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恋侠情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惺惺相惜
    楚留香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施茵既然没有死,那么左明珠又怎能借她的魂而复活呢?
    左明珠的死本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假的。
    张简斋一代名医,至少总该能分得出一个人的生死,他既已断定左明珠死了,她就万无复活之理。
    这问题的确很难解释,但楚留香却居然一点也不着急,看来竟像是早已胸有成竹似的。
    小秃子要请他喝豆腐脑,吃烧饼油条,他就去了。
    “请客”本是件很愉快的事,能请人的客,总比要人请愉快得多,最妙的是,越穷的人反而越喜欢请客。
    小秃子开心极了,简直恨不得将这小店的烧饼油条和豆腐脑全搬出来,不停的劝楚留香多吃一些。
    这时天还没有亮,东方刚现出淡淡的鱼肚白。
    楚留香喝到第二碗豆腐脑的时候,小火神和小麻子也找来了,两人的脸色都很焦急,像是很紧张。
    小麻子还在不住东张西望,就像生怕有人跟踪似的。
    小火神一坐下来,就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又出了两件大事。”
    楚留香道:“哦!什么事?”
    小火神道:“两件事都是在薛家庄里发生的……”
    小麻子抢着道:“薛衣人藏的几口宝剑,竟会不见了。”
    小火神道:“薛家庄里连烧饭的厨子都会几手剑法,护院的家丁更可说无一不是高手,这人竟能出入自如,而且还偷走了薛衣人的藏剑,不说别的,只说这份轻功,这份胆量,就已经非同小可。”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骨碌碌在楚留香脸上打转。
    楚留香笑了笑,道:“不错,有这种轻功的人实在不多,但这件事我早已知道了……”
    小火神怔了怔,连呼吸都停住了。
    小麻子吃吃道:“香……香帅你怎么会知道的?”
    楚留香悠然道:“第一个知道宝剑失窃的人,自然是那偷剑的人了……”
    他故意停住语声,只见小火神和小麻子两人脸色却已发了白,而且正偷偷使眼色,显然已认定了楚留香就是偷剑的人。
    楚留香这才微笑着接道:“但我知道这件事,却是薛衣人自己告诉我的。”
    小麻子松了口气,道:“这就难怪香帅比我们知道得还早了。”
    楚留香道:“第二件事呢?”
    小火神声音压得更低,道:“薛家庄昨天晚上居然来了刺客。”
    楚留香也觉得有些意外,皱眉道:“刺客?要谋刺谁?”
    小火神道:“薛衣人。”
    楚留香缓缓抬起手,不知不觉又摸在鼻子上了。
    小火神道:“薛衣人号称天下第一剑客,居然有人敢去刺杀他,这人的胆子,实在比老虎还大。”
    他一面说话,一面不住用眼睛偷偷去瞟楚留香。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既然以为这人就是我,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小火神脸红了,吃吃笑道:“听薛家庄的人说,他们四五十个人,非但没有捉住这刺客,而且连他的身材面貌都没看清楚,只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所以我想……我想……”
    楚留香微笑道:“你想什么?”
    小火神讪讪的笑道:“除了楚香帅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有这么高的轻功,这么大的胆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莫说你想不出,连我都想不出来。”
    小麻子道:“现在薛衣人已认定了这两件事都是香帅做的,所以从三更起,已派出好几批人分头来找香帅,又在‘掷杯山庄,那边埋下了暗桩。”
    小火神道:“城里城外总共只有这么大一点地方,香帅若不赶紧想个法子,只怕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
    小秃子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想法子?想什么法子?你难道要香帅躲起来,要香帅逃走吗?”
    小火神脸一沉,叱道:“你少说话……香帅,薛衣人虽没有真的收过徒弟,但门下家丁却得过他的传授,剑法都不弱,薛家庄上上下下,加起来一共有七八十把剑,就连眼前盛极一时的黄山派都不敢和他们硬拼,香帅你又何苦跟他们斗这闲气。”
    楚留香微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可惜事已至此,我就算想跑,也跑不了的。”
    突听一人冷笑道:“你总算还聪明,到了这时,你还能跑得了,那才是怪事。”
    ×××
    卖豆腐脑的地方是个在街角搭起的竹棚子,这句话说完,只听“哗”的一声,竹棚的顶突然被掀起。
    十余个劲装急服的黑衣人同时跃了下来,每个人掌中都提着柄青钢剑,身手果然全都不弱。
    小火神的脸色立刻变了,反手抄起张长板凳抛了出去,板凳虽不重,这一抛之力却不小。
    谁知为首那黑衣人轻轻用剑尖一挑,就将这张板凳拨了回来,来势竟比去势更强,几乎就摔在小火神身上。
    桌子上装豆腐脑的碗全都被摔得粉碎。
    那黑衣人怒喝道:“小火神,我们拿你当朋友,向你打听楚留香的消息,你不说也就罢了,谁知你竟吃里扒外,反到姓楚的这里出卖我们。”
    怒喝声中,已有两三柄剑向小火神刺出。
    楚留香突然起身而来,这几人吃了一惊,不由自主退了两步,谁知楚留香只是拍了拍小秃子的肩膀,微笑道:“豆腐脑真好,我走之前一定还要来吃一次。”
    小秃子虽已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笑道:“好,下次还是我请。”
    楚留香笑道:“下次该轮到我了。”
    小秃子道:“不,不,不,我只请得起豆腐脑,你要请,就请我喝酒。”
    他们一搭一档,竟似全未将这些黑衣剑手瞧在眼里。
    为首那黑衣人怒喝一声,闪电般一剑刺出。
    其余的人也立刻挥剑抢攻,这些人不但剑法快,出手的部位配合得也很巧妙,就以这出手一剑,别人已难招架。
    只听“呛啷啷”一阵响,剑与剑相击,剑光包围中的楚留香不知用了个什么身法,竟忽然不见了。
    黑衣人一惊,退后,回剑护身。
    只听竹棚上传下一阵笑声,原来楚留香不知何时已掠上竹棚,正含笑瞧着他们,悠然道:“你们还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带我去见薛大庄主吧。”
    黑衣人纷纷呼喝着,又想扑上去,却被为首的人喝阻,这人一双眼睛倒也很有威仪,瞪着楚留香道:“你敢去见我家庄主?”
    楚留香笑道:“为何不敢?难道他会吃人么?”
    ×××
    天已亮了。
    楚留香悠闲的走在前面,满脸容光焕发,神情也很愉快,看他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他一夜没有睡觉,更想不到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随时都可能在他背后刺个大窟窿。
    跟在他身后的人已越来越多了,好几路的人都已汇集在一处,大家都在窃窃私议,不明白这姓楚的胆子为何这么大,居然竟敢跟着他们回去,有些人甚至认为这人一定和他们二庄主一样,脑袋有些毛病。
    小火神、小秃子和小麻子三个也在后面远远的跟着,看到楚留香悠闲之态,他们也猜不出他在打什么主意,手心却不禁捏着把冷汗。
    薛家庄已无异龙潭虎穴,薛衣人的剑更比龙虎还可咱,楚留香此番一去,还能活着走出来么?
    小火神一面走,一面打手式,于是四面八方的叫化子也全都汇集了过来,跟在他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前面走着一个很英俊,又潇洒的人,后面跟着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剑手,再后面还有一群叫化子。
    这个行列当真是浩浩荡荡,好看极了,幸好此时天刚亮,路上的行人还不多,两旁的店铺也还没有开门。
    他们到了薛家庄时,薛衣人并没有迎出来,却搬了把很舒服的椅子,坐在后园的树阴下闭目养神。
    这位天下第一剑客,果然不愧为江湖中的大行家,“以逸待劳”这四个字,谁也没有他知道得清楚。
    有关楚留香的故事他已听得多了,江湖传说中,简直已将“楚香帅”说成一个神话般的人物。
    这些传说他虽然不太相信,但“妙僧”无花、南高云、石观音,甚至“水母’,阴姬都曾败在楚留香手下,这些事总不会假,无论楚留香用什么法子取胜,但胜就胜,也不是别的东西能代替的。
    薛衣人对楚留香从来也没有存过丝毫轻视之心,此刻他心里甚至有些兴奋,有些紧张。
    这种感觉他已多年未有了,所以他现在一定要沉得住气,直等楚留香已到了他面前,他才张开眼来。
    楚留香正瞧着他微笑。
    薛衣人道:“你来了。”
    楚留香道:“我来了。”
    薛衣人道:“你的伤好了么?”
    楚留香道:“托福,好得多了。”
    薛衣人道:“很好。”
    他再也不多问一句话,不多说一句话,就站了起来,挥了挥手,旁边就有人捧来一柄剑。
    剑很长,比江湖通用的似乎要长三寸到四寸,剑已出鞘,并没有剑穗,他的剑既非为了装饰,也非为了好看。
    他的剑是为了杀人!
    铁青色的剑,发着淡淡的青光,楚留香虽远在数尺之外,已可感觉到自剑上发出的森森寒意。
    楚留香道:“好剑,这才是真正的利器。”
    薛衣人并没有取剑,淡淡道:“你用什么兵刃?”
    楚留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四下望了一眼。
    劲装佩刀的黑衣人已将后园围了起来。
    楚留香道:“你不嫌这里太挤了么?”
    薛衣人冷冷道:“薛某生平与人交手,从未借过别人一指之力。”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敢出手的,但他们都是你的属下,有他们在旁边,纵不出手,也令我觉得有威胁。”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一夜未睡,此刻与你交手,已失天时;这是你的花园,你对此间一木一树都熟悉得很,我在这里与你交手,又失了地利;若再失却了人和,这一战你已不必出手,我已是必败无疑的了。”
    薛衣人冷冷的凝注着他,目光虽冷酷,但却已露出一丝敬重之色,这是大行家对另一大行家特有的敬意。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心里都已有了了解。
    薛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退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入此地。”
    楚留香道:“多谢。”
    他面色已渐渐凝重,这“多谢”两个字中绝无丝毫讽刺之意,他一生中虽说过许多次“多谢”,但却从没有一次说得如此慎重,因为他知道薛衣人令属下退后,也是表示对他的一种敬意。
    这一战纵然立分生死,这分敬意也同样值得感激。
    自敌人处得到的敬意,永远比自朋友处更难能可贵,也更令人感动。
    ×××
    薛衣人拿起了剑。
    他对这柄剑凝注了很久,才抬起头,沉声道:“取你的兵刃。”
    楚留香缓缓道:“一个月前,我曾在虎丘剑池旁与帅一帆帅老前辈交手,那次我用的兵刃,只是一根柔枝。”
    薛衣人冷冷的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楚留香道:“那时我已对帅老前辈说过,高手相争,取胜之道并不在利器,我以树枝迎战,非但没有吃亏,反占了便宜。”
    薛衣人皱了眉,似也不懂以树枝对利剑怎会占得到便宜,可是他并没有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楚留香已接着道:“因为我以柔枝对利剑,必定会令帅老前辈的心理受到影响,以他的身份,绝不会想在兵刃上占我便宜,是以出手便有顾忌。”
    薛衣人不觉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不占便宜,就是吃亏了,譬如说,我若以一招‘凤凰展翅’攻他的上方,他本该用一招“长虹经天”反撩我的兵刃,可是他想到我用的兵刃只不过是根树枝,就绝不会再用这一招了,我便在他变换招式这一刹那间,抢得先机。”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高手对敌,正如两国交兵,分寸之地,都在所必争,若是有了顾忌之心,这一战便难免要失利了。”
    薛衣人目中又露出了赞许之色,淡淡道:“我并不是帅一帆。”
    楚留香道:“不错,帅一帆的剑法处处不离规矩,而前辈你的剑法都是以‘取胜’为先,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正如一个以戏曲为消遣的票友,和一个以戏曲维生的伶人,他们的火候纵然相差无几,但功夫却还是有高低之别。”
    薛衣人又不觉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好。”
    楚留香道:“所以,我也不准备再用树枝与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准备用什么?”
    楚留香道:“我准备就用这一双手。”
    薛衣人皱眉道:“你竟想以肉掌来迎战我的利剑?”
    楚留香道:“前辈之剑,锋利无匹,前辈之剑法,更是锐不可当,在下无论用什么兵刃,都绝不可能抵挡,何况,前辈出手之快,更是天下无双,我就算能找到一种和这柄剑同样的利器,前辈一招出手,我还是来不及招架的。”
    薛衣人目中已不觉露出欢喜得意之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恭维话毕竟是人人都爱听的。
    何况这些话又出自楚香帅之口。
    楚留香说话时一直在留意着他面上的神色,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我和前辈交手,绝不想抵挡招架,贪功急进,只想以小巧的身法闪避,手上没有兵刃,负担反而轻些,负担越轻,身法越快。”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不瞒前辈说,我若非为了不敢在前辈面前失礼,本想将身上这几件衣服都脱下来的。”
    薛衣人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既是如此,你岂非已自困于‘不胜’之地?”
    楚留香道:“但‘不败’便已是‘胜’,我只望能在‘不败’中再求取胜之道。”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你有把握不败?”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和水母阴姬交手时,又何尝有丝毫把握。”
    薛衣人纵声而笑,笑声一发即止,厉声道:“好,你准备着闪避吧。”
    ×××
    楚留香早已在准备着了。
    因为他开始说第一句话时,便已进入了“备战状态”,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说话也是一种战略。
    他知道薛衣人这一剑出手,必如雷轰电击,锐不可当。
    薛衣人的剑尚未出手,他的身法已展开。
    就在这时,剑光已如闪电般亮起,刹那之间,便已向楚留香的肩、胸、腰,刺出了六剑。
    他的招式看来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却快得不可思议,这六剑刺出,一柄剑竟像是化为六柄剑。
    幸好楚留香的身形已先展动,才堪堪避过。
    但薛衣人的剑法却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六招刺过,又是六招跟着刺出,绝不给人丝毫喘气的机会。
    只见剑光绵密,宛如一片光幕,绝对看不见丝毫空隙,又正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楚留香的轻功身法虽妙绝天下,但薛衣人六九五十四剑刺过,他已有五次遇着险招。
    每一次剑锋都仅只堪堪擦身而过,他已能感觉出剑锋冷若冰雪,若是再慢一步,便不堪设想。
    但他的眼睛却连眨都没有眨,始终跟随着薛衣人掌中的剑锋,似乎一心想看出薛衣人招式的变化,出手的方法。
    薛衣人第九十六手剑刺出时,楚留香忽然轻啸一声,冲天而起,薛衣人下一剑刺出时,他已掠出了三丈开外。
    等到薛衣人第一百零三手剑刺出时,他已掠上了小桥,脚步点地,又自小楼掠上了假山。
    幸好这一片园林占地很广,楚留香的身法一展开,就仿如飞鸟般飞跃不停,自假山而小亭,自小亭而树梢。
    他们的人已瞧不见了,只能瞧见一条灰影在前面兔起鹘落,一道闪亮的飞虹在后面如影随形的跟着。
    只听“哧哧”之声不绝,满园落叶如锦。
    薛衣人这才知道楚留香轻功之高,实是无人能及。
    他自己本也以剑法、轻功双绝而称雄江湖。但此刻却已觉得有些吃力,尤其是他的眼睛。
    人到老年时,目力自然难免衰退,他毕竟也是个人,此刻只觉园中的亭台树木仿佛也都在飞跃个不停。
    一个人若是驰马穿过林阴道,便会感觉到两旁的树木都已飞起,一根根向他迎面飞了过来。
    薛衣人此刻的身法更快逾飞鸟,自然也难免有这种感觉,只不过他想楚留香也是个人,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只觉楚留香也有眼花的时候。
    楚留香这种交手的方法本非正道,但他早已说过,“不迎战,只闪避”,所以薛衣人观在也不能责备他。
    只见他自两棵树之间窜了出去。
    谁知两棵树之间,还有株树,三株树成三角排列,前面两株树的浓阴将后面一株掩住了。
    若在平时,楚留香自然还是能瞧得见,但此时他身法实在太快,等他发现后面还有一株树时,人已向树上撞了过去。
    到了这时,他收势已来不及了。
    薛衣人喜出望外,一剑已刺出。
    楚留香身子若是撞上树干,哪里还躲得开这一剑,何况他纵然能收势后退,也难免要被剑锋刺穿。
    ×××薛衣人也知道自己这一剑必定再也不会失手。
    若是正常情况下交手,他心里也许会有怜才之意,下手时也许还不会太无情。
    可是现在每件事都发生得太快,根本不会给他有丝毫思索考虑的机会,他的剑已刺了出去。
    他的剑一出手,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挽回。
    “哧”的,剑已刺入……
    但刺入的竟不是楚留香的背脊,而是树干。
    原来楚留香这一着竟是诱敌之计,他身法变化之快,简直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
    就在他快撞上树干的那一瞬之间,他身子突然缩起,用双手抱着膝头,就地一滚,滚出了两三丈。
    他听到“哧”的一声,就知道剑已刺入树干。
    这是很坚实的桐柏,剑身刺入后,绝不可能应手就拔出来,那必须要花些力气,费些时间。
    楚留香若在这一刹那间亮出拳脚,薛衣人未必能闪避得开,至少他一定来不及将剑拔出来。
    薛衣人掌中无剑,就没有如此可怕了。
    但楚留香并没有这么样做,只是远远的站在一边,静静的瞧着薛衣人,似乎还在等着他出手。
    薛衣人既没有出手,也没有拔剑。
    他却凝注着嵌在树干中的剑,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果然有你的取胜之道,果然没有败。”
    他承认楚留香未败,便无异已承认楚留香胜了。
    薛衣人号称“天下第一剑”,平生未遇敌手,此刻却能将胜负之事以一笑置之,这等胸襟,这种气度,确也非常人所及。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暗暗敬佩,肃然道:“在下虽未败,前辈也未败。”
    薛衣人道:“你若未败,便可算是胜,我若不胜,就该算是败了,因为我们所用的方法不同。”
    楚留香道:“在下万万不敢言‘胜’,只因在下也占了前辈的便宜。”
    薛衣人又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毕竟还是上了你的当。”
    他接道:“我养精蓄锐,在这里等着你,那时我无论精神体力都正在巅峰状况,正如千石之弓,引弦待发。”
    楚留香道:“是以在下那时万万不敢和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先和我说话,分散我的神志,再以言词使我得意,等到我对你有了好感时,斗志也就渐渐消失。”
    他淡淡笑道:“你用的正是孙子兵法上的妙策,未交战之前,先令对方的士气一而衰,再而竭,然后再以轻功消耗我的体力,最后再使出轻兵诱敌之计,剑法乃一人敌,你所用的兵法战略却为万人敌,这也难怪你战无不胜,连石观音和神水宫主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垂首笑道:“在下实是惭愧得很……”
    薛衣人道:“高手对敌,正如两国交战,能以奇计制胜,方为大将之才,你又有何惭愧之处?何况,你轻功之高,我也是口服心服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前辈之胸襟气度,在下更是五体投地,在下本就没有和前辈一争长短之意,这一战实是情非得已。”
    薛衣人叹道:“这实在是我错怪了你。”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抢着道:“现在我也已明白,你绝非那盗剑行刺的人,否则我方才一剑失手,你就万万不肯放过我的。”
    楚留香道:“在下今日前来,非但是为了要向前辈解释,也为的是想观摩观摩前辈的剑法,只因我总觉得那真正刺客的剑法,出手和前辈有些相似。”
    薛衣人动容道:“哦?”
    楚留香道:“我迟早总免不了要和那人一战,那一战的胜负关系巨大,我万万败不得,是以我才先来观摩前辈的剑法,以作借镜。”
    薛衣人道:“我也想看看那人的真面目……”
    楚留香沉思着,徐徐道:“有前辈在,我想那人是万万不会现身的。”
    薛衣人道:“为什么?”
    楚留香沉吟不语。
    薛衣人再追问道:“你难道认为那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面上已露出惊疑之色,但楚留香还是不肯正面回答他这句话,却抬起头四面观望着,像是忽然对这地方的景色发生了兴趣。
    这是个很幽静的小园,林木森森,却大多是百年以上的古树,枝叶离地至少在五丈以上,藏身之处并不多,屋字和围墙都建筑得特别高,就算是一等一的轻功高手,也很难随意出入,来去自如。
    有经验的夜行人,是绝不会轻易闯到这种地方来的。何况住在这里的可是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
    楚留香沉吟着,道:“若换作是我,我就未必敢闯到这里来行刺,除非我早已留下了退路,而且算准了必定可以全身而退。”
    他发现墙角还有个小门,四面墙上都爬满了半枯的绿藤,所以这扇门倒有一大半被湮没在藤条中,若不留意,就很难发现。
    楚留香很快的走了过去,喃喃道:“难道这就是他的退路?”
    薛衣人道:“这扇门平日一直是锁着的,而且已有多年未曾开启。”
    门上的铁栓都已生了锈,的确像是多年未曾开启,但仔细一看,就可发现栓锁上的铁锈有很多被刮落在地上,而且痕迹很新。
    楚留香从地上拾起了一片铁锈,沉吟着道:“这地方是不是经常有人打扫?”
    薛衣人道:“每天都有人打扫,只不过……这两……”
    楚留香笑了笑,说道:“这两天大家都忙着捉贼,自然就忘了打扫院子,所以这些铁锈才会留在这里。”
    薛衣人道:“铁锈?”
    楚留香道:“这扇门最近一定被人打开过,所以门栓和铁锁上的锈才会被刮下来。”
    薛衣人道:“前天早上还有人打扫过院子,扫院子的老李做事一向最仔细,他打扫过的地方,连一片落叶都不会留下来。”
    楚留香道:“所以这扇门一定是在老李扫过院子后才被人打开的,也许就在前天晚上。”
    薛衣人动容道:“你是说……”
    楚留香道:“我是说那刺客也许就是从这扇门里溜进来,再从这扇门出去的。”
    薛衣人脸色更沉重,背负着双手缓缓的踱着步,沉思道:“此门久已废弃不用,知道这扇门的人并不多……”
    楚留香轻轻的摸着鼻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薛衣人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那人身手矫健,轻功不弱,尽可高来高去,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扇门呢?”
    楚留香道:“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会从此门出入,所以他才要利用这扇门,悄然而来,全身而退。”
    薛衣人道:“但现在这扇门又锁上了。”
    楚留香道:“嗯。”
    薛衣人道:“他逃走之后,难道还敢回来锁门?”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他有把握能避开别人的耳目。”
    薛衣人冷笑道:“难道他认为这里的人都是瞎子?”
    楚留香道:“也许他有特别的法子。”
    薛衣人道:“什么法子?难道他还会隐身法不成?”
    楚留香不说话了,却一直在盯着门上的锁。
    然后他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很长的铁丝,在锁孔里轻轻一挑,只听“格”的一声,锁已开了。
    薛衣人道:“我也知道这种锁绝对难不倒有轻验的夜行人,只不过聊备一格,以防君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这世上的君子并不多,小人却不少。”
    薛衣人也发觉自己失言了,干咳了两声,抢先打开了门,道:“香帅是否想到隔壁的院子瞧瞧?”
    楚留香道:“确有此意,请前辈带路。”
    他似乎对这把生了锈的铁锁很有兴趣,居然趁薛衣人先走出门的时候,顺手牵羊,将这把锁藏入怀里去。
    只见隔壁这院子也很幽静,房屋的建筑也差不多,只不过院中落叶未扫,窗前积尘染纸,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萧索之意。
    薛衣人目光扫过积尘和落叶,面上已有怒容──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地方至少已有三个月未曾打扫了。
    楚留香心里暗暗好笑:原来薛家庄的奴仆也和别的地方一样,功夫也只不过做在主人的眼前而已。
    有风吹过,吹得满院落叶簌簌飞舞。
    楚留香道:“这院子是空着的?”
    薛衣人又干咳了两声,道:“这里本是我二弟笑人的居处。”
    楚留香道:“现在呢?”
    薛衣人道:“现在……咳咳,舍弟一向不拘小节,所以下人们才敢如此放肆。”
    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却说明了三件事。
    第一,薛笑人还是住在这里。
    第二,下人们并没有将这位“薛二爷”放在心上,所以这地方才会没人打扫。
    第三,他也无异说出了他们兄弟之间的情感很疏远,他若时常到这里来,下人们又怎敢偷懒?那扇门又怎会锁起?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薛二侠最近只怕也很少住在这里。”
    薛衣人“哼”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哼”是表示不满,叹气却是表示惋惜。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一阵骚动,有人惊呼着道:“火……马棚起火……”
    薛衣人虽然沉得住气,但目中还是射出了怒火,冷笑道:“好,好,好,前天有人来盗剑,昨天有人来行刺,今天居然有人来放火了,难道我薛衣人真的老了?”
    楚留香赶紧赔笑道:“秋冬物燥,一不小心,就会有火光之灾,何况马棚里全是稻草……”
    他嘴里虽这么说,其实心里明白这是谁的杰作了──“小火神”他们见到楚留香进来这么久还无消息,怎么肯在外面安安分分的等着。
    薛衣人勉强笑了笑,还未说完,突然又有一阵惊呼骚动之声传了过来:“厨房也起火了……小心后院,就是那厮放的火,追。”
    “小火神”放火的技术原来并不高明,还是被人发现了行踪。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只见薛衣人面上已全无半分血色,似乎想亲自出马去追那纵火的人,又不便将楚留香一个人抛下来。
    往高墙上望过去,已可望见闪闪的火苗。
    楚留香心念一闪,道:“前辈你只管去照料火场,在下就在这里逛逛,薛二侠说不定恰巧回来了,我还可以跟他聊聊。”
    薛衣人跺了跺脚,道:“既然如此,老朽失陪片刻。”
    他走了两步,突又回道:“舍弟若有什么失礼之处,香帅用不着对他客气,只管教训他就是。”
    楚留香微笑着,笑得很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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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薛二爷的秘密
    薛笑人住的屋子几乎和他哥哥完全一式一样,只不过窗前积尘,檐下结网,连廊上的地板都已腐朽,走上去就会“吱吱格格”的发响。
    门,倒是关着的,且还用草绳在门栓上打了个结。
    假如有人想进去,用十根草绳打十个结也照样拦不住,用草绳打结的意思,只不过是想知道有没有人偷偷进去过而已。
    这意思楚留香自然很明白。
    他眼睛闪着光,仿佛看到件很有趣的事,眼睛盯着这草绳的结,他解了很久,才打开结,推开门。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走进去。
    门还在随风摇晃着,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
    屋子里暗得很,日光被高墙、浓阴、垂檐所挡,根本照不进去。
    楚留香等自己的眼睛完全适应黑暗之后,才试探着往里走,走得非常慢,而且非常小心。
    难道他认为这屋子里会有什么危险不成?不错,有时“疯子”的确是很危险的,但疯子住的破屋子又会有什么危险呢?
    ×××
    无论谁要去找“薛宝宝”,一走进这屋子,都会认为自己走错了,因为这实在不像是男人住的地方。
    屋子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很大的梳妆台,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十样中倒有九样是女子梳妆时用的。
    床上、椅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每一件都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十个女孩子只怕最多也只有一两个人敢穿这种衣裳。
    住在这里的若当真是个女人,这女人也必定很有问题,何况住在这里的竟是个男人,四十多岁的男人。
    这男人自然毫无疑问是个疯子。
    楚留香眼神似又黯淡了下去。
    他在屋子里打转着,将每样东西都拿起来瞧瞧。
    他忽然发现“薛宝宝”居然是个很考究的人,用的东西都是上好的货,衣裳的质料很高贵,而且很干净。
    而且这屋子里的东西虽摆得乱七八糟,其实却简直可说是一尘不染,每样东西都干净极了。
    是谁在打扫屋子?
    若有人替他打扫屋子,为什么没有人替他打扫院子?
    楚留香的眼睛又亮了。
    突然间,屋顶上“忽聿聿”一声响。
    楚留香一惊,反手将一根银簪射了出去。
    银簪本就在梳妆台上,他正拿在手里把玩,此刻但见银光一闪,“夺”的一声,钉入了屋顶。
    屋顶上竟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耸然的声音。
    原来这屋子的梁下还有层木板,看来仿佛建有阁楼,但却看不到楼梯,也看不到入口。
    银簪只剩下一小截露在外面,闪闪的发着光。
    楚留香身子轻飘飘的掠了上去,贴在屋顶上,就像是一张饼摊在锅里,平平的、稳稳的,绝没有人担心他会掉下来。
    他轻轻的拔出了银簪,就发现有一丝血随着银簪流出,暗紫的血看来几乎就像墨汁,而且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
    楚留香笑了:“原来只不过是只老鼠。”
    但这只老鼠却帮了他很大的忙。
    他先将屋顶上的血渍擦干净,然后再用银簪轻敲。
    屋顶上自然是空的。
    楚留香游鱼般在屋顶下滑了半圈,突然一伸手,一块木板就奇迹般被他托了起来,露出了黑黝黝的入口。
    ×××
    外面的骚动惊呼声已离得更远了。令人失望的是这阁楼上并没有什么惊人的秘密,只不过有张凳子,有个衣箱。
    衣箱很破旧,像是久已被主人所废弃。但楚留香用手去摸了摸,上面的积尘居然并不多。
    打开衣箱一看,里面只不过有几件很普通的衣服。
    这些衣服绝没有丝毫奇异之处,谁看到都不会觉得奇怪。
    只有楚留香例外,也许就因为这些衣服太平凡,太普通了,楚留香才会觉得奇怪。
    一个疯子的阁楼上,怎会藏着普通人穿的衣服?若说这些衣服是普通人穿的,衣箱上的积尘怎会不多呢?
    楚留香放下衣服,盖好衣箱,从原路退下去,将木板盖好,自下面望上去,绝对看不出有人上去过。
    然后他又将那根银簪放回妆台,走出门,关起门,用原来的那根草绳,在门栓上打了个相同的结。
    看他的样子,居然好像就要走了。
    墙头上的火苗已化作轻烟,火势显然已被扑灭。
    院外已传来了一阵呼唤声,正是来找楚留香的。
    楚留香突然一掠而起,轻烟般掠上屋脊。
    他听到有两个人奔入这院子,一人唤道:“楚相公,楚大侠,我家庄主请您到前厅用茶。”
    另一人道:“人家明明已走了,你还穷吼什么?”
    那人似乎又瞧了半天,才嘀咕着道:“他怎么会不告而别,莫非被我们那位宝贝二爷拉走了。”
    另一人笑道:“这姓楚的一来,就害得我们这些人几天没得好睡,让他吃吃我们那位宝贝二爷的苦头也好。”
    楚留香闷声不响的听着,只有暗中苦笑,等这两人又走了出去,他忽然掀起了几片屋瓦,在屋顶上挖了个洞。将挖出来的泥灰都用块大手巾包了起来,用屋瓦压着,免得被风吹散。
    这些事若换了别人来做,不免要大费周章,但楚留香却做得又干净,又利落,而且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就算有条猫在屋顶下,都绝不会被惊动,从头到尾还没有花半盏茶功夫,他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溜回了那阁楼。
    天光从洞里照进来,阁楼比刚才亮得多了。
    楚留香找着了那只死老鼠,远远抛到一边,扯下块衣襟,将木板上的血渍和尘土都擦得干干净净。
    木板上就露出了方才被银簪钉出来的小孔,楚留香伏在上面瞧了瞧,又用那根开锁的铁丝将这小孔稍微捅大了一些。
    然后他就舒舒服服的躺了下来,轻轻的揉着鼻子,嘴角露出了微笑,像是对这所有的一切都觉得很满意。
    又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门忽然发出“吱”的一声轻响,明明睡着了的楚留香居然立刻就醒了过来。
    他轻轻一翻身,眼睛就已凑到那针眼般的小孔上。
    楚留香早已将位置算好,开孔的时候,所用的手法也很巧妙,是以孔虽不大,但一个人若走进屋子,他主要的活动范围,全都在这小孔的视界之内,从下面望上去,这小孔却只不过是个小黑点。
    走进屋子来的,果然就是薛宝宝。
    只见他一面打呵欠,一面伸懒腰,一面又用两手捶着胸膛,在屋子里打了几个转,像是在活动筋骨。
    除了他身上穿的衣服外,看他现在的举动,实在并没有什么疯疯癫癫的模样,但一个疯子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是不是就会变得正常些呢?世上大多数的疯子,岂非都是见到人之后才发疯的吗?
    只见薛宝宝踱了几个圈子,就坐到梳妆台前,望着铜镜呆呆的出神,又拿起那根银簪,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喃喃道:“死小偷,坏小偷,你想来偷什么?”
    他果然已经发现有人进过这屋子。
    楚留香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就好像一个猎人已捉住了狐狸的尾巴,谁知他刚一眨眼,薛宝宝竟突然间不见了。
    原来他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闪身已到了楚留香瞧不见的角落,楚留香虽瞧不见他,还是听到地板在“吱吱”的响。
    薛宝宝他究竟在于什么?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沉住气等他再出现,但楚留香却知道自己等得已经够了,现在这时机再也不能错过。
    他身子一翻,已掀起那块木板。
    他的人已轻烟般跃下。
    ×××
    楚留香若是迟了一步,只怕就很难再见到薛宝宝这个人了。
    梳妆台后已露出了个地道,薛宝宝已几乎钻了进去。
    楚留香微笑道:“客人来了,主人反倒要走了么?”
    薛宝宝一回头,看到楚留香,立刻就跳了起来,大叫道:“客人?你算是什么客人?你是大骗子,小偷……”
    他手里本来拿着样扁扁的东西,此刻趁着一回头,一眨眼的功夫,已将这样东西塞入怀里。
    楚留香好像根本没有留意,还是微笑道:“无论如何,我并没有做亏心事,所以也不必钻地洞。”
    薛宝宝听了,又跳起来吼道:“我钻地洞,找朋友,干你什么事?”
    楚留香道:“哦?钻地洞是为了找朋友?难道你的朋友住在地洞里?”
    薛宝宝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只有兔子才住在地洞里,难道你的朋友是兔子?”
    薛宝宝瞪眼道:“一点也不错,兔子比人好玩多了,我为什么不能跟它们交朋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找兔子交朋友至少没有危险,无论谁想装疯,兔子一定看不出。”
    薛宝宝居然连眼睛都没有眨,反而大笑起来,道:“好,好,好,原来你也喜欢跟兔子交朋友,来,来,来,快跟我一起走。”
    他跳过来就想拉楚留香的手。
    但楚留香这次可不再上当了,一闪身,已转到他背后,笑道:“我既没有杀人,也不必装疯,为什么要跟兔子交朋友?”
    薛宝宝笑嘻嘻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楚留香瞪着他,一字字道:“你已用不着再装疯,我已知道你是谁了。”
    薛宝宝大笑道:“你当然知道我是谁,我是薛家的二少爷,天下第一的天才儿童。”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还是天下第一号的冷血凶手。”
    薛宝宝笑道:“凶手?什么叫凶手?难道我的手很凶么?我看倒一点也不凶呀。”
    楚留香也不理他,缓缓道:“你一走进这屋子,就立刻知道有人来过了,因为你的东西看来虽放得乱七八糟,其实别人只要动一动,你立刻就知道。”
    薛宝宝大笑道:“你若到我兔子朋友的洞里去过,它们也立刻就会知道的,难道他们的‘手’也很‘凶’?”
    楚留香道:“你算准除了我之外,绝没有人怀疑到你,所以你发现有人进来过,就立刻想到是我。”
    薛宝宝道:“这只因为我早已知道你不但是骗子,还是小偷。”
    楚留香道:“你这屋子看来虽像是个疯子住的地方,其实还有很多破绽,是万万瞒不过明眼人的。”
    薛宝宝道:“你难道是明眼人么,我看你眼睛非但不明,还有些发红,倒有点像我的兔子朋友哩。”
    楚留香道:“这屋子就像是书生的书斋,虽然你把书堆得乱七八糟,其实却自有条理,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实在比书生的书斋干净多了。”
    他眼睛一转,笑了笑,道:“你以后若还想装疯,最好去弄些牛粪狗尿,洒在这屋子里,用的粉也切切不可如此考究,刮些墙壁灰涂在脸上也就行了。”
    薛宝宝拍手笑道:“难怪你的脸这么白,原来你涂墙壁灰。”
    楚留香道:“最重要的是,你不该将那些衣服留在阁楼上。”
    薛宝宝眨了眨眼,道:“衣服?什么衣服?”
    楚留香道:“就是你要杀人时的衣服。”
    薛宝宝突然“格格”的笑了起来,但目中却已连半分笑意都没有了。
    楚留香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知道我已发现了这些事,知道你的秘密迟早总会被我揭穿,所以就想赶快一溜了之,但这次我又怎会再让你溜走?”
    薛宝宝越笑越厉害,到后来居然笑得满地打滚,怎奈楚留香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无论他滚到哪里,都再也不肯放松。
    楚留香道:“我初见你的时候,虽觉有些奇怪,却还没有想到你就是那冷血的凶手,你若不是那么样急着杀我,我也许永远都想不到。”
    薛宝宝在地上滚着笑道:“别人都说我是疯子,只有你说我不疯,你真是个好人。”
    他滚到楚留香面前,楚留香立刻又退得很远,微笑道:“到后来你也知道要杀我并不是件容易事,所以你才想嫁祸于我,想借你兄长的利剑来要我的命。”
    薛宝宝虽还勉强在笑,但已渐渐笑不出来了。
    楚留香道:“于是你就先去盗剑,再来行刺,薛家庄每一尺地你都了如指掌,你自然可以来去自如,谁也抓不到你。”
    他笑了笑,接着道:“尤其那扇门,别人抓到刺客的时候,你往那扇门溜走,溜回自己的屋里,等别人不注意时,再偷偷过去将锁锁上,你明知就算被人瞧见,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谁也不会注意到你,在别人眼中,你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疯子,这就是你的‘隐身法’。”
    薛宝宝霍然站了起来,盯着楚留香。
    楚留香淡淡道:“你的确是个聪明人,每件事都设计得天衣无缝,让谁也不会猜到你,薛家庄的二少爷,薛衣人的亲弟弟,居然会是用钱买得到的刺客,居然会为钱去杀人,这话就算说出来,只怕也没有人相信。”
    薛宝宝突又大笑起来,道:“不错,薛二公子会为了钱而杀人么?这简直荒唐已极。”
    楚留香笑道:“一点也不荒唐,因为你杀人并非真的为了钱,而是为了权力,为了补偿你所受的气。”
    薛宝宝道:“我受的气?我受了谁的气?”
    他面上似乎起了种难言的变化,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格格笑道:“谁不知道我大哥是天下第一剑客,谁敢叫我受气。”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就因为令兄是天下第一剑客,所以你才会落到这地步。”
    薛宝宝道:“哦。”
    楚留香道:“你本来既聪明,又有才气,武功之高,更可说是武林少见的高手,以你的武功和才气,本可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只可惜……”
    他又长叹了一声,缓缓接着道:“只可惜你是薛衣人的弟弟。”
    薛宝宝的嘴角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就好像被人在脸上抽了一鞭子。
    楚留香道:“因为你所有的成就,都已被‘天下第一剑客’的光彩所掩没,无论你做了什么事,别人都不会向你喝彩,只会向‘天下第一剑客之弟’喝彩,你若有成就,那是应该的,因为你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弟弟,你若偶尔做错了一件事,那就会变得罪大恶极,因为大家都会觉得你丢了你哥哥的人。”
    薛宝宝全身都发起抖来。
    楚留香道:“若是换了别人,也许就此向命运低头,甚至就此消沉,但你却是不肯认输的人,怎奈你也知道你的成就永远无法胜过你的哥哥。”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摇头道:“只可惜你走的那条路走错了……”
    薛宝宝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楚留香道:“这自然也因为你哥哥从小对你企望太深,约束你太严,爱之深未免责之切,所以你才想反抗,但你也知道在你哥哥的约束下,根本就不能妄动,所以你才想出了‘装疯’这个妙法子,让别人对你不再注意,让别人对你失望,你才好自由自在,做你想做的事。”
    他望着薛宝宝,目中充满了惋惜之意。
    薛宝宝突又狂笑了起来,指着楚留香道:“你想得很妙,说得更妙,可惜这只不过是你在自说自话而已,你若认为我就是那刺客组织的主使人,至少也得有真凭实据。”
    楚留香道:“你要证据?”
    薛宝宝厉声道:“你若拿不出证据来,就是含血喷人。”
    楚留香笑了笑,道:“好,你要证据,我就拿证据给你看。”
    他小心翼翼的自怀中将那铁锁拿了出来,托在手上,道:“这就是证据。”
    薛宝宝冷笑道:“这算是什么证据?”
    楚留香道:“这把锁就是那门上的锁,已有许久未曾被人动过,只有那刺客前天曾经开过这把锁,是么?”
    薛宝宝闭紧了嘴,目中充满了惊讶之色,显然他还猜不透楚留香又在玩什么花样,他决心不再上当。
    楚留香道:“开锁的人,必定会在锁上留下手印,这把锁最近既然只有那刺客开过,所以锁上本该只有那刺客的手印,是么?”
    薛宝宝的嘴闭得更紧了。
    楚留香道:“但现在这把锁上却只有你的手印。”
    薛宝宝终于忍不住道:“手印?什么手印?”
    楚留香微笑道:“人为万物之灵,上天造人,的确奇妙得很,你我虽同样是人,但你我的面貌身材,却绝不相同,世上也绝没有两个面貌完全相同的人。”
    薛宝宝还是猜不透他究竟想说什么。
    楚留香伸出了手,又道:“你看,每个人掌上都有掌纹,指上也有指纹,但每个人的掌纹和指纹也绝不相同,世上更没有两个掌纹完全相同的人,你若仔细研究,就会发觉这是件很有趣的事,只可惜谁也没有留意过这件事。”
    薛宝宝越听越迷糊,人们面对着自己不懂的事,总会作出一种傲然不屑之态,薛宝宝冷笑道:“你这些话只能骗骗三岁孩童,却骗不了我。”
    他嘴里这么说,两只手却已不由自主藏在背后。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再将手藏起来也没有用了,因为我已检查过你梳妆台上的东西,上面的手印,正和这把锁上的手印一样,只要两下一比,你的罪证就清清楚楚的摆了下来,那是赖也赖不掉的。”
    薛宝宝又惊又疑,面上已不禁变了颜色,突然反手一扫,将梳妆台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
    楚留香大笑道:“你看,你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就只这件事,已足够证明你的罪行了。”
    薛宝宝狂吼道:“你这厉鬼,你简直不是人,我早就该杀了你的。”
    狂吼声中,他已向楚留香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喝道:“住手!”
    薛宝宝一惊,就发现薛衣人已站在门口。
    ×××
    薛衣人的脸色也苍白得可怕,长长的叹息着,黯然道:“二弟,你还是上了他的当了。”
    薛宝宝满头冷汗涔涔而落,竟动也不敢动,“长兄为父”,他对这位大哥自幼就存着一分畏惧之心。
    薛衣人叹道:“楚香帅说的道理并没有错,每个人掌上的纹路的确都绝不相同,人手接触到物件,也极可能会留下手印,但这只不过仅仅是‘道理’而已,正如有人说‘天圆地方’,但却永远无法证明。”
    他凝视着楚留香,缓缓道:“香帅你也永远无法证明这种‘道理’的,是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些道理千百年以后也许有人能证明,现在确是万万不能。”
    薛宝宝这才知道自己毕竟还是又上了他的当,眼睛瞪着楚留香,也不知是悲是怒?心里更不知是何滋味。
    薛衣人忽然一笑,道:“但香帅你也上了我一个当。”
    楚留香道:“我上了你的当?”
    薛衣人徐徐道:“那刺客组织的首领,其实并不是他,而是我。”
    楚留香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是你?”
    薛衣人一字字道:“不错,是我。”
    楚留香怔了半晌,长叹道:“我知道你们兄弟情深,所以你不惜替他受过。”
    薛衣人摇了摇头,道:“我这不过是不忍要他替我受过而已。”
    他长叹着接道:“你看,这庄院是何等广阔,庄中费用是何等巨大,我退隐已有数十年,若没有份外之财,又如何能维持得下。”
    楚留香道:“这……”
    薛衣人道:“我既不会经商营利,也不会求官求俸,更不会偷鸡摸狗,我唯一精通的事,就是以三尺之剑,取人项上头颅。”
    他凄然一笑,接着道:“为了保持我祖先传下的庄院,为了要使我门下子弟丰衣食足,我只有以别人的性命换取钱财,这道理香帅你难道还不明白?”
    楚留香这一生中,从未比此时更觉得惊愕、难受,他呆呆的怔在那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薛衣人默然道:“我二弟他为了家族的光荣,才不惜替我受过,不然我……”
    薛宝宝突然狂吼着道:“你莫要说了,莫要再说了。”
    薛衣人厉声道:“这件事已与你无关,我自会和香帅作一了断,你还不快滚出去!”
    薛宝宝咬了咬牙,哼声道:“我从小一直听你的话,你无论要我做什么,我从来也不敢违抗,但是这次……这次我再也不听你的了!”
    薛衣人怒道:“你敢!”
    薛宝宝道:“我四岁的时候,你教我识字,六岁的时候,教我学剑,无论什么事都是你教我的,我这一生虽已被你压得透不过气来,但我还是要感激你,算来还是欠你很多,现在你又要替我受过,你永远是有情有义的大哥,我永远是不知好歹的弟弟……”
    说着说着,他已涕泪进流,放声痛哭,嘶哑着喊道:“但你又怎知道我一定要受你的恩惠,我做的事自有我自己负担,用不着你来做好人,用不着”’
    薛衣人面色已惨变,道:“你……你……”
    薛宝宝仰首大呼道:“凶手是我,刺客也是我,我杀的人已不计其数,我死了也很够本了……楚留香,你为何还不过来动手?”
    薛衣人也泪流满面,哑声道:“这全是我的错,我的确对你做得太过分了,也逼得你太紧!香帅,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我,你杀了我吧。”
    楚留香只觉鼻子发酸,眼泪几乎也要夺眶而出。
    薛宝宝厉声道:“楚留香,你还假慈悲什么……好,你不动手,我自己来……”
    说到这里,突然抽出一柄匕首,反手刺向自己咽喉。
    语声突然断绝!
    薛衣人惊呼着奔过去,已来不及了。
    鲜血箭一般飞激到他胸膛,再一次染红了他的衣服。
    但这次却是他弟弟的血!
    这件衣服他是否会像以前一样留下来呢?
    血衣人!唉!薛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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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情有所钟
    楚留香慢慢退了出去。
    为了这刺客组织的首领,他已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也不知道追踪了多久,现在他总算心愿得偿。
    可是他心里真的高兴么?
    深秋昼短,暮色似已将来临。
    秋风舞着黄叶,伶仃的枯枝也陪着在秋风中颤抖。
    楚留香自地上拾起了一片落叶,怔怔的看了许久,又轻轻的放了下去,看着它被秋风卷起。
    他挺起胸,走了出去。
    ×××
    楚留香一走出薛家庄的门,就已发现有个人远远躲在树后,不时贼头贼脑的往这边偷偷看一眼。
    他虽然只露出半只眼睛,但楚留香也已认出他是谁了……除了小秃子外,谁有这么秃的头。
    小秃子一见楚留香,眼睛就亮了起来,楚留香却好像根本没有瞧见他,小秃子急得直擦汗,直招手,楚留香还是不理。反而故意往另一边走,小秃子闪闪缩缩在后面跟着,也不敢出声招呼。
    刚在别人家里放完了火,总是有些心虚的,直等楚留香已走出很远,小秃子才敢过去,笑嘻嘻道:“你老人家若再不出来,可真要把我们急死了。”
    楚留香板着脸,道:“我一点也不老,也用不着你们着急。”
    小秃子怔了怔,赔笑道:“香帅莫非在生我们兄弟的气么,难道是为了我们兄弟不敢冲进去帮忙?”
    楚留香冷冷道:“帮忙倒不敢,只求你们以后莫要再认我这朋友就是了!”
    小秃子本来还在赔着笑,一听完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过了半晌,才期期艾艾的问道:“为……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虽然什么样的朋友都有,但杀人放火的朋友倒是没有,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杀人放火,长大了那还得了。”
    小秃子着急道:“我……我从来也没有杀过人哪!”
    楚留香道:“放火呢?”
    小秃子苦着脸道:“那……那倒不是没有,只不过……只不过……”
    楚留香道:“只不过怎样,只不过是为了我才放的火,是不是?”
    小秃子脸上直流汗,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楚留香道:“你为了我放火,我就该感激你,是不是?那么你将来若再为我杀人,我是不是更应该感激你?”
    小秃子急得几乎已快哭了出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放火烧的若是恶人的屋子,杀的若是恶人,虽然已经不应该了,倒是情有可原,烧的若是好人的屋子,杀的若是好人,那么你无论为了谁都不行,无论什么理由都讲不通,你明白么?”
    小秃子拼命点头,眼泪已流了下来。
    楚留香脸色和缓了下来,道:“你现在年纪还轻,我一定要你明白‘大丈夫有所不为’这七个字,那就是说,有些事你无论为了什么理由,都绝不能做的!”
    小秃子“噗咚”一声就跪了下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哽声道:“我明白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无论为了什么原因,我都绝不做坏事,绝不杀人放火。”
    楚留香这才展颜一笑,道:“只要你记着今天的这句话,你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的好兄弟!”
    他拉起小秃子笑道:“你还要记着,男人眼泪要往肚子里流,鼻涕却万万不可吞到肚子里去。”
    小秃子忍不住笑了,他不笑还好,一笑起来,险些真的将鼻涕吞了下去,赶紧用力一吸,全部鼻涕“呼噜”一声就又缩了回去。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么样一手内功绝技。”
    小秃子红着脸,吃吃笑道:“小麻子也总想学我这一手,却总是学不会,鼻涕弄得满脸都是。”
    楚留香道:“他在哪里?”
    小秃子道:“他陪着一个人在那边等着香帅,现在只怕已等得急死了。”
    ×××
    小麻子果然已急死了,但他陪着的那个人却更急,连楚留香都未想到等他的人竟是薛斌的书僮倚剑。
    倚剑一见了楚留香,就要拜倒。
    楚留香当然拦住了他,笑问道:“你们本来就认识的?”
    小麻子抢着道:“我们要不认得他,,今天说不定就惨了,若不是他放了我们一马,刚才我们就未必能逃得了。”
    小秃子一听他又要说放火的事,赶紧将他拉到一边。
    倚剑恭声道:“香帅的意思,小人已转告给二公子。”
    楚留香道:“他的意思呢?”
    倚剑道:“二公子也已久慕香帅侠名,此刻只怕已在那边猎屋中恭候香帅的大驾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很好,再烦你去转告薛二公子,请他稍候片刻,说我马上就到。”
    等倚剑走了,楚留香又沉吟了半晌,道:“我还有件事,要找你们两个做。”
    小麻子怕挨骂,低着头不敢过来,小秃子已挨过了骂,觉得自己好像比小麻子神气多了,抢着道:“莫说一件事,一百件事也没关系。”
    “昨天晚上我去找的那对夫妻,你认得出么?”
    小秃子道:“当然认得出。”
    楚留香道:“好,你现在就去找他们,将他们也带到那边猎屋去,就说是我请他们去的。”
    小秃子道:“没问题!”
    楚留香道:“但是你们到了那边猎屋后,先在外面等着,最好莫要被人发现,等我叫你们进去时再露面。”
    小秃子一面点头,一面拉着小麻子就跑。
    楚留香仰面向天,长长伸了个懒腰,喃喃道:“谢天谢地,所有的麻烦事,总算都要过去了……”
    ×××
    楚留香并没有费什么功夫就将左轻侯稳住,又将那位也不知是真还是假的“左明珠”姑娘带出了掷杯山庄。
    这位“左姑娘”脸色还是苍白得可怕,眼睛却亮得很,这两天她好像已养足了精神,但走路还是慢吞吞的,跟在楚留香后面走了很久,才悠悠的道:“现在已经快到三天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知道。”
    左姑娘道:“你答应过我,只要等三天,就让我回家的。”
    楚留香道:“嗯。”
    左姑娘道:“那么……那么你现在就肯让我回去?”
    楚留香道:“我自然肯让你走,只不过,你回到家以后,你父母还认你么?……若换了我,是绝不会认一个陌生女孩子做自己女儿的。”
    左姑娘咬着嘴唇,道:“可是……可是你已经答应过我,你就该替我去解释。”
    楚留香道:“金弓夫人会相信我的话?”
    左姑娘道:“江湖中谁不知楚香帅一诺千金?只要香帅说出来的话,就算你的仇人,也绝不会不相信的。”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又回头一笑,道:“你放心,我总叫你如愿就是,只不过什么事都要慢慢来,不能着急,一着急,我的章法就乱了。”
    左姑娘垂下了头,又走了半晌,前面已到了那小树林,远远望去,已可隐约见到那栋小木屋。
    她忽然停下脚步,道:“你……你既不想送我回家,想带我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你瞧见那边的木屋了么?”
    左姑娘脸色更苍白,勉强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我走累了,我们先到那屋子去坐坐。”
    左姑娘道:“我……我……我不想去。”
    她虽然勉强控制着自己,但嘴唇还是有些发抖。
    楚留香笑道:“那屋子里又没有鬼,你怕什么,何况,你已死过一次,就算有鬼你也不必害怕的。”
    左姑娘道:“我……我听说过那屋子是薛家的。”
    楚留香笑道:“你若是左明珠,自然不能到薛家的屋子去,但你又不是真的左明珠,左明珠早已死了,你只不过是借了她的尸还魂而已,为什么去不得?”
    他笑嘻嘻道:“何况,你既是薛二公子未过门的媳妇,迟早总是要到薛家去的。”
    左姑娘道:“可是……可是……”
    楚留香道:“我也没关系,我是薛衣人的朋友!”
    左姑娘好像呆住了,呆了半晌,勉强低着头跟楚留香走了过去,脚下就像是拖着千斤铁链似的。
    楚留香却走得很轻快,他们刚走到那木屋门口,门就开了,一个很英俊的锦衣少年推门走了出来。
    他脸上本来带着笑,显然是出来迎接楚留香的,但一瞧见这位“左姑娘”,他的笑容就冻结了。
    左姑娘虽然一直垂着头,但脸色也难看得很。
    楚留香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扫,笑道:“两位原来早就认得了。”
    那少年和左姑娘立刻同时抢着道:“不认得……”
    楚留香笑道:“不认得?那也无妨,反正两位迟早总是要认得的。”
    他含笑向那少年一抱拳,道:“这位想必就是薛二公子了?”
    薛斌躬身垂首道:“不敢,弟子正是薛斌,香帅的大名,弟子早已如雷灌耳,却不知香帅这次有何吩咐?”
    楚留香道:“吩咐倒也不敢,请先进去坐坐再说。”
    他反倒像个主人,在门口含笑揖客,薛斌和左姑娘只有低着头往里走,就像脖子忽然断了,再也抬不起头。
    倚剑立刻退了出来,退到门口,只听楚留香低声道:“等小秃子来了,叫他一个人先进来。”
    只见左姑娘和薛斌一个站在左边屋角,一个站在右边屋角,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
    楚留香笑道:“这地方实在不错,就算是做新房,也做得过了……薛公子,你说是么?”
    薛斌哈哈道:“不敢……是……咳咳。”
    楚留香又在屋里踱了几个圈子,曼声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只是约在此间,倒真不错……”
    他忽然拉开门,小秃子正好走到门口。
    楚留香笑道:“你来得正好,这两位不知你可认得么?”
    小秃子眼睛一转,立刻眉开眼笑,道:“怎么会不认得,这位公子和这位小姐都是大方人,第一次见面就给了我几两银子。”
    他话未说完,左姑娘和薛斌的脸色已变了。
    两人抢着道:“我不认得他……这孩子认错人了。”
    小秃子眨着眼笑道:“我绝不会认错,叫化遇到大方人,那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楚留香拊掌笑道:“如此说来,薛公子和左姑娘的确是早巳认得的了。”
    左姑娘忽然大叫起来道:“我……我不姓左,你们都看错了,我是施茵……我不认得他!”
    她一面狂吼,一面就想冲出去。
    但是她立刻就发现真的“施茵”已站在门口!
    楚留香指着施茵,含笑道:“你认得她么?”
    左明珠全身发抖,颤声道:“我……我……”
    楚留香道:“你若是施茵,她又是谁呢?”
    左明珠呻吟一声,突然晕了过去。
    ×××
    叶盛兰、施茵和梁妈坐在一边,脸上的表情都很奇特,也不知是惊慌,是紧张,还是欢喜。
    倚剑、小秃子和小麻子站在旁边发呆,显然还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心里又是疑惑,又觉好奇。
    左明珠倚在薛斌怀里,仿佛再也无力站立。
    他们本是“不认得”的,但左明珠一晕倒,薛斌就不顾一切,将她抱了起来,再也不肯松手了。
    大家的心情虽不同,表情也不同,每个人的眼睛却都在望着楚留香,都在等着他说话。
    楚留香将灯芯挑高了些,缓缓道:“我听到过很多人谈起‘鬼’,但真的见过鬼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我也听人说过‘借尸还魂’……”
    他笑了起来,接着道:“这种事本来也很难令人相信,但这次我却几乎相信了,因为亲眼见到左姑娘死,又亲眼见到她复活。”
    大家都在沉默着,等他说下去。
    楚留香道:“我也亲眼见到施姑娘的尸身,甚至连她死时穿的衣服,都和左姑娘复活时说的一样,这的确是‘借尸还魂’,谁也不能不信。”
    小秃子眼睛都直了,忍不住道:“但现在施姑娘并没有死,左姑娘又怎么会说话的呢,施姑娘既没有死,她的尸身又是怎么回事?”
    楚留香笑道:“这件事的确很复杂,我本来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无意中闯入这屋子,发现了火炉中的梳妆匣花粉。”
    小秃子道:“梳妆匣子和‘借尸还魂’又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道:“你若想听这秘密,就快去为我找一个人来,因为她和这件事也有很大的关系,她一定也很想听。”
    小秃子还未说话,梁妈忽然道:“香帅要找的可是那位石姑娘?”
    楚留香道:“不错,你也认得她?”
    梁妈苍老的脸居然也红了红,道:“我已将她请来了,可是石姑娘一定要先回去换衣裳,才肯来见香帅。”
    楚留香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因为他也无话可说。
    幸好石绣云年纪还轻,年轻的女孩子修饰得总比较快些──女人修饰的时间,总是和她的年龄成正比。
    石绣云看到这么多人,自然也很惊讶。
    小秃子比她更着急,已抢着问道:“梳妆匣子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笑了笑,道:“火炉里有梳妆匣,就表示必定有一双男女时常在这里相会,我本来以为是另外两个人,但她们身上的香气却和这匣子里的花粉不同。”
    他没有说出薛红红和花金弓的名字,因为他从不愿伤害到别人,但这时左明珠的脸已红了。
    小秃子瞟了她一眼,忍不住又道:“你听我一说……”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听你一说,就猜出其中有一人必是薛公子,但是薛公子的……的‘朋友’是谁?我还是猜不出。”
    他这“朋友”两字倒用得妙极,薛斌的脸也红了。
    楚留香道:“我本来以为是石大姑娘,直等我见到这位倚剑的兄弟时,才知道我想错了。”
    倚剑垂下了头,眼泪已快流下来。
    楚留香又道:“于是我更奇怪了,石大姑娘既然和薛公子全无关系,薛公子为何会对她的病情那么关心?又为何会对她的二叔那么照顾?他甚至宁愿被绣云姑娘误会,也不愿辩白,反而想将错就错……所以我想这其中必定有绝大的隐秘,否则任何人都不愿背这种冤名的。”
    石绣云狠狠瞪了薛斌一眼,自己的脸也红了。
    楚留香道:“我想这秘密必定和石大姑娘之‘死’有关,所以,我不惜挖坟开棺,也要查明究竟,谁知……”
    小秃子抢着道:“谁知石大姑娘也没有死,棺材里只不过是些砖头而已。”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石大姑娘倒的确是死了。”
    小秃子眼睛发直,道:“那么……她的尸身又怎会变成砖头呢?”
    楚留香道:“因为她的尸身已被人借走。”
    他不让小秃子说话,已接着道:“就因为薛公子要借她的尸身,所以才那么关心她的病情,就因为封棺的人是她的二叔,所以薛公子才会对她的二叔那么照顾。”
    小秃子抢着道:“可是……可是薛公子要石大姑娘的死尸有什么用呢?”
    他实在越听越糊涂了。
    楚留香道:“只因薛公子要用石大姑娘的尸体,来扮成施茵姑娘的尸体,让别人都以为施姑娘真的已死了。”
    他叹息接道:“石大姑娘的身材、面容也许本就有几分和施姑娘相似,何况,人死后面容有些改变,任何人也都不会对死尸看得太仔细的,装扮得虽然不太像,也必定可以混过去,更何况梁妈也参与了这秘密。”
    梁妈的头也低下来。
    小秃子摸着秃头,道:“可是……施姑娘又是为了什么要装死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施茵若是没有死,左明珠又怎能扮得出‘借尸还魂’的把戏。”
    小秃子苦笑道:“我简直越听越糊涂了,左姑娘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件事看来的确很复杂,其实却很简单,因为这其中最大的关键,只不过是个‘情’字。”
    他的目光自左明珠面上扫过,停留在薛斌面上,微笑着道:“左明珠自幼就被许配给丁家的公子,这本是一段门当户对的良缘,只可惜她偏偏遇见了薛斌,又偏偏对他有了情意。”
    小秃子道:“但薛家和左家岂非本是生冤家活对头么?”
    楚留香道:“不错,左明珠见到薛公子时,只怕也知道自己是绝不该爱上他的,只不过“情”之一字最是微妙,非但别人无法勉强,就连自己也往往会控制不住,有时你虽然明知自己不该爱上某一个人,却偏偏会不由自主的爱上了他。”
    石绣云忽然叹息了一声,道:“我常听说过一个人若坠入了情网,往往就会变成瞎子。”
    楚留香温柔的瞧了她一眼,道:“有些人虽然本愿变成瞎子,但世上却还是有许多人要令他的眼睛不得不睁开来。”
    他目光回到左明珠和薛斌身上,接着道:“左明珠和薛公子虽然相爱极深,但也知道两人是永无可能结合的,若是换了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会双双自杀殉情……”
    石绣云茫然凝注着烛光,喃喃道:“这法子太笨了。”
    楚留香道:“这自然是弱者所为……”
    石绣云忽然抬起头,道:“若换了是我,我也许会……会私奔。”
    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话未说完,脸已红了。
    楚留香摇了摇头,柔声道:“私奔也不是好法子,因为他们明知左、薛两家是世仇,他们若是私奔了,两家的仇恨也许会因此而结得更深……”
    他微微一笑,接道:“何况,两家的生死决斗已近在眼前,他们私奔之后,若是知道自己的父兄已被对方所杀,又怎能于心无疚?”
    石绣云黯然点了点头,幽幽道:“不错,私奔也不是好法子,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楚留香道:“左明珠和薛公子非但不是弱者,也不是笨人,他们在无可奈何之中,竟想出一个最荒唐,但却又是最奇妙的法子,那就是……”
    小秃子忍不住抢着道:“借尸还魂!”
    楚留香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借尸还魂!”
    他以赞许的目光瞧了左明珠一眼,接着道:“左明珠若真借了施茵的魂而复活,那么左明珠已变成了施茵,施茵本是薛斌未过门的妻子,自然应该嫁薛斌,左二爷无法反对,薛大侠也不能不接受。”
    小秃子道:“施举人和花金弓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花金弓本意只是想和薛大侠多拉拢一层关系,见到明明已死了的女儿又‘复活’,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反对呢?”
    小秃子点头笑道:“好极了。”
    楚留香道:“最妙的是,施茵‘借’了左明珠的躯壳,左明珠又‘借’了施茵的‘魂’,左明珠和施茵事实上已变成一个人,这个人嫁给薛斌后,那么左二爷就变成了薛斌的岳父大人,也就变成了薛大侠的儿女亲家……”
    小秃子抢着道:“因为无论怎么说,薛大侠的媳妇至少有一半是左庄主的女儿,两人心里头纵然不愿意,可也没法子不承认。”
    楚留香笑道:“正是如此,到那时两人即使还有决斗之心,只怕也狠不下心来了,因为全家的仇恨毕竟已很遥远。”
    小秃子拍手笑道:“这法子真妙极了……”
    小麻子忽然道:“但也荒唐极了,若换了是我,就一定不相信。”
    楚留香道:“不错,所以他们的计划必须周密,实行起来更要做得天衣无缝,那么别人就算不信,也不能不信了。”
    他接着道:“要实行这计划,第一,自然是要得到施茵的同意,要施茵肯装死。”
    小秃子又抢着道:“施姑娘自然不会反对的,因为她也另有心上人,本来就不肯嫁给薛公子的。”
    楚留香含笑道:“正是如此,我听说施姑娘所用花粉俱是一位叶公子自京城带来时,已有了怀疑,那时我就在想,也许施姑娘是在诈死逃婚。”
    小秃子道:“所以就要我们去调查叶盛兰这个人。”
    楚留香道:“不错,我等见到他们两位时,这件事就已完全水落石出了。”
    他接着道:“我不妨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说一次!”
    “左明珠和施茵早已约好了‘死’的时辰,所以那边施茵一‘死’,左明珠在这边就‘复活’了。
    “施茵自然早已将自己‘死’时所穿的衣着和屋子里的陈设全都告诉了左明珠,所以左明珠‘复活’后才能说得分毫不差。
    “为了施茵要装死,所以,必须要借一个人的尸身,恰巧那时石大姑娘已病危,所以薛公子就选上了她。
    “薛公子买通了石大姑娘的二叔,在人死时将她的尸身掉包换走,改扮后送到施茵的闺房里,将活的施茵换出来。
    “梁妈对施茵爱如己出,一心只希望她能幸福,这件事若没有梁妈成全,就根本做不成了。”
    说到这里,楚留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件事最困难的地方,就是要将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其余的倒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之处。”
    小麻子也长长吐出口气,笑道:“听你这么样一说,这件事倒真的像是简单得很,只不过你若不说,我是一辈子也想不通的。”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已想通了么?”
    小麻子道:“还有一点想不通。”
    楚留香道:“哦?”
    小麻子道:“左姑娘既然根本没有死,左二爷怎会相信她死了呢?”
    楚留香道:“这自然因为左姑娘早已将那些名医全都买通,若是找十位名医都诊断你已病人膏盲,无可救药时,只怕连你自己都会认为自己死定了,何况……”
    他忽然向窗外笑了笑,道:“何况那其中还有位张简斋先生,张老先生下的诊断,又有谁能不信,张老先生若是说一个人死了,谁敢相信那人还能活得成?”
    只听窗外一人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极了,只不过我老头子既然号称百病皆治,还怎能不治治人家的相思病,所以这次也只好老下脸来骗一次人了。”
    长笑声中,张简斋也推门而入。
    左明珠、薛斌、施茵、叶盛兰四个人立刻一齐拜倒。
    楚留香也长揖笑道:“老先生不但能治百病,治相思病的手段更是高人一等。”
    张简斋摇头笑道:“既然如此,香帅日后若也得了相思病,切莫忘了来找老夫。”
    楚留香笑道:“那是万万忘不了的。”
    张简斋笑眯眯道:“可惜的是,若有谁家的少女为香帅得了相思病,老夫只怕也治不了,若说香帅为谁家少女得了相思病,那只怕天下再也无人相信。”
    楚留香笑而不语,因为他发现石绣云正在盯着他。
    张简斋扶起了左明珠,含笑道:“老夫这次答应相助,除了感于你们的痴情外,实在觉得你们的计划非但新奇有趣,而且的确可算是天衣无缝,只可惜你们为何不迟不早,偏要等到香帅来时才实行,难道你们想自找麻烦不成。”
    左明珠红着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原因我倒知道。”
    张简斋道:“哦?”
    楚留香笑道:“他们就是要等我来,好教我去做他们的说客,因为我既亲眼见到此事,就不能不管,谁都知道我是个最好管闲事的人。”
    他又笑道:“他们也知道我若去做说客,薛大侠和施举人对这件事也不能不信了,因为……”
    张简斋截口笑道:“因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楚香帅一言九鼎,只要是楚香帅说出来的话,就万万不会假。”
    他又转向左明珠,道:“你们的如意算盘打的倒不错,只可惜你们还是忘了一件事。”
    左明珠垂首道:“前辈指教。”
    张简斋道:“你们竟忘了楚香帅是谁也骗不过的,如今你们的秘密已被他揭穿,难道还想他去为你们做说客么?”
    左明珠等四人又一齐拜倒,道:“求香帅成全,晚辈感激不尽。”
    楚留香笑道:“你们何必求我,我早就说过,我是个最喜欢管闲事的人,而且从来不喜欢煞风景,能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要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张简斋抚掌道:“楚香帅果然不愧为楚香帅,其实老夫也早已想起,香帅揭破这秘密,只不过不愿别人将你看做糊涂虫而已。”
    他转向左明珠等人,接着道:“如今你们也该得到个教训,那就是你们以后无论要求香帅做什么事,最好都先向他说明,无论谁想要楚香帅上当,到后来总会发现上当的是自己。”
    ×××
    小秃子和小麻子并不算很小了,有时他们甚至已很像大人,至少他们都会装出大人的模样。
    但现在他们看来却彻头彻尾是两个小孩子,而且是两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无论任何人都可以很容易的就在他们嘟起的嘴上挂两个油瓶。
    方才施茵和梁妈坚持要请大家到“她们家里”去喝两杯,张简斋自然没有去,因为他已够老了,而且又是位“名医”,总觉得吃过了晚饭后若是再吃东西,就是在和自己的肠胃过不去。
    “喝酒”在他眼中看来,更好像是在拼命。
    左明珠和薛斌也没有去,因为他们要回去继续扮演他们的戏,自然不能冒险被别人见到他们。
    梁妈和施茵也没有坚持要他们去。
    可恨的是,小秃子和小麻子虽然想去,却没有人请他们,这对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的自尊心实在是种打击。
    小麻子嘟着嘴,决心不提这件事。
    小秃子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尽量去想别的事,嘴里喃喃道:“这些人又诈病,又装死又扮鬼,又费心机,又担心事,又流眼泪,为的却只不过是个‘情’字,嘿嘿……”
    他咧开嘴轻笑了几声,才大声道:“我真不懂这见鬼的‘情’字有什么魔力,竟能令这么多人为了它发疯病。”
    小麻子道:“我也不懂,我只望这一辈子永远莫要和这个字扯上关系。”
    他用力踢起块石头,就好像一脚就能将这“情”字永远踢走似的,却不知“情”字和石头绝不一样,你无论用多大力气,都踢不走的,你以为已将它踢走时,它一下子却又弹了回来,你用的力气越大,它弹回来的力道也越强。你若想一脚将它踩碎,这一脚往往会踩在你自己心上。
    小秃子沉默了半天,忽然又道:“喂,你看左二爷真的会让他女儿嫁给薛二少吗?”
    小麻子道:“他不肯也不行,因为他女儿的‘魂’已是别人的了。”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句双关话说得很妙,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肚子里的气也消了一半。
    小秃子瞪了他一眼,道:“但薛庄主呢?会不会要这媳妇?”
    小麻子道:“若是换了别人去说,薛庄主也许不答应,但楚香帅去说,他也是没法子不答应的。”
    小秃子点了点头,道:“不错,他欠楚香帅的情,好像每个人都欠楚香帅的情。”
    小麻子撇了撇嘴,道:“所以那老太婆才死拖活拉的要请他去喝酒……”
    小秃子忽然“啪”的给了他一巴掌,道:“你这麻子,你以为她真是想请香帅喝酒吗?”
    小麻子被打得直翻白眼,吃吃道:“不是请喝酒是干什么?”
    小秃子叹了口气,道:“说你是麻子,你真是麻子,你难道看不出她们这是在替香帅做媒吗?”
    小麻子怔了怔,道:“做媒?做什么媒?”
    小秃子道:“自然是做那位石绣云姑娘的媒,她们觉得欠了楚大哥的情,所以就想拉拢楚大哥和石姑娘。”
    小麻子一拍巴掌,笑道:“对了,我本在奇怪,那位石姑娘一个没出门的闺女,怎么肯三更半夜的跑到别人家里去喝酒,原来她早已看上我们楚大哥了。”
    小秃子笑道:“像楚大哥这样的人,人有人才,相有相貌,女孩子若看不上他,那才真是怪事。”
    小麻子道:“可是……楚大哥看得上那位石姑娘吗?”
    小秃子摸着脑袋,道:“这倒难说了……不过那位石姑娘倒也可算是位美人儿,也可配得上楚大哥了,我倒很愿意喝他们这杯喜酒。”
    小麻子道:“如此说来,这件事的结局倒是皆大欢喜,只剩下我们两个,三更半夜的还像是孤魂野鬼似的在路上穷逛,肚子又饿得要死。”
    小秃子“啪”的又给了他一巴掌,道:“你这人真没出息,人家不请咱们吃宵夜,咱们自己难道不会去吃,那边就有个摊子还没有打烊,我早已嗅到酒香了。”
    长街尽头,果然还有一盏孤灯。
    灯光下,一条猛虎般的大汉正箕踞在长板凳上开怀畅饮,面前的酒角已堆满了一大片。
    卖酒的老唐早已呵欠连天,恨不得早些收摊子,却又不敢催这位客人走,他卖了一辈子酒,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酒鬼。
    虽已入冬,这大汉却仍精赤着上身,露出一身黑黝黝的皮肤,就像是铁打的,老唐刚将两角酒倒在一个大海碗里,这大汉长鲸吸水般一张嘴,整整十二两上好黄酒立刻就点滴无存。
    老唐用两只手倒酒,却还没有他一张嘴喝得快。
    小秃子和小麻子也不禁看呆了。
    小麻子吐了吐舌头,悄声道:“好家伙,这位仁兄可真是个大酒缸。”
    小秃子眨了眨眼,道:“他酒量虽不错,也未必就能比得上我们的楚大哥。”
    小麻子笑道:“那当然,江湖中谁不知道楚大哥非但轻功无双,酒量也没有人比得上。”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不大,老唐就连一个字也没有听到,但那大汉的耳朵却像是特别灵,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们的楚大哥是谁?”
    这人浓眉大眼,居然是条很英俊的汉子,尤其是一双眼睛,亮得就好像两颗大星星一样。
    但是他说话的神气实在太凶,小秃子就第一个不服气,也瞪起眼道:“我们的大哥无论是谁你都管不着。”
    他话还未说完,这大汉忽然就到了他们面前,也不知怎么伸手一抓,就将两个人全抓了起来。
    小秃子和小麻子本也不是好对付的,但在这人手里,就好像变成了两只小鸡,连动都动不了。
    和这大汉比起来,这两人的确也和两只小鸡差不多。
    他将他们提得离地约莫有一尺多高,看看他们在空中手舞足蹈,那双发亮的眼睛里,似乎还带着些笑意。
    但他的声音还是凶得很,厉声道:“你们两个小把戏仔细听着,你们方才说的楚大哥就是楚留香那老臭虫,快带我去找他……”
    小秃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骂楚大哥是老臭虫,你才是个大臭虫,黑臭虫。”
    小麻子也大骂道:“楚大哥只要用一根小指头,就能将你这臭虫捏死,我劝你还是……还是夹着尾巴逃吧。”
    小秃子道:“臭虫哪有尾巴,臭虫的尾巴是长在头上的,夹也夹不住。”
    两人力气虽不大,胆子却不小,骂人的本事更是一等一,此刻已豁出去了,索性骂个痛快,就算脑袋开花也等骂完了再说。
    谁知这大汉反而笑了,大笑道:“好,算你们两个小把戏有种,但别人怕那老臭虫,我却不怕,若比起喝酒来,他更差得多,你们若不信,为何不问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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