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神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人心难测
    原来王智逑、张义和另外一个叫吴诏云的,并称金陵三杰。吴诏云武功最高,掌中剑得自点苍派的真传,人也很正派。张义人虽粗鲁,但无心机,空自力大无穷,武功却不甚高。王智逑除了轻功尚可观外,一无所长,反居金陵三杰之首,江湖上人一提起粉面苏秦,谁都头痛三分,皆因他诡计多端,眼皮杂,手面宽,官的、私的、黑道、白道,只要碰着他,无不被他占了便宜去,但却无话可说,张义对他更是口服心服,吴诏云虽对他时有不满,但他们结义在先,也只得罢了,什么也敬他三分。
    他之所以结交熊倜,亦是别有用心的。当年萨天骥走时,并未交待任何事情,是以当时镖局群龙无首,大家都想夺取总镖头之位,这时吴诏云、张义都是初入镖局,王智逑便利用此二人,取得总镖头之位,其余的镖师一气之下,也散了大半。
    于是鸣远镖局偌大一份基业,眼看就要风消云散。哪知王智逑却另有手腕,他竟取得官府合作,这样一来,鸣远镖局的业务,才又蒸蒸日上。
    就在熊倜到镖局前不久,在浙、皖、苏交境处的荸山脚下,忽然出了一枝成形首乌,这种东西本是天地间的至宝,哪知却被一樵夫无意间得到,那樵夫终年劳苦,也不知道此物究竟是什么,只想到一定值钱,跑到药铺,卖了几十两银子。
    这药铺老板,却是个官迷,得了此物,喜不自胜,带至江宁府去,想献给皇上,希望能博到一官半职,好光耀门楣。江宁府也想借此升官。但知道江湖人士听到这种消息,沿途势必前来抢夺,他就把这难题交给鸣远镖局,让他将此物送至帝京。
    鸣远镖局的镖旗虽能卖几分交情,但这种东西却大非别物可比,消息刚传出,王智逑便知道许多人在动脑筋,甚至有些已归隐的前辈,也都来蹚这趟混水,皆因此物于练武之人大为有益,王智逑即是再多计,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尤其此物关系太大,万一失落,真是不堪设想。
    是故他一见熊倜,非但武功深妙,而且初出道是个雏儿,容易瞒哄,就心中有了计较,想利用熊倜,将这个至宝安送至京师。
    于是他就用言语哄骗熊倜,要他一同押镖入京。
    当晚,王智逑大排筵席。金陵的鸣远镖局灯火辉煌,江宁地面成名的英雄豪杰,差不多全被请到。
    到场的豪门总有一二十位,其中较负盛名的有东山双杰、王氏兄弟,长江的水路英雄浪里神黄良骅,四通镖局的正副镖头,八手神刀客徐葆玉,飞燕子徐涛,以及江宁府省城内外,一万多个靠横胳膀混饭吃的龙头老大,小山神蒋文伟,此外还有一些,也都是些成名的江湖人。
    粉面苏秦带着熊倜将这般人物一一引见了,而且将熊倜的武功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大家看他只是年轻的小伙子,虽然知道他是星月双剑的衣钵传人,但听着王智逑如此吹嘘,心里多少有些怀疑和藐视,但看在金陵三杰的面上,对熊倜却也极力恭维。
    酒来酒往,大家喝得兴高采烈时,小山神蒋文伟忽然站了起来,高声说道:“各位兄弟,今日承蒙王总镖头的宠召,得幸识得了这等少年英雄,我知道大家一定很痛快,只是酒色相连,英雄定必要配美人,你我众家兄弟,虽不能称得上英雄,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我主张飞柬相传,把秦淮河上的那些娘儿们都叫了来,大家在一块乐乐。”
    他话刚讲完,立刻就得到一片哄然附议之声,有的竟鼓起掌来。
    于是小山神更加得意,又说道:“听说那里的若兰有个妹妹,现在也出落得像朵水葱花似的,把她叫来,和我们这位熊老弟正是一对。”
    说完又是一声大笑。
    笑声未落,熊倜叭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你说话要放尊重,怎么自称是英雄人物,却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
    小山神蒋文伟,在江宁府也算得上是一霸,怎能受得了这样的话?也是一拍桌子,粉面苏秦一看事情要僵,连忙站了起来,高声劝道:“算了,算了,算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什么话都好说。”
    哪知蒋文伟又加上一句:“朱家那两个臭娘儿们,老子有什么说不得的?”
    熊倜蓦地一跃,身子从桌面上飞纵出来,竟使出苍穹十三式中的绝技,身形顿挫之下,从人群上飞跃出去,落在大堂门口,指着蒋文伟说:“你这种不要脸的人,我也不用和你多说,赶快跟我滚出来,让我教训教训你。”
    熊倜初显身手,就震住了满堂群豪,连素以轻功著称的粉面苏秦王智逑,和飞燕子徐铸,一看熊倜的身法,都暗叹差得太远,小山神蒋文伟看了也是心惊,但他到底是个成名人物,在江宁府也是跺跺脚四城乱颠的人物,人家指名骂阵,怎能缩头不出呢?头皮一硬,他可没有这份功力飞跃出来,众目所注之下,一脚踢开桌子,骂道:“敢情那婊子是你的大妹子?”人也随着纵了出去。小山神刚纵出去,熊倜的身躯已盘旋在他头上,他慌乱之下,身躯一矮举手一格,一招“霸王卸甲”,但招式尚未用完,就觉得手已被人擒住,接着一阵痛澈心腑的痛苦,随即晕了过去。
    王智逑这才跑了出来,一看之下,小山神的一条右臂竟被熊倜生生地折断了,不禁眉头一皱,看了熊倜一眼,见熊倜仍然怒目注视着小山神,心中一动,想道:“这朱家姐妹定是和熊倜有着深切的关系,不然不会别人稍一侮辱到她们两人,他就会如此的愤恨,可是我久在金陵,朱家姐妹那里我也常去,怎会对此毫不知情呢?这倒要仔细打听打听。”
    大堂里的灯火,把院子照得宛如白昼,这么多人站在院子里,竞没有一个出声发话的,王智逑看着倒卧在地上的小山神,想日后的纠纷可多了,但他为了要将成形首乌送至京师,其他的任何事,他都不能顾及了,何况他在江宁府,官私朋友都极多,势力又非小山神能比,他自信还能把这件事压下去。
    于是他心胸一敞,开言笑道:“蒋文伟自讨没趣,吃了苦头,可是各位连带在下却都沾了他的光,得以能够看见武林中罕见的‘苍穹十三式’的绝技,各位别扫了兴,还是喝我们的酒吧。”
    他又吩咐镖伙道:“把蒋大爷用辆车送回去,告诉他的弟兄,什么账都算在我姓王的账上。”
    众人一见,事情已了,既然事不关己,而且熊倜这一施展绝技后,马上成了群豪争欲结交的对象,于是他们蜂拥着熊倜,重回到堂上,众口纷纷,谈的莫不是赞熊倜的武功,王智逑见计已得授,不禁心花怒放,把个熊倜更是捧上了天。
    席终人散后,熊倜独身躺在床上,回忆他这一天来的遭遇,早上,他仍是个默默无闻的青年,除了朱家姐妹外,他的行为,没有影响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影响过他,可是此刻,他却成了人群中的英雄,已有两人的终生,在他的手中改变了命运,而他的命运,也被别人染上了鲜明的色彩。
    于是他独自笑了。
    挂在壁上的一盏并不十分明亮的油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纱帐照在他的脸上,经过这多彩的一天,他的面容也好像成熟多了,他翻了个身,左手掀开帐子,右手朝那油灯一挥,灯火立即熄了。
    屋里顿时暗了下来。
    熊倜伤小山神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大家都知道熊倜的名字。
    这些都是王智逑早已料到的,等到这消息已经散开了的时候,他就决定动身启程,他自然先和熊倜说好了,可是他的一切打算,和他真正的计策,则除了他自己本人之外,谁也无法知道。
    就在他们要走的头一天,江宁府来了两个江湖上极有名气的人物,是江苏虎丘飞灵堡的东方兄妹,出尘剑客东方灵,和他的妹妹粉蝶东方瑛。粉蝶东方瑛,除了剑法不弱,还凭着灵巧的心思,打造了几件奇怪的外门暗器,而且嫉恶如仇,碰到她手底下的恶徒,十有八九难逃公道,不像她哥哥,什么事都是仁义为怀,得饶人处,总是网开一线。
    以此两人之声望,居然会来拜访熊倜,这倒是出乎粉面苏秦的意料之外,他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熊倜居然惊动了如此人物,怕的是熊倜一个应付不来,他所苦心策划的一些事情,非但不能实行,而且反而弄巧成拙了。
    王智逑很慎重的去找熊倜,告诉他有两个如此的人物,就要来看他了,而且还再三叮咛,千万不可任意行事。
    黄昏,秋阳已落,晚霞绚丽,灿烂的大地多彩而辉煌,东方灵白衫白履,带着一身粉红劲装的东方瑛,轻骑简从,悄然来到鸣远镖局。
    东方灵和粉面苏秦王智逑、断魂剑吴诏云都有一面之缘,所以一见面就拱手向王智逑笑道:“有劳总镖头远迎,实是心中难安,小弟也实是冒昧,骤然就来打扰,还请总镖头海涵。”
    王智逑道:“堡主近来可安好?怎么对小弟说这等话,像堡主这样请都不能请到的,今日能光临敝局,小弟真是高兴极了。”
    说完他一看粉蝶东方瑛还远远站在那边,连忙说道:“那边站的,想必就是东方女侠了,赶快请过来,让小弟见见久仰大名的女英雄。”
    东方灵笑着谦虚,招手将东方瑛叫了过来,东方本是世家,家教极严,东方瑛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惟独对于哥哥,却是怕得要死。
    此刻她站在东方灵身后,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谁也看不出,她竟是江湖中出名难惹的人物。
    进到堂上,王智逑这才将熊倜引见给东方灵兄妹,说道:“这位就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江苏虎丘飞灵堡的东方堡主兄妹,这就是近日来传名江湖的熊倜,希望你们多亲近亲近。”
    熊倜谨慎,但毫不慌张的和他们客套了一番,仔细地打量东方兄妹,见东方灵才三十岁不到,生得俊秀已极,尤其是丰神潇洒,真是飘飘有出尘之概,不愧名为出尘剑客。
    而东方瑛却二十未到,熊倜见她身材婀娜,面孔却不敢仔细打量,只觉得她两道眼光,宛如利剑,只盯着自己,吓得他赶紧低下头去。
    东方灵将熊倜也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忽然笑道:“兄弟近日听得江湖过客传言,说江宁府出了个少年英雄,心里高兴至极,恨不得马上能得见高人,今日一会,只觉得熊兄真个是人中之龙,兄弟自问两眼未盲,像熊兄这样的人物,兄弟走遍大江南北,倒真是头一次见到。”说完,朝着东方瑛一笑。
    东方瑛却也连忙低下头去,红生双颊,竟像羞得抬不起头来。
    粉面苏秦是何等人物,两眼一转,心下当时恍然大悟,暗笑道:“好个出尘客,我当他真是英雄相惜特地来拜访熊倜的,却不知他是替妹妹来找妹丈的,你既有此心,我也不妨起起哄,落得皆大欢喜,若熊倜真成了东方堡主的好妹夫,那我的那趟镖,不必再用别的花样,就蛮保险的了。”
    他思量至此,于是也笑着附和道:“堡主的眼光果然不差,我这位贤弟不但武功没得话说,而且文才也好,真可说是文武双全。”
    东方灵哦了一声,盯了东方瑛一眼,看见她那副样子,不禁笑了,他们兄妹感情素好,他这次来寻熊倜,倒真被王智逑料中了,是想替他的这位妹妹找一个如意的郎君。
    由于东方瑛人既聪明,武功又高,再加上是出名的刁蛮性子,平常的人,她不会看在眼里,东方灵本属意天山的神龙冷如水,只是东方瑛却一万个不愿意,只要她看到冷如水,就想尽方法避开他,而冷如水,也永远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这样东方灵也是无法。
    所以他听到江宁府出了个少年英雄,端的十分了得,他马上就想起妹妹的终身大事,这才带着东方瑛直奔江宁。
    他一眼看到熊倜,就知确非凡品,可是他心里还在想:“此人年纪太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只怕不太好……”转念又想:“但两人若是相配,看我妹子的样子,又非无意,那么年龄又有何妨?”
    须知越是生性倔强的女孩子,反而会喜欢较温柔的男孩子,东方瑛久历江湖,所见到的不是雄赳赳的武夫,就是些生俱奇癖个性的人,是以她一见熊倜,在温柔中不失男儿本色,而又是个英俊的少年,就一见而倾心了,这就是人的缘分。
    可是熊倜却茫然不知道这些,他的心里,已经被若馨占去了一半,另外的那半,也俱是复仇与雪恨,扬名江湖的壮志,已不再有多余的地方,来容纳东方瑛的这一份柔情。
    他尽量避开东方兄妹对他投来的目光,心中杂乱的在想一些事,连他们所说的话,也没留心去听。
    粉面苏秦口才虽佳,却不是东方灵说话的对象,谈了一会儿,东方灵始终未能将话转入正题,这才急坏了东方瑛,她虽对熊倜有意,但一个女孩儿家,总不能先向对方开口。
    这样谈了一会儿,东方灵想道:“这种事最是性急不得,反正来日方长,日后不怕没有机会,何况粉面苏秦若果知道,也定会在暗中促成,因为这对他也是有利的事,不如暂且回去,日后再做打算!”
    于是他站起身来,向粉面苏秦说道:“打扰已久,也该告辞了,日后得空,千万请到敝处去坐坐,小弟还有事相托。”
    东方瑛一听哥哥要走,心里虽不愿意,但也无法。只得也站了起来,狠狠盯了熊倜一眼,暗想到:“你倒说说话呀,我对你的意思,你就是不知道,也该说说话呀。”
    王智逑连忙也站起来,说道:“堡主此刻怎地就要走了?小弟预备得一些水酒,千万请堡主赏光,此刻就走,未免瞧不起小弟了。”
    东方灵笑说道:“不用了,总镖头盛情,在下心领,只是小弟还有些俗事,下次定再来扰。”说完他又朝熊倜一拱手,说道:“今日得会,实是快慰生平,熊兄少年英才,若不嫌弃愚兄妹,日后我们定要交个朋友,小弟近日也想北上京都,说不定路上还会碰到呢。”说完他又看了东方瑛一眼。
    熊倜连忙站起来,目光偶然和东方瑛一触,东方瑛朝他嫣然一笑,这一笑笑得熊倜顿时手足无措,红着脸,勉强说道:“小弟年轻识浅,一切事都要堡主多指教才是,日后小弟还望能常诲教益。”
    王智逑哈哈笑道:“自古英雄惜英雄,此话果真不假,两位都是武林中千百年难见的奇才俊彦,日后真该多亲近……”他又笑着向东方瑛斜睨一眼,说道:“两位若能结成一家,那更是武林佳话了。”
    东方瑛顿时粉面飞霞,一低头,先走了出去,东方灵知道老于世故的王智逑已知他的来意,也含笑向王智逑微一颔首,跟着往外走。
    只有熊倜,他仍站在当地,细细地在玩味着王智逑的话,想了一会,他总觉得这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就摆在一边了。
    第二天早上,东方破晓,鸣远镖局内就忙碌起来,套车、上牲口,显见得是有一趟极贵重的镖要起程了,镖伙全体出动,竞没有一个闲着的。
    总镖头粉面苏秦王智逑,更像是一夜未睡,精神虽然不佳,在疲惫中,却显得有些高兴,就像是这趟镖定然会安全送到的样子。
    不一会,人多手快,诸事俱已完毕,奇怪的,镖车竟套了七辆。
    须知此趟镖所保的,只是一支成形首乌,哪用得如此多车辆,这时每个人心里都在暗暗奇怪着的,但却无人问出来便是了。
    王智逑将熊倜和吴诏云,悄悄地召至内室,熊倜入内一看,静室内放着七口同样的小红木箱子,装潢俱都甚是考究,箱子用钢条、铁片紧紧地包住,上了极大的锁,这七口箱子,唯一的分别,就是每一个箱子,都系着颜色不同的丝带。
    王智逑极小心地将门关上,指着那七口箱子对熊倜、吴诏云二人说道:“这七口箱子中,只有一个内中真放有那支成形首乌的,其余的都是空箱,只是借此以乱人耳目。”
    说着他走到那七口箱子前,用手指着箱子上的丝带,说道:“这七口箱子分别用红、黄、蓝、白、黑、褐、紫,七种颜色的丝带系着,两位贤弟可要记住,只在系上黑带的这口,才是真的,万一有人夺镖,就要特别注意这口箱子,但平时却不可显露出对这口箱子特别关心,免得泄漏风声。”
    王智逑又对吴诏云说道:“路上若是遇到朋友,或者路过镖局,千万记得托他们打听打听,宝岛神鞭萨天骥的下落,告诉他们一有消息,就飞骑来通知我,一刻也耽误不得。”
    熊倜听了心中非常感激。王智逑拉着他的膀子,极恳切地说:“此趟镖关系着鸣远镖局的前途,以及愚兄的身家性命,这些都全靠贤弟,这趟镖我就交给两位贤弟了,愚兄神思已乱,去了也是无益,再者镖局中尚有许多事……”
    熊倜道:“您不去怎么行,路上的一切,非您不可呀。”
    王智逑道:“路上的一切,自有我那二弟可以照料,他比我行,贤弟不要顾虑,反正生死由命,若真的丢了镖,也是无法,愚兄关心太过,去了实是百损无益。”
    熊倜转眼一望吴诏云,见他仍然像往常一样地沉默,丝毫没有因为王智逑的不去,露出不安或是惊异的神色,也就不再说话。
    熊倜和吴诏云并肩骑在镖车的行列之后,趟子手偶尔喊着镖,声音舒旷地散布在林野之间,他望着那蜿蜒在前的行列,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于是一夹马腹,将马远远地放到前面去。
    镖车启行的晚上,王智逑忽然穿着一身行路商贾的服色,由鸣远镖局走了出来,身上斜背着一个包袱,骑的却是匹良骏,忽然地由小西门穿出城去,没有人知道他的行意和去处。
    镖车绕过邵伯湖,而至高邮湖滨,熊倜放眼望去,只见湖水浩渺,波平如镜,一望千里,与他所曾看过的莫愁湖相比,实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不禁暗自在感叹着天地之大,万物之奇,这时趟子手又在前面高喊道:“鸣远……扬威……”声音在这寂静的湖滨,显得异常响亮,微风吹过,衣袂飘然,熊倜只觉此身又非他属。
    忽地远处尘头大起,奔来几匹健马,吴诏云将手一挥,镖车立即停住,熊倜以为是那活儿来了,急忙全神戒备着。
    霎时马已奔到,从马上跳下几个劲装大汉,远远就向吴诏云抱拳说道:“这次原来是二总镖头押的镖,我们瓢把子分水狡猊当家的,听得鸣远的镖号,特遣我们前来致意,请问二总镖头有何吩咐,让我们回复他老人家。”
    吴诏云却并未下马,只在马上抱拳道:“倪当家的盛情,在下心领,这次敝镖局借道高邮,承倪当家的高手放过,下次吴某定必登寨道谢。”
    那为首的大汉朝熊倜也是一拱,说道:“这位想必就是名动江宁的熊英雄了,我们当家再三嘱咐我们,见到熊英雄定要代他问好。”
    熊倜忙在马上抱拳为礼。
    于是那劲装大汉将手一挥,向两人微一躬身,窜上马背,转头而去。
    熊倜这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场虚惊,不觉叹了口气。吴诏云笑道:“此地本属高邮水寨的分水狡猊,鸣远镖局的镖车,到此向是通行无阻,分水狡猊与我大哥交情甚好,只是我却有些看不惯他。”停了半晌,他又说道:“我们这次所顾虑的,倒不是这些安窑立寨的瓢把子和那些专吃横梁的黑道朋友,鸣远镖局的镖,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动,所怕的只是武林中的几个扎手人物也要来蹚这趟浑水。”
    镖车沿着官道走,天还没黑就打尖住店,一到天亮,他们就全力赶路,这样走得很快,没几天,他们经南北交通要冲,淮、运两河交点之清江浦,过宿迁,由台儿庄入境山东。
    镖车进入山东,熊倜就感觉到有些地方甚是不便,尤其是语言方面,但幸好吴诏云,以及镖局的趟子手等,都熟知各省方言,熊倜这才知道,若要只身走遍天下,是如何的困难。
    鸣远镖局的镖车曾来往临城多次,吴诏云对此地甚是熟悉,他找了当地一间颇为有名的客栈住下。
    卸镖,牲口上料,吴诏云招呼着镖伙将七口箱子卸到屋里,店小二送上茶水,这些都是惯例,吴诏云一看天色尚早,料想不会出事,叫过店小二问道:“这几天临城可有些什么扎眼人物的行踪,有没有什么特别人物前来投店?”
    店小二道:“这小的倒不知道,只是这两天临城的叫化子像是特别多。”
    吴诏云嗯了一声,也未在意,挥手叫店小二退去,遂与熊倜说道:“山东的扒鸡烙饼,最是有名,现在反正无事,你我同去街上看看,随便也尝尝扒鸡烧酒的风味,你看可好?”
    熊倜当然说好,便随着吴诏云走到街上,这临城并非大城,自不能与江宁、扬州等处相比,但小城风味,每每有醉人之处,他们信步走到街上,也没有什么目的,熊倜随便买了几件山东的土产,拿在手上,他少年好奇,觉得样样东西,都极有趣。
    闲逛了一会儿,吴诏云见前面有个酒楼,规模像是还大,与熊倜随意走上了楼。
    虽然正是吃饭的时候,但这生意并不太好,只疏疏落落坐了几个客人。吴诏云目光四扫,见俱都是些寻常人客,遂与熊倜捡了个临街靠窗的位子坐下,跑堂的连忙走了过来,张罗茶水.吴诏云点了扒鸡、烙饼等物,就和熊倜闲谈起来。
    这时忽地又走上一位客人,灯火下只觉他面色苍白,最奇怪的是全身黑衫黑履,头上的辫子,梳得更是漆黑发亮,盘在顶上,相衬之下,显得面孔更是没有一丝血色,他上楼来四周略一打量,竞向熊倜等的坐处走了过来,吴诏云而色登时一变。
    哪知那人走到他们的邻桌,就坐下了,招手唤过店伙,自管呼酒叫菜,吴诏云看见如此,才像放下心来,仿佛对此人甚为顾忌。
    熊倜见了,心中觉得奇怪,但那人坐在邻桌,两桌相隔很近,他又不能问吴诏云究竟此人是何许人也,只是暗自纳闷。
    酒菜来得很快,吴诏云像是有着急事,话也不说一句,很快地就吃完了,对熊倜轻声说:“吃完快走,不然准有麻烦。”
    熊倜正自奇怪,突然邻桌那黑衣人大声笑了起来,说道:“你倒聪明,只是此刻想走,却已来不及了。”笑声听来,阴寒澈骨,直不似人类所发。
    那黑衣人说完之后,吴诏云的脸色变得更是难看,一拉熊倜,想一走了事,那人影一晃,那黑衣的怪客已显然站在眼前,冲着吴诏云冷冷一笑,说道:“你可认识我是谁?”
    吴诏云方待答话,那人又冷笑了几声,说道:“凭我的穿着打扮,只要在江湖上稍走动一两年的,就算不认识,也该听说过,何况阁下堂堂鸣远镖局的二镖头呢!”说完双目一瞪,寒光外露。
    吴诏云干笑了几声,说道:“天山三龙,武林中谁人不识,只不知钟少侠降临此间,有何吩咐?”
    熊倜一听,蓦地记起,此人必是王智逑所提及的,天山三龙之一墨龙钟天仇了,心里想道:“此人怎地如此狂傲,这样看来,那出尘剑客东方灵,倒是与众不同,无怪武林中人人敬仰了。”
    钟天仇目光一扫两人,说道:“区区这次到临城来,就是专诚恭候两位的大驾,想来此位必定是近日闹得轰轰烈烈的少年英雄熊倜了。”
    说完他又冷笑了一声,神色间像是十分不屑,熊倜不禁气往上撞,反口道:“是又怎么,不是又怎么,你管得着吗?”
    钟天仇神色一变,连声说道:“好,好,此地也非淡话之处,钟某人虽然不才,但也并非特为二位所保的东西而来,只是熊少侠嘛……”他略停了停,干笑了数声,说道:“钟某人倒要领教领教。”
    吴诏云双眉一皱,正想发话,哪知钟天仇已转身走了,临行时说道:“今夜三更,钟某人必定特来拜访,请二位稍候。”
    待他走下楼梯,吴诏云才叹了口气,说道:“贤弟有所不知,这天山三龙,最是心狠手辣,虽然他们并非是什么邪派人物,但只要犯着他们的,从没有一个逃得出去,愚兄并非怕事,只是我们现在有要务在身,又惹下了这个魔头,岂非是天大的麻烦?”
    熊倜赌气道:“这是我惹下的祸,什么事我都一人担当,你放心好了。”
    说完也下楼去了,吴诏云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也不愿解释。
    夜渐深,也更寂静,熊倜数着远处传来的更鼓,知道已近三更,他抚摸着身后的剑把,出神想着:“今天晚上,就该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候了,我如能将那钟天仇击败,固是万幸,可是我万一败了,即使侥幸未死,那我所计划的一切,所幻想着的一切,也都完了,钟天仇能在江湖上享受如此大的声名,武功当然不是张义等人所能比拟的,我苦练七年,今天才是我真正的考验,我该尽我的全力,去应付它,奇怪的是,我以往的自信,今夜怎么都消失了呢?”
    更敲三响,熊倜的心神随着紧张起来,他紧握着拳头,视觉和听觉都在尽力搜索着,他开始希望钟天仇早些前来,让一切事早点作了断。
    这时,远远已有夜行人衣袂带风的声响,但是熊倜的江湖历练太差,他丝毫未曾听出,但是吴诏云的房门蓦地开了,吴诏云像箭一样地自屋中窜了出来,低声说道:“注意,钟天仇已经来了。”
    果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钟天仇瘦削而精练的身躯已至屋顶转折现出,夜色之下,只见他像是一只苍鹰,盘旋而下。
    钟天仇飘飘落在地上,说道:“两位久等了,此地倒甚清静,在下正好讨教。”
    他话说得虽然客气,声音却是冷冰冰的,像是自坟墓中所发出来,再加上他那如坚冰般的容貌,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吴诏云道:“钟大侠与我等素无仇怨,但望能点到而止。”
    钟天仇道:“你大概弄错了,我找的可不是你,什么点到不点到,你难道不知道天山飞龙的脾气?我钟某人还算是最客气的了。”
    熊倜不禁大怒,将身一横,拦在吴诏云的前面,说道:“姓钟的,你卖的哪门子狂,有人怕你们天山三龙,在我眼里看来,你们只是些未成气候的小泥鳅罢了,神气些什么。”
    钟天仇道:“我二十招内,若不能将你伤在剑下,就算我学艺不精,立即磕头拜你为师,而且从此有你姓熊在的地方,就没有我墨龙钟天仇这号人物。”
    熊倜冷笑一声,抽出剑来,在黑夜之中,宛如电闪。长剑反撩,由下而上。一招“金乌初升”,徒然向钟天仇刺去。
    钟天仇一躬身,瘦长的身躯笔直拔了起来,避开熊倜攻来的一招,左脚往后一伸,右腿横踢,嗖、嗖、嗖,一连三剑,带起斗大三朵剑花,直袭熊倜,这正是“飞龙七式”中的绝招“云龙三现”。
    熊倜不避不闪,剑势回领,拿捏时候,竟是又快又准,反剑直削钟天仇的剑光,钟天仇知道若然被他撩上,自己的剑必定要断,平着剑身一拍,猛然一个转折,“神龙摆尾”,直刺熊倜左面的空门。
    熊倜猛一提气,往右上窜,刚好避过此剑,钟天仇剑一落空,毫无再可借力之处,双脚一沉,仍是头上脚下地落到地上,此时熊倜已反客易主,一式“顷刻风云”,刷、刷、刷,也是三剑,分取钟天仇“六阳”、“乳穴”要害,既准又狠。
    钟天仇不敢用剑来挡,低头一窜,从熊倜的剑光下窜出,剑光擦头而过,惊得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轻敌,步步为营,和熊倜大战起来。
    他这一小心发招,才可看出“飞龙七式”,能称雄武林,端的非同小可,剑影如辣,剑剑狠掠,宛如一条青龙,在空中张牙舞爪。
    此两人这一番大战,确是吴诏云前所未见的,只看点点剑影,如流星飞坠,自空中流到地上,又悠然自得从地面跃到空中。
    熊倜在招式上未能占得什么便宜,皆因他临敌太少,常常失去许多千钧一发的机会,但是他聪明绝顶,知道钟天仇的长剑,不敢和自己相碰,于是每到要紧关头,拿剑不刺敌身,反找钟天仇的长剑,这样钟天仇空自吃了许多暗亏,但却无法可想。
    两人势均力敌,打了不要说二十式,连四十式也有了,吴诏云心中一动,猛然叫道:“熊贤弟快快住手,钟大侠说二十招内,便见胜负,现在二十招已过,想钟大侠言而有信,不会再打了。”
    他这一讲,熊倜虽未住手,钟天仇脸上可挂不住,此时他正用到“金龙探爪”长剑下击,闻言猛地将剑式一收,双脚一面一伸,长剑平旋,硬生生将身躯拔了上去,转身落在屋顶之上,一言不发,朝屋后的暗影里飘然而退。
    吴诏云道:“贤弟,我真的服了你,今后武林道中,全要看你的身手了。”
    这时远处已有鸡啼声响。
    镖车出了临城,断魂剑就觉得事情不对,一路上不绝地有飞骑往来,马上的也俱是些疾装劲服的精壮汉子,服色各个不同,神色之间,也是各不相干,但满脸都是风尘之色,像是都奔过远路的。
    快到滕县的时候,突地前面奔来几骑健马,约有七八个人,片刻之间,已迎着镖队飞奔而来,马上骑士,浑身黑色劲装,头戴黑色马连坡大草帽,脚上是黑色搬尖洒鞋,打着倒赶千层浪的黑色裹腿,最妙的是连马都是黑色的,而且背上俱都斜背着一口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外门兵器,黑乌乌的没有一丝光泽,非钢非铁,不知是什么打造。
    人马急驰而来,对面前的镖队恍如未见,分成两队,擦着镖队的两旁过去,吴诏云暗暗一数,不多不少,正是八人。
    此时连熊倜也觉得事情不妙,赶着马走到镖队前面,留意提防。
    不一会儿工夫,前面又急驰过来儿骑,这次连马带人,却是通体纯白,马上的骑士却各个都是女的,但也是疾装劲服,从镖队两旁擦过。
    熊倜咦了一声,掉头一望吴诏云,后面的吴诏云也觉得事情太过离奇,这两队男女,简直看不出是什么来路,吴诏云不禁心中暗自打鼓,希望这两队骑士和自己的镖车无关。
    于是他催马赶上前去,对熊倜道:“我也看这路道不对,等会到了滕县,最好早些歇息……”
    他正说着话时,泼喇喇一阵蹄声,方才过去的那两队骑士,又策马奔了回来,这次他们却十六骑一同回来,而且奔驰的时候,黑马与白马相间,一样一匹,又是从镖队两旁急驰而过。
    吴诏云暗思道:“这又不像是黑道中踩盘子的,而且附近也绝无安窑立寨的,那么这些究竟是何等人物,气派声势,又都如此之大。”
    他正自思索间,前面路上现出一片树林,树林虽然不太大,但青纱帐里,正是强梁出没的去处,断魂剑不禁眉头一皱。
    转眼之间,镖已近树林,后面忽然蹄声大作,前面的树林一阵响动,片刻转出数十骑健马,此时后面的马队也正包抄上来,于是鸣远的镖队,被百数十匹健马围在核心。
    吴诏云赶忙扬起左手,鸣远镖局的镖伙们倒是经过大阵仗的,并不慌乱,俱都紧靠在镖车旁边,静待吴诏云的吩咐。
    吴诏云略一打量这些马上的汉子,就知道俱是手下的喽罗们,正主儿尚未到呢,于是傍着熊倜并骑而立,静待变化。
    熊倜低声问吴诏云道:“怎么这些人却都不是刚才那些骑士?”
    吴诏云心中也自纳闷,果然刚才那黑白两队骑士,此刻一个也没有看见。
    不一会工夫,又有数十匹马自后赶了过来,吴诏云心中暗自发慌,绿林中人在道上夺镖,还没有听说过有出动如许多的人。
    又过了一会工夫,树林背后转过七匹马来,当先那人头如巴斗,身材高大,骑在马上好像骑在驴上一样,两条腿几乎够着地上。
    吴诏云一看认得,此人便是抱犊岗的瓢把子,托塔天王叶坤然。
    第二匹马上坐的是个戴发头陀,吴诏云也认得那是江湖上有名的独行盗日月头陀。
    第三、四人,是两个面貌完全一样的瘦削汉子,吴诏云一想,记得便是劳山双鹤,在山东半岛大大有名的郑剑平、郑剑青。
    第五人却是个文士衣履的年轻后生,容貌十分清秀,赤手空拳,只是左边挂着一个鹿皮镖囊,双手戴着一双似绿非绿,乌光闪闪的手套。
    第六人更是奇怪,全身金色甲胄,身材高大,竟像个阵上的将军。
    第七人是个枯瘦老者。
    吴诏云只认得前面四人,但鸣远镖局却和他们素无冤仇,不知此次为何联手来夺镖,皆因绿林中除非有着深仇大怨的人,从不联手夺镖的。
    七匹马来到近前,那为首的托塔天王微一抱拳,说道:“吴镖头一向可好?近来少见得很,倒教兄弟非常想念。”说完哈哈一阵狂笑。
    吴诏云也含笑点头道:“叶当家的这一向也好吗?怎的两位郑当家的和日月法师也一齐来了,难道敝镖局有什么地方礼貌不周吗?”
    那日月头陀哈哈笑道:“什么话,什么话,待贫僧先替二镖头引见几位高人。”
    他指着第五人说:“这位便是人称七毒书生的唐羽唐大侠,这位便是黑海中的总瓢把子海龙王赵佩侠,这位便是昔年威镇边陲的生死判汤孝宏汤大侠,想吴镖头必有个耳闻。”
    吴诏云一听这三人的名号,不禁倒抽了口凉气,此三人只要有一个在此,便是无法收拾之局,何况三人竟全都来了。
    于是他立即抱拳拱手道:“久仰三位的大名,今日得见,实是快慰生平。”
    那七毒书生也在马上抱拳道:“阁下想必是鸣远镖局的二镖头断魂剑吴大侠了。”他斜眼一看熊倜说:“这位却陌生得很。”
    吴诏云接着说:“这位便是昔年星月双剑的衣钵传人熊倜。”
    唐羽哦了一声,满脸堆笑道:“这几天常听江湖朋友说起,江宁府出了个了不得的英雄,想不到今日却有缘碰到了。”
    熊倜也在马上微一拱手。
    唐羽又说道:“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今天的来意,想两位必也知道了,本来叶当家的和两位郑当家的和贵镖局的王总镖头另有梁子,但今日王总镖头既然不在,此事也就不提算了。但是贵镖局这次所押的镖,小弟和这几位却非常有兴趣,吴镖头若能将镖留下,那我唐某人担保不损贵镖局的一草一木,如若不然,想吴镖头是个聪明人,你请看今日的情势,也用不着小弟多说了,还望吴镖头三思。”
    吴诏云此时方寸已乱,额上的汗珠,簌簌往下直流,一时竟怔在马上,不知究竟应该如何答复。
    熊倜虽然不知海龙王与生死判的名头,但七毒书生唐羽,他却听王智逑说过,再加上这百数十骑,知道今天自己这确实难讨得好去,但是受人之托,在此种情况之下,为人为己,势又不能将镖车双手奉送,想了许久,他竟挺身而出。
    他朝对面马上七人抱拳一拱,朗声说道:“小弟年轻识浅,又不懂得江湖规矩,但是想各位都是成名的英雄,今日即使以多凌少,将镖夺下,日后传将出去,于各位的颜面必甚有损,但各位势在必得,小弟受人之托,也是定要拼死保护,那么小弟倒有一愚见,不知各位可赞成否?”
    他说完即静坐马上,等待答复,众人俱未想到熊倜会挺身而出,怔了半晌,还是唐羽说道:“想不到这位熊英雄倒真是快人快语,怪不得能名动江南。不知熊英雄有何高见,请赶快说出来,若真是合情合理,小弟们一定无话可说。”
    于是熊倜招手将那七口箱子完全卸下来,放在地上,说道:“这里共有七口箱子,但真装有宅物的只有一口,而诸位又恰好是七人,现在我将这七口箱子放在地上,诸位每人可拿一口,谁人运气最好,准就得到这件至宝。”
    熊倜话一说完,阿月头陀、托塔天王等俱都齐声赞成,而唐羽及汤孝宏却不发一言。
    须知日月头陀、劳山双鹤、托塔天王的武功,比起生死判及唐羽,是万万不及的,他们这次前来截镖,是因曾经吃过粉面苏秦王智逑的大亏,故此随唐羽等前来报复,至于成形首乌,他们却不敢妄想得到,而海龙王此次仅是适逢其会,前来凑凑热闹,也没有什么想得到这至宝的野心。
    现在熊倜所提出的意见如此,他们一想自己也有一分机会得此至宝,当然赞成。
    于是熊倜又接着说:“这么鸣远镖局既将宝物双手奉送,各位当然俱无话说,也不会留难鸣远镖局的人了,可是小弟受人所托,来保护这件宝物,自也不甘白白被人拿去,诸位谁拿了那箱真的宝物,小弟却是知道的,小弟本着良心,自要从那人手中将宝物抢回,想各位俱是成名英雄,若然被小弟打败,那自然该将宝物还给小弟,各位想这办法可行得通吗?”
    唐羽等被熊倜绕着弯子说了一大堆,竟都默然,唐羽突然心一动,回头向生死判看了一眼,见他正在颔首微笑,遂立即回答道:“这办法甚是公平,就照熊英雄所说的做好了。”
    于是熊倜将七口箱子,极整齐地排在一列,放在他们面前的地上。
    此时突然树枝一声响动,从树上跃下九人,也是极整齐排成一列,跃至箱子前面,圈子里立刻一阵骚动,熊倜也立刻大惊,定目一看,这九人全是鹑衣百结的乞丐,笑声兀自未停。
    这九个乞丐落在地上后,未等别人开口,当中的那一个人已朗声笑道:“这主意确是好极了,只是我们弟兄也要算上一份。”
    熊倜尚未答话,唐羽已自马上跃出,轻飘飘地落在箱子上,答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蓝大先生到了,蓝大先生既然也有兴趣,那么也算一份,自然是应当的了,只是我虽答应,别人若不答应,小弟亦是无法。”说完一阵咯咯大笑。
    蓝大先生听了,两眼一瞪,说道:“我穷要饭的远道来此,谁好意思踢开我呀!”
    此时那海龙王赵佩侠突地大声说道:“此事小弟本觉无甚大意思,既是这样,小弟退出好了,小弟的这一份,让与蓝大先生如何?”
    熊倜上下打量着这位在江湖上势力极大的丐帮帮主,只见他乍眼望去,和普通乞丐并无二样,只是双目神光饱满,衣服虽是千创百孔,补了又补,洗得却极干净,尤其刺眼的是双手宛如白玉,右手中指上戴了个奇形戒指,式样奇古。
    蓝大先生笑着说道:“既然有人割爱,那是最好的了,此刻时光已不早。我看一人先拿一个箱子再说,看看谁的福大命大,得到这件东西。”
    唐羽说道:“敝人也有此意,早些了断最好。”说着随手捡了一个箱子。
    群豪也都下马,一人拿了一口箱子。
    唐羽所捡的那口,是紫色丝带所缚住的,蓝大先生选的是蓝的,劳山双鹤所取的是黄红两口,生死判拿的是白色的,托塔天王选的褐色的,那系着黑色丝带的一口,却被日月头陀取去。
    熊倜朝日月头陀说道:“这位当家的所取的,正是那口真正藏宝之箱,现在废话少说,你若能胜得过我,这口箱子理应归你所有,否则的话,就请当家的将箱子交回,请,请。”
    说完他就全神凝视着日月头陀。
    场中立刻又是一阵骚动,没有得到的脸上随即露出失望之色,但唐羽及生死判却神色不动,像是将得失并未放在心上。
    这突来的惊喜,使得日月头陀呆了许久,才大声狂笑道:“我和尚真是佛祖保佑,偏偏得了宝物,好,好,小弟弟,我就陪你走上几招,让你没得话说。”说完笑声不绝,得意已极。
    熊倜仍然伫立凝神,全神戒备,日月头陀将宽大的袈裟扎了扎紧,向他走了过来,说道:“洒家就空手陪你玩玩。”
    他话尚未说完,熊倜突地无招无式,斜劈一掌,出掌的位置极为刁损,这正是从侯生所教他的几个剑式变化而出的。
    日月头陀未曾看出奥妙,随便一躲,举手一格,他心中还在想:“这娃娃把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我还当他真有两下子,哪知却是这样的松货……”他念头尚未转完,只觉熊倜的右掌忽地一顿,极巧妙地从他胁里穿了过来,化掌为拳,砰地击在他右胁之上,他连躲闪的念头都未及生出,已着了一下。
    熊倜笑道:“承让了。”
    按说武林中人较技,半招之差,便得认栽,何况他还着着实实挨了一拳,但日月头陀为了这成形首乌,却也顾不得颜面了,大喝道:“小子暗中取巧,算什么好汉。”拳风虎虎,又攻了上来。
    日月头陀本是少林寺的弃徒,此刻他“伏虎罗汉拳”一经施出,倒也拳风强劲,颇见功力,但熊倜却不还招,只凭着巧妙的身形,围着他乱转,日月头陀空自着力,却连衣服都碰不到一下。
    场中诸人俱都是武学高明之辈,此种情况,一目便可了然,知道日月头陀决非敌手,蓝大先生看着不住点头,唐羽及生死判更是全心凝注,极小心地观看熊倜的身法。
    半晌过后,日月头陀已现疲倦,须知这样打法,最耗精神。熊倜突然长啸一声,身形腾空而起,双臂如铁,硬生生从日月头陀的拳影中穿将过去,用了七成力,一掌打在日月头陀的头肩上。
    幸好日月头陀一身横练,但也支持不住,全身一软,倒在地上。
    熊倜脚尖微一点地,突又窜出,将日月头陀放在马鞍上的那口系着黑色丝带的箱子擢到手中,双手微一用力,人又借力窜了回来。
    蓝大先生顿时喝好,说道:“我老叫化子今天虽然没福得到这件至宝,但总算眼福不差,眼看武林中出了这等后起之秀,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了。”说完又大笑了数声,向坐在那里的门下弟子道:“小要饭,戏已看完了,还坐在那里干吗,还不站起来走路?”
    熊倜道:“承让,承让,此事过后,小弟必到各位前辈府上,向各位请安,今天请各位放小弟们过去吧。”
    唐羽道:“慢来,慢来,这位兄台刚才所讲的,自是极有道理,但是却未说明不准别人再从你手上抢回呀,何况阁下所击败的只是日月头陀一人而已,与我们无涉,若阁下能将我等全部击败,我等自是无话说,各位看我说的可有道理?”
    熊倜一听此言竟然愕在那里。
    蓝大先生眉头一皱,正准备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哪知树顶上却传来银铃般一阵笑声,接着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口音说:“白哥,你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这么大了,还都是这么笨。”
    另外一个童音接着也笑道:“是的,为了几只空箱子,居然打得你死我活的还不肯放手,真是好笑呀。”说完两个声音一齐笑之不已。
    众人听了俱都一愕,七毒书生突地一探镖囊,拿出两颗他那囊中唯一无毒暗器“飞煌石”.反手向发声的树上打出。
    哪知石子打出后,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那轻脆声音女孩子又说道:“哎哟,这些人不识好人心,我们远巴巴地跑来告诉他们那箱子是空的,他们却拿石头打人,你说可恨不可恨?”
    那男孩子又接着说:“是呀,你们再不客客气气地请我们下去,我们索性就不管走了,让他们打破头去,也不关我们的事。”
    场中各人一听此话,俱都神色大变,知道此中必定大有文章。
    蓝大先生道:“是哪一路的豪杰,何故躲在树上相戏,有什么话请下来说明,要不然我老要饭的可要亲自树上去请了。”
    只听那女孩子又咯咯笑道:“怪不得师父说就数这老化子最难惹,要是得罪了他,被他打了师父也不管,我看我们还是下去吧。”
    语声刚完,众人眼睛一花,面前已多了一黑一白两个小孩,白衣的是女孩子,黑衣的是男孩子,都是长得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那全身黑衣的小男孩一落地后,抱拳为礼,说道:“太行山天阴教主坛司礼童子白景祥、叶清清,奉教主法旨,特带上便函一封,并向各前辈们问好。”说完罗圈作了一个大揖。
    他这一说不打紧,倒把在场的这些英雄豪杰,各各吓出一身冷汗。
    那白衣的女孩子也是一躬身,说:“教主并且说,叫我们将这里一位叫生死判汤孝宏的,立刻带往泰山,教主有事面商。”
    黑衣童子白景祥,随即自怀中掏出一信,蓝大先生忙接过去,撕开信皮。看了之后,神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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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飘然老人
    太行山,南北蜿蜒于山东省之北部,为山东与河北之分界,山势磅礴,纵横千里。
    三十年前,太行山里建立了一个天阴教,教主苍虚上人夫妇,武功霸绝江湖,手下罗致的也俱是黑白道中顶尖儿的高手,主坛下分玄龙、白凤两堂,各统三个支坛,支坛下又分为十六个分堂,七十二个舵主,遍布于南七、北六十三省。
    当时的天阴教真可谓之纵横天下,武林侧目,江湖中的任何纠纷,只要有天阴教涉及,莫不迎刃而解,天阴教的徒党,更是结众横行,做出许多不法之事,但官府也莫奈他何。
    可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当时侠道中的领袖,铁剑先生展翼,连结十三省武林好手,由南至北,将天阴教的分舵逐个击败,后来并得到一位异人所助,竟将天阴教一举而灭,但十三省武林好手,几乎全伤在此役之中。
    可是天阴教的余威仍在,这么多年来,武林中人提起天阴教,仍然是谈虎色变。
    是以方才那黑白两个童子,说是天阴教下的人物,想必是天阴教又重振江湖,在场诸人,除了熊倜之外,谁不知道天阴教的威风?
    其中尤其是生死判汤孝宏,当年他亦是天阴教下的分舵舵主,但后来见大势已去,便悄然远引,此刻听叶清清说,天阴教教主要找他面谈,他深知天阴教教规之严,手段之酷,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那蓝大先生看完字条后,又将字交给唐羽,唐羽接过字条,高声念道:“武林诸前辈大鉴:诸位业已受愚,粉面苏秦金蝉脱壳,只身带着成形首乌由水路上京,此事本属极端秘密,但愚夫妇却得以知悉,现已将此人拿下,为免诸位受其愚弄,特此奉达。
    下月月圆之时,愚夫妇候各位大驾于泰山玉皇顶,到时有要事相商,望各位准时到达勿误,专此问好,焦异行、战璧君同上。
    又及,生死判汤孝宏乃我教中叛徒,今特派教下司礼童子请之回教,届时万望各位袖手而观,盖天阴教中私事,尚不容人过问也。”
    七毒书生唐羽念完信后,场中各人心里俱是怦然打鼓,不知天阴教主在泰山绝顶相召,究有何事,熊倜心里更是难受,他忠心为友,却不知反被王智逑所玩弄,吴诏云亦是在心中盘算,怎样来应付这件事。
    熊倜又气又悔,将那箱子上的锁用力扭开,里面果然空空如也,于是他向诸豪说:“此次粉面苏秦所施之计,小弟实是不知,所以才弄成如此局面,还望各位多多见谅。”
    此时那叶清清突地一声娇喝,说道:“生死判汤孝宏可别想走,我们教教主特来相请,难道你想敬酒不吃吃罚酒?”
    原来生死判知道天阴教教主相召,定然凶多吉少,竟想趁着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一溜,此刻他听到叶清清的娇喝,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谅他们两个小孩,也不能捉到自己。
    于是他猛一躬腰,竟自施出“蜻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往外逃去。
    黑衣童子白景祥冷笑了一声,拱拳说道:“那敝教中叛徒妄想逃跑,实是自讨苦吃,晚辈们有公务在身,此刻先告辞了。”
    说着与叶清清同时一躬,也不知用的什么身法,两条身躯如箭一般直窜而出,一晃眼失了踪迹,真是个轻快绝伦。
    蓝大先生道:“此间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我们先告辞了,下月月圆玉皇顶再见。”说完带着门下弟子,径自穿林而去。
    群豪纷纷拱手散去,受伤的日月头陀,也被托塔天王手下的好汉,抬起救去。
    七只精工打做的红木箱子,零乱地散在地上,镖伙们惊魂初定,熊倜的心里难受至极,他所付出的一份友情,竟浪费在一个存心利用他的人的身上,这是他最感悲哀的。
    吴诏云心里更是难受,在难受外还加了一份惭愧,他和粉面苏秦结识多年,这次竟被出卖,惭愧的是他和王智逑到底是结义兄弟,王智逑欺骗了熊倜,他心中自也难受,再加上王智逑现已身落天阴教之手,谅必没有什么生还的希望,鸣远镖局经过这一次打击,也无法再抬起头来,前途实是不堪设想。
    他想起他初出师门,抱负甚大,满想凭着一身武艺,创出一番事业来,但现在落得如此,再者技又不如人,就连那两个幼童,自己都不能相比。还说什么闯荡江湖,创业扬名呢?
    他愈想愈是心灰,对熊倜说道:“想不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再也没有想到王智逑居然如此,反正日久见人心,彼此终有互相了解的一天,现我也无颜再去泰山与天下英雄相会,贤弟年少英发,日后必成大器,我带着镖队回转江宁后,决定远离江湖,再练武功,你我后会有期,但望贤弟能在泰山会上,出人头地,扬名天下,愚兄得知,也必替你欢喜。”
    他说着说着,心酸不已,熊倜也是非常难受,但也说不出什么劝解的话来,两人黯然相对,彼此心意相通,日后竟成了好友。
    吴诏云替熊倜留下了一匹马及许多银两,又再三叮咛了许多江湖上的忌禁和习俗,才互道珍重,带着镖车返回江宁。
    熊倜独自骑在马上,茫然向前行走,这许多天来他虽已学会了很多,知道了江湖的险恶,人心的难测,他也知道,友情在患难中得来的才最可贵,可是前途茫茫,他现在要独自去闯了。
    他路径虽然不熟,但顺着官道走,天还没黑就到了滕县,他找了个客栈胡乱住下,思潮反复,一夜未得成眠,天亮便又上道了。
    他沿途问路,知道前面就是曲阜,曲阜乃春秋旧都,孔子诞生之地,熊倜读诗书,自然知道,他此时距离泰山之会尚早,何不在曲阜多呆几天瞻仰孔夫子的圣迹。
    孔林在曲阜城外,为有名的胜地,到曲阜来的,差不多全要到孔林去瞻仰一番,林外绕以红垣,松柏参天,碑碣其多,熊倜到了此处,只觉得人世间的荣辱,都不再是他所计较的了。
    他随处观望,忽见一个青衫老者,拄杖而来,随口歌道:“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脍美菰香,秋风又起。”
    此词本是南宋爱国词人陆游所作,此刻这老者歌来,但觉苍凉悲痛,豪气干云。
    熊倜见那老者白发如霜,面色却异常红润,行走在古柏苍松之中,衣袂飘然,直似图画中人,不觉看得痴了。
    那老者漫步到熊倜跟前,朝熊倜微微一笑,说道:“这位老弟驻足这里,想必是也被此间的浩然之气所醉。”他微一叹气,又说:“人生百年,晃眼即过,要落得庙祝千秋,真是谈何容易。”
    熊倜礼仪本周,对这老者又有奇怪的好感,闻言躬身称是。
    那老者朝熊倜面上看了半晌,点头道:“果然年轻英俊,聪明忠厚,兼而有之,是个可造之材。”说着又拄杖高歌漫步而去。
    熊倜站在那里愣了许久,想道:“人人都说我年轻有为,我定要奋发图强,不可辜负了自己,何况我恩怨俱如山重,如不好自为之,怎能了却,岂可为了些须事故,便意志消沉起来?”
    于是他开始面对着事实,不再惧怕一些未来的事,他相信,世上任何一件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空自发愁,又有何用?他自知武功、经验俱都还差,但事在人为,只要努力,何患无成?
    在曲阜他又耽误了几天,才动身渡泗水,直奔泰山。
    泰山为五岳之长,虽然雄伟有余,但却秀润不足,因为多石少土,半山以上树木,多借云气沾濡而生,不易繁茂,只有对松山,很多树皆生于两面峭壁之上,远望黑簇簇一排,有如马鬣,白云出没其间,实是一大胜处。熊倜在此仰望南天门,神霄绛阙,去天尺五,石磴蜿蜒一线,上接苍穹,要不是熊倜身怀奇技,有恃无恐,真不免望而却步了。
    熊倜正在出神,忽地远处又有人作歌而来,歌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熊倜定睛一看,却原来又是在孔林中所遇老人,拄杖飘然而来。
    那老者走至近前,看到熊倜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我们又在此相见。”
    熊倜也躬身问道:“老丈何处去呀?”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来处来,去处去,飘浪人间,快哉!快哉!日后若再相逢,那时你便是我的了。”
    说完又自大笑高歌而去。
    熊倜眼望他背影消失,那老者所说的话,令他觉得既奇怪又惊异,他愕了一会,游玩的心情已失,便径自返回山东旅店。
    一进旅店大门,忽见里面走出三个黑衣大汉,装束和前见的黑白八骑,完全一样,走出店门时,狠狠盯了熊倜几眼,内中一人,突地转回身来,朝熊倜说:“阁下看来眼熟,可是鸣远镖局的英雄?”
    熊倜怔了一怔,回说道:“在下熊倜,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那大汉哦了一声,答说:“原来阁下就是近来江湖传言的熊倜,好极了,好极了,想来阁下必是前来赴敝教泰山玉皇顶之约的,现在距时还有一日,后天便是正日,阁下万勿忘记。”
    说完就抱拳走了。
    熊倜这才知道这大汉原来是天阴教下的人物,怪不得这等诡异。
    熊倜回到房中,正觉无聊,唤小二送来些酒菜,胡乱吃了,正想早些就寝,房门一动,突地一人走了进来,也未等回应。
    熊倜见那人全身也都着黑色衣服,但却不是劲装,只是普通长衫,乍一看他还以为是墨龙钟天仇,连忙惊讶地站了起来。
    那人走过来却深深一揖,笑对熊倜说:“冒昧得很,前来打扰,在下江湖小卒吴钩剑龚天杰,现在天阴教,玄龙堂龙须支坛下效力,今番听说熊大侠到泰安,急忙赶来相会,还请原谅唐突之罪。”
    熊倜这才看出此人并非钟大仇,不禁暗笑自己的紧张,此人虽是天阴教下的人物,但样子却比那些黑衣大汉高了一级,却不知来此何为,遂说道:“原来是天阴教下的英雄到了,不知有何请教?”
    龚天杰不等招呼,便自笑嘻嘻地坐下,说道:“兄台这次在江南确实轰轰烈烈做了一番事出来,敝教非常敬仰,故此特地叫小弟前来拜访。”
    原来这天阴教的组织甚是严密,教主分为玄龙、白凤两堂,玄龙堂下又分龙须、龙爪、龙尾三个支坛,白凤堂也有稚凤、凤翼、凤隐三个支坛,这三个支坛各有所司,龙须坛专司为教中吸收人才,新教徒入教等事,龙爪坛专司刑责,龙尾坛掌管教中各类汁划,凤翼坛专司教中各种祭礼,凤隐坛是为教中归隐或受伤之教徒而设。
    那稚凤坛却管的是一宗极为奇怪之事,原来天阴教徒必须夫妇同教,若有新人入教,而未婚娶,那稚凤坛在一年之内,必定要为他们找到配偶,完成婚娶,故此坛中大多俱是些未婚少女。
    那吴钩剑龚天杰既是龙须下的人物,到此不问可知是想吸收熊倜入教,皆因熊倜虽入道未久,在江湖中却已略有名气。
    龚天杰又说道:“敝教这次自太行山主坛大举而出,便是想在江湖创一番大事,同时也是想找真正挟有奇技的人物入教。”
    他端起熊倜放在桌上的茶,呷了一口,滔滔不绝地将天阴教中的梗概,全说了出来,把天阴教,更说成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而且除暴安良,造福生民,是个救民救人的组织。
    熊倜虽觉不耐,但他却是对天阴教一无所知,也不知道龚天杰此话的真假,于是唯唯答应着,若他知道天阴教的真相,怕早已反目相问了,哪里会容得吴钩剑龚天杰信口雌黄?
    龚天杰歇了口气说道:“现在敝教中虽是奇人辈出,教主夫妇的武功,更是妙绝天下,深不可测,但像熊兄这样前途无量的少年英雄,正是敝教中渴求的,熊兄若能加入敝教,不但熊兄从此能借此扬名立万,称雄武林,便是敝教,也因能得着阁下这样的一位人物为幸,不知熊兄意下如何?”
    熊倜沉吟了一会,他虽对天阴教一无所知,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此教总是太过诡异,而且定要夫妇同教,听来简直有些荒唐,但他也不肯无端开罪于人,考虑了许久,遂说道:“阁下的好意,小弟自是知道,但小弟还要考虑几天,等到小弟在泰山玉皇顶见到贵派教主之后,再作答复好了。”
    龚天杰把脸一沉,忽又笑着说道:“这样也好,那么小弟就告辞了,入教之事,还望熊兄三思,此事对熊兄来说,实是有益无损。”说完又自长揖到地,笑容满面,告辞而去。
    这晚上熊倜翻覆不能成眠,暗想:“天阴教组织庞大,分布更广,我若加入了,想必与我复仇之事有利,他们教徒各省都有,寻找起萨天骥来,必定容易得多,总比我孤身一人要好……”
    他转念又想道:“只是此教看来却太似不正,教规更是离奇,若是个无恶不作的邪教,我加入了,却怎生是好?”
    他想来想去,总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晃眼过了一天,十五日凌晨,他就起身了,拾掇好一切,就往泰山赴会,心神既紧张,又兴奋,暗想道:“今日就是我决定今后的重大关键了,若天阴教真如吴钩剑所说,我不妨就加入,再有我要是见到那粉面苏秦王智逑,倒要看看他对自己有何交待。”
    他沿路毫未耽误,走得极快,过了岱宗坊,一路只见游人绝少,霎时便过了经石峪,直上十八盘,便是南天门了。
    到了南天门,熊倜远远就望见有十数个黑衣汉子伫立在那里,走到边前.一人笑着过来,却是吴钩剑龚天杰,熊倜忙抱拳为礼,龚天杰也抱拳笑道:“熊兄来得怎地如此之晚?小弟已恭候好久了,就请赶快上山,玉皇顶上,此刻已是群雄毕集了。”
    说着拉着熊倜便走,熊倜见那十数个劲装大汉仍然徘徊在南天门处,想是阻止游人再上的。
    熊倜走过那条小街,是那些卖杂物的铺子,此刻也是双门紧闭,不做生意了。
    快到玉皇顶时,有几个白衣妇人走了下来,吴钩剑忙迎了过去,低声讲了几句话,遂叫熊倜过去,说道:“这就是我的内子,玉观音汪淑仙,现在教中稚凤堂下,这位就是我说的少年英雄熊倜了。”
    那妇人笑着对熊倜福了一福,熊倜见她甚是硕白,身后那几个少女均甚娇美,那些少女见熊倜望着她们,均掩口娇笑起来。
    龚天杰哈哈大笑道:“熊兄日后若加入敝教,小弟必叫内子替熊兄物色一个国色佳人。”
    熊倜听了此话,再想起他所说的稚凤堂所司之事,不禁红生满面,玉观音见了,也笑着打趣道:“你若要找个好太太,不先拍拍我,那怎么成?”说完媚目横盼,词色更是不正。
    熊倜心中不禁大忿,想道这些天阴教下的人物,果真俱都如此不正,但他到底面嫩,此刻被那些少女一笑一睬,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惹得龚天杰更是一阵大笑,但他怕熊倜脸上挂不住,旋即拖着熊倜直上玉皇顶了。
    玉皇顶便是泰山绝顶,前面有一个登封台,熊倜到了玉皇顶一看,只看顶上到处都散铺着黑白两色的座垫,高高矮矮,胖胖瘦瘦,都是武林人物,熊倜看了一眼,都不认得,龚天杰带他上来后,也匆匆走了,不知去做什么,熊倜四周探望,见穿黑衫的人只有三五个在来回走动,心想大概天阴教主尚且未来,正想也找个座子,随便坐下,忽地听见有人在叫着他。
    他回头一看,见有一个穿着黑衫的人向他走了过来,他原以为又是龚天杰,不想那人走将过来,却是粉面苏秦王智逑。
    熊倜不禁心中觉得奇怪,这王智逑怎地做了亏心事后,还有脸前来招呼自己?但他也不愿太过给王智逑难堪,也就走了过去。
    王智逑一见到他,就紧握着他的手,说道:“这番苦了贤弟了,但愚兄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实因为丢了此镖,关系太大,愚兄也担当不起,还希望贤弟能原谅愚兄。”
    熊倜一想,也觉王智逑实有苦衷,遂也罢了,他见王智逑竟也全身黑色衣服,宛如天阴教教徒,不禁问道:“您怎地如此打扮?”
    王智逑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愚兄不知怎地走漏了消息,被天阴教教主知道我的计划,刚到山东,就被截住,愚兄怎是那天阴教主的敌手?不但宝物被夺,人也被擒了,好在教主甚是看得起愚兄,一定要愚兄入教,愚兄考虑再三,心想宝物已丢,事已不了,就也入了天阴教了。”
    说着他又问道:“我那吴诏云二弟,怎么没有和你同来呢?”
    熊倜道:“吴二哥已回镖局了,他似对江湖上事,已经厌倦,说要重访名师,再求绝技,回到镖局后,就要撒手一走了。”
    王智逑神色甚是黯然,隔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这样也好,但愿他能偿所愿,只是那辛苦多年,才培养出来的鸣远镖局,就这样毁于一旦了。”说完他又自摇头叹息不已,神色难受至极。
    此时忽然远处有金锣声响,王智逑听了,忙说道:“金锣声响,教主已快来了,愚兄还有些事,贤弟随便坐下好了。”
    说完他匆匆走了。
    熊倜靠在一堵石垣坐下,竟看到劳山双鹤、七毒书生等人俱都早已来到,散坐在前面,那蓝大先生也领着几个弟子,坐在旁边.看到熊倜也来了,远远地向熊倜笑着打了个招呼。
    熊倜抬首前望,见到黑衣童子白景祥和叶清清漫步走了上来,每个人手上掌了一个小锣,金光灿烂,像是纯金所造。
    锣声当当敲了三下,白景祥开口说道:“教主法驾已来,请各位静肃。”
    随即是八个长衫黑衣男子,和八个白衣妇女,排队走了上来,走到顶上后就两旁分开,极整齐地排列成两行,接着又走上十数个黑白衣衫的男女,熊倜也未曾看得清楚,只觉各个都是神情诡异之人,不禁对天阴教大大起了恶感。
    最后走上两个老者,一男一女,却不是着黑白色衫,那老者浑身杏黄袍服,白发白眉,两眼神光充足,显得异样威严,那女子装束更是离奇,她竟穿着全红色的宫装长裙,曳地生姿,脸上却又脂粉满脸,在日光之下,面上皱纹隐约可辨,看上去不伦不类,不知像个什么样子。
    熊倜心中暗暗好笑,只见众人对此两人俱甚恭敬,还以为此两人就是天阴教主了,哪知众人忽然全躬下身去,接着又走上一男一女,俱都只有二十岁左右,男的也全身黑色衣裳,但却闪闪生光,似丝非丝,似绢非绢,不知是什么料子,女的全身白色宫纱,亦是长裙曳地,再加上宫鬓如云,娇美如花,望之直如神仙中人,那男的亦是剑眉虎目,双颊瘦削,但看起来却令人觉得更是严峻,望而生畏。
    此两人一走上来,熊倜不禁暗中喝彩道:“好一对璧人。”众人也都眼睛一亮,天阴教众更是屏着气,连大气都不敢出,熊倜知道,这才是教主到了,他暗自奇怪,这两人一个看来像是文士,一个看来更是娇弱,有什么本事降伏得住这许多山魈鬼怪。
    此二人正是天阴教主焦异行、战璧君夫妇,他俩本是当年天阴教下的司礼童子,自幼便从苍虚上人夫妇处,学得一身绝顶武功,后来天阴教被铁剑先生等人所灭,他两人却乘隙逃出,寻得一个隐秘的所在,苦练武功,将近二十年来,他们的武功实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才重入江湖。寻得几个昔年天阴教中的魔头,及一部分尚未散失的秘笈,于是又在太行山里重振旗鼓,打算再立天阴教。
    此刻焦异行、战璧君走到顶上,战璧君哈哈娇笑道:“哟,你看,来这么多位英雄好汉,真是赏我们的光,不过实在太不敢当了。”
    焦异行也一拱手笑道:“敝夫妇这次重立天阴教,许多地方都全靠江湖朋友的帮助,这里先谢了,这次敝教在此邀请各位前来,也不过是希望各位对敝教的一切加以认识,此刻敝教先处置几个教中的叛徒,请各位稍候。”
    熊倜见天阴教主夫妇,如此客气得紧,不觉又对他们起了好感。
    谁知焦异行把脸孔一板,立时又是一番面容,厉声说道:“龙爪坛坛主黑煞魔掌尚文斌何在?”那先来的十数个黑衫人中,端步走出一人,是个形容枯瘦的老头,最奇的是不但衣履皆黑,连面孔肤色,也是黑的,双目瞳然,令人望之生畏。
    在场众人除了熊倜因对武林群魔,一无所知,只觉得此人可怕还不觉怎样之外,其余各人,听了黑煞魔掌的名头,俱都头皮发麻。
    皆因这黑煞魔掌在武林之中,称得上最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当年与毒心神魔侯生,并称武林双魔,却比侯生更是阴毒,后来也是洗手归隐,此刻却又在此现身,且是天阴教下的坛主,于是在场的每个人对天阴教的实力,更觉可畏。
    焦异行又说道:“请龙爪坛下,将汤孝宏、陈文龙、薛光祖等叛徒带上,静待裁决。”
    黑煞魔掌躬身称是,走开了去。
    焦异行遂又一挥手,那司礼童子白景祥、叶清清齐声说道:“恭请玄龙堂主、白凤堂主入坛。”那黄衣老者与红服女子齐走了出来,对焦异行夫妇只是微一拱手,便自站住。
    众人俱知玄龙、白凤两堂,在天阴教中,地位极高,仅次于教主夫妇,但对此二人群豪却无一人识得,各在腹中纳闷不已。
    片刻两个黑衣劲装大汉,带来四人,熊倜一看生死判竟在其中,但那时骄气,此刻半点也没有了,面孔看去,像是惧怕至极,另外那三人,也是垂头丧气,而且全身发抖,怕得更是厉害。
    焦异行见了这四人,面如秋霜,厉声说道:“你等四人的罪状,我也不必当着天下英雄揭露,但问你等知罪与否?”
    那四人俱都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只是连连叩首,状甚可怜。
    焦异行又说道:“你等四人既然知罪,本教主宽大为怀,必定从轻发落。”他遂又转头向那黄衣老者及红服女子说道:“两位可有意见?”
    那两人齐都说道:“但凭教主发落。”
    焦异行沉声说道:“汤孝宏、陈文龙、聂重彬三人罪状尚轻,削去左手,发在凤隐堂下效力,如日后表现良好,再行录用,薛光祖欺师叛教,罪无可恕,除剁去双足外,发送回乡。”
    熊倜见焦异行说从轻发落,心里以为只是多打个几板,或是禁闭两年,此刻一听居然削手剁足,吓得浑身冷汗直冒。
    然而更惨的还在后头,焦异行话刚说完,那黑煞魔掌已走了过来,极快地在四人身旁一转,群豪尚未看清是什么身法,那四人却已俱都晕倒,原来全都被黑煞魔掌点了极重的穴道。
    那两个黑衣大汉,随即抽出钢刀,嗖嗖几刀,片刻只见血流满地,那四人手足,已被剁了下来,呈到焦异行的面前。
    群豪哪曾见过这等场面,熊倜更是汗流浃背,暗道:“这天阴教主,看去文秀至极,哪知却这等残忍,将人的性命身体,只看做粪土一样,随意宰割,由此可见天阴教之阴狠毒辣,幸好我那时没有答应龚天杰,不然却怎么得了。”
    焦异行挥手命人抬走那四个宛如尸体的人,立又满面春风笑道:“适才的事,倒教各位见笑了,我先替各位引见两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各位也许生得较晚,但这两位先辈的名头,想必一定听到过的。”
    说完他遂一指那杏黄衣衫的老者及红服女子说道:“这两位便是三十年前天下知名的铁面黄衫客仇不可仇老前辈及九天仙子缪天雯缪老前辈,这两位前辈的奇人奇行,各位虽然没有看到,但总听到过吧。”
    诸豪一听,这一惊,比方才听到黑煞魔掌时更要厉害十倍,有的甚至惊呼出来,这二人当时在武林中的名头,可称得上是皓月当空,黑煞魔掌虽也大名鼎鼎,比起他们来,只是皓月旁边的小星罢了。
    焦异行见众人惊惧之色,溢于言表,心中更是得意,说道:“我天阴教创于太行山,远来山东,一来是为了宣扬教威,再者便是希望武林群豪,能投入我天阴教下,我之今日邀请各位前来泰山,除了丐帮诸侠是请来观礼不在此例外,也是为着这个缘故。这点想敝教龙须坛下的弟子,在各位上山之前,也俱都向各位解说了,此刻诸位已算是入我天阴教下,但各位俱都创有事业,我自也不会作那不通人情之事,硬要各位放弃,故我不惜稍改教规,各位入我教中后,只要不犯教规,不作叛徒之举外,仍可随意行事,哈、哈,我这番苦心,还不是为了爱惜各位,各位可曾明白?”
    熊倜越听越不像话,此人之强词夺理,可谓已到顶点,他强迫入教,却还说“很有人情”、“费了苦力”,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等焦异行说完,熊倜便想抗议,方待站起身来。
    谁知战璧君又咯咯笑道:“哟,你说得可好,但是人家要是不愿意?”
    焦异行哈哈笑道:“此话正是,只是上山容易,下山却难了,各位要是有人不愿入我天阴教下,也请站出来,只要有能挡得过我夫妻十招的,敝教不但恭送他下山,而且还要将一件至宝奉送,可是各位却要自问有没有这个能力,要不然白送了性命,却是大大的不值得呢。”说完他又一招手,喝道:“快把‘成形首乌’取来,放在此处,看看有哪位英雄好汉,能够取得。”说完哈哈狂笑,傲气毕呈。
    熊倜听了再也忍耐不住,他本来坐在最后,此刻却站了起来,越众走了出去,诸人俱都面现惊讶地望着,却再也没有一人站起来了。
    焦异行见有人站起来走了过来,不禁变色冷笑道:“好,好,这是哪一位英雄,有些胆量,我焦异行真是佩服得很。”
    熊倜走上前来,微微一揖,昂然说道:“小子熊倜,本是江湖末流,教主高论,我也听过了,但是人各有志,谁也不能相强,纵然我挡不过教主十招,就算葬身此间,也是情愿,若是定要强迫我作违愿之事,却是万万不行。”
    他话尚未说完,远处有人哈哈大笑道:“好,好,有志气。”声音并不大。但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群豪不禁大惊,抬头一看,只见一人盘膝坐在那“秦皇无字碑”上,笑声兀自未绝。
    在场的这许多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竟没有一个人知道此人从何而来,何时而来的。
    焦异行亦是大惊,厉声说道:“碑上的是哪路高人,请下来说话。”
    那人说道:“好,好,既然教主相召,敢不从命。”话刚说完,群豪眼睛一花,那人已到了面前,仍然是盘膝而坐,竟不知他是怎么来的。
    熊倜一见,此人竟是在孔林遇到的红面老人,心中大喜,知道救星到了。
    老人冲着焦异行夫妇颔首笑道:“教主贤夫妇还认得我老头子吧,二十年不见,贤夫妇居然出落得如此英俊,真叫我老头子欢喜。”
    焦异行、战璧君二人,一见此老人飘然而落,先是一惊,待仔细一看之后,脸上的倨傲之气,顿时消失无踪,换上了惧畏之色,但他以教主身份,虽然已知面前是何人,也绝不能露出惊惶之态。
    焦异行拱手说道:“原来是飘然老前辈,晚辈久违风范,想不到老前辈还是这等刚健。”
    那老人无人知他姓名,俱称他为飘然老人,数十年始终独来独往,也无人知他来处去处,人们数十年前看见他时是这样子,数十年后他依然不变,人们只知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昔年铁剑先生若不是得到飘然老人之助,独力击毙了天阴教教主夫妇,也不能将天阴教瓦解,他一别人间二十年,此刻又重现了。
    飘然老人听焦异行说完,哈哈笑道:“想不到你还记得我这老头子,我老头子这番前来,并非要管教主的闲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们想要他们入教,他愿意,我老头子怎能管得。”
    他哈哈又笑了一阵,说道:“只是有两件事,我却要管一管,第一件事,便是姓熊的这小孩子,我看着甚是欢喜,我老头子想带他去做徒弟,当然他就不能加入你们的教了。第二件事,我老头难得收徒弟,第一次收徒弟,总要给见面礼,想来想去,这个‘成形首乌’倒满对我的胃口,你就送给我吧。”
    焦异行面有难色,说道:“这第一件事当然没有问题,只是第二件事么……”
    飘然老人道:“怎样?”
    焦异行道:“既然老前辈开口,此物就在此处,老前辈只管取去便是。”
    熊倜走到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老人笑道:“你我总是有缘,起来,起来,把那匣子拿来,我们就要走了。”
    那铁面黄衫客始终寒着脸站在旁边,此刻突道:“慢来,别的都无所谓,这成形首乌却动不得。”
    飘然老人斜睨了他一眼,说道:“你还没死呀,不错,不错,只是你却还不配来管我的事。”
    仇不可怒喝道:“我管定了。”身体也未作势,倏地拔了起来,虚空一掌,向飘然老人击去。
    老人袍袖一展,众人只听轰然一阵大响,仇不可已震落地上。
    熊倜已将成形首乌取到手中,老人哈哈笑道:“各位,我们告辞了。”左手牵着熊倜,右手袍袖一展,呼地一声风响,人已自众人顶上飘然而去。
    正是泰山绝顶,奇人倍出,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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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再入江湖
    四年,好像在一晃眼间就过去了。
    熊倜跟着飘然老人,隐居在泰山,已经苦练了四年的武功了。
    四年,江湖上起了很大的变化。
    江南第一的江宁府鸣远镖局瓦解了,金陵三杰中的断魂剑与神刀霸王已不知去向。
    峨嵋的孤峰一剑边浩,自峨嵋绝顶,巧得失传已久的“玄女剑法”秘笈,成了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剑客,和江苏虎丘飞灵堡的出尘剑客东方灵,被武林中人并称“双绝剑”。
    粉蝶东方瑛,多次拒绝许多年轻豪杰的婚议,不知她在等待什么。
    西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笑面人屠申一平忽然中毒而死,河北绿林道群龙无首,登时大乱,一个名叫铁胆尚未明的青年豪客,在两河绿林大会上,技压当场,取代了申一平生前的位置。
    白山黑水之间,出了个贩马大豪。他的“落日马场”占地千顷,此人别人只知称他为“虬须客”,不知来历姓名,他有个女儿.叫做“雪地飘风夏芸”,更是东三省新近崛起的成名女侠。
    北京著名的老镖头,银钩孟仲超,在走镖山西的时候,得罪了天阴教下,被天阴教新扎起的龙须坛主单掌追魂单飞,一掌击断双腿,亡命天涯,不明下落。
    最令江湖中人谈之变色的是,天阴教的势力日益庞大,天阴教徒充斥江湖,黑白两道,都有他们的势力,江湖中较有名气的好汉,如七毒书生唐羽,金陵三杰之首粉面苏秦王智逑,海上称尊的海龙王赵佩侠,山西临汾的吴钩剑龚天杰,洛阳大豪五虎断门刀彭天寿,以及劳山双鹤,洞庭四蛟,黄河一怪,和一些武林中久已归隐的魔头,都被收罗教下,不是真有绝大来头的武林人物,根本无法在江湖立足。
    秋天,当熊倜重回秦淮河边的时候,人事已然全非。
    朱若馨早就受不了烟花客的摧残,自杀而死,留下朱若兰伶仃一人,依然在忍受生活的苦楚。
    熊倜想起出尘剑客东方灵,是个仗义疏财的人,便想到把若兰救出苦海,寄托给东方灵,然后再走遍天涯,了却自己的恩仇。
    因此,他同若兰商量好,要若兰收拾些细软,雇车买马,直往苏州虎丘奔去。
    虎丘山本是苏州的名胜,林木葱茏,景色甚美,那飞灵堡就在虎丘山下,依山傍水,建着一大片院落,外面建着围墙,三五庄丁,此刻正站在堡门外,看见有车来了,便迎了上来。
    熊倜策马走上去,那庄丁躬身道:“这位可是来英雄会的?”
    熊倜翻身下了马,说道:“不是的,我特来见堡主,麻烦你入内通报,就说江宁熊倜,远道求见堡主。”
    那庄丁走了进去,片刻,一个长衫汉子飞步而出,老远便抱着拳说道:“来的可是江宁府的熊倜大侠?快清先进去,堡主就来恭迎大驾。”
    须知熊倜名震江宁,泰山一会后,更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那长衫汉子乃是飞灵堡里的管事,听得熊倜来了,连忙迎了出来。
    过不了一会儿,出尘剑客东方灵带着几个庄丁大步而出,见了熊倜大笑道:“今天是哪阵风把大驾吹来了,想得小弟好苦呀。”
    熊倜也忙拱手为礼,说道:“久违堡主风范,小弟也是想念得很,久想前来问候,却苦不得便,今番惭愧得很,却是有事要相烦堡主了。”
    东方灵握着熊倜的手道:“快不要说客气的话,这样说不免见外了,你来得倒真的凑巧,江南的豪杰,差不多已尽在我堡中了。”说完哈哈大笑。
    又看了那车子一眼,疑惑地说道:“快请进去说话,那车中的可是宝眷?”
    熊倜道:“车中是小弟家姐,小弟浪迹无定,不能照顾家姐,忽然想起堡主高义,故此不嫌冒昧,想将家姐寄居在此,家姐若能得到堡主照顾,小弟就可放心了。”
    东方灵疑惑顿解,忙说道:“原来是令姐,快请进去,令姐就等于小弟的姐姐一样,这是小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就叫庄丁将车子迎进堡去。
    熊倜与东方灵并进得堡来,只见房宇栉比,气派甚大。
    转过两排房子,是个极大极大的广场,此刻四旁俱用巨竹搭起棚子,正中是一个大台,四周围以栏杆,这时棚里高朋满座,俱是豪士。
    熊倜远远地看见了,说道:“这里看来,想必就是堡主的英雄大会,小弟在道路上已听人说过,只是小弟却不想进去,不知堡主可否先带小弟入内,安顿了家姐再说。”
    东方灵道:“那是自然,我先带熊兄到敝舍去,舍妹对熊兄,也是想念得很呢!”笑了几声,又说道:“只是这个英雄大会,熊兄却一定要参加的,江湖朋友,谁不希望能一见阁下风采呢!”
    熊倜听了,也觉得有些得意,却不好答话。
    东方灵带着他三转两转,走到一个门前,指着说:“这就是寒舍了。”
    熊倜跟着他走了进去,只见那是个极大的花园,前面是三间倒轩,被树影遮得暗阴阴的,沿墙的假山石,种着各式的花木,只是已进深秋,只有菊花,仍然在盛开着,被斜阳照得一片金黄。
    东方灵又指着那三间倒轩说:“这是小弟夏日读书的所在,正厅还在前面呢。”
    转过倒轩,忽见十亩荷池,虽然荷花全部谢了,望去仿佛仍有缕缕清香。
    荷池旁架着重叠回廊,是座极精致又宽敞的屋子,被一座大假山向西挡住,假山上梧、榆相接,替房子挡住了西晒的阳光。
    熊倜和东方灵走进房里,见东方瑛正陪着朱若兰坐在厅里说话呢。
    东方瑛红着脸对熊倜笑了一下,就拉起若兰来,对东方灵说道:“这个就是我哥哥。”
    朱若兰红着脸福了下去。
    东方灵也躯身说道:“熊……”
    他竟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说了个熊字,就接不下去了。
    熊倜忙笑着说:“此是小弟的义姐,姓朱,却是从小带着小弟长大的。”
    东方灵尴尬地笑道:“朱姑娘千万不要客气,熊兄和我不是外人,朱姑娘在此,就请像在家里一样好了。”
    熊倜说道:“堡主的高义,小弟也曾和家姐说过,家姐也敬佩得不得了,是以小弟才不嫌冒昧地跑来。”
    东方瑛娇笑着说道:“你们别堡主,小弟,熊兄的称呼着好吧,听得人怪不舒服的。”
    东方灵笑道:“正是应该如此,我们还是免了这些虚套最好。”
    此刻忽有一个小僮过来说道:“外面有个庄丁,进来说英雄会上的英雄们都等急了,问堡主怎么还不出去?”
    东方灵笑道:“我尽管和你们说话,却把外面的客人都忘了。”
    东方瑛娇笑道:“让他们等等好了。”
    熊倜说道:“你们自去无妨,我陪家姐在这里坐好了。”
    东方灵道:“贤弟却是一定也要去的,朱姑娘若是有兴,能一起去更好。”
    若兰刚想推辞,东方瑛却一把拉住她说:“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关系,我陪着你就是了。”
    广场里的竹棚分四面搭起,甚为宽敞,每一个棚里摆着十余桌酒筵,只要有人坐着,便立即摆上酒菜,此刻三间敞棚,都几近坐满了。
    正中朝外的那一棚,是留做主座,和招待些较为知名之士,此刻却只疏落地坐了几个人,其中有武当的四仪剑客凌云子,丹阳子,玄机子,飘尘子,武林中称之为武当四子,此四人,行侠江湖,甚是正派,此外尚有太湖三十六舵的总舵主展翅金鹏上官予,四川峨嵋孤峰一剑边浩的两个师妹,峨嵋双小徐小兰、谷小静,但孤峰一剑、天山三龙却未见来到。
    东方灵向四周抱拳道:“小弟这次请各位来,实在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小弟想着与江南诸侠,近日甚少连络,特地请各位来聚一聚。
    “想不到的是,居然惊动了武当、峨嵋两派的剑客,和太湖的总舵主上官老英雄,小弟既是高兴,又是惶恐。
    “此外,还有一位大大有名的英雄,想不到他也凑巧适逢此会,那就是昔年泰山绝顶,群英雄大会上独抗天阴教,名传江湖的星月双剑和飘然老人的衣钵传人熊倜,小弟更是高兴得很。
    “此次盛会群豪,实是我飞灵堡建堡以来,最大的快事,各位若是有兴,不妨在正中的英雄台上试试身手,文人骚客们,击鼓行令以助酒兴,我辈武林中人只好击剑行拳了。
    “但此会只是欢叙之会,过招也是点到为止,各位之中若有什么揭不开的梁子,却不可在此煞了大家的风景。
    “小弟话已说完,请各位尽可欢饮,飞灵堡虽无长物,但水酒却还能供应得起。”
    四棚诸豪,一阵鼓掌欢呼,便痛饮起来。
    熊倜彬彬有礼和沉默寡言的性格,引起武当四子极大的好感,坚持着要熊倜日后到武当山去一游,熊倜见能得武当四子的邀请,也是高兴,何况武当派,久为中原内家剑派正宗,武当山更是武林中敬仰的所在,便一口答应了。
    峨嵋双小徐小兰、谷小静,和粉蝶东方瑛本是好友,这次她们前来飞灵堡,也是东方瑛邀来的,此刻笑语风生,席上只有她们讲话的份儿。
    过了一会儿,英雄台上居然有几个人上去打了两趟拳,练了一段剑,但俱都是些普通武功,哪能入得了这些人的眼里。
    原来出尘剑客东方灵此次柬邀英雄会,还真个是为了她的妹妹。
    他虽知道东方瑛心目中有了熊倜,但熊倜自泰山大会后,江湖中从此没有消息,而自己的妹子的年龄却一天大似一天,来求婚的人,她又多不中意,他想总不能这样耽误下去。
    他这才聚诸雄于飞灵堡,想在其中物色一个年少英俊的人物,来做自己的妹夫,此刻一看,却俱是些第三流的角色。
    但他反而高兴,原因是熊倜居然突然来了,他本是最好的人选,自然不必再去挑选别人了,只是熊倜心里如何,他却没有想到,他以为妹妹允文允武,人又美貌,熊倜岂有不肯之理。
    此刻英雄台上,有两个人正在过招,一个使的是“劈挂掌”,一个使的是“少林拳”,一招一式倒也有几分功力。
    东方瑛娇笑道:“你看看这些人,倒还真上台去打呢,谷姐姐,徐姐姐,我们也上去练上一段好不好?”
    谷小静哎哟了一声,说道:“你可别找我,我可不行,你要真有本事,不会去找别人去,怎么就会欺侮我呀。”
    说着,她眼睛却瞅着熊倜,意思是叫东方瑛去找熊倜,原来东方瑛已曾经将心事悄悄地告诉过她们了。
    东方瑛粉面绯红,伸手就要打她。
    朱若兰久历风尘,什么不懂,此刻一看,便知道这位小姐对熊倜早有意思,她也甚是喜欢东方瑛的天真,倒希望熊倜能和她结合。
    于是朱若兰说道:“我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嘴严得厉害,什么都不肯说,我跟他在一起这么久,连他会武功都不知道,今天非罚他练给我们看看不可,他要是不练,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徐小兰答道:“这样敢情好,我们东方大妹子也正手痒得紧,就让他们两个一起上去练给我们看看,你们可赞成不?”
    东方灵喜道:“好,好,我也赞成,我还出个主意,三十招之内,要是谁也不能赢了谁,就算不分胜负好了。”
    原来他知道熊倜是当代第一奇人之徒,怕妹子不是他对手,若败了面子上不好看,这才想出这个主意,他想妹子三十招总可以应付的。
    熊倜听了,实是一万个不愿意,望着武当四子,希望他们阻止,哪知武当四子也是笑嘻嘻地拊掌赞成,原来他们也想见见熊倜的武功。
    此时比武台上,动着手的两人,已分出了胜负,那使“少林拳”的,一招“黑底掏心”,被对方避开,招式用老,肩着着实实地被劈了一掌,倒在台上,幸亏他身体结实,爬了起来,含羞带愧地走下台去。
    那使“劈挂掌”的,一招得手,向四周一拱拳,算是回答了四下疏落的掌声,仍不肯走下台去,意思是还想接个两场。
    东方瑛紧了紧衣服,跃跃欲试。
    熊倜见了暗暗叫苦,他实不愿出手,尤其对方是个女子,又是东方灵之妹,胜了固是不好,败了却又算个什么。
    哪知台上又跳上个直眉愣眼的汉子,和那使劈挂掌的动起手来,熊倜松了口气,暂时总算有人替他解了围。
    他见上去这人,也是个寻常把式样,心里有些失望,暗忖:“江南偌大个地方,难道其中竟没有藏龙卧虎……”
    他一眼望去,见那使“劈挂掌”的又以一招“牵缘手”胜了一场,他目光如炬,见这汉子的这一招“牵缘手”用得甚是巧妙,而且含劲未放,似乎此人武功远不止此,只不过没有使出来罢了。
    这时比武台下,也有人轻轻“咦”了一声,虽然声音极为轻微,但熊倜耳目异于常人,在这喧闹的声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次东方瑛又要上台时,却被东方灵一把拉住,朝她做了个眼色,东方瑛心中纳闷,但又不好问出来。
    转眼又有两人被那使“劈挂掌”的人击下台来。
    最怪的是,那使“劈挂掌”的汉子,武功却似因人而异,如果对手的武功只有一成,他就使出一成半来,对手的武功若有三成,他就使出四成来,打了几场,仍然是气定神足,满不当一回事。
    各棚中的豪客,此刻已多数发现,有的竟窃窃私议了起来。
    凌云子沉不住气,低声向丹阳子说道:“此人看来有些古怪,我倒想去接他一场试试。”
    丹阳子摇了摇头,却未说话。
    坐在旁边的展翅金鹏一捋长须,低笑道:“道长别着急,依我看,好戏还在后头呢!”
    东方灵亦在低头沉吟。
    东方瑛嘟着嘴,怪哥哥怎么不让她上台一试身手,峨嵋双小见了,偷偷向她取笑着。
    晃眼,那使“劈挂掌”的又胜了两场,前后算起来,已有六个豪客败在他手底下。
    那六人虽说武功全不甚高,但此人连败六人,仍然若无其事,功力的深厚,使得大家更惊异了。
    东方灵侧首向展翅金鹏问道:“上官老英雄见多识广,可曾看出此人是什么来路吗?”
    展翅金鹏摇头答道:“不瞒堡主说,我也在揣摸此人的来路,此人使的‘劈挂掌’,本是极为普通的掌法,只是到了他手里,却像不一样了。”
    丹阳子接口说道:“依贫道之见,这‘劈挂掌’似乎不是他本门武功,若有个高手下去逼他使出本门武功来,他的来历就知道了。”
    展翅金鹏上官予捋须一笑,忖道:“这老道倒滑头得紧,一点是非也不肯惹,方才你师弟要上去,你阻止了,此刻却想别人去顶缸。”
    熊倜一声不响,却看出一宗异事来。
    原来凡是被那使“劈挂掌”的打下台去的汉子,一下台就有一个黑衣汉子接过去,走到一旁讲话。
    熊倜眉头一皱,忖道:“难道此人又与天阴教有什么关联吗?”
    展翅金鹏忽地笑道:“好,居然武胜文也上来了,这一下总可以试出他的功夫来了吧。”
    东方灵道:“怎地子母金梭武大侠来了,我都不知道,真是……”
    熊倜一望台上,上去个中年的瘦削汉子,步履沉稳,两眼神光颇足,看来内功已俱火候。
    那瘦削汉子一上台,便抱拳说道:“朋友端的好身手,我武胜文不自量力,想来领教领教朋友的高招,只是朋友能否亮个万儿,使天下好汉也知道朋友哪一路的英雄。”
    棚中的上官予低笑道:“果然还是他厉害,一上去就想抖露人家的来历。”
    哪知那使“劈挂掌”的汉子哈哈一笑,说道:“在下江湖小卒,那有什么万儿,只是子母金梭的大名,在下却久已闻得,今日有幸,能在鼎鼎大名的英雄掌下讨教,真是何幸之有。”
    丹阳子微一皱眉,说道:“此人说话的声音,中气强劲至极,看样子内功已有了十分火候,只是贫道想来想去,却想不到此人的来路。”
    东方灵也沉吟道:“此人必是内家高手,隐名来此,只是他如此又有何用意呢?”
    台上的武胜文却已动怒,喝道:“好,朋友既然不肯亮万儿,武某人只得放肆了。”
    话未说完,身形一错,“踏洪门,走中宫”一手打去,竟是少林的“伏虎拳”。
    哪知劈挂掌的汉子右肩一沉,右掌从武胜文肘下穿出,一招“拨云见日”直取左胁,却仍是“劈挂掌”的招式。
    武胜文微一坐马,双掌一交,化开了来势,右肘一弯,一个“肘拳”过来,那汉子微微一笑,脚步一错,避开了此招,武胜文身躯一扭,右手刷地直点“锁喉穴”,那汉子喝道:“好拳法。”一错掌,刷刷刷一连三掌,虽亦是“劈挂掌”里普通招式,但他掌力带风,风声呼呼,哪里还是什么“庄稼把式”!
    那“劈挂掌”在武林中极为普遍,乡下的把式场里的教武师傅,也总是拿这套掌法教人,但此刻到了他手里,却是大大不同。
    总之越是在这种普通掌法上,越是见了真功夫,那汉子一招接着一招,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展翅金鹏一看,说道:“此人的确有两下子,连武胜文的‘伏虎拳’也逼不出他的真招来,而且看样子武胜文也快不行了呢。”
    东方瑛此刻嘴也不嘟了,一边看一边说道:“这人的掌法我看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就是比人家快点就是了。”
    展翅金鹏上官予笑道:“姑娘,就这‘快’就够你瞧的,我看武胜文不出十招就要不成了。”
    他拿眼望着东方灵,意思是要东方灵去接下来,哪知东方灵不闻不见,他人最沉稳,在没有弄清人家来历之前,怎会跑去跟人家打架。
    果然不出上官予所料,子母金梭额上已见汗,气力也自不继,越打越吃力,那使“劈挂掌”的汉子一声长笑,刷地一掌,“丹风朝阳”,武胜文尽力右倾但肩上已被掌缘扫中,只觉火辣辣地生痛。
    子母金梭在江南武林,也是成名露脸的英雄,此刻一招落败,便自收手,一言不发走下台去。
    展翅金鹏上官予一声长叹,说道:“唉,想不到今天武胜文不明不白地栽在人家手上,连人家是什么来路都不知道。”
    东方灵也自摇头,回头嘱咐身后的堡丁,叫他去将武胜文接来,熊倜却又发现一个黑衣大汉,早已将武胜文引走了。
    那汉子一掌击下武胜文,棚里群豪大半知道子母金梭的名头,见他也落败,自问身手,便没有再上台的,那汉子卓立台上,突地朗声笑道:“在下闻得东方堡主此次聚会群豪,除了以武会友之外,还声言若有技压当场,并且能胜得了粉蝶东方女侠的,就是飞灵堡的东床快婿,怎的直到现在,粉蝶儿还不出来一现身手呢?”说完是一阵大笑。
    东方灵一听,双眉立刻紧紧皱到一起,他的确是有过此话。但此刻主意已改,却想不到这汉子锣对锣,鼓对鼓,当面给抖露出来。
    武林中人素重然诺,尤其以出尘剑客的名头,岂有说了不算之理,但他却又不愿让自己妹子跟此人动手。
    东方灵心中叫苦,朝熊倜连使了几个眼色,希望熊倜能打退此人,哪知熊倜正怕惹着东方瑛,此刻听了那汉子的话,更愈发不出手了。
    群豪此刻也自哄然,都想不到这汉子居然敢当面去撩拨出尘剑客,有的更想看热闹,恨不得东方兄妹立刻出手,打个热闹好看的。
    东方灵自无话可答,哪知西棚群豪,突然飞起一条人影,轻功之妙,身手之疾,显见得又是个高手。
    那人影轻飘飘地一落在台上,便哈哈笑道:“你要急着娶老婆,先接我老叫花子几手。”
    棚中诸人,也一齐大惊,上官予拍着桌子,大声道:“咦,想不到.想不到,居然连蓝大先生也出手了。”
    原来这人正是丐帮的龙头帮主,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蓝大先生。
    那使“劈挂掌”的汉子也是一惊,但随即平静下来,抱拳笑道:“原来蓝大先生也来了,难道阁下也想要个媳妇吗?”
    蓝大先生哈哈一阵狂笑,突地目中射出精光,道:“我媳妇倒不想娶,不过想来见见老朋友而已,顺便也讨教讨教高招。”
    那汉子笑道:“想不到蓝大先生居然还记得在下,真是教在下有点觉得受宠若惊了。”
    蓝大先生这一出现,正所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四棚群豪谁不暗暗称怪。
    展翅金鹏上官予捋须道:“此人居然和蓝大先生还是素识,这样看来,此人更是大有来历了。”
    哪知此刻又极快地掠起一条身影嗖地蹿到台上,却是子母金梭武胜文去而复返。
    子母金梭武胜文这一现身,群豪更是咄咄称怪,须知无论任何场合比武,哪有败了的人重又上台的道理,何况是子母金梭这样的成名人物呢!
    那使“劈挂掌”的汉子也大出意外,说道:“难道武大侠已休息够了,还要再赐教吗?”
    他这话明虽客气,骨子里却又阴又损,子母金梭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展翅金鹏上官予也思忖道:“今天武胜文怎么搞的,忽然又跑上台去了,难道还想露一露他两手‘子母金梭’吗?唉,这回就算是能够胜了人家,可是也不见得是露脸的呀。”
    哪知武胜文面不改色,冷冷地说道:“不错,我武胜文败在阁下的掌下。怎会再有颜上来跟阁下比武。”
    群豪一齐更奇,暗忖道:“你不上来比武,跑上台来又是为什么呢?”
    武胜文仰天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没有一点“笑”的味道,听起来只觉得如枭鸟夜啼凄厉至极。
    子母金梭武胜文说道:“可是我这次上来,却为的是替我的一个好朋友报削足之仇。”
    他此话一出,群豪齐都哄然,那汉子也自面上变色。
    武胜文目光一冷,指着那汉子说道:“各位知道此人是谁吗?他就是……”
    他话未说完,那汉子双掌一错,右手刷地一掌,当头拍去,左手并指,疾点胸坎的“幽门”重穴。
    他一招两式,出手如风,武胜文刷地大仰身,堪堪避过此招,但嘴里的话,却被逼了回去。
    那汉子喝道:“好朋友要动手就动手,别多废话。”手底下连环用掌,着着都是杀手。
    蓝大先生站在一旁,倒僵住了,他自不能和子母金梭武胜文一齐动手,只得走下台去,主棚群侠一齐站起身来,朝他招呼着,但他微一抱拳,却又走回西棚,并不走到主棚中去。
    展翅金鹏说道:“今日真是怪事层出,连我老头子都有点糊涂了,怎么好好的武胜文又替人报起仇来,这蓝大先生显然是认得这汉子,怎么也不走过来跟我们哥儿几个聊聊。”
    台上此刻的这番比斗,又和方才大不相同,两人全是进手招数,而且招招都向致命之处下手。
    东方灵微微苦笑,刚刚他才说过“以武会友”,“指到为止”,“不得寻仇”,但马上就有人拼起命来,此情此景,他势又不能出头劝解,是以他只有摇头作苦笑之状。
    两人瞬即拆了数十招,武胜文一派拼命的打法,那汉子见不易取胜,忽地断喝一声,掌法一变,却不再是“劈挂掌”。
    他掌法一变,丹阳子、东方灵、上官予三人齐声惊哦了一声。
    丹阳子抢着说:“原来此人竟是‘崆峒’门下,使的居然是‘崆峒’的镇山掌法‘断魂掌’。”
    原来“武当”、“崆峒”、“峨嵋”、“昆仑”、“点苍”,乃是内家的五大宗派,是以那汉子一出手,丹阳子便能认出是崆峒所传。
    展翅金鹏拍案道:“我倒想起一人,以此人的年纪,功力看来,他一定就是‘崆峒’的后起高手,天阴教的龙须坛主单掌断魂单飞了,怪不得武胜文拼命,他的师兄银钩孟仲超便是伤在此人手下。”
    出尘剑客面如凝霜,说道:“想不到天阴教居然跑到飞灵堡里来撒野了,怪不得小弟今日也要出手了。”
    原来此人正是天阴教下的龙须坛主单飞。
    天阴教在江湖上罗致人才,不遗余力,龙须坛主更是职责所在,是以单飞一听飞灵堡主以武会友,为妹择婿,便跑了来,一则是乘机网罗人才,再则却是想凭着自己的一身艺业,技压群雄,只要自己能娶得东方灵的妹妹,那么连出尘剑客都成了天阴教下的人了。
    但他知道若先说出自己的行藏,绝对不能成事,是以隐着身份,想到了已成事实的时候,再说出自己的身份。
    哪知子母金梭武胜文一听单飞手下的人拉他入教,又说出单飞的来历,他可不同于先前被他打倒的那几人,大怒之下,竟不顾一切地又上了台来。
    单掌断魂盛怒中,施展出“崆峒”绝学“断魂掌”,将子母金梭逼得没有回手之力,眼看就要命丧在他的掌下了。
    哪知道主棚上,飞掠而来一条极快的身影,曼妙在空中微一转折,头下脚上,刷地一掌,硬生生地将两人分开。
    四座群豪见了这绝顶轻功,轰然喝起彩来,单飞被他先声所夺,倏地停手一看,却原来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单掌断魂不由大怒,喝道:“这算什么意思,阁下硬架横梁,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
    那人微微一笑:“在下熊倜,原是无名小卒,怎能和阁下,名扬四海的单掌断魂坛主相比?”
    单飞一听“熊倜”两字,已然色变,再听他一语喝破自己的所藏,更是面色如土。
    熊倜一亮轻功一报万儿,四座群豪,却高声喝起彩来,先前在客栈中曾跟熊倜吹牛的那个圆脸汉子,一伸舌头,说:“好家伙,原来熊倜就是他呀,可真有两下子。”可是一听另外一个竟是天阴教下新扎起的单掌追魂,头一缩,又说不出话来了。
    熊倜朗声道:“在下原不拟来蹚这趟浑水,只不过见不得天阴教人在飞灵堡撒野,也想领教阁下的断魂掌罢了,正如阁下所说的‘要动手就动手’,我们也不必多废话,就请阁下赐招吧。”
    单飞生性本也极傲,但熊倜比他更傲,三句没说完,就要动手,单飞气往上撞,喝道:“好极了,我单某人倒要看看阁下有什么功夫。”
    两人剑拔弩张,展翅金鹏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这位熊少侠不说别的,单就这份轻功和胆气,就叫我老头子佩服得很。”
    峨嵋双小里的徐小兰朝东方瑛一眨眼,娇笑着道:“幸好你没有和人家动手,要是真动上手,今天你的苦头就算吃定了。”
    东方瑛也反唇道:“我打不过人家就算了,不像你,打不过人家的时候,就赖着要你那位好师哥帮忙。”
    原来这徐小兰和她师兄孤峰一剑边浩,已生情愫,是以东方瑛才这样说来笑她,谷小静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徐小兰却老到得很,一点也不动声色,连脸都不红一红,原来她早被人家取笑惯了。
    子母金梭自问艺不如人,黯然走下台去,熊倜微一拱手,便要动手,突地“当、当”远处传来几下极奇异的锣声,单掌追魂单飞听了面色骤变,拱手说道:“在下今日突有要事,不能领教阁下的高招,青山不改,只好改日再奉陪了。”
    话未说完,脚尖一顿,三起三落竟使出“蜻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如飞而去。
    他这一走,群豪俱都愕然。
    熊倜也是一愕,但似随即会过意来,他怕惹出别的是非,微一作势,身形如长虹经空,掠回主棚,群豪又哄然叫起好来。
    朱若兰见熊倜如此身手,笑得嘴都合不拢来,东方灵也笑道:“想不到你轻功如此好,只怕……”
    展翅金鹏一伸拇指,接口说道:“只怕今日武林中轻功能胜过熊少侠的,没有几个人了。”
    展翅金鹏亦以轻功闻名江湖,此刻看见了熊倜之轻功,亦不禁自叹不如。
    东方灵忽似想起一事,走出棚去转了一转,回来笑道:“那位蓝大先生真是个奇人,行事如神龙见首而不见尾,飘然一现影踪,此刻已走得不知去向了,小弟在西棚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有了方才的几场比斗,四座群豪,一个也没有再出手的了,但是大家笑语共饮,多半都是以这二次出现江湖的熊倜为话题。
    那圆脸汉子此刻又比手划脚地吹起牛来。
    夜色渐满,好戏已散,酒足饭饱,这些江湖上的豪客,虽是动不动就玩命的朋友,但在飞灵堡里,却也不敢滋事,而且经过方才那一番仗,谁也没有再提“招亲”的事了。
    这一场群雄快聚,总算没有出什么太大的岔子,但是熊倜心中却生起几个问题,那蓝大先生如何匆匆一现?那单掌追魂为何一听锣声便走了?那锣声是不是代表着天阴教主夫妇已到苏州?若真是他们前来苏州,又为的何事?这些问题一时却也得不到答案。
    东方瑛笑语欢然,徐小兰、谷小静不时打着趣,熊倜垂头沉思着,抬起头来,却见棚中空荡荡地没有多少人了。
    群豪陆续散尽,东方灵亲自送到庄门,最后四仪剑客和太湖的展翅金鹏上官予也要走了,出尘剑客再三地挽留他们在飞灵堡歇个两天,但上官予急于回去,四仪剑客也另有事,都要连夜赶着回去,东方灵见挽留不住,只得罢了。
    此时虽刚刚起更,但夜色已是甚浓,东方灵站在堡前的小桥上,望着群豪身影逐渐消失,终于仍然是一片黑暗。
    他默然伫立在那里,心中生出许多感慨,一种欢聚后突生的寂寞,使他生出了莫名的惆怅,他暗自在感怀着。
    许多年来,他以他的忠诚和慷慨的个性,以及过人的武功,在江湖上建立了威名,“出尘剑客东方灵”,在武林中几乎已取代了昔年武当掌教妙一真人的地位,但仍然是寂寞的。
    跟随在他后面的,永远是一群附和他的,甚至是阿谀他的人们,使他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但这感觉是空虚的。
    他渴望着友谊,但甚至是一份最普通的人都能得到的那种纯真的友谊,在他却是那么地困难,渐渐地,他变得孤独了,人们也在说着,出尘剑客是孤傲的人,于是人们离他更远了。
    他并未十分长成的时候,他父母就都去世了,他的亲人,只有他的妹妹,他以他的全心,全力去爱她,去维护她,但这份情感,并不能填补他心灵上的空虚,他渴望着一份能爱与被爱的情感。
    小桥下的流水,细碎而缓慢的流过,发出一种悦耳的淙淙声,他想:“这多么像她说话的声音呀,那么地轻巧而缓慢……”
    他想着:“这难道就是我多年来渴望的情感吗?当她的目光,轻轻地掠过我时,我就会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充实,是多么温柔的目光呀,为什么我在别的女人身上,就感觉不到这种温柔呢?”
    人类的感情,永远是难以解释的,千百年来,有多少人试着去了解,但又有谁能解释呢!这永远是个无法知道的谜。
    东方灵多年来所见到的女性,已经很多了,在他心里,从未曾激起过一片涟漪,但今天,他见到了若兰,这经受了无数摧残和磨难的女子,那一份幽怨的温柔,却使得东方灵倾倒不已。
    他慢慢走进堡里,这一份情感使得他既喜悦也忧郁,他不知道怎样去应付它,他自思着:“我对她知道的是那么少,甚至连她是不是已嫁了人都不知道。熊倜和我道义相交,将她托付给我,我又怎能将这心意向他说出呢,他又怎能相信我对一个第一次相见的女子,会有这样的情感,若然他误会了,岂非将我当成一个乘人于危的淫徒。”
    他想着想着,已走进园里,这晚虽无月色,但星星极亮,房子里的灯光仍然通明,而且隐隐有笑语之声,他知道他们早已回来了。
    他走上台阶,东方瑛已迎了出来,娇笑着说:“你怎么在外面呆了这么久,我们都等得急死了,那些人都走了吧?”
    东方灵笑着说:“其实他们早走了,只不过我在外面想着一件事……”
    他说到这里,一望若兰,恰恰若兰此时也在看着他,那种成熟的妇人所特有的温柔目光,使得东方灵心头激然地起了一阵波浪,他纳纳地呆着了,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向他处。
    此时房里的人,每人心头都有一份心事,东方灵是恍然如在梦中。若兰被他的目光这么一看,她久历风尘,男人心中的事,如何看不出来?此刻只觉心头鹿撞,不知是喜是惊。
    熊倜本就沉默,此时他在想着日后打算,对若兰和东方灵的情景,根本没有理会,东方瑛全神望着熊倜,心里只盼望着熊倜能对她一言一笑,别的事都不在她心上。
    只是房中却另有两人,她们旁观者清,看了心中却另有滋味。
    原来峨嵋双小却未曾回去,她们虽然全是一身武功,但终究是个女子,晚上行路甚是不便,东方瑛就留她们住下了。
    徐小兰还不大怎样,那谷小静却恨不得永远在飞灵堡住下才对心思,原来她对东方灵,早已一往情深,她和东方瑛本是手帕之交,两人时相过从,东方灵也将她当妹子般看待,虽然她貌美如花,但他心中却未生过丝毫邪念,谷小静虽然有意,但她到底是个女儿家,怎能将心事告诉别人?
    她见到东方灵此刻如痴如呆的情形,心里也自有数,不禁暗暗为自己伤心,但她素性倔强,面上却不肯露出来。
    在这一瞬间,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谁也没有出声,徐小兰看得清清楚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来,只把房中的五人,都笑得脸红了起来,东方瑛只当她在笑自己,红着脸不依道:“你笑什么,看我等会可会饶你!”
    徐小兰听了,更是笑得弯下了腰去,说道:“哎哟!你们看这个人,人家又不是笑她,她自己做贼心虚起来了。”
    东方瑛顿着脚说道:“你还讲,你不是笑我,是笑谁呀?”
    徐小兰道:“你只当这房子里就只有你一个才好笑呀。”
    东方瑛脸上更是飞红,干咳了两声,说道:“你笑什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徐小兰喘着气说:“好,我说给你们听,从前有一个人呀……”
    熊倜始终都在愕愕地想着,他突然想起他妹妹,(他始终认为那跟着宝马神鞭萨天骥,及奶妈夏莲贞而去的女孩子,是他妹妹),他想着:“为什么我始终没有想起过她,可怜她此刻落在那恶徒手上,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他越想越气,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这一拍桌子,把房中的人,全惊得呆住了,徐小兰口中的话,也被惊回腹里,大家都惊异地窒看熊倜,不知他为何突然生气了。
    东方瑛娇嗔道:“你这人怎么搞的,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又笑了。”
    熊倜又觉失态,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徐小兰却又笑道:“人家在想着你呢。”
    东方瑛做着要打徐小兰的样子,说:“你这丫头,又在嚼舌头。”心里却高兴至极,忍不住笑了出来,眼角一瞟熊倜。
    熊倜低下头去。
    徐小兰又说:“喂,你别怕难为情呀,这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位大妹子,还不是一天到晚想着你,都快想疯了。”
    东方瑛再是脸厚,也经不住徐小兰这样的打趣,嘤咛一声,跑到后面去了。
    熊倜这一惊,却非同小可,东方瑛对他的情意,他丝毫不知,此刻知道了,却不知怎生才好,他暗自思索着:“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早知如此,我就不会将若兰姐送到此间,我现在心情如此,怎么消受得了她这番情意,一个应付不好,岂不是麻烦?我和她相见仅仅两面,她又怎会对我如此呢?我虽然对她也没有恶感,但是经过若馨的变故,情感上的事,我已终生不想牵缠了。”
    各人坐了一会,心中各有心事,哪有心情谈话,各都安歇了。
    熊倜回到东方灵为他安排的房里,想了许久,觉得事已至此,惟有一走了之,本想留个字柬,但又苦无纸笔,只得罢了。
    他推开窗子,窗外星光仍亮,他知道这房子里所睡的,俱是身负绝艺的高人,只要稍有响动,便会被人知晓,但他自负“潜形遁影”轻功妙绝天下,全未任何作势,人已飘了出去。
    他施展起身法,极快地离开了飞灵堡,别说没有人看见,即使有人见了,也只是见得一条轻淡的影子,晃眼便无踪迹。
    此刻夜正深,四野一片静寂,他突然想起,此刻浪迹天涯,他身上的银两,还是当年若馨和吴诏云在离别时所赠的,现已所存无几,而且飘泊江湖,也定要有匹坐骑才行。
    他想再返回堡里,取出他所骑的马,但又怕惊动了人,他自思道:“反正此后我是真正地无所牵挂了,天下之大,何处没有容身之所,只要我能寻着萨天骥,再寻得我的妹妹,就是再大的苦,我也能去忍受它,我又何必为了贪图旅途上的舒适,而去招惹烦恼呢!”
    他回头望了在黑暗中显得异常静寂的飞灵堡一眼,心中却在想着此刻怕已熟睡了的若兰,他想道:“现在一别,我不知何时再能见你,出尘剑客东方灵,侠声传颂江湖,我相信他会好好照颐你的,日后若有缘,我必再来看你。”
    他仰天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觉得无比的轻松,又像是失落了什么,许多年来,情感上的纷缠,虽已了却,但却绝非他所愿意了却的。
    此刻四野无人,正是可以施展轻身之术的时候,但他并无目的之地,施然沿着大路走着,心中空荡荡的,一无所念。
    他穿着的原是儒生装束,随身的衣物,他已用布包起,走进苏州城时,天已快亮了,他将身后的长剑撇下,也用布包好了,随意在街上闲荡着。
    他溜达了一会,路上行人渐多,店铺也纷纷开门,他自服了“成形首乌”之后,饥寒两字,已不放在心上,是以他虽行走了一夜,也不觉得疲劳、饥饿。他久闻苏州乃鱼米之乡,此刻一见,果然市面繁荣,行人满嘴吴侬软语,听来别有醉人之处。
    突然路边的茶馆里,冲出来一人,一把拉住熊倜,说道:“我找得你好苦呀!”
    熊倜一惊,转脸一看,却原来是日前在客栈中所遇到的那个圆脸汉子。
    那人遇到了熊倜,仿佛甚喜,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再也想不到兄台就是熊倜熊大侠,你我一见如故,也真算是有缘了。”
    说着他就将熊倜拉进茶馆,熊倜见他自言自语,心想此人倒是天真有趣,既被他拉着,反正无事,就随他走进茶馆。
    哪知那人一进茶馆,就大声嚷着:“我给大家介绍一个惊天动地的英雄,各位看着,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名扬四海的熊倜,各位,不是我刚才吹牛,我小蜜蜂陈丰虽然不行,但交的却全都是响当当的好汉。”说完得意地大笑。
    熊侗眉头一皱,知道他必定又在茶馆中吹了牛,惹了祸,拿自己来当挡箭牌了。
    果然不出所料,有人重重地哼了一声,熊倜一望,只见邻街的桌上,坐了两个黑衣大汉,哼声的就是此二人。
    小蜜蜂陈丰见这两人一哼,像是有点害怕,忙又拉着熊倜坐到位上,叫堂倌送来许多吃食,熊倜见事已至此,也说不上什么来了。
    熊倜见那两个黑衣大汉,虽也是坐在那里喝茶,却是与众不同的喝法,他们两人喝茶的茶杯,竟是两个茶杯叠在一起,心中不禁怪道:“哪有人喝茶是这等喝法的?”
    那两人正在恶狠狠地望着熊倜。其中一人忽地站了起来,匆匆向外走去。
    小蜜蜂见了,神色大变,虽然仍和熊倜谈天说地,声音却微微发颤了。
    不一会,先前走出的黑衣大汉,又领了一人回来,那人淡金色的面孔,像是大病初愈似的,也是一身黑衣,神色倨傲至极。
    熊倜念头一转,忖道:“难道又是那人儿……”
    茶馆中喝茶的茶客,见到此人来了,俱都突然闷声不响,那人却更奇怪,叫堂倌送来五只茶杯,叠在一起,在最上面的一杯倒满了茶,旁若无人地喝起茶来,喝来啧啧有声。
    小蜜蜂陈丰慌忙地站起来,拉着熊倜说:“熊大哥,我们茶喝完,坐着也没意思,还是走了吧。”他愈来愈亲热,居然叫起大哥来了。
    他话刚讲完,那人阴恻恻地说:“别走,你过来,我问你几句话。”
    小蜜蜂陈丰吓得两腿发软,独自嘴硬道:“我不认识你,你问我什么话?”
    那人一拍桌子,厉声说道:“你过来不过来?”
    小蜜蜂求助地望了熊倜一眼,熊倜也觉此人太过横蛮,冷冷说道:“不过去又怎样?”
    那人阴恻恻地干笑了几声,说道:“好极了,好极了,想不到苏州城里,还有敢向我金面韦驮于明叫阵的人物。”
    熊倜俊目一瞪,怒道:“管你是什么玩意,小爷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
    金面韦驮于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茶馆的桌子本不结实,哗啦一声,塌了下来,于明也不管,怒喝道:“小子你倒真狂!”
    熊侗道:“狂又怎地?”
    茶馆里的茶客,一看苗头不对,一个个脚底揩油,溜之大吉。
    于明一垫步,窜出茶馆,说道:“来来,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变的。”
    熊侗见他不但全身黑衣,连鞋也全都是黑色的,更断定了自己的想法,说道:“相好的,瞧你这身打扮,一定又是天阴教下的三流角色,爷倒要看看天阴教里的人物,究竟是怎样的身手,光天化日之下,就敢随便欺负人。”
    于明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小子倒有几分眼力,大爷就是天阴教苏州舵的舵主,相好的也报个万儿吧。”
    那两个黑衣大汉在旁边说道:“舵主,这个就是叫熊倜的小子。”
    于明道:“哦!怪不得你这么狂,原来你就是熊倜,当年你虽然在我天阴教下漏网,今天可容不得你撒野了。”
    熊倜微一沉吟:“看这样子,那天阴教主却似未在苏州,不然想必不会生出此事。”
    他四周一望,街上空荡荡的,行人都绕路而行,那小蜜蜂陈丰,也乘机溜了,心中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为他平白无故地,惹了一场纠纷,他却甩手一溜了之。
    金面韦驮于明,伸手一探腰间,撤出一件极奇怪的外门兵刃,似鞭非鞭,似剑非剑,迎风一抖,伸得笔直,竟是用百练精钢打造的;原来金面韦驮于明,在武林中本也是一等一的角色,当初在江湖中,颇享盛名。自被天阴教收罗后,却郁郁不得其志,只被派到苏州分舵,做个小小的舵主。
    此人行走江湖时,为人尚还正派,与侠义道中人,也多有交往,只因生性孤癖,独断独行,结下许多极厉害的仇家,被迫得无处容身,这才托庇于天阴教下,以求避祸。
    他将手中的奇形鞭剑一晃,说:“朋友,动手吧,这儿就很空僻,我们也不必再拣地方啦。”
    熊倜俊目含嗔,朗声说道:“小爷跟你们这种下三流的角色动手,向例先让三招,你废话少说,只管招呼就是了。”
    于明亦是大怒,鞭剑一点,笔直地点向喉头胸腹两个要穴,熊倜见此人居然擅能打穴,而且一招两式,显见功力,也知不可轻敌,身形滴溜溜一转,轻悄地避开此招。
    于明一挫腕时,鞭剑倏地划起一道光芒,“长鲸吸水”避开熊倜的一招。
    熊倜微一绕步,剑光恰恰自身旁掠过,那于明久经大敌,武功亦自是不凡,掌中鞭避反迎,身躯不扭,直欺上来,又极巧妙地躲开此招。
    金面韦驮双脚用力,往后猛退,却见熊倜带着一丝冷笑,仍然站在那里,他见熊倜身法太快,心怀戒心,大喝一声,展开独门的阴阳鞭剑连环式,点、削、挑、扎、截、打、敲,卷起青光如练,招招式式,不离熊倜的要害。
    熊倜却伫立如山,毫不移动,双手或抓或格,都从意想不到的部位,去化解对方的剑式,那于明的剑光虽如千重浪涛,到了熊倜跟前,却如遇见了中流之砥柱,向两边分了开去。
    于明自是暗里吃惊,他发觉熊倜的武功,远在他意料之外,自己今日,只怕必然讨不好去,熊倜却也心头打鼓,暗思天阴教下一个小小分舵的舵主,已是如此不凡,看武功竞似在那吴诏云之上,那天阴教中的堂主、坛主,武功当更惊人了,怪不得天阴教雄视江湖,自有其道理的。
    又是十几个照面,他心中有事,只管留意于明的身手,并不进击。
    突地街的尽头,一骑奔来,骑上的人大声喝道:“是什么人这等张狂,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就动起手来,快给我住手。”
    于明闻言,正好下台,他忙停下招式,熊倜也放下了手,冷眼打量马上的骑士,只见他全身锦绣,穿着打扮,像是个贵胄公子,背上的剑,金光灿然,剑鞘竟是用黄金打造的,气势桀骜,不可一世,坐在马上用鞭梢指着于明说:“你大概又是天阴教下的人物,怪不得竟敢在飞灵堡附近的苏州地面上,随街撒野、动武,东方堡主不管,我却要替他管管。”
    他马鞭一歪,又指着熊倜说:“你又是什么人,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也这样不懂事,大街之上,岂是动手之处?”
    熊倜虽觉此人太过倨傲,但他提到东方堡主,想必是东方灵的朋友,再者他所讲的话亦非无理,是以并未如何生忿。那金面韦驮生性却也最是桀傲,哪里受得了这样教训的口吻,怒喝一声:“凭你也配管大爷的闲事,你也跟我下来吧。”手中鞭剑“阴阳乍分”,不取人身,而取马腿。
    哪知此人骑术精绝,所骑的又是千中选一良驹,手一紧缰绳,那马竟人立起来,于明一招走空,马蹄已朝他头顶踹了下来,猛一撤身,剑式上挑,直点马首,他是成心叫马上的人下来。
    那人双腿一挟,硬生生地将马向左一偏,冷笑道:“你这算是那门子的英雄,竟和畜生一般,我若不教训你,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说着,手中的马鞭刷地掠下,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取于明。
    熊倜一见他出手,就知此人内功造诣很深,而且听他说话口气,仿佛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心中暗忖道:“这人年纪也和我差不多,武功已是如此,看来武林中确是人材辈出,只是此人太过倨傲,不然,我倒真想交交这个朋友。”
    此时那人已和于明动起手来,但却仍不下马,凭着骑术精绝和内力深厚,虽然骑在马上没有于明灵便,但于明也占不了半点好处。
    那茶馆隔壁原是一家客栈,里面本有些人在远远观望着。此时人丛里忽地发出一声冷笑,一个少年女子极快窜了出来,伸手向那锦衣骑士的马一点,那马突地人立而起,竟被制得定在那里,两腿前立,形状甚是可怖。
    马上的骑士和于明俱是未想到有这等变化,各自一惊,马上的骑士见坐骑竟如中魔,动也不动,便飘身落到地上,两眼直瞪着那少年女子,像是在惊异着这少女的身手,又像是在惊异着这少女的美貌。
    于明也被这手震住,一拱双手,说道:“这位姑娘请了,在下和姑娘素昧生平,姑娘竟插手相助,在下确是感激……”
    那少女轻啐了一口,说道:“谁在帮你呀,不过我看这个人太无理。他叫别人不要在街上动手,自己却跟人打起来了,我也来教训教训他。”
    于明沉声说道:“今日之事,看在这位姑娘面上,暂且放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我金面韦驮若能再见两位,却要得罪了。”
    他说的原是场面话,接着他又向那锦衣少年说道:“朋友好一身武术,也请亮个万儿。”
    那锦衣少年冷冷一笑,说道:“亏你还在江湖上行走,连我孤峰一剑边浩都不认得,你也不用多说废话,明的暗的,我边某人总接着你的。”
    于明一听此人竟是武林中传闻的“双绝剑”之一,面色一变,话也没说,掉头带着那两个黑衣大汉自管走了。
    孤峰一剑边浩,斜睨熊倜一眼,他的坐骑虽被那少女制住,但对那少女非但毫无恶感,而且心中油然生出一种爱慕之意,异性相吸,本是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的常态,但方才熊倜和少女相对一笑,他在旁冷眼旁观,却觉甚不是滋味,他平日自视最高,把别人都不看在眼里,此刻暗自思忖道:“看这小子愣头愣脑,却不料他竟有如此佳人相伴……”
    此刻那少女之目光,又有意无意间瞟向熊倜,孤峰一剑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说:“怪不得阁下随便就敢在苏州街头上动武,原来有这么好的女帮手,而且还会对付畜生,哈,哈,这真教我边某人开了眼了。”
    那少女起先听得边浩竟将她和熊倜认做一路,眼角扫了熊倜一眼,却也不否认,但后来边浩话带讥讽,她却忍不住了,当时杏目圆睁,娇叱道:“姓边的,你说话可得放清楚点,姑娘不但会对付畜生,对付对付你,可也并不含糊。”
    她出语轻脆,而且是一口北方口音,虽是骂人的话,听起来,仍然是又甜又俏。但孤峰一剑自成名江湖以来,哪里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不觉大怒,厉声说道:“好,好,想不到今日竟然有向我孤峰一剑边某人叫阵的人,而且居然是个女子,我边浩行走江湖多年,真还没有和女子交过手,可是,今日么……”他目光一瞪,说道:“倒说不得要落个以男欺女的话头,向姑娘领教领教了。”
    那少女俏目一张,正想变脸,忽地目光一转,说道:“你愿意,我可不愿意在这大街上和你动手,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也这么不懂事,大街之上,怎么会是动手之地呢?”
    这话正是边浩先前对熊倜说的,现在这少女竟拿它来回敬边浩,熊倜听了,又是一笑,那少女也得意地看了熊倜一眼。
    孤峰一剑脸上倏地飞红,他到底是江湖上的知名人物,自己说出的话,岂有咽回腹中之理,他愕了许久,话也没说一句,掉头走到马边,想扳鞍上马,但是那马已然不再像一匹能骑的马了。
    那少女看了,嘴角一撇,像是想笑的样子,但是并没笑出来,走到那马旁,伸掌极快地拍了三掌,那马仰首一声长嘶,竟能活动了。
    边浩脸又一红,要知道,红脸是心中有些羞愧的意思,而素性狂傲的孤峰一剑,能心中觉得羞愧,简直有些近于不可能了,他强自做出尊严之色,说道:“这位姑娘,真是位高人,我边某人今日总算认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边某人日后能碰着二位,必有补报之处,今日就此别过了。”
    他狠狠地看了熊倜一眼,跨上马背,反手一鞭,急驰而去,熊倜见那少女三言两语,就把边浩蹩了回去,不禁又想一笑,那少女也转过头来,对熊倜微微一笑,说道:“喂!你这人还站在这儿干啥,快走呀。”
    熊倜一抱拳,想说句什么,却不知怎地说法,那少女已婷婷走了过来,俏说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呀?”
    熊倜连忙说:“小生熊倜。”说完又觉小生这两个字用得甚是不妥,脸红着低下头去。
    那少女咯咯笑了起来,说:“哟,你倒真文绉绉的,喂,我说,你怎么还不走呀?”
    熊倜抬起头来,和她的目光又一相对,蹑躇着说:“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那少女笑得如同百合初放,说道:“瞧你这人,在大街上就问起人家的名字来了,我偏不告诉你。”
    熊倜愕了一愕,他本不善言词,此刻面对着这少女。如百啭黄莺,说起话来,又俏又脆,更是无言可答,红着脸说:“那么……在下告辞了。”
    那少女说道:“别忙走,我告诉你,我呀,叫夏芸,喂,你说这名字好不好?”
    熊倜连声说:“好,好!”
    夏芸呆呆地看了熊倜许久,突然说道:“我说熊倜呀,你要到哪儿去呀?”
    熊倜本想随处飘泊,也没有什么固定去处,被她一问,竟答不出话来。
    夏芸嘴一鼓,俏嗔道:“好,我知道你不告诉我。”
    熊倜慌说道:“不是我不肯告诉姑娘你,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不过随处走走就是了。”
    那夏芸自幼被极溺爱地长大,她家里又是家财巨万,“落日马场”在塞外可称是首屈一指,长大后更是养尊处优,一呼百诺,心里想做什幺,马上就去做,从来不曾有人拂过她意,这次她从塞外出来,也是素仰江南风物,到各处玩玩的,此刻艇听熊倜这样说,大喜道:“那好极了,我也是到各地去走走,我一个女孩子家,好不方便呀,你削陪着我一块儿吗?”
    熊倜一惊,他万万想不到她会这佯说法,为难道:“这样……恐怕不大方便吧!”
    熊倜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抢着说:“什么方便不方便,你到底肯不肯?”
    熊倜心里未尝不愿意,只是他幼遭孤露,生性拘谨得很,心里想做的事,常常自己压制自已而不去做,此刻夏芸这样问他,“是”或“否”,这是他从未答复过的问题,他想了许久,还没有回答。
    夏芸一跺脚,气恼地说:“好,你不肯就算了,我才不稀罕呢。”眼圈一红,很快地跑到客栈里去了。
    站在街头,熊倜愕了许久,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滋味。
    然后他回转身,漫步走回茶馆,想取回他放在桌上的包袱和剑,茶馆被他们这一闹,里面早已空空的没有客人,他游目一看,自己放在桌上的包袱,竟不知去向了,急得马上泛起一身冷汗。
    茶馆里的堂倌一见他又走进来,如同见了凶神恶煞,连忙跑了过去,带着一脸勉强的笑容,说道:“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熊倜急道:“我刚才放在桌上的两个包袱,你可见到?”
    店伙慌忙摇手道:“没有,没有。”他又手指着墙上的一张字条说:“我们店里的规矩,一向是银钱物品,贵客自理,遗失了我们也不能负责,这个还请大爷莫怪。”
    他知道这种事亦无法向店中追问,空自着急了一会,茫然走出店去,此刻他除了一身衣服之外,真是身无长物,他百感交集,愁怀涌生,只是在想到夏芸时,心头不禁掠过一阵温馨。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遇着荒祠废庙,便胡乱歇下,有时化个几文钱,买些果饼充饥。
    一日,他走到一个渡头,看到一艘渡船,正缓缓驶近,渡船上人虽不多,但箱笼却有多件,渡头上的闲汉一拥而上,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提起人家的行李,扛下船来,伸手就要钱,这原是脚夫恶习,尤其长江一带,这种恶习最是猖獗,旅客也无法制止。
    船的末梢,是两个模样甚是老实的中年客商,守着两只大箱子,那些脚夫自是也走到那两人面前,要替他们搬那两只箱子,但那两人却死也不让脚夫们搬,只是牢牢守着箱子。
    其中一个满脸麻子的年长大汉,像是脚夫里的头子,见那两个客商如此,张口骂了一句极难听的粗话,跑到脚夫堆中,叽叽咕咕说了两句,就叉着两手站在渡船的头上。
    那两个老实客商,等船上的人将近都走完了,一人搬起一口箱子,走下船来,不料刚走到船口的时候,那满脸麻子的稍长大汉,突然一个踉跄倒在他两人身上。
    那两人搬着十分沉重的箱子,已是摆摆晃晃的,那里禁得起这大汉一撞,一声惊呼,连人带箱子,朝船外跌去。
    熊倜正蹲在江岸,极有兴趣地望着,突看见此事,猛一长身,便已蹿到船头,左手横掠那只箱子,右手挡住那客商已跌倒的身躯,他无意中竟使出“苍穹十三式”中的一记妙着,“日月双分”了。
    哪知他这一出手,却出了一宗奇事,他左右双手,本是一齐出手,而且所用的力量也完全相同,因为他认为一个快要跌倒的相当结实的躯体,和一个箱子,所需的力道必是极为相近的。
    哪知他横掠箱子的左手,所抓的箱子,竟是意外的沉重,若不是他内功已到极深的火候,潜在的内力,随着突然而来的惊奇,猛地加强,那箱子便要落入水中,兀是这样,那箱子的重量仍是他生平未遇的。
    而他的右手,竟觉得仿佛是横挡在一团飘荡的棉絮上,是那么的轻飘和柔软,他心中极快地一转,便知道这看来老实的中年客商,实是有着非常武功的商人,而且从他和这箱子中的种种迹象,可看出此人非但武功高强,而且实是诡秘得很。
    熊倜这突一出手,非但惊震了那许多围住着的脚夫,也惊震了那俩行动诡异,看似迂呆,而实是大有来头的中年客商。
    他们所料想不到的是,在这荒僻渡头,竟会有这样的内家高手,“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须知那些脚夫惊异的,不过仅是熊倜身手之速而已,而那两个中年客商,不仅如此,而且还知道熊倜此一出手,是用了武林中一种罕见的招式,而且内力深湛,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箱子的重量,若非内力惊人,怎能人悬空中,便能抄住这口箱子!
    但是他们并不露出锋芒,仍然装做出老实而迟缓的样子,极为小心地站直了将要跌倒的身躯,眯着眼,掩饰着那眼中一种内家高手所特具的神光。讷讷说道:“真谢谢这位老哥了,若不是这位老哥,今天我们非跌死不可。”
    熊倜眼珠一转,他知道这类武林高手,这样地掩饰行藏,必是有着些不可告人的事,若是以前,他必将这些事探个清楚,但在他独自飘泊的这许多日子来,他已养成一种与人无争的陶然性格,哈哈一笑,说道:“不用客气,这算不了什么。”
    那客商露出感激的笑音,像是感激熊倜的出手相助,又像是感激熊倜的不揭破他们的行藏,其中一人伸手入怀,想掏些什么,忽又止住了,谨慎地抱起那两口箱子,缓慢地走下船去。
    那些脚夫,都是些眼里不揉沙子的光棍,看见熊倜的身手,他们虽不甚清楚其中的奥妙,但也知道那是一种高深的武功,遂都在旁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一个人出来向熊倜寻事。
    熊倜看着那两个人沉重的脚步走了一段,他们装作得非常好,完全不像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熊倜笑了笑,他笑自己这回倒真是“多管闲事”了,其实此两人,又何须自己出手呢!
    他站了一会,知道那群脚夫已被自己震住,便施然走下船去。
    那已渐行渐远的客商,忽地回过头来,走了几步,一齐伸手招呼熊倜过去。
    熊倜知道必定有事,便大步走到那两人的身旁,拱手道:“两位有何吩咐?”
    那两人其中一个面色赤红,略带微须的拱手说道:“兄台仗义出手,我兄弟感激得很,看兄台如此身手,必定是位高人,大家心照不宣之处,还望兄台能多包涵。”
    他说着伸手掏出一个形式甚古的制钱,用一根淡黄的丝带串住,伸手递给熊倜,说道:“这是我弟兄一件小小的信物,兄台在皖、浙、湘、赣一带,若有些什么不能解决之事,走到门面较大的店家,随便一提,就说是叶家兄弟的好友,兄台无论要什么帮助,必定有个照应,我弟兄虽知兄台身怀绝技,不屑求人,但这却是我兄弟的一番心意,兄台大名,我等虽不知道,但萍水相交,只要投缘也就罢了。”
    熊倜一见此两人虽是行踪诡异,但望上去倒也不似坏人,便笑着称谢道:“两位既然如此,小弟便就此谢过了。”
    那两人便又一拱手,说道:“日后有缘,若能再遇兄台,必当谋一快聚,今日就此别过了。”说过便转身走了,熊倜见事已了,随手将那古钱揣入怀中,也未曾在意,此渡头既经此事,他也不愿再留,潇洒向前行去。
    走着走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一天,他独自坐在雪地里,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蹄声,蹄声在他身后停住,一人下马,落地之声甚是轻微。
    一个轻俏的女子口音说道:“这么冷的天,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吗?大年初一,可别想自杀呀,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说给我听,你别看我是个女子,可也帮得了你忙,你衣服穿得这么少,小心冻死了。”
    说着那女子已走到熊倜身旁,熊倜本是低着头,只看到这女子穿着一双白皮的靴子,一身紧身的衣袄,外面罩雪白的兔皮风篷,他抬头一看,面色一变,原来这女子竟是夏芸。
    那女子见他望着她,就说:“你别看着我,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他站了起来,朝夏芸笑道:“你不认识我了,可是我却认识你呢。”
    夏芸朝他上下看了半天,再望着他的眼睛,突地呀的一声,又叫了出来,喜道:“原来是你呀,真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
    她又看着熊倜说:“怎么才两三个月不见,你就变成这个样子,差点我都不认识你了,喂!我说你大年初一的清早就跑到这里来,一个人坐着,又不怕冷,是不是想自杀呀?”
    熊倜笑道:“那么你大年初一的清早,不也跑到这里来了吗!”
    夏芸脸一红,笑道:“我是嫌店里太吵,我又是一个人,看着人家都是一家人团聚着,不禁有点想家了,再加上我也听说这里是诗仙李白的墓地,就随便来看看,想不到却碰见了你。”
    她说完了,又嫣然一笑,低下头去,熊倜不觉看得痴了。
    夏芸看到熊倜的一双鞋子,破得七零八落,白袜子也变成黑的了,抬起头来,关切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弄得这个样子。”
    熊倜微微一笑,说道:“这样子有什么不好,我倒觉得满不在乎的。”
    夏芸道:“只是……只是你穿得这么少,岂不要冻坏了。”
    熊倜道:“我一点也不冷呀。”
    两人相对站着,都觉得有一份无法形容的亲切之感,在大年初一的早上,碰到你想见到的人,还有什么更可喜的事呢!
    呆了一会儿,熊倜说:“我真的不冷,你不信摸摸我的手,还是热的呢。”
    夏芸低着头,悄悄脱下手套,熊倜伸手过去,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只觉满手温馨,再也不肯放下,反而紧紧地握住了。
    夏芸的手轻轻地挣扎了一下,也就让他握住了,她觉得一种男性的热力,透过她的手,直到她心底深处,使她也沉醉了。
    雪花仍在飘着,大地显得寒冷而寂静,但他们的心却像火一般的热。
    夏芸悄悄地偎向熊倜,柔声说道:“告诉我,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过我?”
    熊倜点了点头。
    夏芸道:“有时我真恨你,那时我叫你陪着我,你为什么不肯?”
    熊倜将握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说道:“这次你再叫我,我就不会不肯了。”
    夏芸幸福地笑了,抬头望着熊倜,忽又颦眉笑道:“只是你和我在一块,却不准还是这副样子。你看你,弄得脏死了。”
    熊倜苦笑道:“其实我也不想弄得这样,不过我的衣服东西全丢了,我又不能去偷去抢,只好变成了这副样子。”
    夏芸张口想说什么,忽又转口道:“要是我呀,我就去抢了。”
    说完噗嗤一笑,拉着熊倜走了几步,指着她的马说:“你看我这匹马好不好?”
    熊倜见那匹白马,浑身毫无杂色,站在霄地里,显得更是神骏。
    夏芸又说:“那时候我骑着这匹马,像风一样地跑来跑去,这马真快极了,在雪地里走得更快,所以人家都叫我雪地飘风呢!”
    熊倜微笑地看着她,心里想道:“我自若馨死后,本来已觉得心如死灰了,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看到了她只觉得高兴得很,只想跟她在一块儿,别的事全想不起了……”
    夏芸轻轻一扭,不依道:“喂,你在想什么呀,人家在跟你讲话呢。”
    熊倜说道:“我在想着你,我看到了你,心里就高兴得很。”
    夏芸道:“真的吗?”
    熊倜点了点头。
    夏芸偎依在熊倜胸前,柔声说道:“我也是一看到了你就觉得快乐。”
    熊倜只觉得他已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任何不如意的事他都不在乎了。
    夏芸突地拉着熊倜的手说道:“我带你到当涂去,你不知道,那里今天好玩极了,本来我一个人觉得没意思,现在有你陪我,我就要好好玩一玩了。”
    她挥开熊倜的手,骑到马上,说:“你也上来呀,我们两人骑在马上,一会儿就到了,你也可以试试我的大白的脚力。”
    熊倜拧身也上了马,伸手抱着夏芸的腰,马呼哨了一声,那马便放开蹄跑了,熊倜只觉马行愈来愈快,路旁的树木,飞快地倒退,但却是平稳至极,不禁赞道:“这马真好。”
    夏芸听他也喜欢大白,心里更高兴说:“你也喜欢它吗?”
    熊侗说:“当然喜欢。”
    夏芸说:“以后你要是能到我的马场去,我一定拣一匹最好的马送你。”
    熊倜问道:“你有马场?”
    夏芸说:“你不知道呀,我那个马场可真大,一眼望过去,连边都看不到,我爸爸妈妈最疼我,你也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熊倜幸福地说道:“只要你喜欢的,我都会喜欢。”
    夏芸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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