……金老前辈,晚辈们与你老人家无冤无仇,你老人家何必……”
    舱外人冷喝道:“放屁!紫衣侯纵然不是东西,但他的侍妾也不是你们这般狗东西能碰的!”
    他先骂紫衣侯不是东西,又显见对紫衣侯不甚推崇,也不知他与紫衣侯到底是友是敌?
    少女们又惊又喜──此人若是紫衣侯之友,那么今日之事便定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但此人若非紫衣侯之友,那真是赶走一批强盗,赶强盗的却是恶鬼──恶鬼总比强盗凶得多,那么今日之事,便再也难以收拾了!
    水天姬仍是毫无表情,似是早已料定来人是谁。
    别的人却都不禁眼睁睁瞧着舱外,只因来人无论是好是坏,是友是敌,必定是个名倾天下、值得一瞧的人物。
    只见眼前金光缭绕,一条三尺长短的金条被人抛了进来,来势又急又快,等到金条落地,才看出这金条竟是个人。
    他身长不满三尺五寸,满身金光闪闪,也不知穿的是何质料织成的衣衫,头上戴着顶金冠,形式奇特,份量却是沉重已极,别人戴在头上,只怕连脖子都要被生生压断了。
    最妙的是,他颔下一部胡须竟比他身子还长,逶迤在地上,也是黄金般颜色,令人看来惊奇艳羡,却又不免有些好笑。
    ×××
    此人模样生得委实滑稽已极,但众人见是此人,却再无一人心中有丝毫滑稽之意,有几人手足虽断,身子也不禁颤抖起来。
    黄金魔女们一齐跪伏在地,诱人的躯体有如一尊尊黄金仙女塑像,看得人目眩神迷。
    金髯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你们总算没丢老夫的脸。”
    他语声已如金属相击震人耳鼓,此番笑将出来,更是有如战鼓齐鸣,千军万马奔腾刺杀。谁也无法想到,这长不满三尺的小小身躯里怎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声音来。
    只见金髯老人笑声突顿,目光已凝注到水天姬身上。
    他不但周身金色,就连目光中都带着那种黄金的光芒,只要他目光对你一瞧,你身上便会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气。
    水天姬面上却泛起一股娇笑,笑得又妩媚又诱人。
    金髯老人亦自大笑道:“妙极,想不到水丫头你也会在这里!”
    水天姬道:“妙极,想不到金河王你也在这里!”
    她说话声音,故意学作那金髯老人“金河王”的模样,当真学得唯妙唯肖,逼真已极。
    就连那些黄金魔女都不禁听得睁大了眼睛,少女们更是惊喜交集,暗道:“好了好了,原来水姑娘和他认得的,想来我们已得救了……这老人不但生得奇特,连名字也奇怪已极,不知为何叫作金河王?”
    她们到底年轻,恐怖之心一去,就立刻琢磨起别人的名字。
    金河王放声大笑道:“好个水丫头,居然敢学起金大叔来。”
    黄金色的眼珠的溜溜四下一转,却又放声长叹道:“水丫头,你常夸自己如何了得,老夫今日见了,却失望得很!”
    水天姬娇笑道:“噢!”
    金河王道:“你既然在这里,竟会令紫衣侯的侍妾被这般畜牲所辱,连老夫的脸都被丢尽了。”
    他说得摇头晃脑,似是激奋已极,一阵风吹过,他颔下长髯不住随风波动,看来当真有如奔流不息的金色河水一般。
    少女们这才知道他取名之意竟在颔下一部长髯。水天姬道:“这些畜牲实在可恶,不知你老人家要将他们如何处治?”
    金河王道:“念在他们还有人认得出老夫来历,饶了他们吧……”
    彭清等一齐大喜,少女们却大是不服。
    金河王缓缓接道:“就赐他们个全尸也罢!”
    这句话说将出来,不但黑衣人们心胆皆丧,少女们也不禁为之大惊失色,谁也想不到老人手段之毒辣竟一至于斯!说要饶了别人,却是取人性命,彭清嘶声道:“西方黄金宫……”一句话还未喝出,已被两个黄金魔女抬起,四条金色手臂一悠一荡,彭清身子已穿窗而出,远远落在海水里。
    只听一连串“噗通!噗通!”之声,顷刻之间,二十余条黑衣人已全部被抛人海水中,只剩下一两声轻微的惨呼余音,仍残存于星光海水间。这些人四肢俱已残废,被抛人海,哪里还有活命?少女们虽然对他们深恶痛绝,但此刻见了这情况,仍觉满心凄惨,不忍卒睹。
    ×××
    金河王手捋金髯,哈哈大笑道:“这下眼前才清静了。这些四肢发达的臭男人,老夫最是见他不得!”
    目光转处,突然指着胡不愁大喝道:“这里还有一个,抛下去!”铃儿、珠儿一齐大惊。
    但见黄金魔女已搬起胡不愁的身子。铃儿与珠儿方才眼见她们奇诡之武功,虽知单凭自己两人之力绝然无法援救,但却也万万不能眼见胡不愁被抛人海里,两人身形齐展,挡住窗口。
    铃儿惊呼道:“他……他既非与那些黑衣人一同来的,又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他性命?”
    金河王道:“天下的男人俱都该死,知道么?闪开!”
    铃儿又惊又怒,大声道:“如此说来,你莫非要天下男人都死光死绝,就只剩下你一个才对么?”
    金河王冷冷道:“正是如此,因为……”
    水天姬缓缓接口道:“只因天下的男人若是都死光死绝,就没有人会觉得他比别的男人矮了。”
    金河王放声大笑道:“不错不错,你倒知我心意。”
    此人脾气之古怪,端的天下少有,不该怒时,他偏要大怒,此刻水天姬如此讥骂于他,他反而没有丝毫脾气。
    水天姬道:“但你老人家若将此人杀了,我妈妈定要不高兴了,那时她若完全不理你了,别人可是没有法子。”
    金河王竟自呆了一呆,道:“真的么?”
    水天姬道:“谁敢骗你老人家!”
    金河王又自呆了半晌,突然顿足捶胸、暴跳如雷,将船舱踢得咚咚作响。少女们见他如此大怒,都不禁吓呆了,只当胡不愁此番必无生理,哪知金河王跳了一阵,竟只是大呼道:“放这臭小子下来,抛到后面去,莫让老夫再见着他!”黄金魔女手臂一荡,果然将胡不愁抛到舱后。
    ×××
    过了半晌,铃儿方自定过神来,缓步走出,敛衽道:“前辈救了贱妾们之大难,贱妾亦不知该如何报答?”
    金河王道:“不错,老夫救了你们性命,你们自该好生报答才是。该如何报答,你们自己说吧!”
    铃儿沉吟了半响,道:“侯爷也曾留下些金银珍宝……”
    金河王大笑道:“金银珍宝?谁要你的金银珍宝?谁不知道西方黄金宫富甲天下,老夫难道还会是贪图金银而来的么?”
    铃儿怔了一怔,面上又自变了颜色,偷偷瞧了那些黄金魔女一眼,颤声道:“那……是为何而来的?”
    金河王笑道:“你也不必怕老夫将你们带走,老夫虽然好色,但别人的侍妾,老夫还不屑一顾!”
    铃儿这才松了口气,道:“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金河王笑声突顿,面色一沉,厉声道:“老夫此来,为的只是要查一个人的下落。此人与老夫恨深如海,势不两立,老夫若不将他下落寻出,活生生杀死,一辈子也休想活得舒服!”
    他语声中怨恨之深,当真令人闻之胆寒。
    铃儿颤声道:“不……不知此人是谁?”
    金河王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的,道:“他便是紫衣侯的臭师兄,被老夫吓得缩头乌龟般躲起,天下唯有紫衣侯知他下落。”
    铃儿心念数转,道:“但前辈却来迟了,我家侯爷已……”
    金河王怪笑道:“你当老夫不知他已死了么?老夫就是因为他死了才自来的。你可知道老夫等着他死已足足等了十余年,始终没有机会,一听到他与人比剑,才赶了出来,一心要他死在别人剑下……”
    铃儿道:“但侯爷一死,便没有人再知道他师兄的下落……”
    金河王咯咯笑道:“老夫是何人物,岂会被你骗倒?紫衣侯与他之关系非同小可,紫衣侯一死,岂会没有些后事交付于他?尤其那白衣人七年后还再来,紫衣侯怎会不令人去求他指点武功?”
    铃儿面目变色,颤声道:“但……但……”
    金河王大喝一声,道:“但什么?你们快些说出那厮的下落便也罢了,否则老夫的手段如何,你们不妨先闭上眼睛想想。”
    铃儿纵是口才灵便,此刻却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金河王寻了把交椅,跳上去盘膝坐下,挥手向魔女们道:“唱个小调,要唱个不长不短、叫人听来高兴的!”
    黄金魔女们娇声应了,她们的语声也十分娇柔,但却也是冷冷冰冰,全无半分温柔之意。
    金河王道:“她们唱完,你们若是还未答复,老夫就要你们好看!”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只听黄金魔女中已有一人漫声歌道:“天上瑶池落凡尘,化做西方黄金宫,黄金为柱玉作阶,珠光宝气照千重,酒池肉林珍馐味,妙舞绝色胜天堂……”
    那冷冷冰冰的语声唱起歌来,竟是委婉动听已极,唱的虽非淫靡之音,但却自有一种妖媚之意,令人听来心旌摇荡,难以自主,只是铃儿此时忧心忡忡,纵是仙乐,也听不进耳里。
    ×××
    水天姬突然道:“求求你,莫要唱了好么?”
    金河王霍然张目,怒道:“谁说的?”
    水天姬道:“你老人家就是要她们唱上三日三夜,唱完了别人还是不会说出一个字,这又何苦?”
    金河王凌空一个翻身,跳下交椅,戟指大骂道:“臭丫头,你明明是我‘五行神宫’的子女,为何却帮外人说起话来?”
    水天姬嫣然笑道:“我可不是帮外人说话,只不过是说出事实来而已,莫非你老人家愿意我骗你不成?”
    金河王微一挥手,歌声戛然而止。他双目狠狠瞪着铃儿与珠儿,足足瞪了半盏茶时分,突然大喝道:“你说不说?”
    铃儿与珠儿紧紧闭着嘴,果然连一字都不再说了。水天姬笑道:“我说的可没错吧?”
    金河王暴跳如雷。他骂得越凶,铃儿嘴闭得更紧。
    水天姬身子斜斜倚着墙,悠悠道:“依我良言相劝,你老人家不如回去吧,免得在这里空着急,急坏了身子。”
    金河王呆了半晌,竟又哈哈大笑起来,笑道:“好,老夫倒要瞧你们说不说!”反手自怀中取出一圈金线。
    这金线看来最少也有数丈长短,但细如柔丝,似是女子们绣花用的,谁也不知金河王要用它来做什么。
    只有水天姬面上却变了颜色,但见金河王手一抖,那盘成一团的金线骤然展开,疾伸而出。
    那细如柔丝的金线,竟被他生生抖得笔直!
    金河王桀桀怪笑道:“看你说不说?”手腕一抖,金线就如鞭子般抽了下去,抽在那些少女们身上。
    金线长达数丈,由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谁也没有逃脱,别人只当这柔丝般金线纵然抽在身上,也未见多么疼痛。
    哪知金丝落下,竟比蟒鞭还要厉害,只听那尖锐的破空声“嘶!嘶!”不绝,两三鞭抽过后,少女们身上衣衫已片片粉碎,雪白的肌肤上,生生被抽得多了三条血印。可怜他们穴道被制,连惨呼都叫不出,但面上那惊怖与痛苦之色,却真叫铁石人见了也要痛心。
    铃儿与珠儿惊呼一声,扑了过去,伸手去抓金丝,那金丝却宛如活的一般,一曲一扣,“嘶”的竟抽到她两人身上。
    铃儿与珠儿身子一颤,但觉金丝落处那滋味竟有如烧红了的烙铁烙在身上一般,叫你一直疼到心底。
    金河王哈哈笑道:“说不说?说不说?”他见了别人受苦,神情委实得意已极,手腕震动,又是一鞭落了下来!
    铃儿与珠儿存心与他拼了,身子转处,便要扑下!
    突听一声大喝:“住手!我说了!”
    ×××
    金河王大笑道:“好!好!终是有人说的。”手腕一挫,嗖的一声,几丈长的金线蛇一般缩回,盘做一圈。
    只见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的小孩子,自角落里爬起,慢腾腾走了出来,正是方宝儿,他不知何时已醒过来了。
    金河王皱了皱眉,道:“就是你这小鬼?你知道什么?”
    铃儿与珠儿却大喝道:“宝儿,你说不得!”
    金河王还不信这孩子会知道什么,听了这句话,方自大喜,因为这孩子若是什么都不知道,铃儿怎会如此着急?当下身子一掠,掠到了宝儿身旁,笑道:“乖孩子,快说,爷爷给你买糖吃!”伸出手想要去摸宝儿头发,怎奈他生得比宝儿还要矮上一截,哪里摸得着?
    方宝儿眼睛一瞪道:“你是谁的爷爷?”
    金河王怔了一怔,大笑道:“好,好,我是别人的爷爷。”
    方宝儿嘻嘻一笑,道:“长胡子的小弟,这才乖,大哥给你买糖吃。”
    金河王又自一怔,似是勃然大怒,却又不能发作,只得不停地摸着胡子,那神情当真尴尬已极。
    铃儿与珠儿若非心事重重,此刻早已笑出声来。
    方宝儿接口道:“紫衣侯死后,曾留下一封密柬,写着他师兄的藏身处,那密柬此刻在谁那里,你可想知道?”
    金河王大喜道:“想,想极了,快说!快说!”
    方宝儿道:“对大哥说话,怎能如此无礼?”
    金河王干咳几声,暗骂道:“小畜牲,等你说出来,看老夫不撕碎了你?”
    但宝儿未说出来前,要他叫祖宗看来他也一样会叫的。当下一阵干笑,抱拳道:“大哥,就请你快些说吧!”
    水天姬格格娇笑,拍手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长胡子的老公公,赶着孩子叫大哥。”
    铃儿与珠儿再也忍不住“噗哧”一笑,但这一声笑过,想起种种忧烦愁苦之事,泪珠又几乎要夺眶而出。
    方宝儿道:“你要大哥说出,那也容易,但这些少女与你无冤无仇,你不如先将她们放走吧!”
    金河王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口中却干笑道:“容易容易……”挥手道:“解开她们的穴道,放她们走吧!”
    要知他不惜一切,也要寻着紫衣侯师兄隐居之处,别的事什么都可放到一旁,否则以他身分,那“大哥”两字怎会叫得出口?
    黄金魔女动作迅速,片刻间,便将少女们穴道完全解开。
    这些少女昔日虽然尊贵,此刻却已如伶仃的落花,一个个衣衫破碎,花容无色,满带伤痕的娇躯似已站立不稳,柔弱的双手拉着破碎的衣衫,遮掩着身子,带泪的目光,乞怜地望在铃儿与珠儿面上。
    铃儿与珠儿又何尝不是泪流满面?
    她们瞧见此刻的愁苦,想起昔日的荣华,哪里还忍再瞧第二眼?情不自禁,一齐垂下了头,颤声道:“你们走吧!”
    方宝儿眼睛也不忍去瞧他们,只是大声道:“角落里的箱子,本属她们之物,也让她们带去如何?”
    金河王道:“容易容易……”挥手间黄金魔女已将箱子送到少女身边,箱子里自是紫衣侯留下的珍宝。
    少女们逡巡颤抖在穿窗而人的晚风中,虽不愿走,又不敢不走,只因她们终究是柔弱的女子,而非倔强的铁汉,只因她们实是吃过了苦,也受够了任何女子都不敢再受的折磨与羞辱。
    金河王大喝一声,怒骂道:“臭丫头,还不走?等什么?可是等着要再尝尝老夫的鞭子么?”
    少女们身子一颤,齐地跪倒在地,跪倒在铃儿与珠儿面前,流泪道:“妹子们对……对不起侯爷……”
    铃儿道:“侯爷……侯爷不……不会怪你们的,快……快走吧!”
    水天姬道:“对,侯爷本就要你们走的,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将箱子塞入少女们手里,扶起了她们身子。
    金河王更是连连顿足,连连喝骂……
    少女们终于走出了舱门,每个人临去时,都情不自禁回头瞧了方宝儿一眼,虽只匆匆一瞥,但见那目光中的悲痛与感激却已足够令方宝儿永生难忘。
    ×××
    夜更深,浓云沉重,掩去了星光。
    十几条短小的金色人影提着孔明灯,或站或坐,攀附在船舱四面的桅杆横梁上,强烈的孔明灯光自窗口笔直射人舱中。这些金色人影看来似平都和金河王生得一般模样,但仔细一瞧,才知道“他们”不过是十几条遍体生着金毛的灵猴,已被金河王训练得颇通人意。
    船舷边海水中有十余条轻巧的皮筏,想必是金河王与他的黄金魔女们自岸边乘来的,皮筏轻巧,是以划水无声。
    少女们放下小舟,轻泣着去了,晚风中犹残留着她们悲痛的哭声,似是暮春杜鹃之啼血。
    金河王早已等不及了,此刻冲着方宝儿哈哈一笑,道:“那道密柬在谁身上,老兄此刻总可说出来了吧?”
    方宝儿道:“在我身上!”
    金河王怔了一怔,道:“在……在你身上,拿来!”
    方宝儿双目凝注着他,目光中的神情极是奇特,似是讥嘲,又似得意,口中缓缓道:“你拿不走的。”
    金河王狞笑道:“小畜牲,你可是也要尝尝滋味?”
    方宝儿微微笑道:“你这金猴子,你不妨杀了我,吃了我,切碎我,烧了我,但却拿不走那张纸,只因那张纸方才已被我吃下肚子里去了……”
    铃儿与珠儿又惊又喜又是伤感,目中又自泪下,那眼泪却是为方宝儿流的。谁也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肠,如此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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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风雨最无情
    金河王如被雷击,呆呆地愕了半晌,突然大喝一声:“小畜牲,我剖开你的肚子!”一把抓了过去。
    他身形虽小,但这一抓竟将方宝儿举了起来。
    方宝儿早已抱定必死之心,面上不但全无惊怖之色,反而仍然带着微笑,只是心中不免有些酸楚。
    铃儿颤声道:“宝儿,莫怕,你死了我陪着你……”
    珠儿道:“我……我也……”放声大哭,话也说不下去。
    突听水天姬大喝道:“放下他!”
    金河王狞笑道:“等老夫剖开他肚子,再放下他!”
    水天姬道:“剖开他肚子,可是要我做寡妇么?”
    金河王又是一怔,道:“什……什么?”
    水天姬悠悠道:“他是我丈夫,我已嫁给他,如今他便是我‘圣水神宫’的小主人了,你敢杀他?”
    金河王仰天大笑道:“你会嫁给他?这小畜牲会是你丈夫?哈哈……放屁放屁……胡说胡说……笑话笑话……”
    只因他见到铃儿与珠儿泪痕中的惊笑,水天姬神情之镇定,已知道这既非放屁,亦非胡说,更不是笑话
    他笑声不禁越来越是勉强,越来越是微弱,到后来终于只剩下喉头咯咯作响,再也笑不出来。
    ×××
    水天姬望着他嫣然一笑,道:“还不放了他?”
    金河王咬牙切齿,连连顿足,忽然强笑一声,柔声道:“好姑娘,求求你,让我杀了这小子吧!我若不杀这小子,这口气实是无处发泄的。好姑娘,你让我杀了他,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好处!”
    水天姬娇笑道:“哎哟,你老人家莫非老糊涂了么?你可别忘了,他是我丈夫呀!我怎么舍得让你杀他?”
    金河王道:“好姑娘,从今而后,你算是我阿姨都行,你……你要我下跪也行,只要你……”
    水天姬摇头笑道:“说什么都不行的。”
    金河王突然厉喝──声,大骂道:“死丫头,臭丫头,你莫忘了,五行宫大大小小数十人,只有老夫武功最高,老夫杀了他又怎样?”
    水天姬嫣然笑道:“不错,你武功的确最高,但见了我娘却半分也施展不出。你此刻话虽说得凶,但见了我娘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众人只见金河王缓缓垂下头去,耳根都似已有些红了,显见水天姬这番话乃是真情。
    黄金魔女们偷偷交换了个眼色,目光中竟也现出一丝笑意。别人虽想不到如此凶狠毒辣的金河王会对那“圣水宫”女主人如此畏惧,黄金魔女们却想必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过了半晌,金河王突又抬起头来,狞笑道:“老夫若连你一起杀了,你的娘又怎会知道是老夫动的手?”
    水天姬笑道:“你敢么?”
    金河王道:“为何不敢?”
    水天姬娇笑道:“你不敢的。你若敢早已动手了,只因你再也不会忘记‘圣水宫’那一着‘无水黄蜂针’,就算你能杀了我,我临死前也要螫你一口,那一口世上再无人知道它的破法,只因尝过它滋味的人都已回老家,木郎君始终不敢真刀真枪地与我动手,还不是也怕我使出这同归于尽的一着?”
    金河王又呆住了,呆了半晌,突然放下方宝儿,咬牙切齿地大喝道:“气煞我也!”头向舱壁撞了过去。
    那船舱造的是何等坚固,但他这一头撞去,竟生生将舱壁撞开个大洞,木屑纷飞中,他身子已穿洞而出。
    铃儿与珠儿见他如此功力,都不禁瞧得舌矫不下。
    又过了半晌,只听“咚”的一声,另一边舱壁也破了个大洞,金河王自洞中飞身而人,仰天大笑起来。
    水天姬早已扶起方宝儿,在宝儿身上轻轻抚摸,轻轻道:“痛不痛?”此刻抬起头来,道:“你老人家气出够了么?”
    金河王大笑道:“笨驴笨驴,我老人家真是条笨驴。”
    水天姬娇笑道:“原来你老人家到现在才知道。”
    金河王也不理她,自顾狂笑着接道:“老夫虽不能将你两人痛痛快快地杀死,难道不能将你们两人捉住,禁闭在个隐僻之处,慢慢地折磨,慢慢地逼这小子说出那密柬中所留的地点么?”
    水天姬面色骤变,初次现出了惊恐之色。
    金河王狂笑道:“老夫纵然寻不着那紫衣侯的尸身,但将这艘船毁得七零八落,多少也能出口气了。”
    铃儿与珠儿更是大惊失色,只因不但紫衣侯尸身还在船上,小公主也未离开,她两人先前不敢去瞧小公主,便是生怕别人觉察她们的关切之态,而发觉小公主便是紫衣侯唯一后人。
    ×××
    但此刻两人惊惶之下再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一齐扑到犹未回醒的小公主身上,眼睛瞪着金河王,颤声道:“你……你敢!”
    金河王目光一闪,狞笑道:“老夫不但要将这船毁去,还要将船上人杀得干干净净!只是这小丫头……”
    他伸手一指小公主,笑容更是得意,道:“这小丫头看来必是紫衣侯的孽种,老夫却要将她养大了,作老夫第一百九十九房姬妾。”
    铃儿牙齿格格打抖,道:“你……你……”
    忽然间舱外竟响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被此人说得生硬已极,接着,一个极是奇特的声音冷冷道:“谁也动不得这船上一草一木!”
    语声响处,还隔甚远,但说到最后一个字,却已就在船舱门外,冰冷尖锐的语声,听得人牙根都要发软。
    金河王又惊又怒,大喝道:“什么人?敢管老夫闲事?”
    舱外冷冷道:“你可认得贫僧?”一个麻衣赤足、肤色漆黑如铁的枯瘦僧人,自舱门下阴影中缓缓现出身来。
    金河王面色微变,脱口道:“可是伽星法王?”要知伽星法王名传天下,
    金河王虽未见过他,但他这种奇异的装束、奇异的形貌,却早已被江湖中人指说过不知多少次了,金河王一眼瞧过,便已知道。
    伽星法王枯涩的面容露出一丝微笑──但这微笑之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是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而已。
    只见他双手合什,徐徐道:“不想金魔宫主竟也识得贫僧。”金河王这一身奇装异服怪模怪样,江湖中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那一部比身子还长的金色胡须,更早已成了他的独家招牌,伽星法王自也一睹便知。
    金河王干笑道:“好说好说。本宫与大师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大师为何要来管本宫之事?”
    伽星法王道:“你要生要死,都与老僧无关,只是这艘五色帆船乃是老僧属意之物,天下无人动得。”
    铃儿与珠儿见到有人来救,面上本是满怀期望之色,此刻听他竟也不怀好意而来,不禁大感失望。
    水天姬走过去悄悄道:“你失望什么?我早知道今日到这船上来的人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谁也没安着好心。咱们要想脱身,还是得自己想法子。”
    铃儿道:“什……什么法子?”
    水天姬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也想不出。”
    金河王冷笑道:“不想大师身在方外,居然也妄生贪心,要来强夺别人所有之物,难道不怕被我佛如来怪罪么?”
    伽星法王道:“老僧只是不忍令紫衣侯绝世武功从此失传,是以赶来取他武功秘笈,代他传道,其他红尘之物,老僧一介不取。此本我佛普渡众生慈悲之心,岂能与贪念相提并论?”
    金河王道:“如此说来,本宫倒失敬了!”
    伽星法王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金河王突然放声大笑,道:“好个慈悲心肠的老和尚,紫衣侯武功纵要相传,他自己有的是后人,也轮不到你呀!”
    伽星法王目光闪动,道:“谁是他的传人?”
    金河王道:“舱中的都是。”
    伽星法王锐利的眼神在方宝儿、水天姬、铃儿、珠儿、小公主身上一扫,冷冷道:“这五人天资不佳,若是传了紫衣侯之武功,必为紫衣侯门户之羞。老僧与紫衣侯神交已久,实不忍令他盛名死后被羞,今日说不得只有越俎代庖,将紫衣侯秘笈全部取去了。”
    金河王道:“你这老和尚明明想要偷别人武功,又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岂不令人齿冷?”
    伽星法王怒道:“你竟敢对老僧如此无礼?”
    金河王道:“今日你我少不得要打一场,有礼又怎样?别人怕你,本宫可不怕你!”
    伽星法王道:“老僧也正想瞧瞧金宫秘技,请!”
    两人目光互瞪,对面而立,伽星法王虽然枯瘦,金河王却矮了一尺有余。
    阵风吹过,寒意更重,风势也较前猛烈。
    众人见到这两大绝顶高手又将展开一场生死之搏斗,心中不仅泛起
    一阵兴奋激动,还不觉有些好奇。
    只因紫衣侯与白衣人之斗虽可惊天地而泣鬼神,但两人只是以绝世之剑法相争,打得可说堂堂正正。
    而此刻这两人却都是奇诡怪异之人,身怀之武功,也俱都各走蹊径,怪异百出,在两人未曾动手之时,谁也不知道他两人将要施展何种怪异的武功,是以人人虽都满怀忧虑,仍不免大动好奇之心,想瞧瞧那从不外传的金宫秘技和中原罕睹的天竺异功究竟有何神奇之处。
    除此之外,众人观战心情还有一点与平日大不一样。
    紫衣侯与白衣人之胜负,天下人莫不关心,而此刻这两人的胜负,却无一人放在心上。
    只因他两人无论谁胜谁负,都与别人没有半点好处,这两人若是落个两败俱伤,才是绝顶妙事。
    ×××
    伽星法王与金河王身子仍未移动。
    水天姬等人目光也无一移动。
    突然间,金河王手掌飞扬,隐藏在掌中之金线又自飞射而出,风声破空,“嘶”的抽在伽星法王身上。
    金线出势虽快,但众人算定伽星法王必将以巧妙之身法闪开,谁知伽星法王竟然不避不闪,任凭那金线抽在身上。
    铃儿与珠儿都曾尝过这金线的苦处,只道伽星法王此番必将皮开肉绽,谁知伽星法王虽然挨了一鞭,竟仍然若无其事,漆黑的肌肤上哪有半点伤痕?神情间更不似有丝毫痛苦。
    金河王手不停挥,眨眼间已抽了四鞭。
    伽星法王似乎呆了,任凭他打,动也不动。
    金河王面露狞笑,手腕一振,抽出的金鞭突然不再收回,线头一圈,蛇一般缠在伽星法王身上,密密层层,竟缠了十余圈之多,金河王挫腕回收,
    伽星法王索性闭起眼睛,谁也动不了他分毫。
    众人瞧得又惊又奇,珠儿忍不住悄悄道:“伽星法王这功力虽然厉害,但与人交手时他身子总不动弹,焉能胜得别人?”
    铃儿沉吟道:“我瞧他必有取胜之道,只是不知……”
    水天姬冷笑道:“管他有无取胜之道,管他谁胜谁负,两人一齐死了最好。”
    手拉着的方宝儿突然一挥,水天姬道:“你要干什么?”
    方宝儿悄声道:“大头叔叔在唤我,我去瞧瞧。”
    这时金河王面上神情已更是凝重,掌中金线琴弦般绷得笔直,但如此柔细之金线,竟到此刻还未绷断。
    伽星法王仍是不动。原来天竺瑜珈密宗功夫最最精奥之秘诀便是个“忍”字。密宗中之高手,入水不淹,人火不伤,甚至被活埋在地下数十昼夜也无关系,别人万万不能忍受之事,他们却可若无其事地忍受。两人相争,武功若是相差无几,“忍”之一字,便成了胜负之关键。若再能将“忍”字做到极处,柔自可克刚,弱亦能胜强。伽星法王号称天竺第一高手,这“忍”字功夫做得如何,自是不问可知。
    窗外狂风怒吼,如此巨大的五色帆船,竟似有了些摇荡。但众人全神俱都贯注在这一场比斗上,谁也未曾觉察天气的变迁。
    金河王额角已渐渐开始沁出了汗珠。
    方宝儿悄悄回到铃儿身旁,压低了声音,道:“大头叔叔要我问你,紫衣侯藏书之处在哪里?”
    铃儿弯下身子,俯在宝儿耳边,道:“便是侯爷方才进去的那重门户。”
    宝儿应了,又悄悄走了过去。
    突听金河王闷哼一声,道:“舞!”
    黄金魔女立刻应声而起,扭动起蛇般的腰肢。
    灯光下,只觉那浑圆而修长的玉腿飞舞,高耸的胸膛颤动,口中也随着这诱人的舞姿,发出一声声轻微的呻吟。
    谁也听不出她们口中的言语,但那无言的呻吟实更令人销魂,铃儿等虽是女子,也不禁为之目眩神迷,几难自主。
    伽星法王安祥的面容,突然变得十分沉重,渐渐,他黑铁般的脸颊之上也沁出了一粒粒汗珠。
    金河王神情却顿见轻松,窗外风势似也稍弱。
    突然间,一阵风无声无息卷了过来,只听“吧”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声,船身剧烈震荡,又是几声尖锐的惨呼,十余道孔明灯光竟灭去了八、九道之多,原来船桅竟已折断。
    铃儿、珠儿齐地变色道:“龙卷风!”
    呼声未了,又是一阵龙卷风卷来,几声惨呼过来,灯光完全熄灭,想见必是掌灯的金猴子都已被吹落海中!
    四下一片漆黑,伸手难见五指!
    风急船荡,歌舞已止,铃儿与珠儿手掌紧握,水天姬轻呼道:“宝儿,宝儿……”却听不见回音。
    风更急,船更荡,黄金魔女们已忍不住惊呼起来。水天姬紧紧抱住了
    船上一根巨柱,方待张口而呼,但一启口,便被狂风封住了咽喉,连一个字都难呼出,但闻两耳风生,有如虎啸。
    突然间,船身一侧“砰砰,拍拍!”一连串声响中,又夹着女子的惊呼,也瞧不见是谁发出的。
    金河王大喝道:“莫要……”
    两个字方出口,声音便硬生生断了,也不知是被狂风吹断,还是被伽星法王循声掠出,偷袭了一招。
    于是再无人敢发出声息,而狂风中却又有了雨声,由小而大,眨眼间便有如珠落玉盘,哗啦啦不绝而响。
    海浪啸天,风雨震耳,天地间一片漆黑,似是天威震怒,纵是人间第一高手,也要臣服在天威之下!
    水天姬紧抱着巨柱,心头之恐惧越来越重。此时此刻,她顿悟自身之渺小,不由自主沿着柱子跪下!
    满天巨浪,早已卷上了船身,将水天姬衣衫打个湿透,零落的窗子,早已被无情的海浪吞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天姬神智已渐渐晕迷,只知拼命紧抱着巨柱,别的任何事都已不再关心。
    突然间,电光一闪,雷声跟着击下!
    雷电交击间,但见一个人自角落中滚了出来,正是胡不愁。他似已完全无法自救,眼见便要滚出船舱,眼见便要被海浪吞噬!
    水天姬眼角一闪,下意识大呼道:“救他!”
    一个冷冰冰声音道:“为何救他?”
    水天姬嘶声道:“紫衣侯藏书之秘,只有他知道。”
    呼声方了,又是电光一闪!
    只见一条人影横飞而出,整个人在胡不愁身上,双手有如两只钢爪,“噗”的插入了船板,直似在胡不愁身上加了道铁箍,将他牢牢钉在甲板上,水天姬瞧得清楚,救他的人正是伽星法王。
    但这一眼瞧过,水天姬便再无知觉。
    雷击、电闪、风号、海啸……
    又不知过了多久,水天姬真似在噩梦中一般昏昏迷迷,飘飘荡荡,眼里不再能瞧任何事物,耳中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觉风雨声、雷电声都已去得极为遥远,甚至连生命在她心中都已不复再有价值,而变得十分空虚、渺茫……
    ×××
    黎明,海上风浪终于平息,不时有断桅、残帆以及一些破碎的桌椅、木板,被浪涛卷上海滩。
    仍有细雨。
    自岸上极目望去,只见云低海阔,烟雨霏霏,却已瞧不见那雄壮硕伟、多姿多彩的五色帆船。
    但风雨纵是无情,并未能使这艘檬幢巨艇沉没,只是将它吹至了远洋,剥夺了它所有的光彩。
    水天姬自晕迷中清醒,已在黎明后。
    她一眼望去,但见豪华的船舱已被风雨打得不成模样,桌椅陈设,大多已被海浪卷去,只剩下—个庞大而破落的空舱。
    舱中除了她之外,便再无人迹,那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中,已含有沉重的恐怖之意。
    水天姬但觉一阵寒意生自足底,身子不住颤抖,牙齿格格打战,突然骇极惊呼一声,不由自主,冲出舱外。
    舱外细雨蒙蒙,瞧不见海岸,也看不见一片帆影。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水天姬孤零零一个人,无依无助,这种孤独与恐怖的滋味,使水天姬几乎要为之疯狂。
    她披散着长发,自船舱旁发狂地冲向船后,口中嘶声狂呼道:“宝儿……宝儿、铃儿……你们在……”
    呼声突然噎住!
    只因她突然发现船舱旁还有条枯瘦的人影,赫然正是伽星法王。此时此刻,在这艘“死船”上居然还能发现人迹,此人竟是奇诡难测之伽星法王,水天姬亦不禁惊喜交集,脚步微顿,又自冲了上去。
    只见伽星大师足下竟还有一人,却是晕迷不醒的胡不愁。
    伽星法王回首瞧了她一眼,目光中也是有些亲切欣喜之意,但一眼瞧过,瞬即便又变得冰冷无情,再也不瞧第二眼,垂下头去,以黑铁一般的手掌,为胡不愁推拿穴道,逼出体中积水。
    水天姬大难后乍睹人踪,正是满腔热望,心里也不知有多少事要寻他倾吐,被这一眼瞧过,正如一桶冷水当头淋下,再也提不起兴致,没精打采坐了下来,终于忍不住道:“法王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当真可喜可贺……别的人不知大师可曾瞧见了么?”
    她满心希冀,只望能从伽星法王口中得知宝儿等人的下落,又怕他知而不言,是以未问之前先奉承两句。
    哪知伽星法王只当未曾听闻,还是不理不睬。
    ×××
    水天姬更是闷气,忍了半晌,还是忍耐不住,冷冷道:“法王如此不通人情,居然还肯出手救人,倒也是怪事一件!”
    伽星法王仍是不言不动,又过了半晌,突然冷笑道:“老僧出手救他,绝无半分好意,你也不必奇怪。”
    水天姬道:“如无好意,为何救他?”
    伽星法王道:“老僧只是要从他身上探查出紫衣侯遗下武功秘笈之下落,否则他死上千次万次,又与老僧何干?”
    水天姬这才想起自己情急昏乱时,曾说过紫衣侯藏书之秘惟有胡不愁知道,心中暗道一声惭愧。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放声笑道:“紫衣侯遗下的武功秘笈,难道还会传给这傻小子么?”
    伽星法王道:“此乃你亲口说出……”
    水天姬笑道:“那只是我情急时为了要你救他,胡乱编造出来的话,不想你如此精明的人,居然也会相信了。”
    伽星法王面色微变,呆了半晌,嘴角突又泛起一丝冷笑,缓缓道:“不错,这话确是你情急之下说出来的。那时你心慌情切,说话自乃千真万确,绝非编造而出。你既然已在情急中露了口风,此刻再想收回,已来不及了。”
    水天姬暗道一声:“好厉害!”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冷笑道:“真真假假,信不信都由得你了。”
    伽星法王道:“既是如此,老僧也不必白费气力,将他抛人海中喂鱼去便了。”双手一紧,便待抓起胡不愁。
    水天姬大骇之下,脱口呼道:“且慢!”
    伽星法王斜眼瞪着她,冷冷道:“怎样?”
    水天姬道:“他……他……”
    伽星法王冷笑道:“他怎样?”
    水天姬叹了口气,道:“紫衣侯藏书之秘,的确只有他知道。”
    伽星法王道:“这话是真是假?”
    水天姬道:“千真万确。”
    伽星法王哈哈笑道:“小丫头,乳臭未干,也学会骗人了么?只是你若想在老僧面前弄鬼,还差得远!”
    水天姬一生中也不知戏弄嘲笑过多少厉害人物,此刻却被他骂得哑口无言,心里委实气恼,却又发作不出。
    ×××
    盏茶时分,胡不愁终于醒来。
    伽星法王厉声道:“紫衣侯藏书之处你可知道?”
    胡不愁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水天姬,道:“知道。”
    伽星法王听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倒不禁呆了一呆,瞪眼瞧着胡不愁,目中满是怀疑不信之色。
    胡不愁道:“我已落入你手中,除非一死,迟早总要说出。我既不想死,自然说得越快越好。”
    伽星法王颔首笑道:“果然聪明,难怪紫衣侯要将武功秘笈传授于你。藏书处在哪里?快带老僧前去。”
    胡不愁道:“是……”
    三人走到藏书秘室门前,胡不愁突然全力一足踢在门上,那道门丝毫不动,他的足尖反踢得彻骨生疼。
    伽星法王皱眉道:“你疯了么?”
    水天姬不等胡不愁说话,冷笑道:“这人的确常做些疯疯癫癫的事,叫人猜不透,法王你理他做什么?”
    胡不愁感激地瞧了水天姬一眼,只见水天姬目中神光闪动,竟似已猜出胡不愁这一脚的用意。
    要知两人俱是千灵百巧,胡不愁行事虽是人所难测,但他只要眼珠一转,水天姬便能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此刻两人对望一眼,便已心意相通。胡不愁不禁大感知己,水天姬也确定了自己猜得果然不错。
    但她究竟猜中了什么?伽星法王却是半点不知,只是冷笑道:“紫衣侯既已将秘笈传授于你,谅你必有开启门户之钥?”
    胡不愁垂首叹道:“法王果然心如明镜。”
    伽星法王面现得色,哈哈笑道:“谅你也不敢骗我。”
    胡不愁自发束间取出钥匙:“大师请!”
    伽星法王大笑着接过钥匙,胡不愁立刻远远跑开,水天姬跑得更远。
    伽星法王方自走到门前,眼角一动,瞥见他两人模样,突然一个翻身,倒掠而回,一把抓住胡不愁,将金钥匙塞入他手里,冷冷道:“你去开门!”
    胡不愁道:“法王为……为何不自己动手?”
    伽星法王冷冷道:“这门上必有古怪,你两人只当老僧不知道么?哼哼!只可惜老僧从来不上别人当的。”
    胡不愁叹了口气,愁眉苦脸,接过钥匙,道:“既是如此,法王但请稍候,待我两人去开门就是。”
    与水天姬抛了个眼色,两人走到门前,只听伽星法王冷笑道:“你方才答应的那般痛快,老僧便知你必要弄鬼了。”
    语声中满是得意之情,水天姬却听得暗暗好笑,勉强忍住笑声,长叹道:“法王真乃神人!”
    突听风声一响,伽星法王又自一掠而来,将她一把拉了回去。水天姬变色道:“法王这是做甚?”
    伽星法王冷笑道:“一个人开门便已够了,你且随老僧远远站到一边,莫要帮着那厮弄鬼。”
    水天姬面色极是难看,但过了半晌,突又含笑自语道:“也好,也好,彼此都落个清静。”
    胡不愁头也不回,口中喃喃道:“保重保重……此事多蒙成全,天下神灵,也要感激……”
    这两人自说自话,自言自语,伽星法王却听得满头雾水,莫名其妙,厉声道:“你两人疯了么,为何……”
    突然间,只见胡不愁身形一闪,闪身入了门户,接着“喀”的一响,那道门竟又紧紧关上。
    伽星法王又惊又怒,飞身扑了过去,怒喝道:“你这是做甚?将自己关将起来,当老僧进不去么?”
    但铁门已自锁上,他纵然大声呼喝,门里亦是毫无应声。
    水天姬冷眼旁观,微微笑道:“你为何不试试?”
    伽星法王后退两步,卷起衣袖,默立了半晌,显见是在调息真气,力贯于臂,飞身一掌,击在门上。
    这一掌正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当真有如裂石开山之威。
    只听“砰”的一声巨震,水天姬耳朵都被震得发麻,四下舱板动荡,那扇铁门却仍是动也不动,也未现出丝毫裂口!
    伽星法王纵然阴沉,此刻一张漆黑枯瘦的脸也为之胀得通红,围着这船舱四面奔了一圈,拳打足踢,一连串“砰砰”声响过后,两边的船舱木板都被他打得四散飞裂,但中间这藏书之室四壁竟全都是精钢所铸,伽星法王纵然拼尽全力,却也动不了它分毫。
    ×××
    水天姬轻轻长叹一声,盘膝坐了下来,摇头轻叹道:“我若是法王,绝不白费这气力。”
    伽星法王一步掠来,嘶声道:“你……你莫非早已知道了?”
    水天姬悠悠道:“这船舱乃是精钢所铸,人人都早已知道了,胡不愁方才踢那一脚,便是试试真假。”
    她嫣然一笑,接道:“那时我便已知道他要将你关在外面。要法王自己开门,不过是欲擒故纵之计,可笑法王你果然自作聪明,上了别人的当,还自鸣得意。我本也有心随他一齐进去,但既然被你拉住,也可落个干净。方才我两人自言自语,便是说的此事。”
    伽星大师面上忽青忽白,肚子都几乎被气得破了。若是换了金河王,
    只怕早已要暴跳三丈,将舱顶都撞个大洞,但伽星法王终究非同常人可比,呆了半晌,突然冷笑道:“船舱纵是金钢所制,也未见不能砍破。”
    水天姬笑道:“世上自有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但法王若要去寻,回来时只怕再也找不到这里了。”
    伽星法王道:“此话怎讲?”
    水天姬道:“法王真的不懂么……嘿嘿!法王只要离船一步,胡不愁莫非不会带着秘笈跑么?”
    伽星法王冷笑道:“老僧难道不会等他饿死才走。”
    水天姬柔声笑道:“他饿死之前,难道不会将所有秘笈全部毁去?那时法王岂非也是落得个一场空?”
    伽星法王身子一震,面容又自大变,仰天呆了半晌,喃喃道:“他饿死之前若将秘笈毁去,却怎生是好?”
    水天姬悠悠道:“谁说他定会饿死?”
    伽星法王怔了一怔,道:“这舟纵储有清水食物,但此门户紧闭,怎生送得进去?”
    水天姬微微笑道:“这个……我自有法子。”
    伽星法王道:“快些说来。”
    水天姬眨了眨眼睛,媚笑道:“你若要求我指点,便该低声下气,好言恳求,怎能如此无礼?”
    伽星法王大笑道:“要救他性命的是你,老僧为何要求你?”
    水天姬道:“不错,方才急着救他性命的是我,但此刻急着要救他性命的却是你了,你莫要忘了那秘笈……”
    伽星法王笑声突顿,怒喝道:“老僧连你一齐宰了,又当如何?”
    水天姬娇笑道:“请,请宰……你若宰了我,只怕今生今世再也休想瞧得着那武功秘笈……请,请呀!为何还不动手?”
    伽星法王面色忽青忽白,咬牙切齿,闷了半晌,突然长叹一声,道:“好好,老僧服输了,你说吧!”
    水天姬摇头道:“这样就算有礼了么?不够不够。”
    伽星法王长长吐了口胸中闷气,合什躬身道:“弟子伽星,但请水姑娘指教,如何方能令他不死?”
    水天姬格格笑道:“对了,这样才乖……”
    她方才被伽星法王骂得哑口无言,此刻才能出了那口恶气,心里不觉大是舒畅,娇笑道:“你且想想,这船舱中若无通风之处,舱中人岂非要被活活闷死?造这船舱的人,便当真是白痴了。”
    伽星法王道:“不错。”
    水天姬道:“只要有通风之处,咱们就能将饮食自那通风处送进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通么?”
    伽星法王呆了半晌,仰天大笑道:“不错不错!”
    水天姬道:“但你也莫要得意,那通风处最多只有碗口般大小,除非你能变成苍绳,否则也休想进去。”
    伽星法王道:“谁要进去了?”
    水天姬笑道:“这就是……假如咱们运气好,遇着顺风,大约不出半个月,就可以靠岸。”
    伽星法王道:“谁要靠岸?那厮一日不出来,老僧便一日不离船,此船便不得靠岸。”
    水天姬笑容顿敛,道:“但……但他若始终不出来,又当如何?”
    伽星法王微微一笑道:“他若一年不出来,老僧便等他一年,他若十年不出来,老僧便等他十年。”
    水天姬道:“他若永远不出来呢?”
    伽星法王大笑道:“他若永远不出来,老僧便等他一生,你也只好陪老僧等一生了。老僧倒要看看,是谁的耐性长些?”
    水天姬倒抽了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呆住了。
    ×××
    若是别人说出这番话来,她再也不会相信,但似伽星法王这般人物,却当真做得出此等事来。
    伽星法王道:“这船上储存食物若是不够,你便得为老僧与那厮捕些鱼虾,若是捕不着鱼虾,海藻海带也可充饥,这船上清水若是不够,天雨时便要将雨水尽量储下,若有些船只正行霉运,恰巧经过这里,你我也不妨学学那海盗的行径,弄些饮食之物进来。”
    水天姬听得愁眉苦脸,过了半晌,忍不住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不想你倒想得周到得很!”
    伽星法王哈哈笑道:“你可听过,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怕不等那厮自己出来,老夫便能设法将这铁板磨穿了,是以你也不必着急。此间海阔天空,老僧倒也可乘机享几年清福。”
    水天姬暗中咬了咬牙,道:“你也莫得意。纵然你能将铁板磨穿,但我也可以叫他在铁板将穿未穿时就将秘笈毁去。”
    伽星法王笑道:“这个你也大可放心。老僧也是练武的人,若要练武之人将那些稀世秘笈毁去,实是万无可能,除非他已自知要死了。只要他一日不死,便一日狠不下心来下手。你可瞧见过好酒之人泼倒美酒、贪财之人浪费银子么?这正是与那同样道理。”
    水天姬呆了半晌,轻轻顿了顿足,突然转身跑下舱去。伽星法王也不拦阻,只是望着她背影微微冷笑。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水天姬自原路走了回来,面上又复满带笑容,手中捧了一大盘热腾腾的饭菜。
    伽星法王道:“老僧正好饿了,快些拿来待老夫先用。”
    水天姬乖乖将饭菜放在伽星法王面前,自己垂手侍立一旁。伽星法王取起筷子,夹了口菜,方待送进嘴里,瞧了水天姬一眼,突然将筷子放了下来。水天姬笑道:“法王嫌这菜太烫了么?”
    伽星法王冷冷道:“你先吃。”
    水天姬娇笑道:“法王怎的如此客气?可真不敢当!”
    伽星法王冷“哼”一声,也不答话。
    水天姬眨了眨眼睛,失声笑道:“哦,原来法王是怕饭菜里有毒,唉,这可没法子,只有我们先用了。”
    将饭菜最好的一份用碗装了起来,捧着碗四面走了一圈,果然瞧见有根铁管自那铁铸船舱中伸了出来。
    铁管中空,有饭碗般粗细,水天姬对着管子轻唤道:“胡大头……胡不愁……”一连唤了七八句,里面竟是寂无应声。
    水天姬面上不禁变了颜色,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哪知就在此时胡不愁声音已从管子里传了出来:“是……是水姑娘么?”
    语声有些干涩,似是方自遇着些什么令人惊异之事,而水天姬却未听出来,只是娇嗔道:“人家唤你,你不能快些答应么?哼!饭来了……”将饭菜自管子里推了进去。里面胡不愁说了声多谢,还似说了些什么。
    但水天姬已转开身子,将剩下的饭菜,又选好的自顾吃了起来,等她吃完了,剩下的已只是些鱼头肉皮。
    水天姬格格笑道:“哎哟,这可真不好意思,竟要法王吃这些剩菜冷饭,我再去为法王煮一份好么?”
    伽星法王冷冷道:“无妨,老僧平生最爱吃别人的残菜剩饭。”取起筷子,果然吃得津津有味。
    水天姬瞧得暗暗好笑,但无论如何,她心里总是忧愁多于高兴,到了晚间,她又将饭菜为胡不愁送去。
    胡不愁竟似早已等在那里,一听她声音,立刻嘶声问道:“宝儿呢?宝儿在哪里?你可曾瞧见?”
    水天姬呆呆地木立半晌,突然笑道:“你放心,宝儿好好的跟着铃儿和小公主走了,否则我不比你还要着急么?”
    口中虽在笑着说话,眼中却已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胡不愁却显见甚是放心。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饭越吃越多,语声越来越见洪亮,而水天姬……
    水天姬已日渐憔悴了。在寂寞的日子里,她只觉思念宝儿之心日益殷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对个小小的孩子如此思念,似乎是少女思念她的情人,更似是慈母在盼望着游子。有时她呆望着落日,呆望着落日余晖中飞翔的海燕,竟会一连三个时辰都不动弹,口中只是喃喃道:“宝儿,你究竟是生是死?燕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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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结义赤子心
    黎明,一艘渔船自北而来,泊于海滩。
    一眼望去,这艘船当真是奇形怪状,不成模样,说它是船,却像是个木筏,说它是木筏,却又偏偏有几分船的模样。
    船身方方正正,竟是用成根大木材钉成的,连树皮都未刨光。船板上盖着个三角形的舱房,既似帐篷,又有些似房屋的模样,只有一张帆,却是平整宽大,坚固美观,与这艘船显得不大相称,仿佛似抢来的。
    这艘船是七拼八凑,怪模怪样,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坚实稳定之感,似乎任凭大风大雨,也打它不散。
    一条黑凛凛的大汉仰天卧在船帆下,四肢平平伸出,显得又长又大,看来直似条懒睡着的猛虎一般。
    船还未靠岸,这条大汉便已翻身掠上,口打雷似的大喝一声,伸手一拉,便将这千百斤重的船拉上了浅滩。
    他这一站将起来,直似座活生生的铁塔,当真是“腰大十围,背阔三停”。从头到脚,最少也有一丈多长,身上穿着套黑缎武士装,别人穿已是极为宽大,但穿在他身上,却是又紧又小,裤脚只能盖着膝盖,扣子更是无法完全扣上,看来又有九成是抢来的模样。
    他身形虽然怕人,但面上浓眉大眼,狮鼻虎口,虽带着七分傻相,却倒也甚是讨人欢喜。
    那么大一艘船,还似乎不够他伸展手脚,一站到岸上,立刻仰天伸了个懒腰,仅仅扣着的三粒扣子便又被蹦开了,露出毛茸茸黑铁般的胸膛。
    雨势似已小了些,这大汉一步步走上海滩,目光东张西望,口中喃喃骂道:“兀娘贼,老子来了,那些毛贼怎的还不来?”伸手摸了摸肚子,又自四仰八叉躺丁下去,摸着肚子道:“饿了饿了,天上怎的不掉两个大馅饼下来,让老子吃饱了,好有力气厮杀。”
    躺了半晌,他似是饿得实在受不住了,翻身而起,大步跑上了船,自舱中摸出一大块半生不熟、也不知是什么肉的东西,又摸出三四个已硬得铁也似的馍馍,兜在怀中,喃喃道:“兀娘贼,越等越饿了,干脆把明天的晚饭也吃了算数,今天若是被人打死,明天反正也吃不着了。”
    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已塞了满嘴的肉。
    ×××
    突然间一个浪头卷来,海水白沫中竟似有个五颜六色的东西随着浪潮卷上了沙滩。
    那大汉摸了摸头,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大步赶去,一把提了起来,突然大呼道:“不得了,了不得,怎的大海也会生儿子了?”被海浪卷上沙滩的,竟是个身穿锦衣的童子,双手紧抱着一根木头,死也不放,牙关也咬得紧紧的,嘴唇发白,早已晕迷许久,亦不知是生是死。
    只见那大汉口中狂呼着:“不得了,了不得……”撒手将那孩子抛了下去,撒腿就跑。
    但跑了几步,突又停下脚步,喃喃道:“不对不对,大海的儿子,怎会被海水冲晕,嗯,这孩子必定是别的船上掉下来的……”又回头跑了过去,将
    那孩子抱起,摸了摸胸口,咧嘴笑道:“不坏不坏,还有些气,死不了。”将那孩子伏在沙滩上,伸手在他背上按了几按。
    那孩子呻吟一声,吐出了几口海水。
    大汉欢呼一声,雀跃而起,手舞足蹈,又跳又蹦,大呼道:“活了!活了!”他救了别人性命,心里实是不胜之喜,连肚子饿都忘怀了,馍馍干肉撒了一地,他竟也未捡,抱着那孩子,大步奔上海滩,在那小小的身子上又拍又摸,不住唤道:“小小子,你活了,就该睁开眼睛来呀!”
    那孩子终于睁开眼来,目光四望,面上现出惊骇之容,但瞬即回复平定,向那大汉微微而笑。
    那大汉大喜道:“笑了笑了……小小子,你会说话么?”
    那孩子点了点头。
    大汉道:“会说话就说呀,你叫什么?”
    那孩子呼了口气道:“我姓方,别人都叫我宝儿。”这孩子半分不假,竟是被那暴风雨吹落海水的方宝儿。
    那大汉大笑道:“宝儿宝儿,果然是个小宝贝儿……你瞧瞧这小膀子小腿,跟我手指头差不多粗细。”
    方宝儿呆呆地瞧着他,似是瞧得甚是有趣,眼珠子转了转,亦自问道:“大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大汉道:“我姓牛,我爹爹从小叫我铁娃,但别人却总是叫我傻大个子,叫得我恼了,我就把他们塞进水沟里。”
    方宝儿也不禁听得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
    他劫后余生,虽然也在挂念着胡不愁、水天姬他们的生死,但转念一想:“我都未死,他们本事比我大得多,还会死么?”但想到一时间不能和他们相见,心里又不免有些难受。
    但他终究年纪还小,孩子的心最是留不住忧虑,何况他一睁开眼便瞧见这么有趣的傻大个子,几声笑过,便不禁将烦恼抛开了。
    牛铁娃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你爹爹呢?你个子又不大,又不怕将你家吃穷,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
    方宝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突又笑道:“你是怕把家里吃穷,才一个人跑出来的么?”
    牛铁娃呵呵笑道:“小子你可真聪明,一猜就猜中。”
    过了半晌,他又想起什么,张开大嘴笑道:“你找不着爹爹,我也生不出儿子,你不如就做我儿子吧!”
    方宝儿一怔,眨了眨眼睛,道:“你可有老婆?”
    牛铁娃嘻嘻笑道:“我老婆还在她娘的肚子里。”
    方宝儿道:“你老婆都没有,就想收儿子,岂非笑死人了么?”
    牛铁娃道:“莫非你有老婆不成?”
    方宝儿道:“惭愧惭愧,只有一个。”
    牛铁娃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瞧了他半晌,摇头叹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娶了媳妇,本事可真不小。”
    方宝儿道:“说起本事,我可比你大得多了。”
    牛铁娃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咱们就做兄弟吧!”
    方宝儿道:“好,我是大哥,你是小弟。”
    牛铁娃张大了嘴,笑得合不拢来。
    方宝儿道:“小心些,莫笑断了肠子,还要我破开你肚子,一段段缝起来,那可费事得很。”
    牛铁娃怔了一怔,双手立刻捂住肚子,果然不敢再笑了,但仍喘着气道:“你做我小弟,我都嫌你个子太小,还想做大哥?”
    方宝儿道:“你可听过,古人说学无大小,能者为师?”
    牛铁娃道:“你别斯文,我可不懂。”
    方宝儿道:“这句话就是说,不管年纪大小,只要学问大的,就可做那学问小的师父,我学问既比你大,本领又比你强,不做你师傅,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这大哥你是定要让给我做的。”
    牛铁娃摸着头,讷讷道:“古人说的话,大概是不会错的了,但……但我一拳能把你打死,让你做大哥实在不服气。”
    方宝儿道:“你只当力气比我大么?”
    牛铁娃哈哈笑道:“我直到现在,还没见过气力比我大的;你瞧……”一拳打在地上,真被他打出个尺多深的沙坑。
    方宝儿道:“嗯,也算不坏了……你再抓上一大把沙子,我看看你能不能将这把沙子抛人海里?”
    牛铁娃大笑道:“十把沙子也行。”果然抓起把沙子,全力抛出,但沙子被海风一吹,哪里抛得远,倒有大半被风吹了回来,吹得牛铁娃一脸。牛铁娃双手揉着眼睛,呆了半晌,喃喃道:“怪了怪了!”
    方宝儿道:“你瞧我的。”
    牛铁娃大奇道:“你……你行?”
    方宝儿笑道:“这么近不算本事,我再走远些。”大步走了几步,走到一片已被海水打湿的沙滩上,俯身抓了把湿沙,捏作一团,轻喝道:“你看!”抡臂一抛,那沙子黏成一团,直到数丈外才被风吹散,但那已是在海面上,沙子果然都落入海水里。
    牛铁娃瞧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又合不拢来。
    方宝儿笑道:“你服气了么?”
    牛铁娃叹道:“服了服了。”
    方宝儿道:“既然服了,还不快拜大哥。”
    牛铁娃道:“大……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果然跪在地上,咚咚叩起头来。方宝儿倒觉有些不好意思,也回拜了几拜。两人既成兄弟,牛铁娃将方宝儿更是服侍得周到已极,将干肉馍馍拾起来,捡好的给宝儿吃了,又搬了块大石头过来,请宝儿坐下。
    ×××
    过了半晌,牛铁娃突然问道:“大哥,肚里的肠子可是真会笑断的么?”
    他似已苦思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方宝儿正色道:“你若时常耻笑于人,肠子总有一日要被笑断的;若是真正大笑,倒也无妨。”
    牛铁娃开颜笑道:“这下我可放心了,否则以后我整日担心肠子要断,
    笑也不敢笑,那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方宝儿道:“你必定要笑的么?”
    牛铁娃道:“我每日大笑三十次,小笑三百次,才有气力……”突然一跃而起,瞪眼瞧着海面。
    方宝儿不由得也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一艘帆船破风而来,船身也显得有些残破,想必是昨夜暴风雨时,这艘船虽早已寻得避风之处,还是不免受些损害。要知道海湾原不宜停船,又恰巧正是昨夜暴风的风眼,五色帆船昨夜若是泊在这里,万万不致被风吹走。
    牛铁娃喃喃道:“来了来了……”
    方宝儿道:“这艘船上的人你认得么?”
    牛铁娃道:“兀娘贼,谁认得他?这船上的人都是强盗,见我穷得没饭吃,也想拉我入伙。但我牛铁娃虽穷,骨头却硬,饿死也不做强盗……只是……”咧嘴一笑:“强盗的东西,我却要抢的,他们只要一落单,便少不得要被我揍上一顿,多多少少抢些东西来。”
    方宝儿笑道:“你身上这套衣服想必也是抢来的了?”
    牛铁娃道:“这些衣服、牛肉、馍馍、船上的帆,全都是抢来的,这才将毛贼们气疯了,今日约我来这里厮打。”
    方宝儿道:“他们约你,你就来了?”
    牛铁娃瞪眼道:“自然要来,不来岂非脓包?”
    方宝儿叹道:“他们抓你不着,约你来这里,自然大有准备。他们人多势众,岂非要将你活活打死?”
    牛铁娃想了一想,道:“打死也得来!”
    只见船已靠岸,二十余条大汉手提花枪、鱼叉、分水刺、鬼头刀各式各样不同的兵刃跃下船来。
    这些人虽是人多势众,但却似仍对牛铁娃有些畏惧,只是在远远的叫喊喝骂,不敢径直冲来。
    当先一人大喝道:“傻大个儿,今日你若乖乖地投顺倒也罢了,否则大爷们将你砍成八块。”
    牛铁娃怒骂迫:“放你娘的穷屁!”回头道:“大哥且在此坐坐,待我去和这群毛贼厮杀。”
    方宝儿叹道:“你若定要打,就去吧,小心些了!”
    牛铁娃道:“不妨事。”反手脱下衣服,精赤了上身,抓起块百多斤重的大石头,放步奔了过去。
    群盗见他冲来,不敢怠慢,呼啸一声,竟排起个阵式。
    一个蓬头大汉手提鬼头刀,“哇”的大喝一声,当先冲了过来,当头一刀,往牛铁娃劈下!
    牛铁娃骂道:“兀娘贼!”只手一扬,将石头迎了上去,只听“砰”的一声,那大汉竟被震得虎口进裂,钢刀也被震得飞上半空。牛铁娃哈哈笑道:“臭豆腐!”
    忽然斜地一招花枪刺来,牛铁娃百忙中不及去挡,振腕将大石笔直掷出,反手一把,抓住了花枪。
    但闻风声呼呼,那大石本有百多斤重,再加上这一掷之力,去势是何等惊人,群盗惊呼一声,四散逃开。
    牛铁娃手腕──抖,就将花枪夺了过来。眼见群盗惊逃,牛铁娃不禁大是得意,咧嘴大笑道:“臭鸡蛋,去抱孩子吧,打什么鸟架?”将花枪泼风般抡起,虽然全无招式,但虎虎风生,声势端的吓人,谁若被他枪杆扫着一星半点,那当真不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群盗哪敢进身,牛铁娃一过去,群盗立刻四下逃开。牛铁娃更是得意,口里臭豆腐、臭鸡蛋骂不绝口。
    为首一条黑衣大汉喝道:“这傻小子虽然眼明手快,有些牛力,但却丝毫不会武功,照着咱们那法子打,准保将他收拾下来,莫怕他!”
    群盗轰然响应,又有人喝道:“快宰了他,咱们好吃牛肉。”
    牛铁娃怒喝一声,抡枪扑了上去,群盗还是远远逃开。牛铁娃脚步虽大,怎奈这些大汉竟都会些轻功,牛铁娃奔来奔去,也追人家不上。他跑得累了,方想歇歇,但花枪一住,别人刀枪鱼叉立刻没头没脑杀了过来。
    牛铁娃终究不是铁打的身子,如此怎支持得住?
    不到半个时辰,牛铁娃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一个不小心,左股上就着了一叉,刺出了三个血淋淋的窟窿。
    群盗大笑道:“看来红烧牛肉快进口了。”
    牛铁娃越是暴怒,力气使得越快,越难持久。
    突然间只听他大喝一声:“住手!”
    群盗都不禁被他这霹雳般喝声震得怔了一怔。
    黑衣大汉道:“你可服了么?”
    哪知牛铁娃竟乘着众人一怔时转身跑开去,口中大喝道:“臭贼们,不怕老子伏兵的就追过来吧!”
    群盗做梦也想不到这傻小子也会使诈,果然不敢去追,黑衣大汉道:“反正他也逃不了,看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
    牛铁娃奔到宝儿面前,竟翻身拜倒。
    方宝儿早已瞧得心惊胆战,此刻悄声道:“怎样?跑吧!”
    牛铁娃喘着气道:“跑是不能跑的,但打也打不过了,看来铁娃今日难免要被臭贼们打死……”
    说到这里,他一双环目中竟突然流下泪来,垂首道:“铁娃与大哥结拜一场,也没什么孝敬大哥,只有那艘船倒还结实,船上还有几斤牛肉,待铁娃先送大哥到船上,再和毛贼们拼命去。”
    方宝儿早已听得热泪盈眶。他年纪虽小,义气却不后人,当下大声道:“不行,你我既是兄弟,我怎能眼见你死,你死了我也是不活的了!”
    牛铁娃想了想,突然摇头道:“不行不行,大哥已娶了老婆,大哥若死了,嫂子岂非要做寡妇?”
    方宝儿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擦了擦眼泪,强笑道:“你别怕,咱们都死不了的。”
    他口中虽在安慰别人,心里又何尝不在害怕?
    哪知牛铁娃听了,却突然喜动颜色,一个筋斗跃起,大笑道:“对了对了,大哥本事比我大,一定有法子。”
    方宝儿突然灵机一动,果然想起了个法子。虽不知这法子是否有用,
    但此时此刻也只有硬着头皮去试试了,当下大声道:“你等着,我去将这群毛贼打发了。”竟站起身子,大步走了过去。
    群盗俱是七尺大汉,方宝儿身高却不及五尺,更是手无缚鸡之力,此番走将过去,实有如羊人虎口一般。
    牛铁娃却对他满怀信心,放声大呼道:“臭毛贼们,我大哥来了,你们等着送死吧!”
    群盗轰然大笑道:“这小鬼便是你大哥么?哈哈,过来过来,太爷们不一脚踢出你蛋黄才怪。”
    方宝儿站在这一群如狼似虎、穷神恶煞般大汉中间,心里实在发慌,脚也有些发软,但却半步不退,反而壮起胆子,大喝道:“各位既都在海上讨生活,想必也都是寿天齐的属下?”
    群盗对望一眼,面上都不禁露出惊诧之色,那黑衣大汉厉声道:“你这小鬼怎会知道咱们瓢把子大名?”
    方宝儿一听他们果然是“紫髯龙”属下,暗中又放了些心,冷笑道:“紫髯龙纪律森严,想不到也有你们这种见不得人的属下,竟然以多欺少,欺负单身客!难道你们竟都忘了,那打劫单身客的伙伴是如何死的?”他究竟年轻口嫩,此番一心想学江湖人的口吻,却学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群盗听在耳里,心下却更是惊诧,只因紫髯龙于东海之滨以门规处治了那劫了白衣人船只的头目之事,已是天下皆闻,此间群盗地位又在那头目之下,更早已将此事引为殷鉴,听了宝儿说话,暗中都不禁惴惴不安。黑衣大汉强笑道:“小朋友是何来历?不知可否见告?”
    他口气已大是和缓,方宝儿却说得更凶,冷笑道:“你还不配问我来历,去叫寿天齐来说话。”
    一条浓眉大汉目光始终瞬也不瞬地盯在宝儿面上,此刻突然轻咯一声,脱口道:“我想起来了。”
    群盗心中正在忐忑不安,听得这声轻呼,都凑过头去,悄声道:“你可是想起了这小鬼来历?”
    那浓眉大汉道:“这……这位小友乃是五色帆船上的。”
    群盗耸然变色,齐声道:“真的?你可莫要弄错了。”
    浓眉大汉道:“绝不会错,那日紫衣侯与白衣人决战时,我曾远远瞧见他和紫衣侯在说话。”
    在群盗眼中,能和紫衣侯说话的人,那身份当真是非同小可。群盗面面相觑,你望我,我望你,各个都已面色大变,也不知是谁当先翻身拜倒,别的人哪敢怠慢,眨眼间便跪满了一地。
    黑衣大汉拜地道:“小人们不知阁下来历,多有得罪,但望阁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们这一遭。”
    这一来连宝儿都有些意外,只因他也不甚知道“五色帆船”中人在这些亡命之徒眼中身份竟然也如此尊贵。
    ×××
    牛铁娃见他过去三言两语,也未动手,连自己都打不过的这群大汉,竟对他服服贴贴,跪满一地,不禁更瞧得目定口呆,又惊又喜,鼓掌大笑道:“有本事,有本事,大哥端的有本事。”
    方宝儿眼珠子一转,道:“今日之事倒也罢了,但你等日后若是见了我这兄弟时,又当如何?”
    群盗轰然道:“日后小人们若是见着牛大爷,必定恭恭敬敬,牛大爷就算打咱们,咱们也不敢还手。”
    牛铁娃直着眼睛骂道:“兀娘贼,你们不还手,牛大爷还会打么,这说得是什么混账话?”
    群盗道:“是是,牛大爷说得是。”
    方宝儿听得暗暗好笑,面上却板起脸,道:“你等日后若再以多欺小,我少不得要向寿天齐问个清楚!”
    那黑衣大汉连声道:“是是,小人们再也不敢了。”
    过了半晌,又道:“不知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方宝儿道:“没有……”
    话犹未了,牛铁娃已大声道:“有的有的,还有吩咐。”
    黑衣大汉道:“但请吩咐,小人们无不从命。”
    牛铁娃大笑道:“将你们船上牛肉馍馍捡好的多多送些下来,待我请大哥好好吃上一顿。”
    黑衣大汉道:“是!”众豪果然奔上船去,提了满满一大篓牛肉吃食,恭恭敬敬送了下来。
    牛铁娃眼睛一瞪,道:“牛肉送来了,还不走?莫非你们又想吃回去—份不成?”
    方宝儿听得几乎笑出声来。
    群豪听了这句话,有如蒙大赦一般,转眼间便走了个干净。
    牛铁娃哈哈笑道:“好牛肉,好馍馍……不想今日非但没有送命,反捞来痛痛快快一顿大吃。”
    这一日两人果真吃得痛快淋漓。牛铁娃倒下身子,立刻呼呼大睡,别人便是将他抬去抛在海里,他也全然不知。
    方宝儿虽也倦极,但思前想后,却是难以成眠。
    第二日清晨,牛铁娃又大吃一顿,道:“大哥既无去处,不如就和小弟我在海上游荡游荡,有时虽不免少些吃的,但无人管束,也无人给咱们气受,终日都可睡觉,倒也落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方宝儿苦笑道:“我若有你这般逍遥,倒也好了。”
    牛铁娃大奇道:“莫非大哥还有什么事做不成?”
    方宝儿叹了口气,道:“有的。”
    牛铁娃突然垂下了头,道:“如──如此说来,大哥是要将小弟抛下了?”他个子比方宝儿大了何止一倍,此刻却说得似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但言语间却是真情流露,满怀伤感。
    方宝儿倒也不觉有些黯然,强笑道:“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只是……唉,我事办完,日后必来寻你。”
    牛铁娃垂首道:“不知大哥要去哪里?”
    方宝儿道:“我也不知要去何处,只是定要去寻个人,但那人究竟在哪里,此刻还弄不清楚。”
    牛铁娃想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道:“既是如此,待小弟相送大哥一程,送到长江,那里小弟倒有几个相识船家,待小弟求他们将大哥送到长江上游,大哥不但行路容易得多,寻人也方便得多了。”
    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原来目中已满是眼泪,不敢被人瞧见。
    方宝儿倒也未想到这铁牛般的汉子竟是如此情深意重,与自己虽是萍水相逢,却真个连兄弟也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方宝儿不禁又是伤感又是欢喜,当下两人上了那艘方方正正的木船,挂起顺风帆,径自向长江口驶去。
    ×××
    吴淞口外虽然泥沙淤积,但自从文物重心自黄河两岸迁至长江南北以来,此地便已日渐繁荣,船舶往来,终日不绝,尤其崇明岛一带居民,家传以捕鱼为业者极多,每值朝阳未出,但见满江渔火灿如明星,到了黄昏时,归帆点点,渔歌相和,此情此景,更是令人神醉。
    方宝儿与牛铁娃入了长江,寻了个浅滩泊下,牛铁娃便要去寻那相识船家,载送宝儿一程。
    宝儿却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走路的好。”
    牛铁娃大声道:“为啥?”
    方宝儿叹道:“我要去寻的那人,本有地址留下,怎奈此人生性古怪,竟不将住处写个明白,却偏偏要人去打哑谜,我猜来猜去,也未猜出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说不定就在这左边岸上也未可知,我若乘船,虽然舒服些,但若是将那地方错过,岂非要人的命?”
    牛铁娃瞪大了眼睛,道:“但……但大哥一个人,身上又没银子,在岸上走路,岂非要……要挨饿么?”
    方宝儿强笑道:“你放心,大哥有的是本事。”
    牛铁娃大喜道:“对,大哥比铁娃本事大得多,吃的却比铁娃少得多,铁娃没怎么挨饿,大哥还会挨饿么?”想了一想,突然自舱中将剩下的吃食都搬了出来,咧开嘴笑道:“这些都是大哥的。”
    方宝儿呆了一呆,道:“谁说是大哥的?是铁娃的!”
    牛铁娃摇头道:“是大哥的,大哥带走。”
    方宝儿道:“你留着。”
    牛铁娃着急道:“大哥不带走,铁娃就……就要……”到底就要怎么样,他却也说不出来。
    方宝儿目光一转,笑道:“常言道‘有福该同享’,这里既有好吃的,咱们都就该一起将它吃了,谁也莫带走,好么?”
    牛铁娃大喜道:“好,好,好极了·。”
    两人开始吃喝,牛铁娃手不停,嘴不停,吃得喜笑颜开,连连道:“好,好,可惜已剩得不多了……”突然停下了手,停住了口,大嚷道:“不对不对,这太不公平。”
    方宝儿道:“有何不公平?”
    牛铁娃道:“我吃得多,大哥吃得少,我不吃了。”
    方宝儿忍住悲伤,将剩下的一块牛肉端在怀里,强笑道:“好,这块我带去,这……走吧,我也该……该走了。”
    牛铁娃呆呆地楞了半晌,缓缓站起身子,垂首道:“大哥,你……你莫忘了铁……娃……”突然撒开大步,转身奔出,一脚将船踢离了岸。风送船行,转眼间便已瞧不清他的面目了。
    方宝儿呆望着船行,电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放声大呼:“铁娃……铁娃……我一定忘不了你。”
    这时牛铁娃却已听不见了,宝儿面上也早已流满眼泪。
    他一生中虽不知有多少人疼他爱他,那都不过是长辈的慈爱,直到此刻,他才算尝着了友情的滋味。而他忠心的朋友,却已走了。方宝儿虽然早已立下决心,要做条硬汉,此刻也无法不流泪。
    他寻了块石头,缓缓坐下,心里当真是千头万绪,也不知是何滋味。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始了解人生的酸甜苦辣,了解人生的复杂。想起那时卧在树荫下读书的安适,相隔虽只有数十天,却已有如隔世一般。
    他那时但愿自己能对人生多体验一些,了解一些,此刻才发现对人生还是少知道些的好。
    只是,逝去的时光已永远无法再回,他忽然想起了石崇所作“金谷园诗序”中的两句话:“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以宝儿的年纪,本不应该对这两句话有所感怀,但此刻他思前想后,再仔细咀嚼这两句话的滋味,实觉悲思如缕,不可断绝。
    良久良久,忽听一声雷震般的大喝自他身后海上传来。
    宝儿一惊,转身望去,但见牛铁娃那艘船竟已驶回,还未到岸上,牛铁娃便已跃入水中,将船拖上海岸,赤脚狂奔而前。
    方宝儿又惊又喜又奇,道:“你……你回来做甚?”
    牛铁娃垂下了头,讷讷道:“大哥虽比铁娃本事大,但……牛铁娃实是不放心让大哥一个人走路,无论如何,也得陪着大哥。”
    方宝儿但觉心头一阵热血上冲,喉头哽咽,难以说话。
    牛铁娃道:“大……大哥,你可是怪我了么?大哥若觉有小弟同行不便,我远远在后跟着也可以。”
    方宝儿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搂住他脖子,大呼道:“我为何要怪你?有你陪着我,再好也不过!”
    牛铁娃双目中满是泪光,嘴角却满带笑容,颤声道:“真……真的……真的么?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两人互相拥抱,身形大小虽然相差悬殊,但所含赤子之心却是一般无二,连朝阳都似照得极是欢喜,自云层中露出脸来。
    ×××
    两人寻了些野菜木材,堆到船上,又担了满满一桶清水,却忘了自己此刻已然入江,从此之后,再也不致有缺水之虑了。
    江上船户,有些早就与牛铁娃甚是熟悉,远远隔着船,便打起招呼。
    还有人笑道:“铁娃,你又回来了,咱们今年的收成可又不够吃了。”
    又有人问道:“与你同来的那位小兄弟是谁?”
    牛铁娃大声道:“是我大哥。”
    听的人都呆了,呆了半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若说方宝儿是牛铁娃的大哥,当真是谁都不能相信的事。
    牛铁娃也咧开大嘴,陪着他们直笑。到了晚间,两人已走了段水程,方待在崇明岛西端寻地歇下。
    忽然间有人远远大呼道:“大哥,等我一等……”
    呼声清悦,竟是女子的口音。
    方宝儿道:“不想也有人叫你大哥的。”
    转首望去,只见一艘梭形快船箭一般窜来,船上操桨的,却是个明眸皓齿、巧笑宜人的青衣少女。
    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双欺霜赛雪的手臂,玉腕上戴着两只翠镯,震出一连串击铃般的声响。
    牛铁娃转身瞧了一眼,面上立刻露出狂喜之色,跑到船梢,张臂大呼道:“三妹,快使劲,快,快!”
    那青衣少女白生生的脸上已有了汗珠,但划船的速度可真是不慢,片刻间就已追上。
    牛铁娃伸手一拉,将她像小鸟般提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大声道:“快说,你怎么到了这里?”
    青衣少女上上下下瞧了他半晌,笑道:“大哥你可生得更结实了……这位小弟弟是谁呀?”
    她不答反问,牛铁娃大笑道:“什么小弟弟,他是我大哥,也就是你大哥,你可得记住!”
    青衣少女瞪大了眼睛,吃惊道:“大……大哥?”
    牛铁娃道:“我这大哥本事可大着啦……大哥,这是我妹子,她叫牛铁兰,也比我聪明得多。”
    牛铁兰瞪着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宝儿,道:“你……你是我大哥的大哥?”突然咯咯娇笑起来,几乎笑得喘不过气。
    牛铁娃道:“笑什么?还不快跟大哥见礼!”
    牛铁兰娇笑着走到宝儿面前,想忍住笑又忍不住,道:“你……你真的要我叫你大哥?”
    方宝儿还未说话,牛铁娃已大声道:“自然要叫的!”
    牛铁兰娇笑道:“好,大哥……小大哥……”
    方宝儿道:“你可是嫌我年纪太小了么?”
    牛铁兰道:“我若说不是,就是骗你。”
    方宝儿眼珠一转,道:“你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孩子,为何要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害得父母着急?”
    牛铁兰笑声微顿,奇道:“你怎会知道我是偷偷……”突然发觉自己说溜了嘴,赶紧将下半句忍了回去。
    方宝儿板着脸道:“你若不是偷偷跑出来,方才你大哥问你怎会到此地,你为何不回?”
    牛铁兰笑声完全顿住了,吃惊地望着宝儿,显然在奇怪他小小年纪而观察怎会如此敏锐,分析怎会如此精细?
    牛铁娃已大喝道:“三妹,你真是偷偷跑出来的吗?”
    牛铁兰点了点头。
    牛铁娃生气道:“好呀,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就这么大胆子,不怕坏人把你给吃了么?”
    牛铁兰道:“谁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牛铁娃道:“胡说,你不是十二三岁是几岁?我明明记得临走前几天,才给你过了十二岁生日。”
    牛铁兰破颜一笑道:“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人家难道永远长不大的么?还是十二岁?”
    牛铁娃这才似恍然大悟,道:“对了对了,我已走了五年。”
    牛铁兰道:“自从大哥走后,二哥就娶了嫂子。”
    牛铁娃大喜道:“真的?老二结婚了?”
    牛铁兰颔首道:“不错,那位二嫂人又美又聪明,我真想不通她怎会嫁给二哥的。”
    牛铁娃瞪眼道:“老二怎样了?他难道配不上别人么?”
    牛铁兰笑道:“二哥是有些福气,只是……”忽然叹了口气:“只是那二嫂人虽聪明漂亮,却太厉害了些。”
    牛铁娃道:“怎么厉害?”
    牛铁兰叹道:“自从二嫂进了门,咱们家就和以前不同了。以前咱们虽然穷,日子却过得快快乐乐,后来……后来二嫂带了笔钱过来,我们家虽不似以前那么穷了,但……但我却宁愿再过以前那种穷日子。”
    ×××
    牛铁娃道:“她欺负你?”
    牛铁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圈儿也红了,幽幽道:“她欺负我还没关系,但对二哥,她也……她也……”
    牛铁娃怒道:“难道她也欺负老二不成?”
    牛铁兰垂下了头,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牛铁娃喝道:“快说!”
    牛铁兰沉吟半晌,望了望宝儿,终于缓缓道:“她……她没有嫁给二哥前,有……有很多朋友常常来找她……”
    牛铁娃瞪眼道:“朋友找她,又有何妨?她既喜欢朋友,想必是个慷慨好义的女子,你便当分外尊敬于她才是。”
    牛铁兰叹道:“但……但她那些朋友都是男的……”
    牛铁娃大声道:“男的有何妨,难道男人就不能做朋友了么?嘿嘿,你这孩子真是古怪!”
    牛铁兰咬了咬嘴唇,轻轻顿足道:“大哥自己才古怪哩!出嫁后的女子,就……就不能随意结交朋友了,大哥莫非连这都不知道?”
    牛铁娃喃喃道:“为什么?出嫁的女子就不能交朋友?”瞧了宝儿一眼:道:“大哥,我三妹说的道理对吗?”
    方宝儿道:“完全对的。”
    牛铁娃想了想,大声道:“既是如此,你二哥便该好生教训她才是,不准她日后再胡乱结交男朋友。”
    牛铁兰叹了口气道:“二哥的脾气,大哥莫非还不知道不成?他对什么人都不敢得罪,对二嫂更是……更是服服贴贴,只要二嫂远远咳嗽一声,二哥无论在做什么,都得抛下手里事赶过去。”
    牛铁娃道:“爹爹总该管管她。”
    牛铁兰叹道:“就连爹爹和妈妈都有些怕她,无论她闹成什么模样,爹爹、妈妈也都不敢说话,只有……只有我……”
    牛铁娃道:“你怎么?”
    牛铁兰大声道:“我绝不怕她,看不顺眼时,就暗地跟她作对,想尽各种办法,叫她多多少少每天都要吃些苦。”
    牛铁娃突然大笑起来,道:“我那时跟你吵架时也常在暗中被你害得惨了,那女子想必更吃不消……不知她如何报仇?”
    牛铁兰道:“她表面丝毫不动声色,但只要我只有一个人时她就跑过来和我厮打。”
    牛铁娃道:“牛铁娃的妹子,难道还打不过别人?”
    牛铁兰叹道:“她个子虽小,出手可真快,力气又大,我被她打得连还手都无法还手。”
    牛铁娃怒道:“老二可知道?”
    牛铁兰垂下了头,道:“她出手又阴又狠,虽然打得我浑身疼得要死,但却全打在别人看不出的地方,连……连二哥都不知道。”
    牛铁娃气得脸都红了,大骂道:“该死,该死!”
    牛铁兰道:“我受不了她的气,只有逃出来。”
    方宝儿忽然插口道:“你那二嫂倒真是个怪人。听你说来,她身手既是那样,莫非她居然会些武功不成?”
    牛铁兰道:“听说她是华山派的弟子。”
    方宝儿不禁皱起了眉,暗道:“华山弟子,人又聪明漂亮,怎会嫁给个贫家之淳朴少年?这其中必然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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