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41回满堂飞花
    金非道:“骂的就是你的儿女亲家,你这老怪物,若是心里不服,不妨连你也一齐算上。”
    群豪一齐大震,都道此人定必是疯了,身在唐门厅中,竟还敢对唐无影如此无礼,岂非找死么?
    “搜魂手”唐迪霍然转过身来,面色越发阴沉,“唐门十八蜂”十八只手掌,一齐探入了腰边镖囊。
    哪知唐无影却又放声大笑起来,道:“我老人家活到如今,年年都见着些怪事,但却无今日之多。”
    他伸手一指萧飞雨,接着大笑道:“标标致致的大闺女,到人家家里来抢女婿,已是怪了,居然还有人在我四川唐家,指着鼻子骂我老人家和‘离弦箭’杜云天,哈哈,这事说出去,只怕都无人相信。”
    金非道:“为什么无人相信,杜云天是个什么东西,骂了他又怎么?老不死,老怪物,老……”
    突觉眼前一花,杜云天瘦削颀长的身子,已标枪般站到他面前,苍白的面容,已泛起血红的光泽。
    站在前面的人,只觉心情一阵紧张,纷纷退了开去。
    金非见到这二十多年来,朝思夜想,辗转反侧,不能或忘的仇人,此刻忽然站到自己面前,更是牙关打颤,反而说不出话。展梦白虽不愿他两人动手,却知道这仇恨别人万万无法解的,空自焦急,也无计可施,一时间,只听金非牙关咯咯作响,别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南燕瞧着她夫婿如此模样,心头一阵怜惜,瞧着杜云天道:“你莫怪他骂你,恨你,你委实害得他太苦了。”
    她毕竟夫妻情深,不怪金非昔日为恶,反怪别人害他,杜云天呆了呆,道:“我何曾害过他来?”
    金非道:“你……你不……你不认得我?……好!”突然双拳齐出,左右各划个半弧,分击杜云天太阳双穴。
    这一招乍看似北派“双撞手”,但出招间更具霸力,正是金非昔日横行江湖时所用“无肠十七式”中之一招,他双拳夹击而来,正似螃蟹头上双钳,杜云天凌空一个翻身,避开此招,变色惊呼道:“你是‘无肠君’金非?”他虽已不认得金非面容,但这种怪异招式,他死了都不会忘记。
    金非厉声狂笑道:“不错,你说得不错,我金非居然还未死在你掌下,你实在没有想到吧?”
    “中条七恶”死去多年,江湖中后起之辈,多已不知“无肠君”三字,但老一辈听了这名字,手足不禁立刻冰冷。
    唐无影父子也不禁面露惊奇之色,唐豹却不知金非来历,只记得方才一跌之辱,大喝道:“无论你是谁,也不能在唐门撒野。”抖手撤下一条软鞭,“贯日长虹”,鞭梢笔直,直点金非前胸“玄机”大穴,他在这条“灵蛇散鞭”上,已下了二十年功夫,只望此刻能仗着它挣回这口气来。
    “搜魂手”唐迪却知道“无肠君”心肠之狠,手段之辣,惊呼一声:“豹儿,使不得。”一步赶去,却已不及。
    只见金非厉声狂笑间,身形微转,已反手抄住了鞭梢,唐迪父子关心,大叫道:“金兄,手下留情。”
    金非大笑道:“姓唐的你放心,我不会要这小辈命的。”说话间也不见使出什么招式,唐豹已仰天直跌了出去。
    群豪这才知道这怪人武功之高,委实不可思议。
    “离弦箭”杜云天突然反手扯下了长衫,沉声道:“姓金的,既然是你,你我便无话可说,说不得要拼个你死我活。”
    金非道:“正是如此,总算你这老鬼还不糊涂。”
    杜云天厉声道:“但今日只是你我生死之争,无论谁胜谁负,你休要胡乱出手,伤了他人。”
    金非仰天狂笑道:“好,就是这样。”
    杜鹃一直瞪大着眼睛,瞧着他爹爹,突然痴痴笑道:“好看呀好看,爹爹又要打人了,这次莫要打错人呀!”
    她虽已神智不清,但心里却始终记得那日杜云天出手误伤展梦白之事,此刻忽然说出这句话来,众人俱都茫然不解。
    只有杜云天、展梦白两人听在耳里,心头却不觉为之黯然,杜云天缓缓转过身子,瞧着她女儿。
    他自己知今日这一战,实是生死存亡之争,自己一生纵横江湖,今日纵然身死,也可称无憾。只可惜自己这女儿,年纪轻轻,如此痴呆,将来如何是好,细细算来,实是自己误了女儿一生。
    一念至此,不禁顿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抱拳向唐无影一揖,道:“小女……小女一生全交给前辈了。”
    他女儿嫁给唐无影之孙,自应将这老人唤作前辈。
    唐无影目光闪动,道:“你真要和他拼命?”
    杜云天点了点头,“无肠君”金非笑道:“哪有这么多婆婆妈妈的事,快来送死吧!”杜云天咬了牙,霍然转身。
    金非怪笑一声,扯落身上长袍,突听南燕幽幽唤道:“金非……”金非呆了一呆,缓缓转过头去。
    南燕目光晶莹,似是想说什么,却终于只是说了句:“你……你要小心了。”垂下头去,不再看他。
    金非忽然想到她自从嫁了自己,始终颠沛流离,今日好容易才过了几天安乐日子,但自己又已要和人拼命,自己今日胜了也罢,若是败了,岂非误了她一生,一念至此,也不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但瞧了杜云天一眼后,忽又仰天狂笑道:“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杜云天冷笑道:“那也未必见得。”
    金非暴怒道:“不信你就试试。”
    两人身形齐地一展,凝气作势,如箭在弦,四下人走得更远,都知道此一番大战,必是非同小可。
    突听唐无影大喝道:“杜云天,快闪开。”
    杜云天怔了一怔,唐无影轮车已滚动上来,杜云天沉声道:“我与他仇深似海,谁也解不开,前辈何苦插手?”
    唐无影眨眨眼睛,大声道:“你只知你仇恨和他化解不开,我老人家和他结的梁子,又当如何?”
    杜云天道:“前辈与他有何梁子?”
    唐无影打着轮椅扶手,怒道:“这怪物伤了我孙儿,又骂了我,他与我没有梁子,与谁有梁子?”
    杜云天道:“待在下先与他算过账,前辈再寻他就是。”
    唐无影道:“胡说,你若杀了他,我老人家找谁算账去?”
    杜云天呆了呆,道:“那么……那么……”
    唐无影却已不再理他,指着金非道:“姓金的,你既敢在这里猖狂,可接得住我老人家一手暗器?”
    金非狂笑道:“莫说一手,十手又何妨?你只要伤了我一根毫发,便算我金非输了。”
    唐无影双掌一拍,道:“好!”突然沉下面色,一字字缓缓道:“暗器伺候。”虽只短短四个字,但字字都似千钧之力。
    ×××
    大厅中每个人都抽了口凉气,都知道这唐门硕果仅存的前辈,海内第一暗器名家,此番出手,更将不同凡响。站在金非身后左右的人,哄的一声,走得干干净净。
    那铁豹子方才跌得虽重,此刻却跑得最快,不一会便自后房中取出了一只比别人所佩都较大些的豹皮革囊。
    这革囊虽早已失去昔日光泽,看来甚是古老陈旧,但只因他乃是属于名震天下的唐无影之物,是以在众人眼中看来,都觉这陈旧的革囊,似是带着无法描述的神奇魔力,瞧了一眼后,便不敢再多瞧一眼。
    老人手扶革囊,老迈的身躯,陡然又充满了生气活力,凝目瞧着金非,缓缓道:“你可准备好了?”
    金非狂笑道:“你只管出手便是。”他面上虽在狂笑,心中也不觉有些紧张,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老人目光瞬也不瞬,冷冷道:“你可知道,六十年来,江湖中已有多少高手,死在我这革囊中暗器之下?”
    他不待金非答话,便接着道:“自从六十年前,老夫以‘华阳二霸’的鲜血祭镖后,川东一战,伤了‘李氏五虎’,独闯太行,‘满天花雨飞寒沙’毙了‘太行群刀’,祁连山大雪纷飞下,又杀了‘关外三熊’……”他口中所说的名字,无一不是昔日名震江湖,叱咤一时的武林人物。
    满堂群豪,都只觉他目光中,语声中,满藏着沉沉杀机,他每说一句话,群豪身子便不觉颤抖一下。
    “无肠君”金非虽然自信自己轻功身法,已是妙绝人寰,世上绝无一种暗器,能面对面的伤得了他。
    但他此刻,心弦仍不禁有些震动,满堂群豪,更都被这老人语声所迷,目定口呆,如痴如醉。
    只见那老人枯瘦而颀长的手指,轻轻抚摸革囊上的花纹,缓缓道:“老夫自闯江湖至今,手下从未伤过无名之辈,但每伤一人后,便要在此革囊上,留下一道痕迹,如今算来,已有一百二十七道了,想不到今日又要再加一道,金非呀金非,你小心着了,老夫这就要动手了。”
    忽然大喝一声:“着!”
    雷震般的大喝中,群豪只觉心头一震,眼前微花,根本没有看出那老人掌中有暗器发出。
    只见金非亦是一记大喝,倏然冲天而起,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忽然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大厅前却已有一连串“叮叮”声响,落下漫地银针,满厅武林豪杰,在银针未落地前,竟谁也没有瞧出有暗器的影子。
    两声大喝过后,大厅变得死一般静寂。
    几个胆子较小的,早已骇得跌倒在地,纵是胆子大的,亦是身子不住颤抖,满头冷汗,涔涔而落。
    南燕只觉头脑晕眩,不敢睁开眼睛。
    展梦白心头怦怦跳动,萧飞雨不知不觉间,已紧紧握住展梦白手掌,两人掌心都湿湿的,原来也沁出冷汗。
    只见那老人,面上却无丝毫表情。
    只听大厅顶离地三丈多高的横梁上,忽然传来一阵狂笑声,道:“好,好快的暗器,却未伤得了金非。”
    老人道:“你下来。”
    金非大笑道:“下来就下来。”一个纵身,燕子般跃下,大厅中千百道目光,竟无一人知道他何时跃上横梁的。
    杜云天见到金非轻功精进如此,面色不禁微变。
    老人却缓缓闭起眼睛,道:“看看你左右双袖上是什么?”
    金非一惊,俯首望去,只见自己左右双袖之上,各各钉着三枚银针,不禁大骇道:“这……这……”
    老人双目未张,微微一笑,道:“这算什么?”
    金非呆了半晌,长叹道:“就算我输了。”
    老人道:“输了又……”
    语声未了,突听萧飞雨大喝一声:“这不公平。”
    老人霍地张开眼睛,目光有如电芒一闪,道:“这为何不公平,老夫未发暗器之前,便已出声招呼过了。”
    萧飞雨一步跃出,大声道:“但你未发暗器之前,便先以言语乱了他心神,这自然不能算你用暗器手法取胜的。”
    老人瞧了她几眼,大笑道:“女娃娃,你知道什么?”
    萧飞雨冷“哼”一声,道:“我只知道前辈这‘满堂飞花’的手法虽高,但若不用诡计,仍是沾不着我舅舅一根汗毛。”
    老人含笑道:“我且问你,你爹爹武功如何?”
    萧飞雨道:“内举不避亲,也不是我做女儿的替他老人家夸口,我爹爹武功之强,普天之下,谁不知道?”
    老人道:“以你爹爹武功,十招内可击倒你舅舅么?”
    萧飞雨道:“自然可能……”
    老人道:“但你爹爹若是乘他不备,便可将他击倒吧?”
    萧飞雨怒道:“我爹爹堂堂大丈夫,怎会乘人不备出手?”
    老人大笑道:“这就是了,你爹爹自不会乘人不备下手。只因他用的乃是拳脚,而我老人家所用的是暗器,不说别的,以名字来看,便正是要乘人不备时暗中下手的,否则怎能伤得了武功高强之人,试想你爹爹既不能在十招内伤了金非,我老人家又怎能在与金非面面相对时,伤得了他,自然只有先用计乱了他心神了。”
    萧飞雨道:“但……”
    老人柔声道:“女娃娃,你要知道,乱人心神,与发暗器,本是两件分不开的事,会发暗器的人,便要会乱人心神,别人心神乱了,才好下手,否则暗器就只能伤得了武功泛泛之辈,便绝难伤得了金非这样的高手,那么,我老人家又怎能名列武林一流高手之林,名垂江湖数十年,是以金非要防我暗器时,便该先防我乱他心神,这就是发暗器的秘诀,也是避暗器的秘诀,今日我老人家说出来,你们这些娃娃都该记着。”群豪面面相觑,心中都不禁大是钦佩。
    萧飞雨也不禁垂下了头,暗暗忖道:“是了,再快的暗器,也无法面对面地伤得像舅舅这样的高手,暗器若是伤不了绝顶高手,那么所有的暗器名家,便都算不得是武林高手了。唉,这道理本来明显得很,我为何不曾想起?而除了这老人外,也没有别人说出来过。”
    展梦白惊叹之余,心头却怦然一动,想起了那“白布旗”秦无篆临死前的言语,那老人曾经说:“……情人箭最最神秘之处,在于它和‘死神帖’的关系……若要防备此箭,不在发箭之时,而在接帖时,若等箭发,便已迟了……以我之轻功阅历,一见‘情人箭’发出便纵身而跃,仍不免中箭……”
    他将这番话和唐无影此刻言语配合,心头不禁恍然。
    “想那‘死神帖’,定必就是乱人心神之物,正和唐老人今日说话的功用一样,而秦无篆所以中箭,也和金非今日中针的道理相同,由此可见,‘情人箭’也并非什么神奇之物,它的道理,唐无影早已知道了。”
    一念至此,他对“情人箭”的畏惧,便立刻减弱许多。
    老人哈哈笑道:“女娃娃,你可服了?”
    金非大喝道:“不但她服了,我金非也服了你这老儿的暗器功夫,但我今日是复仇,不是比武,服了还是要找他的。”
    杜云天冷笑道:“你服了人家,便不该在人家喜堂中动武,你我若要拼命,也得出去拼去。”
    金非道:“好,走。”
    老人道:“你若要他走,也该等他瞧过女儿拜堂再说。”
    金非突然暴跳起来,大喝道:“他为何要瞧女儿拜堂,老夫被他害的,连女儿是何模样都未曾见到。”
    老人冷冷道:“你两人仇怨纠缠,我老人家也自知再管不了,但今日不等我喜事办完,谁也莫想走。”
    金非双臂一振,须发皆张,狠狠瞧了老人半晌,但瞬即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你快些拜堂就是。”
    老人展颜一笑,拍掌道:“奏乐!”他年过古稀,总希望今日喜事能顺利结束,能眼见自己孙儿成婚,正是所有老年人的愿望。
    乐手们虽都已骇得心惊胆颤,但仍然只有愁眉苦脸地吹奏起来,乐声一起,大堂中方自又有了些喜堂的模样。
    ×××
    哪知,忽然间,大堂外又匆匆奔入两条大汉,满面俱是惊惶神色,唐迪变色道:“什么事如此慌张?”
    那大汉喘了口气,道:“秦宅的花轿抬来了,此刻,正在……”
    他只说了这句话,下面的语声,便被群豪的惊呼淹没。
    “搜魂手”唐迪目定口呆,他儿子唐燕更是惊惶满面,不知所措。
    就连“离弦箭”杜云天也只有怔在当地,呆望着他女儿。秦琪若是来了,杜鹃还做得成新娘?
    唐无影更是又惊又怒,这老人纵横江湖,一生中什么勾当未曾见过,但今日发生之事,却件件出乎他意料之外。
    “搜魂手”唐迪俯下身子,道:“爹爹,此事怎生是好?”
    唐无影怒骂道:“格老子,龟儿子,要他来时他不来,不要他来时,他却偏偏撞鬼般闯来了。”
    这老人脾气本躁,急怒之下,连四川土话都骂了出来,但说骂出口,才想起自己这大年龄,怎能在儿孙面前骂人,露齿一笑,道:“怎生是好?哼,只有先出去看看再说了。”
    一面说话,一面推动轮椅,走了出来,群豪连忙让开道路,都暗道:“这番喜酒吃得虽不舒服,热闹却瞧舒服了。”
    大家都想看看,一个新郎却来了两个新娘,此事该怎生了断,一个个蜂拥般挤了出去,谁也不肯落后。
    展梦白手掌已探入怀中,紧紧握着剑柄,只见堂前已大乱,桌子椅子,挤得乒乓乒乓地乱响。
    再看那“黑燕子”唐燕,穿着一身新郎吉服,拉着杜鹃站在角落中,既无胆子面对问题,又无胆子逃跑。
    展梦白越看越觉有气,但自己大仇当先,已管不了许多,突然一扭腰,嗖地自众人头顶上窜了过去,跃上门楣。
    他身子方自把稳,突听身侧又是“嗖”地一响,有人娇笑道:“这位子瞧热闹倒真不错。”原来萧飞雨也窜了过来。
    展梦白本想对她笑笑,怎奈心情紧张,实是笑不出来。
    灯火照耀下,只见几个人拥着顶花轿,叱喝着走了过来,花轿前两面木牌,写的果然是“秦府喜事”。
    但花轿只有一顶,随人都是唐家雇来的村汉,人丛中就有人诧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怎的秦瘦翁还不来?”
    唐无影更是气得大骂:“那秦老儿莫非死了么,怎的始终缩着头不露面?这样的人我老人家真没见过。”
    唐迪道:“只怕他从未嫁过女儿,是以手忙脚乱。”
    这门亲事本是他力主撮合成的,此刻不免替秦瘦翁美言两句。
    唐无影怒道:“这是什么话,没吃过猪肉,也该瞧过猪走路呀……哎,轿子还不停下,竟要抬进屋子里么?”
    村汉嘀嘀咕咕,将花轿停在门前。
    一个道:“这样的花轿,我还没抬过,说是硬要先绕一圈,再到这里来。”掏出手巾,大把大把地抹汗。
    唐迪变色道:“谁要先绕一圈?”
    那汉子道:“就是那位秦老爷。”
    唐迪道:“此刻他人在哪里?”
    那汉子道:“本是跟着花轿的,但一转眼,人又不见了,小人们不敢擅作主张,又等了许久,才将花轿抬来。”
    唐无影冷“哼”一声,道:“鬼鬼祟祟。”挥手道:“来人呀,把轿子里人扶出来,问问她爹爹究竟有何毛病?”
    门楣上的萧飞雨轻笑道:“你瞧,这老头子不说把新娘子扶出来,只说扶轿子里的人,看来他是中意杜鹃的。”
    转目望去,只见展梦白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态,竟似没有听到她的话,萧飞雨奇道:“喂,你这是怎么啦?”
    展梦白叹道:“唉,那秦瘦翁……”
    忽然间,只听四下齐地惊呼一声,轿子前的喜娘踉跄后退几步,砰地跌倒,萧飞雨手指轿门,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
    原来喜娘方自抓起轿帘,开开轿门,轿子里便笔直跌出个人来,刹那间,喜娘还当新娘子坐的腿软了,—齐伸手去扶。
    哪知触手之处,竟是冰冰凉凉,再一看,轿子里的哪里是新娘,却是具穿着男子衣服的死尸。
    惊呼大乱中,唐无影暴怒喝道:“这是哪位朋友看咱们唐家办喜事眼红,来开这玩笑。迪儿,过去瞧瞧。”
    “搜魂手”唐迪一个箭步窜过去,扶起那死尸一看。
    刹那问,只见他面色更大变,那般镇静之人,竟也脱口惊呼起来,指着那尸身,颤呼道:“情人箭……秦瘦翁……情人箭……”
    展梦白一个筋斗自门上翻了下来,抢步过去,只见那尸身枯瘦苍白,两肋无肉,不是秦瘦翁是谁?
    再一看,这本被展梦白认为是“情人箭”主人──秦瘦翁的胸膛之上,正并排插着一红一黑两枝短箭。
    展梦白这一惊之下,更是非同小可,四下的惊乱有如山崩海啸一般,他却完全没有听到。
    大乱不知延续多久,他始终木立当地,萧飞雨吃惊地在对面瞧着他,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怎会知他的苦处,辛辛苦苦寻来的线索,却全部变为泡影,此后再想寻出谁是“情人箭”之主,只怕更是难如登天。
    他喃喃道:“他既已死于‘情人箭’下,自不会是他了。”
    只听那边唐无影正在盘问抬轿的汉子。
    抬轿的汉子惶声道:“秦老爷令我等将轿子莫要先抬来,只在四面左左右右地转,他也跟在轿子后东张西望,后来,小人们把轿子抬到那边的山后面,他忽然要小人们去喝杯茶歇息,小人们倒也实在累了,就……就去了。”他随手一指那边的山影,却正是唐门炼制暗器的秘窟所在之地。
    唐无影面色微变,瞧着唐迪冷笑道:“这老儿想是要藉花轿掩护,到那边去偷咱们的‘催梦草’?”
    唐迪道:“但……但催梦草可不在那里呀!”
    唐无影怒道:“混账,‘催梦草’不在那里,他怎知道,他自然以为‘催梦草’必是藏在炼制暗器的秘窟中的。”
    唐迪垂下头,不敢分辩。
    那抬轿汉子,喘过气来,接着道:“小人们喝完茶回来,花轿还在那里,秦老爷却走了,小人们本待等他回来,再作区处,但等了许久,天色越来越晚,又怕新娘子坐在花轿里着急了,只得将花轿抬来了,那时小人们也曾问过轿中新娘,但轿子里始终不开口,小人们只当新娘害臊,不肯说话,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可是……可是小人们再也未想到,轿子里新娘,会忽然变成了死尸!”
    唐无影叹道:“难怪别人遍寻不着花轿,原来花轿却在那山后面,别人自然找不着了,可是……可是……”
    他重重一拍轮车,道:“秦老儿却怎会死了?是死在谁手中?胸前……胸前又怎会插着两枝情人箭?”
    展梦白更是越想越糊涂,想那秦瘦翁,不惜千方百计,也要得到那“催梦草”,看来实似“情人箭”主人。
    但他自己此刻却已死在“情人箭”下?那么……
    展梦白心头突然一动,忖道:“这莫非只是秦瘦翁‘金蝉脱壳’之计,胡乱寻了具尸身,扮成他自己模样,好教世人都知道他已死了,他便好躲起来暗中作恶。”他灵机一动,越想越对,暗道:“我只要将那尸身仔细查看查看,便知端的?”当下转目四望,尸身却早已被抬走了。
    只见唐豹愁眉苦脸地自一旁走来,展梦白立刻拉过他来,问道:“唐兄弟可知道秦瘦翁的尸身被抬去何处?”
    唐豹满腹心事,也不想他为何要问此事,随口道:“老祖宗嫌死尸难看,已令我抬到那边山洞前去了。”
    他随手一指,也正是唐门炼制暗器所在之地。
    展梦白匆匆谢过,立刻赶了过去,群豪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俱在议论纷纷,只有萧飞雨始终在注意看他。
    她见他行动神秘,心里不觉大是奇怪,正想悄悄跟过去瞧个端详,手膀突然被个人一把拉住。
    她惊怒之下,转目望去,却是南燕,只见南燕满面惊惶,道:“雨儿,你……你舅舅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萧飞雨怔了一怔,道:“杜……杜云天呢?”
    南燕道:“杜老英雄也不见了,两人想必是悄悄走出去比划去了,唉,这下子他们想来必定要拼个你死我活的。”
    她满面愁容,显见担心已极。
    萧飞雨安慰她道:“舅舅那样武功,不会败的。”
    南燕叹道:“你舅舅武功是不错,但人家‘离弦箭’武功也不差,他若一个失手……唉,何况纵是他伤了杜老英雄也不好。”
    萧飞雨强笑道:“阿姨你莫慌,他们急着打架,想必不会走得太远,咱们四处瞧瞧,总会找得到的。”
    她顾着这边,只有放下那边,心里虽奇怪展梦白的行藏,但见了南燕如此焦急愁苦,也只得陪她寻人去了。
    ×××
    展梦白沿着道路,急奔一阵,寻着那温泉流水,再沿溪而上,便可见到那山窟怪兽般伏踞在夜色中。
    山窟前灯光远不及园中明亮,凄凄冷冷,颇有些寒意,但见人影幢幢,四下巡逻,事变后防范自更严密。
    暗影中有人沉声叱道:“谁?”
    刀光闪动间,四五个人一齐围了过来,展梦白立刻抱拳道:“是我,展梦白。”
    防范之人,戒备立松,等到展梦白说过来意,这些人虽不禁奇怪,但都知道这位展公子近日在老祖宗面前极为得宠,是以谁也不敢违抗,一个人笑道:“咱们弟兄也觉死尸丧气,将他抬到山坳里去了,展相公若是要看……呃……王二弟,咱们两人带展相公去吧!”
    展梦白又谢过,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他们走过那洞窟前的一扇大铁门,来到一处阴暗的山坳。
    山坳那里,矮树蔓草间,便正是那座花轿,秦瘦翁的尸体,自还是在花轿里,那两人已指点着停下脚步。
    展梦白知道他两人必定不愿过去,连忙笑道:“兄弟只是过去瞧瞧那尸是如何死的,不必再麻烦两位。”
    那两人正中下怀,客气了几句,便走了,大喜的日子,自然谁也不愿多看死尸,这些粗豪汉也不能例外。
    展梦白大步走过去,心房不住怦怦跳动,走到花轿前,扳起了死尸,触手之处,手指也不觉有些颤抖。
    他定了定神,就着星光一看,他目力本异常人,此时看得清清楚楚,这死尸自是秦瘦翁,绝非他人所扮。
    一时之间,他心头又不觉大失所望,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将秦瘦翁的尸身缓缓又放回花轿之中。
    蓦地里,秦瘦翁的尸身突然弹了起来,右臂直抡,打向展梦白右肩“肩井”大穴,风声虎虎,掌力绝强。
    展梦白大惊之下,凌空一个翻身,退出丈许远近,饶是他闪避得快,肩头还是被扫着一点,火辣辣地生痛。
    这还是他武功早已精进数倍,否则若换了一年之前,他在这种万万不会防备的情况下,只怕早已被这一掌击毙。
    只见秦瘦翁的“死尸”发过一掌,便不再进击,又自躺下。
    但展梦白木立一边,心头之惊恐骇异,当真已到极处,心头暗暗忖道:“莫非秦瘦翁并未曾身死?”
    但他方才亲手所触,亲眼所见,那秦瘦翁的确已死了许久,他心念一闪:“莫非他死了又复活,变为僵尸鬼魅?”
    一念至此,他只觉额上冷汗直流,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此刻,早已转身逃走了,哪里还敢留下。
    但展梦白生性坚毅,胆量如钢,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秦瘦翁,你活着时我不怕你,死了难道还怕你么,来来来,你我再斗斗。”反腕拔出身怀的铁剑,大步迎上,只是他纵然胆大包天,此时脚步也甚是小心,紧握着剑柄的手掌,也一丝丝地往外直冒冷汗。
    ×××
    且说萧飞雨与南燕两人,满厅寻找,先寻着杜鹃,南燕陪笑道:“杜姑娘,你可瞧见你爹爹在哪里吗?”
    杜鹃眨着大眼睛,嘻地一笑,道:“我爹爹……好姑娘,展梦白也是个好人,哎呀,爹爹,你莫要伤他。”
    她忽然以手掩面,放声大呼,唐燕连忙赶了过来,柔声安慰,又掏出手帕,替她拭擦面上泪痕。
    萧飞雨与南燕却是目定口呆。
    她两人见杜鹃答非所问,知道这女子连日来屡受刺激,神智已更迷乱,不觉甚是为她难受。
    但两人见那唐燕对她那般温柔体贴,又不觉有些安慰,暗暗忖道:“无论如何,她总算有了归宿了。”
    两人对望一眼,默默走了开去,南燕着急道:“快!要快呀!否则他两人若是拼上命,谁也分不开了。”
    萧飞雨道:“我们问人,也问不出所以然来的,不如碰运气到外面去找找,或许能找到他们也未可知。”
    南燕早已没有主意,自然随她出了大堂,萧飞雨暗忖道:“那时堂前甚是骚乱,他们必是由堂后走的。”
    于是两人直奔后院,找了几处,只见几个人自一个院子里走了出来,萧飞雨便赶过去相询。
    哪知这几个人一个个阴阳怪气,竟都不甚理她,摇摇头就走了,一个个走得甚是匆忙,似是有着急事。
    萧飞雨虽然气恼,但此时此刻却也不便去寻人晦气,她却不知道这几人俱都是展梦白的好友,正是贺君雄等人。
    贺君雄等人也不知她便是萧飞雨,急着去寻展梦白去了,他几个若是问问萧飞雨,便可知道展梦白的去向,但这几人宿酒未醒,一个个还有些晕头晕脑,此番两下错过,却是难以寻着展梦白的了,走出颇远后,贺君雄才想起方才问话的女子有些奇怪,与展梦白口中的萧飞雨有些相似,但这时萧飞雨却早已走得远了。
    这时除了萧飞雨外,谁也不知道展梦白的行踪,而萧飞雨只陪着南燕替金非着急,也已将展梦白暂时忘怀。
    ×××
    展梦白手握古铁剑,大步走向花轿。
    只听花轿中那“死尸”阴恻恻冷笑一声,道:“展梦白,你好大的胆子,莫非你真的要来送死么?”
    夜风凄凄中,死尸竟会说话,当真令人恐怖悚然,展梦白心头一动,定了定神,握紧剑一步窜了过去。
    那“死尸”也突然飞了出来,张牙舞爪,扑向展梦白。
    展梦白铁剑挥展,身子忽然离地飞起,凌空一个转折,掠过那尸身,大喝道:“往哪里去?”
    铁剑劈空而下,竟然不斩尸身,反砍花轿,原来他方才心念动处,已猜出必是有人藏在那花轿中,藉那尸身,前来暗算自己,内家高手,本可藉物传力,是以那“死尸”方才一击,力量也颇惊人,却不知展梦白非但武功大进,胆子更是奇大,这诡计居然被他识破。
    此刻他剑上已满注真力,又是凌空下击,力量之大,当真有如雷霆霹雳一般,何况这古铁剑更是神兵利器。
    但见铁剑落处,那花轿竟被生生砍为两半,“喀嚓”一声,裂木飞激中,花轿里果然掠出一条人影。
    这人影身法之快,亦是非同小可,只听他轻叱一声:“好剑!”身形冲天飞起,一跃竟有三丈五六。
    展梦白身形落地,生怕他乘机下击,旋剑护身,才敢仰首望去。
    只见那人影已凌风卓立在山壁间横立的一条孤枝之上,衣袂猎猎飞舞,身子随风摇曳,却瞧不清面目。
    展梦白见他轻功如此惊人,已是世间绝顶高手,也不觉暗中一惊,厉声道:“装神弄鬼的朋友,莫非现在还不敢见人?”
    那人影冷笑一声,道:“若要见我,随我来吧!”袍袖微拂,呼地斜飞出去,落在四五丈外,脚尖微一沾地,又复腾身而起,似乎还生怕展梦白不敢跟去,冷笑着向后招了招手,展梦白岂是无胆追去之人,到了这种地步,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着此人的。
    两人身法,俱都迅快已极,一先一后,绕山急奔,山势越来越见荒僻,展梦白却毫无退缩之心。
    他明知前面那人,轻功高出自己,但咬紧牙关,绝不肯落后,奔行了盏茶时分,已至后山。
    那人影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子,星光下只见他一身灰袍,面容也是灰惨惨的,又冰又冷。
    骤眼望去,只觉此人似是戴了人皮面具一般,但仔细一瞧,他面上肌肉俱能变化,竟真的是这副死人般面目。
    展梦白一惊驻足,凝目望去,只觉脊椎骨间忽然往外直透寒意,当下大喝一声,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灰袍人阴侧恻一笑,道:“你不认得我么?”
    展梦白道:“展某朋友之间,还无你这种装神弄鬼之徒。”
    灰袍人冷冷道:“你既不认得我,为何到处向我挑战?”
    展梦白心头一震,道:“你……你是……‘四弦弓’风入松。”
    灰袍人冷笑道:“你既敢向我挑战,见了我却又为何如此吃惊?莫非是怕了么?”仰天一阵大笑,震得四下木叶簌簌直响。
    展梦白骤然见到这名震天下的“七大名人”之首,确是不免大吃一惊,但瞬即大怒道:“好个风入松,想不到竟是个无信无义的小人,竟敢暗算于我,我方才若是死在你手中,岂非……”
    风入松冷冷道:“你死在我手中,本是天经地义之事。”
    展梦白大怒道:“你与恩师他老人家所订的誓约说的是什么,莫非你已忘记?莫非你竟敢破誓?”
    风入松道:“既未忘记,也未破誓。”
    展梦白厉声道:“既是如此,你为何……”
    风入松冷笑道:“那誓约只是在七指神翁生前订的,他若未死,我自应守约,他人已死了,还守个什么?”
    展梦白心头又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风入松厉声狂笑道:“你师傅死了,你还不知道么?那赵明灯与李松风两人,难道未曾告诉你?”
    展梦白见到李、赵两人,已知林中有变,却再也未想到恩师已死,不禁嘶声道:“可是你害死他老人家的?”
    风入松嘿嘿冷笑道:“他未死之前,我绝不违誓,否则只怕他早已死了,又怎会等到今日?”
    展梦白知他所言非虚,喝道:“究竟是谁害死他老人家的?”
    风入松笑声更是凄厉,道:“你可是要问谁害死他的?嘿嘿,哈哈,只怕我说出了你也不会相信。”
    展梦白咬牙道:“你……究竟说是不说?”
    风入松只是仰天狂笑,却不作答。
    只听他笑声惨厉,面上神情,却古怪已极,亦不知是得意还是失望,是悲哀还是高兴。
    要知他这二十余年来,亦少见天日,是以面色如死,此刻笑将起来,笑容当真令人不寒而栗。
    展梦白听他笑声如此奇异,心头既是暴怒,又是奇怪,再也猜不到他恩师究竟是如何死的,为何竟使这风入松笑得如此古怪。
    只见风入松终于缓缓顿住了笑声,目光似睁非睁地盯着展梦白,夜色中但见他双目有如妖魔般,发出灰惨惨的光芒,口中一字字缓缓道:“告诉你,害死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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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回生死雷霆
    展梦白眼见那老人求生意志,那般坚强,怎会相信他自己害死自己,不禁勃然大怒,喝骂道:“放屁,你……”
    风入松格格怪笑道:“你可是不信么?”
    展梦白道:“自然不信。”
    风入松一字字道:“告诉你,那毒也毒不死,饿也饿不死的老头子,竟是被自己活生生吃得胀死了的。”
    展梦白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从头到脚,再无一丝暖意。
    风入松狞笑道:“你要人送酒送肉,那两人果然听话,不出一日,便将酒肉流水般送入树林,林中那些人想酒想肉,几乎想得疯了,一见酒肉,眼睛发红,拼命地吃,那模样……哈哈,当真有如饿狗吃屎一般。”
    展梦白嘶声喝道:“住口!”
    风入松见他听了难受,说得更是起劲。
    只听他哈哈笑道:“那老头儿虽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那时见了酒肉,吃相也和推大车的粗汉毫无两样,哪知他数十年饿了下来,肠胃已脆弱不堪,哪禁得起如此油腻,他一生练武,却也无法将功夫练到肠胃上,何况他本就已是风中残烛,此番大酒大肉吃下肚后,不到半日立刻大吐大泻,又过了半日,便呜呼哀哉。哈哈,他临死前还大笑着说自己死得风雅得很,不让唐朝那写诗的酸翁杜子美专美于前,想来他死得必是舒服得很,好歹也是个饱死鬼。”
    要知诗圣杜甫,亦是在黄河泛滥时,多日不曾得食,突然有个县令送来些白酒牛肉,便痛嚼一番,不想竟饱死了。
    这掌故虽其来有自,但自风入松口中说出,听入展梦白耳,却听得展梦白满心酸楚,肝肠寸断。
    风入松瞧着他悲惨神色,更是大笑着道:“古今往来,武林高手中倒还无人是饱死的,不想他倒是开创历史之人,开了风气之先,他一生行事,每喜欢作惊人之笔,不想如今死也死得惊人得很,倒如了他心愿,来日若是有人为武林英雄写史作传,写到这里,想来少不得要多写几笔的。”
    展梦白听他竟对如此悲惨之事嬉笑怒骂,心中更是悲愤填膺,无法忍耐,暴喝一声,挥剑扑了上去。
    风入松厉声笑道:“你等不及要来送死么?嘿嘿,七指翁已死,你本就再也莫想活在世上……哎,好剑!”
    说话之间,两人已拆了五六招之多,他最后一喝,正是向展梦白一招“雷霆奔发”喝彩。
    但见展梦白掌中剑气如涛,千层万卷,那一剑劈去,端的有雷霆奔发之势,是以风入松,虽与他敌对,也不禁为他喝彩。
    展梦白情知自己今日若不毙了此人,便要丧在此人掌中,他更怕此人那妹子突然赶来,是以出手俱是速战速决之招。
    风入松有心看他武功强弱,开手尽是虚招,并不进击!
    哪知十余招过后,展梦白左掌右剑,来势竟然咄咄逼人,十余招抢攻之后,竟将风入松逼在下风。
    要知他武功,内功、经验,虽不及这“四弦神弓”,但他年来屡有奇遇,武功极博,天锤之刚猛,帝王谷招式之阴柔,六阳掌力之强大,七指翁武功之飞灵巧幻。
    这许多种武功加在一起,已是惊人,何况他此刻怒火满胸,出招击剑时,因怒生威,当真有如天威震怒,势不可挡。
    ×××
    风入松见他年纪轻轻,武功竟已有与“七大名人”分庭抗礼之势,心头已是大为骇异,最令他吃惊的却是这少年剑法中所带着的那种威怒霸气,竟是武林中从来未见,先令别人在气势上便已弱了三分。
    他骇异之下,暗惊忖道:“若是再给他十年时间,此人必成武林中雄霸之主,就凭他这股怒气,武林中便已无人能敌。”
    一念至此,他更立下决心,今日要将展梦白置之死地,他本是个恃才傲物之人,否则又怎会不生不死地将老人困在林间。
    刹那之间,只见他招式果已大变,果然是毒辣奇诡,千变万化,那光景虽与蓝大先生之威猛雄奇,帝王谷主之千柔百折俱不相同,但招式之凶险歹毒,部位之刁泼狠辣,却非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能及,有些别人不忍也不屑出手的招式,他却屡屡使出,叫人防不胜防。
    展梦白虽曾见过许多武林高手对敌时武功,可补他临敌经验之不足,但他所见高手,纵非堂堂正正之人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出手招式,俱不肯失了自己身份风范,几曾见过风入松这般歹毒泼辣的招式,竟然摘阴踢肾,无所不为,若非武功实在高强,便像个泼皮无赖。
    二十招过后,展梦白已觉得这种招式比任何招式难对付,虽恨他不顾身份,却又不能不承认他自成一家。
    若以书法来比武功,蓝大先生之武功,便如颜真卿恭书正楷,铁画银勾,宽宏大度,帝王谷主之武功却有如王羲之写兰亭帖序,飞灵变幻不可捉摸,单是一个“之”字,便有十余种写法之多。
    而这风入松之武功,却好比米颠狂草,歧山悬腕,虽然古灵精怪,别走蹊径,但也卓然而成大家。
    展梦白的剑刚掌柔,一正一辅,刚柔并济,虽弱不败。
    若以他的武功比之书法,正如岳武穆提大笔写“还我河山”,书法虽不佳美,但气势磅礴,力透纸背,正是名将笔意,可传千古,书法不必佳美,单看气势便已足够,是以他后来雄霸天下,武功招式纵有胜过他之人,却终于都因气势败在他怒剑之下,亦正是此理。
    只见他力挥古剑,虽在劣势中,仍是着着抢攻,虽然已知不敌,但却越战越勇,正是武林雄主独有的气概。
    风入松见了,更是心惊,目光一转,突然冷笑道:“人道展梦白是个不世的少年英雄,今日见来,也不过如此。”
    展梦白冷笑道:“你莫要激我抛下剑与你空手对敌,我与别人动手时绝不会以剑对人空拳,但对付你这杀师之徒却可如此。”
    风入松又是一惊,暗道:“此人想必是学乖了,也变得如此精明!”他猜得果然不错,展梦白正是学乖了。
    原来展梦白在那“情人箭”秘窟中,就曾被人如此骗了一手,他抛下铁剑,却被人拿去,害他险些遭了毒手。
    常言说得好:“愚我一次,其错在你,愚我两次,其错在我。”展梦白性虽豪放,但却绝不是会被人同样骗两次的呆子。
    风入松一计不成,招式更毒。
    他武功经验,虽在展梦白之上,但若将展梦白制死,却绝非易事,是以方才便想垂手而胜,不愿多花气力。
    眨眼间十余招又过,风入松招式越是凶毒,展梦白抗力竟也越是加强,原来他此刻一身已将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这两大宗主的武功汇为一起,以威猛之势,济以灵动之变,只是经验功力稍差,配合也嫌生疏,但与风入松此等高手过招,他每发一招一式,俱得全心尽力,无形中已使两种武功的配合,越来越见熟悉紧密,再加之偶然施出一掌“六阳掌力”,战到后来,竟又挽回几分败势。
    风入松目光扫处,但见他全神贯注,面上竟似有些如痴如醉的神情,显见武功正在勇猛精进之际。
    星光夜风中,他剑影纵横错落,剑风呼啸作响,风入松越看越是心惊,一招“春风初动”方自使出,忽然凌空一个翻身,退后七尺。
    他所使出这招“春风初动”,本是诱招,一招使出后,后着便该连绵击出,不可予对方丝毫喘息思索之机。
    哪知他此刻一招使出,不进反退,实是大大违背武学原理,若是换了平日,展梦白也未见会觉惊奇。
    但展梦白此刻正全神贯注于武功变化之中,骤然见到此等大背武学原理之事,竟不禁为之呆了一呆。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霎那之间,风入松身形已暴起,又是一招“春风初动”击出,来势快如闪电。
    展梦白回身错掌一招“十里长堤”,横封出去,要知那“春风初动”乃是攻势发动之先兆,是以展梦白必需以严密之守势回招。
    哪知风入松一招方出,竟又是一个翻身,后退七尺。
    展梦白此刻本可乘机扑上,抢得先机,怎奈他用的守势太过严密,一时间竟变不过招来进击。
    他又惊又怒,不禁又一怔神。
    风入松便乘这一刹那,身形暴起,双掌连绵拂出,掌力如风吹柳生生不息,竟又是一招“春风初动”。
    他身形倏忽来去,有如鬼魅,展梦白倒也不觉惊奇,惊奇的是,他竟然一连用了三次“春风初动”。
    高手相争,片刻间将同一招式连用三次,这实是武林中闻所未闻之事,自也怪不得展梦白惊奇诧异。
    他弄不透风入松究竟在作何玄虚,心中实觉不耐,生怕风入松又来个不进而退,自己若是用的招式太过保守,岂非又不知乘机进击,一念至此,当下再不迟疑,剑掌并起,一招“万里飞虹”削出,但见剑势进击,掌势回守,攻势如雷霆,守势如金汤,果是攻守兼备之妙着。
    但此等招式虽妙,却有个最大缺点,只因他一身使出攻守两势,无形中便将自己的力道分作两半。
    是以此等招式,攻势不能极凶,守势不能极稳,平日对敌,还可使出,此时与高手拼命之时,却万万使不得的,尤其对方功力高于自己之时,使出此招,便不啻给了对方天大良机。
    风入松正是要他沉不住气,使出此等招式,大喜之下哪里还会再退,双掌一错,有如灵蛇蜿蜒,抢入展梦白剑光之中。
    他这一招“分光捉影”,虽然妙到毫巅,但若非展梦白攻势中留有破绽,他也不敢使出这种险招。
    展梦白大惊之下,弥补已不及,只觉肘间一麻,长剑再也握不住,沉重地跌落在地。
    这时风入松双掌已抢入展梦白前胸空间。
    展梦白虽然临危不乱,左掌立刻回复,怎奈他掌力只留一半,怎能抵挡得风入松的全力进击。
    双掌交击,但听“砰”地一声,展梦白只觉身子大震,手腕脱力,胸前更是气血翻涌,不禁向后跌倒。
    但风入松却不让他身子跌下去,“金丝反缠手”,右掌反勾,扣住了展梦白腕门,左掌直切展梦白咽喉。
    展梦白右臂脱力,左腕被扣,双手俱已被制,哪里还能反抗,眼看他一掌劈下,展梦白哪里还有命在,展梦白既不能反抗,亦不能躲,只有闭目等死了。
    ×××
    且说南燕与萧飞雨绕了一圈,还是寻不着金非与杜云天的踪影,直急得南燕连连顿足,大失平日娴静雍容之态。
    萧飞雨不禁安慰她道:“舅舅与那杜云天俱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两人怎会还有拼命的火气,只怕……”
    她微微一笑,接道:“只怕,两人故意要寻个无人之处来比胜负,无论谁胜谁负,都不让人知道。”
    南燕叹道:“唉,你知道什么?那杜云天绰号‘离弦箭’,是个有去无回的性子,一动上手,便不死不休。”
    萧飞雨道:“但他年纪……”
    南燕道:“你岂未听过,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他生性如此,到死也改不了的,你舅舅么,他……”
    她轻轻一叹,顿住语声,萧飞雨又何尝不知道她舅舅金非受苦多年,满心怨毒,不分生死,便不会住手的。
    两人逡巡之间,突听花丛阴影中“喂”了一声。
    萧飞雨、南燕齐地轻叱:“什么人?”
    花丛中并不答言,却飞起一条人影,身法之轻灵,并世难寻,南燕、萧飞雨对望一眼,萧飞雨道:“追!”
    她素来胆大,此刻只要有些线索,便不肯放松,当下展动身形,追了下去,南燕也只得在后相随。
    只见前面那人影起落于花间木下,有如燕子凌波一般,却又不时微现身形,等候萧飞雨、南燕两人。
    飞掠了约莫盏茶时分,四下地势已甚荒凉,林木更密,但花草却渐疏,显见已出了唐宅的园地。
    那人影突然冲天而起,凌空一拍,无影无踪。
    萧飞雨、南燕还不死心,搜寻下去,那人影并未再现,却听得密林中隐约传来一声叱咤之声。
    两人心头齐地一动,不再搜寻人影,却往叱声传出之处寻去,走了不久,便见到两条人影,正自恶斗。
    这两条人影忽而起落飞跃,动如矫龙,忽而伫立不动,静如山岳,正是那“离弦箭”杜云天与“无肠君”金非。
    萧飞雨、南燕齐地轻唤一声,飞纵过去,但杜云天、金非两人恶斗正剧,她两人也插手不得。
    但见林中那片地上,东倒西歪,横倒着七八株断树,裂口尤新,显见是两人为了寻地恶斗,各以功力将树木震断,辟出这片空地来作为战场,还藉此比一比功力,两人功力,也显见得不分伯仲,否则此刻便不必再打了。
    四面树木,树桩虽未断,但木叶却已残落不堪,当然也是被这两人惊人的掌力所震得残落了的。
    那七八株断树残桩,更已被掌力砍得与地齐平。
    此外,四面地上,还留着些亮闪闪的暗器,但数目并不多,只因他两人都非以暗器成名的人物。
    单看此战场,已可想见方才战况之惨烈,但金非、杜云天两人,此刻竟仍然丝毫未现力弱气馁之态。
    这两人武功,亦是一个阴柔奇诡,变化无方,一个刚猛纵横,招式老练,一时间谁也休想占得上风。
    原来“无肠君”金非在那绝壑泥沼之中,虽然练成一身怪异绝伦的身法,但他对杜云天却始终有些怯敌。
    而杜云天始终将对方视作手下败将,动手时胆气特豪,两人关系微妙,气势一强一弱,相去甚远。
    是以若论武功,杜云天已不是金非之敌手,但杜云天余威犹在,金非旧创未平,便打了个平手。
    萧飞雨与南燕赶到这里时,正是双方战况最烈之际。
    南燕失声惊呼:“金非,求求你不要再打了好么?”
    杜云天与金非也齐地一惊,实未想到还有别人会寻来此地,此时,杜云天佯攻一招,倒退出去数尺。
    金非道:“你认输了么?”
    杜云天冷笑道:“等你帮手一齐上了,老夫再动手。”
    金非面色一变,大怒道:“放屁!”突然飞身而出,折了段树枝,双手一拗,将那树枝折断。
    南燕变色道:“你……你这是做甚?”
    金非厉声道:“如有谁来助我一拳,我便认输,不应此誓,有如此枝!”双手一掷,两段树枝俱都插入地下。
    南燕面色惨变,身子一软,倚在树上。
    萧飞雨眼珠一转,道:“认输的人要怎样?”她心想: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若不愿他两人拼命,不如让金非认输算了,免得南燕伤心。
    只见杜云天微微一笑,道:“认输之人,便得立时自刎在对手面前。”
    萧飞雨呆了一呆,再也说不出话。
    杜云天仰天笑道:“好个金非,二十年来,你气质总算变了些,不再是倚多为胜的奴才了,来来来,我敬你一拳。”
    呼地一拳击出,直取对方左肩,要知两人武功相若,是以谁也不敢冒险直取对方胸膛之处。
    一拳既出,两人便不再答话,恶战又起,数十招后,战况更是猛恶,拳风掌力,震得林木如在狂飙之中。
    突听南燕长叹一声,大声道:“你若再不住手,我便死在你面前。”这句话本是百灵百验的法宝。
    哪知金非此刻招式竟不停,反而大笑道:“这次你这句话不灵了。”
    南燕气道:“你说什么?不信我就死给你看。”
    金非大笑道:“这次乃是双方拼命,我若住手,杜老儿也不会住手,我只有被他打死,你忍心要我死么?”
    南燕呆了一呆,作声不得。
    要知女子对丈夫的法宝,最大也不过上吊寻死,这最大的法宝既已不灵,南燕再也无计可施。
    萧飞雨更是急得团团乱转,唉声叹气。
    但这时金非怪异的招式与身法,正渐渐占得上风,原来他越战气势越壮,何况在南燕面前,他更要显显威风。
    “离弦箭”杜云天纵横江湖数十年,掌下不知会过多少武林高手,但金非这样怪异的身法,他却从未遇到过。
    他越战越心惊,气势便弱了,气势一弱,更是不敌。
    只见金非一招击来,杜云天竟不避不闪,也是一招迎上,“砰”的一声,四掌相交,便紧紧黏在一处。
    这一来不但南燕、萧飞雨面色大变,知道他两人此番以真力相拼,更是难分难解,便是金非自己,也吃了一惊,想不到杜云天竟会使出这般煞手,只因这种内家真力相拼,非但不死不休,无人可解,而且到后来必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败的固是必死,胜的也是奄奄一息的了。
    他却不知道杜云天称雄一世,对敌经验是何等老到,岂会是不知轻重之人,此番自是别有用意。
    只因他自知招式身法,不如金非,再斗下去,有败无胜,倒不如孤注一掷,是以才出此险招。
    这一番拼斗下来,南燕与萧飞雨见了更是触目惊心。
    只见两人面色越来越是凝重,额上汗珠也越来越多。
    突然间,只觉两人俱都矮了数寸,再一看,才知道两人双足,俱已没入土中,深达足踝。
    南燕紧握着萧飞雨的手腕,几乎不敢再看,萧飞雨却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但两人掌心,俱是冷汗。
    只因她两人都知道,金、杜两人,此刻身形虽不动,情势却更凶险,随时随刻,都可能有一人会突然倒下。
    而金非招式身法,虽较杜云天怪异,但内力却再也无法胜得过杜云天数十年来寒暑不易的功力,仅能仗着泥沼中的苦练,僵持不败而已,是以这一番苦斗、恶斗,倒下去的究竟是谁,事先谁也无法预测。
    ×××
    且说风入松右手扣住展梦白腕脉,左掌便待一掌切下。
    就在这生死间发的刹那之间,突声一声大喝道:“风入松,看看这是谁?”
    喝声洪亮,展梦白不用回头,便知是黄虎。
    风入松指尖按上展梦白咽喉,只要微一用力,便可将展梦白置之死地,这时他才举目望去。
    但他目光动处,便立刻面色大变,只见一条大汉,左手拧住一人手腕,右手横刀,也架在那人咽喉之上,自山后大步行来,厉声道:“你若要你妹子性命,便快放下我展大哥。”
    大汉自是黄虎,被黄虎制住的却竟是风入松之妹风散花。只见她长发披肩,亦是一身灰袍,但容颜若死,竟已不能挣扎。
    原来风入松来等展梦白之时,风散花也已将黄虎诱出,兄妹两人,打算双管齐下,将展、黄两人同时置之死地。
    风入松却再也未想到自己妹子竟会被这莽汉制住,骤遇巨变,他纵然心计深沉,也不禁立刻面色如土。
    展梦白本已在疑心那风散花为何不见踪迹,也生怕她去寻黄虎晦气,此刻见了这情况,自也大出意外。
    黄虎见别人都被自己吃了一惊,心下大是得意,大笑道:“咱家方才的话,你可听到么,为何你还不放下展大哥?”
    风入松见她妹子垂眉低首,不言不动,也不知是否受了内伤,他兄妹关心,大呼道:“你先放她下来。”
    展梦白知道此人凶悍,方自暗道:“放不得的。”
    黄虎却已笑道:“我放下她后,你不放下展大哥,又当如何,黄大爷才不上你这个当哩!”
    展梦白大喜忖道:“想不到我这黄老弟也变乖巧了。”他却不知道黄虎早经高人指教过了。
    只见风入松双眉紧皱,显见大是为难。
    他方才见了展梦白之武功,知道此时若是将他放了,实无异纵虎归山,但若不放,又怎救得了妹子性命。
    他兄妹数十年相互依靠,情感比别的兄妹都要深厚,此刻他见了风散花的模样,早已心痛如绞。
    黄虎望着展梦白直眨眼睛,像是早已胜算在胸,是以心头大是欢畅,口中却不住催促:“快些……快些答话。”
    风入松目光数转,忽地冷笑道:“我以本领胜了展梦白,你却以奸计擒了我妹子,如此交换,岂非太不公平?”
    他深信黄虎武功必不如风散花,是以故意如此说话,正是激将之法。
    黄虎却大笑道:“好个不知羞的老匹夫,你又岂是以武功胜了展大哥的,那三招“春风初动”,不是奸计是什么?”
    风入松呆了一呆,忖道:“莫非此人真是大智若愚之人……”只见风散花神情更见萎靡,他惊痛之下,立生毒计,口中大喝道:“我放下展梦白,你也放手吧!”暗中却待以内力先伤了展梦白,教展梦白虽能生回,却落个终生残废。
    哪知他还未动手,黄虎又已大喝道:“咱不妨先告诉你,你切莫暗中弄鬼,只要你手指一使力,咱家就先宰了你妹子。”
    风入松暗叹一声:“罢了,此人外表看来老实,却竟是个老手。”当下松开手掌,后退数步,道:“如何?”
    黄虎道:“算你聪明,知道咱们不是食言背信的人。”五指一松,道:“快来领你妹子去吧!”
    风入松不等他话说完,便已纵身而起,伸手扶起风散花,只觉她四肢软绵,不禁大怒道:“你……你伤了她?”
    黄虎冷笑道:“谁人伤她了,她自己早已身受内伤,方才又不该妄动真力,要来伤我,哪知害人不成,却害了自己。”
    风入松咬牙切齿,满面怨毒,瞧了瞧黄虎,又瞧了瞧展梦白,狠声道:“好,一年后再见。”扶起风散花,便待转身奔去。
    风散花若未受伤,他还可一拼,但风散花如此模样,他自知绝非这两人敌手,只得含恨而去。
    黄虎大声道:“你兄妹两人,一身武功,本可做些扬名露脸之事,但你两人却偏偏为了贪心妒忌,要想做第一高手,便尽做些害人害己之事,岂不知天下之大,武功胜过你两人的不知有多少,何况江湖后浪推前浪,新人辈出,你两人除得尽么?更何况此时江湖中,早已无人承认你仍是武林第一高手了。”
    风入松本已转过身子,此刻再也忍不住霍然转回,面色铁青,厉声道:“谁敢不承认风某第一高手之名?”
    此人虽然凶狡,怎奈好胜之心,委实太重,最是受不得激将。
    黄虎笑道:“能破得‘情人箭’秘密之人,才算武林第一高手,你若不服,也可竟争,否则我看你还是洗手归隐算了。”
    风入松冷笑道:“情人箭是什么东西,风某就破了它给你们瞧瞧。”俯首低语了一句,扶着妹子大步而去。
    ×××
    展梦白见黄虎三言两句,便将风入松说动与“情人箭”为敌,心下不禁又惊又奇,不知黄虎为何变得如此乖巧。
    风入松身形去远后,展梦白忍不住微微一笑,道:“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想我才半日未见着你,便已该刮目相看了,你胜了风散花,又救了我,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方才那番话,真不知你是如何说出来的?”要知他与黄虎关系不同,是以他并未向黄虎谢那相救之恩。
    哪知他话未说完,黄虎已哈哈大笑起来,笑道:“大哥你当那番话,真的都是我说出来的么?”
    展梦白怔了一怔,大奇道:“自你口中说出,听入我之耳里,再也清楚不过,不是你说的,却又是谁说的?”
    黄虎笑道:“方才小弟说的那番话,每个字都有别人先在我耳旁说了一遍,只是他老人家用的乃是‘传音入密’之术,你们都瞧不见罢了。”
    展梦白大奇问道:“是谁先说了一遍?”
    黄虎还未答话,只听阴影中微微笑道:“我!”
    但见一人满身黄衣,大袖飘飘,自阴影中潇洒而出,口中虽含笑而言,面上却冰冰冷冷,毫无表情。
    展梦白又惊又喜,大呼道:“前辈怎的也来了?”
    那黄衣人正是帝王谷主萧王孙。
    他微微笑道:“大家全走了,谷中冷冷清清,我自然也只有出来逛逛,你们前脚走,我后脚也走了。”
    黄虎叹道:“若非前辈出来,黄虎今日是死定的。”
    展梦白惊喜交集,问他:“此话怎讲?”
    黄虎道:“我大醉醒来,你已不见,别人还都东倒西歪地躺着,我喉咙干得发火,茶壶却都是空空的……”
    展梦白微笑道:“冷水是我喝了。”
    黄虎笑道:“我自然知道,却也莫奈何,提着壶到后面找水喝,突然见到远远有条人影在向我招手。”
    展梦白道:“那人莫非便是萧老前辈?”
    黄虎摇摇头道:“那人长发披肩,长袍大袖,黑暗中我又瞧不出是谁,正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他微微一笑,接道:“就在那时,萧老前辈便以‘传音入密’之术对我说话了.我乍听之时,还真吓了一跳。”
    展梦白道:“他老人家说的是什么?”
    黄虎道:“他老人家先说了姓名,教我放心跟着去,大哥你总知道我胆子不小,说去就去了。”
    展梦白与帝王谷主都忍不住为之一笑。
    黄虎接道:“那人影轻功不差,带我绕了许久才露面,我一见她竟是那姓风的女人,就问她是否要寻我比暗器?”
    要知黄虎性子粗豪,不知留神细节,是以也不问凤散花为何违誓而来,反先吵着和人家动手。
    风散花已存将他除去之心,自然更不多话。
    她内力确已伤损,但要胜黄虎仍然绰绰有余。
    哪知黄虎得了萧王孙在暗中相助,不断以“传音入密”之术,指点他的招式,着着都抢得先机。
    风散花自然惊怒之下,便突下杀手,一轮急攻,将黄虎逼入死角,她招式太快,萧王孙也指点不及。
    但她却不知萧王孙正也藏在那角落阴影之中……
    只听黄虎道:“那婆娘疯了似地将我逼入了山角里,夜色中瞧她面目,活脱脱像个女鬼模样。”
    “那时我本已有些吃惊,见她双掌拍来,我躲无可躲,只有硬着头皮去接,哪知我手掌一接她手掌,身后突也有只手掌按到我背上,接着,我掌上便多了一股力道,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竟将那婆娘震得直飞出去,哈哈,她只当功力远胜于我,是以才逼我硬接她一掌,却不知我身后还有撑腰的。”
    展梦白知道必是萧王孙施展“隔山打牛”一类绝顶气功,将内力传至黄虎掌上,藉黄虎之掌,击败了风散花。
    只听黄虎接着笑道:“我糊里糊涂击败了她,就听萧老前辈叫我押住她到这里来,我就来了,就瞧见了你,就……”
    展梦白笑道:“后面的事,我都已知道,还‘就’个什么?”
    黄虎大笑道:“就不必说了。”
    ×××
    帝王谷主也不禁大笑,道:“但那风家兄妹,却端的不是等闲人物,而那‘情人箭’的主人,更是难缠,此番我激得风入松与他作对,好歹也要他添个难缠的敌手,正是对症下药,以毒攻毒,否则……唉,这秘密何时方能揭穿,实在难说得很,我此番出山,本只当已寻着揭破那秘密的枢纽,哪知……唉!”
    展梦白忍不住脱口道:“怎么样?”
    萧王孙苦笑道:“我出山后便发现一条线索,自然再也不肯放松,追到源头之处,却竟是你的故居之地杭州。”
    展梦白“呀”了一声,道:“可是……”
    萧王孙截口道:“我寻到一家宅院,那里保镖护院之人竟然不少,怎奈都是碌碌之辈,我便将他们一齐点了穴道,果然在那宅院中寻着数间秘室……”要知萧王孙学究天人,奇门八卦,消息机关之学,无一不精,无论什么建筑之中,若有秘密地道机关,再也瞒不过他眼下。
    只听他接着道:“那秘室之中,果然藏着些秘密帐簿,尽是记载着贩卖‘情人箭’的勾当,但主人却踪影不见。”
    黄虎大声道:“但那些护院的小子……”
    萧王孙一笑道:“不错,当下我便去拷问那些护院之人,哪知他们却都不知真相,竟还有些是布旗门下。”
    展梦白想起萧王孙的“测谎证真术”,知道凡是被他拷问过的人,休想有事瞒得了他,又想起那日在“太湖”之滨,与萧飞雨、“大鲨鱼”迎战“布旗门”群豪之事,那时他发现“西湖龙王”吕长乐竟入了“布旗门”下,心中本自十分奇怪,此刻想来,才知道吕长乐也被秦瘦翁收为党羽,而秦瘦翁便是在暗中阴谋收买“布旗群豪”之人,而他收买布旗门后,又要霸占太湖地盘,自是要为“情人箭”增强实力,由此可见,他虽非“情人箭”之主人,也必定与“情人箭”主人关系极深……
    萧王孙见他忽然沉思起来,便道:“你可知那里主人是谁么?”
    展梦白想也不想,道:“秦瘦翁。”
    他本对自己的猜测,还有些不能肯定,如今再加上萧王孙之证实,自可毫无疑问。
    萧王孙道:“原来你也知道,只可惜……唉,他已死了。”
    展梦白皱眉道:“此人死得却委实太过奇怪,想他既是‘情人箭’组织中之主要人物,如今怎会又死在‘情人箭’下?”
    萧王孙微微笑道:“这本是极为自然之理,他若不死在‘情人箭’下,反倒要令人奇怪了,这道理你可想得通么?”
    展梦白寻思半晌,恍然道:“是了,想他之秘密,既已被前辈发现,那真正‘情人箭’主人,自不能再让他活在人间。”
    萧王孙道:“他一死之后,非但你我至今发现之所有线索,便从此断绝无用,更令别人疑云重重,不知他为何会死在‘情人箭’下,他这杀人灭口,故布疑云之计,双管齐下,用得委实巧妙极了。”
    展梦白想到自己这仇人竟是个如此凶狠奸狡的魔头,心头不禁更觉忧患重重,面上也变了颜色。
    萧王孙道:“我为了追寻秦瘦翁,是以一路追来这里,混在人群之中,你们虽未发现我,我却见着了你们。”
    他似笑非笑地微喟一声,接道:“我见到飞雨那孩子,越来越狂,心中虽担忧,但见到你武功如此精进,又不禁开心得很。”
    展梦白笑道:“方才若非前辈,我早已死在别人手下。”
    萧王孙笑道:“那三招‘春风初动’,用得实在巧妙已极,莫说是你,便是我也未能破解,何况,你如此年龄,便能与武林‘七大名人’之首分庭抗礼,实是可喜可贺。”他目光灼灼,含笑瞧着展梦白,展梦白不禁垂下头去。
    黄虎见了此情此景,忽然想起“丈人瞧女婿,越瞧越有趣”这句话,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萧王孙笑道:“你莫要只顾在此笑了,快去瞧瞧贺家兄弟去罢,他兄弟为友情热,见你忽然失踪,遍寻不着,早已着急死了。”
    黄虎道:“但你女……我大哥呢?”
    他险些将“你女婿”三字冲口说出,幸好即时忍住,但却也已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谁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
    萧王孙见他笑得古怪,也不禁笑道:“你大哥还要随我去凑个热闹,但绝无危险,你只管放心快去吧!”
    黄虎大笑间,也未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只顾笑着去了。
    展梦白却忍不住问道:“什么热闹?”
    萧王孙含笑道:“我记得你最喜瞧高手搏斗……”
    展梦白心头一动,脱口道:“是否杜老前辈与金老前辈?”
    萧王孙颔首笑道:“不错,那两人斗将起来,虽无我与蓝天锤的那般热闹,但却远为凶险得多。”
    他忽然顿住笑声,道:“但你此去,却不仅要瞧热闹,还要负责将他们劝解开,莫使他们两人真的分出死活胜败,我……唉,我实不愿见着金非,是以此事我不能出面,只有都瞧你的了。”原来那将南燕与萧飞雨引去金、杜搏斗之地的人影,亦是此老,否则还有谁有那般绝顶轻功。
    展梦白见到此间众人一举一动,俱都瞒不过此老,心中不禁大感惊服:“此老当真是神通广大,人所难及。”
    当下两人展动身形,奔向金非、杜云天搏斗之地。
    ×××
    展梦白忽然想起那两人之间的仇恨与他们的性格,不禁皱眉道:“那两位前辈动起手来,又岂是我能分得开的?”
    萧王孙笑道:“别人分不开,你只要说一句话便分开了。”
    展梦白大奇道:“什么话?”
    萧王孙道:“你只要问金非,他可愿见见他亲生的女儿?”
    展梦白更是叹服,道:“是了,金老前辈听得此言,便不会再打了,他自然不愿未见女儿一面便已先恶战而死。”
    萧王孙笑道:“你再问那杜云天,问他可愿恢复他女儿的神智,他若愿意,便也莫再打了,即时取道洞庭,我自会在路上寻他,与他商量此事。”
    展梦白拊掌笑道:“不错,世上若有事能挽回那离弦之箭,也就只有此事了。但……但金老前辈的女儿?……”
    萧王孙道:“花飞与萧曼风的行踪,也在此地不远,这两人路上还是极尽奢华,招摇过市,不出半日,便可打听到了。”
    只见前面一片暗林,绵延半里以上,萧王孙道:“那两人此刻想必还在林中恶斗,你快去吧,我也要走了。”
    展梦白心中只觉有些依依之情,不禁问道:“前辈哪里去?”
    萧王孙笑道:“天涯海角,俱都可去,随时随地,也俱都可能是你我再见之地,你见着飞雨……咳,唉……”
    忽然袍袖一拂,轻烟般消失无影。
    展梦白心中又惊又叹,暗道:“此老当真有如天际神龙一般,令人难以捉摸,端的是天矫如龙,高不可攀。”
    但萧王孙纵是神通广大,却也不能凡事先知,他若知道事情此后的发展,只怕他也不致匆匆而去了。
    ×××
    这时风冷星残,长夜已将尽。
    展梦白一入林中,便知道萧王孙虽然算无遗策,但智者千虑,必有一疏,杜云天与金非若是仍在放手恶斗,那么展梦白一声呼喝,两声问话,自能教他两人停下手来,但杜云天与金非此刻四掌相抵,正各以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力,来做生死间不容发的恶斗,这两人是何等功力,心头俱是一点空灵,早已忘人忘我,外界万物,再也休想打得动他,何况,若是真有一人被打动了,不但立刻便要走火入魔,而且自己掌力一松,对方掌力立时逼来,哪里还有命在?
    展梦白见此情景,他也早已窥得内功深奥,深知此中险恶,怎敢出声呼唤,不禁呆在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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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回情仇边缘
    金非与杜云天此刻俱是满头大汗,正在吃紧当儿,俱未瞧见展梦白,南燕与萧飞雨见他来了,却不禁喜出望外。
    两人齐地纵身掠来,一人一手,左右牵住了他的衣袖,萧飞雨道:“你快想个法子,怎生要他们停下手来。”
    但展梦白却知道世上已无一人想出法子能令他们住手,当下双眉紧皱,暗中叹息,却说不出话来。
    南燕流泪道:“你……你看他两人,再不设法,只怕……只怕两人都要……都要……不成了,你忍心不管么?”
    她并非不知此事困难,只因关心太过,才作此言,正如落水之人,手里只要触着一物,不论是什么,也要抓紧不放。
    但她却未想到,抓住的人水性也未必精熟,很可能被她一齐拖入水底,展梦白知她心中焦急,只得苦笑不语。
    南燕却道自己苦苦哀求,对方不闻不理,缓缓松开手掌,道:“好,你……你……”突然伏地痛哭起来。
    她与金非本是怨偶,但数十年异地相思,骤然重逢,恩爱突增,此刻见金非生死关头,举止神思,自难免失常。
    萧飞雨也突然松手,冷笑道:“好,敢情你原来是来瞧热闹的,好,我们四人都死了,也不来求你!”
    展梦白只是呆立当地,有如未闻。
    只见杜云天,金非额上汗珠,越流越多,夜色之中,两人头顶都仿佛冒出了蒸蒸白气,随风四散。
    三人都知道他两人俱已是强弩之末,片刻之内,便将有一人倒地而死,南燕哭得更是伤心,萧飞雨自也陪她落泪。
    忽然问,只见展梦白挺起胸膛,走了过去。
    他脚步极为缓慢,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个深深的足印,显见是全身早已布满真力,要以双掌解围。
    萧飞雨本在怨他不肯出手相救,但此刻见他挺身而出,却又不禁大是关心,忍不住轻轻低语:“你要小心了!”
    但展梦白此刻正自全神贯注在杜云天与金非四只手掌之上,她语声纵然说得再响,也未见能使他听着,何况只是轻轻低语,萧飞雨见他竟然不理自己,心中方自气恼,忽又想到此事之凶险,暗暗忖道:“我方才那般逼他,他才会不顾性命地前去出手,此番他若有三长两短,那我怎生是好?”
    一念至此,她再也顾不得别的,纵身掠了上去,但这时展梦白一双铁掌,已闪电般向金、杜两人四掌之间落下。
    萧飞雨惊唤道:“呀,你……”她情急关心,已不知分判利害,竟然伸手去扳展梦白的肩头。
    展梦白双手满贯真力,右腕在上,紧紧压着左腕,掌心向外,拇指向上,一双掌背紧贴,倏然穿至金、杜两人相抵四掌之下,全力往上一抬,金非左掌,杜云天右掌,分开一线:展梦白的双掌立时乘机穿入这一线之中,只听“啪”的一声,他左掌便接住了金非左掌,右掌接住了杜云天右掌。
    金非、杜云天两人掌力,正自源源不绝,逼向外力,此番欲罢不能,两人全身劲力,一齐向展梦白涌来。
    以展梦白此时功力,虽无法接着这两人如此一击,但金非、杜云天恶战半日,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展梦白全力支持,必无损伤。
    怎奈就在这刹那之间,萧飞雨手掌已拍上展梦白的肩头。
    展梦白全身真力俱都贯注在前方双掌之上,肩后空虚已极,身子本已前重后轻,再被萧飞雨情急一扳,立刻往后跌倒。
    他大惊之下,真力骤泄,金、杜两人掌力,立刻乘隙涌至,这时两人掌上劲力,正如河水泛滥,不可遏止,此刻展梦白掌力一泄,便如堤防溃出,那泛滥的河水,蓄势已久,立时便齐向缺口溃出,长河溃堤,浪如山涌,那力道是何等惊人,展梦白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受不住。
    ×××
    这两掌力一个刚猛,一个阴柔。
    骤然间,展梦白只觉一冷一热两股掌力,左右袭来,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全身立又变得如火焚一般。
    杜云天、金非齐地一惊,撤掌后跃,南燕也已骇得呆住,萧飞雨更是花容失色,踉跄后退,颤声道:“你……你怎的了?”
    展梦白但觉心胸之间气血翻涌,却咬牙忍住,缓缓站起,展颜一笑,道:“只要两位前辈莫再相斗,我自然无事。”
    他知道若是被人瞧出自己身负重伤,不但要令金、杜两人歉然,南燕抱咎于心,更将令萧飞雨自愧自责,终生难安。
    她本是为了一番好意,才会伸手扳他的肩头,此刻他又怎忍令她难受,是以极力忍住伤痛,丝毫不露声色。
    众人本都在为他担心,此刻见他如此泰然,只道他伤势并不严重,都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南燕见到金非、杜云天两人俱都无事,更不禁喜形于色,展颜笑道:“雨儿,还不快去谢谢你的展相公?”
    萧飞雨面颊一红,不依道:“人家救了你的……你的丈夫,你该去谢他才是,为什么要我去?”
    南燕笑骂道:“疯丫头,什么你呀你呀,好没规矩……”轻轻叹了口气,敛衽道:“但……展公子,我是真的谢谢你的。”
    展梦白还礼道:“夫人如此相称,在下怎担当得起。”
    杜云天手捋长髯,突然叹道:“似你这般舍己救人之侠心义举,便是老夫也该唤你一声公子才是,只可惜……”
    金非冷笑截口道:“只可惜今日我与杜老儿乃是不死不休之势,你纵然解了方才之围,我与他还是要拼个死活的。”
    南燕面色大变,还未答话,只见展梦白微微笑道:“前辈莫非不想见一见前辈之亲生爱女了么?”
    金非骤然动容,道:“她……她在哪里?”
    展梦白道:“前辈之爱女娇婿,俱已来到此间,他伉俪两人行止有如王侯,前辈稍加留意,便可见着了。”
    金非变色道:“真的?”
    展梦白一笑未答,南燕已抢住道:“正是真的,自他口中,万万听不到半字虚言,他说曼风来了,就是曼风来了。”
    金非怔了一怔,展梦白已转向杜云天,缓缓笑道:“杜鹃姑娘病势虽重,但却并非没有救治之望。”
    杜云天果然也不禁为之动容,道:“如……如何救治?”
    展梦白道:“前辈只要立刻取道洞庭湖,路上自有人前来约见前辈,告诉前辈如何救治杜鹃姑娘之法。”
    杜云天早已知道这少年语重千金,闻言自然深信不疑,呆了半晌,望向金非,道:“你说怎样?”
    金非突然跺了跺脚,道:“唉,你为了女儿,我也为了女儿,今日想来也无法再战了,但三个月之后……”
    杜云天不等他话说完,便已抢着道:“好,三个月后,洞庭岳阳楼见。小兄弟,多承相告,老夫去了。”
    他救女之心,实是急如星火,语声未了,便已耸肩而去,说到最后一字,身形已隐没于林木之间。
    金非望着他身形隐没的方向,呆呆出神,南燕却在心头盘算,如何想个法子拖住金非,叫他不能去应洞庭之约。
    ×××
    萧飞雨缓缓走到展梦白身侧,轻轻道:“你怎会寻来的?”
    展梦白望也不望她,抱拳道:“此间无事,在下也要告辞了。”连这两句话,都是向金非夫妇说的。
    金非与南燕俱都心有所思,根本未听清他说的是什么,随口应了,萧飞雨变色道:“你……你到哪里去?”
    展梦白还是不望她,冷冷道:“去去处。”霍然转过身子。
    萧飞雨呆在地上,等他转过身后,才着急地一拉南燕衣袖,道:“他……他要走了。”语声惶急,泫然欲涕。
    南燕这才回过神来,亦自奇道:“你不跟咱们一齐走么,咱们……咱们还有话要和你说哩!”
    展梦白头也不回,道:“有什么事,前辈但请吩咐。”
    南燕道:“这……这……”她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
    展梦白大声道:“前辈一时若想不起,日后再说吧!”他竟然始终未曾回头,便匆匆向前奔出。
    萧飞雨道:“你……你……”跺一跺足,目中不禁落下眼泪。
    南燕悄悄道:“你又有什么事得罪他了?”
    萧飞雨流着泪摇了摇头,狠声道:“谁知道……谁知道?”突然一把扯乱了头发,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南燕手足失措,轻叹道:“这孩子什么都好,怎的脾气却如此古怪……喂,喂,金非,快去追他回来呀!”
    金非双目一瞪,大声道:“追什么?”望着展梦白去向,破口大骂道:“臭小子,摆的什么臭架子,咱们的雨儿如此标致,难道还怕嫁不出去么?看他这个臭脾气,却只配娶个母夜叉、丑八怪。”他生性偏激暴躁,此刻已浑忘了展梦白相救自己之情,不但破口大骂,而且越骂越是起劲。
    但骂了半晌,林中仍是没有回应,金非大笑道:“那臭小子终是不敢回嘴,老子也懒得骂了,雨儿,咱们走吧!”
    一手拉起南燕,一手拉起萧飞雨,大步向林外走去,只可怜不住啼哭的萧飞雨,虽然满心幽怨,还是忍不住频频回首,只望展梦白能回心转来,南燕却只望展梦白莫要听见金非怒骂,那么,此事日后总还有转机,这善良的妇人一生但知为他人着想,从不知祈求自己的幸福。
    ×××
    但“无肠君”金非的语声,中气是何等充沛,那语声远远穿林而出,展梦白每一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听得人声俱已远去,这时他胸中血气翻涌,再也忍耐不住,突然张嘴喷出了一口鲜血,身子也软软地跌倒。
    原来金非与杜云天方才内力虽已是强弩之末,但两人残存的掌力逼集已久,一旦溃发而出,亦是人所难当。
    展梦白微一疏神,便被他两人震伤了内腑,他若立即吐出胸中的淤血,伤势或许还不致十分严重。
    但他为了别人,为了萧飞雨,却将那淤血勉强压住,他故意对萧飞雨那般冷漠,便是不愿被她瞧见自己伤势发作。
    而此刻伤势发作起来,情况之严重,竟连他自己都未想到,他挣扎着爬到树下,只望能以内功之调息,自疗内伤。
    哪知他全身真力,已完全溃散,每分每寸骨节,仿佛都要散裂,莫说调息疗伤,便呼吸也变得极为困难。
    这时,乳白色的晨雾已在树林中冉冉升起,弥漫了林巅木叶,也掩没了他的身子,使他有如卧在云雾之中。
    他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与疲乏,似是所有的生机与活力,俱都正自他体中缓缓消失。
    他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道:“莫非我要死了?”
    在刀锋、剑下,他不知遭遇着多少次生死间不容发的危机,他都从来未曾消失过求生的勇气。
    然而,此刻,在这无人的树木间,乳白色的晨雾里,他忽然生平第一次自心底泛起对死亡的恐惧。
    他不知这是为了什么──也许是距离成功之日已渐近,他的生命,也变得更可珍重──他只知自己并不愿死。
    他不敢阖起眼帘,但寒气更浓,眼皮也越来越重……
    ×××
    这时,林外却飘然掠来了一条人影,宛如幽灵般不带丝毫声息,那双闪亮的眼神,正瞬也不瞬地望着展梦白身上的血迹。
    展梦白丝毫未曾发觉,又过了半晌,一只白生生的手掌,自他背后伸了过来,往他头顶落下。
    瞧那人影轻功之身法,显然是武林高手,而展梦白此刻却早已力乏身伤,若是被这一掌拍下,哪里还能活命?
    哪知这手掌在展梦白头顶盘旋一转,只是轻轻落了下去,轻轻抚摸起展梦白零乱的头发。
    展梦白一惊转身,只见一条俏零零的人影,伫立在树下,乳白色的晨雾,棉絮般沾满了她的衣襟、头发。
    他此刻双目虽瞧不甚清,但这人影那灵活的大眼睛,却是他永生也不会忘记的,不禁脱口道:“雨儿,你来做甚?”
    那人影正是萧飞雨,但见她缓缓垂下眼帘,眉宇间似笑非笑,似怨非怨,轻轻道:“雨儿……雨儿……你再叫一遍。”
    展梦白板起脸来,尽了全力大声道:“萧飞雨,你为何跟来,你这女子怎的如此不知羞耻,苦苦跟着我做甚?”
    他知道萧飞雨性子激烈,只道这番话定可将她骂走,那时自己纵然命丧此地,也好使她莫要伤心。
    哪知萧飞雨却仅是幽幽长叹一声,道:“你要骂,就骂吧,但无论你怎么骂,我都不会走的。”
    展梦白呆了一呆,挣扎爬起,道:“你不走,我走。”
    萧飞雨道:“你走我就跟着你走。”
    展梦白失声道:“你!你!”他勉力站了片刻,便委实再也无法支持,双腿一软,又倒了下去。
    萧飞雨凄然一笑,道:“你也莫要再强挺住了,什么事我都明白……你……你的心我已知道。”
    展梦白变色道:“你知道什么?”
    萧飞雨轻轻道:“你怕我伤心,不让我知道你受了重伤,又故意对我泠淡,逼着我离开你,但……但……”
    她语声突然哽咽:“但你这伤是……是为了我才受的,我怎么能,我一个人……一个人……”
    只见她身子在雾中颤抖,下面的话也说不下去。
    展梦白只觉心中热血,火一般燃烧起来,什么都顾不得了,突然一把握住萧飞雨莹白的手腕。
    萧飞雨“嘤咛”一声,和身扑入了他怀中,两人情感从未显露,此刻奔放起来,哪里还能遏止。
    两人相偎相抱,面上是冰凉的一片泪珠,心头却是炙热的一团烈火,既不知时光已去,也不管天下万物。
    ×××
    万籁无声,白雾迷蒙,也不知过了多久。
    只听萧飞雨轻轻道:“我想来想去,你绝不是那样的人,无论别人心里怎么想,我不找你问个清楚,死也不安心。”
    她银铃般一笑:“所以我也不管怎么说,还是追了来,只听你唤我那一声雨儿,别人无论说什么都没关系了。”
    又过了半晌,她娓声道:“展……展……”
    她实在想不起该如何称呼怀中的人儿,一笑,接道:“不管我唤你什么,你再唤我声雨儿好么……好么……喂,你怎么不说话呀?”缓缓抬起头来,突然惊呼一声,晨曦中只见展梦白面无血色,双目紧闭,竟已晕厥过去,伸手一探,他胸口呼吸竟也变得十分微弱。
    萧飞雨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急唤了几声,展梦白竟无回应,她目中眼泪,便又断线珍珠般落下。
    她也不拭面上泪痕,伸手抱起了展梦白,匆匆奔向林外,只望到了唐府,能寻着人来救治展梦白的伤势。
    哪知此刻林中晨雾迷漫,她心慌意乱,竟迷失了道路,距离唐府庭园,反而越来越远了。
    她心更慌,心更乱,逡巡之间,忽听雾中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逸儿,逸儿,打起精神来。”
    萧飞雨听出这正是那老奸巨猾的方辛口音,心头一惊,暗暗忖道:“这父子两人已将展梦白恨入切骨,我虽不怕他,但这情况还是莫要让他见着的好。”
    其实她对这老人的奸猾委实有些戒心,平时虽不怕他,但展梦白此刻身受重伤,只有救伤才是当务之急,若是被他奸计延误了救治之时,岂非抱恨终生?一念至此,再不迟疑,悄悄向后退去。
    在林中退了约莫一箭之地,突听那边也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迷雾中缥缥缈缈,又传来一阵轻微的语声,笑道:“孙兄,想不到天公竟也作美,这一场大雾,的确方便了我们不少。”
    这语声乍听似是女人,却又阴森森的带着些诡气,听入萧飞雨耳里,她心里却不禁一跳“柳淡烟!”
    她虽然对这不男不女的人妖恨之切骨,但此时却更不敢招惹于他,提气蹑步,自另一方向斜斜穿去。
    在两边被夹之下,她竟无法分辨路途,只求不被这些恶魔发现已是万幸,放足急奔,当真是慌不择路。
    奔行了约莫盏茶工夫,前面隐现一栋屋宇轮廓,近前一看,却是座祠堂,门上横匾写着四个泥金大字:“唐氏家祠”。
    萧飞雨暗中松了口气,总算寻得个可以藏身之处,距离唐府正院虽远,也总算是在唐门势力范围之中。
    ×××
    她放足奔入,但脚步方自跨入祠堂,心头便不觉一凛。
    晨雾中,祠堂前,石阶上,竟倒卧着两具尸体,看他们的装束打扮,赫然竟是唐门中的弟子。
    萧飞雨虽非心细如发之人,但只因怀抱展梦白,怎敢有丝毫大意,故不走正门,提气跃向旁边的窗户。
    “帝王谷”之轻功果然卓绝当代,她怀中虽抱着一人,但身形起落间,足下仍不带丝毫声息。
    那窗户棂框整齐,糊得雪白,她用指甲轻轻点了个月牙洞,眯起一双眼睛,凑首往里瞧去。
    这唐氏家祠果非寻常人家可比,祠堂修建得轩敞整齐,堂皇富丽,神幔神桌,也俱都是崭新的,显见方自修建过。
    神案前,长明灯下,却木然端坐着一人,只见他长衫不整,发髻蓬乱,仿佛久已未经洗涤,面上更是十分憔悴潦倒,眉宇间忧愤重重,身侧放着个特大的酒葫芦,正茫然瞧着前方出神,口中不住喃喃道:“好,好,你嫁人了……嫁人了……”举起酒葫芦,咕嘟咕嘟痛饮起来。
    萧飞雨见他行止虽然潦倒落拓,但气宇间却隐隐流露出一种潇洒之意,显见昔日必是个风流人物,又似是为了情人别嫁而正在自怨自苦,但一时终究也猜不透他究竟是何人物,也不知该如何行动。
    这时,她怀中的展梦白突然呻吟一声。
    萧飞雨大惊之下,顾不得再瞧窗里动静,先俯首去看展梦白的伤势,哪知就在这一刹那,但听“呀”的一声,她面前窗户突然洞开。
    那落拓的长衫人,已笔直站在窗前,面上仍是一片痴迷,萧飞雨惊退一步,轻叱道:“你是什么人?”
    长衫人冷冷道:“你又是什么人?”目光一垂,瞥见她怀中之人,面上突然变色,失声道:“展梦白!”
    萧飞雨不觉吃惊,道:“你认得他?”
    长衫人也不答话,神色却甚是惊惶,左右四顾一眼,沉声道:“姑娘请快快将展兄抱进来。”
    萧飞雨迟疑道:“但……”
    长衫人着急道:“在下与展兄乃多年旧友,绝无恶意,姑娘但请放心进来,快!快!再迟便来不及了。”
    萧飞雨瞧他神色并无恶意,纵身一跃而入,哪知这长衫人竟一把握住她臂膀,萧飞雨大怒道:“你要做甚?”
    长衫人道:“请姑娘……”
    三个字方自出口,祠堂外已有一阵笑声传来,这笑声也说不出是娇媚还是阴冷,正是那“人妖”柳淡烟发出来的。
    长衫人又自变色,道:“快随我来躲一躲。”
    萧飞雨自也一惊,就在这一句话功夫,心头闪电般忖道:“此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他若是柳淡烟同路之人,为何如此担惊,又为何要出手相助于我,他若非柳淡烟同路之人,又怎会知道他要前来?”
    但此刻情况已容不得她多加思索,更令她别无选择,只有任凭那长衫人拉着臂膀,直奔而入。
    长衫人已奔至神案,掀起垂起长幔,惶声道:“姑娘快进去,在下坐在这桌子上掩护。”
    萧飞雨咬一咬牙,伏身而入,只觉掌心被塞入一物,长衫人道:“这是救伤灵药……”案幔随即落下。
    她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祠堂前已有脚步之声走入。
    ×××
    柳淡烟仍是云鬓高挽,长裙曳地,走起路来,腰肢婀娜,面上仍然带着那娇媚的笑容,谁也瞧不出他会是个男人。
    他身侧一人,长衫飘飘,面白无须,身上背着个看来十分沉重的大包袱,面上也带着笑容,赫然正是孙玉佛。
    那长衫人木然坐在神案前,手里捧着酒葫芦,见到这两个人,宛如未见一般,只是不住饮酒。
    柳淡烟满面娇笑,走到他面前,笑道:“林兄好悠闲,举杯对饮,安坐饮酒,当真雅得很……雅得很……”
    突然一把抢过了他的酒葫芦,面色也立刻变得如笼寒霜,厉声道:“但我要你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请你喝酒的么?”
    长衫人茫然一笑,也不答话。
    柳淡烟道:“别的不说,石阶上那两具尸身,我再三嘱咐你,你为何不去埋了,姓唐的人家这两天虽因在办喜事,照顾不到这冷地方,但你将偌大两具尸体晾在门口,莫非将别人都当作瞎子不成?林软红呀林软红,你眼里也太瞧不起我了。”长衫人竟是“九连环”林软红,但这江南名侠此刻被人这般轻侮,竟何不言不动,仿佛呆了一般。
    孙玉佛缓缓道:“林兄这几日为了秦姑娘的婚事,正已茶不思,饭不想,柳兄何必怪他。”
    柳淡烟目光一转,格格笑道:“谁怪他了,我这不过是跟他闹着玩的,想那秦瘦翁当真是个老糊涂,不要林兄这样的女婿,却偏偏要将女儿往别处送,林兄,你说是么?”
    林软红面色微微变了一变,但仍然忍住,他对秦琪实是一往情深,是以才会抛下一切,为那秦瘦翁奔波受苦。
    孙玉佛早已将那包袱轻轻放了下来,柳淡烟向他悄悄打了个眼色,孙玉佛突然笑道:“但林兄也莫伤心,且瞧瞧这是什么?”缓缓解开了那包袱,林软红忍不住转眼瞧去,只见包袱里竟是个满身吉服,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双目紧闭,面颊嫣红,似仍昏迷未醒,却不是秦琪是谁?
    刹那间他只觉心弦一震,再也忍不住惊呼着长身而起,柳淡烟与孙玉佛却已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孙玉佛笑道:“林兄,你瞧兄弟我对你可谓是仁至义尽了,知道你喜欢秦姑娘,便不惜冒险自洞房中将她抢了出来。”
    林软红目定口呆,怔在当地,望着眼前的人儿,亦不知此刻情景是真是幻,颤声道:“这……这是真的?”
    柳淡烟笑道:“怎么不是真的,活生生的大美人就在这里,林兄若是不信,来,来来,伸手摸摸看。”
    林软红颤抖着伸出手掌,但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
    柳淡烟笑道:“哎唷,怕什么,你不敢摸我来摸……”大笑着伸出手,往秦琪身上摸去,林软红面色一变,双拳突然握紧,案下的萧飞雨,虽处险境,但她天生不会害怕,竟悄悄自幔下往外偷看,自然看得又惊又奇,此刻见到林软红双拳突紧,心头暗暗欢喜,只望他骤出不意,一拳将柳淡烟打死。
    哪知就在这时,突有一阵呻吟惨呼之声,隐隐传了过来,而且越来越近,孙玉佛变色道:“有人来了。”
    柳淡烟手掌一变,不摸秦琪,包起了包袱,道:“外面尸身……”话未说完,林软红、孙玉佛已双双抢出。
    两人一人抢了一具尸身回来,孙玉佛道:“藏在神案下……”
    萧飞雨陡然一惊,林软红冷笑道:“那地方也藏得住人么?”
    孙玉佛呆了一呆,道:“虽然藏不住,但……”
    林软红道:“随我来!转到祠堂后,将尸身藏在门背,孙玉佛果然也跟了过来,林软红松了口气,双手一触,掌心已布满冷汗。
    萧飞雨更是瞧得忽喜忽忧,忽惊忽慌,但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往外窥望,只见这时已有三个人大步走了进来。
    ×××
    方辛手里抱着他爱子方逸,火凤凰跟在身后。
    而方逸正自忍不住呻吟惨呼,显然是昏迷已醒,忍不住疼。
    方辛面色铁青,一进来便厉声喝道:“让个地方来,咱们这里有病人。”他自恃凶名,又当这种地方,绝不致有武林高手,是以甚是耀武扬威。
    柳淡烟等三人却动也不动,似是根本没有瞧见他似的。
    方辛眼睛一瞪,怒喝道:“喂,小子们,听到了么?”大步走了过去,飞起一足踢向孙玉佛。
    孙玉佛微微一笑,闪身避过,方辛瞧他身法迅快,已吃了一惊,突觉肘间一麻,手臂“曲池”大穴已被人一把捏住。
    只觉一阵阵香气飘入鼻端,擒住他手的,竟是个女子,他虽因手里抱着人而不及闪避,但这女子出手之快,亦是惊人。饶是他此刻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也瞧不出这女子一招是自何部分发出的!
    那“女人”自是柳淡烟,此刻轻轻一笑,道:“老伯伯你方才说的是什么呀?再说一遍好么?”
    方辛穴道被制,胆颤心惊,道:“没……没有什么?”
    柳淡烟道:“哎呀,这有个病人,可要我们让地方出来么?”
    方辛陪笑道:“不……不要,老汉到那边角落去就行了。”
    柳淡烟格格一笑,松开手掌,方辛踉跄后退几步,狠狠瞪了唐凤一眼,自是怨她为何不出手相救。
    但唐凤面上木无表情,却似没有见到。
    这时方逸又已疼得昏了过去,方辛心疼爱子,百般为他敷药,唐凤虽也坐下,却离得他们远远的。
    林软红坐在神案前,眼睛却呆了似地盯住那包袱,孙玉佛伏在柳淡烟耳边,道:“你知道这三人是谁么?”
    柳淡烟含笑点了点头,道:“等会看我去捉弄捉弄那丑丫头。”
    只听呻吟之声又起,方逸又醒了,方辛流泪道:“好孩子,乖孩子……莫要叫,马上就不疼了。”
    方逸道:“哎……哎,我那婆娘呢?”
    方辛道:“就在那边……唉,冤孽,冤孽……”
    方逸挣扎着张牙舞爪,破口大骂道:“臭婆娘,你老公要死了,你还不过来瞧瞧,死在那里做什么?”
    唐凤不言不动,似是呆了,方逸大骂道:“只有你那死鬼老子,才生得出你这死鬼……哎……死鬼女儿。”
    柳淡烟目光一转,突然走了过来,道:“清静些好么?”
    方逸道:“你是什么东西,你这……”骂未出口,已被他爹爹伸手捂住了嘴。
    方辛陪笑道:“姑娘莫恼,他疼昏了。”
    柳淡烟冷笑道:“他若再吵,你知后果如何?”
    方辛道:“知道!知道……”俯下身子,在方逸耳边叽叽咕咕,虽听不到说的是什么,想见是要他儿子莫要出声。
    柳淡烟已走到唐凤身前,笑道:“唐姐姐,我陪你聊聊好么?”
    唐凤虽不愿理人,但瞧他帮了自己的忙,人又漂亮,又是笑语温柔,也不觉对他生了好感,道:“你怎知我姓唐?”
    柳淡烟听她答话,连忙坐了下来,笑道:“唐姐姐女中英豪,天下无双,妹子不但早已听说,而且羡慕极了。”
    这几句话恭维的当真恰到好处,唐凤听得颇是受用,但想到自己昔日繁华,如今却这般凄凉,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
    柳淡烟悄悄坐得更近些,突也叹道:“唐姐姐,你也莫叹气,常言道:‘红颜多薄命’,只有那些又蠢又丑的女子,才是享福的人,像唐姐姐这样花容月貌……唉!”长叹着顿住语声,手掌悄悄搭上唐凤肩头。
    这几句话更是透入了唐凤心坎深处,她只觉心里一酸,反复咀嚼着:“红颜多薄命”这句话,更是悲从中来,突然流泪道:“妹子我……”反而向柳淡烟怀里倒了下去,柳淡烟抱着她身子,抚着她头发,眼睛却偷偷向孙玉佛眨了一眨,做了个鬼脸,孙玉佛也挑起大拇指,向他一笑。
    唐凤哭着哭着,只觉自己身子竟在这漂亮的女人手下软了起来,浑身像是有不知多少蚂蚁在爬着,脸也红了。
    她又惊又羞,又是舒畅难言,竟不忍伸手去推,哭声不知何时,已变做轻轻的呻吟:“妹子……你……唉……你……你……”
    萧飞雨在下面瞧得更是又羞又恼,想起自己以前被这人妖捉弄的情况,真恨不得出去一掌将他打死。
    此刻若不是因为展梦白,她早已冲出去不知多久了──世上也只有这一个理由能使萧飞雨忍住怒气。
    ×××
    柳淡烟正是又得意、又好笑,只见唐凤扭动着身子,不住缩向角落里,那闪缩的羞态,粉脂般的皮肤,也令他有些心动,不觉也随着移了过去,轻唤道:“唐姐姐,妹子好喜欢你呀,你怎么这样美,妹子……”目光一转,突然顿住语声。
    只见那神案幔下,露出了一只窄窄的鞋底,显见是女子的绣鞋,神案下居然藏着有人,当真大出他意料之外。
    但他却仍然神色不移,嘴里继续着含含糊糊的胡言乱语,身子却在有意无意间,向神案移了过去。
    忽然间,只见他右足一伸,闪电般踢在那鞋底上。
    虽然隔着层鞋底,但他认穴之准,仍不差毫厘,这一足竟不偏不斜踢在萧飞雨足心“碧泉”穴上。
    萧飞雨脱口惊呼一声,柳淡烟已横身跃起,一举推翻桌子,香烛跌了一地,目光转处,呆了一呆,方自大笑道:“原来是你!”
    此变之生,当真大出人意料之外,方辛父子、唐凤、孙玉佛见了展梦白、萧飞雨竟躲在桌下,不禁又惊又喜。
    林软红却不禁骇得面色苍白,呆在当地。
    只听柳淡烟咯咯笑道:“萧姑娘,咱们当真是有缘呀,许多日子不见,我们还真有点想你。”
    萧飞雨半边身子虽已不能动弹,口中却大骂道:“恶贼,匹夫,坏东西……”她实不会骂人,骂得柳淡烟非但不怒,反而笑了起来,拍掌道:“哎,骂得真好听,再骂几句。”
    孙玉佛见她竟用“坏东西”这种字眼来骂人,也不觉为之失笑,萧飞雨气急无法,突然大喝道:“唐凤,告诉你,他是个男人。”
    唐凤身子一震,戳指道:“你……你……”
    方逸想起方才他两人之间纠缠的模样,更是大怒,破口骂道:“好呀!臭婆娘,竟要给你老公戴绿帽子。”
    唐凤满面通红,跃身一掌向柳淡烟击去,柳淡烟笑道:“哎哟!唐姐姐,你这人怎么反脸就无情呀!”
    语声中身形闪动,唐凤哪里能沾得着他一片衣角,她急怒之下,伸手去摸暗器,却忘了暗器早已被老人追回了。
    方辛目光四下转动,突然纵身出去,伸手去抓唐凤手腕,唐凤实未想到自己的“公公”竟会向自己出手,骤出不意,便被他一把抓住,方辛格格软笑道:“傻丫头,人家又没有伤了你一根汗毛,你发个什么疯,坐下吧!”
    唐凤道:“你……你!”她平常自以为多才多能,但此刻真遇着事,才知道自己一点法子也没有,竟真的听话坐了下去,呜咽着痛哭起来,但饶是她哭得再凶,也没有人再去理她。
    方辛却抱拳向柳淡烟深深一揖,陪笑道:“姑……兄台既捉住了这两人,不知要如何处置?”
    柳淡烟媚然一笑,道:“这我可也不能做主。”
    方辛奇道:“为什么?”
    柳淡烟娇笑道:“这两人是我们这位林兄藏起来的,如何处置,自然要听他……林兄,你说是么?”
    林软红心头一寒,变色道:“这……这……”
    柳淡烟有意无意间走到那“包袱”旁,伸手按在上面,笑道:“林兄若是说将他两人放了,我就放了。”
    林软红见他只要手掌一用力,包袱里的秦琪便要香消玉殒,口里结结巴巴,哪里还敢说出“放”字。
    柳淡烟忽然面色一沉,道:“林兄若不说放,小弟就将他两人杀了。”
    林软红身子一震,但口里还是说不出话来。
    方辛拊掌道:“妙极妙极,正是该杀了,但杀了他两人后,却万万不能教他人得知,否则帝王谷主……”
    萧飞雨大喝道:“要杀就杀,噜苏什么?”
    柳淡烟咯咯笑道:“哪有这样容易,我怎舍得这么快就杀了你……”又自伸出手去,摸向萧飞雨的身子。
    这一次眼见再无人拦阻于他,萧飞雨又急又怒,放声大骂,忽然间,路上又有人声脚步传来。
    那人声又尖又怪,道:“这丫头,依着我性子就不找她了,要找姓展的小子,也该对咱们打个招呼呀!”
    语声一起,萧飞雨心头便已大喜,方待呼喝,柳淡烟摸出的手掌一沉,已连点了肩下、左胁三处大穴,教她出声不得。
    方辛变色道:“那老怪物……”
    孙玉佛更不禁变色道:“无肠君金非!”
    柳淡烟道:“你怎知道是他?”
    孙玉佛道:“这声音只要听一次,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自从那次自昆仑山逃脱之后,对金非实是畏如蛇虺。
    柳淡烟双眉一皱,扶起神案,将萧飞雨、展梦白又塞入桌下,回头一望,孙玉佛竟从窗子里跑了。
    他暗骂一声:“怕死的奴才!”目光一转,坐到那包袱上,冷冷笑道:“若有人来,林兄出去应付吧!”
    林软红见他竟坐到秦琪身上,心中虽气恼,却不敢不从,方辛干咳一声,走到唐凤身后,伸手按住她天灵大穴。
    他老奸巨猾,竟怕唐凤突然变心说出展梦白、萧飞雨的藏身之地,是以便先出手制住了她,教她不敢随便开口,柳淡烟瞧着他微微一笑,两人俱是奸狡深沉,臭味相投,互相都不觉甚是赞许。
    ×××
    只听风声一响,金非已拉着南燕的手飞步而入,大声道:“喂,你们这些人都长着眼睛的么?”
    林软红见到柳淡烟手掌不住在包袱上移动,只得迎上前去,陪笑道:“回禀你老人家,这里人都长着眼睛的。”
    金非厉声道:“既长着眼睛,方才可瞧见有个十八九岁,标标致致,穿着男人般袍子的大姑娘走过?”
    林软红道:“没……没有。”
    南燕失望地叹息一声,金非转眼瞧见方辛父子与唐凤,大声又道:“你们三人也没有瞧见她么?”
    方辛手掌加劲,干笑道:“若是瞧见,必定去通知你老人家!”
    唐凤垂首坐在地上,又似呆了,方辛手掌纵不加劲,她也未必说话。
    神案下的萧飞雨听得金非夫妇的话声,心头当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知道只要自己此刻能轻呼一声,便立可得救,怎奈她全身上下四处穴道被点,实已无异死人一般,而展梦白也仍然昏迷不醒,方才她但望他莫要醒转呻吟,此刻只望他快些醒转,怎奈展梦白又偏偏不醒。
    一时间,她心里这份着急,可真是无法形容。
    她口中虽求速死,心里还是有些怕死的,尤其是此刻,她与展梦白的相思,眼见着就能得偿心愿,这时要她死,她真是不甘心,但此刻金非却已叹道:“咱们走吧,雨儿若是在这里,谅他们也不敢不说。”接着风声响动,想必人已出去,萧飞雨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
    方辛见金非去远,方自离开唐凤,走到柳淡烟身前,危机既过,两人心里都甚是得意,不觉相视大笑起来。
    ×××
    林软红默然回转身子,心头茫然无主,也不知该怎样,目光转处,突见唐凤乘人不防,竟向神案下钻了进去。这期间只有林软红一人发觉她的行动,他心头一动,但绝口不说,过了半晌,又听得神案下“咯”的一响。
    柳淡烟仍然未觉,瞧着林软红笑道:“想不到林兄骗人的功夫果然不错,骗了我,又骗了金非,但此刻林兄你究竟……”
    神桌下又是“咯”的一响。
    柳淡烟、方辛这才发觉,转目望去,已瞧不见唐凤。两人面色微变,齐地出手掀起了神案,但见神案下空空如也,展梦白、萧飞雨、唐凤竟都不见了。
    这一来不但柳淡烟、方辛大惊失色,林软红亦觉事出意外,这三人插翅既不能飞,莫非是钻入了地下不成?
    只见那神案的牌位神龛,俱是钢铁般坚硬的青石所砌,看来纵得神兵利剑,也难砍得动分毫。
    柳淡烟、方辛四目相视,又惊又怒。过了半晌,方辛忽然击掌道:“是了,唐门中人,素来最喜卖弄玄虚,此地既是唐家的祠堂,想来必有暗道机关。”
    柳淡烟冷冷道:“你猜得不错。”
    方辛道:“那暗道入口机钮,想必便在这神龛之下,方才那‘咯’的一响,想必也就是他三人开启暗门时发出的了。”
    柳淡烟冷笑道:“若无你那媳妇姓唐的丫头,展梦白、萧飞雨又怎知道暗道的机钮在何处。”
    方辛见他面藏杀机,知道此人已迁怒自己,连忙陪笑道:“兄台说得不错,那丫头既是唐门中人,自然知道这里的暗道机钮,少时寻她出来,老汉定必将她交给兄台,任凭兄台发落。”
    柳淡烟冷“哼”一声,道:“如何寻她出来?”
    方辛道:“那机钮想必便在这附近不过五尺方圆之内,老汉就不信寻它不出。”再也不敢去瞧柳淡烟,俯身寻找起来。
    林软红见他分析情况,有如眼见,心头不禁暗惊,只盼他莫要寻着,脚步却悄悄向那包袱移动。
    柳淡烟也开始俯身搜寻,口中却冷笑道:“若有谁想乘机抢起包袱逃走,我担保他跑不出十步。”
    林软红方自走到包袱前,闻言心头一寒,只得顿住脚步,呆呆地瞧着那包袱,心里酸酸的,但愿能放声痛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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