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2回雷霆剑
    门外的圆形石窟中,本自有十余人在看热闹,这时却都骚动起来,有的已自身侧抽出了兵刃。
    只见那头戴蛇形面具的黑衣人,当先窜出,目光四扫,突地厉声狂笑道:“好大胆的奸细,难为你是如何混入来的,只是你又何必苦苦混入这里送死!”惨厉的狂笑声中,满含轻蔑不屑之意。
    展梦白面寒如水,那铁青的面容,在四下飞云变幻的十色光彩中看来,更仿佛充满了可怖的杀机。
    他咬紧牙关,突然一剑挥出,直取“蛇面人”咽喉。
    那“蛇面人”似乎想不到他剑法竟有如此迅快,缩颈翻身,堪堪避过了这一招,口中厉叱道:“你们还等什么?”
    四下的黑衣人,各持兵刃,围了过来。
    展梦白挥剑大喝道:“若是被他们逼来的,快快站开一边,要送死的,便也快些过来。”
    他身躯笔挺,目光中更带着种慑人的光芒,仿佛比剑光还要锐利,虽在四面包围之中,不带半分畏惧之色。
    四面的黑衣人,脚步微一迟疑,终于飞身合扑上来。
    当先一人,手持一柄银光闪闪的三截钩镰枪,一招“玉女投梭”,带着风声刺向展梦白咽喉。
    他自恃身法巧快,使的又是外门兵刃,是以求功心切,这一招直刺中宫,用的竟是险招。
    展梦白身形笔立,直待枪尖堪堪到来,左手突地伸出,闪电般抢住了枪柄,随手一抖。
    那黑衣人只觉虎口发麻,再也持枪不住,大惊之下,闪身后退,展梦白却已反过枪尖,脱手掷出。
    只听“嗖”地一响,银枪竟生生插入了这黑衣人的后背,他惨呼一声,踉跄冲出数步,噗地跌倒地上。
    他一招尚未使完,便已毙命,四下更是惊乱。
    ×××
    只闻风声响动,左面一柄长剑,右面一把大刀,夹击而来,展梦白身子一俯,自刀剑下窜出,那柄剑变招甚快,剑锋一振,笔直刺了过来,哪知展梦白铁剑已自挥出,他剑锋还未到,展梦白剑锋却已刺入他胸膛,只见一股鲜血,狂涌而出,他身子也惨呼着倒入血泊中。
    那持刀人看得心惊胆颤,似乎要转身逃走,展梦白却已飞身扑上,一掌还未拍下,只听身后又有风声袭来。
    原来一人手持双刀,已悄悄掩到展梦白身后,“立劈华山”刀锋递出,口中方自厉叱道:“看刀。”
    展梦白头也不回,脚步向前一溜,铁掌震散了持刀人内腑,铁剑却自胁下穿出,以攻作守,直刺身后人胸膛。
    只听一声惨呼,面前的持刀人立时倒下,后面的持刀人已骇得撤身变招,刀斜分,上削下砍。
    展梦白不等招式用老,铁剑急沉,忽削对方双腿。
    那持刀人掌中双刀,招式也不弱,脚下连环退步,双刀平分削出,守中有攻,招法迅急。
    哪知展梦白铁剑已自下而上,划弧而起,剑光有如泼墨长虹,凌空一颤,突又直劈而下。
    那持刀人几曾见过如此迅快的剑招,大惊之下,翻腕架起了双刀,刀口向外,力贯双臂。
    他本待拼却虎口震裂,先挡住这招再说,哪知展梦白铁剑落下,这一双长刀竟断为四节。
    持刀人心胆皆丧,眼见铁剑直落而下,哪里还躲得及,竟被这一剑由头顶而下生生劈成两半。
    还有两个黑衣人正待举刀攻来,眼见这一剑劈下,有如神斧开山,直吓得双膝发软,再难举步。
    展梦白剑锋染血,浴血奋战,铁剑挥处,仰天而啸,只听“呛啷”两声,那两个黑衣人掌中刀竟骇得跌落地上。
    那“蛇面人”早已撒出了一对光华闪闪的“银光万字夺”,在一旁凝目看着展梦白的招式,要想看出破绽,再来动手。
    哪知展梦白铁剑仅仅施出一招,便已有四人毙命,这一招硬打硬砍,也根本不是剑法,却似是锤招。
    “蛇面人”本想再等一等,展梦白却已容不得他等了,手挥铁剑,迎面扑了过去,哪知斜地里突地划来一柄长剑。
    展梦白看也不看,铁剑横扫而出,对方哪敢硬接,向后纵出数步,虽然避开剑招,却避不开铁剑带起的劲风,脚下方自拿桩站住,又被剑风震得踉跄后倒,连头上面具,都滚落开去,他身子也仰面跌至那铜架上,架上的晶瓶,早已被剑风震得叮当乱颤,此刻被这一震,瓶中的毒水,飞溅而出,竟溅在这黑衣人面上。
    这黑衣人伸手一抹,突然嘶声惨呼起来,以手抓面,翻身跃起,狂奔了数步,砰地撞上铜鼎,又翻身跌倒,在地上连滚数滚,嘶声渐渐微弱,突地断绝,他身子也不再翻滚,仰面挺在地上,在十色的彩光下,只见他五官面目,竟已完全溃烂,映着彩光,更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旁边的黑衣人见了,俱都将脸转开,不忍再看,就连他们自己,都未想到瓶中毒水有这般厉害。
    那边展梦白目光已盯牢了那“蛇面人”,突地斜斜一剑削出。
    他知道这“蛇面人”乃是众人之长,武功必定远较他人高强,是以剑上便更加了几分真力。
    只见漆黑的剑光,宛如雷霆进发,势不可挡。
    那“蛇面人”情已怯,心已虚,哪敢硬架,身形一拧,脚下连走七步,方且避开了这一剑。
    展梦白冷“哼”一声,铁剑有如浓笔泼墨,洒出了点点乌光,这一剑飞灵变幻,用的才是真正剑招。“蛇面人”还是不敢硬拼硬拆,施展开腾挪闪躲的小巧身法,万字夺点、跺、钩、刺,专找空档。走了三五招后,展梦白便发现这“蛇面人”武功果然比他人高得多了,身法之巧快,显见乃是武林一流高手。
    他心中暗暗思忖,这些黑衣人里,只怕惟有此人才真正是那“情人箭”主人的直属门下弟子。
    一念至此,他手下更不容情,将那刚猛威烈的拳式,化在剑招之中,那本已刚猛的招式得了铁剑之威,更见可怖。
    但闻剑风霍霍,剑光丝丝,四下的黑衣人,有如立在狂风暴雨之中,全身冷飕飕的,没有一丝暖意。
    ×××
    “蛇面人”掌心的冷汗,沿着夺柄滴滴流下。
    这“银光万字夺”的招式,本以锁人兵刃为主,但他此刻却半招也用不上,又勉强躲了两招,突见展梦白剑光中露出个空隙。
    他大喜之下,双夺直穿而入,去点展梦白穴道。
    哪知展梦白这一招本是诱招,身子微缩,他双夺便够不上部位,而那刚烈的剑风,却已当头劈下。
    “蛇面人”临危变招,“十字摆莲”,架起双夺。
    但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突地想起方才那双刀客惨死之状,当下骇得心胆俱丧,撒手抛去了双夺,足跟用力,仰面翻身。
    展梦白剑转轻灵,如影随形,跟踪而去。
    “蛇面人”只觉眼前乌光闪动,耳边凉风飕飕,再也无法自恃身份,扑地翻身,“就地十八滚”,滚入了铜鼎之后。
    展梦白“惊鸿乍展”引剑平削,只听“噗”地一响,铜鼎之盖,竟被他铁剑一削为二,叮当落了下来。
    “蛇面人”心惊胆落,肘、膝、腰、腿,一齐用力,颀长枯瘦的身子,“嗖”地窜入了那铜架里。
    若是换了别人,方才眼见那毒水之烈,此刻便该考虑考虑,但展梦白却毫不迟疑,挥剑扑上。
    黑黝黝的剑光,化成一座墨晶光幢,光幢上带着一道道被彩光映成的长虹,保护着展梦白的身子。
    只听一阵“叮当”,“呛啷”之声,不绝于耳。
    铜架已断,晶瓶飞落,毒水四溅。
    “蛇面人”亡命大呼道:“怯敌不攻,凌迟处死。”
    凄厉的呼声响起,才似乎震起了四下黑衣人的胆色,除了还有三两人躲在角落之中,其余的已纷纷挣力而上。
    但展梦白此刻杀机已重,只要剑锋过处,便有鲜血飞溅。“蛇面人”突地双掌齐扬,掷了数只晶瓶过来。
    展梦白长啸一声,凌空而起,铁剑又化长虹击下。
    这一剑他全力施为,当真有如天威震怒,雷霆闪电,较之“蓝大先生”那天锤下击,也无多逊色。
    “蛇面人”再也闪避不及,惨呼半声,铁剑便已削入了他胸膛,竟将他生生钉在地上,铁剑入石,几达一尺。
    展梦白本要留下此人的活命,来逼口供,但他生性激烈,暴怒之下,便雷霆般挥出了怒剑。
    三个黑衣人欺他掌中剑已嵌入石地,悄悄自身后卷了过去,三件兵刃,一齐急地攻出。
    哪知展梦白突又长啸,震腕拔剑,反腕挥剑,剑化狂飙,回旋横扫,三个黑衣人竟被他斩断两个。
    这时,当中那最大的铜门突然敞开。
    那黑袍人木然当门而立,冰冷的目光,直视着展梦白的后背,对四下的死尸与满地的鲜血,看都未曾看上一眼。
    展梦白只觉四下呼声突然死寂,他背后也似乎森森有些寒意,心念初动,霍然转身,目光便触及了那双冰冷的眼睛。
    这双眼睛中既无惊恐之色,也无怜悯之意。
    两人目光相对,就连展梦白这种人物也不觉打了个寒噤,宛如在荒坟地中突然见到僵尸一般。
    ×××
    黑袍人冷冷瞧了展梦白半晌,缓缓开始移动脚步。
    展梦白手掌情不自禁,紧紧握着铁柄。
    哪知黑袍人脚步却竟未向他走来,目光也自他面上移开,缓缓走向角落中仅存未死的六个黑衣人。
    那六个黑衣人畏缩在角落中.早已骇得不能动弹,衣衫上、面罩上,甚至连足底都溅满了鲜血。
    展梦白呆了一呆,只见那黑袍人缓缓走到他们面前,又自默然凝望半晌,突地冷冷道:“好,你们很好。”
    六个黑衣人手掌重落,兵刃全都落到地上。
    黑袍人冷冷道:“你们倒还有兴趣活下去么?”
    六个黑衣人身子齐地一震,又俯身去拾刀剑。
    展梦白心念动处,大喝一声:“且慢。”
    黑袍人霍然回身,挡住了他的去路,两人目光再次相对,黑袍人缓缓道:“你要怎样?”
    展梦白厉声道:“你为何要他们死?”
    黑袍人道:“莫非你还有心要救他们?”
    展梦白喝道:“正是。”
    黑袍人冷笑一声,道:“这倒怪了,你杀死了将近二十人,却要救这六人,难道这六人与别人有何不同?”
    展梦白不禁又呆了一呆,突听几声微弱的惨呼,那六人竟已有五人横刀而死,翻身跌倒。
    只剩下一人手持长刀,立在地上,刀尖垂地,他身子簌簌发抖,刀尖也点得石地叮叮作响。
    展梦白目眦欲裂,厉声叱道:“你为何……”
    黑袍人冷笑道:“我为何要留下他们,让你逼取口供。”
    展梦白怒喝道:“逼取你的口供,也是一样。”
    喝声之中,掌中铁剑也已随着挥出,他口中虽说要逼取人家的口供,但招式却如雷霆。
    黑袍人冷笑道:“轻些,死人逼不出口供来的。”身子一缩,陡然退了七尺。手掌突然自胁下穿到后面。
    也不知他用的是何手法,仅存的那黑衣人惊呼一声,长刀落地,竟被他生生抓了起来。
    展梦白挥剑扑了过去,哪知这黑袍人竟以掌中的黑衣人作为兵刃,横挡剑锋,展梦白大怒忖道:“你要借我的手来杀他,我偏要留他的活命。”手腕一挫,硬生生收住剑势,斜斜一剑,挥向黑袍人下盘。
    黑袍人见他竟能将如此刚猛的剑招收发自如,心里也着实吃了一惊,手掌重落,“倒拔垂杨”,竟以那人的头猛砸剑锋。
    展梦白大喝一声,剑招突变,竟以掌中如此沉重的铁剑,施展开轻灵连绵的招式,有如飞絮游丝,长河流水。
    黑袍人手腕凝力,左劈右扫,将掌中之人当做盾牌,招式大开大阖,但却总是碰不到展梦白的剑锋。
    展梦白却不知道,他剑锋纵未触及黑袍人掌中之人,但此人却早已骇破苦胆,被生生吓死了。
    走了数招,突听那黑袍人轻叱一声,举手将掌中之人向展梦白直掷了过来,展梦白铁剑回旋,左手接住了这人身子,触手之处,这人的身子竟已变得冰冷,他这才知道此人已死了,不觉呆了一呆,那黑袍人却冷笑道:“失陪。”肩头微耸,嗖地向那中央铜门窜了过去。
    展梦白怎肯容他逃走,目光一动,足尖一勾,挑起了地上平面鼎盖,掌中铁剑“翻身卷袖”,长剑一挥,将那鼎直向黑袍人挑了过去,他此刻剑招虽尚未练到出神入化之境,但力道强弱大小,已可收发自如。
    那黑袍人身形还未掠到门口,突觉头顶一阵强劲的风声过去,一块黑忽忽的影子凌空直击了下来。
    他大惊之下,倏然勒住身形。
    只听“当”地一声暴响,半只鼎盖,摔在石地上,震得火星四冒,展梦白却已抓住这一刹那,飞身仗剑而来。
    黑衣人知道已走不脱了,暗中咬了咬牙,“回首望月”,反身出掌,这一招虽是普通招式,但他用来却另有妙境。
    展梦白见他掌势灵幻,正不知道有多少厉害后着,当下也不敢大意,先以剑招封住了他的退路,不让他逃走,再作急攻,取他性命。
    哪知黑袍人倒退三步,突然垂下双手,道:“你杀吧!”
    展梦白怔了一怔,大怒道:“你纵不动手,我也要杀你。”
    他口中虽说的这般厉害,其实以他的性情,这黑袍人若真的不动手,他还真的杀不下手去。
    只听黑袍人冷冷笑道:“你手握利剑,我却是赤手空拳,这种手如何动法,你要杀尽管杀吧!”
    展梦白怒道:“我若不用兵刃,又当如何?”
    黑袍人缓缓道:“你若不用兵刃,我便好好与你拼上一拼,生死胜负,各凭武功,谁也怨不得谁。”
    他冷“哼”一声,又道:“但我劝你,还是不要抛剑的好。”
    展梦白突地狂笑一声,反手将铁剑插入地上,剑身入石,直没至柄,黑袍人心头暗凛:“好剑。”
    只见展梦白双臂震处,骨节格格作响,响声未了,那黑袍人已连绵攻出三招,掌影漫天而来。
    展梦白震起双拳,震碎了漫天掌影,拗步旋身,绕到黑袍人左侧,连攻他胁下三处大穴。
    哪知这黑袍人身形兔伏,闪开三招,竟弯腰抢步去拔那柄铁剑,怎奈那铁剑深插入石,他一时怎拔得出来。
    展梦白大怒喝道:“好无耻的奴才!”飞起一足踢去。
    黑袍人哈哈笑道:“你不用剑,我来用剑,这道理岂非公平得很,有何无耻?”语声中他竟已拔出剑来,反手挥出。
    展梦白暴怒之声,双掌齐出,连攻数招,他虽然明知这柄铁剑的厉害,但却丝毫不避剑锋。
    那黑袍人再也想不到这柄铁剑竟有如此沉重,骤然之间,剑招竟施展不开,被展梦白的掌风攻来,更慌了手脚。
    十招未过,黑袍人已手忙脚乱,铁剑更无法施展,只听“当”地一响,这柄剑竟被展梦白拳风震落。
    此刻展梦白满心俱是怒火,招式越来越见刚烈威猛。
    他这种拳路,似乎要在愤怒之时才能发挥,他心头的怒火越盛,拳势的力量便越见惊人。
    黑袍人见他文质彬彬,似乎像个白面书生,再也想不到他施展出的拳路,竟是如此霸道,当下只得以轻灵小巧的招式对敌。这黑袍人招式确有独到之处,身法更是奇诡难测,展梦白的拳路有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而下,他却有如逆波而上的鲈鱼,抓个空隙,便乘隙抢攻。
    数十招过后,展梦白气更盛,黑袍人却情已怯了。
    只见两人的身形,在石室中四下游走,那黑袍人随时随刻都想冲入中央的石门,但每次都被展梦白拳风挡住。
    但是,他身形却已逼近了中央的铜门,足尖突然挑起了地上半截剑尖,向铜门门框上的浮雕兽尾上踢了过去。
    只听“当”地一声,剑尖果然击在兽尾上,那浮雕的兽尾,竟突然向里面落了下去,四面的铜门,即一齐随之滑开。
    原来那浮雕兽尾,竟是开关四面铜门的总枢纽。
    ×××
    黑袍人掌势不停,口中大呼道:“姑娘们,快出来!”
    展梦白微微一惊,侧目望去,只见那二十余道门户中,竟零星地走出了七八个妙龄少女。
    这些少女们有的身穿白袍,有的身披轻纱,有的却仅只在身上围着一条白色的床单,掩住了那玲珑的曲线。
    她们的面色,俱都是苍白得没有血色,头上也都是鬓发蓬乱,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见到石窟中的情景,却都大吃了一惊,有的踉跄后倒,有的掩口娇呼,还有的圆睁双目,竟骇得呆了。
    黑袍人招式突地加紧,将展梦白缠住,口中大声道:“快到我房中去拍动狼尾,将毒气放出来。”
    展梦白又是一惊,妙龄少女们却立在地上,动也不动。
    黑袍人厉喝道:“有我缠住这厮,你们怕什么?”
    一个身材高挑,身上仅围着条床单的少女,突然挺身而出,道:“毒气攻出,岂非连咱们也一齐死了。”
    黑袍人怒道:“傻丫头,只要这厮倒下去,我不会去救你们么?”他显然自己早已服下解药。
    那妙龄少女怔了半响,目光四下扫动,突然冷笑道:“我姐妹们虽然也不是良家妇人,但自从被你们骗买来这里后,早已受得够了,我们也不愿一辈子这样过活,早已想出去逛逛了。”
    黑袍人大怒道:“我锦衣玉食地养着你们,有什么对不起你们,你竟敢如此说法,莫非不要命了?”
    那妙龄少女冷冷道:“反正你也要死了,我也不必再怕你,这位相公你放心,咱们姐妹绝不害你。”
    黑袍人急怒之下,大吼一声,便待向她扑将过去。
    但展梦白却挥拳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本是全力缠住展梦白,不让展梦白冲过去,此番却变成展梦白拦住他了。
    此刻生死胜负之分,也变得明显得很。
    ×××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若是束手就缚,有问必答,展梦白或许还不伤你性命!”
    黑袍人冷笑道:“展梦白,原来你便是展梦白。”
    他突也狂笑三声,接口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你今日纵破了此地,也不必得意,这只是你大运当头,又岂是你的本领?”
    展梦白听得又是惊奇,又是愤怒,心想我一生行事,俱都讲求真刀真枪,从未行险侥幸,几时仰仗过运气。
    心念转动间,只听那黑袍人又道:“我此番说来,你心里只怕还在不服,只当这里人都是你真刀真枪杀死的,哪有什么运气,嘿嘿,你若真的如此想法,便大大错了。”
    要知展梦白心头起疑,攻势却已转弱,两人虽还在动手,但却已远不及方才激烈,是以他才能侃侃而言。
    那黑袍人不等展梦白开口,接着又道:“第一,只因我等自恃这里极为隐秘,是以未曾布下消息机关。
    “第二,在这里炼箭之人,一入此窟,便被我搜去了身上的迷香与暗器,免得他们乘隙背叛,或是争风吃醋,哪知却便宜了你,这些下五门的贼子,武功虽不高,但迷香暗器,却各有独到手法,他们若有暗器在身,岂容你如此轻易杀死?”他招式越来越慢,口中却越说越快。
    只见展梦白似乎也听得心动,拳风更渐和缓。他暗露喜色,片刻不停,接着又道:“第三、催梦草不来,炼箭只得停顿,而外面索箭甚急,我只得将洞中存箭全部运了出去,若有‘情人箭’在,你只怕早已变作刺猬,而炼箭若不停,炉火若不灭,你若剑劈铜鼎,便躲不过炉中的毒烟毒火,何况,炉火若在,毒气便有储存,我方才在里面,便早已将毒气放出来了,根本不必等到现在,再令那些贱人去动手,此刻只怕你早已中毒毙命了。”
    展梦白早听得掌心不禁沁出了冷汗。
    他恍然暗忖道:“我本在奇怪,这厮方才为何不放毒气,此刻却又着急求人去放,原来方才毒气不够,他赶着炼制不及,只得先出来了,而此刻他推算时间,毒气必已炼成.却偏偏又无法去放。唉!看来我当真侥幸得很,他所说的五点只要缺去一项,只怕我此刻便已亡命了。”
    黑袍人偷眼望着他的面色,口中缓缓道:“你这不是运气是什么……”突然奋力击出三掌,身子却向后窜了出去。
    展梦白冷笑忖道:“我早就知道你要跑了,此番你纵然已说得我心动,我纵然会凭运气,却也不能放你逃走。”
    身动念动,一念尚未转完,手掌已透到黑袍人身后。
    黑袍人身形纵然迅急.但是展梦白掌力却已够上部位,只要掌心向外一抖,黑袍人便再难逃走。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展梦白突听身后霹雳般一声大震,接着有人喝道:“小兄弟,你果然在这里。”
    展梦白心头一震,掌力顿时松懈,黑袍人已“嗖”地窜入了中央的铜门,不知如何掀动了枢钮,那铜门便“嗖”地关上。
    只听风声响动,满室生风,那大震之声的余音,犹自嗡嗡不绝,一条高大的人影,掠空而来。
    ×××
    展梦白顾不得那逃走的黑袍人,霍然旋身望去,双肩已被一双巨掌捏住,耳侧也已充满了那豪迈而又熟悉的笑声。
    他不用再看,便知道是蓝大先生来了。这世上除了蓝大先生外,谁有如此迅捷的身法,如此豪迈的笑声。
    一时之间,他只觉胸中热血奔腾,喉头哽咽,抬目望去,蓝大先生满面笑容地立在他身后,神情风采依旧。
    他此来为的本是要见蓝大先生,只是路途多难,困扰重重,他越是急着要见蓝大先生,耽误越多,而耽误越多,他心中便越为焦急。
    直到他落入了炼魂潭,闯入了这炼箭窟,他心想只怕再难见着蓝大先生,哪知却偏偏在这最不可能的地方见着了他。
    这时展梦白心中的惊喜,当真是言语难以描述。
    但在这惊喜之中,他却又未免有些遗憾:“蓝大先生你为何早不来,迟不来,却偏在这刹那里来了?”
    蓝大先生若是早来一刻,黑袍人自无法逃走,蓝大先生若是迟来一刻,那黑袍人便已伤在展梦白掌下。
    展梦白不禁苦笑暗忖:“看来走运的却该是那黑袍人哩!”
    他这里惊喜交集,思潮翻覆,忘了说话。
    那边蓝大先生双手紧握着他肩头,双目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也过了良久,方才叹道:“小兄弟,老夫找得你好苦。”
    展梦白眼中望着他那高大威猛的身形,耳中听到他如此亲切的话声,心里想及这一一路上的险难,当真是死里逃生,两世为人……刹那间他胸中热血,不觉已冲上咽喉,哽咽道:“前辈,晚辈只当再难见着你了。”
    蓝大先生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兄弟,你放心,老天毕竟还有些公道,不会叫你这种人死的。”
    他松开双手,“吧”地拍了拍展梦白肩头,倒退了几步,目光环顾一眼,指了指地上尸身,又望了望展梦白。
    展梦白凄然一笑,点了点头。
    蓝大先生突地挑起大拇指,仰天狂笑道:“好,干得好,干得痛快,一年不见,想必小兄弟你武功又精进了许多。”
    展梦白赧然笑道:“这不过只是运气罢了,若不是……”当下将那黑袍人所说之事,一一说了出来。
    蓝大先生哈哈笑道:“运气,哈哈,不错,正是运气,若是黄衫人那酸老儿在这里,只怕便要劝你日后行事要小心些了。若是运气不来,又当如何,但老夫却要告诉你,尽管放开胆量,向前闯去就是了,运气若是来了,打都打不走的,想老夫当年又何尝不是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到今日却也活得好好的。”
    展梦白暗笑忖道:“不错,若是萧老前辈在这里,他必定会那么劝我的。”他心里也明知那些话不错,但却觉得蓝大先生这些话更是男儿本色,他对萧王孙虽然敬仰,但却又觉蓝天锤尤其可爱。
    两人相对大笑,展梦白只觉心中万分舒畅,多时积郁,一扫而空,就连黑袍人逃走之事,都已不放在心上。
    ×××
    那些妙龄少女看得目定口呆,也不知这老少两人为什么事如此开心,看这两人年龄像是师徒,神情却像是兄弟。
    笑了半晌,展梦白方自问道:“前辈能寻到此处,莫非是见着了我大哥么?他想必知道……”
    蓝大先生瞪起眼睛,截口道:“谁是你的大哥?”
    展梦白笑道:“便是杨……”
    蓝大先生哈哈笑道:“大哥,好一个大哥,你拜了他做大哥,当真算是你的运气到了。”
    展梦白眨了眨眼睛,道:“大哥对我,确是不错。”
    蓝大先生道:“不错不错,的确不错。”
    展梦白道:“难道……”
    蓝大先生怒道:“还难道什么?他三番两次地要害死你,你却还要口口声声唤他做大哥。”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只怕是误会了吧?”
    蓝大先生摇头叹道:“你还不懂?你可要我说出来么?”
    展梦白垂首道:“不必说了。”
    他其实早已疑心,只是不忍也不愿往坏处去想,要知他虽然性烈如火,但存心却最是忠厚。
    蓝大先生轩眉道:“为何不说,他第一次将你骗去‘昆仑双绝’之处,想借那两个老儿之手将你除去。第二次又寻来些‘催梦草’,偷偷要你服下,哪知却偏偏解了你的火毒,于是他一计不成,再施二计,便将你骗来这里,哪知你傻人却有傻福,连‘炼魂潭’水都淹不死你。”
    展梦白长叹道:“前辈你怎会知道的?”
    蓝大先生大笑道:“老夫自然已遇着他了,他虽然满腹诡计,但老夫只要略施手法,便逼出了他的实话,否则老夫又怎能寻来这里。”
    展梦白默然半晌,黯然道:“他此刻怎样了?”
    蓝大先生怒道:“老样子,还不是被老夫一刀砍下了脑袋,难道老夫还要留下这样的弟子来败坏门风么?”
    展梦白黯然长叹一声,垂首道:“但望前辈能容弟子将他尸首掩埋,也不枉我与他结拜一场。”
    蓝大先生凝注了他半晌,突又仰天狂笑道:“好小子,小兄弟……”语声未了,突听轰然一声大震。
    这惊天动地般的大震之声,竟是自中央那铜门里传来,震得展、蓝两人,耳中不住嗡嗡作响。
    展梦白这才想起那逃入铜门的黑衣人,蓝大先生即已喝道:“门里还有鬼。”转身飞奔而出。
    ×××
    展梦白呆了一呆,只见他已自外面的铜门边取来了那柄铁锤,原来他方才竟是以这柄铁锤破门而入的!
    突见他手持铁锤,哈哈大笑道:“铜门虽厚,却也挡不住老夫这一锤,小兄弟,且看老夫进门捉鬼。”
    他这干云的意气,也激起了展梦白胸中热血。
    刹那间他只觉心中也跃跃欲试,俯身拾起了铁剑,笑道:“何必前辈动手,有事弟子本该服其劳的。”
    蓝大先生又瞪起眼睛,瞧瞧展梦白,又瞧瞧他掌中的铁剑,捋须笑道:“小兄弟,你也行么?”
    展梦白道:“大约可以。”
    蓝大先生大笑道:“好好,快让老夫看看你的手段。”
    展梦白微微一笑,凝神聚气,前行数步,挥起掌中铁剑,劈向中央的铜门,铜门果然应手而裂。
    蓝大先生也不禁瞧得微微变色,脱口道:“好剑!”
    展梦白又是一剑,蓝大先生又是一声:“好剑!”突然大笑道:“果然好剑,小兄弟,站开一边,瞧老夫的。”
    他箭步窜去,展梦白撤步闪身,只听风声骤起,激起了他头发衣袂,接着,又是一声霹雳般的大震。
    那扇深沉的铜门,竟被蓝大先生铁锤击得粉碎。
    展梦白看得惊心动魄,忍不住脱口大呼道:“好锤!”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锤虽不好,老夫的手却不错。”左手捋须,右手持锤,嗖地窜入了铜门。
    那些妙龄少女只看得目眩齿颤,几乎要以为天神下凡,几个畏缩在一起,耳朵早已震得麻了。
    展梦白随后而入,只见房中的桌椅陈设,也已被震得东倒西歪,零乱不堪,但别的却似无异样。
    蓝大先生指着里面的两扇铜门,笑道:“你管左面的,老夫管右面,看看到底是剑快还是锤快?”
    展梦白笑道:“好!”嗖地窜过去,举手一剑,抽出来又一剑,他心中豪气涌出,也不禁动了好胜之心,是以话也不说,便窜过来。
    眼见铜门已裂,立听震声已起,他不用回头,便知道那边铜门已裂了,但他败也败得满心欢畅。
    只见蓝大先生早已掠来,摇头叹道:“那边啥也没有。”
    展梦白道:“瞧瞧这边。”
    四个字方自说完,铜门已开,突觉一股白雾,扑鼻而来,白雾中也带着一种腐木的臭气。
    蓝大先生皱眉道:“快退!”身子嗖地倒窜而出,又嗖地窜了回来,塞了粒丹药,在展梦白口中。
    展梦白道:“外面的女子无辜,前辈何妨也赐给她们些解毒丸药,在下可以屏息许久,倒可不必用它。”
    蓝大先生叹道:“你总是先想着别人再想自己。”
    话未说完,他已飞身而出,展梦白挥掌震去那毒雾,毒雾渐散,还未散尽,蓝大先生便已飞身而回。
    他身形倏忽来去,真个是比闪电还快,展梦白心头不禁赞叹,当下两人在迷蒙的雾中走入了那铜门。
    但他两人入门方自数步,便再也走不过了。
    原是门中已堆满了山石,压成一座石山。
    展梦白怔了半晌,却已被蓝大先生拉了出来,两人退出外面石窟,展梦白叹道:“原来那房里还有条出口。”
    蓝大先生道:“想必有人自那山石逃去,又断了通路。”
    展梦白叹道:“他逃得好快。”
    蓝大先生大声道:“这鬼地方当真呆不得了,快走吧!”
    展梦白点了点头,那些妙龄少女却又拥了过来,一个个噗地跪倒,哀声道:“求求你们……”
    蓝大先生皱眉道:“不要求了,咱们走了,少不得也要带你们走的,好教你们再出去迷人。”
    那些妙龄少女连忙道:“没有迷人,我们没有……”
    ×××
    蓝大先生哈哈一笑,道:“你们手拉着手,一个接一个跟着老夫走,知道么?”与展梦白当先走了出去。
    穿过外面窄道,只见一条长索,自云雾间垂在洞口。
    蓝大先生笑道:“小兄弟,爬绳子的把戏你玩过么?”
    展梦白笑道:“弟子还可上去,但那些女子……”
    蓝大先生笑道:“你可怜她们,便将她们一个一个抱上去就是。”
    展梦白怔了怔,讷讷道:“这个……这个……”
    蓝大先生正色道:“你先抱重的,再抱轻的,切切要抱得紧些,若是掉下一个,岂非可惜了。”
    展梦白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终于长叹一声,苦笑道:“其实本该老前辈……唉,前辈若不肯,弟子只有……”
    蓝大先生突地伸手一拍他肩头,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兄弟莫要怕,咱们上去了,自有人设法下来接她们。”
    展梦白大喜道:“什么人?”
    蓝大先生笑道:“老夫一生,最大的毛病就是怕做事,除非万不得已,走路时总要带几个徒弟的。”
    展梦白失笑道:“妙极妙极……前辈先请吧!”
    蓝大先生笑道:“你先上,掉下来老夫还可接着。”
    展梦白只得含笑窜了出去,伸手抓住了垂索,双手倒换,上升了数丈,下望云雾凄迷,心中不禁感慨丛生。
    他暗自默祷道:“大师,前辈……你放心,弟子必会回来收殓大师你的尸骨的,也还要为石上的英名作祭。”
    他身形巧快,快胜猿猴,片刻之间,便已升至崖边。
    只听崖上有人唤道:“师傅,是你老人家么?”
    展梦白道:“他老……”
    他语声方出口,竟又被上面的呼声淹没。
    只听崖上一个苍老雄浑的语声大呼道:“蓝老儿,是你么,快些上来,老夫在这里等了你许久了。”
    展梦白心头大奇:“这是什么人?”肩头微耸,腾身而起,凌空一个转折,飘飘落在崖边。
    他身子方自落地,竟又有人呼道:“小兄弟,怎会又是你?”
    展梦白惊奇交集,凝目望去,云雾中只见山脊上除了四个蓝衣弟子外,竟还有个身材高大的驼背老人。
    这老人不问可知,自然便是铁驼。
    ×××
    展梦白不禁脱口道:“前辈怎会来到这里?”
    铁驼道:“老夫被你耽误,再也追不着那厮,便换家客栈去问,想去找你聊聊,幸好那城里客栈不多,但老夫虽寻着了庙,却跑了和尚,你早已走了,只剩下那店小二在骂你,骂得狗血淋头。”
    展梦白想到自己驰马冲出客栈的情景,不禁失笑道:“本该骂的,若是换了我,只怕骂得更厉害。”
    铁驼大笑道:“你倒老实得很。”
    展梦白笑道:“前辈是否问出弟子的去向,才赶来的?”
    铁驼道:“不错,我赶来这里,未寻着你,却先见到他们,老夫一见他们的衣衫,便知道是蓝老儿的徒弟。”
    展梦白笑道:“原来两位前辈本乃相识。”
    铁驼笑道:“不但相识,老夫还想念他得很。”
    话声未了,也听崖下应声大笑道:“驼老儿,你想我,我也在想你呀!”风声骤响,蓝大先生便已飞身而上。
    铁驼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好老儿,手脚倒还蛮快的嘛,老夫还只当你已老掉牙了。”
    蓝大先生笑道:“牙还在,可要我咬你一口试试?”
    铁驼眨了眨眼睛,哈哈笑道:“好老鬼,想不到你还是如此贫嘴,老夫只当你这张嘴已烂光了哩!”
    两人言来语去,嘻嘻哈哈,展梦白看在眼里,心里也甚是欢喜,心想他们老友重逢,真该喝两杯庆祝庆祝才是。
    只听铁驼笑道:“咱们多年不见,也该庆祝庆祝才是。”
    蓝大先生颔首笑道:“多少?”
    展梦白暗笑忖道:“最少也要喝上十斤。”
    只听铁驼道:“三天。”
    蓝大先生道:“好,三天就三天,你吃得消么?”
    铁驼大怒道:“你胆敢瞧不起老夫,只怕先躺下的是你。”
    展梦白暗笑忖道:“若是连喝三天,只怕这两人全都要醉得躺下了,还分什么先后?”
    只听蓝大先生又道:“在哪里?”
    铁驼道:“寻个隐僻所在,你我好好的……”
    展梦白越听越奇,忍不住陪笑道:“喝酒何必要隐僻之地?”
    铁驼道:“谁要喝酒?”
    展梦白怔了一怔,道:“那……那……”
    蓝大先生哈哈笑道:“小兄弟,你只当他要与我喝酒么?哈哈,这老儿数十年前败在老夫手下,如今心里还在不服,要好生寻我再打上一架。”
    铁驼怒道:“当真是恶狗不忘千年臭,数十年之事,你居然还记得。”
    蓝大先生笑道:“你若不记得,为何要来寻老夫?”
    展梦白只听得目定口呆,作声不得,这两人虽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哪有人想到他们见面就要打架?
    蓝大先生又自笑道:“小兄弟,那日你看老夫打了一架,今日可还要看看,只是,这一次只怕不及那次精彩了。”

举报

第33回驱车下江南
    展梦白大喜道:“自然……但……”
    他忽然想起金山寺中的蒲团,蒲团中的秘密,是万万耽误不得的,但却又舍不得放过这场精彩的比斗。
    蓝大先生道:“莫非你有什么急事,等不得么?”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正是。”
    蓝大先生道:“什么事这般紧急?”
    展梦白道:“在下要……要……办之事,前辈日后便会知道的。”
    他究竟是少年心性,想到铁驼的赌约,便不愿当着铁驼将此事说出来。
    蓝大先生目光一转,似乎看出他必有为难之处,突然笑道:“你若有事,便快去吧,反正这次绝不如上次的精彩了。”
    展梦白沉吟道:“既是如此,在下便……在金山寺恭候两位事完再来,但前辈切莫忘了下面还有……”
    蓝大先生笑道:“只管放心,老夫忘不了的。”
    展梦白道:“在下这就去了。”
    铁驼笑骂道:“去吧去吧,老夫知道你必定有些事瞒着我,连蓝老儿都是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蓝大先生哈哈一笑,道:“好精明的老儿。”
    展梦白讪讪地赔笑了两句,终于转身别过。
    蓝大先生忽又唤住了他,展梦白驻足回身,蓝大先生道:“老夫险些忘了问你,那黄衫老儿究竟是谁?”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帝王谷主。”
    蓝大先生默然半晌,摇头笑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好,小兄弟,你快去吧,金山寺不见不散。”
    展梦白应声而去,只听铁驼遥遥呼道:“他若被我伤了,便去不成了。”
    ×××
    展梦白这一番上下积石山,时间不过仅只短短数日,但经历之事,却是头绪纷繁,千变万化。
    他一面下山,心中却不禁感慨丛生,暗暗忖道:“此番我等去了金山寺,不知又是何光景,是否能因此而完全揭破情人箭的秘密?”他越想心越乱,情越急,恨不得一步便跨到金山寺去。
    但金山寺却远在千里之外,路途迢迢,也不知要走多久?这一路上可能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
    他心中暗暗盘算:“我本就是个多事好事之人,若是赶路而去,我纵然不去寻人生事,只怕别人也要来找我。”
    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条妙计:“我不如雇辆大车,坐在车里,将车帘关得严严的,一路绝不下车,那么我便看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到我,眼不见为净,自然也就无事了。”
    他想的得意,脚步更快,转目望去,已至山麓,到了他上山时纵马之地,他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下来。
    那匹马确是千里龙驹,展梦白直到此刻还未忘记。
    他巡逡半晌,只听山坳后竟真的隐隐传出了马嘶,大喜之下,飞身掠去,只见山坳隐处,果然有匹马在俯首嚼草。
    怪的是这匹马仿佛也还记得展梦白,竟低嘶着奔了过来,只见它仰首扬蹄,虽在荒山数日,但仍然神骏得很。
    展梦白心下大喜,奔过去拍着马鬃,笑道:“马儿马儿,想不到你真的在这里等着我……”
    这匹马仿佛也因得人称赞而高兴得很,不住以马首去擦展梦白的肩头,显出十分亲热的样子。
    一人一马,盘桓了半晌,展梦白终于飞身上鞍,拍着马鬃道:“走吧!”健马长嘶一声,放蹄飞奔而出。
    马行如龙,不到顿饭功夫便已奔行在原野上。
    展梦白又不禁皱眉忖道:“这匹马儿来了,我怎能坐到车厢里,若叫这马来拉车儿,我也万万舍不得的。”
    想来想去,他又想出条妙计:“我不如将这匹马寄给城里的镖局或马行,请他们把我送到金山寺去,多多给他们些银子……”
    想到这里,他突然暗道一声:“苦也!”立时呆在那里。
    原来他在炼魂潭中更换衣衫之时,早已将累赘的银子全都抛入潭水里,此刻身上已是分文俱无。
    他既不会偷,也不会抢,纵然打消雇车寄马的念头,也不能一路饿着,饿到千里外的金山寺去。
    这最不成问题的问题,此刻却成了最大的问题。
    他暗叹忖道:“闻道有些当铺什么都当,若是马也能当,就太妙了,否则……唉,我当真不忍将它卖去。”
    那匹马虽然善解人意,却也猜不到马上人的心意正打算着要将它当了,奔行在原野上,越跑越欢,已依稀可见城廓的影子。
    ×××
    展梦白纵马入城,只见这城镇依山临水,民丰物阜,竟仿佛是个大镇,街上行人往来,也已有不少关内旅人。
    他心中虽然忧虑重重,腹中更早已饥饿难耐,但身子坐在马背上,腰肢仍然坐得笔挺。
    街上行人见他人品俊朗,英姿飒爽,胯下也显见是匹千里良驹,都不禁多瞧他几眼,有些人更不住暗暗称羡。
    展梦白却不禁在暗中苦笑:“这满街人,又有谁知道我只是腰无分文的空心大佬官?”
    此刻正值午饭时分,两旁店铺,俱都摆出了菜饭,围桌而食,虽然是些粗茶淡饭,但在展梦白眼中已味比珍馐。
    再加上酒楼菜馆中传出的阵阵香气,更引人垂涎三尺。
    展梦白一见不禁暗暗苦笑:“怎地人愈穷时,饿得愈快,我平时纵然三数日不食,也未曾饿得这般厉害。”
    他想来想去,只有将马暂时典当了,雇车东行,但他人地生疏,甚至连这城地名都不知道,哪里寻得着典当之地,只得寻了几根草标,插在辔头上,但这“卖马”两字,他口中却再也吆喝不出,牵着马在街上走了几转,肚子越发地饿了,别人怎知他是在卖马,自也无人前来问津。
    只见街东有家酒楼,建筑得甚是高大,生意也甚为兴隆,酒楼前放着几具马槽,正有十几匹马在低头嚼草。
    展梦白暗暗忖道:“我纵然满街吆喝‘卖马’,也未见能寻得个买主,看这酒楼气派不小,进出的总有几个识货的人。”
    一念至此,当下牵着马走了过去,那酒楼店伙早已陪笑迎了出来,打着蓝青官话道:“客官请进,马交给小的就成了。”
    展梦白只有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店伙笑道:“客官嫌下面不干净,楼上还有雅座。”
    展梦白面颊一红,嗫嚅道:“在下只是到此来卖马的。”
    那店伙“哦”了一声,转身就走,面上笑容早已不见了。
    展梦白暗暗叹息,只听得酒楼上猜拳谈笑之声,甚是喧嚷,那十几匹低头嚼草的马,鞍辔未卸,有的马鞍旁还斜挂着兵刃,显见此刻在楼头饮酒的,必定是路过此地的江湖豪客,展梦白本待呼唤几声“卖马”,但心念转处,又生怕遇着熟人,左右为难间,正待走了。
    突听楼梯一阵声响,有人高呼道:“卖马的在哪里?”
    原来那店伙贪得银两,已将楼下有人卖马在楼上说开来了。
    展梦白转首望去,只见两个满面酒意的锦衣汉子,已大步冲了出来,自己并不认得,当下心头一定,停下脚步。
    那锦衣大汉上下瞧了他几眼,道:“卖马的就是你么?”此人身躯高大,声如洪钟,仿佛是个外家高手。
    展梦白嗫嚅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在下。”
    另一人身躯枯瘦颀长,却望也不望他一眼,目光只管上下打量着马,瞧了半晌,方自缓缓道:“不错,是匹好马。”
    此人不但身躯枯瘦,说话也有气无力,看来竟似比展梦白饿得还要厉害,但衣衫却穿得像是个花花公子。
    那锦衣大汉哈哈一笑,道:“大哥说是好马,想必定是好马了,喂,你这匹马要卖多少银子?”
    展梦白哪里会做生意,只是暗中寻思道:“我出的价钱若是贱了,他们必定不会让我赎回……”
    思忖之间,当下缓缓伸出了五根手指。
    锦衣大汉道:“五十……”
    突觉衣袖被扯了一下,当下住口不语,那颀长汉子却连眼皮也不抬,缓缓道:“五两么,也还罢了。”
    展梦白本待出价五百两,见了他这副神情,不觉心里有气,突然大声道:“不多不少,一千两。”
    锦衣大汉吓了一跳,大声道:“什么!你要多少?”要知那时物价低贱,五两银子,已可买匹瘦马了。
    展梦白道:“一千两,还不是卖给你的,只是暂时押在你处,三个月内,我便将银子来赎回。”
    锦衣大汉瞧了他半晌,摇头大笑道:“这人只怕是穷疯了,大哥,莫理他,上楼吃酒去吧!”
    颀长汉子却站着动也不动,缓缓道:“算五十两吧!”
    展梦白道:“五十两连马尾都买不去。”
    颀长汉子突地眼皮一抬,冷冷笑道:“若是不卖,便送了给我吧。”
    展梦白只觉他目光竟是出奇地锐利,心头暗暗一凛,口中却大笑道:“送给你,为何送给你?”
    他委实不愿再寻事了,方待牵马而行。
    哪知那汉子却一把扳住马鞍,冷笑道:“二弟,你我好生生在吃酒,这厮却偏偏要来消遣咱们,怎能随意放他走?”
    锦衣大汉沉吟半晌,突地大声道:“不错,哪有要卖一千两银子的马,这厮显见是要消遣咱们呔,站住莫走。”
    展梦白霍然回身,道:“你要怎样?”
    锦衣大汉道:“给你五十两银子,留下马来。”
    展梦白双眉微皱,缓缓伸出紧握马缰的手掌,道:“你若扳得开我手掌,拿得走马缰,这匹马就白送给你了。”
    锦衣大汉哈哈笑道:“敢情这厮是来考较咱们来了,好,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你莫要后悔了。”
    展梦白冷冷道:“若扳不开又当怎的?”
    锦衣大汉大喝道:“若扳不开,咱们当众给你叩头。”
    果然箭步窜了过去,伸出巨灵般双掌,去扳展梦白拳头。
    他素负大力之名,心想这还不是手到擒来,哪知他纵然用尽平生之力,却也难扳得开展梦白一根手指。
    瞧热闹的人,早已四下围了过来,见到文质彬彬的展梦白犹自气定神闲,行若无事,这山神般的大汉却已扳得面红耳赤,都不禁在暗中嗤笑,那颀长汉子枯瘦的面容,却已不禁变得苍白。
    突听锦衣大汉厉喝道:“去吧!”飞起一足,直踢展梦白胸膛,哪知展梦白却似早已料到有此一着,左手一抄,便托着了他足踝。
    锦衣大汉双目圆睁,嘶声道:“你……你……我与你拼了。”分开双手,向展梦白迎面抓了过去。
    展梦白手掌轻轻一抬他足踝,低叱道:“去吧!”
    那锦衣大汉果然立足不稳,翻身跌倒。
    旁边不禁有人笑道:“这厮倒听话得很。”
    话声未了,那颀长汉子已自袖子掏出一柄折扇,迎风展了开来,绕过马腹,缓缓走向展梦白身前。
    此刻酒楼上已有人探首下望,那大汉也已翻身跃起,颀长汉子冷冷瞧着展梦白,道:“朋友你已惹下祸了。”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展某平生最最不怕的便是惹祸。”
    颀长汉子冷笑道:“你莫先说大话,可知道我是谁么?”手腕突地一反,将扇面展在展梦白面前。
    只见那紫绢的扇面上,竟绣着只金鹰,凸睛健羽,神采奕奕,当真绣得栩栩如生,看来端的似乎有些来历。
    哪知展梦白平生却最不吃这套了,口中怒喝道:“管你是谁?”右掌仍持马缰,左掌闪电般去擒对方手腕。
    那颀长汉子手掌一沉,折扇便已划向展梦白腕脉,左掌五指虚捏,急地抓向展梦白手背。
    ×××
    他出手如风,使的竟是正宗擒拿缠丝手。
    展梦白心头一动:“好快的擒拿手!”敌忾之心大生,随手抛开了马缰,“石破天惊”,一拳击出。
    他只当对方武功不弱,是以这一拳已用了七成功力。
    那颀长汉子拗步进身,双手缠丝,再擒展梦白腕脉,但他擒拿手法虽快,内力却差得太远。
    只见他掌缘还未触及拳锋,身子已被震得飞跌了出去。
    展梦白反倒不禁呆了一呆,那大汉又待冲来,突听楼头一声大喝,三条人影,飞鸟般急坠而下。
    锦衣大汉拊掌大笑道:“好了好了,你这厮还逃得了?”
    展梦白见这三条人影身法劲疾,轻功不弱,立时大生戒备之心,双掌护胸,微退三步。
    哪知这三人身形落地后,竟齐地向他抱拳施礼。
    展梦白又自不禁为之一怔,凝目望去,不禁展颜笑道:“原来是贤昆仲到了。”原来这三人竟是“崂山三雁”贺氏兄弟。
    锦衣大汉看得呆了,讷讷道:“你……你倒认得他?”
    “穿云雁”贺君雄朗声笑道:“怎会不认得。”
    那颀长汉子已被震得喉头发甜,但口中犹自冷笑道:“想不到‘崂山三雁’竟然认得马贩子。”
    “冲霄雁”贺君杰也不动气,知道他见自己兄弟竟不出拳助他,是以心头气恼,当下微微笑道:“金大哥且莫拿话损我兄弟,先得问问他是谁呀!”
    锦衣大汉怒道:“管他是谁,你兄弟将我兄弟寻将出来,也不该瞧着咱们兄弟被他欺负。”
    “银雁”贺君侠大笑道:“但此人却与别人大大不同。”
    锦衣大汉道:“有何不同?我看他眉毛也未曾生在眼睛下面,鼻子好端端的也只有一个。”
    贺君侠朗声一笑,缓缓道:“此人便是展梦白。”
    锦衣大汉突地“哎呀”一声,倒退了三步,呆呆怔在地上,目定口呆地凝注着展梦白。
    那颀长汉子也仿佛怔住了,过了半晌,两人突然齐地抢步过来,推金山,倒玉柱,翻身拜倒。
    ×××
    展梦白反倒慌了手脚,惶声道:“两位……两位这算什么?”手掌虽伸出,却又不知先托哪个才好。
    锦衣大汉拜了三拜,方自翻身跃起,又自瞧了展梦白半晌,摇头笑道:“我不认得他,当然也怪不得我。”
    贺君侠失笑道:“阁下说的话,总教人难懂得很。”
    锦衣大汉两眼一瞪,道:“有何难懂?我只当展梦白英雄盖世,气象必定十分威武,又有谁知道他竟是如此斯文模样?”
    贺君侠接口大笑道:“难道凡是英雄,便该生得与你一样不成?”
    贺君侠又微笑道:“你还罢了,怎的连金鹰今日都看走了眼,面对当世的英雄,却当作是马贩子。”
    那颀长汉子赧然一笑,展梦白沉吟道:“金鹰?”
    贺君侠笑道:“冀北金鹰,捕中之星。”
    展梦白恍然笑道:“难怪这名字那般熟悉,原来阁下竟是江湖传言的当代神捕金鹰金捕头,在下失礼了。”
    他口中说话,心中却不禁暗暗忖道:“难怪此人言语便捷,目光锐利,神情气度也特别得很,原来他竟是江湖名捕,神情自然与一般武林豪杰大是不同,他那迅快的擒拿手法,对付武林高手虽然不敌,但用来捉贼拿盗,却也已足足有余,是以才能在六扇门中大享盛名。”
    思忖之间,金鹰早已收起了折扇,躬身笑道:“贱名何足挂齿,何况小可早已退出了‘六扇门’,展大侠再以‘捕头’两字呼唤,岂非愧煞小可,其实若非贺大哥们坚邀,小可本已不敢在江湖走动的。”
    展梦白笑道:“金兄太谦了。”
    贺君雄正色道:“金兄所说,确非虚言,是小弟们为了一心想要探访出‘情人箭’的真相,方自坚邀这一代名捕再次出山的。”
    展梦白扬眉笑道:“久闻金兄神目快手,昔年在黄河之北作案的宵小,从无一人逃过金兄神目。”
    他当头一揖,接道:“此番我等有了金兄相助,实乃大幸。”
    金鹰慌忙还礼,那锦衣大汉却已嚷道:“我弟兄性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为你做些事算得了什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大奇忖道:“我何曾救过他们性命?”
    金鹰却已叹道:“小可当年在‘六扇门’中,的确结仇太多,即日在张家口,若非展大侠前来,小可死不足惜,却连我等兄弟都连累了,只可惜展大侠有如天际神龙,倏忽来去,那日我兄弟虽被展大侠救了,却连展大侠面目都未曾见到,幸好今日得见侠颜,否则当真要遗憾终生了。”
    展梦白恍然忖道:“是了,这想必又是别人在暗中为我做的侠义之事。”但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只见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长衫人,哄散了四下看热闹的人群,抱拳道:“各位何妨楼上叙阔。”
    他面目神情虽似蒙人,但汉家言语却说得甚是流利。
    贺君雄大笑道:“我见了展兄太过欢喜,竟将别的事都忘怀了。”
    他又为展梦白引见,那长衫人乃是当地的豪杰富绅,“边外孟尝”富仲平,展梦白听了这名字,便知此人颇为好客,便也与他十分亲近,那富仲平听了“展梦白”三字,却似十分惊喜,敬慕之情,溢于言表。
    众人到了楼上,重新摆开酒菜,展梦白一面大嚼,一面忍不住问道:“杭州别后,多日未闻消息,三位怎会来到这里?”
    贺君雄叹道:“那日……唉,那日我兄弟气愤之下,自愧有心无力,便带着身受重伤的‘铁枪’杨成,连夜离开了杭州。”
    展梦白念及那日之事,心中不禁生出了满腔悲愤,缓缓放下了筷子,再也无法举箸了。
    ×××
    只听贺君雄接道:“杨兄被‘出鞘刀’掌力震伤,伤势颇重,十多日后,方自渐渐痊愈,但心中总是悲愤难平。
    “我兄弟不断劝他,他口中唯唯应了,双眉却皱得更紧,终日书空咄咄,我兄弟也不禁暗中为他悲伤。
    “哪知有一日他却突然不告而别,也未留下任何言语,只是在桌上画了柄长枪,但笔力深厚,却又不似他画的。
    “我兄弟知道寻找不着,在江湖中实也心灰意冷,正待回家安分守己地去过两年,不再与人争胜了。”
    展梦白不禁暗叹忖道:“崂山三雁,本是新崛起的豪杰,却已有退隐之意,难怪别的成名英豪,大多洗手不出了。”
    只听贺君雄接道:“哪知我兄弟在途中却偏偏又遇着了那‘塞上大侠’乐朝阳与武当后起一代高手中最负盛名的痴云生。
    “他两人行色匆匆,满面风尘,但意气却十分兴奋,正方自雁荡北返,见了我等,便要我兄弟也为武林尽份心力,共同发掘‘情人箭’的秘密,追查元凶,又说他两人行踪所至,已有了不少成绩。”
    展梦白黯然叹道:“久闻‘武当痴云生’高风亮节,剑法如神,如此侠义,只恨我却偏偏见不着他。”
    贺君雄微微一笑,接道:“我三弟被他两人义气所动,首先答应了,我弟兄自也不致逃避。
    “于是乐大侠便令我等远来西北,连络英豪,遇着此等追查探访之事,我兄弟自也忘不了这位神捕金鹰。”
    贺君杰接口笑道:“西北侠踪,我兄弟本自生疏得很,若不是金兄与黄兄相助,怎能结交这许多边外豪杰。”
    金鹰谦笑道:“这可全是我这黄二弟之功。”
    锦衣大汉大笑道:“我的功就我的功,你们敬我一杯算了。”
    展梦白突地恍然笑道:“在下远在江南时,便听得冀北有位黄金虎,家资百万,仗义疏财,莫非便是兄台?”
    锦衣大汉举杯大笑道:“俺本叫黄虎,只恨那班多事之徒,偏偏要在俺名字上加个‘金’字。”
    那富仲平却笑道:“兄台本就多金,自该加上个‘金’字的。”
    众人相与大笑间,贺氏昆仲又问起了展梦白的行踪。
    展梦白也无法细叙自己这许多件惊心动魄,奇诡曲折的故事,只将自己要换马雇车之事说了。
    黄虎大笑道:“这还不容易么!只是展兄的确奇怪得很,放着千里驹不坐,却偏偏要闷在车里?”
    展梦白苦笑道:“在下此举,实有苦衷……”当下将自己不愿多事,只求快些赶到金山之意说了。
    黄虎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江湖甚多不平事,展兄若一路管到金山,只怕三年也到不了。”
    金鹰微笑道:“这是富兄的地头,此事……”
    富仲平连忙接口笑道:“此事自应在下效劳。”
    ×××
    黄虎道:“展兄要一路闷在车里,这辆车子里,你便该布置得精彩些才是,休要闷煞了展兄。”
    富仲平笑道:“这个在下省得,不知展大侠何时启程?”
    展梦白叹道:“在下心急如火,自然,越快越好。”
    富仲平笑道:“如此说来,各位少待,在下这就去了。”匆匆下楼而去。
    展梦白了却件心事,长长松了口气,又不禁皱眉道:“在下还有匹坐骑,不知贺兄可否差人送至金山?”
    贺君侠笑道:“这更容易了,我兄弟西北之事已大致办妥,正要去江南一行,还怕带不回那匹马么?”
    展梦白长身而起,抱拳道:“在下先谢了。”
    贺君侠笑道:“从未见到展兄如此谢人,想来展兄对这匹马必定心爱得很,在下更要小心些了。”
    黄虎大笑道:“如此说来,由俺来骑便是,小弟别的不行,自出娘胎,便爱骑马,对马万万错不了的。”
    众人谈笑纵饮间,那富仲平又匆匆赶回,抱拳笑道:“幸不辱命,车马已在赶备,展大侠明日清晨便可动身了。”
    展梦白微微皱眉:“明日清晨……”
    贺君侠笑道:“展兄又何争这半日功夫,你我多日不见,正该痛饮终宵,明日展兄在车上再去睡觉。”
    展梦白朗笑道:“在下正也有多日未曾痛饮了……但明日清晨,在下若已大醉,各位却该送小弟上车才是。”
    贺君侠笑道:“那时只怕小弟也早就醉了。”
    富仲平道:“各位放心,到时总有人送展大侠上车便是。”
    这些意气纵横的少年英雄,此刻欢聚一堂,果然尽兴纵饮了起来,酒到杯干,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酒助豪情兴更浓,却为这同德城留下段韵事,直到多年后还有人以此事作赌,赌他们六人是否真的在半日间饮下了十四坛陈年美酒。
    ×××
    晨雾凄迷。
    一辆半旧的乌篷大车,冲破晨雾,冲出了同德城。
    赶车的青衣布袄,半闭着眼,须发已全都白了,但驾车驭马,却是熟练已极,仿佛睡着时都能将车马赶得安安稳稳。
    其实,他当真有大半生都活在这赶车的车座上,他手里捏着缰绳,就正如蓝大先生掌中握锤那般熟练。
    而这辆乌篷大车外貌看来,虽然陈旧,但车篷中的陈设,却可称得上是江湖罕见,今世少有。
    车行了将近六个时辰,车中的展梦白方自悠悠醒来。
    他只觉口干舌燥,头痛欲裂,连眼睛一时都睁不开来,只记得昨夜的最后“一杯”,仿佛是以铜盆喝下去的。
    但此刻他听得辚辚车声,便觉放心得很,知道自己已上了车了,方自哑然失笑间,突觉嘴唇一凉,鼻端扑来一阵香气。
    他又不禁吃了一惊,张开眼来,却骇然发觉一张美丽的少女面容,正望着他痴痴地憨笑。
    展梦白目光一转,见到车厢中只有这少女和自己对卧,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挣扎坐起,道:“姑娘你……你怎会在这里?”
    那少女一身浅红衣衫,手里捧着只碧玉茶盏,却不答他的话,只是娇笑道:“相公酒醉初醒,请喝杯茶解酒。”
    展梦白定了定神,转目四望,只见这车厢中,都铺着厚厚的锦褥绣被,就仿佛女子闺中的绣床一般。书桌边有具小小妆台,妆台边又有具碧纱食橱,然后是一只暖壶,一叠新的衣衫,一方棋枰,一具弦琴,三只朱红的酒葫芦,还有幅小小的山水画,挂在竹篮葫芦间。
    放眼望去,这车厢中当真是琳琅满目,再无半分空隙。
    展梦白不看还罢,这一看更是又惊又奇,又是感激。
    想不到那黄虎的一句话,竟教富仲平费了这么大劲。
    目光转处,突又发现妆台上还压着张字柬,取来一看,上面以工笔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敬奉红粉香车,聊解展大侠旅途寂寥。”
    下面的署名,自然是:“同德富仲平百拜。”
    看过这张字柬,展梦白才算恍然大悟,不禁暗暗苦笑忖道:“原来这女子也是为了‘解我寂寥’而来的。”
    他心中亦不知是好气抑或是好笑,呆呆地寻思半晌,也不知该如何打发这女子回转,当下抱拳叹道:“姑娘……”
    那少女始终痴痴地瞧着他,此刻抿嘴一笑,垂首道:“贱妾小名萍儿,相公只管唤我萍儿就是了。”
    展梦白苦笑道:“萍……萍儿姑娘……”他实是无话可说,忽然转身大呼道:“赶车的,停停车好么?”
    车行果然放缓了些,但却未停住,那老头子自窗外探人头来,道:“什……什么事呀?”
    展梦白道:“这位姑娘……”
    那赶车的老头子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清,展梦白只得大声道:“这位姑娘。”
    哪知这老头子却又摇了摇手,道:“富大……富大爷吩……吩咐,老头子……只……只管赶车,不管别的。”
    话未说完,便已缩回头去。
    展梦白更是哭笑不得,见到这老人又结巴,又是半聋,知道与他说也说不清的,不禁又呆住了。
    那萍儿却以一双指尖染了玫瑰花色的纤手送过茶来,展梦白只得接过,萍儿道:“相公酒醉方醒,萍儿为相公松松骨好么?”
    展梦白道:“不必。”
    萍儿转了转那双明媚的眼波,又自轻轻笑道:“常言道,以酒解酒最好,相公可要萍儿斟杯酒来?”
    展梦白道:“不必。”
    萍儿歪着粉颈,眼波四转,笑道:“相公可要萍儿为相公奏曲,还是要萍儿陪相公下盘棋?”
    展梦白道:“不必!不必!”
    萍儿轻轻皱起了眉,面上突然泛起胭脂般的红雾,垂首道:“相公可要……可要……”咬了咬牙,住口不语。
    展梦白赶紧大声道:“不必!不必!”
    萍儿霍然抬起了头,低颦着眉,幽幽道:“相公什么都不要,要萍儿为相公做什么呢?”
    展梦白还未答话,却见她目中竟已流出了泪珠,双肩耸动,仿佛心里甚是悲痛,不禁大奇道:“你哭什么?”
    萍儿啜泣道:“相公为何不要萍儿侍候?”
    展梦白苦笑道:“你为何定要侍候我?”
    萍儿垂首道:“女人天生便是侍候男人的,相公不要萍儿侍候,萍儿心里自然就难受得很。”
    展梦白听得这种言论,倒不觉呆了一呆,方自苦叹道:“萍儿姑娘,你……你还是回去吧!”
    萍儿身子一震,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展梦白遇着痛哭的少女,实在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劝她?
    只见她哭了半晌,抽泣着道:“相公嫌萍儿生得丑么?”
    展梦白苦笑道:“你哪里生得丑。”
    萍儿道:“相公可是嫌萍儿身子不干净,萍儿虽然出身在……在那里,但身子直到今天还是干净的!”
    话未说完,脸又红了。
    展梦白又呆了一呆,寻思半晌,方自正色道:“这就是了,你本是干干净净的身子,为何不干干净净地回去,他日遇着个知心之人,好生结为夫妻,这样于你于我都好。”
    话到这里,他想好的词虽已说完了,但却自觉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情理兼顾,萍儿绝无理由不听的。
    哪知他说完了话,萍儿却哭得更伤心了,翻身伏在锦褥上,痛哭着道:“不,不,我死也不走。”
    展梦白怔了半晌,缓缓道:“你不走只有我走了。”
    萍儿突然翻身坐起,瞪大了眼睛,瞪着展梦白,大声道:“相公若走了,萍儿立时就死在这里。”
    展梦白又是惊奇,又是气恼,亦自大声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今日才见,既非旧交,又无情感,你为何定要跟着我?”
    萍儿道:“富大爷花银子将萍儿买来,为的就是要萍儿一辈子跟着相公,一辈子服侍相公。”
    展梦白道:“但……但……我不要也不行么?从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身了,这本是可喜可贺之事,我先贺你一杯。”
    他想尽办法来说,哪知萍儿却根本不听他这套,反而又痛哭起来,道:“我若走了,日后还有脸见人么?”
    展梦白道:“为何无颜见人了?你还了自由之身,正正当当地做人,昔日你那些朋友,都该无颜见你才是。”
    萍儿摇头道:“相公,你错了。”
    展梦白忍不住气道:“明明是你错,怎会是我错了?”
    萍儿流泪道:“别人若知道相公将我赶走,一定会笑死我了,我只有……只有此刻就死在相公面前。”
    展梦白惊道:“你怎能死在这里?”
    萍儿破涕一笑,道:“相公不忍教萍儿死,萍儿就留在这里了。”接起展梦白的茶杯,竟转身又去倒茶了。
    展梦白怔在那里,暗中叫苦:“这些烟花少女的心思,当真教常人听了哭笑不得,早知如此,我宁可饿着肚子走了。”
    他虽能纵横江湖,此刻却一筹莫展,呆坐了半晌,方自叹道:“你既不愿回去,我便将你带到镇江。”
    萍儿颔首道:“好。”
    展梦白沉着脸道:“但到了镇江,你却要自己走了。”
    萍儿道:“好!”
    展梦白道:“你莫要只管口中说好,耳里也要听清楚了。”
    萍儿娇笑道:“相公只要教萍儿留下,什么都好。”
    展梦白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突听外面那赶车的老头子在吃吃地偷笑,展梦白又好气,又好笑。
    他只当这老儿真的半聋,哪知这老儿耳朵却尖得很。
    但这年老成精的老头子赶起车来,却当真无愧有数十年的经验,这一路上,车马几乎未曾停过。
    只因他坐着赶车时,也一样能恢复疲劳,这种数十年来经验积成的工夫,确非常人能及。
    车上有美酒,有腊味,也有绝不变味的硬面饽饽。
    过着市镇,那老头子还下车添些新鲜果蔬,但车子却绝不在市镇中多所停留,更从未打尖投店。
    展梦白也咬定牙关,不到深夜,不至旷野,绝不下车。
    萍儿在车上自是千依百顺,言笑承欢,展梦白虽不及乱,但在这一段行程中却也享尽了温柔。
    虽然有时他听到车外的马蹄奔腾声,剑匣击鞍声,也不禁暗暗猜测,这纵马而过的骑士是什么人?
    又有时他饮了两杯闷酒,顿觉胸中积郁,无可发泄,恨不能纵身而出,寻两件人间不平事来发泄发泄。
    但是他却终于都忍住了。
    他只是静坐练功,卧读诗书,有时听萍儿清奏一曲,有时与萍儿对弈一盘,有时隔窗与那老儿扯些闲话。
    他渐渐发觉,这老儿见闻的渊博,也渐渐发觉了萍儿的天真,他再也想不到这竟是如此一段奇异的行程。
    但这段多彩多姿的奇异行程,却终于结束了。
    ×××
    车到镇江。
    展梦白精神大振,热血奔腾,萍儿垂下了头,道:“相公已到了么?”
    展梦白含笑点头。
    萍儿道:“相公要将萍儿安置在哪里?”
    展梦白一呆,道:“我……我不是早已与你说好了么?”
    萍儿轻轻点了点头,垂首道:“那么,萍儿就此走了。”擦了擦眼泪,又道:“萍儿的衣服,也可带走么?”
    展梦白道:“还有橱里的银子。”
    萍儿又点了点头,一面拭泪,一面收拾,那老头子也在外面长吁短叹,又道:“萍儿姑娘,快些收拾吧,反正要走的,还不如快走的好,你在这里虽然人地生疏,却也未见会饿死的。”
    展梦白只作没有听到,也不去看她,却喃喃叹道:“我辈江湖中人,生死连自己都难预料,实在无法照顾别人。”
    萍儿流着泪道:“萍儿知道。”
    那老头子又道:“萍儿姑娘,你听见没有,展公子虽是个大侠客,也无法照顾你的,还是快些收拾快些走吧!”
    他此刻说话流流利利,一点也不结巴了。
    展梦白还是似乎没有听到……其实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萍儿在轻轻地哭。
    又听得那老头子道:“萍儿姑娘,还哭什么,世上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又不止你一个,展公子怎能全都照应到。”
    萍儿道:“萍儿没有哭……”抽抽泣泣,擦了擦鼻子,打了个小小的包袱,轻轻道:“相公,萍儿走了。”
    展梦白眼看着篮子,道:“多多珍重了。”
    萍儿轻轻点了点头,缓缓移动着身子,悄悄地拭泪,轻轻地道:“萍儿自己会想法子活下去的,相公莫要挂念……”
    展梦白突然大喝一声:“慢走!”霍然转过身子。
    萍儿颤声道:“相……公,你……”
    展梦白干“咳”一声,道:“你若受得住苦,便可到我家去,我家还有几亩薄田,足可养你……”
    他话未说完,萍儿已抛了包袱,轻呼着扑到他身上,双肩耸动,也不知究竟是哭是笑?
    展梦白也只觉双目发红,喉头发痒,却听那老头子在外哈哈笑道:“我早知展公子不是硬心人,不会抛下你的。”
    笑声虽是得意,但却有些酸酸的哽咽味道。
    展梦白笑骂道:“你莫得意,要罚你送她到杭州。”
    那老头子笑道:“我这老头子,反正也不想赶车了,又是孤寡一个,送萍儿姑娘去了,也在公子家吃碗闲饭吧!”
    展梦白自然应了,说了住处地址,交待了言语,便道:“你们去吧,我就在此下车,寻船渡江了。”
    萍儿已将他那柄黑铁古剑擦得干干净净,套进了富仲平为他准备的一只绿鲨鱼皮,镶着朱宝的华丽剑鞘。
    展梦白佩起了剑,忍不住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黯然叹道:“我此番一去,只怕再也……”突地掀开车帘,一跃下车,生怕儿女情长,令得英雄气短。
    只听得萍儿颤声道:“相公,多……多保重了。”
    展梦白急奔了一程,才敢回头。
    只见车马还停在那里,萍儿还在向帘外凝睇。
    于是他再次回身,再次急奔,心中又酸又甜又苦,也不知是何滋味,惟有暗叹忖道:“好没来由,我怎的又惹起这场情债,却又叫我如何了断?”
    古往今来英雄,又有几人不为情苦?
    ×××
    金山,孤立江天水云间,依然如故。
    金山寺,大雄宝殿中,香云缭绕,新接“金山寺”方丈之位的铁骨大师,合掌肃立在缭绕的香云里。
    神机大师,身着灰白僧衫,足踏多耳麻鞋,掌中拄着根九银禅杖,竟似乎有远行的模样。
    大殿中除了他两人外,只有个小沙弥恭立在身侧,手托木盘,盘上放的是一只黄布包袱,随着铁骨、神机两人,在神案前拜了三拜。
    四下一片静寂,只有宽大的僧袍,擦在蒲团上,沙沙作响,使这庄严的佛殿,气氛更见沉重。
    突听三声钟鸣,划破了沉重的静寂。
    钟声余韵中,铁骨大师缓缓立起,肃然上香,口中喃喃默祷:“望我佛慈悲,助弟子等寻回本寺之宝。”
    然后,他缓缓转身,将那黄布包袱,双手捧到神机大师面前,缓缓道:“师弟此去,要多珍重了。”
    神机大师双手接过包袱,肃然无语。
    突见一个少年僧人飞步而来,合十躬身道:“启禀师傅师叔,寺门外有位檀越相公求见。”
    铁骨大师面色一沉,道:“为师早已吩咐过你,今日金山寺庙门不开,你难道不会对那位相公说么?”
    少年僧人躬身道:“弟子已说过了,只是……”
    语声未了,只听他身后已有人接口道:“只是在下自己会越墙而入。”身形一闪,自少年僧人身后跃上石阶。
    铁骨、神机,面色齐变,转目望去,齐地脱口道:“原来是展相公。”
    这越墙而入的人,正是心急如火的展梦白。

举报

第34回冷夜渡关山
    展梦白抱拳道:“在下闯关而入,望大师恕罪。”
    他语声微顿,立刻肃然接道:“但在下此来,实有万分紧急的事故,片刻也延误不得的。”
    铁骨、神机悚然动容,齐声问道:“什么事?”
    展梦白道:“此事说来话长,盼两位先领在下到方丈室去。”他不等两人回答,便已大步走向殿后。
    铁骨、神机见他神情如此严重,知道必有要事,再也顾不得谦虚客套,齐地大步随之而去。
    展梦白本是熟路,三转两转,便来到方丈室,门外那“入室通名”的木牌,早已撤下了。
    但方丈室中的陈设,仍丝毫未改,当门一具云床,云床中央,青玉几后,果然端端正正地放着只蒲团。
    展梦白一见这蒲团,想到那件震动江湖的秘密,关键便在这小小一只蒲团之中,心头但觉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箭步窜了过去,伸手攫住了那蒲团,瞑目长叹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总算寻到了。”
    方自赶将进来的神机、铁骨,见了他这般动作,不禁相顾愕然,道:“展相公这是做什么?”
    哪知展梦白却似根本没听到他两人的话,双手一分,竟将那草编的蒲团撕得根根飞散。
    但蒲团中却空无一物。
    神机大师却已变色怒道:“展相公为何要毁我师兄室中之物?”
    却见展梦白惊呼一声,倒退了三步,噗地坐在云床上,目定口呆,呆了半晌,突又大声道:“这蒲团换过了么?”
    铁骨大师见他举止失措,知道其中必有原故,阻住了神机大师怒喝,沉声道:“什么换过了?”
    展梦白急急道:“这蒲团可是昔年方丈所用之物?”
    铁骨大师方自摇了摇头,展梦白却已窜过来一把抓住了他,道:“昔……昔日那蒲团,到哪里去了?”
    他心情太过紧张,语声竟也有些颤抖起来。
    铁骨大师道:“贫僧也不知道,但想必是可寻得到的。”
    展梦白嘶声道:“快……快去寻来。”
    铁骨大师皱眉道:“寻来何用?”
    展梦白手掌捏得更紧,道:“那蒲团中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这秘密关系着天下武林的命运。”
    突听铁骨大师道:“哎呀,碎了……”
    展梦白身子一震,颤声道:“蒲团碎了么?”
    铁骨大师摇头苦笑道:“老衲的手腕,要被相公捏碎了。”
    展梦白松了口气,也松了手掌,铁骨大师却已转身而出,道:“那日检点大师伯遗物之人是谁?”
    门外有人道:“是大觉师兄。”
    铁骨大师道:“快去寻他来。”捧着手腕,转身苦笑道:“那蒲团中究竟有何秘密,不知展相公可否见告?”
    展梦白长叹道:“在下此刻心乱得很,便是说也说不清楚,少时寻着蒲团,在下自当奉告。”
    他坐立不安地在室中踱来踱去,铁骨、神机心里也不禁跟着不安起来,突听门外有人道:“弟子大觉在此恭候吩咐。”
    三人齐地精神一震,齐地脱口道:“进来。”
    只听门外应了一声,接着是一阵整理衣衫之声。然后,一个方面大耳的灰袍僧人,大步走了过来。
    他脚步沉稳而缓慢,每走一步,都仿佛生怕踏死地上的蚂蚁似的,果然是经管杂务的稳重人才。
    铁骨大师已问道:“大师伯的遗物,可是你负责的?”
    大觉和尚垂首道:“是弟子负责的每件遗物,俱有清单,弟子已带来,恭请两位师伯清查。”
    铁骨大师叹道:“谁要你的清单,只问你昔日在这方丈室中的蒲团,你此刻放在哪里去了?”
    大觉和尚却已双手捧来一张清单,垂首道:“弟子做事,绝不敢马虎,大师伯每样遗物,都未曾遗失。”
    展梦白松了口气,喃喃道:“谢天谢地……”
    却听大觉接口又道:“只那蒲团……”
    展梦白心头一震,脱口道:“蒲团怎的了?”
    大觉和尚瞧了他一眼,缓缓道:“只有那蒲团与佛珠,弟子已将它随着大师伯的遗蜕一齐火化了。”
    展梦白只觉喉头一甜,鲜血上涌,急声道:“你……你……”话未说完,鲜血已自口中溅出。
    铁骨大师惊道:“展相公,你怎的了?”
    展梦白仰天叹道:“完了,完了……”
    ×××
    直过了顿饭功夫后,展梦白才能定下心神,将如何遇着灰眉和尚,如何听他说出秘密的经过说了出来。
    铁骨、神机先是听得目定口呆,继而唏嘘感叹。
    到后来两人不禁齐地流下泪来,道:“四弟,苦了你了,师兄倒也错怪你了,但望你早登极乐,早得安息。”
    展梦白更是满腔悲愤,说不出的失望,茫然走到门口,仰望苍天,意兴之萧索,真非言语所能描说。
    突见又是一个灰袍僧人大步奔来,喘着气道:“禀告师叔,山下有个人在发了疯似地呼唤展相公。”
    展梦白心头又是一震,来不及听别的,便飞步奔出,奔过曲廊、小园,奔出大殿、寺门。
    他片刻不停,奔到山下,突听大喝道:“展兄,展大侠。”
    展梦白霍然回身望将过去,只见山脚桐树下斜倚着一人,系着一马,仔细望去,此人竟是黄虎。
    但见他此刻衣衫污垢,神情憔悴,双颊都瘦削了下去,须发更是紊乱不堪,哪有先前神采飞扬的模样。
    而那匹马也竟是那匹千里良驹,此刻精神虽也萎顿不堪,但见了展梦白,仍然不住仰首长嘶。
    展梦白真不知是惊是喜,飞身掠去,握着黄虎肩头,道:“兄台怎会变得如此模样?又怎会来得如此迅快?”
    黄虎惨然一笑,道:“在下险些永远来不成了。”
    展梦白变色道:“莫非途中发生了什么变故?”转目四望,又道:“贺氏昆仲与金兄又到哪里去了?”
    却见黄虎身子摇了两摇,话未说完,便倒在树下。
    于是展梦白只得先将人马送上金山寺去。
    ×××
    铁骨大师,勉强抑住心头悲痛,为昏厥了的黄虎把脉。
    展梦白在旁小声问道:“不妨事么?”
    铁骨大师凝神探视了半晌,微微笑道:“贵友只是连日劳累,腹中空虚,再加以焦急惊惶,被寒露风霜一逼,于是内外相攻,便逼出事来,幸好他体质极壮,只要用些参汤饮食,便可不药而愈。”
    展梦白大喜谢了,铁骨大师已吩咐备下参汤饮食,展梦白却跑到马厩,调理那匹千里良驹。
    黄昏之前,马已恢复神采,人也醒了。
    展梦白方自问道:“兄台为何如此急苦,究竟遇着何事?”
    黄虎这才叹道:“展兄被送走后,我等大醉初醒,见酒就怕,生怕又被富仲平留住,便也悄悄溜了。
    “哪知我等到了四川境内,便不住有人在我等马前马后窥探,我等只当是踩盘子的小强盗,心里只觉好笑。
    “那时我等旅途寂寞,正恨不得有几个不开眼的绿林来给咱们解闷,遇着店也不投,专走荒僻小路。
    “走了没有多久,果然有人来了,一个个俱是黑衣蒙面,身子竟都是出奇的矫健,绝不是普通绿林道可比。
    “交手之下,咱们竟不是人家敌手,眼看便要落败,‘穿云雁’这才亮出字号,询问他们的来意。”
    展梦白悚然变色道:“凭‘崂山三雁’三把吴钩剑,再加上黄、金两位兄台,都不是他们敌手么,他们共有几人?”
    黄虎叹道:“虽然也只有六人,但武功端是不弱,尤其其中一个手使‘银光万字夺’的一身功力,出手更快得叫人眼花缭乱。”
    展梦白皱眉道:“你们也未曾看出他的武功来历?”
    黄虎摇头叹道:“看不出,只觉他们使的全部是江湖中极少能见到的外门武功家数,用的也都是外门兵刃。”
    展梦白凝思半晌,道:“他们是何来意?可问出了么?”
    黄虎道:“崂山三雁,在江湖中名声果然不坏,他们听了,身子便渐渐放松,先以我五人都听不懂的典故,打了阵黑话,才说只要咱们留下这匹马来,他便可以放过我五人的活命。”
    展梦白心头又一跳,脱口道:“留下马来?”
    黄虎道:“不错,他们若是要别的,也就罢了,要这匹马,我五人再无胆量义气,也不能给他。
    “这时我才看出‘穿云雁’贺大哥的确是个角色。”
    “他先以言语,稳住了对方,一面却在暗中令他三弟掩护着我,乘隙骑上这匹马,脱身逃走。”
    他长长叹息一声,方自接道:“我虽不忍舍下他们,但却又不能负了展兄所托,只得忍痛照办。
    “那时穿云雁贺大哥,冲霄雁贺二哥,二柄吴钩剑,只像是得了神助似的,向那六人卷了过去。
    “我那金大哥,也用判官笔拼死缠住了他们,贺三哥即使出了他们不常使用的‘雁翎镖’,边打边退。”
    他语声刚刚一顿,喘息着接道:“那六人武功虽高,却似也被这股狠劲吓倒了,于是我和贺三哥终于抢上了马。”
    他揉了揉眼睛,叹道:“但……但我们打马逃走的时候,贺二哥和金大哥身上却都已……都已挂了彩了。”
    展梦白直听得热血上涌,喉头哽咽,紧握着双拳,哽咽着道:“贺三哥他……他怎的又没有来?”
    黄虎喘息了半晌,方自接道:“我和贺三哥侥幸脱身,连夜飞逃,什么事都指望寻着展兄再作打算。
    “哪知我们逃到川边时,又现了警报,又有追骑来了,贺三哥这时人已憔悴得很,但却仍然教我独自逃走。
    “他自己却反身迎了上去,我那时心已乱了,只听后面叱咤声、兵刃相击声,乱了一阵,终于不再听到。”
    他目光中充满悲愤,缓缓接道:“于是我连夜不停,终于侥幸赶来这里,终于幸不辱命,将马也带来了。”
    他说完了话,展梦白也已仿佛突然呆了,呆呆地坐在那里,全身都未动弹,只有两目圆睁,眼角肌肉,不住抽动。
    始终默然在一旁倾听的神机大师,虽然早已变色,但直到此刻方自大声
    道:“这才叫江湖义气,这才是有江湖义气的男儿。”
    铁骨大师亦自叹道:“一诺千金,至死不悔,但愿老衲日后能有缘见得‘崂山三雁’,也好教老衲瞻仰瞻仰他们的豪风侠心。”
    黄虎黯然垂泪道:“只怕……只怕……”长叹一声,住口不语,只是“见不到了”四字,他终是不忍说出口来。
    只见展梦白突然一掌击在那石几上,石几应手而碎。
    展梦白仰天哽咽道:“我好恨呀好恨,贺氏三兄弟为展梦白而死,展梦白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黄虎牙齿咬得吱吱作响,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神机大师缓缓长身而起,在室中踱了几转,突然驻足道:“两位若想寻出仇人下落,老衲却有个主意。”
    ×××
    展梦白、黄虎齐地动容,脱口道:“快请大师指教。”
    神机大师缓缓道:“那些蒙面人既是为了马而来,马未得到,他们想必还不会放手,是以……”
    他缓缓顿住语声,展梦白忍不住问道:“是以该如何?”
    神机大师叹道:“只要展相公骑此马,再入川境,展相公不用去寻他们,他们自己必定也会寻来的。”
    展梦白大喜道:“该死,我怎的先前想不起这主意。”
    神机大师面色凝重,接口道:“但那些蒙面人武功既高,行事更是诡异,展相公此去,务必要多邀助手。”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大师好意,在下感激,谅就凭展梦白双掌和这柄铁剑,也要他们以鲜血来偿还这笔血债。”
    黄虎早已跃下地来,握拳道:“展兄,咱们什……什么时候走?”他胸膛起伏,语声更是激动。
    展梦白大喝道:“此刻就……”突地顿住语声,瞧了黄虎一眼,长叹道:“黄兄如此情况,总该歇息半日。”
    黄虎也仰天笑道:“江湖人都已知道,展梦白是铁打的胆量,俺黄虎却是铁打的身子,万万累不垮的。”
    展梦白默然半晌,伸手一拍他肩头,道:“好兄弟!”短短三个字说完,目中已是热泪盈眶。
    神机大师眼睛也仿佛有些酸酸的,转过目光,不再去瞧他们,只是口中道:“既是如此,贫僧去为两位备马。”
    铁骨大师道:“马厩中那匹‘千里雪’近来足力颇佳,烦劳师弟你吩咐人去为展相公他们备上鞍吧!”
    神机大师口中应声,人已冲了出去,他虽然身在方外,但见了这热血男儿的义气,心头不禁为之激动不已。
    黄昏过后,展梦白、黄虎两人两马,已摆渡到对岸。
    他口中虽未言谢,但心中却对铁骨、神机充满了感激之情,只望日后能为他们夺回镇寺之宝铜鼓玉带。
    只听黄虎道:“闻道展兄家在杭州,你我可要取道杭州而行,路途其实也远不了许多的。”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痛,不忍再想,大声道:“不必了。”
    他挥鞭远指西方,道:“你我由此直奔洛阳,再由襄阴取道入川,这才是最短的路途。”
    黄虎呆呆地瞧着他端坐在马上的英姿,漫天红霞,映着他刚直英挺的身影,坚毅英俊的面容……此刻在黄虎心中,惟有三个字可说:“好男儿!”
    ×××
    又是黄昏。
    春色阑珊的信阳道上,草已深深。
    茶亭里,树阴下,行人歇脚,三五成群,遥望信阳城边,炊烟四起,华灯初上,衬着漫天残雾,望之宛如图画。
    远处道上,突地传来一连串清悦的响铃声。
    人们忍不住侧目望去,只见两匹神骏的健马,驰骋而来,配着鲜明的鞍辔,还有匹马上,系着双金铃。
    马已令人为之夺目,马上人更是神采飞扬。
    当先一匹马上,枪也似笔直地端坐一条锦衣华服,浓眉大眼,神气轩昂,腰悬长刀的威猛大汉。
    他目光顾盼自雄,腰刀频击马鞍,但高大威猛的身躯端坐在马鞍上,却是丝纹不动,显见得骑术必定惊人。
    第二匹马,系带响铃。
    马上人飞扬的神采,却使得人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只因自己对人家相形之下,实觉汗颜。
    只见他满身黑衣,紧贴在修长英挺的身躯上,足登乌靴,腰下长剑,漆黑的剑鞘,只嵌着一粒晶莹的明珠。
    这装饰骤眼望去,虽不见鲜明华丽,但全身上下,都看不出丝毫瑕疵,更能衬托着他的高华之气。
    人们多未敢端详他的面貌,只见他目光太过锐利惊人,但即使匆匆一眼,却已足够令少女为他倾心。
    铃声摇曳,健马驰去。
    但人影却仍呆在地上,目送他夕阳下的身影。
    信阳城外,有两个青衣短衫,头戴马连坡大草帽的精壮汉子,正极目眺望着来路。
    见到这两匹马驰来,青衣汉子齐地面露喜色,悄悄道:“果然来了。”两人换了个眼色,齐跃上马,奔入城去。
    但马上人却丝毫未觉,自管扬鞭入城。
    那锦衣大汉道:“今夜可是在这里歇下么?”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不错,我们一路奔驰到这里,从今后开始,遇着城镇就停,走得越慢越好。”
    锦衣大汉哈哈笑道:“好主意。”
    笑声突顿,眉宇间随之泛起悲愤之意,沉声道:“但愿不等咱们入川,他们就闻讯先寻了出来。”
    黑衣少年长叹道:“早一日报得血仇,也好早一日心安,我在辔头上系金铃,故意招摇,也是要他们早闻信息,早些赶来。”
    锦衣大汉展颜笑道:“既是故意招摇,只恨咱们带的银子不多,这条路上又少熟人,否则俺招摇起来,谁也比不上的。”
    黑衣少年笑道:“黄金虎家财巨万,挥手千金,花钱的本事,江湖中只怕早已人人知道了。”
    锦衣大汉哈哈一笑,道:“惭愧惭愧,俺虽会花钱,但见了展兄,却还是有些小巫见大巫呢!”
    他故意顿住笑声,正色道:“花最多的银子,买最不起眼的东西,这才真是花钱的本事,别人见我衣衫华丽,又有谁猜得到展兄你这套并不华丽的衣衫,却比这华丽衣衫贵了三倍。”
    两人相与大笑间,踏马上了长街。
    长街上自然更是人人侧目,他两人却挥鞭谈笑,旁若无人,不问可知,这两人自是展梦白与黄虎了。
    除了他俩以外,又有谁有这般飞扬的意气?
    当夜两人寻了家最大的客栈,高歌纵饮,其实两人都不敢放量,只因他两人俱都知道,这一路上不知潜伏着多少危机,不知要经历多少血战,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岂敢大醉?
    夜深时,他两人所居跨院外突地现出三条人影。
    这三人俱都背带长刀,俱都有矫健的身手,但却始终没有踏入院子,展梦白与黄虎自也未曾发觉。
    奇怪的是,这一夜间,这三人竟始终以轻灵的身法,在院外往来窥探,既不入院,也不离开。
    直到东方黎明,满城鸡啼。
    ×××
    展梦白一觉醒来,推开窗户,还见到院外有黑衣人影一闪,他心中微动,赶将出去,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当下唤醒黄虎,两人方在计议猜测,突听院外,又有脚步之声响动,有人恭声道:“展大侠可曾起了么?”
    展梦白冷笑道:“现在就来了。”
    黄虎却已抢先而出,只见院中晨雾里,并肩卓立着两位长衫人,黄虎厉声道:“是谁来寻展梦白?”
    那两个长衫人已抢步过来,躬身而揖,这两人虽然身穿长衫,但脚步沉稳矫健,却显然是江湖豪客。
    左面一人,身材颀长,颔下微须,约摸四十左右年纪,抱拳躬身道:“信阳龙浩人,拜见展大侠。”
    黄虎目光一闪,道:“兄台便是人称‘信阳钩’的龙大侠么,这一位想必定是‘潢州刀’林秋谷了。”
    右面一人抱拳笑道:“在下孙九溪。”此人枯瘦短小,但目光却锐利如刀,双臂垂下,几达双膝。
    黄虎道:“哦,原来是‘九现云龙’孙大侠。”
    孙九溪躬身道:“不敢。”
    黄虎笑道:“久闻‘信阳蟠龙钩’‘潢州卧虎刀’,焦不离孟,怎地今日却少了一个?”
    “信阳钩”龙浩人笑道:“林二弟还在潢州,想必也就要赶来了,想不到展大侠竟也知道我兄弟贱名。”
    黄虎哈哈笑道:“俺却不是展梦白。”
    龙浩人呆了一呆,道:“展大侠在哪里?”
    话犹未了,突觉眼前一亮,对面已多了个神采飞扬的黑衣少年,他不必再问,便知此人必是展梦白了。
    展梦白已自抱拳微笑,道:“在下展梦白,两位有何指教?”
    龙浩人躬身道:“在下昨日接得林二弟飞鸽传书,闻得展大侠侠踪已现,便特地着人在城外等候。”
    黄虎道:“如此说来,咱们一入城你就知道了?”
    龙浩人笑道:“在下等本应昨夜便来拜候,只怕展大侠旅途劳顿,是以勉强忍到今日才敢来拜见。”
    展梦白见得黄虎的言语神态,知道这两人在江湖中必定有些侠名,于是含笑抱拳,肃客入座。
    龙浩人却又向黄虎抱拳道:“兄台对此间人物,如此熟悉,在下却仍未有幸知晓兄台大名,委实惭愧得很。”
    黄虎大笑道:“兄弟家里,南北侠踪来往不息,喝得痛快时,便将这些武林豪杰的英名来下酒,是以兄弟虽未见过两位,大名却早已知道了。”
    龙浩人双眉微扬,抚拳笑道:“如此说来,兄台八成定是冀北‘黄金庄’的少庄主黄大侠了。”
    黄虎纵声笑道:“你怎地不唤俺黄金虎?”
    龙浩人亦自朗声笑道:“黄兄果然是快人,若非清晨不宜饮酒,龙某此刻便要与黄兄痛饮三杯。”
    黄虎眼睛一瞪,大声道:“谁说清晨不宜饮酒,兄弟自晚上喝到天亮,天亮喝到天黑,也未曾皱过眉头。”
    于是片刻间酒菜便已送来,“九现云龙”孙九溪轻语微笑,不动声色,其实却端的是海量。
    展梦白忍不住再次请教他两人来意。
    龙浩人笑道:“在下此来只是拜见侠踪,别无他意。”
    展梦白道:“兄台太客气了。”
    龙浩人停杯叹道:“若非展大侠侠义抽刀,我兄弟‘双义镖局’早已完了,在下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展梦白呆了一呆,又是一宗无头公案。
    只听孙九溪缓缓道:“伏牛山边,展大侠仗义解了‘双义镖局’之围,却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倏然而去。”
    他斟满了杯酒,长叹接道:“此等英风侠举,在下虽未眼见,听了亦觉心折,是以昨夜听得龙大哥说起,今晨便也冒昧赶来了。”
    展梦白只得苦笑忖道:“昔日我初出江湖时,到处被人冤屈,仿佛什么坏事,都是展梦白做的,哪知未隔多久,情况竟完全变了,而且变得如此厉害,这难道真的是天道循环,报应不成?”他虽然有心解释,却也知道这种奇异微妙的情况,一时问万万解释不清。
    但他却实在不愿听人如此恭维称赞,只得改口笑道:“龙兄威镇信阳,对此间侠踪必也熟悉得很。”
    龙浩人道:“略知大概。”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昨夜仿佛有几位绿林朋友想来照顾兄弟,只是一直未便下手,直到今晨才怏快走了。”
    龙浩人举杯笑道:“这个却是展大侠误会了,昨夜展大侠院外的朋友,非但不是贼子,反是为展大侠来防贼的。”
    展梦白大奇道:“此话在下又不懂了。”
    龙浩人笑道:“在下镖局有几个也身受展大侠大恩的镖师,知道展大侠初来此间,生怕会有些不开眼的朋友前来打扰展大侠安眠,是以便在院外守了一夜,只是他们自惭形秽,却又不敢亲来叩谢。”
    展梦白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反倒说不出话来。
    黄虎却掷杯笑道:“这是什么话,快将那几位朋友请来便罢,否则这酒,兄弟万万喝不下的了。”
    龙浩人大喜道:“既是如此,自当唤来。”
    方自令人传话间,院外突又有人朗声喊道:“展大侠还在这里么,林秋谷拜见来迟了。”
    只见这林秋谷长身玉立,英姿爽朗,较之龙浩人似乎还胜三分,展梦白更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少时那三位镖师亦自来了,于是谈笑纵饮,直到日上三竿,已过正午,展梦白才坚辞而去。
    龙浩人等人知道展梦白必有急事,也不敢再多挽留,直送到信阳城外,方自长揖别过。
    黄虎挥鞭笑道:“又是几条好汉子,只可惜不肯再送远些。”
    展梦白笑道:“送到城外,还不够么?”
    两人走了一程,黄虎突然皱眉道:“这倒怪了,怎地马鞍竟会突然变得硬邦邦,冷冰冰的。”
    展梦白亦觉有异,仔细查看之下,赫然发现自己的马鞍竟已被换过了,而这副鞍镫赫然竟是纯金所制,只是涂了黑漆。
    黄虎摇头笑道:“好个龙浩人。”
    展梦白道:“如此重礼,如何收得?”
    黄虎道:“这种人的脾气必定与我一样,展兄若将这马鞍还给他,只怕他连饭都吃不下。”
    展梦白摇头一叹,又忍不住笑道:“如今不怕没银子使了,随意敲下块马镫,已足够你招摇的了。”
    相对大笑,健马奔驰,铃声悠扬摇曳。
    ×××
    信阳西去,便是连绵百里的桐柏山,行人到了这里,须得自“羊靖关”穿山而过,方入鄂境。
    关口里许之外,有个小镇,开着三五家茅屋野店,两人在每家店里都喝了三大杯,乘着酒兴,夜渡关山。
    村酒虽浇薄,但急酒入肠,黄虎只觉飘然,兴致也颇高,指点谈笑,放马驰行在群山脚下。
    这时沉重的暮色山雾,已自山腰降下,大地宛如被淡墨所染,巍峨群山,看来仿佛在似有似无间。
    蹄声渐缓,铃声清悦,合着隐约松涛,更为着暮春浓雾里的锦绣关山,平添了几分奇趣,淡淡地撩人情思。
    展梦白忽觉胸中突然淡淡地泛起一些熟悉的诗句。
    黄虎却已放声高歌起来,高亢的歌声,穿越入云,但却像是冲不破那淡淡的乡愁,撩人的情思。
    哪知展梦白突地面色微变,轻叱一声:“住口!”
    黄虎愕然顿住歌声,道:“什么事?”
    展梦白双眉微皱,轻声道:“你听。”
    黄虎凝神而听,只听歌声余韵刚歇,浓雾山林中,却隐约传出了一阵阵女子的哀呼救命之声。
    展梦白也不等他答话,便已拍马奔向山林,黄虎暗忖道:“好个义气男儿,果然是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
    思忖之间,亦自纵马追去。
    山路崎岖,渐往高处,那哀呼声渐渐微弱。
    展梦白生怕蹄声惊动,翻身下马,蹑足而行,细碎的步履,杂着偶然震动的金铃,哀呼却已变为痛哭。
    两人来到林边,毫不迟疑,牵马入林,但哭声却缥缥缈缈,一时间竟摸不清确实的方向。
    入林渐深,黄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沉声道:“展兄,这莫非是什么人布下的奸计陷阱,故意要诱我等人彀?”
    展梦白轩眉道:“纵是陷阱,也要闯上一闯,看个究竟,闻声不救,岂是江湖男儿的行径。”
    黄虎不禁挑起大拇指,大声称赞,却又忍不住放声大呼道:“是什么人在这里行恶,有种的出来与大爷们斗个三百回合。”
    展梦白微微皱眉,却已拦不住了。
    哪知他呼声方歇,那隐约的痛哭声,突然变成了阴森的诡笑,接着,四面都响起了这种阴森诡异的笑声。
    展梦白心头微凛,黄虎已厉声喝道:“什么人?”
    笑声缥缈,弥漫在山林群木间。
    ×××
    夜色浓雾,山林群木,都仿佛变成了鬼魅的影子,在望着他们,发出这阴恻恻的诡笑。
    良久良久,笑声中方自传出人语,阴森而缓慢,一字字缓缓道:“放下马匹,放你们逃生出林。”
    展梦白心头一震:“来了。”
    黄虎却已厉声笑道:“小子,果然这就来了,出来吧,大爷等着你!”狂笑声中抛开马缰,嗖地拔出了腰边长刀。
    浓雾中森森笑道:“若不放马匹,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黄虎不等他话说完,己狂呼着挥刀冲出。
    展梦白急地拉住了他,沉声道:“且慢!与我同去。”
    他生怕黄虎有失,更不愿抛下马,一手挽着黄虎,一手拉着马缰,全身满布真力,走向语声发出的方向。
    只听那阴恻恻笑声仍在遥远笑道:“来了来了,定要送死么?好,来吧……来吧……”凄厉的笑声,宛如妖魅呼魂。
    展梦白、黄虎突觉脚下一软,地面仿佛突然陷落了下去,那匹马走在最后,直立长嘶一声,侥幸还站在坑边。
    黄虎也急地反身退步,哪知陷阱做得十分巧妙,他两人走到中央,陷阱才陷落下去,他纵然后退,却已来不及了。
    只听一声惊呼,他身形已“噗”地落入坑中。
    远处有人厉声笑道:“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展梦白提气纵身,竟生生凭空拔起,身形一弓,斜斜窜了出去。
    哪知他身形方自落地,脚下又自一软,全无着力之处,这一次他真力已竭,再也无法凌空拔起了。
    他只觉满耳生风,直落下去,这陷阱竟然深达四丈,下面还积水三尺,无论是谁,落下去后也休想一窜而上。
    只听得黄虎犹在那边惊呼怒骂,又狂笑着道:“好小子,你们这种笨法子纵然害得了我,可害得了我展大哥么?”
    展梦白不禁暗叹忖道:“这法子虽然古老笨拙,却当真令人防不胜防,又有谁想得到展梦白竟会落在陷阱之中?”
    一念闪过,上面已响起脚步奔腾声,及声声马嘶。
    展梦白又惊又怒,勉强镇定心神,暗暗忖道:“只要这陷阱有边,我便可沿壁贴身而上。”
    当下移动身形,双手向前伸出,提气而行,要知坑内漆黑,伸手难见五指,他只有摸黑而走。
    哪知他指尖方自触及土壁,心智却又不禁沉落,壁上竟涂满了胶湿的桐油,纵然身怀“壁虎游墙”之类上乘功夫,一时间也难以爬上。
    而这时坑边已有人纵声笑道:“这是你自来送死,须怨不得我兄弟。来,且先尝些水煮石灰的味道!”
    语声中果有一袋石灰抛将下来,石灰触水,立刻沸腾,乳白色的烟水突起,弥漫而起。
    展梦白仰天长叹忖道:“想那‘炼魂潭’是何等凶险之地,都害不死我,想不到我却死在这小小陷阱之中。”
    他心中当真是悲愤填膺,难以自解,仰天大呼道:“朋友们究竟是何来历,不妨说出来,也好教我……”
    坑上人大笑道:“你人已要死了,还问什么来历……”
    语声未了,突听一阵尖锐激厉,几乎能刺破人们耳鼓的破空之声,自坑顶呼啸飞过。
    接着,便是四声惨呼,一声接着一声,回音激荡在山林晨雾间,教人听来,不由得机伶伶生出寒意。
    回声消寂后,上面竟再无声响。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13 15:54 , Processed in 0.234375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