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5回迷林诡异
    展梦白精神一振,突然反腕拔出铁剑,拼尽力气,纵身一跃,只因足下皆水,他这一跃之势仅仅高约一丈。
    但他铁剑却已直插入土壁,他身形也藉势附在壁上,调息半晌,双足蹬壁,拔出铁剑,身子一扬势斜飞而起,铁剑后挥,插入另一边土壁中,这时距离坑边,便近了一丈,往后纵跃一二次,他便已长啸着冲出陷阱。
    放眼望去,浓雾依旧,坑边却无人迹。
    展梦白转目望去,心头突又一寒。
    只见坑边一株巨树,竟背腹相贴地一行钉着四条大汉,最上一人,凸睛怒目,满面惊骇,胸前钉着一根长箭。
    这根箭直没入胸,只露出尾端箭翎,显见得射箭人腕力之强劲,而箭翎却是罕见的鲜红颜色。
    展梦白再也想不通这四人怎么背腹相贴,一行钉在树上,看来似乎是一根竹签上穿着四只蚱蜢,宛如是被一根长箭一齐钉死。
    但世上却又怎会有如此大弓,如此长箭?
    他忍不住扳了扳第一人的尸身,这尸身竟应手而起。
    只见第二具尸身,胸前也露出一簇鲜红箭翎。
    展梦白这才知道,这四人乃是被四根箭所伤,第一箭将第一人钉在树上,第二箭却将第二人钉在第一人身上。
    第三人钉在第二人之身,第四人钉在第三人,是以骤眼看来,便仿佛四人同时被一箭穿胸而过。
    但方才长箭破空之声,仿佛只有一声,四声惨呼也是紧紧相连,这射箭人的功夫手力,岂非骇人听闻。
    展梦白不禁暗暗吃惊,透了口长气,突听暗林中又有人笑道:“你自己上来了么?好极好极,我正不愿冒着臭气去救你……”
    语声尖细怪异,但中气充足,连绵不绝。
    展梦白心头更不禁暗中惊讶,躬身抱拳,朗声道:“是何方高人,救了展梦白性命,但请出来相见。”
    暗林中寂然半晌,厉声道:“原来你就是展梦白。”
    展梦白道:“在下正是展梦白。”
    暗林中笑声突地转为凄厉,厉声道:“久闻展梦白英雄盖世,怎的今日却要我来救你性命?”
    展梦白呆了一呆,讷讷道:“这……这……”
    这人救了他性命,但此刻语声中却又似含有讥讽的敌意,展梦白又惊又奇,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听林中又自狂笑道:“年纪轻轻,便享盛名,盛名必定有虚,待我且教训教训你。”
    语声微顿,突地大喝:“看箭!”
    喝声方了,又是一缕尖锐激厉的风声,划空而来。
    展梦白惊怒之下,凝神望去,只见一条箭影,破雾而出。风声虽尖锐激厉,但来势却似乎并未十分迅急。
    展梦白回身错步,方待伸手接箭。
    哪知这一条箭影,到了眼前,竟突地分开四箭。
    而箭风突消,来势又突地加急,分射展梦白“迎香”“乳泉”“中极”“华盖”上下左右,四处大穴。
    展梦白做梦也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箭法。
    他大惊之下,挥剑纵身扬掌踢足。
    就在这刹那之间,只见他身剑飞舞,铁剑挥却了上面一箭,左脚踢掉下面一箭,左掌急伸并指如剪,剪住了右面一箭的箭杆,而身形乱跃间,左面一箭,亦自堪堪掠身而过,远远飞入浓雾中。
    暗林里突地响起了另一人的语声,脱口道:“好!”
    接着,方才那尖厉的语声便又响起,厉声笑道:“果然不错,念在你能避开这四箭,今日且放过你,但这迷林中仍是步步陷阱,处处杀机,今日你若能逃出去,他日我还要与你相会的。”
    语声飞越远去,说到最后一字,已远在浓雾深处,只留下那尖锐刺骨的笑声,仍飘散在迷林间。
    展梦白呆了半晌,顿了顿足,他虽有心追去,怎奈黄虎犹在陷阱之中,当下转身跃了过去。
    迷漫的浓雾,再加上那石灰的坑水,使得这迷林更加神秘,方才那怪客的惨厉笑声,也说这迷林中仍有步步陷阱,处处杀机。
    ×××
    展梦白脚下更是不敢大意,谨慎地落足在坑边,俯首望去,朦胧间只见黄虎正倚着土壁,意态竟仿佛颇为自得。
    他自坑水边窥见了展梦白,便放声笑道:“是展大哥么?小弟早已在这里等了许久,快请展大哥救我出去。”
    展梦白忍不住失笑道:“我只当你必定甚是惊慌,哪知你却像是站在墙角等人似的,但我却险些来不成了。”
    黄虎大笑道:“慌什么?俺早知道老天绝不会让展梦白随随便便就死了的,俺实在放心得很。”
    展梦白又是好笑,又是感叹,回身解下那四具尸身上的腰带,结成一条,又跃回垂了下去。
    黄虎立刻攀援而上,仰天伸了个懒腰,笑道:“小弟在下面虽然不怕,却觉有些闷气,展兄再不来,小弟真要闷死了。”
    展梦白笑道:“你心里也不着急么?”
    黄虎大笑道:“着急什么?小弟无论遇着什么事,都从未着急过,老天若真的要叫我死,我还活得到现在么?”
    展梦白苦笑暗忖道:“此人浑浑愣愣,却是个福将。”口中却沉声道:“你我自原路退回,你脚下要小心了。”
    黄虎道:“哪些杀胚此刻怎的都又缩起脖子,不出来了?莫非是听得展大哥的英名,害怕了么?”
    展梦白道:“哪有这般容易,这迷林中只怕处处俱有埋伏,这般人乐得在暗中等你我上当,又何苦出来动手?”
    黄虎摇头叹道:“若是真刀真枪地拼个你死我活,小弟倒也不怕,但弄些阴谋诡计,小弟却招架不住了。”
    展梦白狠声道:“你我若只求脱身,倒也容易,但你我为了复仇,却万万不能放过这些贼子。”
    黄虎大声道:“展兄你只管去复仇,小弟再怕也要追随,就算被暗计害死在这里,也是心甘情愿的。”
    展梦白突然胸膛一挺,轩眉道:“好,跟我来!”掌中铁剑,蓦地挥起,向左面一株树干上劈了过去。
    只听“卡擦”一声,这株酒碗般粗细的树木,竟生生被他一剑斩为两段,斜斜倒了下去。
    展梦白纵身跃上了那断树的树桩,仰天笑道:“我就不信他埋伏能做到这斩断了的树桩上……”
    黄虎大喜道:“展兄可是要挥剑在这迷林中斩开一条通路,好教咱们只在这断树桩上行走?”
    展梦白道:“不错!我纵然将这片迷林中的树木根根斩断,也要寻出这些贼子究竟躲在哪里?”
    黄虎大笑道:“好!好好!小弟若能一辈子跟着展大哥这样的人行走,要小弟牵马拽蹬,也觉高兴得很。”
    大笑声中,展梦白又挥剑而起。
    只见黝黑的剑光在迷雾中一闪,又是一株树木劈为两段,展梦白飞足踢去了树,身形便落在树桩上。
    片时之间,他竟已挥剑斩断了九株树木,黄虎在树桩上一路纵跃而来,但迷林中仍是毫无响动。
    黄虎皱眉道:“那班贼子见到展兄如此英勇,若是骇得逃走了,又怎生是好,展兄岂非白费了气力。”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道:“这话倒也不错,他们劫去马匹,目的已达,怎会还留在这里。”
    思忖之间,黄虎已放声叱骂起来。
    哪知他方自骂了两句,迷雾中突又响起了阴恻恻的笑声,道:“我兄弟都在等着取你两人的性命,不会走的。”
    展梦白大喝一声,箭一般窜了过去,铁剑挥处,剑锋断树,笑声明明似乎自这株树上发出,但树杆折断后,树上却仍无人迹。
    这时,远处另一株树上却又有冷笑之声响起:“这片迷林,占地十里,你若真能将林地全都斩平,我也服了你了。”
    笑声一顿,阴恻恻接道:“但你若斩不平这片迷林,只怕便再也休想活着走出去了。”
    黄虎大骂道:“有种的出来,莫做缩头乌龟。”
    只听又有人冷笑道:“我兄弟何必多费力气,这片迷林中不但到处都有埋伏,而且暗含奇门,困也要将你两人困死在这里。”
    方才的笑声在西,此刻这笑声却在东,东西遥隔,显见这迷林中也不知道埋伏多少敌人?
    ×××
    黄虎又放声叱骂了一阵,但四下却已再无回应。
    他呆了半晌,方自忍不住悄悄问道:“展大哥,你可会那奇门八卦之术,只怕这林中,当真有些古怪。”
    展梦白摇了摇头,仰天笑道:“这种捞什子,谁耐烦去学他。”挥动铁剑,向前闯了出去。
    片刻间树木又断了数根,枝叶飞扬,回音激荡,展梦白方自歇了口气,突听迷林间传来一声马嘶。
    两人心头齐地一震,挥剑闯了过去,只见前面的陷阱中陷落了一匹马,却赫然竟是展梦白的那匹良驹。
    它浑身上下,没有丝毫损伤,只是马背上的鞍辔,却已都不见了,在坑中扬蹄踢水,不住长嘶,显然是在林中奔驰时失足落了下去的,这匹马虽然神骏,但被困在这小小的土坑中,也难一跃而出。
    展梦白原本锐利的目光,自从服下天形老人瓶中的玉露,目力更是大异于常人,首先发现了它。
    黄虎却仍未看清,迟疑着道:“坑中的马,莫非是……”
    展梦白满面惊诧,截口道:“正是我的那匹坐骑。”
    黄虎大奇道:“既是此马,那些贼子怎会任它落在坑里?”
    展梦白沉吟道:“但马鞍却已不见了……”
    黄虎愕了一愕,道:“如此说来,莫非这些贼子只是为了那两副马鞍而来,你我岂非完全弄错了?”
    展梦白长叹道:“看来正仿佛如此。”
    黄虎跌足道:“冤枉冤枉,这才叫冤枉,你我若真是被伤了贺大哥的仇人所围,倒也罢了,只为了两副马鞍,真冤枉死了。”
    展梦白长叹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知此刻迷林中人,若真的就是蜀中道上夺马贼人的神秘蒙面客,便断然不会任凭此马落陷阱中。
    黄虎道:“无论如何,好歹也要先将它弄出土坑才是。”
    展梦白心念一动,突然大喜道:“久闻马性识途,你我若是跟随此马而行,想必能脱出此困。”
    黄虎拍掌笑道:“好,妙计……”笑声突又停住,摇头叹道:“不行,还是不行,万万不行的。”
    展梦白道:“为何不行?”
    黄虎苦着脸道:“马性虽然识途,但却也识不出埋伏陷阱,否则这匹马也就不会掉下去了。”
    展梦白道:“这匹马能逃出那些贼子之手,而你的马却未逃出,想必是因那些贼子制它不住,见它逃来这里,又怕被你我撞上,是以不敢追敢,是么?”
    黄虎讷讷道:“不错。”
    他口中虽说“不错”,心里却不知展梦白话中有何含意,反怪展梦白好生生在说着马性识途,怎地又岔到这里来了。
    只听展梦白又道:“但它却已被人解下马鞍,想必是自那些贼子聚没之处逃出来的,是么?”
    黄虎仍觉茫然,讷讷道:“不错。”
    展梦白道:“它自强人聚没之处,一路奔到这里,方自落下陷阱,那么,从这里直到强人聚没之处的路途,它想必是定能带路的了,是么?”
    黄虎呆了半晌,口中喃喃道:“从那里……到这里……到那里……”突然大笑道:“不错不错。”
    他反手一抹额上汗珠,大喜道:“我只当自己方才已想得甚是周密了,哪知展兄却更灵光,既是如此,快救它出来。”
    展梦白纵身跃入坑中,那马早已欢嘶一声,靠了过来,展梦白轻拍着马鬃,道:“马儿马儿,苦了你了。”
    突地急伸双手,捉住了马的一双后足,向上一托。
    那匹马果然是千里神驹,竟真能藉着这一托之势,宛如天马行空一般,腾身飞掠出了陷阱。
    黄虎笑道:“幸好方才展兄相救小弟的腰带,此刻还在,想不到,小弟也要救展兄一遭了。”语声中已将四条互结的腰带垂下。
    腰带方落,展梦白便纵身而上。
    黄虎拍着马鬃道:“马兄马兄,你能带咱们走出去吗?”
    那匹马低嘶一声,点着头向前而行。
    黄虎摇头大笑道:“想不到它真能懂得人意,俺唤它一声马兄,也算不冤枉了。”大笑之间,随马而去。
    只见那匹马在林中曲折而行,脚步也甚是缓慢,又不时停下脚步,四面瞻顾闻嗅,有时又绕路而行。
    走了段路,突见两副马鞍弃在道旁,正是展梦白、黄虎所有之物,通体黄金贴成。
    展梦白、黄虎面面相觑,更是大奇:“为何这马鞍也非他们所要之物,那么,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
    黄虎以手一掠额,叹道:“若不查出究竟,俺实在要被闷坏了,这迷林也不想出去了。”
    迷林中仍然是云雾凄迷,展梦白、黄虎紧跟着马股后,暗中更是心惊,这林中纵无埋伏,常人已是寸步难行。
    ×××
    又走了约莫两盏茶时分,迷林中突又传出一阵兵刃相击之声,声音越来越是清晰,那匹马也不住低嘶起来。
    黄虎轩眉低语道:“莫非是地头到了。”
    展梦白点了点头,低声道:“噤声。”
    那匹马果然缓缓停住脚步,展梦白手横铁剑,探身凝目望去,只见这紧密的迷林间,竟赫然现出片空地。
    云雾凄迷中,这林中空地上的景物虽看不甚清,但依稀仍可见到有几人正在这空地上恶斗。
    只见其中两人,劲装疾服,一人手使双刀,青白色的刀光,纵横错落,已是武林中一流身手。
    另一人掌中所使,却是一对虎头双钩,招式之奇诡辛辣,身法之轻灵迅捷,犹在那使刀人之上。
    但这四件兵刃联手为敌,却仍居于下风。
    而正与他两人动手的,却是五条衣衫极为褴褛的汉子,只有两人掌中带有兵刃,其余俱是赤手空拳。
    由这五人的身法变化,以及他们出手间带起的风声看,这五人的武功,要远比那挥刀使钵之人差了许多,本该绝非他两人的对手,但此刻这两人却不但落在下风,而且招式也已有些呆滞,显然气力也不济了。
    这种大出情理之事,自令展梦白心中又惊又奇。
    刹那之间,只听空地那边,断续着传来一阵阵微弱的语声:“四号横展秋云……二号秋水长天……五号平沙落雁。”
    这语声每说一句,那五条衣衫褴褛的汉子立刻便有人跟着将那招施出,挥刀使钵的两人立时便又要退后一步。
    展梦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五条褴褛汉子武功虽然不济,却有位绝顶的武林高手在一旁指点他们的招式。
    那号码数目,自然便是代表这五条褴褛汉子,他一人竟指挥五人,非但毫无错失,反能以弱击强,这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展梦白原是惊奇,此地怎的又有个这样的武林高手,他自己为何不来动手,却如此麻烦地指挥别人?
    这时黄虎也已分辨出林中的人影,突然放声惊呼道:“林中的可是潢州卧虎刀、信阳蟠龙钩么?”
    要知展梦白观察精微,先发觉了双方武功之异处,苦心思索之下,反而未去留意挥刀使钩之人的身法。
    而拙直的黄虎,观察与思想却远为直接,一眼便看出他两人是谁──这种智愚之间的关系,哲理最是微妙,有些智者必定要苦心推理而出,而愚者却一语便能道破,他们虽然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却直接得多。
    只见林中挥刀使钩的两人,精神果然一振,齐地大呼道:“可是展大侠与黄大哥来了。”
    黄虎大喝道:“两位休惊,俺来助你。”
    喝声未了,展梦白自己挥剑而入,震腕一剑击出。
    这一剑是何等力道,剑式未至,那强劲绝伦的剑风,已将一条褴褛汉子,震得踉跄斜倒出去。
    另四条褴褛汉子,大惊之下,转身而逃。
    展梦白心里只记得那边还有位莫测高深的武林高手,一剑挥出,立刻转目望去,只见空地尽头,有三间粗陋的柴屋。
    柴屋还升着一堆火焰,还有两位衣衫亦是破烂不堪的汉子,正在操刀切割黄虎那匹“千里雪”的马肉。
    ×××
    粗陋的柴屋前,闪动着火焰,映照着一位斜坐在一张巨大木椅上的白须秃顶,瘦长嶙峋的老者。
    这老人下身盖着块兽皮,上身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高额广颧,满面俱是病容,但闪动的双目间却似带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光。
    那铁胆般的展梦白,见了这白发老人,心头也不禁为之一寒,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枯瘦老人那妖魔般的目光,也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那几条褴褛汉子,早已逃到这几人身后。
    这几人不但衣衫破烂不堪,身子也是又脏又瘦,面上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饥渴之色,宛如荒年中的饿殍一般。
    龙浩人、黄虎等人,俱都久走江湖,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穷困饥渴之人,更未想到世上竟有这么穷的强徒贼子,一时间也呆住了。
    展梦白更是惊奇,这老人显然身怀绝世的武功,做的又是打劫的强盗行径,为何他门下却如此饥渴穷困?
    这当真更是令人不可理解之事。
    展梦白目光再次回到那老人面上,但是这次,他目光乍一接到这老人的眼神,便似再也移动不开。
    这老人闪亮的眼神,深陷在高耸的眉骨下。
    展梦白凝视着这眼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这双眼神,忽而变成暗蓝,忽而变为深紫,忽而又变成琥珀之色。
    种种闪亮的光芒,竟使得展梦白的眼睛,突地刺痛了起来,眼皮一阵收缩,忍不住垂下了头去。
    这更是展梦白有生以来,从未遇见的异事,在方才眼睛刺痛的那一刹那中,对方若有招式刺来,自己焉能闪避?
    他心中又惊又惧,抬起头,只见黄虎的目光,却仍在凝注着那老人的眼睛,竟仿佛没有什么事。
    只听那老人突然开口说话了,枯涩的语声,冷静而缓慢,缓缓道:“少年人,你在奇怪么?”
    这老人虽未指明说话的对象,但展梦白却似已知道这话正是对自己说的,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那老人道:“你感觉到眼睛有异,而你的同伴却未曾?这并非因为你较他为弱,却是因为你太强了。”
    他这冷静而缓慢的语声,一开始就抓住了展梦白的心神,使得他无法不集中注意,凝神倾听。
    只听那老人接着道:“你们在老夫眼中看到的,只是你自己的杀气、霸气,你若能再弱一些,必将当世无敌。”
    展梦白虽然仍听不懂他话中所含的哲理,但心绪却已大为波动起来,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对这老人生出种对前辈的尊敬,紧握着剑柄的掌心,仿佛渐渐沁出了冷汗。
    哪知老人却突然长长叹息了起来,缓缓又道:“只可惜像你这样的人材,今日来到这死亡之圈也无法再活着出去了。”
    黄虎突然大喝道:“谁说展梦白无法活着出去?”
    那老人道:“谁是展梦白?”
    黄虎戳指指向展梦白,大喝道:“他就是展梦白,当今天下谁不知道展梦白的名声,谁能胜得过他?”
    他一心对展梦白充满了信心,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是以此刻只有他还能大声叱骂。
    那老人的眼神,却在呆呆凝注着他的手掌,目中的神色更是奇异,突然颤声道:“有了……有了一个……”
    黄虎大声道:“什么有了,你可曾听到我的话么?”
    哪知老人却又长叹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黄虎呆了一呆,暗暗忖道:“这老人莫非是痴呆的么,怎的说话这样的颠三倒四,教人听它不懂。”
    但展梦白却觉这老人言语中不但包含着极为高深的武家至理,而且每字每句中,都仿佛隐藏着些神秘的故事
    忽然间,平空中突地传来一阵宛如女子的哀唤之声,断续着呼唤道:“死了死了,全都死了……”
    接着,一点黑影,自半空中直落而下,掠过展梦白的头顶,落入那老人的手掌中,却是一头鹦鹉。
    展梦白顿觉心头一震,石像般呆在地上。
    ×××
    黄虎却又大喝道:“原来是这头小鸟,难怪这树林中见不到女人,原来方才诱咱们入林的女子哀呼,是这头鸟发出来的。”
    老人道:“不错。”
    黄虎跳起脚喝道:“你将咱们诱来做什么?呸!做强盗的穷到你们这种程度,也可想见你们笨到什么程度了。”
    他回身指向展梦白,大骂道:“像你们这种又穷又笨的强盗,还想对付我展大哥,岂非是做梦?”
    那老人嘴角突地泛起一种残酷而凄惨的微笑,缓缓道:“老夫将你们诱人林中,为的只是要吃你们的马肉。”
    黄虎身子一震,大声道:“什……什么?”
    他方才见到道旁马鞍时的惊奇之心,此刻终于有了答案。但这答案,却更是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那老人凄笑道:“数十年来,老夫将全部智慧与力量都用来寻求食物,但仍然终年难得一饱。”
    黄虎呆了半晌,大声道:“你说什么?咱不懂。”
    老人道:“反正你也走不了的,慢慢自会懂得。”
    黄虎厉声道:“谁说咱们走不了?”
    老人道:“你们此番只要再踏出这空地一步,不出片刻,立时便有追魂夺命的杀手,来取你们的性命。”
    黄虎狂笑道:“你这连饭都吃不饱的老儿,也可算是追魂夺命的杀手么?哈哈,咱们倒要试试。”
    老人道:“不是老夫,另有其人。”
    黄虎喝道:“谁?”
    那老人目中,突又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缓缓道:“他便是将老夫困在此间数十年的人。”
    黄虎道:“方才怎未见到?”
    老人道:“不踏此地,或可活命,一入此圈,再难生出,这便是此人数十年前便已立下的戒条。你方才未入此圈,他自然不会教你见到他。”
    黄虎怒道:“什么戒条,咱就不信。”
    那老人突地阴恻恻惨笑一声,语声变得更为缓慢,但在这缓慢的语声中,却似突地平添了一份妖异的慑人之力。
    ×××
    他缓缓道:“你可看到老夫身后的人了么?这些饿鬼一般的人,他们来此之时,也都和你一样生龙活虎的。
    “你看到那正挑起一块马肉去烤的人么?看他的饥饿与卑贱,你可相信他便是二十年前的名剑客李松风?
    “你看那正切着马肉的人了么?他切块马肉,却像是要花许多气力,你可相信他便是点苍客赵明灯?”
    这老人虽未回头,但身后的一举一动,他却宛如眼见。
    黄虎情不自禁随着他的言语转动目光,身体的血液,突然像是一寸寸被人冰冻了起来。
    老人接着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也都像你一样,不信这戒条,但此刻,他们却全都相信了。
    “他们眼见比自己高明的人冒死冲出去,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走出十步,从来没有一人能走出十步。”
    黄虎毫无选择地听下去,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老人道:“所以他们宁愿忍受饥饿、寂寞、污秽、干渴,这许多种非人能受的折磨痛苦,也不敢再走出去。”
    “而这许多种痛苦,却又是漫长得没有终止之日,只是痛苦的折磨,已渐渐夺去他们的雄心,他们只有忍受。
    “你看他们今日的武功,必定觉得甚为可笑,那只是因为他们全部精力,全已用来对抗饥饿,武功自然日渐衰退,终有一日,你会突然发现,自己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除非你今日就死在这里。”
    老人身后的褴褛汉子,身子都已微微颤抖起来,面上也露出了羞愧悲愤之色,那情况当真是令人惨不忍睹。
    但等到火上一发出马肉的香气,这些人的羞愧与悲愤,立刻全都消失,立刻又变成了饥饿与馋涎的饿鬼。
    黄虎望着他们心弦更是震动,冷汗簌簌而落,突然壮起胆子,大喝道:“林外那厮,总不是鬼吧?”
    老人道:“纵不是鬼,也差不多了。”
    黄虎道:“只要是人,展大哥就对付得了。”
    老人惨笑道:“当今世上,除了老夫外,谁也不是那两人的敌手,而老夫此刻却已动弹不得了。”
    黄虎忍不住大喝道:“你究竟是谁?”
    老人惨然道:“像你这样的人,怎会认得老夫……”
    黄虎怒道:“那也未必见得。”
    霍然回身,抓住潢州刀、信阳钩两人的手掌,嘶声道:“两位认得他么?”
    龙浩人、林秋谷,满头俱是冷汗,摇头不语。
    黄虎顿足道:“你两人既不认得,怎会走来这里?”
    龙浩人面色惨白,道:“这迷林中本有一伙绿林朋友,乃是在下的相识,他们虽也再三告诫于我,叫我莫入此地,但我兄弟惦记着两位的安危,定要闯入,只是这林中的秘密,我兄弟也不知道。”
    黄虎顿足道:“你说清楚些好么,如此说法,谁听得懂?”
    龙浩人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定下心神,说出经过:“我兄弟久有结交展大侠之心,怎肯轻易作别,又怕展大侠不愿我等追随,是以明虽告别,却始终在暗地追随。
    “但入山之后,却突地失去两人影踪。
    “我兄弟又惊又骇,寻到这迷林所在之地,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入这久有‘鬼林’之称的地方寻找。
    “就在此时,林中突然狼狈奔出了两人。
    “这两人一个叫‘小刀’张七,一个是‘剥皮’孔三,俱是关口绿林,我兄弟见他神色惊惶,便喝住了他。
    “他两人昔日曾在我兄弟掌下逃生,却已有多日未在江湖露面,见到我兄弟,自然不敢不过来问候。
    “我兄弟便问他可曾见到两位的侠驾,他两人本来吱吱唔唔,但后来终于说出两位此刻正在迷林之中。
    “我兄弟自然立刻便要入林寻找,但这两人却拼命阻拦,说是一入此林,便难生还,我兄弟再三追问,那‘小刀’张七只说了句:‘这迷林中处处都埋伏着杀机,还有位神秘的老人。’其余的话便死也不肯说了。
    “我兄弟看了他的恐惧之色,心里越发担心,便要他说出入林的道路,他两人再三迟疑,终于还是张七道:‘入林之后,每走过三棵树,变个方向,便可寻着那神秘的老人。’
    “说完这话,他两人就跪在地上,求我兄弟放他逃命,我兄弟心里只惦记两位,便放过了他们,直闯入林……”
    黄虎长长透了口气,眉头皱得更紧,胸中仍是压满闷气,摇头道:“两位知道的可是只有这么多了?”
    龙浩人长叹道:“小弟心中,又何尝不是充满疑团。”
    只听那老人突然截口道:“你还要知道什么?”
    黄虎道:“张七、孔三那伙人,又是什么玩意?”
    老人道:“他们在江湖上已无处容身,看中了这片迷林乃是打劫的好地方,便冒险闯了进来。
    “他们误打误撞地闯来这里见到老夫,老夫远远便喝止了他们,与他们订下了个公平的交易。”
    黄虎诧声道:“什么交易?”
    老人缓缓道:“老夫指点他们,在迷林中布下一些埋伏陷阱,又想些法子,引诱行人走入这片迷林。
    “但老夫的交换条件便是,要他们洗劫了行人的财物后,必定要将行人的马匹,赶入这里。”
    黄虎大怒道:“好毒辣的交易。”
    老人黯然叹道:“你若也曾忍受过数十年的饥饿,只怕再毒辣十倍的事,也做得出的。”
    他惨笑一声,接道:“只可怜他们埋伏方自布成,只做了第一次交易,便也与昔日的人同样遭遇,一齐遭了毒手了。”
    黄虎变色道:“昔日还有什么人?”
    老人缓缓道:“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批张七这样的人,与老夫订下同样的交易,他们只要脚步不踏上这片空地,在迷林中无论去做什么,都安全得很,是以他们必能做成第一次交易。”
    他语声中突又充满残酷与凄惨的意味,接道:“但他们做成第一次交易,送来食物与马匹后,便立刻要惨遭毒手。”
    黄虎颤声道:“为什么?”
    老人缓缓道:“只因为他们已送来食物,已帮助了老夫,而帮助过老夫之后,从来没有一人能在世上多活一日。”
    一阵风吹来,黄虎只觉衣衫冰凉,俱已湿透。
    ×××
    他突然想起展梦白,直到此刻,还无动静,颤声道:“展兄,你可知道这鬼魅般的老人究竟是谁?”
    展梦白目光始终凝注着这老人,仿佛已看得痴了。
    黄虎大骇道:“展兄,你……”
    展梦白突然惊醒过来,伸手指向那老人的手掌,缓缓道:“你看,这手掌可有什么异处?”
    黄虎神智,此刻也早已被这迷林中种种神秘所慑,情不自禁,凝目望了过去,又垂首望了望自己的手掌。
    这老人与黄虎的右掌,竟俱都生有七根手指。
    只听展梦白缓缓又道:“你再看他的耳朵。”
    他语声竟也变得有如痴迷一般。
    黄虎不禁也痴了似地凝目望去,只见那老人双耳,竟是大小不一,右耳耳垂,长几过唇,耳垂之上,却长了五粒鲜红的肉珠。
    而展梦白又已接口道:“你再看他的左目。”
    黄虎喘了口气,转目望去。
    老人的左目,正散发着闪动的异光,仔细凝望,才发现他这一只眼睛,竟生有双瞳。
    展梦白缓缓道:“你看清了么?”
    黄虎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大声道:“看清了。”
    展梦白道:“你看清了,还认得他么?”
    黄虎呆了一呆,道:“自然还是不认得。”回转身,道:“两位认得么?”
    龙浩人、林秋谷茫然摇了摇头。
    展梦白大奇道:“怪了……怪了……”
    只见那老人面上竟突地现出了激动之色,呼吸突地急促了起来,颤声道:“你……你认得老夫?”
    展梦白却似乎未曾听到他的话,只是缓缓念道:“心有九窍,灵中之灵,掌生七指,巧中之巧,耳悬五珠,异中之异,目具三瞳,怪中之怪……”突然转身,大声道:“三位久走江湖,这句话却未曾听到么?”
    龙浩人、林秋谷、黄虎齐地摇头道:“从来未曾听起。”
    展梦白突然凄然一笑,道:“想不到这绝世的奇侠,果然是位无名之人,今日我总算相信了。”
    那老人神情更是激动,道:“你真的知道老夫?”
    ×××
    展梦白缓缓道:“数十年前,武林中有位绝代奇侠,他不但身怀绝代的武功,也有着绝世的智慧。
    “在他眼中,世上绝无办不到的事,只因无论什么艰难的问题,到了他手中,都将迎刃而解,但是──武林中却仅有三五人知道他。
    “只因他从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却有着千百化身。
    “他不知用过多少个化身化名,虽然每个化名,他只用一次,但仅只一次,已足以令他这化名轰动武林。
    “他这种神秘的身世与性格,使得他本身就变成了武林中一件绝大的隐秘。我听到他的故事时,实是难以相信。
    “但今日我却是终于见到了这故事的主人,知道武林中当真没有人认得他,是以才不禁生出惊骇之心……”
    那老人突然截口道:“看你方才的样子,不但惊骇诧异,而且还有些痴迷失望,却又是为了什么?”
    展梦白垂首叹道:“只因在下曾听人说起,无论是谁,见到这位奇侠时,若不认得他的,都可向他请教一个难题。
    “但若是认出了他的,非但不能向他请教难题,立时还有灾祸临头,而在下此刻正有极大的难题,想要请教前辈,只恨在下方才还不甚相信这些神秘的传说,情不自禁,便说出了前辈的异处特征!”
    那老人面色激动,亦不知是惊是喜。
    良久良久,他方自沉声道:“是谁告诉你的?”
    展梦白肃然道:“帝王谷主。”
    老人激动的面色,似乎又微微一变,喃喃道:“帝王谷主……帝王谷主……”突地沉声道:“举起你手中之剑。”
    展梦白微一迟疑,终于还是缓缓举起了掌中铁剑。
    老人目光凝注,又沉声道:“尽你之力,以你掌中之剑,施一招‘凤凰单展翅’,不多不少,只要这一招一式。”
    展梦白只觉这老人目中光芒,委实教人难以违抗,当下脚步微错,铁剑旋转,急地挥出一招“凤凰单展翅”。这一招自左而右,破风而去,他身形也藉势转了半圈。
    但激荡的剑风还未消散,他便又面向原处,铁剑也又已隐在肘后,招式收发之迅急,端的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林秋谷兄弟两人不禁暗中骇然,黄虎朗声笑道:“看到了么?就凭展大侠这一剑,还怕闯不出林去?”
    高亢的笑声与凌厉的剑风互相冲激,久久都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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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回花朝旧事
    凄迷的云雾中,那老人激动的面色却渐渐平静。
    只听他缓缓道:“不错,果然是‘帝王谷’所传的绝世剑法,普天之下,各门各派的剑客,施展这一招‘凤凰单展翅’时,剑锋俱是自右而左,前胸微露空门,脚步跟着抢进,乃是进手攻势!只有‘帝王谷’所传剑法,这一招却是自左而右,不但护住了前胸空门,而且剑锋可顾三路,自是攻守并备的妙着。”
    这老人不但目光锐利,对武林的分析见解,更是精辟已极,展梦白心头不禁暗叹,这老人果然无愧为当世之奇侠。
    举目望去,却见这老人面容上,无可掩饰地露出一种失望之色,缓缓道:“帝王谷主所说,的确全无虚言。”
    他黯然一笑,接道:“但他却不知道,这无所不能的老人,此刻不但无法助人。连自己都无法自助了。”
    他身后的褴褛汉子,送上了一块烤熟的马肉。
    但老人却微一挥手,道:“你们先吃吧!”
    褴褛汉子倒都仿佛呆了一呆,一人颤声道:“但你老人家已有两日……”
    老人又一挥手,截断了他的话头。
    褴褛汉子终于不再顾忌,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他们似乎只要有了食物,生命中其他任何事都不再放在心上。
    刺耳的咀嚼声中,黄虎不禁转身去瞧瞧展梦白那匹坐骑,见它也已入林,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展梦白却沉声道:“不知前辈被何人所困?以前辈的神通,怎会无以自解?在下心里委实奇怪得很。”
    那老人异样的双目中,突又暴射出闪电般的光芒。
    那是积聚在心中已有数十年的怨毒,所爆出的愤恨之光,若非当场的人,谁也不会了解这种光芒的煞气。
    展梦白等人,只觉心头微微一寒。
    老人沉声道:“将老夫困在这里的人,乃是老夫的徒弟。”
    展梦白等人心头又是一震,半晌说不出话。
    ×××
    老人又已凄然笑道:“老夫平生最大憾恨,便是收了这两个徒弟,老夫将一身武功,全都传授给他们。
    “三十九年前,以他两人的武功,并肩联手,已可天下无敌,就是那天锤道人,也未见是他两人之敌手。”
    展梦白悚然动容,脱口道:“蓝大先生也不是他两人敌手?”
    老人微微颔首,接道:“那年武林甚为平静,‘华山派’掌门‘百花仙子’,在华山之巅,召开了花朝大会。
    “这‘花朝之会’,由来已久,武林中人人都以能得到此会的请柬为荣,每年到了那一日,华山之巅,当真可说是群英毕集。
    “尤其那一年,更是与往常不同。
    “只因那百花仙子,早已柬邀天下武林英雄,要在那日,一较身手,在武林豪杰中,选出‘七大名人’。
    “此举百花仙子实存有私心,只当选出的这‘七大名人’,他日就是武林七大门派的掌门人。
    “只因那时江湖平静无事,看不出有什么特出的英雄,能压倒七大掌门,她乐得如此盛会,再加些必可名留千古的盛举。
    “但她却不知在平静的江湖中,正不知隐有多少卧虎藏龙,本就跃跃欲动,听得此讯,自然群上华山。
    “纵然有些自知武功不够之人,却也都要上山去开开眼界,看看武林中这些一流的身手,谁都不愿错过。
    “这其中只有‘傲仙宫’的蓝天锤,已对老夫那两个徒儿的武功深怀戒心,是已托故未去。
    “还有的就是‘帝王谷主’,淡泊名利,自然不肯与人争锋。”
    他语声微顿,展梦白不禁恍然忖道:“难怪以蓝大先生那般武功,那种脾气,那等名声,却未曾名列七大名人。”
    心念一转,又自问道:“前辈你可去了么?”
    老人颔首道:“老夫也去了,但却只是混杂在武林众豪间,遥遥旁观,要看我那徒儿,夺得鳌头。
    “盛会一开,百花仙子才知道自己大大错了。
    “武林七大门派的掌门人,竟在一夕之间,全都败在别人手下,而这些人却又几乎全都是无名之辈。
    “江湖中人自然大为耸动,这才知道‘无鞘刀’吴七、‘无影枪’杨飞、‘白布旗’秦无篆、‘离弦箭’杜云天、‘千锋剑’宫锦弼、‘万花拳’马玉天、‘四弦弓’风入松这七人的声名。
    “这七人武功各得秘传,有的以兵刃见长,有的拳掌无敌,有的却在暗器上有独到功夫。
    “到了排名次之际,这七人心高气傲,又是少年扬名,自然各不相容,谁都要争那第一名头。
    “这自然便是一场百年难见的搏斗,在那三日里,华山之上,当真可称是剑气凌霄,欢声雷动。”
    黄虎等人听得这些声威显赫的名字,这些震动江湖的往事,心中实不禁热血沸腾,几乎忘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展梦白亦不禁脱口问道:“后来究竟如何分出胜负?”
    老人道:“激战三昼夜之后,杨飞、吴七等六人,仍是难分高下,只有‘四弦弓’风入松,却以拳、剑、箭三绝,压伏了群雄,夺得‘七大名人’的首位,然后才以抽签之法,决定其他六人的名次。
    “而那‘四弦弓’,正是老夫的两个徒儿。”
    黄虎呆了一呆,突然大声道:“不对不对。”
    老人道:“有何不对?”
    黄虎道:“四弦弓明明是‘一’人,怎会是你‘两个’徒儿?”
    老人叹道:“江湖中只当‘四弦弓’乃是一人,却不知他们乃是孪生兄妹,兄长风入松,拳剑可称难敌。
    “他那孪生妹子风散花,却练成了老夫独创的‘四弦神弓’,四弦四箭,人所难当,那日在‘花朝大会’上,他兄妹两人,一明一暗,交替着出来较技,是以才能压败群雄,而他两人又生得太过相似,两人同作男装,谁也分辨不出。”
    黄虎恍然“哦”了一声,突又大声摇头道:“但这样胜的,也没有什么光彩,怎能说得上是天下无敌?”
    老人道:“他两人胜的虽不光荣,但武功却是天下无敌。
    “只因他两人自幼及长,从来都是形影不离,若是遇见敌人,两人自也联手为敌,岂非如同一个人无异?”
    黄虎“哼”了一声,心里显然还是不服气。
    只听老人黯然叹道:“老夫虽然淡泊,但见到自己亲手传技的徒弟武功有成,心里自也欣喜得很。
    “花朝会后,群豪散去,百花仙子,愧悔之下,竟呕血而死,‘少林’‘武当’两掌门,回去后也立刻禅位给本门弟子。
    “于是武林中情况大变,‘华山派’一蹶不振,只剩下‘花朝大会’仍每年不变,而少林、武当,也多年后才能重振。
    “老夫却在会后,置酒为他两人庆功。
    “酒酣之时,那风散花忽然问我,他两人武功可算天下无敌?老夫便道,他两人纵然联手,还是敌不过老夫。
    “风散花又问我,如何才能胜得过老夫?
    “这话虽然问得无礼,但她娇笑如花,老夫对他两人极宠爱,又只当她乃戏言,便告诉她,除非她兄妹两人,能废去老夫的武功,再以极困难的誓言,逼得老夫不能设法恢复武功,他们才能真正算是胜过了老夫,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有等老夫死了。
    “只因他们拜师之时,便曾立下毒誓,永远不能弑师!而老夫纵然被人废去武功,也定有方法可以恢复。
    “当时老夫酒已九分,得意之下,还大笑着说:‘你们若未立下那不得弑师的重誓,方法就简单得多了。’
    “哪知老夫笑声未了,那风散花竟娇笑着拜了下去,道:‘多谢师傅指点,徒儿们就照这法子做了。’
    “老夫惊怒之下,他兄妹这才说道,原来他们早已在酒中下了迷药,老夫暗中一试,果然无法使出真力……”
    展梦白等人,早已听得面目变色,怒愤填膺。
    只见那老人黯然一笑,接道:“于是老夫作法自毙,果然被他们废去了武功,又被他们逼着立下了重誓。
    “于是他们俩便将老夫困在此间,只因他两人还要老夫来受这可望而不可得的无边痛苦。眼望满林飞鸟,耳听林外人声兽蹄,却不能出此林边一步。而老夫忍受此种痛苦,却已有三十九年了。
    “这三十九年来,老夫先前本也曾想尽各种方法,引诱别人进入此圈,但那些人至今俱都早已死去。
    “而老夫身不能动,却在此忍受了三十九年,只因老夫还想留下性命,等着他两人先死。”
    这三十九年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已将这老人的情感折磨得几乎全部麻木,在叙说这种惨痛的经历时,面上竟又恢复了木然的平静。
    而展梦白目中却几将流下泪来,颤声道:“三十九年……”
    黄虎额上,汗流如雨,忍不住脱口大声道:“老丈你竟能这样活了三十九年,黄虎实在钦服得很。”
    那老人苦笑道:“单凭老夫之力来寻找食物,只怕也早已要被饿死了。老夫纵然凿土吸泉,也难忍那喉渴之苦。”
    黄虎呆了一呆,道:“如此说来,莫非那姓风的兄妹两人还不时送些食物来么?否则又会是什么人送的?”
    老人道:“正是风入松、风散花两人送来,每当天寒地冻,鸟兽绝迹,老夫实在无法寻食之际,他们便会送来。”
    黄虎大奇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老人道:“只因老夫武功被废后,那风散花又大笑着问我:‘到此刻他两人武功可算得是天下第一了么?’
    “老夫便告诉他们,世上还有一人的武功,胜过老夫。
    “他兄妹变色之下,再三逼问,老夫却再也不肯说出,只因老夫深知这兄妹两人的生性,若是知道世上还有人的武功胜过他们,他们当真是食不知味,睡难安寝,是以他两人不肯教老夫饥渴而死,便是要老夫说出那人究竟是谁?否则以他两人的毒辣,纵不破誓亲手弑师,也要设法要老夫自己死去了。”
    展梦白忍不住问道:“世上真还有人的武功胜过前辈?”
    老人道:“确有其人。”
    展梦白动容道:“谁?”
    那老人摇头叹道:“只在人世间,神龙不知处。”
    展梦白知道老人定必不愿说出此人是谁,当下也不再问,想及自身的处境与这老人的遭遇,心头不觉充满悲哀。
    ×××
    黄虎突然大声道:“咱竟不信天下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老人叹道:“有是有的,只是无处寻去?”
    展梦白精神一振。
    黄虎大喝道:“谁?”
    老人目中神光又自一闪,笔直凝注着黄虎,缓缓道:“此刻已有了一人,只是另一人却再也无法寻得到了。”
    展梦白心头突地一动,想起这老人方才呆望着黄虎手掌时,突然颤声所说的话:“有了……有了一个……”这心念在他心中虽有如浮光掠影,一闪即过,但他已忍不住脱口道:“前辈说有了一人,莫非就是这位黄虎黄大哥?”
    老人颔首道:“不错。”
    黄虎呆了一呆,连连摇手道:“错了错了,咱外相虽然不错,其实却是个草包,怎能救得了老丈?”
    那始终驯猫般伏在老人掌心的鹦鹉,突然飞了起来,吱吱叫道:“就是你……就是你。”飞起落在黄虎掌上。
    老人缓缓道:“你心无旁鹜,有如浑金璞玉,只要你专心起来,什么事也扰乱不了,是以你虽直视老夫的眼睛,也不觉异样。”
    黄虎道:“这也不算什么。”
    老人缓缓接口道:“最重要的,是你这只手掌,掌生七指之人,虽非仅见,但却可遇而不可求。”
    黄虎伸手摸了摸那鹦鹉,摇头苦笑道:“掌生七指,又有何用,多出的两指,全不过是废物而已。”
    老人道:“在你眼中的废物,却是老夫眼中的无价之宝,若无这多出的两根手指,谁也胜不了‘四弦神弓’。”
    黄虎茫然道:“老丈,你越说在下越不懂了。”
    老人道:“四弦之弓,可放四箭,手有五指,五指可挟四箭,以五指挟四箭,以四箭按四弦,弓弦响震,四弦齐复,四箭齐出,其速度之快,纵是‘柴家堡’名传天下的连珠箭法,亦所难及,射箭到了这种速度,可谓已至人类之极限,老夫穷十余年之力,制成了那‘四弦神弓’,创出了那‘五指挟箭术’,造就那风散花,是以她在‘花朝大会’之上,才能以四弦弓,技压天下群雄。
    “这便是因为无论什么人,无论以何种手法射箭,都难以打破这天然的极限,除非你我这样的七指人。”
    黄虎似乎有些懂了,喃喃道:“七指是比别人多了两指。”
    老人道:“这多出的两指,便是此中的关键!也惟有掌生七指的人,才能打破这天然极限。”
    “五指可挟四箭,七指使可挟五箭,惟有令七指之人使老夫的‘五弦弓’,才能胜得风散花的五指四箭。”
    黄虎又惊又喜,道:“但……但在下掌上多出的这两根手指,却如同废物一般,不能运转的。”
    老人叹道:“以你之心性,老夫自有方法在三个月里,教你练成这‘七指挟箭术’。只可惜仅你一人,还是无用。”
    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只因那风家兄妹,所逼老夫发下的重誓,便是要寻得一人,箭术能胜得过她,老夫方能脱困。
    “但七指人已是并世难寻,何况这七指人还要有你这样的心性,老夫只当今生再也寻不着的,哪知却遇到了你。”
    展梦白道:“还有一人,要怎样的人?”
    老人苦笑道:“这誓言本是他兄妹千方百计想出的难题,还有一人的条件,自更难得不可思议。”
    展梦白道:“老丈不妨说来听听。”
    老人叹道:“若要寻得此人,除非天赐奇迹,不说也罢。”
    展梦白大声道:“也许今日就有天赐奇迹?亦未可知!”
    ×××
    老人默然半晌,方自叹道:“此人首先必需认得老夫……”
    展梦白大声道:“在下岂非认得了?”
    老人苦笑道:“老夫不妨将誓言全都说出,你便可知道此事几乎是绝望的了,他兄妹两人逼着老夫所立的重誓,就是要老夫再去寻两个徒弟,胜得过他两人,这其中一个徒弟,便是要与风散花一较箭术之人,要寻此人本已几乎难如登天,何况老夫还不能出去寻找。
    “另一人却是与风入松较技之人,此人必需认得老夫,必需从未拜师,必需在三个月中,便已练成胜过风入松的武功,更必需曾经避开过他兄妹的‘四弦神弓’,还需身怀切金断玉的宝刀利刃。”
    展梦白道:“可是就只有这些条件?”
    老人叹道:“就只这些条件还不够么?
    “试想老夫之来历,江湖中仅有三五个人知道,若是从未拜师之人,怎会认得老夫,而老夫却早已立誓,绝不收曾已拜师之人为徒。
    “试想从未拜师之人,怎能在三个月中便学会压倒风入松的武功,纵有此人,他还需已避开过‘四弦神弓’。”
    “只因‘四弦神弓’一击不中,永不再施。
    “他只要避过一次,一生中便不会再遇第二次,那么他与风入松动手时,风散花才不会在旁相助。
    “否则他纵有胜得过风入松的武功,在动手时也难心分二用,便避不开风散花的四弦神弓了。
    “而断玉切金的宝刀利刃,更是难求。
    “这些条件本乃互相矛盾,互相冲突之事,若非奇迹,焉有此人,纵有此人,又怎会走来这里?”
    龙浩人、林秋谷,两人面面相觑,暗暗忖道:“这风氏兄妹,当真是狠毒已极,他不说这样的条件,反倒好些,他说出这种几乎绝无可能的条件,教这老人有了个希望,却又要终日忍受这希望的折磨,等待的痛苦。”要知老人被自己这种无法达成的希望折磨,当真是无法描摹的痛苦。
    只听展梦白沉吟半晌,突然沉声道:“此人此刻便在这里。”
    老人变色道:“谁?”
    展梦白道:“便是在下。”
    龙浩人、林秋谷齐地心头一震。
    ×××
    那老人平静的神色,更不禁为之骤然激动起来,颤声道:“那些苛刻的条件,你竟然全都具备了?”
    展梦白道:“一样不少。”
    老人道:“但……但你岂非是‘帝王谷主’的弟子?”
    展梦白肃然道:“在下平生,从未拜人为师,但今日却愿拜在前辈门下,不知前辈可否收纳?”
    那老人双目之中,突地涌泉般激出了狂喜的泪珠。
    他仰视苍天,嘶声道:“苍天……苍天……奇迹……奇迹……三十九年的痛苦,今日真能结束了么?”
    展梦白一挥掌中铁剑,朗声道:“这柄剑足能切金断玉,在下方才还在林中避开了‘四弦神弓’所射四箭,在下自信掌中这柄铁剑,绝不会败在那孽徒恶贼之手。”
    他方才虽不知迷林中之箭,是否发自“四弦神弓”,但此刻却已深信不疑。
    后面的褴褛汉子,也不禁欢呼雀跃起来,有的甚至跪拜在地上,感激着苍天所造成的这次奇迹。
    那老人颤声道:“展……展梦白,你……你可愿可怜可怜老夫,此刻就拜在老夫门下么?”
    展梦白毫不迟疑地跪了下去。
    虽然有许多位当今江湖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愿收他为徒,而被他拒绝,但此刻他却毫无迟疑地拜在这已如废物般的老人门下……这是何等的侠心与义气。
    普天之下,除了展梦白外,又有谁肯回绝那许多显赫的高人?又有谁肯冒着绝大的危险拜在这自身难保的老人门下?
    褴褛汉子们的欢声更响。
    黄虎也跟着拜了下去,大声笑道:“咱也拜你为师了,能够做展梦白的师弟,我黄虎福气当真不小。”
    老人目中,热泪盈眶,突然掀起盖着下身的兽皮,惨笑道:“徒儿,先看你掌中铁剑,可斩得断这锁骨金链么?”
    展梦白抬目望去,只见一条极细的乌金链,自老人左右双胯骨穿入,又自左右“气海俞穴”穿出,穿牢锁在一处。
    他心头只觉一阵怆然,振腕挥出铁剑。
    一阵快得几乎是肉眼难辨的乌光闪过后,那刀剑火水难伤的乌金链,“叮”地一响,立刻应声折为两段。
    ×××
    七七四十九日后,林中仍是云雾凄迷。
    在这“死圈”中,空地上的人们,虽也仍是枯瘦饿饥,但心神之欣喜兴奋,却已与昔日截然不同。
    三十九年的痛苦缠绵,已被展梦白一剑斩断。
    在展梦白与黄虎未曾与“四弦神弓”风氏兄妹较技之前,他们虽仍应誓不能踏出这死亡之圈,但踏出的日子,已在眼前。
    那老人身躯已能活动,只因展梦白还有样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武功神技──“昆仑六阳手”。
    展梦白竟以“六阳手”逼出了老人体内郁积已有三十九年的阴寒之气,使得这枯坐三十九年的老人终能重享行走的滋味。
    还有许多件令这老人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是展梦白根基之厚,武功之强,灵悟之敏,勇气之坚。
    黄虎也使这老人大大出了意料,这浑厚的少年,竟在四十九日之内,便学会了“七指挟箭”的手法。
    四十九日前,每件事都令展梦白与黄虎惊奇,而四十九日后,展梦白与黄虎却令这老人事事惊奇了。
    旭日初升,老人斜坐在椅上。
    他终于说出:“你们可以提前出林了。”他知道展梦白急着出林,而他又何尝不急着结束自己的痛苦。
    只因他直要等到风氏兄妹服输之后,方能破誓出林。
    这句话说出后,众人自是欢声雷动。
    展梦白与黄虎,更是大喜拜倒。
    老人却肃然接道:“你两人出林之后,随时都会遇着那惊人的恶战,而此战的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尤其是黄虎,你虽有过人的天赋,但短短四十九日中所练的手法,是万万比不过风散花的。
    黄虎呆了一呆,哭丧着脸道:“那……那么,这一切岂非又是空欢喜了,那徒儿可真是受不了啦!”
    老人微微一笑,道:“但风散花却有两大致命之伤。
    “她先天太弱,本应夭折,元气禀赋极至,目力更是难耐强光,后来练功心切,走火入魔,虽经为师救转,但每日午正阳光直射时,其功力便要失去八成,是以以后与她较箭之时,必需选在午正日光直射之时,所射之鹄,必需要当着日光,那么她功力、目力,便都要比你差了。
    “那么,你便可以‘七指挟箭’的速度,取胜于她……”
    黄虎道:“若是她不肯在午正时出战又当如何?”
    老人道:“她昔日曾经说过,较箭的时间、地点、鹄的,都可由对方选择,只因她再也想不到世上会有如此奇迹的。”
    黄虎道:“她若食言背誓,又当如何?”
    老人道:“这兄妹两人虽然残狠偏激,但却从来不肯食言背誓,否则他岂非早已破誓将为师杀了。”
    黄虎长叹一声,道:“那么,徒儿们就去了。”
    老人道:“出此林后,数日之内,风氏兄妹定必就会寻找你们,那时便是恶战之期,你两人千万小心,去吧!”
    人虽饥饿,马却更肥。
    只因林中木叶,皆是马之食粮,展梦白随时俱可取来,只是他不肯虚耗时日,到远处去为人寻找食粮而已。
    龙浩人、林秋谷,自要随着他两人同出。
    老人笑道:“从此刻起,除老夫之外,谁都可以出林了,那风氏兄妹此刻,只怕再也不能分神来加害你们,而要全心来应付那将来的恶斗了。”
    但褴褛汉子们却都愿陪他共进共退,共度寂寞。
    于是老人大笑道:“既是如此,只有请龙、林两位,出林后为我找寻送些食物来了。”
    龙浩人自然应声从命。
    林中,道旁,那两副马鞍犹在,只是添加了几许风霜痕迹,漆黑的颜色,也变得有些斑驳灰黄。
    展梦白与黄虎,显然也憔悴褴褛了许多,外表看来,似已失去了四十九日前,跃马扬鞭的风神与光彩。
    但他们内在的收获,却足以弥补一切。
    展梦白锐利的目光,霸气已收敛了,昔日那刀锋般的眼神,如今已变为珠玉,晶莹、清澈,而充满智慧。
    只因他目光已深沉,锋芒已隐藏。
    他最后向老人拜别时,心头充满了虔诚与尊敬,那与他拜师时的心情,已显然有了极大的差异。
    他从未想到自己能从老人处得到这么多,也从未期望,是以他得到后的心情,并非感激,而是尊敬。
    ×××
    林外,天色晴朗。
    龙浩人、林秋谷,虽不愿别,终于作别,在这四十九日中,他们四人已有深挚的友谊,是以此刻便无虚伪的客套。
    展梦白直立在晴朗的阳光下,石像般沉默了许久。
    他肩上的负担,日益加重,任务也日益艰苦。
    但是,他自身也日益坚强。
    笔立在晴朗的阳光下,他只觉胸中充满了信心,身上充满了力量,足以肩负任何沉重的担子。
    突然,他仰天大喝:“风入松,出来吧!你等了三十九年的对手,此刻就站在这里等着你。”
    呼声凌云,回声激荡。
    但四野却没有应战的回音。
    阳光,更明亮,映照着这胆敢向武林“第一名人”四弦弓挑战的少年,也映照着他腰间的铁剑。
    ×××
    有人竟要向“七大名人”之首,“四弦弓”挑战的消息,像雷声一样,立刻震动了整个武林。
    这是震撼人心的信讯。
    这也是三十九年来,唯一令人兴奋鼓舞的大事。
    江湖久已被“情人箭”的神秘与恐怖所慑,久已沉郁,此刻,才被这惊人的信讯掀起了巨浪。
    展梦白惟恐“四弦弓”再去加害迷林中的友伴,是以他一路散布挑战的信讯,要这“第一名人”,来寻自己。
    他辔头上的金铃,摇曳横过鄂境。
    枣阳、樊城、襄阳、荆门、当阳、宜昌、黄陵庙的豪杰,也都随着铃声,追随相送。
    挑战的信讯,便在蹄声、铃声中传布到四方。
    但,四方却仍无应战的回音。
    ×××
    鄂边的利川,并非重镇。
    但此日利川却突然热闹起来。
    成群的健马,在黄昏日薄时涌入了利川,使得这小小的市镇,在骤然之间,膨胀了起来。
    马上人多是健壮而英豪的,每个人的名字,都有段辉煌的历史,在鄂境中,这些人的名字足以主宰江湖一切。
    但这些显赫的豪杰,今夜却只都是烘托的星群,明月却是在一匹辔头系带着金铃的马鞍上。
    展梦白!
    人人俱是为了相送展梦白而来。
    平静的利川镇,无法接受这骤来的膨胀与刺激,因而人人都显得有点骚动,有些不安。
    储藏经年的美酒,几乎在一夕间倾销而空。
    酒助豪兴,豪杰们的谈锋更健,谈论的中心,自然还是展梦白。但等到他们第四度向展梦白去敬送别之酒时,展梦白与黄虎却已寻不见了,只留下张字柬。
    “千里相送。今夕为终,相送之情,永铭五内,蜀道艰难,诸君请别,山高水长,期以后会。”
    ×××
    展梦白与黄虎,轻骑越境,到了石柱。
    黎明时官道,静寂无人,金铃声便显得分外清越。
    展梦白扬鞭道:“是投店打尖?还是笔直前进?”
    黄虎大声道:“笔直前进。”
    他叹息一声,又再接道:“一入川境,小弟心里就好像火烧了似的,恨不得此刻就能见得着贺家兄弟。”
    展梦白黯然一叹,闭口无言。
    黄虎挺胸吸了口气,切齿道:“若是再见不着贺家兄弟了,你我无论如何也得将仇人寻出,大卸八块。”
    展梦白沉声道:“既入川境,敌踪必已将现……”
    话声未了,已有两匹健马,自前面道旁窜了出来。
    马上人打马扬鞭,直奔而来。
    这两人俱是劲装疾服,腰佩长刀,鱼鳞绑腿,摇尖洒鞋,头戴马连坡大草帽,满面俱是风尘之色。
    黄虎剑眉轩处,似乎便要发作。
    展梦白却暗暗制止了,只见这两人一左一右,自展梦白马旁奔驰而过,四只眼睛,藏在马连坡大草帽下,不住向展、黄两人打量。
    直等这两人两马绝尘而去。
    黄虎忍不住脱口骂道:“直娘贼,果然来了,咱真恨不得把他先揪下马来,先痛打一顿,大哥你为何拦住?”
    他年纪虽较长,但却是要呼唤“大哥”,改也改不过来。
    展梦白沉声道:“这两人看来也只不过是刺探消息的小贼而已,还不值得你我两人动手。”
    黄虎道:“先打一顿,出出气也是好的。”
    展梦白道:“别人未寻我等之前,你我切切不可动手,反正你我既已入川,还怕无人来寻事么?”
    黄虎叹了口气,道:“大哥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展梦白微微一笑,突听身后又有蹄声传来。
    原来两骑竟又去而复返,扬鞭越过展、黄两人,打马绝尘而去,还有个人回头瞧了展梦白一眼。
    黄虎大骂道:“瞧什么,杀胚……”又待扬鞭追去。
    展梦白沉声道:“事变已在眼前,眼见得就要有人寻来动手了,你我该留些精神才是,着急什么?”
    他端坐在马鞍上,不动声色。
    黄虎苦笑道:“大哥你倒镇静得很。”
    展梦白笑道:“这镇静功夫,我也是才学会的。”
    两人走了段路途,道途突然转出四匹健马,马上人亦是劲装佩刀,马连坡大草帽紧紧压在眉际。
    但这四骑却只是缓缓跟在展梦白与黄虎马后。
    黄虎悄悄道:“大哥……”
    展梦白沉声道:“等着。”
    又走了段路途,展梦白只见道旁马嘶隐隐,等他们走过去,道旁林旁便又走出四匹马跟在他两人身后。
    黄虎勉强忍住,也不开口。
    他两人向前走去,后面的蹄声却似越来越多,自对面而来的行人,眼睛瞧着这边,面上却已现出诧异之色。
    黄虎虽忍住不回首去瞧,但却已在马鞍上坐不安稳了。
    侧目望去,只见展梦白仍然是不动声色,黄虎忍不住叹道:“大哥你若是才学会的镇静功夫,也未免学得太快了。”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你若忍不住,不妨回头瞧瞧。”
    一语未完,黄虎已回过头去。
    但目光动处,不禁暗中抽了口冷气。
    他两人身后的马匹,竟已有二十余骑之多,但见烟尘滚滚,蹄声得得,但马上却无一人开口。
    风过处,斜插在侧背后的刀把红绸,飘飞而起,但马上人也只是双手持缰,没有丝毫动作。黄虎回转身,悄声道:“已有三十骑了,还不够么?”
    展梦白沉声道:“他们还不出手,显见是主脑人都还未来,你我也切不可匆忙鲁莽,只当没有瞧见就是了。”
    黄虎叹道:“小弟虽想当做没有瞧见,却委实没有这能耐,只望他们的瓢把子快来,否则小弟真要急疯子。”
    忍不住偷眼回顾,那迎风招展的红绸,竟又加多了。
    这时,前面亦有旌旗招展,却是个青布酒招。
    展梦白道:“前面有个酒肆,你我正好去喝上三杯。”
    黄虎道:“但……但……”忍不住又回顾一眼。
    展梦白笑道:“饱餐酒饭,再作恶战,岂非大妙。”
    当先下马走了进去,黄虎也只得随之而入。
    展梦白也不系马,只将马缰随意挽在马辔头上,大声道:“店家,这匹马乃是千里良驹,你要好生照应了。”
    黄虎苦笑暗忖道:“这哪里是要店家照应马,分明是说给身后的强盗听的么,人家正是冲着这匹马来的。”
    回首望处,马上的大汉,眼睛果然都盯在马上,只是马连坡大草帽的阴影下,他的面色如何,也瞧不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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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回变生意外
    少时酒饭送来,那数十骑大汉却仍都停留在对面的道路边,有的虽已下马,但眼睛却仍瞬也不瞬地瞧着这边。
    展梦白却已旁若无人,吃喝起来,仿佛直将这数十骑生龙活虎的汉子,都当做了死人似的。
    黄虎讷讷道:“大哥,小弟并非害怕,但在这数十双眼睛盯着下叫我吃酒,小弟却实在吃不下去。”
    展梦白笑道:“你若将他们当做猫狗,就吃得下了。”
    黄虎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不错不错……”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口中却又悄声道:“大哥如此英雄,小弟实也不能丢人。”
    展梦白朗声笑道:“好兄弟。”
    黄虎道:“以小弟此刻的身手,对付这样的汉子,十来个还不成问题,但他们的主脑之人,却非这些汉子可比。”
    展梦白笑道:“若是不敌,就将这颗头用来酬贺大哥的义气又有何妨,此刻还是喝酒,愁眉不展做什么?”
    黄虎大笑道:“不错不错……”举起杯来,又喝了一杯。
    那店家几曾见过,这样谈笑风生的人物,早已骇得呆了,再瞧瞧对面那数十条剽悍的大汉,只觉双膝发软,噗地坐到椅上,再也站不起来。
    此刻正值盛夏,两杯酒下肚,展梦白但觉酒气上涌,披襟走到店门外,目光笔直瞪向对面。
    对面的数十条大汉,却齐地将头转了过去。
    展梦白朗声大笑道:“这样的角色,也不值展某动手,兄弟,走吧,前面正有好戏连台,你我还等在这里做甚?”
    大笑声中,展梦白与黄虎已纵身上马,反掌挥鞭,纵骑前行,两匹马俱是千里良驹,眨眼间便奔出了一箭之地。
    那二十余条大汉,果然亦自匆匆跃上马鞍,口中轻哨,掌中挥鞭,打马急奔,追了过去。
    只见展梦白马行如龙,越奔越急,半个时辰后,后面二十余骑,人已累得满头大汗,马口中也喷出白沫。
    展梦白却仍是神态从容,嘴角挂着微笑,直等后面骑士都已将追不上了,他却缓缓勒住了缰绳。
    马行顿缓,但见前面江水滔滔,已到了黔江东岸。
    ×××
    岸边,停泊着一艘江船,正有几条大汉聚坐在船头,听得那清越的金铃声,神色齐地一变,翻身跃起,翘首东望。
    这时展梦白与黄虎两骑已到了岸边,船头的大汉放声呼道:“两位请上船,弟兄们在此恭候已久了。”
    黄虎沉声道:“这艘船上想必有些花样,大哥要小心了。”
    展梦白朗声大笑道:“怕什么?纵是刀山火海,也要走上一遭,难道这区区一条黔江,还能淹得死你我?”
    闪身下马,牵马上了船头。
    那数条大汉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人一马,展梦白面色一沉,厉声道:“看什么?还不快些开船?”
    大汉们仿佛都吃了一惊,四下走了开去,黄虎方自上得船来,江船已缓缓离岸,后面那二十余骑也到了岸边。
    只听那为首的骑士大呼道:“船上的哥子们,我们将贵客送到这里,下面的事就是你们的了。”
    船上一条黑须大汉扬手呼道:“哥子们只管放心,事情错不了的,对面岸上,还有人在等着接待贵客哩!”
    为首的骑士点头一笑,忽然自怀中取出了个大筒,旋开盖子,筒中便飞出只信鸽,振翼向对岸飞去。
    黄虎变色怒道:“好猖狂的贼子,居然也不避避你我耳目,当着我两人面前,便大声吆喝起来。”
    展梦白面带冷笑,右手扶剑,左手扶鞍,船上的大汉们不住偷眼来瞧这一人一马,悄悄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黄虎生长北国,完全不知水性,眼望着滔滔江水,耳听着这些悄悄暗语,只觉头晕目眩,心头不禁大是紧张。
    他忍不住安慰自己,喃喃道:“幸好大哥会水,否则……”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会水?”
    黄虎强笑道:“大哥若不会水,怎会如此镇定?”
    展梦白笑道:“你猜错了。”
    黄虎呆了一呆,暗地更是吃惊,掌心也不禁偷偷流汗,暗暗咕嚷着道:“大哥你好大的胆子,早知如此,我真不敢上船了。你我若是被人推落江心,岂非连个收尸报讯的人都没有?”
    展梦白微微一笑,沉声道:“你看看这几条大汉,谁有那么大胆子在你我面前动手?”
    黄虎仍不禁有些提心吊胆,放眼四望,却见这艘江船竟真的已渡过了江心,驶近对岸。
    ×××
    只见对岸上,红绸飘扬,果然又有二十余劲装佩刃的骑士,目光灼灼,鹄候在岸边。
    江船泊岸,船上两条大汉,逡巡着走过来,似乎要为展梦白牵马。
    展梦白目光一凛,厉叱道:“这匹马也是你动得的么?退下去。”
    那两人对望一眼,果然乖乖退了下去。
    黄虎得意地大笑道:“你们这才见着我大哥的威风了么?”反掌一拍那汉子肩头,大笑着踏上了江岸,脚踏实地,他心里立刻放心多了。
    岸上的骑士,见到江船停泊,又自放出一只白鸽。
    一条大汉抢步来到展梦白身前,躬身道:“贵客请上马,在下在此恭候,为两位带路。”
    展梦白冷笑道:“你家主人倒客气得很。”
    那大汉低垂着头,不敢开口,黄虎暗奇忖道:“想不到这些人竟对我等如此恭敬,这其中又不知藏着什么奸计?”
    只听展梦白低叱一声:“走!”身子已跃上马鞍。
    江风劲急,这二十余骑竟始终不前不后地围在展、黄两人四侧而行。
    走了段路途,黄虎忍不住挥鞭怒叱道:“走开些,爷们莫非还会逃了不成?”马鞭飞扬,向身边一人直抽下去。
    那大汉肩头着了一鞭,却仅是咧开嘴苦笑一声,拉开缰绳,走远了些,这时道上已有一骑如飞奔来。
    烟尘滚滚中,只见此马遍体乌黑,不带丝毫杂色,马上人亦是满身黑衣,目光动处,突地伸手一按马鞍,纵身飞起,口中厉叱道:“是什么人敢对我家弟兄这般无礼?”双臂箕张,向黄虎直扑下来。
    黄虎狂笑道:“此刻才来么?爷们等了你许久啦!”双腿一缩,竟纵身站到马鞍上,反掌向那黑衣人挥去。
    双掌相交,两人俱都落到地上。
    黄虎轩眉道:“好小子,手劲不小。”
    那黑衣人燕颔虬须,浓眉环目,瞪了黄虎一眼,厉声道:“你再试试这一掌。”纵身探掌,直击黄虎胸膛。
    此刻数十骑俱已停了下来,展梦白面色已变。
    那肩头着了一鞭的大汉却张臂狂呼道:“大爷千万莫要动手,这两位是二公子与三姑娘的贵客。”
    黑衣人呆了一呆,硬生生收回掌势,身形刷地后退,上下瞧了展、黄两眼,沉声道:“就是这两人么?”
    那大汉点了点头,还未说话,黑衣人已“哼”了一声,再次纵身而起,冷冷道:“看在妹子面上,饶你这一次。”
    黄虎怒骂道:“你说什么?谁认得你妹子?”
    他虽待反击,但那黑衣人却已追上了那匹乌椎健马,口中大声吆喝,反掌连打马股,绝尘而去。
    黄虎大骂道:“这算什么?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那大汉道:“两位莫非还不知道,我家主人便是……”
    忽然间,只听前途蹄声大作,尘头大起。
    那大汉展颜笑道:“只怕这就是我家主人来了。”
    展梦白、黄虎心头不禁齐地微微一震,反手握住了刀柄,那二十余骑立刻两旁闪开,让出中间一条通路。
    放眼望去,但见两旁飞舞着的刀柄红绸夹道,前面尘头滚滚,后面亦有数十骑飞奔而来。
    展梦白与黄虎正已被这百十骑夹在中间,展梦白只觉胸中热血上涌,正待拔出铁剑,与杀死贺家兄弟的仇人决一死战。
    只见前面烟尘中,一个嘹亮高亢的声音放声呼道:“二公子驾到……”前后左右数十骑士,立刻翻身掠下马鞍。
    嘹亮的呼声中,仅有一骑,迎面直奔而来。
    ×××
    马上人满身锦衣,骑术精绝,远远便立到马鞍上,张臂大呼道:“是展兄弟来了么?教小弟等得好苦。”
    展梦白不禁一呆,黄虎诧声道:“怎的是大哥的朋友?”
    那锦衣骑士已飞身扑了过来,含笑落在展梦白马首之前,展梦白目光动处,不禁脱口道:“原来是唐兄。”
    这锦衣骑士竟会是“蜀中唐门”的黑燕子!倒当真大大出了展梦白意料之外,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见黑燕子张开双臂,朗声大笑道:“草原一别,至今已有三两个月啦,展兄你确是来得太迟了些。”
    展梦白还未说话,黄虎已箭步窜到黑燕子身前,大喝道:“先莫和我大哥拉交情,‘崂山三雁’可是伤在你门下的手中?”
    黑燕子道:“不错,但……”
    黄虎大喝一声,挥拳直击过去,厉叱道:“好小子,你纵是我大哥的朋友,此番也饶不得你。”
    黑燕子闪身避过了这一拳,摇手喝道:“兄台且慢动手,贺家三兄弟此刻都好生生在寒舍将息……”
    黄虎骤然住手,喝道:“什么?你说他们没有死?”
    黑燕子笑道:“兄弟自从知道这匹‘紫麒麟’乃是被展兄所得后,便将贺兄与金大哥待如上宾,怎敢有丝毫无礼。”
    黄虎呆了呆,道:“我大哥这匹马,本是你家的么?”
    黑燕子笑道:“若早知是展兄取去,也就无事了。”
    黄虎大声道:“马是你家的,你家来要回,本是光明正大之事,你等却又为何要那般鬼鬼祟祟,藏头露尾。”
    黑燕子苦笑道:“此马身上,本有些不能被外人所知的秘密,是以本门中人才会蒙住面目,想必是得罪兄台了?”
    黄虎冷笑道:“难怪那些人武功招式,自成一家,原来竟都是名满天下的‘唐门’中人,若不是逃得快,只怕我……”
    展梦白也已下马,不愿他再说下去,截口笑道:“小弟一时情急,竟在无意中夺了唐兄门中的马匹,当真是该死得很。”
    他含笑将马缰递了过去,接口笑道:“此刻物归原主,但望唐兄能恕小弟不知之罪……”
    黑燕子哈哈笑道:“你我自己兄弟,还要分得如此清楚么?寒舍马厩中尽多胜过这‘紫麒麟’的良驹,展兄只管骑去就是。”
    忽然顿住笑声,低语道:“但展兄确是来得太迟了些,不但贺家兄弟们等得着急,小弟更是等得望眼欲穿了。”
    展梦白道:“唐兄莫非有事要吩咐小弟么?”
    黑燕子目光一转,道:“此地不便说话,到了寒舍,小弟自当奉告。”有意无意间,伸手接过了展梦白掌中的马缰,接口笑道:“小弟那匹坐骑,也未见在这‘紫麒麟’之下,展兄不必嫌弃,便请收下。”
    他挥了挥手,便有条大汉将他坐骑牵来,他自己却已跃在展梦白骑来的“紫麒麟”鞍上。
    展梦白心念转处,暗暗忖道:“这马身上,若无极大的隐密,黑燕子绝不会如此急着收回……”
    转念又忖道:“他与我本是萍水之交,但看他此刻神情,却似乎有什么重大之事要托付于我,这岂非又是奇事?”
    思忖之间,只听黄虎一叠声催着道:“快走快走,若是我那三位贺大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莫想安稳。”
    黑燕子微微一笑,道:“寒舍就在前面不远,兄台即刻便可见到贺家兄弟了。”
    黄虎早已挥鞭向前奔去。
    那数十条劲装大汉,亦自上马前行,这数十骑同时落马,同时上马,竟不闻丝毫嘈乱之声,显见得蜀中唐门弟子,果然是名下无虚。
    黑燕子并肩驰行在展梦白身边,面上始终带着笑容,黄虎虽然再三激怒于他,他却似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展梦白心头更是暗暗诧异:“这黑燕子昔日那般狂傲,今日变得如此客气,却不知到底为了何事要有求于我?”
    群马前行,烟尘滚滚,蹄声如雨,展梦白心头,虽然充满了疑窦,一时间却又不便问出口来。
    ×××
    奔行了约摸一个时辰,但见道路上行人骤然多了起来,人人俱是满面精悍之色,竟全都似乎是武林中的豪士。
    这些人见了黑燕子,远远便含笑抱拳招呼,有的人更不住横眼打量着展梦白,一面窃窃私语。
    他们口音各别,三五成群,显然乃是自四方而来,展梦白忍不住沉吟道:“小弟初来此地,想不到蜀中道上竟如此热闹。”
    黑燕子道:“这些朋友都是为了贺喜而来的。”
    展梦白侧目道:“谁的喜事?”
    黑燕子长叹了一声,道:“小弟近日便要成婚了。”
    展梦白抱拳笑道:“恭喜兄台。”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道:“兄台大喜之期在即,本该欢喜才是,为何如此长叹?”
    黑燕子又自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探过身子,在展梦白耳边低语道:“小弟只望展兄能助我一臂。”
    展梦白道:“什么事?”
    黑燕子道:“小弟订下这亲事,实是有苦难言,其实小弟另有意中之人,展兄若是同情小弟,便该为小弟美言一二。”
    展梦白大奇道:“兄台的家事,小弟怎能多口?”
    黑燕子展颜一笑,道:“展兄莫非忘了,不出半月,展兄也是……”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迎面奔来。
    一个嘹亮的口音遥遥大呼道:“老祖宗急着要见展相公,问二公子为何还不将展相公带回去。”
    黑燕子变色呼道:“回禀老祖宗,展相公这就到了。”侧身笑道:“你我快走吧,若是迟了,小弟却担当不起。”
    展梦白双眉微皱,心中更是惊诧,只见四下马群奔驰,俱已加快了速度,前面云层下,已隐约可见青山峰影。
    又奔行了半个时辰,道路上突然矗现一座多彩牌楼,金碧辉煌,挂红结彩,高达三丈有余。
    此刻时已黄昏,牌楼四面,红灯高挑,辉煌的灯光,映着牌楼上四个金粉写成的擘窠大字:“唐秦联婚”
    过了牌楼,道路两旁便不时可见到置放茶水面巾的木桌,以及一些接待宾客的长衫汉子。
    这些人见到黑燕子与展梦白飞骑而过,亦在不住窃窃私语,嘴角也同时泛起了一种神秘的笑容。
    展梦白知道名闻天下的蜀中唐门,已在眼前。
    他虽然久已听到有关“蜀中唐门”的种种传说,但却从未听见江湖中有人指述过这享名已有百年的暗器世家,究竟是何模样。
    到了这里,他心里也不禁微微有些紧张。
    ×××
    只见一道溪流,自山坡上蜿蜒而来,尽头处一道横流,水色浑黄,流动间竟隐隐冒出一阵阵热气。
    展梦白方自奇怪,黑燕子已指点着笑道:“这便是传言中的温泉流水了,展兄想必是初见吧?”
    他随着一指远处一座极大的山窟,接口.又道:“那边便是本门炼制暗器之地,以温泉之水来淬炼暗器,便是本门不传之秘。”
    展梦白听得江湖人人闻名丧胆的“唐门”毒药暗器,便是在此淬制,面上也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黑燕子接着说道:“除了本门嫡传弟子,而且立下重誓,谁也进不得那炼制暗器之地。展兄有暇时,不妨去观看观看。”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道:“他口口声声说那炼制暗器之地外人难见,怎的却又要带我前去观看?”
    黄虎东张西望,口中却在不住催促着道:“贺家兄弟究竟在哪里?怎的到此刻仍见不着他们?”
    黑燕子挥鞭一指前方,笑道:“到了那里,兄台不但可见着‘崂山三雁’,只怕还可见到许多久已闻名的英雄豪杰哩。”
    展梦白、黄虎,随着他鞭梢所指之处望去。
    只见一座巨大的石屋,矗立在西天夕阳之中,四面林木围绕,气象果然十分宏大开阔。
    林中也悬满着红灯,一个满身红衣的女子,正立在林前,凝睇而望,见到展梦白三骑前来,却又转身走了。
    黑燕子微微一笑,翻身下马,向身侧一个长衫汉子再三叮咛,那汉子便牵着那匹“紫麒麟”绕林而出。
    这时,石屋中的欢笑之声,已隐约可闻。
    黑燕子伸手拉起展梦白手腕,微微笑道:“此刻寒舍大厅中,已是宾客满堂,都在等着一睹展兄之风采。”
    说话间已拉着展梦白大步向石屋走去。
    黄虎“哼”了一声,道:“你不让我,我也是要去的。”
    只见那石屋并无院墙,仅有一曲长廊,围绕四侧,巨大的石柱,支撑着屋檐,更显得这石屋的古老庄严。
    此时不但廊前张灯结彩,屋中更是灯光辉煌。
    八个长衫人并排立在门口,含笑迎宾,见到黑燕子大步而来,齐地放声大呼道:“二公子驾到。”
    厅中的喧腾之声,立刻低弱了下来。
    ×××
    展梦白身不由主,被黑燕子拉了进去,但觉千百道目光,都在望着自己,心头不禁一阵惶然,垂下了头去。
    足下乃是一条奇长的红毡,笔直通入这间宽阔异常的大厅尽头,两旁人头拥挤,也不知到底有多少武林豪杰。
    黑燕子拉着展梦白走过红毡,方才那燕颔环目的黑衣人已伴着个五旬左右的长衫老人大步迎了过来。
    只见这长衫老人目光灼灼,闪电般瞧了展梦白两眼,缓缓点了点头,负手而立,也不说话。
    他举止虽然文质彬彬,十分儒雅,但神情间却带着种高不可攀的倨傲之气,目光更是明锐如刀。
    展梦白挺起胸膛,直视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心中却在暗暗忖道:“此人想必就是这暗器世家的当代掌门人了?”
    只觉黑燕子悄悄拉了拉他衣襟,悄悄陪笑道:“这位便是家父。”
    展梦白微一抱拳,朗声道:“在下展梦白,率同师弟黄虎前来,一则告盗马之罪,二则探问‘崂山三雁’贺氏兄弟。”
    长衫老人面色微微一沉,拂袖转过身子,那环目黑衣少年眼睛一瞪,面上也泛起惊怒之色。
    黑燕子惶声道:“展兄怎的不向家父跪求?”
    展梦白变色怒道:“跪求?跪求什么?”
    黑燕子顿足道:“唉,展兄你……你莫非……”
    突听黄虎大笑一声,道:“贺兄、金大哥,你们真的没有死,真的在这里,可想死小弟了。”
    展梦白霍然转身,只见“崂山三雁”与金鹰已自人丛中挤了出来,黄虎更早已大笑着扑抱了上去。
    这四人虽然满面惊喜,但神色却甚是憔悴,显然是重伤方愈,尤其是“银雁”贺君侠,更是面色蜡黄。
    展梦白一把握住贺君侠手掌,心中亦不知是惊是喜,抑或是感激,只觉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贺君侠反而哈哈笑道:“展兄请放心,我兄弟沾了展兄的光,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倒过了段舒服日子。”
    展梦白黯然道:“但……但……”
    贺君侠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什么话展兄都莫要再说了,小弟倒有件惊奇之事,要相告展兄。”
    他不等展梦白说话,便又自悄悄笑道:“展兄,你可知这位唐兄的新婚,是谁家之女儿?”
    展梦白摇了摇头,道:“唐兄婚事,小弟今日才知道。”
    贺君侠笑道:“展兄再也想不到的,唐府的新娘子,便是那位‘神医’秦瘦翁的独生女秦琪。”
    展梦白不禁又自愕了一愕,那黑燕子却又过来拉了拉他衣襟,低声道:“家父已动怒了,展兄你怎的……”
    展梦白怫然道:“令尊若要动怒,小弟有何办法?”
    黑燕子呆了呆,瞠目变色道:“展兄你真的忘了么?”
    展梦白道:“忘了什么?在下……”
    话声未了,突听石屋后传过来一阵阵低沉的呼声,道:“老祖宗驾到……老祖宗驾到……”
    一声连着一声,自远而近。
    ×××
    大厅中立刻寂然,黑燕子父子兄弟一齐垂下头去。
    只听一个苍老的语音锐声道:“在哪里,在哪里……”
    接着,满身红衣如火的火凤凰,推着辆建造得极为精致的轮车,自厅后悄然走了出来。
    轮车上锦褥高堆,斜坐着一个锦衣华服,骨瘦如柴的白发老人,瘦如鸟爪般的手掌,不住拍打着轮车的扶手,震得扶手上堆放着的酥麻软糖,落下了一半,老人口中却仍在锐声问道:“在哪里……在哪里……”
    火凤凰俯下身子,在老人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抬起头来,瞧着展梦白抿嘴一笑,又垂下头去。
    那长衫老人躬身赔笑道:“老祖宗怎的出来了?”
    白发老人却瞧也不瞧他一眼,拈了块软糖,放到口里连连咀嚼,目光却早已盯到展梦白身上。
    他全身虽然毫无生气,但两道目光却令人不可逼视,展梦白虽被他看得面红耳赤,但始终不肯垂下头去。
    只听白发老人忽然锐声道:“紫麒麟是被你夺去的么?”
    展梦白朗声道:“不错。”
    白发老人道:“你偷了我家的马,准备怎样?”
    展梦白微一沉吟,黑燕子已伏地道:“老祖宗,不知者不罪,他……”
    白发老人拍着扶手,怒道:“滚,滚,不要你多口,滚得越远越好。”
    黑燕子面色如土,果然倒退着走了开去。
    展梦白挺胸朗声道:“夺马之罪,展某全部承当,但却与贺氏昆仲毫无干系,贵府伤了他们,又当如何?”
    白发老人又盯了他半晌,突然格格大笑了起来,又拈了块软糖,放到嘴里,不住点头道:“好……好……”
    忽然轻叱一声:“着!”也不见他手掌有任何动作,却已有五道风声,直击展梦白上下五处大穴。
    风声尖锐,迅急无俦,几乎令人目力难见。
    展梦白大惊之下,甩肩旋身,避开了两点,踢飞了下面一点,双掌布满真力,又接住了最后两点暗器。
    身形之急,反应之快,也令人目力难见。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两道风声,已自展梦白身侧擦过,去势犹急,笔直穿过大厅,远远落在门外。
    展梦白掌心布满六阳真力,加劲一捏,只觉掌心黏湿湿,甜腻腻的,那暗器竟是五块软糖。
    他心头不禁微凛:“这老人好厉害的暗器手法。”
    满厅之人更是悚然色变,暗道:若将展梦白换作自己,只怕再也难以避过这五块软糖。
    那白发老人却已格格笑道:“好,不错,有你这样的武功,我孙女便不会做寡妇了……好,好!”
    展梦白呆了一呆,大惊道:“前辈,这……这……”
    他这才想到火凤凰要他来提亲之事,却讷讷地不知该如何分辩。
    那长衫老人俯下身子,赔笑道:“这少年虽然不错,但脾气太狂,太无礼,老祖宗不要太快就下决定了。”
    白发老人面色突地一沉,不住拍打着扶手,大怒道:“唐家的事,什么时候换了你来做主了?”
    长衫老人垂首道:“孩儿不敢……”
    白发老人锐声道:“我说好就是好,谁要你来多口,只要我不死,这唐家的事,还是由我来做主,你要做主,只有咒我快死。”
    长衫老人连连退步,垂首道:“孩儿不敢……”他虽然偌大年龄,但在这老人面前,还是有如顽童见到严父一般。
    白发老人转过头来,望着展梦白格格一笑,忽然招手道:“小伙子,你很好,过来吃块糖。”
    展梦白茫然呆在地上。
    白发老人招手道:“来,来呀……?
    展梦白还未答话,黑燕子已在他身后悄悄一推,展梦白身不由主,冲到前面,只得接过酥糖,放在嘴里。
    白发老人格格笑道:“凤丫头,还是你老祖宗疼你吧,他吃了这块酥糖,你就不用再着急了。”
    火凤凰娇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忽然又向展梦白抿嘴一笑,道:“你看你这个人,还不快向老祖宗叩头。”
    她似乎想要作出娇羞不胜的模样,怎奈心里太过欢喜,委实不知要如何才能做得出来。
    展梦白面红耳赤,又急又怒,讷讷道:“这……这……”他心里越急越怒,口里也就越发说不出话来。
    满厅宾客,已哄然大笑,纷纷喝彩,黄虎摸不清究竟,自然走过来笑道:“恭喜大哥……”
    展梦白正自满腹怨气,此刻正好大声道:“走开些。”
    黄虎摸了摸脑袋,实是满头雾水,暗暗忖道:“我道喜还道错了么?”
    只听白发老人格格笑道:“小孩怕臊,叩什么头。”
    向四下挥了挥手,锐声笑道:“各位两天后吃了我孙子喜酒,切莫忘了等着吃过我孙女喜酒再走呀。”
    拈了块酥糖在口里,接口笑道:“凤丫头,还不走,只管眼睁睁地留在这里,也不怕难为情么?”
    火凤凰“嘤咛”一声,推着轮车,碎步跑了进去。
    满堂宾客,齐地起身相送,纷纷大声道:“恭喜老祖宗。”
    展梦白这才如梦初醒,着急地大呼道:“前辈暂请留步。”肩头微晃,便待大步追上前去。
    哪知眼前人影一花,那长衫老人已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亲事已定,你还要追上去做甚?”
    展梦白急得满头汗珠,滚滚而下,讷讷道:“在……在下根本还未曾求亲,几时定下了亲事?”
    ×××
    长衫老人冷笑道:“算你鸿运高照,被老祖宗看上了你,此刻你得了便宜,还想卖乖么?”
    展梦白怒道:“这是什么话?”
    长衫老人面色一沉,道:“你莫要忘了,唐凤乃是老夫女儿,在岳丈面前,你怎敢如此说话?”
    展梦白又自一愕,满堂宾客,已自围了上来,纷纷笑嚷道:“娇客还不快些叩见泰山大人……”
    又有人大声呼道:“哪一位去将唐夫人快请出来,也好让丈母娘瞧瞧这未过门的女婿,生得多么英俊漂亮。”
    展梦白急也不是,怒也不是,心头当真是哭笑不得,大厅中一片喧笑之声,根本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那环目燕颔的黑衣少年,伸手一拍他肩头,忽然大笑道:“我就是铁豹子唐豹,此后咱们便是亲戚了。”
    宾客又是一阵哄笑,黑燕子却悄悄走到他爹爹身旁,道:“何不将孩儿婚期延后几天和妹子一齐来办不好么?”
    长衫老人怒道:“你大哥去杭州迎亲方回,新娘子已在途中,这婚期也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么?哼,好糊涂!”
    黑燕子叹息一声,垂下头去,满面俱是忧郁沉痛之色。
    突见一个长衫汉子,手捧着一封全红拜帖,飞步奔了过来,躬身道:“外面有杜老英雄送来贺仪十两,前来贺喜。”
    长衫老人接过拜帖一看,冷漠的面容上,立刻泛起惊喜之色,道:“他也来了?快请快请。”
    话声未了,厅门口也响起一阵嘹亮的呼声,大呼道:“武林‘七大名人’,‘离弦箭’杜老英雄到──”
    众人心头不禁为之齐地一震:“杜云天也到了!”
    那长衫老人更已飞步迎了出去,含笑抱拳道:“不知杜老前辈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清癯老人,身穿一袭蓝布长衫,有如众星拱月一般,被众人送了进来。
    他嘴角虽也带着丝微笑,但神情间却显得萧索而忧郁,竟已比年前消瘦苍老了不知许多。
    展梦白见到他孤身一人,他爱女杜鹃竟未陪着他前来,心头不觉有些奇怪,大步迎去,躬身道:“老前辈。”
    杜云天见着他,沉郁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喜色,匆匆迎上去,笑道:“展老弟,你在这里,鹃儿可是和你在一起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在下一直未曾见过杜姑娘。”
    杜云天面上笑容突消,口中茫然“哦”了一声,茫然随着那长衫老人走了过去,再也不瞧展梦白一眼。
    展梦白见到他失魂落魄般的模样,心里更是惊奇,突听身后轻“咳”一声,那黑燕子已悄悄走了过来。
    杜云天一到,黑燕子面上立刻紧张惊惶起来,此刻悄悄一扯展梦白衣袖,低语道:“展兄请随我来。”
    展梦白正好要和他说话,立刻随他走了出去。
    满堂宾客,已被“离弦箭”声名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有黄虎苦笑道:“大哥怎的似乎突然呆了?”
    贺君杰笑道:“人逢大喜,自然神情有异,咱们喝酒,莫去理他,且让他们郎舅两人去说说私话。”
    这时厅中已摆上酒筵,“崂山三雁”与金鹰黄虎,久走江湖,旧友不少,早已被人拉去喝酒了。
    杜云天被让在上席,神情仍是茫然而萧索,目光不住四下移动,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
    ×××
    展梦白被黑燕子拉入后院中,夜色已临,满天星斗,但见这唐府的后院,果然是林木遮蔽,庭院深沉。
    黑燕子一直将展梦白拉入一座假山的阴影中,惶声道:“小弟此刻已是性命交关,但望展兄救我一救。”
    展梦白奇道:“小弟如何救你?”
    黑燕子长叹道:“小弟是万万不能和秦琪成婚的……”
    展梦白心头一动,脱口问道:“你两家间隔千里,本来似乎素无来往,如今怎会忽然结下了这门亲事?”
    黑燕子叹道:“那秦瘦翁似乎有求于我家,是以再三央人前来求亲,家父知道他乃是天下唯一能解救‘情人箭’毒性之人,也颇想利用于他,便答应了这门婚事,却教小弟做不得人了。”
    展梦白苦笑道:“小弟此刻又何尝不是做不得人,令妹那日要我前来提亲,小弟本当是玩笑之语,哪知……”
    黑燕子惶声道:“兄台的婚事,已成定局,老祖宗说出的话,从无更改的。兄台只管放心好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苦笑道:“此人竟连我的话也听不清了,反而要我放心,这岂非要人气死?”
    心念一转,突又忖道:“这亲事反正只是他们一厢情愿,又未真正文定,事情不了时,我最多一走了之,日后再作解释好了。”
    一念至此,不禁略略放下了些心事。
    只听黑燕子惶声接道:“但小弟却早已另有心上人,而且早已……唉,早已私定下了终身……”
    展梦白道:“这位姑娘是谁?令尊可知道么?”
    黑燕子叹道:“这位姑娘与小弟偶然相逢,便一见钟情,我家里至今还没有一个知道……”
    展梦白道:“既是如此,小弟又有何力量相助兄台。”
    黑燕子道:“这位姑娘,展兄本是认识的?”
    展梦白心头一惊,脱口问道:“谁?”
    黑燕子长叹道:“她便是‘离弦箭’的女儿……”
    展梦白大惊道:“杜鹃?”
    黑燕子长叹着点了点头,垂首无语。
    展梦白顿足道:“这……怎生是好?此刻她在哪里?”
    他想到杜鹃对他之情,又为他变得神智痴迷,此刻当真是又惊又急,立时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定必要管到底的。
    黑燕子哭丧着脸道:“小弟惟恐他人知道此事,一直将她藏在书房的密室之中,至今已将三个月了。”
    展梦白顿足道:“快!快带我去。”
    黑燕子道:“后日已是婚期,新娘子已在途中,展兄,你……你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才是。”
    说话之间,他已领着展梦白悄悄转过假山。
    展梦白口中连连答应,心中却也是紊乱如麻,遇着这样的事,又叫他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
    深沉的夜院中,四下点缀着红灯。
    端菜上酒的仆人,奔行在花间小路上,川流不息。
    展梦白随着黑燕子,借着花木阴影,隐藏身影,屏息狂奔,只觉这依山而建的庭院,确是辽阔无边,也不知究竟有多大?
    黑燕子悄悄叹道:“幸好前面正在热闹,否则你我此刻在庭院中行走,便无这般如意了。”
    展梦白暗惊忖道:“想不到蜀中唐门竟有这般基业,这般声势,他能享名百余年,当真非是侥幸。”
    思忖之间,两人已奔行了两三盏茶时分。
    只见前面一片池塘,塘边柳林掩映中,现出三五精舍,点缀着塘中绿荷白鹅,当真是美如图画。
    黑燕子道:“这就是了。”当先飞掠而去。
    精舍中无灯无火,只有两盏红灯,悬在门外,迎风摇曳,黑燕子推房门,解下灯笼,提灯而入。
    房中陈设,果然十分精致,左面一间书房,更是小巧精致,黑燕子燃起灯火,展梦白已侧身而入。
    但见房中翰墨充陈,却缈无人迹。
    展梦白惶然道:“她在哪里?”
    黑燕子微微一笑,道:“此房还有间密室……”伸手推开墙边一排书架,里面便豁然现出一重门户。
    门里灯光柔和,柔和的灯光,映照着密室中的锦帐翠衾,弥漫着阵阵香气,宛如女子绣阁一般。
    忽然间,只听黑燕子一声惊呼,身形跄踉后退。
    展梦白大惊失色,惶然道:“她……她怎样了?”
    黑燕子回过头来,面容已无一丝血色,颤声道:“今……今晨小弟出去时,她还在这里,怎的此刻却不见了?”
    展梦白探头望去,只见房中被褥零乱,四面凌乱地堆放着糖果吃食,哪里有杜鹃的影子。
    他目光动处,更是大惊,回手抓住了黑燕子肩头,失色道:“她……会不会是因太过气闷,出去走动了?”
    黑燕子道:“她在这里两个多月,从未出去一步,每日只是在房中……”语声顿处,目中已流下泪来。
    展梦白见他如此神情,不禁叹着松了手掌。
    只听黑燕子怆然接道:“小弟只怕她已被家父发现,那……那么,只……只怕她……她……”
    展梦白变色道:“她若被令尊发觉,又会如何?”
    黑燕子流泪道:“小弟成婚在即,家父若是发现了她,自不会容她来阻碍小弟的婚事……”
    展梦白大惊道:“不错,令尊心狠手辣,天下闻名,你……你此刻只有快去求求你爹爹,只怕还来得及。”
    黑燕子垂首道:“家父的性情,展兄还不知道,小弟不去求他还好,若去求他,只怕他手段更辣了。”
    展梦白大声道:“你不敢去,我去问他。”
    黑燕子道:“家父若是板起脸来,不加承认,展兄又当如何?”
    展梦白满心惊惶,连连顿足,仰天长叹道:“她若是有了三长两短,我展梦白何以面对杜云天?”
    黑燕子流泪道:“她……她此刻神智还是痴迷……”
    展梦白听她神智犹未清醒,心中更是其痛如绞,反掌抓住黑燕子肩头,厉声道:“你难道毫无办法么?”
    黑燕子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道:“小弟在这家族中,管束重重,实是身不由主,行动更不能自由。”
    他抹了抹面上泪痕,接道:“此刻离婚期还有两日,但求展兄在这两日间能设法寻找到她。”
    展梦白顿足道:“要我到何处找去?”
    黑燕子道:“以展兄此刻在我家的地位,又被老祖宗所喜,行动想必不致受到束缚,若是苍天相佑,或者能将她寻到亦未可知。”
    展梦白长长叹息一声,心中更是紊乱如麻。
    他本想早些脱离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婚事,但此刻黑燕子却要他以“娇客”的身份来寻找杜鹃。
    他虽然有心拒绝,但想到杜鹃神智痴迷,本是为他,杜鹃若是清清醒醒,又怎会发生这般情事?
    一时之间,他心中当真是左右为难,但事已至此,却已令他别无选择,他只有暂时承认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婚事,继续维持“娇客”的身份,否则他又怎能在这其深如海的夜院中随意行动,寻找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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