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恋侠情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唐突佳人
    天已亮了。
    初升的阳光自窗隙照进来,照着她苍白的脸色,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这确是左明珠的脸,确是左明珠的眼睛──但这少女是否是左明珠?连楚留香也弄不清了。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才好,若称她为“左明珠”,她明明有“施茵”的思想和灵魂。但若唤她为“施茵”,她却又明明是“左明珠”。
    这少女垂着头,咬着嘴唇道:“你既然已看过了,总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楚留香叹道:“你的确没有骗我。”
    这少女道:“那么你为何还不放我走呢?”
    楚留香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能回得去么?”
    少女道:“我为什么回不去?”
    楚留香道:“以你现在这模样,你回去之后别人会不会还承认你是施茵?”
    少女眼泪立刻流了下来,痛苦着道:“天呀,我怎会变成这样子的?你叫我怎么办呢?”
    楚留香柔声道:“我既然相信了你的话,你也该相信我的话,无论你的“心”是谁,但你的身子的确是左明珠,是左轻侯的女儿!”
    少女以手捶床,道:“但我的确不是左明珠,更不认得左轻侯,我怎么能承认他是我的父亲?”
    楚留香道:“但施举人只怕也不会认你为女儿的,只怕连叶盛兰都不会认得你,再也不会将宝香斋的花粉送给你了。”
    少女身子一震,嗄声道:“你……你怎么会认得他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怎么会认得他的?”
    少女低下头,大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会被他……”
    她忽又抬起头,大声道:“但不管怎么样,那件事都早已过去,现在我已不认得叶盛兰,我只知道我是薛家未过门的媳妇。”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这件事最麻烦的就在这里,因为他知道左二爷早已将左明珠许配给丁家的公子了。
    就算左二爷和施举人能心平气和的处理这件事,这女孩子就算肯承认他们都是她的父亲,却也万万不能嫁给两个丈夫的。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砰”的一声大震,接着就有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响了起来,有摔瓶子、打罐子的声音,有石头掷在屋顶上、屋瓦被打碎的声音,其中还夹杂一大群人叱喝怒骂的声音。
    楚留香皱起了眉,觉得很奇怪!
    难道真有人敢到“掷杯山庄”来捣乱撒野?
    只听一个又尖、又响亮的女子声音道:“左轻侯,还我的女儿来!”
    少女眼睛一亮,大喜道:“我母亲来了,她已知道我在这里,你们还能不放我走么?”
    楚留香道:“她到这里来,绝不是来找你的。”
    少女道:“不是找我找谁?”
    楚留香还未说话,花金弓尖锐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我女儿就是被你这老贼害死的,你知道她得了病,就故意将所有的大夫全都藏在你家里,让她的病没人治,否则她怎么会死?我要你赔命!”
    少女本来已想冲出去,此刻又怔住了。
    楚留香叹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来的了吧?”
    少女一步步往后退,颤声道:“她也说我已经死了,我难道……难道真的已经死了吗?”
    楚留香道:“你当然没有死,只不过这件事实在太奇怪,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的,连你母亲也不会相信的,你现在出去,她也不会承认你是她的女儿。”
    少女发了半晌怔,忽然转身扑倒在床上,以手捶床,哽声道:“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楚留香柔声道:“你若是肯完全信任我,我也许有法子替你解决这件事。”
    少女伏在床上,又哭了很久,才转过身,凝注着楚留香道:“你……你真是楚香帅?”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不是楚留香,但命中却注定了我非做楚留香不可。”
    少女凝注着他的眼睛,道:“好,我就在这里躺三天,过了三天,你若还是不能解决这件事,我……我就死,死了反而好些。”
    ×××
    楚留香觉得自己暂时还是莫要和花金弓相见的好,所以决定先去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晚上才好办事。
    他心里似乎已有了很多主意,只不过他却未说出来。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黑,左二爷已不知来看过他多少次,看见他醒来,简直如获至宝,一把拉着他的手,苦笑道:“兄弟,你倒睡得好,可知道我这一天又受了多少罪么?我简直连头发都快急秃了。”
    他跺着脚道:“你可知道花金弓那泼妇已来过了么?她居然敢带了一群无赖来这里撒野,而且还要我替他女儿偿命!”
    楚留香笑道:“你是怎么样将她打发走的?”
    左轻侯恨恨道:“遇到这种泼妇,我也实在没有法子了,我若是伤了她,岂非要被江湖朋友笑我跟她一般见识。”
    楚留香叹道:“一点也不错,她只怕就因为知道二哥绝不会出手,所以才敢来的。”
    左轻侯道:“我只有拿那些泼皮无赖出气,她看到自己带来的人全躺下了,气焰才小了些,但临走的时候却还在撒野,说明天她还要来。”
    他拉着楚留香的手,道:“兄弟,你今天晚上好歹也要再到施家庄去走一趟,给那母老虎一个教训,她明天若是再来,我可实在吃不消了。”
    他自己不愿和花金弓交手,却叫楚留香去,这种“烫山芋”楚留香虽已接得多了,却还是有些哭笑不得。
    左轻侯自己似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我也知道这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但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解决这种事,那人就是你,楚香帅。”
    这种话楚留香也听得多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小胡这次没有来,否则让他去对付花金弓,才真是对症下药。”
    左轻侯道:“兄弟你……你难道不去!”
    楚留香笑了,道:“二哥你放心,我一定有法子叫她明天来不了的。”
    左轻侯这才松了口气,忽又皱眉道:“另外还有件事,也得要兄弟你替我拿个主意,花金弓前脚刚刚走,后面就有个人跟着来了。”
    楚留香道:“谁?世上难道还有比花金弓更难对付的人么?”
    左轻侯道:“芦花荡七星塘的丁氏双侠,兄弟你总该知道吧?今天来的就是‘吴钩剑’丁瑜丁老二。”
    楚留香道:“丁氏双侠岂非都是二哥你的好朋友么?”
    左轻侯道:“非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的亲家,但麻烦也就在这里。”
    楚留香道:“他莫非是来迎亲的?”
    左轻侯跌足道:“一点也不错,只因我们上个月已商量好,订在这个月为珠儿和丁如风成亲,丁老二这次来,正是为了这件事。”
    楚留香道:“上个月明珠岂非已经病了?”
    左轻侯叹道:“就因为她病了,所以我才想为这孩子冲冲喜,只望她一嫁过去,病就能好起来,谁料到现在竟会出了这种事。”
    他苦着脸道:“现在我若答应他在月中成亲,珠儿……珠儿怎么肯嫁过去,我若不答应,又能用什么法子推托,我……我这简直是在作法自毙。”
    楚留香也只有摸鼻子,喃喃道:“不知道花金弓是否也为他女儿和薛二少订了婚期……”
    只见一个家丁匆匆赶过来,躬身道:“丁二侠叫小人来问老爷,楚香帅是否已醒了,若是醒了,他也要来敬楚香帅的酒,若是没有醒,就请老爷先到前面去。”
    楚留香笑道:“久闻丁家弟兄也是海量,张简斋却要保养身体,连一杯酒都不饮的,丁老二一定觉得一个人喝酒没意思。”
    左轻侯道:“不错,兄弟你就快陪我去应付应付他吧。”
    楚留香笑道:“二哥难道要我醉醺醺的闯到施家庄去么?”
    ×××
    江湖传说中,有些“酒丐”、“酒仙”们,酒喝得越多,武功就越高,楚留香总觉得这些传说有些可笑。只因他知道一个人酒若喝多了,胆子也许会壮些,力气也许会大些,但反应却一定会变得迟钝得多。
    高手相争,若是一个人的反应迟钝了,就必败无疑。
    所以楚留香虽然也很喜欢喝酒,但在真正遇着强敌时,前一晚一定保持着清醒,奇怪的是,江湖中居然也有人说:“楚香帅的酒喝得越多,武功越高。”
    楚留香认为这些话一定是那些不会喝酒的人说出来的,不喝酒的人,好像总认为喝酒的人是某种怪物,连身体的构造都和别人不同,其实“酒仙”也是人,“酒丐”也是人,酒若喝多了的人,脑袋也一样会糊涂的。
    今天楚留香没有喝酒,倒并不是因为花金弓婆媳难对付,而是因为那武功绝高的“白痴”。
    他总觉得那“白痴”有些神秘,有些奇怪,绝对不可轻视。
    三更前楚留香便已到了“施家庄”,这一次他轻车熟路,直奔后园,后园中寂无人迹,只有那竹林间的小屋里仍亮着灯光。
    施茵的尸体莫非还在小屋里?
    楚留香轻烟般掠上屋檐,探首下望,就发现施茵的尸体已被搬了出来,一个青衣素服,丫头打扮的少女正在收拾着屋子。
    灯光中看来,这少女仿佛甚美,并不像做粗事的人。
    她的手在整理着床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瞟着妆台,忽然伸手攫起一匣胭脂偷偷藏在怀里,过了半晌,又对着那铜镜,轻轻的扭动腰肢,扭着扭着,自己抿着嘴偷偷的笑了起来。
    楚留香正觉得有些好笑,突听一人道:“这次你总逃不了吧!”
    屋角后人影一闪,跳了出来。
    楚留香也不禁吃了一惊!
    这人好厉害的眼力,居然发现楚留香的藏身之处。
    谁知这人连看也没有向他这边看一眼,嘴里说着话,人已冲进了屋子,却是个穿着白孝服的少年。
    那丫头显然也吃了一惊,但回头看到这少年,就笑了,拍着胸笑道:“原来是少庄主,害得我吓了一跳。”
    楚留香这才看清了这位施家庄的少庄主,只见他白生生的脸,已有些发福,显然是吃得太好,睡得太足了。
    他身上穿的虽是孝服,但犹可看到里面那一身天青的缎子衣服,脸上更没有丝毫悲戚之色,反而笑嘻嘻道:“你怕什么?我也不会吃人的,最多也不过吃吃你嘴上的胭脂。”
    那丫头笑啐道:“人家今天又没有涂胭脂!”
    施传宗道:“我不信,没有擦胭脂嘴怎么会红得像樱桃,我要尝尝。”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搂住了那丫头的腰。
    那丫头跺着脚道:“你……你好大的胆子,快放手,不然我可要叫了。”
    施传宗喘着气道:“你叫吧!我不怕,我也没有偷东西!”
    那丫头眼珠子一转,似笑非笑的娇嗔着道:“好呀!你想要挟我,我才不稀罕这匣胭脂,我若想要,也不知有多少人抢着来送给我。”
    施传宗笑道:“我送给你,我送给你……好樱儿,只要你肯将就我,我把宝香斋的胭脂花粉全都买来送给你。”
    樱儿咬着嘴唇道:“我可不敢要,我怕少奶奶剥我的皮。”
    施传宗道:“没关系,没关系……那母老虎不会知道的。”
    他身子一扑,两个人就滚到床上去了。
    樱儿喘息着道:“今天不行,这地方也不行……昨天二小姐才……”
    她话未说完,嘴就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施传宗的喘息声更粗,道:“今天不行,明天就没机会了,那母老虎盯得好凶……好樱儿,只要你答应我这一次,我什么都给你。”
    ×××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想到那位少奶奶的“尊容”,他也觉得这位少庄主有些可怜。
    他也知道老婆盯得越凶,男人越要偷嘴吃,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也不能怪这位少庄主。
    只不过他选的时候和地方实在太不对了,楚留香虽不愿管这种闲事,但也实在看不下去。
    那张床不停地在动,已有条白生生的腿挂在床沿。
    楚留香突然敲了敲窗户,道:“有人来了。”
    这短短四个字还没有说完,床上的两个人已经像两条被人踩着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
    施传宗身子缩成一团,簌簌的发抖。
    樱儿的胆子反倒大些,一面穿衣服,一面大声道:“是谁?想来偷东西吗?”
    施传宗立刻道:“不错,一定是小偷,我去叫人来抓贼。”
    他脚底抹油,已想溜之大吉了。
    但楚留香身子一闪,已挡住了他的去路。
    施传宗也不知这人怎么来得这么快的,吃惊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偷东西居然敢偷到这里来,快夹着尾巴逃走,少庄主还可以饶你一命。”
    看到来人是个陌生人,他的胆子也忽然壮了。
    楚留香笑道:“你最好先明白三件事,第一,我绝不会逃走。第二,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第三,我更不怕你叫人。”
    他根本没有做出任何示威的动作,因为他知道像施传宗这样的风流阔少,用几句话就可以吓住了。
    施传宗脸色果然发了青,吃吃道:“你……你想怎么样?”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想怎么样,是要我去将你老婆找来,还是带我去找梁妈。”
    施传宗怔了怔,道:“带你去找梁妈?”
    楚留香道:“不错,这两件事随便你选一样。”
    这选择简直就像问人是愿意吃红烧肉,还是愿意吃大便一样,施传宗一颗心顿时定了下来。
    他生怕楚留香还会改变主意,赶紧点头道:“好,我带你去找梁妈。”
    ×××
    小院中的偏厅已改作灵堂。
    梁妈坐在灵位旁,垂着头,似又睡着了,黯淡的烛光,映着黄棺白幔,映着她苍苍白发,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凄凉。
    施传宗带着楚留香绕小路走到这里,心里一直在奇怪,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人找梁妈为的是什么?
    只见楚留香走过去站在梁妈面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梁妈一惊,几乎连人带椅子都跌倒在地,但等她看清楚面前的人时,她已哭得发红的老眼中竟似露出一丝欣慰之意,道:“原来又是你,你总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也不枉茵儿为了你……”
    说到“茵儿”,她喉头又被塞住。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认得你的人,一定会以为你才是茵姑娘的母亲。”
    梁妈哽咽着道:“茵儿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从小带大的,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只有她可算是我的亲人,现在她已死了,我……我……”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觉得有些凄凉,这时施传宗已悄悄溜走,但他却故意装作没有看到。
    梁妈拭着眼泪,道:“你既来了,也算尽到了你的心意,现在还是快走吧,若是再被夫人发现,只怕就……”
    楚留香忽然道:“你想不想再见茵姑娘一面?”
    梁妈霍然抬起头,吃惊的望着他,道:“但……但她已死了!”
    楚留香道:“你若想见她,我还有法子。”
    梁妈骇然道:“你……你有什么法子?难道你会招魂?”
    楚留香道:“你现在也不必多问,总之,明天正午时,你若肯在秀野桥头等我,我就有法子带你去见茵姑娘。”
    梁妈呆了很久,喃喃道:“明天正午,秀野桥,你……你难道……”
    突听一人道:“好小子,算你够胆,昨天饶了你,今天你居然还敢来!”
    楚留香不用回头,就已知道这是花金弓来了,但他看来一点也不吃惊,似乎早就等着她来。
    只见花金弓和施少奶奶今天都换了一身紧身衣裤,还带了十几个劲装的丫鬟,每个人都手持金弓,背插双剑,行动居然都十分矫健。
    楚留香笑了笑道:“久闻夫人的娘子军英勇更胜须眉,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花金弓冷冷笑道:“你少来拍马屁,我只问你,你究竟是不是楚留香?”
    楚留香道:“楚留香,我看来很像楚留香吗?”
    施少奶奶铁青着脸,厉声道:“我也不管你是楚留香,还是楚留臭,你既然有胆子来,我们就有本事叫你来得去不得!”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好威风呀,好杀气,难怪施少庄主要畏你如虎了。”
    施传宗忽然在窗子外一探头,大声道:“我们夫妻是相敬如宾,你小子少来挑拨离间。”
    花金弓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楚留香道:“在下活得满有趣,自然是想活的。”
    花金弓道:“你若想活,就乖乖的跪下来束手就缚,等我们问清楚你的来历,也许……非但不杀你,还有好处给你!”
    她故意将“好处”两个字说得又轻又软,怎奈楚留香却像一点也不懂,淡淡问道:“我若想死呢?”
    花金弓怒道:“那就更容易,我只要一抬手,连珠箭一发,你就要变刺猬了。”
    楚留香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做刺猬又有何妨?”
    花金弓道:“好,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她的手一招,金弓已搭起,十几个娘子军也立刻张弓搭箭,看她们的手势,已知道这些小姑娘一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何况“连珠箭”连绵不绝,就算能躲得了第一轮箭,第二轮箭就未必躲得开了。
    谁知就在这时,楚留香身子忽然一闪,只听一连串娇呼,也不知怎地,十余柄金弓忽然全都到了楚留香手上,十余个少女石像般定在那里,竟已全都被点了穴道!
    花金弓和施少奶奶虽然明知这“漂亮小伙子”有两下子,却也未想到他竟有如此快的出手!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一柄弓,两口剑,闪电般攻出。
    但楚留香今天却似存心要给她们点颜色看,再也不像昨天那么客气了,身子一转,也不知用了什么招式,就已擒住了施少奶奶的手腕,将她的剑向前面一送,只听“嘣”的一声,花金弓的弓弦已被割断。
    楚留香倒退几步,躬身笑道:“唐突佳人,万不得已,恕罪恕罪。”
    施少奶奶脸色发白,她毕竟是名家之女,识货得很,此刻已看出自己绝不是这小伙子的对手,忽然抛下双剑,一把将施传宗从门外揪了进来,跺脚道:“你老婆被人欺负,你却只会站在旁边做缩头乌龟,这还能算个男人吗?快打死他,替我出气。”
    施传宗脸色比他老婆更白,道:“是是是,我打死他,我替你出气。”
    他嘴上说得虽响,两条腿可没有移动半步。
    施少奶奶用拳头擂着他的胸膛,道:“去呀,去呀,难道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施传宗被打得龇牙咧嘴,连连道:“好,我去,我这就去!”
    话未说完,忽然一溜烟的逃了出去。
    施少奶奶咬着牙,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喊着道:“天呀,我嫁了个这么没用的男人,你叫我怎么活呀……”
    她忽然一头撞入花金弓怀里,嘶声道:“我嫁到你们家里真是倒了八辈子的楣,否则有谁敢欺负我,我也不想活了,你们干脆杀了我吧……”
    楚留香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他也想不到这位少奶奶不但会使剑,撒泼撒赖的本事也不错。
    只见花金弓两眼发直,显然也拿她这媳妇没法子。
    楚留香悠然道:“少奶奶这撒赖的功夫,难道也是家传的么?”
    施少奶奶跳了起来,哭吼着:“你放的是什么屁?除了欺负女人你还会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本来也认为你真是女人,现在却已有些怀疑了。”
    施少奶奶咬着牙道:“你能算是男人么?你若敢跟我去见爹爹,就算你是个男人,否则你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嬲种!”
    楚留香淡淡道:“我若不敢去,今天晚上也就不会再来了,但你现在最好安静些,否则我就用稻草塞住你的嘴。”
    ×××
    薛衣人的庄院规模不如“掷杯山庄”宏大,但风格却更古雅,厅堂中陈设虽非华美,但却当真是一尘不染,窗棂上绝没有丝毫积尘,院子里绝没有一片落叶,此刻虽方清晨,却已有人在洒扫着庭院。
    施少奶奶一路上果然都老实得很,楚留香暗暗好笑,他发觉“鬼也怕恶人”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错。
    但一到了薛家庄,就立刻威风了起来,跳着脚,指着楚留香的鼻子道:“你有种就莫要逃走,我去叫爹爹出来。”
    楚留香道:“我若要走,又何必来?”
    花金弓眼睛瞟着他,冷笑道:“胆子太大,命就会短的。”
    施少奶奶刚冲进去没多久,就听得一人沉声道:“你不好好在家侍候翁姑,又到这里来作甚?”
    这声音低沉中隐隐有威,一听就知道是惯于发号施令之人。
    施少奶奶带着哭声道:“有人欺负了女儿,爹也不问一声,就……”
    那人厉声道:“你若安分守己做人,有谁会平白无故的来欺负你,想必是你又犯了小孩脾气……亲家母,你该多管教管教她才是,万万不可客气。”
    花金弓已赶紧站了起来,赔笑道:“这次的事可半点不能怪姑奶奶,全是这小子……”
    她唠唠叨叨在说什么,楚留香已懒得去听了,只见名满天下的第一剑客薛衣人,此刻已在他眼前。
    只见这老人面容清癯,布鞋白袜,穿着件蓝布长衫,风采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视。
    施少奶奶正在大声道:“这人叫叶盛兰,茵大妹子就是被他害死的,他居然还有脸敢撒野,连你老人家他都不瞧在眼里。”
    花金弓道:“据说这人乃是京里的一个浪荡子,什么都不会,就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也不知害过多少人了。”
    施少奶奶道:“你老人家快出手教训教训他吧。”
    她们在说什么,薛衣人似乎也全未听到,他只是瞬也不瞬地凝注看楚留香,忽然抱了抱拳,道:“小女无知,但望阁下恕罪。”
    楚留香也躬身道:“薛大侠言重了。”
    薛衣人道:“请先用茶,少时老朽再置酒为阁下洗尘。”
    楚留香道:“多谢。”
    施少奶奶瞧得眼睛发直,忍不住道:“爹,你老人家何必还对这种人客气,他……”
    薛衣人忽然沉下了脸,道:“他怎样?他若不看在你年幼无知,你还能活着回来见我么?”
    施少奶奶怔了怔,也不知她爹爹怎会看出她不是人家的对手。
    花金弓赔笑道:“可是他……”
    薛衣人沉声道:“亲家母,老夫若是两眼还不瞎,可以断言这位朋友绝不是京城的浪荡子,也不是叶盛兰,否则他就不会来了。”
    他转向楚留香,微微一笑,道:“阁下风采照人,神气内敛,江湖中虽是人才辈出,更胜从前,但据老朽所知,像阁下这样的少年英雄,普天之下也不过只有两三人而已。”
    楚留香道:“前辈过奖。”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据闻金坛千柳庄的“蝙蝠公子”无论武功人望,俱已隐然有领袖中原武林之势,但阁下显然不是蝙蝠公子。”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怎敢与蝙蝠公子相比。”
    薛衣人也笑了笑,道:“阁下的武功人望,只怕还在蝙蝠公子之上,若是老朽猜得不错,阁下想必就是……”
    他盯着楚留香,一字字道:“楚香帅!”
    这老人竟一眼看出了他的来历,楚留香暗中也吃了一惊,动容道:“前辈当真是神目如电,晚辈好生钦佩!”
    薛衣人捋须而笑,道:“如此说来,老朽这双眼睛毕竟不瞎,还是认得英雄的。”
    花金弓和施少奶奶面容全都改变了,失声道:“你真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微笑点了点头。
    花金弓眼睛发直,道:“你……你为何不早说呢?”
    楚留香道:“在下昨夜便已说了,怎奈夫人不肯相信而已。”
    花金弓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若非叶盛兰,为何到我们那里去呢?”
    楚留香道:“久闻夫人之名,特去拜访。”
    花金弓笑了,连眼睛都笑了,道:“好,好,你总算看得起我,我却好像有点对不起你……这样吧,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鲈鱼,我亲自下厨房,叫你看看我的手艺是不是比左老头子差?你可千万要赏脸呀。”
    楚留香笑道:“夫人赐,怎敢辞。”
    施少奶奶忽又冲了进去,一面笑道:“我也会调理鲈鱼,我这就下厨房去。”
    花金弓格格笑道:“楚香帅,你可真是好口福,我们家的宗儿和她做了好几年夫妻,都没有看到她下过一次厨房哩。”
    薛衣人只有装作没有听到,咳嗽几声,缓缓道:“久闻香帅不使剑,但天下的名剑,一经香帅品题,便立刻身价百倍,老朽倒也有几口藏剑,想请香帅法眼一评。”
    楚留香大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花金弓笑道:“你今天非但口福不浅,眼睛更好,我们亲家翁的那几口剑,平时从来也不给人看的,连我都看不到。”
    薛衣人淡淡道:“剑为凶器,亲家母今天也还是莫要去看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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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天下第一剑
    薛家庄也是依山而建的,青色的山脉,蜿蜒伸展入后山,有时园中的雾几乎已可和山巅的云雾结在一起。
    他们踏着碎石子的路,穿过后园,园子里并没有鲜艳的花木,一亭一石都带着雅致的古拙之意。
    楚留香和薛衣人并肩而行,谁都没有说话,一个人到了某种地位时,就自然会变成一个不多话的人。
    秋天的早上风并不冷,天却很高,他们走入青翠的竹林,露珠凝结在竹叶上,就像是镶嵌在翡翠上的珍珠。
    竹林的尽头便连结着山麓,已被青苔染绿的壁上,有道古拙的铁门,看来坚实而沉重。
    薛衣人开了门,道:“香帅请,老夫带路。”
    门后是条长而黑暗的石道,寒气森森,砭人肌肤,薛衣人等楚留香走进来,就立刻又将门紧紧闭上,将光明和温暖一齐隔断在门外,四下骤然沉寂了起来,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
    若是要杀人,这的确是好地方。
    但楚留香却并没有丝毫不安,他似乎对薛衣人很信任,薛衣人和他初见,便将他带到这秘密的重地中来,他似也并不觉得奇怪。
    石地转过几折,便到了个深邃的洞穴。
    石壁上嵌着铜灯,阴森森的灯光下,只见洞穴四面都排着石案,每张石案上都有个黝黑的铁匣。
    迎面一张石案上的铁匣长而窄,里面装的想必就是薛衣人视同拱璧的剑器,但另一些铁匣中装的是什么呢?
    ×××
    薛衣人捧着剑匣,似乎忘了身旁还有楚留香存在,他全心全意都已溶入剑中,到了忘人忘我的境界。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老人竟似完全变了。
    楚留香第一眼看到他时,只觉得他的风度优雅而从容,就像是个不求闻达的智者,也像是个已厌倦红尘,退隐林下的名人,神情虽未免稍觉冷厉,但却绝没有露出令人不安的锋芒。
    楚留香方才和他并肩走在还不到三尺宽的小径上,也没有觉得丝毫警兆,就仿佛和一个平凡的老人走在一起。
    但现在,剑还未出鞘,楚留香已觉得有种逼人的剑气刺骨生寒,这剑气显然不是“剑”发出来的。
    这剑气就是薛衣人本身发出来的!
    在这里他已不再是和儿女亲家闲话家常的老人,一踏入这道门,他就又变成了昔日叱咤江湖,快意恩仇的名侠!
    这地方藏的不只是剑,还藏着他昔日的回忆,所以他才绝不允许任何人侵犯到这里来。
    但他为何又要楚留香来呢?
    ×××
    薛衣人缓缓开启了铁匣,取出了柄剑。
    这口剑形状古朴,黝黑中带着墨绿的剑身,并没有耀目的光芒,只不过楚留香远在八尺外,已觉得寒气砭人肌肤。
    “锵”的,薛衣人以指弹剑,剑作龙吟。
    楚留香脱口道:“好剑!”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香帅认得这口是什么剑么?”
    楚留香缓缓道:“昔日周室之名主太康、少康父子,集天下名匠,铸八方之铜,十年而得一剑,便是那八方铜剑!”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虽在大声称赞,面上却毫无表情,又取出口剑来。
    这口剑皮鞘华美,剑柄上嵌着松绿石,镶金丝,剑柄与剑身中的接口,虽似黄金铸成,却作古铜颜色。
    薛衣人道:“这口剑呢?”
    楚留香道:“古来雄主,皆有名剑,少康铸八方铜剑,颛顼有‘画影’、‘腾空’,太甲有剑名‘文光’,武丁有剑名‘照胆’……”
    他笑了笑,道:“这口剑就是‘照胆’,但剑匣却被后人加以装饰过了。”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冷漠的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但目中已有些赞赏之意,过了半晌,又缓缓取出一口剑来。
    这口剑乌鲨皮鞘,紫铜吞口,长剑出鞘才半寸,已有种灰蒙蒙,碧森森的寒光映入眉睫。
    薛衣人手里捧着这口剑,眼睛里的光仿佛更亮了。
    他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香帅请看这口剑是什么剑。”
    楚留香也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是口无名之剑。”
    薛衣人长眉骤然轩起,道:“无名之剑?”
    楚留香道:“不错,无名之剑,但剑虽无名,人却有名。”
    薛衣人道:“此话怎讲?”
    楚留香道:“干将莫邪,前辈可知道么?”
    薛衣人道:“干将莫邪上古神兵,老朽虽未得见,却听到过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其实‘干将莫邪’只不过一双夫妻的名字,但百年以后,提起“干将莫邪”四个字,却只知有剑,而将其人忘怀了。”
    他不等薛衣人说话,接着又道:“越王聘欧冶子铸剑五,是为‘纯钩’、‘湛卢’、‘毫曹’、‘鱼肠’、‘巨阙’,楚王命风胡子求剑得三,是为‘龙渊’、‘太阿’、‘工市’,千载以来,提起这八口剑来,可说无人不知,但知道欧冶子与风胡子这两位大师的又有几人?”
    薛衣人道:“香帅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这只因为人因剑名,人的光芒已被剑的光芒所掩盖,是以后人但知有湛卢巨阙,而不知有欧冶子。”
    薛衣人道:“不错,武林中还记得欧冶子的人确实不多。”
    楚留香道:“前辈掌中这口剑,剑虽无名,但能使此剑的却必非寻常人。”
    薛衣人道:“哦!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只因此剑锋芒毕露,杀气逼人,若非绝代之高手,若无惊人之手段,但不足以驭此剑,只怕反倒要被剑伤身。”
    他笑了笑,道:“若是在下两眼不瞎,这口剑必定就是前辈昔日纵横江湖时所佩之物。”
    听到这时,薛衣人才为之耸然动容,失声道:“香帅当真是神目如电,老朽好生佩服。”
    这番话也正是楚留香赞美薛衣人的话,两人相视一笑,各人心里都不禁生出几分敬重相惜之意。
    薛衣人道:“江湖传言,的确不虚,香帅的见识和眼力果然都非同小可,但香帅可知道四壁的这些铁匣装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能与名剑作伴,匣中必非常物。”
    薛衣人打开了个铁匣,匣子里却只有件长衫。
    雪白的长衫,已微微发黄,可见贮藏的年代已有不少。
    薛衣人将长衫一抖,楚留香这才发现长衫的前胸处有一串血迹,就像是条赤红的毒蛇般蜿蜒在那里。
    在惨淡的灯光下看来,血迹已发黑了。
    薛衣人缓缓道:“香帅可知道这衣服上染的是谁的血?”
    他眼睛虽在盯着长衫上的血迹,却又似乎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过了很久,才淡淡一笑,接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香帅只怕并未听到过这人的名字,但三十年前,‘杀手无常’裴环却也非等闲人物。”
    楚留香肃然道:“晚辈虽年轻识浅,却也知道‘杀手无常’掌中一双无常钩打遍南七省,却不知此人已死在前辈手上。”
    薛衣人道:“那是在勾漏山……”
    他神思似已回到遥远的往日,缓缓的叙说着。
    楚留香眼前仿佛已展现出一幅肃杀苍凉的图画……
    勾漏山,暮霭苍茫,西天如血。
    薛衣人白衣如雪,独立在寒风中,山巅上,望着面貌狰狞的“杀手无常”缓缓走了过来。
    然后,剑光一闪。
    鲜血溅在雪一般的衣服上,宛如在雪地上洒落一串梅花……
    薛衣人缓缓道:“如今三十年的岁月虽已消逝,但他们的血,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楚留香道:“他们的血?难道这些铁匣里……”
    薛衣人冷冷道:“香帅难道不明白‘血衣人’这三字是如何得来的?”
    楚留香望着四面石案上的铁匣,想到每个铁匣里都藏着一件雪白的长衫,每件长衫上都染着一个人的鲜血,每滴鲜血中都包含着一个令人悚悸的故事,每个故事中都必有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想到这里,楚留香心底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薛衣人目光如刀,一字一字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剑下无情,就是这柄剑,不知饮下了多少人的鲜血。”
    他剑光一闪,忽然闪电般向楚留香刺了出去!
    ×××
    见到中原一点红时,楚留香已觉得他剑法之快,当世无双,见到帅一帆时,楚留香就觉得一点红还不算是天下第一快剑,见到那“白痴”时,楚留香又觉得帅一帆的剑法不算什么了。
    但此刻,楚留香才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剑”……
    薛衣人这一剑刺来,竟来得完全无影无踪,谁也看不出他这一剑是如何出手,是从哪里刺过来的。
    楚留香居然根本没有闪避。
    但这快如闪电,势若雷霆的一剑,到了楚留香咽喉前半寸处,就忽然停顿了,停时就像发时同样快,同样突然,同样令人不可捉摸,不可思议,这“一停”实比“一发”更令楚留香吃惊。
    薛衣人发这一剑时显然还未尽全力,否则就停不下来了,他未使全力时刺出的一剑已是如此急迫,使出全力来那还得了。
    薛衣人望着楚留香,似乎也有些惊异。
    这一剑到了他咽喉时,他非但神色不变,而且连眼都未眨,这年轻人已有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糜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定力,单只这分定力,又隐然有一代宗主的气魄。
    剑尖虽还未刺入楚留香的咽喉,但森冷的剑气却已刺入他的肌肤,他喉头的皮肤上虽已起了一颗颗寒粟,面上却依然未动声色,在楚留香说来,被人用剑尖抵住咽喉,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虽然他也知道这一次的剑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快得多,这么快的剑若已到了咽喉前,世上就没有人能闪避得开了!
    薛衣人冷冷的望着他,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可是为了我的剑而来的?”
    楚留香笑了,道:“你以为我想来偷你的剑?”
    薛衣人道:“楚香帅的名声,我早已久仰得很。”
    楚留香道:“那么你就该知道他从未在朋友身上打过主意。”
    薛衣人道:“无论任何事都有例外的,也许你这次就是例外。”
    楚留香道:“这次我为何要例外?”
    薛衣人道:“你对剑不但很有学问,也很有兴趣,是么?”
    楚留香又笑了,道:“不错,我对剑很有兴趣,我对红烧肉也很有兴趣,但我却从未想过偷条猪回家去养着。”
    薛衣人厉声道:“那么你是为何而来?”
    楚留香淡淡道:“有人用剑对着我的脖子时,我通常都不喜欢跟他说话。”
    薛衣人道:“你喜欢我将剑刺下去?”
    楚留香大笑道:“薛衣人若是会刺冷剑的人,那么我就真看错你了,我若看错了你,就算死在你的手上,也只能怨我自己有眼无珠,一点也不冤枉。”
    薛衣人又凝注了他很久,才缓缓道:“你从来没有看错过人么?”
    楚留香微笑道:“我若肯让他手里拿着剑,站在我身旁,就绝不会看错他。”
    薛衣人仰面大笑道:“好,楚留香果然浑身是胆,果然名不虚传。”
    “锵”的一声,剑已入鞘。
    薛衣人微笑道:“但若说楚香帅是为了花金弓才到施家庄来的,我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
    楚留香笑道:“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薛衣人笑容又渐渐消失,道:“香帅到施家庄去,莫非就是为了要叫花金弓带你来见我?”
    楚留香笑道:“薛大侠既已退隐林泉,在下要见非常之人,只有用非常的手段了。”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你为何如此急着见我?”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道:“三四年前,江湖中忽然出现了一群职业刺客。”
    薛衣人耸然道:“职业刺客?”
    楚留香道:“不错,这些人不辨是非,不分善恶,只以杀人为业,无论谁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们就会为他杀人。”
    他叹了口气,接道:“他们无论什么人都杀,黑道的他们杀,白道的他们也杀,就算那些与武林素无关连的人他们还是杀,就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他们实在比那些杀人放火的强盗还要可恨,还要可怕,因为强盗杀人至少还要选择选择对象。”
    薛衣人动容道:“江湖中出了这种人,我怎么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楚留香道:“这些人的行事极隐秘,若非他们找到我头上来,我也一点都不知道。”
    薛衣人笑道:“他们若是算计到香帅身上,只怕已离末日不远了。”
    楚留香道:“这些人现在的确已死的死,伤的伤,不复再能为恶,只不过……这些人的首领至今却仍逍遥法外。”
    薛衣人道:“他们的首领是谁?”
    楚留香道:“我至今还不知道此人是谁,只知他非但机智过人,而且剑法绝高!”
    薛衣人微微一笑,道:“所以香帅就怀疑这人就是我?”
    楚留香也微微一笑,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薛衣人目光灼灼,道:“香帅如今已查出来了么?”
    楚留香缓缓道:“阁下方才那一剑出手,的确和他们有七分相似。”
    薛衣人沉声道:“如此说来,你认为我就是那首领?”
    楚留香微笑道:“阁下若是那刺客的首领,方才那一剑就不会收回去了。”
    ×××
    薛衣人什么话也没有说,缓缓转过身,将长剑藏入石匣,只见他肩头起伏,心情似乎很激动,过了很久,才缓缓说:“你可知道我为何至今还未杀死左轻侯?”
    他忽然问出这句话来,楚留香不禁怔了怔。
    幸好薛衣人也并没有等他回答,又道:“只因我这一生非但很少有朋友,连仇人都不多,尤其是像左轻侯那样的仇人,我若杀了他,就更寂寞了。”
    楚留香虽看不到他的脸,但望着他削瘦的背影,望着他长白的头发,心里也不禁泛起一阵凄凉之意,长叹道:“古来英雄多寂寞……一个人在低处时,总想往高处走,但走得越高,跟上去的人就少,等他发现高处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再想回头已来不及了。”
    薛衣人标枪般挺立着的身子,忽然像是变得有些佝偻,他又沉默了很久,才长叹了一声,道:“但我已渐渐老了,一个人到了快死的时候,总想将身前的账结结清,也免得死后带进棺材去。”
    楚留香沉默着,因为他不知该说什么。
    薛衣人道:“所以我和左轻侯已约定,在今年的除夕作生死的决斗,那不单是我和他两人的决斗,也是我们薛左两家的决斗,因为我们两家是百年的世仇,仇恨几乎已远得令人将结仇的原因都忘记了。”
    楚留香耸然动容,道:“这件事左轻侯为何没有告诉我?”
    他心里已恍然明白左轻侯为何急着要将女儿嫁到丁家去了,只因女儿一嫁出去,就不再是左家的人,就不必再参与这场决生死的血战──左轻侯为女儿的苦心,实在是无微不至。
    薛衣人霍然转过身,凝注着楚留香,道:“但我以为他已告诉你了,以为你就是为了要助拳才到松江府来的,所以先要设法来探听我的虚实。”
    楚留香道:“所以才要设法来偷你的剑,一个人要和老虎搏斗,最好先设法拔掉他的牙齿。”
    他笑了笑,淡淡道:“但楚留香就算是这样的人,左轻侯也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否则他就不配做薛衣人的对头了!”
    薛衣人道:“楚留香若是这种人,那么我就算看错你了,那也只能怪我自己有眼无珠,怪不得别人,是么?”
    这句话正是楚留香方才对他说的。楚留香望着他冷漠的面容,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之心,只因他已发现这老人其实并不像外表看来那么冷酷。
    他暗中叹了口气,道:“你们的除夕决斗难道已势在必行了么?”
    薛衣人沉默了半晌,忽然一笑,道:“此刻鱼想已烧好了,我们为何不先去喝一杯再说?”
    ×××
    楚留香并不是胡铁花那样的酒鬼,他白天一向很少喝酒的,只有心情特别高兴,或者特别悲伤时才是例外。
    今天也就是例外。但他却不知道今天是特别高兴,还是特别难过。他心里有很多事,而且很复杂,他要找个时候好好想清楚。在没有想清楚之前,他决定什么事也不做。
    鲈鱼烧得的确不差,只不过楚留香却怀疑鱼不是那位施少奶奶做的,因为她手上连一点油腻都没有。
    楚留香见过很多不会烧菜的女人,却偏偏喜欢故意躲在厨房里,然后再将菜端出来,硬说:“菜烧得不好,请原谅。”
    让别人以为菜就是她烧的,因为就连这种女人也知道会烧菜不但是做妻子的光荣,也是她丈夫的光荣。
    楚留香总觉得这种人很可笑,总想问问她们:“你既然觉得不会烧菜很丢人,以前为何不学学呢?”
    施少奶奶果然已娇笑着道:“鱼烧得只怕不好,香帅你莫要见笑。”
    楚留香还未说话,薛衣人已淡淡道:“你根本连炒蛋都不会,这条鱼也不是你烧的……”
    他话未说完,施少奶奶已红着脸溜了进去。
    花金弓吃吃笑道:“想不到亲家翁也会说话,想必是因为见了香帅心情才特别好,这倒应该谢谢我才是。”
    薛衣人道:“不错,等施举人来了,我一定敬他一杯。”
    花金弓怔了怔,勉强笑道:“香帅在这里坐,我到后面找亲家母聊天去。”
    薛衣人等她走了,才叹口气,道:“她总算听懂了我的话,总算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倒真不容易。”
    楚留香笑道:“的确不容易。”
    薛衣人举杯道:“若不将女人赶走,男人怎能安心喝酒,来喝一杯。”
    楚留香一饮而尽,忽然长叹道:“若非薛左两家的世仇,你和左轻侯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薛衣人脸色变了变,道:“你本是左轻侯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我只望你明白一件事,薛左两家的仇恨,是谁也化解不开的。”
    楚留香道:“为什么?”
    薛衣人沉声道:“你可知道这一百年来,薛家已有多少人死在左家人的手上?”
    楚留香道:“是否和左家人死在薛家人手上的差不多?”
    薛衣人道:“正是如此,也正因如此,是以薛左两家的仇恨才越结越深,除非这两家人中有一家死尽死绝,否则这仇恨谁也休想化解得开。”
    楚留香只听得心里发冷,正不知该说什么。
    突听一人大叫道:“好呀,你们有好酒好菜,也不叫我来吃。”
    一个人横冲直撞的走了进来,却正是那“白痴”薛宝宝,他今天穿的一套红衣服上竟绣着只绿乌龟。
    楚留香发现他好像已全不认得自己了,一坐下来就将整盘鱼搬到面前,用手提起来就吃。
    薛衣人皱了皱眉,苦笑道:“这是舍弟笑人,他……他……”
    薛宝宝满嘴都是鱼,一面吐刺,一面笑道:“薛衣人是大剑客,薛笑人却是大吃客,薛笑人虽然从小打不过薛衣人,但吃起来薛衣人却要落荒而逃。”
    薛衣人怒道:“谁叫你来的?”
    薛宝宝笑嘻嘻道:“这也是我的家,我为何不能来?你可以骂我,骂我没出息,总不能说我不是薛老爹的儿子吧。”
    薛衣人长叹了口气,摇着头道:“香帅莫见笑,他本来不是这样子的,直到七八年前,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竟忽然……忽然变了。”
    楚留香心里暗暗叹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一代名侠,其实也和普通人一样,也有他的烦恼和不幸,只不过这些事都已被他耀目的光辉所掩,人们只能看到他的光采,却忘了有光的地方必有阴影。
    ×××
    楚留香的本意确实是为了要探查那刺客集团的神秘首领而来的,但现在他主要的目的却改变了。
    左轻侯是他的好朋友,他一定要为左轻侯解决这问题,何况,“借尸还魂”这件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他自己也想将这件事弄明白,到“薛家庄”来之前,他本有许多话要对薛衣人说。
    可是现在他忽又改变了主意,他忽然发现这件事其中还有许多值得研究之处,所以他决定暂时什么话都不说。
    薛衣人并没有坚持挽留他,只和他订下了后会之期,然后亲自送他到门口,目送着他远去。
    薛宝宝却躲在门后吃吃的笑。
    ×××
    楚留香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他一直认为走路的时候头脑往往会变得很清楚,因为走路可以使血液下降,血液下降了,头脑自然就会冷静,而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冷静的头脑。
    但他究竟发现了什么?究竟想什么呢?
    秋天的太阳照在人身上,轻柔温暖得就像是情人的手,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秋天,正是适于走路的时候。
    可是,还没有走出多远,楚留香就发现后面有个人不即不离的盯着他,这人骑着匹黑油油的驴子,头上戴着顶又宽又大的帽子,而且一直低垂着头,似乎生怕别人瞧见他的面目。
    楚留香根本就没有回头瞧他一眼,像是不知道后面有人,这人的胆子就越来越大了,走得越来越近。
    楚留香暗暗觉得好笑,这人想必是个初出江湖的新手,否则他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来盯楚留香的梢?
    将近正午的时候,楚留香就到了秀野桥。
    桥上有个青衣妇人正闪闪缩缩的向西头眺望,她头上包着青布帕,用两只手紧紧抓住,显然也生怕被人瞧见面目。但楚留香还是一眼就瞧出她是谁了。
    那骑着黑驴子的人看见楚留香走上桥,就躲在一棵树后,却露出了半边脸一只眼睛,将帽子随手摘了下来。他好像以为只有自己有眼睛,别人都是瞎子。
    楚留香却好像真的忽然变成瞎子了。
    桥上的青衣妇人自然就是梁妈,她一张苍老干瘪的脸也不知是因为被风吹的,还是骇怕发了青。一看到楚留香,她就匆匆赶过来,喘息着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骗你?以为我不会来?”
    梁妈嗫嚅着道:“但你真有法子能让我再见到小姐么?只要能见小姐一面,我……我死了也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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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刺客
    梁妈望着楚留香,不胜企盼的道:“你真能够让我见到小姐?”
    楚留香道:“你若有诚心,自然看得到她。”
    梁妈道:“我当然有诚心,观音菩萨……”
    楚留香不让她说完这句话,就抢着道:“好,那么你三天后再来,莫要在正午,等到天黑了再来。”
    梁妈怔了怔,道:“三天!还要再过三天?”
    楚留香正色道:“这种事自然要选日子,急不得的,你若真有诚心,连三天都等不得吗?”
    梁妈自然很容易就打发走了,楚留香虽觉得对这善良的老太婆有些抱歉,但这三天的时间关系却实在太大。
    过了三天后,所有的事也许就全改观了。
    突然间,蹄声骤响。
    那骑着黑驴子的人忽然加速急驰而来,追到楚留香身后,突地反手一鞭,向楚留香的脖子抽了下去。
    长鞭破空,划起了尖锐的风声。
    楚留香头也未回,一伸手,就捉住了鞭梢,笑叱道:“下来吧!”
    他随手一抖,那人身子就自鞍上飞起,凌空一个翻身,落在桥边,头上的遮阳帽也掉了,露出一张长长的马脸。
    这人居然是施少奶奶。
    ×××
    黑驴子直冲到桥头,才停了下来,用颈子磨着桥柱,一声声轻嘶,那神情倒有几分和施少奶奶相似。
    楚留香微笑道:“不知是少奶奶驾到,险些就得罪了,恕罪恕罪。”
    施少奶奶狠狠盯着他,道:“你少说风凉话,我问你,你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究竟在干些什么?你究竟打我们什么主意?”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打少奶奶你的主意呀。”
    施少奶奶的脸居然也红了,大声道:“那么,你将梁妈找来干什么?”
    楚留香道:“什么也没有,只不过聊聊天而已。”
    施少奶奶冷笑道:“楚香帅的胃口是几时改变了的,几时变得喜欢跟老太婆聊天了?”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我不找老太婆聊天,难道少奶奶肯陪我聊天么?”
    施少奶奶盯着他,眼睛里忽然有了笑意,忽然掉头就走,她的身材不错,只看背影,倒颇有韵致。
    楚留香只希望她莫要回头,一回头就糟了。
    不幸施少奶奶却偏偏要回头,而且还笑了笑,道:“你既然要跟我聊,为什么不跟我来?”
    楚留香这次真的叹了口气,他想,若有谁敢用“回眸一笑百媚生”这句话来形容这位少奶奶,他一定要跟那人打架。
    施少奶奶不但在笑,还甩了个飞眼,道:“你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
    楚留香喃喃道:“你看来倒真像会咬人的模样。”
    施少奶奶道:“你嘴里咕噜咕噜在说什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什么也没说,只不过嘴突然抽筋而已。”
    他心里只希望施少奶奶的脖子忽然抽了筋,再也回不过头来,怎奈施少奶奶的脖子却灵活得很,一下子又回过头来,笑道:“你又不是小狗,为什么要跟在人家后面走?”
    楚留香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过了半晌,忍不住道:“少奶奶,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聊天的,你要到哪里去?”
    施少奶奶又白了他一眼,道:“有很多小伙子都在偷偷的叫我‘雪里红’,还以为我不知道。”
    楚留香只有摸鼻子,发誓今后再也不吃“雪里红炒肉丝”这样菜了,宁可吃萝卜干也不吃雪里红。
    薛红红嘟起了嘴,道:“喂,你想找我聊天,怎么不说话呀!难道变成了哑巴。”
    楚留香看到她那嘟起了的嘴,恨不得能在上面挂个油瓶。
    只恨胡铁花没有来,他也许真做得出的。
    楚留香干咳了两声,笑道:“你那位二叔可真有趣,就像个孩子似的,但剑法却又那么高,那天晚上我要不是跑得快,差一点就被他刺了个透明窟窿。”
    薛红红也笑了,道:“幸好你跑得快,我二叔除了吃之外,就会使剑,他疯病刚发作的时候,硬逼着我爹爹和他动手,连爹爹都几乎被他刺了一剑。”
    楚留香眼睛忽然亮了,道:“后来呢?”
    薛红红笑道:“后来爹爹自然还是将他制住了,他一气之下,就疯得更厉害。”
    楚留香道:“据令尊大人说,他本来并不是这样子的。”
    薛红红道:“嗯,他就是练剑练疯了的。”
    楚留香道:“哦?”
    薛红红道:“他剑法本来就不错,但比起我爹爹来自然还差得远,所以就拼命练剑,一心想胜过我爹爹,练得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但无论他怎么练,还是比不上爹爹。有一天晚上他忽将二婶杀了,说是二婶总是扰乱他练剑,但杀了二婶后,他自己也变得疯疯癫癫,老说自己只有十岁,就因为年纪小,所以剑法才不如爹爹。”
    楚留香叹道:“一个人到了无可奈何时,也只有自己骗骗自己了,只不过他……”
    薛红红忽然娇嗔道:“我们为什么老是要提他呢?难道没有别的事可提了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想听什么,我就陪你聊什么。”
    薛红红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可聊的事太多了,你难道还不知道,难道还要我来教你?”
    她吃吃笑道:“你若还要别人教,你就不是风流侠盗楚留香了。”
    楚留香一听“风流侠盗”这名字就头疼,更令他头疼的是,他发现薛红红带他走的路越来越偏僻,而且路的尽头,林木掩映中,似乎还有几间屋子,他不敢想像到了屋里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但这时他想走已来不及了。
    薛红红已拉住他的手,媚笑道:“我带你到个好地方去,你应该怎么感激我才是呢?”
    楚留香道:“我……咳咳,这……咳咳……”
    他忽然跳起来,道:“不好,你那匹黑驴子不见了,快回去找吧!”
    薛红红格格笑道:“一匹驴子丢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我有了你,还要驴子干什么?”
    ×××
    若有人说楚留香会脸红,非但别人不信,只怕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但现在,他的脸真有些红了。
    薛衣人也许就因为杀人杀得太多了,所以才会生下这种宝贝女儿,他还没有被女儿气死,倒真是怪事一件。
    薛红红已拉着楚留香向那枫林奔了过去。
    阳光映得一林枫叶红如晚霞,枫林中山屋三五,建筑得又小巧,又精致,看来宛如图画。
    这实在是情人们幽会的好地方。
    此刻在楚留香身旁的若不是薛红红,到了这种地方,他一定会觉得有些“飘飘欲仙”,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好像个活鬼。
    活活的倒楣鬼。
    薛红红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已在推门。
    楚留香苦笑道:“这……这是谁的屋子你也不知道,怎么随便推人家的门?若要被人当小偷抓住,岂非冤枉?”
    薛红红道:“谁敢将我当小偷?”
    楚留香道:“平时自然不会,但你若跟我在一起,就说不定了,我的名声一向不太好,说不定会连累你。”
    他一面说,一面就想溜之大吉。
    但薛红红却将他的手抓得更紧,笑道:“你放心吧,这里也是薛家的产业。”
    楚留香又想摸鼻子,怎奈两只手都被薛红红拉住了,只有苦笑道:“你们家的产业倒真不少。”
    薛红红道:“这本是我二叔没有发疯时独居练剑的地方,后来就空了下来,我二弟打猎时虽也时常来住,但这几天他却到……”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已推开门,说到这里,突听一人怒吼道:“什么人敢乱闯?……”
    吼声中,一样黑乎乎的东西直打了出来,擦着薛红红的头皮飞过,远远落在门外,竟是只靴子。
    ×××
    屋子里布置得简单而精致,地上铺着又厚又软的兽皮,两个几乎已脱得完全赤裸的人,正在兽皮上打滚。
    薛红红一开门,男的立刻怒吼着跳起来,抄起只靴子就往外掷,女的赶紧抢起件衣服,掩住胸腹,却还是没能掩住两条白生生的腿,既使用楚留香的眼光来看,这两条腿也算是第一流的。
    那男的年纪很轻,也是一身细皮白肉,长得倒很英俊,只不过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看到推门的薛红红,他脸上怒容立刻变为惊讶,薛红红看到他,也吃了一惊,失声道:“是你?”
    这少年一把抓起衣服,就躲到张椅子后面去了。
    那女的想站起来,看到楚留香笑眯眯的眼睛,赶紧又坐了下来,将两只又长又直的腿拼命向里面缩。
    薛红红铁青着脸,厉声道:“你岂非已经到省城去办年货了么?怎么会到了这里?”
    那少年一面穿衣服,一面赔笑道:“反正离过年还早得很,我想等两天再去也不迟。”
    薛红红冷笑道:“我早就在奇怪,你怎么会忽然勤快起来了,居然抢着办事,原来你是想避开爹爹到外面来打野食。”
    她眼睛一瞪,道:“我问你,这女的是谁?”
    那少年道:“是……是我的朋友。”
    薛红红冷笑道:“朋友?我看你……”
    那少年忽然伸出头来,抢着道:“我问你,你这男的又是谁?”
    薛红红怔了怔,道:“是……自然是我的朋友。”
    那少年也冷笑道:“朋友?我看只怕未必吧!”
    薛红红恼羞成怒,跳起来吼道:“老二,我告诉你,你少管我的闲事。”
    那少年悠悠道:“好,我们来订个交易,只要你不管我的闲事,我也绝不管你的闲事,否则若是闹出去,只怕你比我更丢人。”
    薛红红冲了过去,抬起腿一脚将椅子踢翻,大叫道:“我有什么好丢人的?我又没脱光屁股跟人家捣鬼……”
    楚留香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悄悄带起门,溜了出去,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替薛衣人难受。
    他现在自然已知道这少年就是薛家二公子薛斌,这姐弟两人真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活宝。
    只可怜薛衣人一世英名,竟生出这么样一对儿女来,“豪门多孽子”,楚留香发觉这句话真是说得有学问。
    一个人若想成为天下无双的剑客,就最好不要养儿女,因为最好的剑客,必定是最坏的父亲。
    剑,就像是女人一样,你想它服从你,就一定要全心全意的对它,否则它就会出卖你。
    一个人纵然被女人出卖了两百次,还可以再找第两百零一个女人,但只要被剑出卖一次,就得死!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薛衣人,薛衣人,你虽能将剑指挥如意,但是你自己何尝不是剑的奴隶……”
    ×××
    房子里那姐弟两人还在争吵,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但门却忽然开了,一个人飞跑了出来,大声道:“喂,你等一等。”
    楚留香一回头,就看到那方才像条小白羊般蜷曲在虎皮上的女孩子,正在向他不停的招手。
    现在她当然穿起了衣服,但扣子还没有扣上,她没有穿鞋袜,衣襟里露出了一段雪白的皮肤,白得令人眼花,百褶裙下面露出了一截修长的小腿,纤巧的足踝,和一双底平趾敛的脚。
    楚留香尽量想使自己的眼睛规矩些,尽量不往她的衣襟里面看,但这双脚却实在是种诱惑。
    只要是男人,就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是在叫我?”
    那少女道:“不错,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飞奔过来,突然轻呼了一声,一个又香,又甜,又温柔的身子就整个倒入了楚留香怀里。
    楚留香苦笑道:“你若想找个人替薛二少做完他方才还没有做完的事,你只怕找错人了。”
    那少女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颤声道:“我的脚,我的脚……”
    楚留香这才发现她的脚原来已被石头割破了,鲜血一滴滴往下流,疼得她眼泪都几乎流了出来。
    她不但腿美、脚美,脸也美,此刻美丽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再加上几滴眼泪,更显得楚楚可怜。
    楚留香又不禁叹了口气,喃喃道:“下次跟别人幽会的时候,记住千万莫要脱鞋子。”
    这女孩子看来虽是那么丰满,但身子却轻得很,楚留香几乎完全没有用力气,就将她抱了起来。
    那少女咬着嘴唇勉强一笑,轻轻道:“谢谢你。”
    楚留香的鼻子虽然不灵,但还是嗅到了一阵如兰似麝,可以令任何男人心跳加快的香气。
    他只有将鼻子尽量离得远些,苦笑道:“你用不着谢我,还是谢谢你的脚吧。”
    那少女的脸飞红了起来,道:“快走,莫要等他们追出来。”
    其实楚留香又何尝不怕薛红红追出来,用不着她说,楚留香已一溜烟般窜入了山坡下的树林里。
    虽然刚过正午还没有多久,树林中光线却很黝黯,无论任何女人,在这种光线下看来都会变得漂亮些的,何况这女孩子本就美得很,楚留香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这种诱惑。
    他只好转过眼睛,道:“你要我将你抱到什么地方去?”
    那少女喘息着,忽然拔出一柄尖刀!
    楚留香正觉得她身上香气有点要命,这柄尖刀已抵住了他的胸膛,“嘶”的,将他的衣服划破了一条缝。
    这一着倒真的大出楚留香意料之外。
    只听那少女冷冷道:“你若还想要命,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楚留香叹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要男人答应你,还用得着刀么?”
    那少女咬着牙,厉声道:“你少胡思乱想,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
    楚留香道:“哦?”
    那少女道:“你莫以为我刚刚是在……在跟那姓薛的幽会,我只是……只是……”
    说着说着,她眼泪又流了下来,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愤怒怨恨之色,甚至连嘴唇都咬出血来。
    楚留香渐渐开始觉得这女孩子有趣了,只因他已被她引起了好奇之心,他忍不住问道:“你只是在干什么?”
    那少女道:“复仇!”
    楚留香讶然道:“复仇?为谁复仇?”
    那少女道:“我姐姐。”
    楚留香道:“你姐姐?她难道死在那位薛公子手上?”
    那少女恨恨道:“薛斌虽没有杀她,但她死得却更惨,薛斌若一刀杀了她,反倒好些。”
    楚留香道:“那么他是用什么法子害死你姐姐的?”
    那少女道:“他用的是最卑鄙、最可恨的手段,害得我姐姐……”
    她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楚留香道:“我已说得太多了,我只问你,你肯不肯答应?”
    楚留香道:“答应什么事?你要我帮你复仇?”
    那少女道:“不错。”
    楚留香道:“你若不将事情对我说清楚,我怎么能帮你的忙呢?”
    那少女道:“无论如何,你都非答应我不可,否则我就要你的命!”
    楚留香笑了,道:“你以为你真能杀死我?”
    那少女将刀握得更紧,厉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话刚说完,突觉身子一麻,手里的刀也不知怎地忽然就到了楚留香手上,就好像楚留香用了什么魔法一样。
    楚留香道:“你这把刀本来是准备杀薛公子的?”
    那少女拼命咬着牙,全身还是在抖个不停。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幸好你方才还没有机会下手,否则你此刻只怕也已死在薛斌手上了。”
    他的手一扬,刀就飞了出去,“夺”的,钉在树上。
    楚留香道:“你既非杀人的女孩子,这把刀也不是杀人的刀,你若真的想复仇,看来还得另外想法子了。”
    那少女忽然放声痛哭起来,用一双又白又嫩的小手,拼命擂着楚留香的胸膛,痛哭着道:“你杀了我吧……你干脆杀了我倒好些。”
    楚留香苦笑道:“你莫非弄错了,我可不是那位薛公子。”
    那少女嗄声道:“若不能为我姐姐复仇,我也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
    她忽然挣扎着从楚留香怀抱中跳下去,去拔树上的刀。
    但她还没有冲过去,楚留香忽又到了她面前。
    她身子又冲入了楚留香怀里。
    楚留香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柔声道:“像你这样又年轻又美丽的女孩子,若也不肯活下去,那还有什么人能活得下去呢?你若连活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替你姐姐复仇?”
    那少女垂着头,跺着脚,流泪道:“我反正已没希望了,死了倒干净。”
    楚留香道:“谁说你没希望?”
    那少女霍然抬起头,道:“你……你肯帮我的忙?”
    楚留香道:“也许,可是你一定要先将这件事说明白。”
    他扶着她在树下坐了下来,静静的瞧着她,道:“你至少总得先告诉我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的目光是那么温柔,又那么明亮,令人觉得他不但可以做最温柔的情人,也可以做忠诚的朋友。
    那少女垂下头,苍白的面颊已起了阵红晕,嗫嚅着道:“我……我姓石……”
    楚留香道:“石小毛?”
    那少女红着脸道:“不是,石绣云。”
    楚留香笑了,道:“这名字正配得上你,你也是这地方的人?”
    石绣云道:“嗯。”
    楚留香道:“就住在这附近?”
    石绣云道:“我们家种的田,也是薛家庄的,我父亲没有去世的时候,还在薛家的家塾里教过书。”
    楚留香道:“所以你姐姐才会认得薛斌?”
    石绣云咬着嘴唇道:“薛斌小的时候,我父亲最喜欢他,总说他又聪明,又能干,又文武双全,将来一定有出息,所以时常带回家来玩,谁知他……他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爹爹在九泉下若知道他做的事,只怕……只怕……”
    说着说着,她不禁又轻轻啜泣起来。
    楚留香道:“你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石绣云只是摇着头,流着泪,什么话都不说。
    楚留香知道这件事其中必有许多难言的隐衷,他本不愿逼别人说出自己不愿说的事。
    但薛斌却是施茵的未婚夫婿,有关他的每件事,都可能关系着这“借尸还魂”的秘密。
    楚留香忽然道:“你的脚还疼么?”
    石绣云又流着泪点了点头。
    楚留香轻轻握住了她纤巧的足踝,用一块洁白的丝巾温柔的替她擦净了脚底的血污和泥沙。
    石绣云的身子已剧烈的颤抖起来,脸上更红得像是晚霞,只觉全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连头都无法抬起。
    全身都在发抖。
    楚留香用丝巾替她包扎着伤口,忽又问道:“你姐姐是不是上了薛斌的当?”
    石绣云似乎已连一丝抗拒的力量都没有了,无论楚留香问她什么,她都会毫不迟疑的回答。
    她说得虽然含糊不清,但楚留香也已明白她姐姐在痴恋着一个人,那人却是个薄情人,她姐姐为相思所苦,缠绵入骨,竟至一病不起,她看到她姐姐死前的痛苦,所以才决心杀死这负心的人!
    楚留香叹道:“你说的不错,他骗得她这么惨,倒真不如一刀杀了她反倒仁慈些,可是……你是怎么知道这男人就是薛斌?”
    石绣云恨恨道:“我当然知道。”
    楚留香道:“是你姐姐告诉你的?”
    石绣云又流泪道:“她……她对他实在太好了,直到临死时还不肯说出他的名字,但用不着她说,我也知道。”
    楚留香道:“为什么?”
    石绣云道:“因为我姐姐病重的时候,薛斌总是藉故来探望消息,看他那种鬼头鬼脑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没有安什么好心。”
    她咬着牙道:“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姐姐快些死,他才好放心跟施茵成亲。”
    楚留香沉吟着,喃喃道:“不错,他若和这件事全无关系,又怎会对你姐姐那么关心?”
    石绣云道:“所以我姐姐一死,我就决心杀了他。”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所以你就到那里去找他。”
    石绣云道:“我知道他时常都到那小屋子里去,所以就在那里等着,等了两天,果然被我等到了,可是……”
    她黯然接着道:“可是我也知道我绝没有杀死他的力量,所以……所以我就……”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所以你就想到了那法子。”
    石绣云垂下头,颤声道:“我除了用那种法子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法子接近他。”
    美丽的胴体的确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不觉这法子太冒险了些?”
    石绣云头垂得更低,流泪道:“我早已准备杀了他之后,自己也一死了之。”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你姐姐是在哪天死的?”
    石绣云道:“九月二十七,就是立冬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大前天晚上。”
    楚留香道:“那么,她现在还没有下葬?”
    石绣云道:“第二天就已经下葬了。”
    楚留香皱眉道:“为什么要如此匆忙?”
    石绣云道:“我二叔坚持要快些将她下葬,他老人家说人死了之后,最好‘入土为安’。”
    楚留香道:“你二叔?”
    石绣云道:“我父母都已去世了,什么事都由二叔作主。”
    楚留香又沉默了半晌,道:“我想……我想到你姐姐的墓上去瞧瞧。”
    ×××
    秋风肃杀,已吹寒了白杨下的一杯黄土。
    单薄的石碑上很简单的刻着:“石凤云之墓”。
    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正跪在墓前,哀哀的悲哭着。
    楚留香和石绣云远远就看到了这少年。
    石绣云讶然道:“这人是谁?为什么来哭我姐姐的墓?”
    楚留香也觉得很奇怪,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石绣云道:“除了二叔外,我们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那少年似乎已被他们的脚步声所惊动,突然跳了起来,用双手掩着脸,飞也似的跑走。
    他身法居然很快,看来轻功的根基很不错。
    但没有人能在楚留香面前跑掉。
    楚留香身形一闪,已挡在他面前。
    这少年从未见过身法这么快的人,简直是快如鬼魅,一惊之下,脸色都黄了,嘎声道:“求求你,让我走吧,我并没有做什么。”
    楚留香道:“你既然没有做什么事,为何要逃呢?”
    这少年道:“我……我……”
    突然出手一拳,向楚留香胸膛击出。
    这一拳居然也很快,看来他武功的根基也很不错。
    但除了撒娇的女孩子外,又有谁的拳头能打得上楚留香的胸膛?
    楚留香又一闪,一伸手就握住了他的腕脉。
    这时石绣云也已赶了过来,这少年真恨不得将自己的头藏到裤裆里去,但石绣云还是看到了他,失声道:“是你?”
    楚留香道:“你认得他?”
    石绣云道:“他是薛斌的书僮,小时候也常跟薛斌到我家去的。”
    她瞪着那少年,道:“倚剑,我问你,你慌里慌张,鬼鬼祟祟的究竟在干什么?”
    倚剑似乎刚流过泪,此刻却在流着冷汗,勉强赔笑道:“我……我没有呀。”
    石绣云道:“我姐姐死了,为什么要你来披麻戴孝?”
    倚剑道:“我……我……”
    他似乎忽然灵机一动,立刻大声道:“石老师一向对我很好,石姑娘去世,我自然要尽尽心。”
    石绣云道:“那么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你为何没有披麻戴孝呢?”
    倚剑怔住了,满头大汗如雨而落。
    石绣云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嗄声道:“你……你难道敢对我姐姐……”
    她话未说完,倚剑已跪了下去,以首顿地,嘶声道:“我该死,求姑娘饶我,我该死……”
    石绣云瞪着他,身子又颤抖起来,忽然狂吼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但楚留香已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无论如何,他这么做总是出于诚心,我若死了,若有人肯为我披麻戴孝,我也就死得很安心了。”
    石绣云道:“可是他……他怎么能对我姐姐……我姐姐怎么会对他……”
    她又急,又怒,连话都说不清了。
    楚留香叹道:“你莫忘了,他也是人。”
    石绣云忽然放声哭了起来,跺着脚道:“我错了,我弄错了,我不该去找薛斌,我怎么能在他面前那么丢人?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
    楚留香轻轻搂住了她,他的手臂是那么温柔,那么坚强,无论多么悲伤,多么紊乱的心,在这里都可以获得平静。
    ×××
    倚剑仍然跪在地上,流着泪。
    楚留香叹道:“她死了你如此伤心,她活时,你为何不对她好些?”
    倚剑流泪道:“我不敢。”
    楚留香道:“不敢?为什么不敢?”
    倚剑道:“我是个低三下四的人,我配不上她。”
    楚留香道:“所以你宁可眼看着她为你而死?”
    倚剑痛哭失声道:“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也不知道她对我这么好。”
    楚留香道:“无论怎么样,她病重的时候,你总该去看看她的。”
    倚剑道:“是她叫我莫要去找她的。”
    楚留香摇了摇头,叹道:“女孩子若要你莫去找她,她的意思也许就是要你去找她,你若连这道理都不明白,怎么能做男人?”
    倚剑怔了怔,吃吃道:“但她说她永远也不要再见我。”
    楚留香叹道:“那是因为她觉得你太没有勇气,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你若真的爱她,就该鼓起勇气向她求亲。”
    倚剑道:“她若真有这意思,为什么不说出来?”
    楚留香苦笑道:“她若肯说出来,就不是女子了。”
    倚剑怔了半晌,忽然将头撞在地上,痛哭着道:“凤云,我该死,我是个混蛋,是个呆子……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但害苦了我,也害了你自己。”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其实你也用不着难受,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每个男人都会变成呆子的。”
    看着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号啕大哭,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等倚剑哭声停下来的时候,楚留香就立刻道:“我想请你做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
    倚剑抽泣着道:“你是个好人,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楚留香道:“请你转达薛公子,就说我大后天晚上在那小屋等他,希望他来跟我见见面。”
    倚剑道:“可是……我家公子怎知道你是谁呢?”
    楚留香道:“我叫楚留香。”
    倚剑就像是忽然吞下个热鸡蛋,整个人都僵住了,连气都透不过来。
    他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过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吃吃道:“你老人家就是楚香帅?”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就是楚留香,但却并不老。”
    倚剑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喃喃地说道:“早知你老人家就是楚留香,方才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敢出手了。”
    石绣云,这时张大了眼睛,痴痴的望着楚留香。等倚剑走了,才轻轻叹息一声,道:“原来你这么有名……”
    楚留香苦笑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石绣云垂下了头,望着自己的脚,望着脚上的那块丝巾,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想得出了神。
    楚留香道:“我也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石绣云轻轻道:“你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肯答应你。”
    她似乎发觉自己这句话说得有些语病,面靥又飞红了起来,在渐已西斜的阳光下,看来就像一朵海棠。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泛起了一阵涟漪,柔声道:“那么你赶快回家好好睡一觉,将这所有的一切都暂时忘记。”
    石绣云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还要去办些事,等到……”
    石绣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其实你用不着赶我走,我也不会缠住你的,我至少还没有你想像中那么……不要脸……”
    她虽然在勉强控制自己,语声还是不免有些哽咽,刚擦干了的眼泪又簌簌的流了下来,话没有说完,就扭头飞奔了出去,可是还没有奔出几步,脚下一个踉跄,又跌倒在地。
    楚留香苦笑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可知道,就算你不缠住我,我也要缠你的。”
    石绣云流着泪说道:“你也用不着来骗我,像你这样的名人,自然不会愿意和我这样的女孩子来往,你……你走吧。”
    楚留香俯下身,轻抚她的柔发,道:“谁说我不愿和你来往,我一直想约你今天晚上在这里见面,可惜你不等我说完话,就跟我发脾气。”
    石绣云怔了怔,眼泪不再流了,头却垂得更低,幽幽道:“现在我既然已跟你发了脾气,你自然不愿再和我见面了。”
    楚留香笑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也会发孩子脾气?”
    石绣云嘟起了嘴,道:“谁说我是孩子?你看我还像孩子么?”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不再是孩子了,就算是孩子也可以感觉得出,她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故意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想证实自己的话,又似乎在向楚留香示威,那丰满的胸脯几乎已胀破了衣服。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你自然也是个大人了,你以后就该像大人一样,莫要乱发脾气,也莫要再胡思乱想……”
    他目光自她的胸脯望下,落在她巧纤的足踝上,包在她纤足上的丝巾,又渗出了一丝丝血。
    楚留香忍不住又道:“你的脚若还在疼,我……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石绣云道:“你若抱我回家,以后只怕就要别人抱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石绣云噗哧一笑,道:“我二叔若看到你抱我回家,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她娇笑着自楚留香身旁跑开,忽又回眸笑道:“莫忘了,今天晚上……”
    这次她跑得很快,也没有摔跤。
    她的脚似已不痛了。
    楚留香望着她纤细的腰肢,飞扬的黑发,忍不住将自己的鼻子重重的捏了一下,苦笑着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看来你的病已越来越重了。”
    他自己很明白自己的毛病,那就是一遇见美丽的女孩子,他的心就软了,随便怎么样也板不起脸来说话。
    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的运气太好,也许是因为他运气太坏,他时常总是会遇见一些美丽的女孩子。
    最要命的是,这些女孩子也都很喜欢他。
    ×××
    楚留香算准薛红红和薛斌都已走了,于是他又回到那小屋,小屋果然空无人迹,倒翻了的椅子也没有扶起来。
    他就像遗落了什么东西似的,在屋子里搜索了很久,表情看来很失望,显然什么也没有找着。
    屋子里有个很大的铁火炉,现在还是秋天,这火炉自然已有很久都没有用过了,但炉子上却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楚留香眼睛一亮,打开了炉门,就发现炉子里藏有个小铁箱,铁箱里装的竟都是女子梳妆用的花粉。
    这小屋本是个很男性的地方,只有这铁箱却显然是女子之物,里面每样东西都很精致,有个小小的菱花镜,两柄檀香木的梳子,几盒胭脂花粉也都是很上等的品质,这些东西的主人想必是个很讲究修饰的女子,身份也一定不低,否则就用不起这么贵的东西。
    花金弓和薛红红都可能常到这地方来,她们若在这里和别人幽会,当然用得着这些东西。
    一个和别人幽会过的女子,自然很需要梳梳头发,抹抹胭脂,将自己重新打扮打扮,才好回去见自己的丈夫。
    但这铁箱子却绝不是花金弓的,也不是薛红红的,因为她们身上的香气很浓烈,这些花粉的香气却很清雅。
    那么,是谁将这铁箱子藏在这里的呢?
    楚留香用手沾了些花粉,抹在鼻子上,仔细嗅了很久,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门是开着的。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自门外掠了进来。
    他穿着紧身的黑衣,以黑巾蒙面,身法快如急风,轻如飞絮,掌中一柄长剑,更急如闪电。
    长剑闪电般刺向楚留香的背心。
    这一剑之快,纵然是迎面刺来的,世上只怕也很少有人能闪避得开,何况是自背后暗袭。
    楚留香只觉背心一寒,剑风刺耳,再想闪避,已来不及了。
    剑尖已刺入他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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