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传奇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2章勾魂玉手
    你若看到一朵鲜花在你手里枯萎,心里总难免会觉得很惋惜,甚至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愁闷。
    就算你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你也会不禁为之叹息。
    美丽的生命为什么总是那么短促?但你看到的若是一只断手,看着这本来很美丽的手突然间干瘪,那么你心里就不仅会觉得惋惜愁闷。
    你还会想到许多别的事。
    这只手是谁的?是谁砍断了这只手?
    ×××
    楚留香忽然发觉这只手并不是刚才向他摇动的那只手。
    这只手的手背上有一块乌青,是被人扭伤的痕迹。
    他确信刚才那只手上绝没有这痕迹。
    这只手是不是艾青的?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他不能确定。
    他一直没有仔细看过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这也许就是刚才还在他身上轻轻爱抚的手。
    这手仿佛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转身冲出去,门外阳光照地。
    旭日已东升。
    阳光是件很奇妙的东西,它有时能令人发热,有时却能令人冷静。
    楚留香一向喜欢阳光,他在初升的阳光下站了很久,尽力使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直等到头脑完全冷静下来,才将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过。
    这件事本是由艾青开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的,不是艾青,而是张洁洁。
    他想着张洁洁的时候,就看到了张洁洁。
    她的人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在他面前出现。
    ×××
    张洁洁正从山坡上走下来。
    她嘴里轻轻哼着支轻巧而愉快的小调,手里拈着朵小小的黄花,黄花在晨风中摇动,她身上穿着的鹅黄轻衫也在风中飘动。
    其他那些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将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紧些,尽量使自己看来苗条。她却不同。
    她衣服穿得宽宽的、松松的,反而使得她看来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颜色也许没有艾青配得那么好,但却更潇洒脱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矫揉做作。
    她这人就像是她哼着的那支小调,轻松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这晴朗干燥的三月清晨,在这新鲜温暖的初升阳光下,无论谁看到她,心里都会觉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着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脸上带着轻盈的浅笑,脚步轻盈得宛如春风。
    她走过来,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
    楚留香道:“恭喜?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张洁洁道:“你看到新郎倌的时候,难道从来不说恭喜?”
    楚留香没有说话。
    因为张洁洁不让他开口,又道:“你看来好像累得要命的样子,是不是刚做过苦工?”
    她吃吃的笑着,又道:“我这话问得真傻,新郎倌当然一定会很累的,任何一个新郎倌在洞房花烛夜里,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笑笑道:“那并不是做苦工。”
    张洁洁道:“当然不是。”
    她咬着嘴唇,笑道:“苦的当然不是新郎倌,是新娘子。”
    楚留香只好又笑了笑。
    遇着这么大胆女孩子,他还能说什么?
    张洁洁眨眨眼,又问道:“新娘子呢?难道起不了床了?”
    楚留香道:“我正想问你。”
    张洁洁道:“问我?问什么?”
    楚留香道:“她在哪里?”
    张洁洁目中露出吃惊诧异之色,道:“她难道已走了?”
    楚留香点点头。
    张洁洁道:“你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若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
    楚留香道:“因为你对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这次张洁洁的嘴忽然闭上了。
    楚留香盯着她,缓缓道:“你知道她要杀我,知道她戴着一对杀人的耳环。”
    张洁洁终于点点头。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洁洁道:“你认为我还知道些什么?”
    楚留香道:“譬如说,是谁叫她来杀我的?为什么要杀我?”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楚留香道:“这句话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是否……”
    张洁洁打断了他的话,道:“难道你认为我也是跟她一伙的人?”
    楚留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种态度通常就等于是默认。
    张洁洁道:“我若真的是,为什么要将她的秘密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么会知道她的秘密?”
    张洁洁沉默了很久,忽然从他身旁走过去,走进了那间屋子。
    屋子里很乱。
    艾青拿来砸楚留香的东西,还散在地上,一直没有收拾。
    他们没有功夫收拾。
    张洁洁又笑了,道:“这地方看来倒真像是个战场,为什么洞房总是……”
    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突然凝结。
    她也看到了那只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着她,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立刻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手?”
    张洁洁仿佛连呼吸都已停顿,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这不是人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是鬼手?”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鬼有什么可怕的?你几时听说过鬼真的杀死过人?可是这只手……”
    她呼吸仿佛又变得很困难,又过了很久,才说出五个字:“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勾魂手?”
    张洁洁道:“无论谁只要看到一只勾魂手,迟早总要被它将魂勾走。”
    她接着又道:“听说这勾魂手还分好几种,最差劲的一种要勾人的魂,也只不过半个月。”
    楚留香道:“这是哪种?”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这是最好的一种。”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越好看的手,勾起魂来越快?”
    张洁洁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笑了。
    张洁洁瞪起眼,道:“你认为我是在吓唬你?你认为很好笑?等到你的魂魄被勾走时,你就笑不出来了。”
    她冷冷接着道:“非但笑不出,简直连哭都哭不出了。”
    楚留香笑道:“我只想知道它是用什么法子将魂勾走的,那种法子一定很有趣。”
    张洁洁道:“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进了棺材。”
    楚留香道:“但你却知道。”
    张洁洁道:“我只知道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见过?”
    张洁洁道:“我只听人说过。”
    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道:“一个……一个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张洁洁道:“我告诉你的事,都是听他说的。”
    楚留香道:“他现在哪里?”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张洁洁道:“在这么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里?”
    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铁花,笑道:“他们有时躺在别人的怀里,有时躺在小酒铺里的桌子底下。”
    张洁洁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疯子,他们都很正常,正常的人这种时候当然还在家里。”
    楚留香道:“好,那么我们就走吧!”
    张洁洁道:“走?走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当然是他的家。”
    张洁洁瞪着眼,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去!”
    楚留香笑笑,道:“因为你若老不肯带我去,我就会很难受,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当然不会要我难受的。”
    张洁洁咬着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带你去,偏要让你难受,最好能气死你。”
    ×××
    她去了。
    当一个女孩子说要气死你的时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她很喜欢你。
    这道理没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的了。
    蓝的天,白的云,阳光刚刚升起,照在红的花,绿的叶子上,叶子上还带着晶莹透明的新鲜露珠。
    风也是新鲜的,新鲜而芬芳,就仿佛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这么样一个早上,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陪着你,走在蓝天白云下,红花绿叶间,这当然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却并不觉得十分愉快,他好像总是有个阴影。
    一只手的阴影。
    这只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从黑暗中伸过来,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扼死。
    张洁洁看来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刚折了一枝带露的野花,嘴里还在轻轻的哼着山歌。
    她年轻而又美丽,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就不该有烦恼的。
    也许她根本没有学会如何去烦恼,如何去忧郁。
    一辆骡车从山后转出来,车上载着半车莴苣,碧绿如翡翠。
    赶车的老头子抽着旱烟,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灿烂如银。
    张洁洁跳跃着奔过去,笑着招呼道:“老伯是不是要进城去?”
    老头子本来眯着眼,看见她,眼睛也亮了,大声道:“是进城去,去卖菜。”
    张洁洁道:“我们搭你老人家的车进城好不好?”
    她不等人家说好,就已跳上了车。
    像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车,从八岁到八十岁的男人都绝不会把她赶下来的。
    老头子哈哈一笑,道:“车反正还空着,上来吧,你们小两口一起上来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只好跳上了车。
    张洁洁看着他吃吃的笑,悄悄道:“人家说我们是两口子,你怎么不否认呢?”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认,我否认什么?”
    张洁洁眨眨眼,道:“我们俩看来是不是真像小两口子?”
    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微笑道:“我若是结亲结得早,女儿已经跟你差不多大了。”
    张洁洁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儿子,老娘还嫌你年轻了些。”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又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她觉得“老娘”这名词实在很新鲜,很有趣。
    她好像很佩服自己,怎么能说得出这种名词来的。
    楚留香看着她,忍不住也开心了些。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能令人愉快的,张洁洁就是这种人。
    她无论对你怎么样,你都没法子对她生气。
    赶车的老头子正在扭着头看他们,笑道:“看你们笑得这么亲热,一定是新婚的。”
    张洁洁眨着眼道:“你老人家怎么知道?”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若是老夫老妻,就笑不出了,比如说像我这样,我一看见那黄脸婆,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张洁洁也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重重的在楚留香鼻子上拧了一下。
    楚留香只有干瞪眼,只有自认倒霉。
    那老头子却在替他抱不平了,道:“好好的你拧他于什么?”
    男人总是帮着男人说话的。
    张洁洁抿嘴笑道:“我以后迟早也要变成黄脸婆的,不趁着现在欺负欺负他,等到那时,就只有让他来欺负我了。”
    老头子哈哈大笑,点头道:“有理,说得有理,想当年我那老太婆生得还标致的时候,不也是整天拿我当受气包吗?”
    他将旱烟袋重重的在车辕上一敲,瞧着楚留香笑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想娶个标致的老婆,就得准备先受几年气。”
    张洁洁道:“现在呢?现在你是不是常常拿她当受气包?”
    老头子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的受气包还是我。”
    张洁洁“噗哧”一笑,道:“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做习惯了,也没有什么了。”
    老头子眯着眼笑道:“是呀,我现在就已渐渐觉得做受气包也蛮有意思的,我那老太婆若是三天不给我气受,我反而难过。”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
    老头子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有一样事还是不太明白。”
    楚留香道:“哪样事?”
    他也开始搭腔了,因为他忽然也觉得这老头子很有意思。
    老头子道:“别人都说怕老婆的人会发财,但我到现在还是穷脱了锅底,这又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笑道:“也许怕得还不够厉害。”
    老头子道:“要怎么样怕才能发财呢?我倒真想学学。”
    楚留香道:“那么你就要从‘三从四德’开始学起了。”
    老头子道:“男人也讲究三从四德?”
    楚留香道:“现在已经渐渐开始讲究了,将来一定讲究得更厉害。”
    老头子道:“你快说给我听。”
    楚留香道:“老婆的命令要服从,老婆的道理要盲从,老婆无论到哪儿去,你都要跟从。”
    老头子道:“原来这叫三从,四德呢?”
    楚留香道:“老婆花钱你要舍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晓得,老婆的气你要忍得,老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躲得越远越好。”
    老头子一拍大腿,笑道:“好,小伙子,有出息,我看你将来一定是个百万富翁。”
    他大笑着道:“我现在总算知道那些百万富翁是怎么来的了。”
    楚留香忽又笑道:“但男人也不一定非得怕老婆才能发财的。”
    老头子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楚留香道:“有一种法子。”
    老头子道:“哪种?”
    楚留香道:“不要老婆。”
    这里本就在城外近郊,他们谈谈笑笑好像很快就进了城,一个人只要还能笑,日子总较易打发的。
    老头子道:“你们小两口是要到城里什么地方去呀?”
    张洁洁道:“你老人家呢?”
    老头子道:“我已经快到了,就在前面的菜市!……”
    他忽然闭上了嘴,变得面色如土。
    楚留香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就看到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太婆正从菜市里冲出来,手里提着秤杆。
    老头子看到了她,就像是小鸡看到老鹰似的,还没开口,老太婆已一把将他从车上揪下来,手里的秤也没头没脑的往他身上打下来,痛骂着道:“你这老不死,你这杀千刀,老娘正在奇怪,你为什么死到现在还不来,原来你在路上搭上了野女人。”
    老头子一面躲,一面哀求,道:“你怎么能胡说,那是人家的老婆。”
    老太婆变得更凶,打得更重,道:“放你娘的春秋屁,谁是谁的老婆,看那小狐狸精的样子,从头到脚有哪点像是正经女人!”
    张洁洁这才明白她骂的是谁了,也不禁被她骂得怔住。
    但眼看着那老头子已快被打得满地乱爬,她又有点不忍,悄悄地推了楚留香一把,道:“人家为了我们被揍得这么惨,你也不去劝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女人若要打自己的老公,连皇帝老子都劝不住的。”
    张洁洁着急道:“你至少也该去替他解释呀,你们男人难道就一点也不同情男人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刚叫了一声:“老太太。”还来不及说别的。
    那老太婆已往他面前冲了过来,瞪着眼道:“谁是老太太,你妈才是个老太太!”
    老头子又急又气,在旁边直跺脚道:“你看这女人多不讲理,明明是你的老婆,她偏不信。”
    老太婆眼睛瞪得更大,道:“那小狐狸精真是你老婆?”
    楚留香只有苦笑点点头。
    他生平最怕的是,就是遇见个不讲理的女人,若遇有比这件事更糟的,那就是遇见了个不讲理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道:“她真是你老婆,好,我问你,你老婆叫什么名字?”
    她问得倒也不算出奇,丈夫当然应该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
    捕快们抓流莺土娟的时候,总是这样问嫖客的呢!
    楚留香苦笑道:“她叫张洁洁……”
    他正在庆幸,幸好还知道张洁洁的名字。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已跳了起来,大骂道:“好,你这小舅子,明明是你的姐姐,偏说是老婆,你什么人的小舅子不好做,为什么却偏偏做这老甲鱼的小舅子,你究竟拿了他多少银子?”
    她越骂越气,手里的秤又没头没脑的往楚留香身上打了下来。
    这实在未免太不像话了,老头子也着了急,赶过来拉,大声叫嚷道:“人家又不是你老公,你凭什么打人家?”
    听他的说法,女人打老公好像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太婆大叫道:“我偏要打,打死这小舅子……”
    两人一个急着要拉,一个急着要打。
    楚留香也看得发了怔,正不知是该劝的好,还是该溜的好。
    忽然间,拉的和打的全都要跌倒,往他身上跌了过来。
    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步,楚留香也只好伸手去扶他们一把。
    忽然间,老头子从下面抱住了他的腰,老太婆出手如风,手里的秤在一刹那间已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
    ×××
    “没有人能骗了楚香帅。”
    这句话看来已应该加以修正了。至少应该在上面加一句:“除了女人外,没有人能骗得了楚香帅。”
    楚留香也忽然发现了一样事:“老太婆也是女人,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一样不能信任。”
    他早已发誓要加倍提防女人,只可惜还是忘了这一点。
    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栽在女人身上。
    骡车又出了城。
    老头子嘴里抽着旱烟,得意洋洋的在前面赶车。
    楚留香躺在一大堆莴苣上,就像个特大号的莴苣──他一向很少穿绿颜色衣裳,偏偏今天例外。
    衣服是苏蓉蓉特地为他做的。
    “到人家那里去拜寿,总应该穿得鲜艳些,免得人家看着丧气。”
    楚留香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挑红的黄的,偏偏挑了件绿的呢?”
    他讨厌莴苣。
    他一向认为胡萝卜和莴苣这一类的东西,都是给兔子吃的。
    那老太婆就坐在他旁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好像对他很感兴趣。
    只要是女人,就会对楚留香感兴趣,从八岁到八十岁的都一样。
    张洁洁呢?
    张洁洁早已不见了。
    老太婆忽然看着他笑道:“这次的事,想必给了你个教训吧?”
    楚留香道:“什么教训?”
    老太婆道:“教训你以后少管人家夫妻间的闲事,男人就算被自己的老婆活活打死,也是他活该,这种事本就是谁也管不了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次的事给我的教训又何止这一个。”
    老太婆道:“哦,还有什么教训?”
    楚留香道:“第一,教训我以后切切不可随随便便就承认自己是别人的丈夫。”
    老太婆道:“还有呢?”
    楚留香道:“第二,教训我以后切切不能忘记老太婆也是女人。”
    老太婆沉下了脸,道:“你栽在我手上是不是有点不情愿?”
    楚留香叹道:“现在我只后悔昨天为什么没有栽在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手上!”
    老太婆冷笑道:“只可惜你现在想已太迟了。”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现在只希望一件事。”
    老太婆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只希望变成个兔子。”
    老太婆怔了,道:“兔子?”
    楚留香笑道:“你若把一只兔子抛在成堆的莴苣上,它正好得其所哉,后悔的就是你了。”
    那老头子忽然回过头,笑道:“老太婆,你有没有发现这人有点很特别的地方?”
    老太婆道:“有什么特别的?”
    老头子道:“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话,而且话还特别多。”
    ×××
    这的确就是楚留香最特别的地方。
    越危险,越倒霉的时候,他越喜欢说话。
    这不但因为他一向认为说话令自己的心情松弛,也因为他往往能从谈话中找出对方的弱点来。
    对方有弱点,他才有机会。
    就算没有,他也能制造一个。
    ×××
    骡车转入一条很荒僻的小路。
    楚留香眼珠子转了转,道:“这条路是往哪里去的?我以前怎么没走过?”
    老太婆冷冷道:“你没走过的路还多得很,留着以后慢慢的走吧。”
    楚留香道:“以后我还有机会走么?”
    老太婆道:“那就要看了。”
    楚留香道:“看什么?”
    老太婆道:“看我们高不高兴。”
    楚留香道:“若是不高兴呢?难道就要杀了我?”
    老太婆道:“哼!”
    楚留香道:“我跟你们无冤无仇,就算要杀我,也不会是你们自己的主意吧?”
    老太婆忽然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我知道有个人要杀我,却一直想不出是谁?”
    他眼珠子又一转,道:“是不是张洁洁?你们是不是早已认得她了?这是不是你们早就串通好了的把戏?”
    老太婆还是闭着嘴,好像已打定主意,不再跟这人说话了。
    楚留香忽然笑道:“我现在才发现你也有样很特别的地方,也就是你最大的长处。”
    别人提及自己的长处时,很少有人能忍得住不追问的。
    老太婆果然忍不住问道:“你在说什么?”
    楚留香道:“你最大的长处,就是不像别的女人那么多嘴。”
    老太婆道:“哼!”
    她虽然还是在“哼”,但脸色已好看多了。
    楚留香笑了笑,又道:“别人都说老太婆最多嘴,你既然不多嘴,想必还不太老。”
    他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太不注意打扮了,所以才会看得老些,要知道:“三分像貌七分打扮”,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
    老太婆不由自主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摸了摸脸。
    楚留香道:“比如说张洁洁吧,她若像你这样一点也不打扮,看上去就不会比你年轻多少。”
    老太婆情不自禁叹了口气,道:“她还是个小姑娘,我怎么能跟她比?”
    楚留香道:“你今年贵庚,有没有三十八?”
    老太婆指着脸道:“你少拍我马屁。”
    她虽然还想扳着脸,却已忍不住要笑了。
    小姑娘希望别人说自己长大了,老太婆希望别人说自己年轻。
    这正是千古以来都颠扑不破的。
    那老头子忽又回过头,笑道:“老太婆,听说这人的一张油嘴最会骗女人,你可得小心些,莫要上他的当。”
    楚留香道:“我说的是实话。”
    老头子笑道:“难道你真认为她只有三十八?不是八十三?”
    老太婆忽然跳起来,顺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大骂道:“放你妈的屁,老娘若真有八十三,你岂非是我龟孙子?”
    老头子缩起头,不敢开口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在别人眼中自己的老婆看来总是特别老些。”
    老太婆还在气得直喘,恨恨道:“所以女人根本就不该嫁人。”
    楚留香叹道:“老实说,在这世界上,女人的确比较难做人,若说不嫁吧,别人又会笑她嫁不出去,若嫁了吧,又得提防着男人变心。”
    他满脸都是同情之色,接着却叹道:“男人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情,都忘了自己也是女人生出来的。”
    天下只怕很少再有什么别的话能比这句话更令女人感动的了。
    老太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天下的男人若都像你这么通情达理,女人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了。”
    楚留香苦笑道:“可是像我这种人又有什么好处呢?反而有人想要我的命,而且偏偏还是女人想来要我的命。”
    老太婆看着他,好像已有点同情,有点歉意,柔声道:“她也许并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只不过想见见你而已。”
    楚留香摇摇头,道:“她若只不过想见见我,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为什么要花这许多心机?这许多力气呢?”
    他叹息着,黯然道:“我其实当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死也不冤枉,最冤枉的是我非但没见过她的面,连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老太婆也在叹息着,讷讷道:“其实我们也跟你无冤无仇的,也不是真的想害你,只不过……只不过……”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也有你们的苦衷,所以也不想你们放了我,我只想……只想……”
    老太婆慨然道:“你想什么只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帮你个忙。”
    楚留香道:“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平生不吃莴苣,而且最怕莴苣的味道,现在只觉得肚子里作怪,好像要吐。”
    老太婆也显得很同情,道:“莴苣的确有种怪味,我就知道有很多人不敢吃。”
    楚留香道:“现在若有口酒给我喝,我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老太婆笑道:“这件事容易。”
    这的确不能算是非分的要求,就算犯了罪的囚犯,在临刑之前,也总有碗酒喝的。
    老太婆已站起来,大声道:“老头子,我知道你一定藏着酒,快拿出来。”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喝口酒倒是没什么,只不过他胸口几处穴道都被你点住了,这酒儿怎么咽得下去呢?”
    老太婆道:“我既然能点住这些穴道,难道就不能解开?”
    老头子好像吓了一跳,道:“你想解开他的穴道?若让他跑了,谁能担当这责任?”
    老太婆冷笑道:“你放心,他跑不了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若将我两条腿上的穴道都点住,我怎么跑得了?”
    老头子这才慢吞吞的从车座下摸出一瓶酒,还准备自己先喝几口。
    老太婆却已劈手一把抢过来,在楚留香面前扬了扬,道:“小伙子,你听着,只因我觉得你人还不错,所以才给你这瓶酒喝,你可千万不能玩什么花样,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老头子喃喃道:“她若真的不客气起来,我可以保证绝没有一个人能吃得消的。”
    老太婆瞪了他一眼,已顺手点了楚留香两条腿上六处大穴。
    老头子道:“还有手──你既然这么喜欢他,不如就索性喂他吃吧。”
    老太婆冷笑道:“喂就喂,反正按我的年纪,至少已可以做他的……他的老大姐了,还有什么嫌疑好避的呢?”
    老头子喃喃道:“原来只能做他的老大姐,我还以为你已能做他的妈了呢!”
    老太婆嘴里骂着,手上还是又将楚留香双臂上的穴道点住。
    她年纪虽老,但一双手还是稳重得很,认穴又准又快,绝不在当世任何一位点穴名家之下。
    楚留香早已看出这夫妇两人必定都是极负盛名的武林高手,一时却偏偏想不出他们是谁。
    到最后,这老太婆总算将他的胸口的穴道解开,然后才扶起了他,将酒瓶对住了他的嘴,道:“你慢慢的喝吧。不是我信不过你,只因别人都说你无论在多危险的情况下,都能找到机会逃走。”
    楚留香喝下两口酒,喘了口气,苦笑道:“像你这样的点穴手法,天下最多也不过只有两三个人比得上,若还有人能从你手上逃走,那才是怪事。”
    老太婆笑道:“你倒识货……其实我也不信你能从我手下逃走,只不过总是小心点的好。”
    楚留香一面喝着酒,一面点着头。
    老太婆笑道:“用不着喝得这么急,这瓶酒反正是你的。”
    她将酒瓶子拿开了些,好让楚留香喘口气。
    楚留香的确在喘息。
    气喘得很急,连脸都涨红了。
    老太婆昂着头,喃喃道:“为什么男人总好像全都是酒鬼呢?我就一直想不通喝酒有什么好处?”
    她马上就快想通了。喝酒就算没别的好处,至少总有一样好处。喝酒往往能救命!
    ×××
    突然间,一口酒箭般从楚留香嘴里射出来,射向老太婆的脸。
    老太婆一惊,往后退,就从莴苣堆上落下。这股酒箭已射在楚留香自己的腿上。
    老头子也吃了一惊,从车座上掠起翻身,马鞭直卷楚留香的脖子。
    老太婆的反应更快,身子一落,立刻又弹起,十指如爪,鹰爪般向楚留香足踝上抓了过去。
    只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楚留香要逃走的时候,永远没有人能猜得出他要用什么法子。等到别人知道他用什么法子的时候,总是已慢了一步。
    酒箭射在他腿上,已将他腿上被点住的穴道解开──这一股酒箭冲激之力,足以将任何人点住的穴道解开。他两条腿一圈,身子立刻弹起,箭一般窜了出去。比箭更快!
    楚留香的身子只要一掠起,天下就没有任何人再能抓住他。绝没有!
    “楚香帅轻功第一。天下无双!”这句话绝不是瞎说的。
    他身子一掠起,立刻凌空翻身,嘴里剩下的小半口酒已乘机冲开了右臂的穴道。
    他右臂一抡,身子又凌空一翻,右手已拍开了左臂的穴道。
    双臂的穴道一解,更像是多了对翅膀,只见他双臂挥舞,身子就好像风车似的,在半空中转了几转,人已落在七八丈之外的树枝上。树枝几乎连动都没有动。
    他站在树枝上,好像比别人站在地上还要稳得多。那老头子和老婆子似乎已看呆了。
    他们没有追,因为他们已看出,就算是追,也追不上的。
    何况,就算追上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也没有逃,因为他们也已看出逃也逃不了。
    楚留香微笑着,忽然道:“这次的事,想必也已给了你们个教训吧。”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现在才知道,男人的话是绝不能听的,男人若对你拍马屁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老头子道:“这道理你现在才明白?”
    老太婆道:“因为我活了六十多岁,倒还是第一次遇见他这样的男人。”
    老头子挤了挤眼,道:“你已活了六十多岁,我还以为你只有三十八呢!”
    老太婆回手就是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老头子抱起头来就逃,还大叫道:“老太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越远越好。”
    两人一个打,一个逃,眨眼间,两个人全都不知去向了。
    楚留香还是在微笑,连一点追上去的意思都没有。
    他最大的好处,也许就是常常能在最要紧的时候放人家一马。他身子刚由树上轻飘飘的落下来,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从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传了出来。
    就连他都从未想到这种声音会从这种地方发出来。
    楚留香并不是时常容易吃惊的人,但现在却真的吃了一惊。
    掌声并不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楚留香虽不是唱戏的,但还是常常能听别人为他喝彩的掌声。车底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地方。无论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车子,都有车底。
    但此时此刻,这辆骡车的车底下居然会有掌声传出来,那就不但奇怪,而且简直奇怪得要命。
    只有人才会鼓掌,车底下既然有掌声,就一定有人。骡车一路都没有停过,这人显然早已藏在车底下。
    楚留香虽然吃了一惊,但脸上立刻又露出了微笑。他已猜出这人是谁了。

举报

第03章一线曙光
    掌声还未完,笑声已响起。
    掌声清脆,笑声更清脆。
    一个人随着笑声从车底下钻出来,明朗的笑容,明朗的眼睛。
    一个明朗美丽,令人愉快的女人。虽然身上脸上都沾满了尘土,但看来还是不会令人觉得她有脏兮兮的样子。
    有种女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看来,都像是刚摘下的新鲜杨梅,张洁洁就是这种女人。
    她拍着手笑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果然能骗死人不赔命。”
    楚留香微笑着,弯腰鞠躬。
    张洁洁笑道:“所以无论年纪多大的女人,都千万不能听楚香帅的话,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不例外。”
    楚留香道:“只有一个人例外。”
    张洁洁道:“谁?”
    楚留香道:“你。”
    张洁洁道:“我?我为什么是例外?”
    楚留香笑道:“因为你若不骗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敢骗你?”
    张洁洁嘟起嘴,道:“难道我骗过你?……我骗了你什么?你说!”
    楚留香道:“我说不出。”
    张洁洁道:“哼,我就知道你说不出。”
    楚留香微笑道:“骗了人之后,还能要人说不是,那才真的是本事。”
    张洁洁瞪着他,眼圈儿突然红了,然后眼泪就慢慢的流了下来。
    楚留香又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道:“你在哭?”
    张洁洁咬着牙,恨恨道:“我伤心的时候就要哭,难道这也犯法?”
    楚留香道:“你伤心?伤心什么?”
    张洁洁擦了擦眼泪,大声道:“我看你中了别人的暗算,就马上躲到车底下,想等机会救你,一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土,到头来又落得了什么?”
    她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抽抽泣泣的接着道:“你非但连一点感激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要冷言冷语的来讽刺我,我……我怎么能不伤心……”
    她越说越伤心,索性真的哭了出来。
    楚留香怔住了。他只知道她是个很会笑的女孩子,从没有想到她也很会哭。
    在楚留香看来,女人的眼泪简直比蝙蝠公子的暗器还可怕。
    无论多厉害的暗器,你至少还能够躲。女人的眼泪却连躲都躲不了。
    无论多厉害的暗器,最多也只不过能在你身上打出几个洞来,女人的眼泪却能将你的心滴碎。
    楚留香叹了口气,柔声道:“谁说我不感激你,我感激得要命。”
    张洁洁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楚留香道:“真正的感激是要藏在心里的,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张洁洁忍不住破涕为笑,指着楚留香的鼻子,笑道:“那老头子说的果然不错,你果然有张专会骗女人的油嘴。”
    楚留香道:“莫忘记老头子也是男人,男人说的话都是靠不住的。”
    张洁洁笑道:“他的确是个老狐狸,而且武功也不弱。”
    楚留香道:“但却还比不上那老太婆,所以也就难怪他要怕老婆了。”
    张洁洁道:“你是不是也觉得那老太婆的点穴手法很高明?”
    楚留香道:“若单以点穴的手法而论,她已可以排在第五名之内。”
    张洁洁道:“这么样说来,她就应该是个很有名的武林高手?”
    楚留香道:“想必是的。”
    张洁洁道:“别人都说楚香帅见识最广,想必早已看出她的来历了?”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道:“连一点都看不出来……你再仔细想想看?”
    楚留香道:“不必想,这夫妻两人无论是谁都不重要。”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们以后想必已绝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了。”
    张洁洁道:“重要的是什么呢?”
    楚留香道:“重要的是,谁叫他们来的?那人在什么地方?”
    张洁洁道:“你刚才为什么不问他们?为什么随随便便就放他们走了?”
    楚留香道:“我若问他们,他们随随便便就会告诉我吗?”
    张洁洁道:“不会。”
    她想了想,又补充着道:“他们若是很容易就会泄漏秘密的人,那人也就不会派他们来对付你了。”
    楚留香笑道:“你倒真有点和别的女人不同,你的头脑很清楚。”
    张洁洁扳着脸道:“你是不是又想来拍我的马屁了?我可不像别人那么容易上当。”
    楚留香叹道:“你难道一定要我骂你,才认为我说的是真话?”
    张洁洁瞪了他一眼,道:“就算他们能守口如瓶,你也应该有法子让他们开口的。”
    楚留香苦笑道:“这夫妻两人加起来至少有一百三四十岁,我难道还将他们吊起来拷问么?”
    张洁洁嫣然道:“你虽然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倒还不是这样的人!”
    她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他们既然已走了,看来我只好再陪你回去找我那朋友了。”
    楚留香道:“那倒用不着。”
    张洁洁瞪大了眼睛,道:“用不着?难道你已有法子找出那个人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虽然找不出,但却有人可以找得出。”
    张洁洁的眼睛瞪得更大,道:“谁?”
    楚留香的手往前面一指,道:“它。”
    张洁洁顺着他手看过去,就看到了那只拉车的骡子。骡子正低着头在路旁啃草。
    张洁洁“噗哧”一声笑了,道:“原来它也是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骡子至少有样好处,骡子不会说谎话的。”
    张洁洁笑道:“但它也跟你一样,不会说人话。”
    楚留香道:“它用不着说话。”
    他忽又问道:“我若忽然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张洁洁怔了怔,道:“随便哪里我都可以去,我至少有一千个地方可以去。”
    楚留香道:“若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呢?”
    张洁洁道:“那么我就回家。”
    楚留香笑道:“不错,你当然要回家,也一定认得路回家。”
    他接着又道:“除了人之外,还有一种动物也认得路回家。”
    张洁洁道:“马。”
    楚留香道:“不错,老马识途,你无论将马留在什么地方,它都有法子找到路回家的。”
    张洁洁笑道:“那也许还得看它是公马?还是母马呢!”
    楚留香道:“公马也只好回家,它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这世上还没有为马开的妓院和酒铺。”
    张洁洁的眼睛已渐渐亮了起来,道:“你是说……这只骡子也能找得到路回家?”
    楚留香笑了笑,道:“莫忘记骡子也有一半是马的种,而且比马聪明。”
    张洁洁眨了眨眼,道:“你跟它回家,难道是想拜访它的驴爸爸,马妈妈?”
    ×××
    骡子在前面走,楚留香和张洁洁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张洁洁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弯下腰。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张洁洁道:“笑我自己。”
    楚留香道:“我倒看不出你有什么地方可笑的?”
    张洁洁道:“我在笑我自己是个呆子。”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怎么忽然变得如此谦虚起来了?”
    张洁洁道:“我若不是呆子,为什么要跟在一只骡子屁股后面走呢?”
    楚留香道:“那是因为我要找到这骡子的主人。”
    张洁洁道:“你怎么知道这骡子的主人就是那个要害你的人?”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碰碰运气。”
    张洁洁看着他,慢慢的摇了摇头,道:“据说一个人若是交了桃花运,就一定会倒霉的,我为什么要陪着你去倒霉呢?”
    她眨了眨眼,又道:“无论如何,至少我总没有害过你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的确没有。”
    张洁洁道:“我是女的,你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你也总该听过?”
    楚留香道:“我的确听过。”
    张洁洁道:“所以你总不能拉住我,一定要我陪着你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能。”
    张洁洁嫣然道:“既然如此,我就要走了,我可不愿意陪着一头骡子、一个呆子到处乱逛。”
    她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又笑道:“等你真的被人害死的时候,莫忘记通知我一声,我一定会赶去替你烧根香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的人已在七八丈外,又回头向楚留香摇了摇手,然后就突然不见子。
    楚留香忽然发现她的轻功很高,这世上假如只有一万个人,她也许比其他的九千九百九十八个人都高明得多。只有九千九百九十八个,因为其中还有个楚留香。
    但现在就连楚留香都已追不上她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若真的被人害死了,怎么能去通知你呢?”
    他发现这女孩子说的每句话好像全都是这样子的,半真半假,似是而非,叫别人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她的用意。
    “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对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若说她有恶意,她又的确没有害过楚留香,而且多多少少总还向楚留香透露了一点秘密。
    她躲在车子底下,的确像是在等机会救楚留香的,但若不是她,楚留香又怎会坐上那辆载满了莴苣的车子?又怎会上那一对老狐狸的当?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只希望自己莫要真的像她说得那么倒霉,只希望这头骡子能帮帮他的忙,乖乖的回家,带他去见那个人。他实在想问问那个人,为什么一心要杀他?
    ×××
    果然回了家,回到它的老家──“源记骡马号”。
    一家很大的骡马号,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驴子、骡子、马。
    楚留香辛辛苦苦跟着它走了半天路,好像真为的是要来看看它的驴爸爸和马妈妈。
    难道张洁洁早就猜到这种结果了?看来一个人若是跟着骡子走,的确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骡子已摇着尾巴,得意洋洋的去找它的亲戚朋友去了。
    楚留香却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发怔。
    过了很久,他才能笑得出来,苦笑着喃喃道:“这骡子一定也是头母骡子。”
    ×××
    骡马号斜对面有家酒楼,五福楼。
    楚留香坐在楼上靠窗的位置上,喝到第五杯酒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呆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呆子。不错,他现在已知道有个人想杀他,但他总算还是活着的。
    “他既然想杀我,我为什么不等他来杀我呢?我为什么要辛辛苦苦的找他?”
    楚留香喝下第六杯酒,喝得很快,因为这酒并不是好酒,至少比他藏的酒要差多了。
    “连骡子都懂得要回家,我为什么还要在外面穷泡呢?”
    楚留香决定喝到第十二杯酒的时候就停止。
    “先去找小胡,然后回家。”
    家里不但有好酒在等着他,还有很多温柔可爱的人在等着他。
    他决定这一次一定要在家里多呆一阵子,好好的休息休息,享受享受。他的确有权享受享受了。
    石观音,无花,“水母”阴姬,画眉鸟,宫南燕,薛衣人,薛宝宝,枯梅大师,蝙蝠公子……
    这些人简直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楚留香若不是靠着点运气帮忙,现在说不定已死了七八次。
    他一开始想到以前的事,就不由自主想到了。
    “我可以不管别的事情,但总不能看着她为我而死吧。”
    他心里忽然又有了个阴影。还是那只手的阴影。
    忽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伸到他面前。
    ×××
    一只很美丽的手,五指纤纤,柔若无骨,慢慢的提起了楚留香桌上的酒壶。
    酒杯已空了。
    楚留香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酒从壶里慢慢的流出来,注满了酒杯。
    酒杯又空了。
    楚留香还是没有抬头。
    他已看见了一套水红色的衫裙,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这已足够让他认出来这人是谁了。
    艾虹。
    楚留香实在没有想到她还会出现,忽然笑了笑,道:“你已换了双鞋子。”
    手垂了下去,轻轻提起了裙脚,露出了一双样子做得很秀气的绣花鞋,鞋底薄而柔软。
    这种薄的鞋底,里面是绝对藏不下暗器的。
    楚留香点点头,笑道:“很漂亮,这才是女孩子们应该穿的鞋子。”
    眼尖的店伙已又摆上了一副杯筷。
    楚留香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坐下喝两杯呢?”
    艾虹坐了下来。
    楚留香这才发现,她脸色变得比上次苍白了许多,神情看来也变得忧郁了些,连嘴角上那种俏皮的甜笑都看不见了,老是深锁着眉尖,仿佛有很重的心事。
    少女们就是多愁善感的,谁没有心事呢?但艾虹看来却不像是多愁善感的那种女孩子。
    楚留香为她斟了杯酒,笑道:“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只鞋子?鞋子还在桌底下的我那位朋友手里,我随时都可以去替你要回来。”
    艾虹垂下了头,仿佛很不安。
    楚留香又笑道:“你放心,我那朋友虽然很欣赏你的鞋子,但这次并没有藏在桌子底下。”
    艾虹咬着嘴唇,终于将面前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用她的筷子挟了块炸响铃,送到她面前的酱油碟里,道:“空着肚子喝酒最容易醉,这里的菜做得还不错,你先尝尝。”
    艾虹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和痛苦。
    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本不该如此痛苦的。
    楚留香把筷子送到她手上,柔声道:“你先吃点东西,我再陪你喝酒好不好?”
    艾虹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和女人说话都是这么温柔的吗?”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也得看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艾虹道:“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楚留香没有回答,只是用鉴赏的目光凝视着她。
    这种眼光往往比一百句丑美的话都能令女孩子们开心。
    但艾虹的眼圈反而红了,显得更伤感,垂首道:“我不是艾青的妹妹。”
    楚留香道:“我知道。”
    艾虹道:“我骗了你,又想杀你,我根本就是个很坏的女人,你本来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
    楚留香微笑道:“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因为我知道那绝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忽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艾虹的左手一直都藏在衣袖里,连抬都没有抬起来过。
    艾虹道:“若是我自己的意思呢?”
    楚留香柔声道:“就算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也不怪你,像你这么天真美丽的女孩子,无论做什么事,别人都可以原谅的。”
    他忽然拉起了艾虹的左手。艾虹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更苍白。楚留香的脸色也变了。
    袖子里空着一截,艾虹已少了一只手。
    ×××
    楚留香现在总算已知道窗台上的那只手是谁的了。
    年轻的女孩子,往往将自己的外貌,看得比性命还重,就算手上有了个伤疤,已是非常痛苦的事,何况少了一只手呢?
    楚留香不但同情,而且也不禁为她伤感。
    他的确早巳原谅了她。
    她若是躲着他,又被他找着,或者看见他的时候,还是那种觉得男人都是笨蛋的样子,那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但一个可怜巴巴,满怀忧郁的女孩子,自动来找他,替他倒酒,那么她无论对他做过什么事,他都绝不会放在心上。
    就算他是男人也一样。
    楚留香总是很快就会忘记别人的过错,却忘不了任何人的好处,所以,他不但一定活得比较快乐,也一定活得比较长。
    心里没有仇恨的人,日子总是好过些的。
    过了很久,楚留香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就因为你没有杀死我,所以他们才这么样对你?”
    艾虹垂下头,什么都没有说,眼泪却已一滴滴落在面前的酒杯里。
    楚留香道:“这件事是谁做的呢?”
    艾虹用力咬着嘴唇,仿佛生怕自己说出了心里的秘密。
    楚留香道:“你到现在还不敢说?你为什么要如此怕她?”
    艾虹的确怕。
    她看来不但痛苦,而且恐惧,恐惧得全身都在不停的发抖。
    那人不但砍断了她的一只手,显然还随时都可能要她的命。
    楚留香简直想不出有人能对这么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如此残忍,但若非为了他,艾虹也不可能遭遇到这种不幸。
    他忽然觉得很愤怒。
    楚留香一向很少动怒,因为怒气总容易影响人的判断力,发怒的人总是最容易做错事。
    但他毕竟是人,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何况现在正是他心情不太好,情绪不太稳定的时候。
    他早已将回家享受这件事忘了,忽然站起来,道:“你在这里坐一坐,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的。”
    艾虹点点头,目光温柔的望着他,仿佛已将他看成自己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她这次来,除了要楚留香谅解外,或许也因为她已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无助。
    楚留香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有件事他非做不可。
    ×××
    骡马号的伙计总好像多多少少也被传染了一点骡子脾气,所以看来总不像做其他生意的那些人那么和气。
    楚留香刚走进去,就有个样子并不太友善的伙计迎了上来道:“客官是想来挑匹马?还是买头骡子?我们这里卖的保证都是最好的脚力。”
    这句话说得总算还很客气。
    楚留香道:“我只不过想来打听点消息。”
    听到并不是生意上门,就连客气都不必客气了。
    伙计冷冷道:“我们这里只有畜生的消息,没有人的消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正是想来打听有关一头骡子的事。”
    伙计冷眼打量着他,总算忍住没有说难听的话来。
    楚留香道:“刚才有头没有人管的骡子跑进来,你看见了没有?”
    伙计道:“怎么,那骡子难道是你的?”
    楚留香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伙计的脸色这才稍为好看了些,道:“既然是我们的,你还问什么?”
    楚留香道:“但这头骡子当然已被你们卖出去过一次,我只是想问问是谁买的?”
    伙计的手忽然向前一指,道:“你看见了么,这里有多少骡子?”
    楚留香看见了,后面栏里的骡子的确很多。
    伙计道:“骡子不像人,人有的丑,有的俊,骡子长得全是一样的,我们一天也不知要卖出多少头骡子,怎知道那头骡子是卖给谁的?”
    伙计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了。
    楚留香只好使出了他最后的一种武器,也是最厉害的一种。
    你就算用这样东西把别人的头打出个洞来,那人说不定还要笑眯眯的谢谢你──除了银子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大的魔力?
    伙计的样子立刻友善多了,笑道:“我再去替你查查看,那骡子身上若是烙了标记,也许就能查出他以前的买主是谁了。”
    ×××
    骡子身上没有烙标记,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简直连一根杂毛都没有。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准备放弃这条线索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头骡子就是刚才自己从外面跑进来的?”
    伙计笑道:“我虽分不出骡子是丑是俊?但一头骡子是好是坏,我总能看得出来的,像这个骡子,我在半里地外都能认得出来。”
    楚留香道:“这头骡子很不错?”
    伙计道:“非常不错,一千头骡子里,也未必能找得出一头这么好的骡子来,所以……”
    “所以”下面忽然没有了,眼睛却在看着楚留香的手。
    楚留香的手一向很少令人失望的。
    所以这伙计才又接着说了下去,赔笑道:“像这么好的牲口,我们通常只卖给老主顾。”
    楚留香的眼睛亮了,立刻问道:“你们这里的老主顾多不多?”
    伙计笑道:“这么大的字号,若没有十来个老主顾,怎么撑得住?”
    他接着又道:“像万盛、飞龙、镇远这几家大镖局就都是我们的老主顾了,但最大的主顾还得算是‘万福万寿园’金家。”
    楚留香道:“金家的牲口也是从这里买的?”
    伙计道:“每年我们从关外进牲口来,总是让金家的少爷小姐们来先挑好的……”
    楚留香动容道:“这头骡子是不是金家买去的?你能不能确定?”
    伙计点点头,道:“别家的牲口上一定都烙着标记,为的是怕牲口走失,但金家财雄势大,莫说根本没有人敢动他们的一草一木,就算真的丢了几头牲口,他们也根本不在乎。”
    楚留香道:“所以只有他们家的牲口身上没有烙标记,是不是?”
    伙计道:“所以我看这头骡子,八成是他们家丢的了。”
    楚留香怔住了。
    有些事本是他做梦都不会去想的,但现在却已想到了。
    他这次到这边来,岂非只有金家的人才知道他的行动?
    这件事一开始岂非就是在金家发生的?
    何况除了金家外,附近根本就没有别的人能动用这么大的力量,指挥这么多高手,布下这么多圈套。
    至少楚留香还没有听说附近有力量这么大的人物。
    但金家为什么要杀楚留香呢?
    楚留香非但是金灵芝的朋友,而且还帮过她的忙,救过她的命。
    只不过金家的人口实在太多,分子难免复杂,其中也说不定会有楚留香昔日的冤家对头,连金灵芝都不知道。
    可是据金灵芝说,她只将楚留香的行踪告诉了金老太太一个人,就连她那些兄弟叔伯们,都不知道楚留香这次来拜寿的事。
    难道金灵芝在说谎?
    难道这件事的主谋会是金太夫人?
    楚留香的心乱极了,越想越乱,过了很久都不能冷静下来。
    若是被敌人暗算,他永远都最能保持冷静。
    但被朋友暗算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伙计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
    他像是在自己感慨,又像是说给楚留香听的。
    这里根本没有别的人,楚留香不得不问一句:“什么事?”
    伙计道:“绑架。”
    楚留香紧皱眉头道:“绑架?什么人绑架?绑谁的架?”
    伙计叹道:“几条彪形大汉绑一个小姑娘的架,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把人家从对面那酒楼里绑出来,架上了马车,街上这么多人,竟连一个敢伸手管闲事的都没有。”
    楚留香动容道:“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
    伙计道:“一个很标致的小姑娘,穿的好像是一身红衣裳……”
    他还想往下再说,只可惜说话的对象又忽然不见了。
    楚留香已冲了过去。
    他行动虽快,却还是慢了一步,既没有看见那些彪形大汉,也没有看见那辆马车,只看见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在满地捡枇杷,嘴里骂不绝口,还有个小孩望着地上被打碎的油瓶和鸡蛋嚎啕大哭。
    远处尘头扬起,隐隐还可以听到车辆马嘶声。
    枇杷和鸡蛋想必都是被那辆马车撞翻的。
    对面有个人,正牵着匹马往骡马号里走过来,楚留香顺手摸出锭金子,冲过去塞在这人手里,人已跳上了马背。
    这人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已打马绝尘而去。
    他做事一向最讲究效率,从不说废话,从不做拖泥带水的事。
    所以他若真的想要一样东西,你除了给他之外,简直没别的法子。
    ×××
    江湖中人大都懂得如何去选择马,因为大家都知道一匹好马不但平时能做你很好的伴侣,而且往往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你的命。
    马若也能选择骑马的人,一定就会选楚留香。
    楚留香的骑术并不能算是最高的,他骑马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他的身子很轻,轻得几乎可以让马感觉不出背上骑着人。
    而且他很少用鞭子。
    无论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他都不愿用暴力。
    没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所以这虽然并不是匹很好的马,但现在还是跑得很快。
    楚留香轻飘飘的贴在马背上,本身似已成为这匹马的一部分。
    是以这匹马奔跑的时候,简直就跟没有骑它的时候速度一样。
    按理说,以这种速度应当很快就能追上前面的马车了。
    一匹马拉着辆车子,车上还有好几个人,无论多快的马,速度都会比平时慢很多的。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太讲理。
    楚留香追了半天,非但没有追上那辆马车,连马车扬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
    日色偏西。
    大路在这里分开,前面的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楚留香在三岔路口停下。
    路旁有树,最大的一棵树下,有个卖酒的小摊子。
    卖酒的人比买酒的还多。
    因为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歇脚喝酒,卖酒的却是夫妻两个人,老板手里牵着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
    丈夫已有四十五岁,太太年纪却还很年轻。
    所以丈夫有点怕太太。
    所以丈夫在抱孩子,太太却只是在一旁坐着。
    楚留香一下了马,老板娘就站了起来,带着笑道:“客官可是要喝碗酒,上好的竹叶青。”
    她笑得仿佛很甜,长得仿佛还不难看──也许这就是丈夫怕她的最大原因。
    楚留香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第一,他从没有看别人太太的习惯。
    第二,交了两天桃花运,他已几乎送了命,现在只要是女人,他就看着有点害怕。
    他故意去看那老板,道:“好,有酒就来一碗。”
    老板娘道:“切点卤菜怎么样?牛肉还是早上才卤的。”
    楚留香道:“好,就是牛肉。”
    老板娘道:“半斤?还是一斤?”
    楚留香道:“随便。”
    他有很好的习惯──他从不跟任何女人计较争辩,于是老板娘笑得更甜,忙着切肉倒酒。
    的确是竹叶青,但看来却像是黄泥巴。
    肉最少已卤了三天。
    楚留香还是不计较,更不争辩。
    他本不是来喝酒的。
    他还是看看那老板;道:“刚才有辆马车走过,你们看见了吗?”
    老板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他老婆喜欢说话,尤其喜欢跟又年轻、又阔气的客人说话。
    他也知道说话的越多,小账越多。
    老板娘道:“这里每天都有很多辆马车经过,却不知客官要找的那辆马车是什么样子?”
    这下子倒把楚留香问住了,他根本连那辆车的影子都没看见。
    老板娘眨眨眼,又道:“刚才倒是有辆马车奔丧似的赶了过去,就好像家里刚死了人,赶回去收尸似的,连酒都没有停下来喝一杯。”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对,就是那辆,却不知往哪条路上去了?”
    老板娘沉吟着,道:“那好像是辆两匹马拉的黑漆马车,好像是往左边去了……”
    她咧嘴一笑,又道:“客官为什么不先坐下来喝酒,等我再好好的想想。”
    看来这老板娘拉生意的法子并不是酒和牛肉,而是她的笑。
    她这法子一向很不错。
    只可惜这次却不太灵了,她笑得最甜的时候,楚留香连人带马都已到了两三丈开外,只留了一小块银子下来。
    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对他的印象太好。
    老板娘咬着嘴唇,恨恨道:“原来又是个奔丧的,赶着去送死么?”
    ×××
    黄昏,黄昏后。
    道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难走,仿佛又进入山区。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林木渐渐茂密,连星光月色都看不见。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现在他的肚子空得简直就像是胡铁花的口袋。
    他并不是挨不得饿,就算两三天不吃东西,也绝不会倒下去。
    他只不过很不喜欢挨饿,他总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两件事,就是饥饿和寂寞。
    现在就算原路退回也来不及了,这条路上唯一有东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小酒摊子。
    从这里走回去至少也要一个半时辰。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开始对那比石头还硬的卤牛肉怀念起来。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树影,阴森森的山石,听着远处凉飕飕的风声,冷清清的流水声……
    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
    但最倒霉的人当然还不是他,艾虹就比他还要倒霉得多。
    她已少了一只手,又被人绑架,也不知是谁绑走了她,更不知被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艾青。
    艾青的遭遇也许更悲惨。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自己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个“祸水”,对他好的女孩子很少有不倒霉的。
    流水声在风中听来,就好像是那些女孩子们的哀泣声。
    楚留香轻抚着马鬃,喃喃道:“看样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
    他走到泉水旁,就看到小桥旁那小小人家。
    小桥,流水,人家。
    这本是幅很美,很有诗意的图画。
    只可惜楚留香现在连一点诗意都没有,此刻在他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图画也比不上一碗红烧肉那么动人。
    低低的竹篱上爬着一架紫藤花,昏黄的窗纸里还有灯光透出来。
    屋顶上炊烟婀娜,风中除了花的香气外,好像还有葱花炒鸡蛋的香气,除了流水声外,又多了一种声音。
    楚留香肚子叫的声音。
    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去敲门。
    应门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子,先不开门,只是躲在门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楚留香,那眼色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楚留香唱了个肥诺,赔笑道:“在下错过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老丈处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当重重酬报。”
    这句话,好像是他小时在一个说书先生嘴里听到的,此刻居然说得很流利,而且看来仿佛很有效。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实在不错。
    这句话果然有效,因为门已开了。
    ×××
    这小老头其实并不老,只有四十多岁,头发都没有了。
    他叫卜担夫,是个砍柴的樵夫,有时也打几只野鸡兔子换酒喝。
    今天他刚巧打了几只兔子,所以晚上在喝酒,他酒喝得慢,菜却吃得快,所以又叫他的女儿炒蛋加莱。
    他笑着道:“也许就因为喝了酒,所以才有胆子去开门,否则三更半夜的,我怎么肯随便就把陌生人放进来?”
    楚留香只有听着,只有点头。
    卜担夫又笑道:“我这里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怕被人抢,却有个漂亮女儿。”
    楚留香开始有点笑不出了。
    现在他什么都不怕,就只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酒,就喝得快了些。
    酒一喝多,豪气就来了。
    卜担夫脸已发白,大声道:“鹃儿,快去把那半只兔子也拿来下酒。”
    里面的屋子里就传来带着三分埋怨,七分抗议的声音,道:“那半只兔子你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饭吃的么?”
    卜担夫笑骂道:“小气鬼,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快端出来,也不必切了,我们就撕着吃。”
    他又摇头笑道:“我这女儿叫阿鹃,什么都好,就是没见过世面,我真担心她将来嫁不出。”
    楚留香连头都不敢点了,一听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里还敢答腔?
    一个布衣粗裙,不着脂粉的少女,已端了个菜碗走出来,低着头,撅着嘴,重重的把碗往桌上一搁,扭头就走。
    楚留香虽然不敢多看,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卜担夫并没有吹牛,他的女儿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不过脸色好像特别苍白。
    害羞的女孩子大多是这样子的。
    她既不敢见人,当然也就见不到阳光。
    楚留香转过头,才发现卜担夫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笑问道:“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人家既已问了出来,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爱一定能嫁得出去。”
    卜担夫道:“若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楚留香又不敢答腔了,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话。
    卜担夫大笑,道:“看来你倒是老实人,不像别的小伙子那么油嘴滑舌,来,我敬你一杯,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了。”
    ×××
    卜担夫醉了。
    一个人若敢跟楚留香拼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有时被人称作大侠,有时被人看作强盗,有时被人看作君子,有时被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个“老实人”,这倒还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实’,一定会吓得跳起来三丈高。”
    楚留香微笑着,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上。
    这种人家当然不会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将就一夜。无论如何,这地方总有个屋顶,总比睡在露天里好。
    他若知道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事,宁可睡在阴沟也不愿睡在这里了。
    ×××
    夜已深,四下静得很。
    深山里那种总带着几分凄凉的静寂,绝不是红尘中人能想得到的。
    虽然有风在吹,吹得树叶嗖嗖的响,但也只不过使得这寂静更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白天经过了那么多事,在这么一个又凄凉,又萧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里的草堆上面。
    你叫楚留香怎么睡得着?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那说书先生说起的故事:“一个年轻的举人上京赶考,路上错过宿头,投宿到深山里一处人家,年迈的主人慈祥而好客,还有个美丽的女儿。”
    “主人看这少年学子年轻有为,就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当夜就成了亲。”
    “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坟堆里,身旁的新娘子已变成一堆枯骨,却仍将他送的聘礼的玉镯戴在腕上。”
    ×××
    楚留香一直觉得这故事很有趣,现在忽然觉得不太有趣了。
    风还在吹,树叶还在嗖嗖的响。
    如此深山,怎么会有这么样一户人家?
    “明天早上,我醒来时,会不会也是躺在一片坟堆里?”
    当然不会,那只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背脊上还觉得有点凉嗖嗖的。
    幸好卜担夫没有勉强要将女儿嫁给他,否则他此刻只怕已要落荒而逃了。
    风更大,吹得门“吱吱”发响。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苍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鹃姑娘的脸。
    楚留香悄悄站起来,悄悄推开门,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一生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那位阿鹃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静静的梳着头。
    少女们谁不爱美,就算在半夜里爬起来梳头,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
    但这阿鹃姑娘梳头的法子却很特别。
    她将自己的头拿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梳着。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头在桌上。人没有头。
    楚留香全身冰冷,从手指冷到脚趾。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遇见到如此诡秘,如此可怕的事。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最荒诞的故事才会发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亲眼看到。
    阿鹃姑娘的头突然转了过来──用她的手将她的头转了面对着楚留香,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你敢偷看?”
    四下没有别人,这声音的确是从桌上的人头嘴里说出来的。
    楚留香胆子一向很大,一向不信邪,无论遇着多可怕的事,他的腿都不会发软。
    但现在他的腿已有点发软了。他想往后退,刚退了一步,黑暗中突然有条黑影窜了出来。
    一条黑狗。这条狗竟窜到桌子上,竟一口咬住了桌上的人头。
    人头竟已被狗衔走。还在呼叫:“救救我……救救我……”
    卜阿鹃已没有头。没有头的人居然也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举报

第04章好梦难成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狗已窜入黑暗中,人头犹在哀呼:“救救我……救救我……”
    没有头的人也还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凄厉的呼声此起彼落。
    风在呼号,伴着鬼哭。
    无论谁看到这景象,听到这声音,纵然不吓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楚留香没有。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窜了出去,去追那条狗。
    “无论你是人是狗,只要在我饥饿时给了我吃的,在我疲倦时给我地方睡觉,我就不能看着你的头被狗衔走。”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他一向是个坚持自己原则的人。
    狗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又没入黑暗中。
    “但无论你是人是狗,楚留香若要追你,你就休想跑得了。”
    有些人甚至认为楚香帅的轻功,本就是从地狱中学来的。
    掠过竹篱时,他顺手抽出了一根竹子。
    三五个起落后,那条衔着人头的狗距离他已不及两丈。
    他手中短竹已飞出,箭—般射在狗身上。
    黑狗惨嚎一声,嘴里的人头就掉了下来。
    楚留香已掠过去拾起了人头。
    冰冷的人头,又冷又湿,仿佛在流着冷汗。
    楚留香忽然觉得不对了。
    “波”的一声人头突然被震碎,一股暗赤色浓腥烟从人头里射了出来,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臭。
    楚留香倒下。
    无论谁嗅到这股恶臭,都一定会立刻倒下。
    ×××
    夜露很重,大地冰冷而潮湿。
    楚留香倒在地上。
    远处隐隐有凄厉的呼声随风传来,也不知是犬吠?还是鬼哭?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黑暗中飘飘荡荡的走了过来。
    一条没有人头的人影。
    没有头的人居然也会笑,站在楚留香面前“格格”的笑。
    突然间,已被迷倒的楚留香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这“无头人”的衣襟。
    “嘶”的,衣襟被扯开,露出一个人的头来。
    卜担夫!
    原来他有头,只不过藏在衣服里,衣服是用架子架起,若非他的人又瘦又矮,看来当然就不会如此逼真。
    那颗被狗衔去的头呢?
    头是蜡做的,里面藏着些火药和引线,引线已燃着,只要能算准时间,就能算准引线的长短。
    他时间算得很准。
    所以人头恰巧在楚留香手里炸开,将迷药炸得四射飞散。
    他什么都算得很准,却未算到楚留香还能从地上跳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卜担夫脸上的眼睛、鼻子、眉毛、嘴,仿佛都已缩成了一团,就像是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似的。
    楚留香却笑了,微笑着道:“原来你酒量不错,看来再喝几杯也不会醉。”
    此时此刻,他居然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你说绝不绝?
    卜担夫也只有咧开嘴笑笑,身子突然一缩,居然从衣服里缩下来,就地一滚,已滚出好几丈。
    等他身子弹起时,已远在五六丈外。
    楚留香脱口道:“好轻功!”
    这三个字说出,他的人也已在五六丈外。
    卜担夫连头都不敢回,拼命往前窜,他轻功的确不弱,若非遇见楚留香,他一定可以逃走的。
    不幸他遇着了楚留香。
    他掠过竹篱,楚留香眼见已将追上他。
    谁知楚留香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又看到院子里有个人在梳头。
    ×××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卜阿鹃正坐在月光下,慢慢的梳着头。
    这次她当然没有把头拿下来。
    她的头发漆黑光滑,她的手纤细柔美。她的脸苍白如月色。
    她身上只穿着件紫罗衫,很轻,很薄,风吹过,罗衣贴在身上,现出了她丰满的胸,纤细的腰,和笔直修长的腿。
    风中的轻罗就像是一层淡淡的雾。
    轻罗中晶莹的躯体若隐若现,也不知是人在雾中?还是花在雾中?
    楚留香并没有走过去,但也没有走开。
    他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瞎子。
    卜阿鹃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还没有死?”
    楚留香也笑笑,道:“我还是人,不是鬼。”
    卜阿鹃道:“那迷药不灵?”
    楚留香道:“迷药很灵,只可惜我的鼻子不灵。”
    卜阿鹃道:“那种迷药的厉害我知道,就算没有鼻子的人也一样要被迷倒。”
    楚留香又笑笑,道:“就算没有鼻子,头也不会那么轻。”
    卜阿鹃眨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发觉那人头太轻,就立刻闭住了呼吸?”
    楚留香又笑笑道:“也许我什么都没有发觉,只不过运气特别好。”
    卜阿鹃也笑道:“我知道你近来运气并不好。”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嫣然道:“交了桃花运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好的。”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怎么知道我交了桃花运?”
    卜阿鹃笑道:“因为你不但有双桃花眼,还有个桃花鼻子。”
    楚留香微笑道:“幸好我的手不是桃花手,所以你还能好好的坐在那里。”
    卜阿鹃眼波流转道:“你的手很老实?”
    楚留香道:“你希望我的手不老实?”
    卜阿鹃咬着嘴唇,道:“你的手若真老实,就过来替我梳梳头吧。”
    楚留香不说话,也不动。
    卜阿鹃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不会梳头?”
    楚留香道:“我的手虽老实,却不笨。”
    卜阿鹃道:“你不喜欢替人梳头?”
    楚留香道:“有时喜欢,有时就不喜欢,那得看情形。”
    卜阿鹃道:“看什么情形?”
    楚留香道:“看那个人的头是不是能从脖子上拿下来。”
    ×××
    头发光滑柔美,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缎子。
    楚留香忽然发觉替女孩子梳头也是种享受──也许被他梳头的女孩子也觉得是种享受。
    他的手很轻──
    卜阿鹃的眸子如星光般朦胧,柔声道:“我很久以前就听人说过,楚香帅从不会令女人失望,以前我一直不信。”
    楚留香道:“现在呢?”
    卜阿鹃回眸一笑,道:“现在我相信了。”
    楚留香道:“你还听人说过我什么?”
    卜阿鹃眨着眼,缓缓道:“说你很聪明,就像是只老狐狸,世上没有你不懂的事,也没有人能令你上当。”她嫣然接着道:“这些话现在我也相信。”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但现在我自己却已有点怀疑。”
    卜阿鹃道:“哦?”
    楚留香道:“今天我就看见了一样我不懂的事。”
    卜阿鹃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那人头怎么会说话?”
    卜阿鹃笑了,道:“不是人头在说话,卜担夫在说话。”
    楚留香道:“但我明明看见那人头说话的。”
    卜阿鹃道:“你并没有真的看见,只不过有那种感觉而已。”
    楚留香道:“那种感觉是怎么来的呢?”
    卜阿鹃道:“卜担夫小时候到天竺去过,从天竺僧人那里学会了一种很奇怪的功夫。”
    楚留香道:“什么功夫?”
    卜阿鹃道:“天竺人将这种功夫叫做“腹话”,那意思就是他能从肚子里说话,让你听不出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世上奇奇怪怪的学问倒真不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学不完。”
    卜阿鹃嫣然道:“你现在已经够令人头疼的,若全都被你学了去,那还有别人的活路么?”
    楚留香笑笑,忽又问道:“看来卜担夫并不是你的父亲?”
    卜阿鹃笑道:“当然不是,否则我怎么会直接叫他的名字。”
    楚留香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卜阿鹃道:“他是我的老公。”
    楚留香拿着梳子的手忽然停住,人也怔住。
    卜阿鹃回眸瞟了他一眼,嫣然道:“老公的意思就是丈夫,你不懂?”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我懂。”
    卜阿鹃瞟着他的手,道:“你为什么一听说他是我的老公,手就不动了?”
    楚留香道:“只因为我还没有习惯替别人的老婆梳头。”
    卜阿鹃笑道:“你慢慢就会习惯的。”
    楚留香苦笑道:“我认为这种习惯还是莫要养成的好。”
    卜阿鹃吃吃的笑了起来,道:“你怕他吃醋?”
    楚留香道:“嗯。”
    卜阿鹃道:“他又没打过你,追也追不着你,你怕什么?”
    楚留香道:“我不喜欢看到男人吃醋的样子。”
    卜阿鹃眼波流动,道:“他若不吃醋呢?”
    楚留香道:“天下还没有不吃醋的男人,除非是个死人。”
    卜阿鹃道:“你想他死?”
    楚留香道:“这话是你说的,不是我。”
    卜阿鹃道:“嘴里说不说是一回事,心里想不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似笑非笑的瞅着楚留香,悠然道:“其实只要你愿意,他随时都可能成个死人的。”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只可惜我也还没有养成杀别人老公的习惯。”
    卜阿鹃道:“为了我你也不肯?”
    楚留香不回答。
    他从不愿说让女孩子受不了的话。
    卜阿鹃道:“莫忘了他刚才本想杀了你的。”
    楚留香眨眨眼,道:“要杀我的人真是他?”
    卜阿鹃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的站了起来,接过楚留香的梳子。
    楚留香道:“你在叹气?”
    卜阿鹃叹道:“一个人心里难受的时候,总是会叹气的。”
    楚留香道:“你很难受?”
    卜阿鹃道:“嗯。”
    楚留香道:“为什么难受?”
    卜阿鹃道:“因为我本不想你死,但他若不死,你就得死了。”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道:“你不信?”
    楚留香微笑道:“因为我总觉得,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卜阿鹃悠然道:“但也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困难。”
    她忽然扬起手里的梳子,道:“你知道这梳子是什么做的?”
    楚留香道:“木头。”
    卜阿鹃道:“木头有很多种──据我所知,大概有一百种左右。”
    楚留香在听着。
    卜阿鹃道:“这一百种木头,九十几种都很普通。”
    她又笑了笑道:“普通的意思就是没有毒,你用那种木头做的梳子替别人梳头,要死的确不容易。”
    楚留香道:“你的梳子呢?”
    卜阿鹃道:“我这梳子的木头叫“妒夫木”,是属于很特别的那种。”
    楚留香道:“有什么特别?”
    卜阿鹃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轻抚着自己流云般的柔发,忽又问道:“你觉得我头发香不香?”
    楚留香道:“很香。”
    卜阿鹃道:“那只因我头发上抹着种香油。”
    楚留香目光闪动,问道:“香油是不是也有很多种类?”
    卜阿鹃道:“对了,据我所知,香油大概也有一百种左右。”
    楚留香道:“其中是不是也有九十几种都普通,无毒?”
    卜阿鹃嫣然道:“你怎么越来越聪明了。”
    楚留香笑笑,道:“你头发抹的,当然又是比较特别的那种。”
    卜阿鹃道:“完全对了。”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我怎么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呢?”
    卜阿鹃道:“我这种香油叫“情人油”,妒夫木一遇着情人油,就会发出一种很特别的毒气,你替我梳头的时候,这种毒气已在不知不觉间沁入你手上的毛孔里,所以……”
    她又轻轻叹了一声,慢慢的接着道:“最多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你这双手就会开始腐烂,一直会烂到骨头里,一直要将你全身骨头都烂光为止。”
    楚留香怔住了。
    卜阿鹃微笑道:“你说我这种杀人的手法妙不妙?只怕连无所不知的楚香帅都想不到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世上奇奇怪怪的杀人法子倒真不少。”
    卜阿鹃遣:“今天你就遇见了两种。”
    楚留香道:“前两天我已经遇见了好几种。”
    卜阿鹃道:“你是不是觉得每种都很巧妙?”
    楚留香道:“的确巧妙极了。”
    他忽然也笑了笑,淡淡的接着道:“虽然都很巧妙,但直到现在我还是好好的活着。”
    卜阿鹃悠然道:“只不过是到现在为止而已,以后呢?”
    楚留香道:“以后的事谁知道。”
    卜阿鹃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用的这种法子不但最巧妙,而且最有效。”
    她微笑着,接着道:“你就算可以随时闭住呼吸,总不能连毛孔也一齐闭住吧?”
    楚留香点了点头,长叹道:“这么样看来,我已是非死不可的了!”
    卜阿鹃道:“所以我心里很难受。”
    楚留香道:“你既然这么难受,为什么不让我活下去呢?”
    卜阿鹃眼珠子转了转,道:“你若想不死,只有一种法子。”
    楚留香道:“什么法子?”
    卜阿鹃道:“去替我杀了卜担夫。”
    楚留香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杀他?”
    卜阿鹃幽幽的叹息着道:“我虽然并不是什么好女人,但谋杀亲夫这种事,我还是做不出。”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做得出?”
    卜阿鹃道:“他既不是你朋友,也不是你老公,你要杀他,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除非你认为他那条命比你的命重要。”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
    卜阿鹃忽然道:“你最好赶快决定,否则毒性若是发作,后悔就迟了。”
    她神气越悠闲,就显得情况越严重。
    楚留香想必也很明白这道理,所以赶快问道:“我现在去还来得及?”
    卜阿鹃笑了笑,道:“楚香帅轻功天下无双,我倒也知道的。”
    楚留香苦笑道:“只可惜他现在早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得到他呢?”
    卜阿鹃笑道:“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这道理你都不懂?”
    楚留香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卜阿鹃淡淡道:“一个女人若连自己老公的行踪都不知道,简直就不如去死了算了。”
    她很快的接着又道:“你刚才来的时候,总看到那条山泉了吧?”
    楚留香点点头,卜阿鹃道:“好,你只要沿着泉水一直往上游走,就会看到一道瀑布,后面有个很隐秘的山洞,他一定就躲在那里。”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若杀了他,你就肯拿解药给我?”
    卜阿鹃道:“不错,用他的人头来换解药,用他的命来换你的命,公平交易,谁也不吃亏。”
    楚留香道:“但你为什么一定要他的命呢?”
    卜阿鹃冷冷道:“这个故事你回来时,我也许会告诉你,现在你还要问,只怕就来不及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只问最后一句话,你是不是一定会在这里等我?”
    卜阿鹃道:“当然。”
    楚留香果然连一个字都不再多说,掉头就走。
    只见他人影一闪,已远在六七丈外,再一闪就没入黑暗里。
    卜阿鹃显得有点吃惊,仿佛想不到楚留香答复得这么痛快。
    “楚留香岂非从来不杀人的么?”
    “但愿天下绝没有真不怕死的,他也是人,当然明白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总比别人的珍贵得多了。”
    想到这里,卜阿鹃就笑了,笑得非常得意。
    她一向认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要男人上当简直比刀切豆腐还容易。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连楚留香也不例外。
    楚留香不但上了当,而且上了连环当。
    第一,卜担夫根本不是她丈夫。
    第二,卜担夫根本不在那瀑布后的山洞里,现在早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第三,这梳子本是很普通的木头做的,她头上抹的也只不过是种很普通的茉莉花香油。
    第四,世上根本就没有“妒夫木”和“情人油”这种东西,这种稀奇古怪的毒物,也许只有在鬼话故事里才存在。
    第五,她要楚留香到那瀑布后的山洞里去,只不过是要他去送死,无论谁单独闯进了那地方,都休想还能活着出来。
    “男人好像天生就是要给女人骗的,女人若不骗他,他也许反而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卜阿鹃开心极了,也得意极了。
    她觉得自己不但做功很好,唱功也不差。
    男人若是遇见了一个唱做俱佳的女人,简直只有死路一条。
    卜阿鹃披起件比较不透明的衣服,从屋后牵出了楚留香骑来的那匹马,飘身上马,打马而去。
    她忽然发觉在月下骑马原来也很有诗意。
    ×××
    夜已很深,星已渐稀。
    月光虽然还是很明亮,却照得四下景色分外凄凉。
    无论如何,一个女人孤单单的走在如此荒凉的山路上,总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也并没什么诗意。
    卜阿鹃心里的诗意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觉得风吹在身上,冷得很。
    “三月的风为什么也会这么冷?”
    她紧紧拉起了衣襟,嘴里开始哼起了小调。
    她歌喉本来很不错的,但现在却连她自己听来也不太顺耳。
    “三月里来百花香,杜鹃花开在山坡上……”
    山坡上没有杜鹃花,事实上,山坡上连一朵喇叭花都没有。
    转过一处山坳,连月光都被遮住了,一棵棵黑黝黝的树木,在风中摇晃着,就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子。
    风吹着木叶,马蹄踏在石子路上,的答,的答,的答……就好像后面还有匹马在跟着。
    她骑得越快,后面的声音也跟得越快。
    她几乎忘了这本是她自己这马匹的蹄声,渐渐她甚至已觉得后面有个人在跟着。
    她想回头看看,又生怕真的看到了鬼。
    若是不回头去看,又不放心。
    好容易才壮起胆子,回头一看──
    风在吹,树影在动,哪有什么人?
    明明没有人,但她却偏偏又好像看到了一条人影在她回头的那一瞬间躲人了树后,身法快得简直就好像鬼魅一样。
    “世上哪有身法如此快的人,除非是楚留香。”
    计算时间,楚留香现在早已应该进了那山洞,说不定早已被山洞里那些怪人砍下了脑袋。
    “现在他说不定已经变成了个无头鬼,而且还是个糊涂鬼,连自己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
    卜阿鹃又想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就是笑不出来。
    楚留香活着时已经够难缠的了,若真变成了鬼,那还得了?
    卜阿鹃拼命打马,只希望快点走完这条山路,快点天亮。
    忽然间,风中缥缥缈缈的传来一阵阵哀呼声!
    “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来……”
    一阵风吹过,树上好像摇摇晃晃站着条人影,有手有腿,身子也是完完整整的,就是没有头。
    卜阿鹃全身的毛发倒竖了起来,想瞪大眼睛看清楚些。
    但她的眼睛一眨,那没有头的鬼影子也不见了。
    “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来──”
    哀呼声还是若有若无,似远似近的在风中飘动着。
    这呼声本是卜担夫用来吓楚留香的,她本来觉得很好玩。
    现在,她才发觉这种事一点也不好玩。
    她衣裳已被冷汗湿透。
    忽然间,黑影又一闪,经马头上掠过。
    还是那条没有头的鬼影子。
    这匹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卜阿鹃本来可以夹紧马鞍的。
    她骑术本不弱。
    但现在她两条腿却好像已有点发软,竟被掀下了马背,一跤重重的跌在路上,眼前冒出金星。
    再看那条鬼影子,又飘到了另一株树上。
    树林在风中摇晃,这影子也随着树枝在摇晃。
    除了楚留香外,谁有这么高的轻功?
    卜阿鹃用尽全身力气,大叫道:“我知道你是楚留香,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影子在树上格格的笑了起来,阴森森的笑着道:“当然是鬼,人怎么会没有头?”
    卜阿鹃咬着嘴唇,道:“你……你的头藏在衣服里?”
    这影子忽然大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笑声中,楚留香的头已从衣服里钻了出来。
    ×××
    这证明了一个道理。
    有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笑话就是闹剧,若发生在你自己身上,就变成悲剧了。
    ×××
    卜阿鹃的两条腿忽然不软了,一跳就跳了起来,用力拍着身上的土,冷笑着道:“你以为你能骗得到我?我早就知道是你了。”
    楚留香道:“哦?你既然早已知道了,为什么会害怕呢?”
    卜阿鹃恨恨道:“谁害怕?无论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你。”
    楚留香眨眨眼,笑道:“那么刚才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人是谁呢?”
    卜阿鹃大声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也没什么稀奇。”
    楚留香道:“要什么事才算稀奇?”
    卜阿鹃冷笑道:“堂堂的楚香帅居然等在路上装神扮鬼的吓女人,那才叫稀奇,以后我若说出来,丢人的不是我,是你。”
    楚留香道:“我只看见有人骑着我的马,还以为是个偷马的小贼,怎么知道是你?”
    他笑了笑,忽然道:“你本来岂非应该在家里等我的?”
    卜阿鹃叫了起来,道:“你呢?你本来应该在那山洞里的,你为什么不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原因说来就很复杂了,你想不想听?”
    卜阿鹃道:“你说。”
    楚留香道:“第一,卜担夫根本不是你老公,他也根本不叫卜担夫。”
    卜阿鹃道:“谁说的?”
    楚留香神秘一笑道:“我说的,因为我忽然想起他是谁了。”
    卜阿鹃道:“他是谁?”
    楚留香道:“他姓孙,叫不空,人称‘七十一变’,那意思就是说他诡计多端,比起孙悟空来也只不过少了一变,昔年本是下五门的第一高手,近十年来,也不知为了什么突然销声匿迹,今年算来应该已有六十三四了,只因他练的是童子功,所以看来还年轻。”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简直就好像在背家谱似的。
    卜阿鹃已听得怔住了。
    楚留香又道:“就因为他练的是童子功,平生没有犯淫戒,所以才能活到现在,一个练童子功的人,当然不会娶老婆。”
    卜阿鹃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想不到连他那种人的事,你也这么清楚,看来你八成也是他一路的。”
    楚留香笑道:“莫忘了别人总说我是盗贼中的大元帅,一个做大元帅的人若连自己属下的来历都弄不清,还混什么?岂非也不如去死了算了。”
    卜阿鹃眼珠子一转,冷冷道:“只可惜这位大元帅已眼见要进棺材。”
    楚留香淡淡笑道:“只可惜我说了第一,当然还有第二。”
    卜阿鹃道:“第二?”
    楚留香道:“第二,你那把梳子既不是‘妒夫木’,头上抹的也不是‘情人油’。”
    卜阿鹃脸上变了色,瞪眼道:“谁说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说的,因为我知道你头上抹的是京城“袁华斋’’的茉莉花油,是这家老店的独门秘方配制出来的,香味特别清雅,所以要卖八钱银子一两,而且只此一家出售,别无分号。”
    卜阿鹃眼睛瞪得更大,道:“你怎么知道的?”
    楚留香道:“我闻得出。”
    卜阿鹃道:“你鼻子不是不灵么?”
    楚留香笑道:“我鼻子有时不灵,有时候也很灵,那得看情形。”
    卜阿鹃道:“看什么情形?”
    楚留香道:“看我闻的是什么,闻到狗屎、迷药时,我鼻子当然不灵,闻到漂亮女人身上的脂胭花粉时,我鼻子也许比谁都灵得多。”
    卜阿鹃咬紧了牙,恨恨道:“难怪别人说你是个色鬼,看来果然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过奖过奖。”
    卜阿鹃道:“你说了第二,是不是还有第三?”
    楚留香道:“有。”
    他微笑着接道:“第三,我忽然想起住在那山洞里是什么人了。”
    卜阿鹃眨眨眼道:“是什么人?”
    楚留香道:“是一家姓麻的人,麻烦的麻,无论谁去惹他们,就是在惹麻烦。”
    卜阿鹃冷笑道:“真想不到,楚留香居然也有害怕的人。”
    楚留香道:“我别的都不怕,就只怕麻烦。”
    卜阿鹃冷冷道:“只可惜现在你早已有了麻烦上身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所以现在我只想找出麻烦是哪里来的。”
    卜阿鹃道:“你难道想叫我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能不告诉我!”
    卜阿鹃道:“不告诉你难道不行?”
    楚留香道:“不行。”
    卜阿鹃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我就偏不告诉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楚留香什么话也不说,突然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卜阿鹃失声道:“你……你敢非礼?”
    楚留香露出牙齿来一笑,道:“请莫忘了我是个色鬼。”
    卜阿鹃瞪着他看了他半晌,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道:“好,我就让你非礼一次。”
    楚留香反而怔了怔,道:“你不怕?”
    卜阿鹃幽幽道:“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打也打不过你,跑又跑不过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不会叫?”
    卜阿鹃叹道:“一个女人家,大喊大叫的成什么体统,何况三更半夜的,四野无人的,我就算叫,也没有人听得见。”
    她忽然勾住楚留香的脖子,贴近他耳边,悄悄道:“你若想非礼我,现在正是好时候,等到天一亮,就没有情调了。”
    ×××
    半夜三更,四野无人,月光又那么温柔,假如有个像卜阿鹃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被你抱在怀里,咬着你的耳朵悄悄对你说这些话。
    你怎么办?
    楚留香真不知怎么办。
    看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怀里抱着的并不是个大美人,而是个烫手的热山芋。
    卜阿鹃一双手将他搂得更紧,闭着眼睛,在他耳朵轻轻的喘着气。
    她在等。
    看来楚留香若想将这热山芋脱手,还真不容易。
    只不过这热山芋的确很香,香得迷人。
    香得就算你刚吃过一顿山珍海味,肚子还涨得要命,也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楚留香发觉自己的心也在跳,跳得很厉害。
    卜阿鹃媚眼如丝,柔声道:“你还等什么?难道你只会动嘴?”
    楚留香干咳了两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卜阿鹃媚笑道:“但你并不是个君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是。”
    他的确已准备放弃做君子的权利了,谁知就在这时,路旁的暗林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一个穿着黄衣裳的女孩子,倚在树上,吃吃的笑个不停。
    她笑得不但好听,而且好看。
    她一双小小的眼睛笑的时候是眯着的,就好像一双弯弯的新月。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张洁洁”。
    这女孩子实在太神秘,楚留香永远也猜不到她什么时候会在自己面前出现,也猜不到她什么时候会不见。
    卜阿鹃已叫了出来:“你是谁?”
    张洁洁笑道:“我也不是谁,只不过是个刚巧路过这里的人。”
    卜阿鹃瞪着眼道:“你想干什么?”
    张洁洁道:“我什么都不想干,他非礼你也好,你被他非礼也好,都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卜阿鹃道:“那么你就快走。”
    张洁洁道:“我也不想走。”
    她吃吃的笑着,又道:“你们做你们的,我难道在这里看看都不行?”
    卜阿鹃道:“你凭什么要看?”
    张洁洁道:“我高兴。”
    天大的道理也说不过“高兴”两个字。
    卜阿鹃已经够不讲理的了,想不到偏偏遇见个更不讲理的。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卜阿鹃的手已松开,突然从他怀里弹了出去,凌空翻了个身,箭一般扑向张洁洁,十指尖尖,在月下闪着光。
    她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将张洁洁的脸抓得稀烂。
    无论会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不会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一打起架来,就好像总喜欢去抓别人的脸。
    女人有时的确和猫一样,天生就喜欢抓人,天生就喜欢用指甲做武器。
    楚留香倒真有点替张洁洁担心了。
    他忽然发现卜阿鹃不但轻功很高,而且出手很快、很毒辣。
    他本未想到,像卜阿鹃这样的女人,会使出这样毒辣的招式。
    “也许女人在对付女人的时候,就会变得比较心狠手辣。”
    张洁洁还在吃吃的笑。
    眼看卜阿鹃的指甲已将抓到她脸上,她身子才忽然随着树干滑了上去,就像是—只狸猫,眨眼间就滑到树梢。
    卜阿鹃脚尖点地,也跟着窜了上去。
    张洁洁娇笑着道:“这个女人好凶呀,香哥哥,你还不快来帮我的忙。”
    她故意把“香哥哥”三个字叫得又甜蜜,又肉麻。
    楚留香听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卜阿鹃更听得火冒三丈高,冷笑道:“这个女人好不要脸,也不怕别人听了作呕。”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攻出七招。
    张洁洁一面躲避,一面还是在笑着道:“不要脸的人是我?还是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的香哥哥非礼你?”
    卜阿鹃连话都气得说不出了,只是铁青着脸,出奇的招式更毒辣。
    张洁洁道:“其实你本来也该学学我的,你若也叫他香哥哥,他也许就会非礼你了。”
    卜阿鹃怒道:“放你的屁。”
    张洁洁笑道:“好臭。”
    她一直在不停的闪避,似已连招架之力都没有,突然惊呼一声,转身就跑,嘴里还在大叫道:“这女人的爪子好厉害,若真抓破了我的脸,将来叫我怎么嫁得出去?”
    她在前面跑,卜阿鹃就在后面追。
    两个人的轻功都不弱,尤其是张洁洁。
    楚留香几乎从未看过轻功比她更高的女人──连男人都很少。
    他本来像是要追过去劝架,但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
    两个女人打架的时候,男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站在那里不动,假如能忽然变得又聋又瞎,那更是明智之举。
    风吹着树叶,连她们的声音都已听不到。
    难道她们两个人全都溜了?
    突然间,黑暗中有个人在低低的唱。
    “两个女人打架去,只有一个能回来……你猜回来的是谁?”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张洁洁。”
    果然是张洁洁,她身子一闪,已到了楚留香面前,媚笑道:“乖弟弟,你又叫姐姐干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还是这句老话,你怎么也说不腻?”
    张洁洁笑道:“我非但说不腻,也听不腻,你就算一天叫我八百声姐姐,我还是一样开心。”
    她眨了眨眼,忽又问道:“你开心不开心?”
    楚留香道:“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张洁洁道:“两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你打架,你难道还不开心?”
    楚留香眨了眨眼,道:“打死了没有?”
    张洁洁道:“你放心,像那么一个标标致致的小姑娘,我也舍不得打死她的。”
    楚留香道:“既然没有打死,到哪里去了?”
    张洁洁忽然扳起脸,道:“你问这做什么?是不是还在想她?想非礼她?”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真是那样的人?”
    张洁洁冷笑道:“你难道还是个好人不成?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们两个一个非礼来,一个非礼去,现场只怕早已非礼得一塌糊涂了。”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真佩服你,这些话真亏你怎么说得出来的?”
    张洁洁道:“一个女人吃醋的时候,再难听的话也一样说得出来。”
    楚留香道:“你吃醋?”
    张洁洁瞪眼道:“吃醋又怎么样?……吃醋难道犯法?”
    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道:“其实你就算一定想非礼,也用不着去找她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我还能找谁?”
    张洁洁眼波流动,悠悠道:“你至少还有一个人能找。”
    楚留香道:“这人在哪里?”
    张洁洁咬着嘴唇,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楚留香看来就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眼睛也发了直,东张西望的找了半天,才皱着眉喃喃道:“奇怪我怎么看不到……”
    张洁洁恨恨的瞪着他,忽然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她出手实在快,快得令人躲不了。
    但这次她却失手了,她的手已被楚留香捉住。
    楚留香道:“你若真的想打我,出手就应该再快一点。”
    张洁洁似笑非笑用眼角瞟着他,淡淡道:“你以为我真打不到你?你以为你真能抓我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是你的手?”
    张洁洁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呆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我故意让你抓住的?”
    楚留香道:“故意?为什么?”
    张洁洁垂下了头,轻轻道:“因为我喜欢你拉着我的手。”
    她的声音又温柔,又甜蜜,在这静静的晚上,从她这么样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简直就像是世上最美丽的歌曲。
    楚留香的心也开始溶化了,就像是春风中的冰雪。
    就在这时,张洁洁的手突然一翻,扣住了楚留香的腕子,另一只手立刻随着闪电般挥出,重重的向楚留香右脸上掴了过去。
    她娇笑着道:“这下子你……你总躲不掉了吧……”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楚留香的心已溶化,但手却没有溶化,也不知道怎么样一来,张洁洁挥出来的手又被他捉住,本已扣住他腕子的手也被捉住。
    张洁洁只觉得他一双手好像连半根骨头都没有。
    楚留香微笑着,淡淡说道:“这下子你还是没有打着。”
    张洁洁恶狠狠的瞪着他,瞪了半天,目中渐渐有了笑意,终于咧嘴一笑,嫣然道:“其实我根本就舍不得打你,你又何必紧张呢?”
    这又证明一件事。
    老实的女人不一定可爱,可爱的女人不一定老实。
    只要你觉得她可爱,无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你都应该相信的。
    否则你就不是个聪明的男人,也不是个活得快乐的男人。
    ×××
    楚留香现在并不快乐。
    因为他虽然很想相信张洁洁,却又实在很难相信。
    张洁洁一直在盯着他,忽然道:“看来你好像并不太信任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能信任你么?”
    张洁洁道:“我害过你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道:“我对你好不好?”
    楚留香道:“很好。”
    张洁洁道:“我没有害过你,又对你很好,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楚留香回答不出所问,所以他只有回答道:“我不知道。”
    天大的道理也说不过我不知道。
    你就算说出一万种道理来,他还是不知道,你对他还有什么法子?
    张洁洁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也是个不讲理的人。”
    楚留香笑道:“天下不讲理的人,本就很多,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张洁洁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来得很巧?”
    楚留香道:“的确很巧。”
    张洁洁道:“你想不出我怎么会找到你的?”
    楚留香道:“的确想不出。”
    张洁洁道:“好,我就告诉你,这只因我本就一直在暗中盯着你。”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我当然也并不知道你往哪条路走,幸好有个人告诉了我。”
    楚留香道:“谁?”
    张洁洁道:“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又白又胖的小老板娘。”
    她又在用眼角瞟楚留香,似笑非笑的,冷冷道:“你一定又在奇怪她怎么还记得你?那只因她对你也很有意思,说你又英俊,又可爱,又有男子气,唯一的缺点就是出手不太大方,只给了人家两钱银子。”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她现在已经对我这么有意思了,我若再给得多些,那怎么受得了?”
    张洁洁冷笑道:“为什么受不了?人家白白胖胖的,一脸福相,而且,又会做生意,又会生儿子,你说她有哪点不好?”
    楚留香正色道:“其实她还有点最大的好处,你还不知道。”
    张洁洁道:“哦?”
    楚留香道:“她只卖酒,不卖醋。”
    张洁洁道:“这也能算她的好处?”
    楚留香道:“她若卖醋,醋坛子岂非早已被你打翻,连老本都要蚀光了?”
    ×××
    星更稀,夜已将尽。
    张洁洁不知从哪里摘了朵小花,忽而衔在嘴里,忽而戴在耳朵上,忽而又拿在手里玩,好像忙极了。
    她这人就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的,不但手要动,嘴也要动,整个人不停的在动,没有事的时候也能找出件事来做做。
    若要她闭上嘴,安安分分的坐一会儿,那简直要她的命。
    楚留香越来越看不透她了。
    有时她看来还像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但有时却又像是比最老的老狐狸还要机灵。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了,可是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洁洁瞪了他一眼,道:“别人都能来找你,我为什么不能?”
    楚留香道:“别人来找我,那是想来要我的命,你呢?”
    张洁洁道:“我不想要你的命,我还想留着你跟我斗嘴哩。”
    楚留香苦笑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要来跟我斗嘴的?”
    张洁洁嫣然道:“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毛病。”
    她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正色道:“我来找你,只为了要告诉你两件非常重要的消息。”
    楚留香道:“什么消息?”
    张洁洁道:“我已经打听出那老头子夫妻俩是什么人了。”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你还记不记得那老太婆手里总是提着样什么东西?”
    “一杆秤。”
    那老太婆就是用秤打她老公的。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来,动容道:“我想起来了,衰公肥婆,秤不离砣。”
    张洁洁笑道:“不错,那老头子就是‘秤’,老太婆就是‘秤砣’,两人倒真是名副其实,你简直再找不出一个人比那老太婆更像秤砣的了。”
    楚留香并没有笑。
    因为他知道这夫妻两人名字虽可笑,长得也可笑,其实却是很可怕的人。
    张洁洁道:“据说这夫妻两人,本是岭南黑道中一等一的高手,而且手下还有股很庞大的恶势力,只不过十几年前忽然洗手不干,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消息,却不知道这次怎么会忽然出现的?”
    楚留香道:“想必是有人特地请他们出来杀我。”
    张洁洁说道:“你想是谁请他们出来的呢?能请得动这种洗手已久的黑道高手,这种人的面子倒真不小。”
    她眼珠子转动着,忽又接着道:“那匹骡子的主人是谁,我也查出来了。”
    楚留香道:“是谁?”
    张洁洁道:“金四爷。”
    楚留香皱眉道:“金四爷又是何许人也?”
    张洁洁道:“金四爷就是金灵芝的四叔,也就是“万福万寿园”中最有权威的一个人,你既然去那里拜过寿,想必总见过这个人的。”
    楚留香点点头,他不但见过这个人,而且印象还很深。
    金四爷本就是个很容易让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他身材并不十分高大,但却极健壮,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无论谁都休想能将他扳倒。
    楚留香甚至还记得他的相貌──双很浓的眉,双目灼灼有光,留着很整齐的胡子,就是笑的时候,看来还是很有威严。
    你随便怎么看,他都是个很正派的人。
    楚留香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那夫妻两人就是他请出来的?要杀我的人也是他?”
    张洁洁淡淡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说那匹骡子是他的。”
    楚留香道:“你怎么知道?”
    张洁洁笑了笑,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楚留香道:“什么法子?”
    张洁洁眨着眼,道:“那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张洁洁道:“因为我不高兴。”
    ×××
    天终于亮了。
    他们终于已走出了山区地界,那匹马居然还在后面跟着。
    有人说,狗和马都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其实它们只不过都已养成了对人的依赖性而已,宁可做人的奴隶,也不敢去独立生存。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着,忽然笑道:“我辛辛苦苦赶来告诉你这些事,你该怎么谢我呢?”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
    他发现只有用这句话来对付张洁洁最好。
    张洁洁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知道什么?”
    张洁洁道:“我知道你是个小气鬼,真要你谢我,杀了你也不肯的,但我若要你请我喝杯酒,你总不该拒绝了吧。”
    楚留香也笑了,道:“那也得看情形,看你喝得多不多,还得看那地方的酒贵不贵。”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幸好我知道有个地方,非但酒不贵,而且还有个又白又胖的老板娘,而且这老板娘还在一心想着你,看来你就算不给钱都没关系。”
    楚留香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你真要到那地方去?”
    张洁洁道:“非去不可,我已去定了。”
    ×××
    还早得很,三岔路口上那个小酒摊却居然已摆了起来。
    早上赶路的人本就比较多。
    那愁眉苦脸的老板正在起火生炉子,弄得一身一脸都是煤烟。
    那又白又胖的老板娘正铁青着脸在旁边监督着他,好像满肚子都是“下床气”,吓得她手里抱着的孩子连哭都不敢哭。
    一看到楚留香,她的心花就开了,脸上也堆出了笑容,旁边牵着她衣角的孩子本已为了要吃卤蛋挨了顿揍,现在她已先将卤蛋塞到孩子嘴里,表示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很慈祥的母亲。
    张洁洁用眼角瞟着楚留香,吃吃的笑。
    楚留香只有装作看不见。
    等老板娘去切菜倒酒的时候,张洁洁忽然附在他耳边,悄悄道:“我实在冤枉了她,她虽然很白,却一点也不胖。”
    楚留香还是听不到。
    张洁洁又道:“你看她的皮肤,嫩得就好像要沁出水来似的,我若是男人,不论她有没有丈夫都要想法子把她弄到手的。”她越说越得意好像还要说下去。
    幸好酒菜已端上来了,老板娘甜甜的笑着道:“今天的牛肉可真是刚卤好的,相公你尝尝就知道。”
    张洁洁忽然道:“你只请相公尝,姑娘我呢?”
    老板娘瞪了她一眼,勉强笑道:“相公先尝过了,姑娘再尝也不迟。”这句话还未说完,她已扭过了头,头还没有完全扭过去,脸已扳了起来。
    张洁洁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悄悄笑道:“原来她看我不顺眼,看来我还是走了的好,也免得惹人讨厌。”
    她拿起杯酒一饮而尽,转身就走。
    楚留香失声道:“你真的要走?”
    张洁洁道:“我说过只喝你一杯酒的,喝多了岂非又要叫你心疼?”
    她的人已窜上了楚留香的马,打马就走,又吃吃的笑道:“这匹马先借给我,下次见面时再还给你,你总不至于小气得连一匹马都不愿借给别人吧!”
    这句话说完人和马都已去远。
    楚留香本来要追的,却又停了下来。
    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要去追人家的理由。
    “我既没有害过你,又没有欠你的,你凭什么要来追我?”
    他就算追上去,人家一句话也能把他挡回来。所以楚留香只有看着她去远,只有在那里发怔,苦笑。
    只听那老板娘道:“那位姑娘是不是有点毛病?怎么说起话来总是疯疯癫癫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她没有什么毛病,有毛病的是我。”
    老板娘手里摇着孩子,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笑容,眼睛瞟着楚留香,轻轻的咬着嘴唇,悄悄道:“那么你遇见我可真是运气,我专会治你这种男人的毛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站起来。
    他已对自己发过誓,只要看见女人对他笑,他就立刻走得远远的。
    老板娘好像很吃惊,瞪大了眼睛,道:“相公你连口酒都没喝,就要去了吗?”
    楚留香扳着脸,道:“这酒是酸的。”
    他正想转身,忽听老板娘大声道:“等一等,我还有样东西给你。”喝声中,她忽然将怀里的孩子朝楚留香抛了过来。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楚留香不由自主,已伸手将孩子接住。
    就在这时,一旁蹲在地上起火的老板已箭一般窜了过来。老板娘身子也已掠起。
    她实在一点也不胖,身子轻盈如飞鸟。
    楚留香手里抱着人家的孩子,下面又有张椅子挡住了他的脚。孩子哭得好伤心,他怎么能将一个正在哭着的婴儿甩开来?
    楚留香当然不是那种人。所以他就倒了霉。
    ×××
    楚留香躺在那里,看来好像舒服得很。
    这张床很软,枕头不高也不低,何况旁边还坐着个笑容如春花般的女人,正在喂他吃东西。
    别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羡慕极了。
    只有他自己一点也不羡慕自己,除了嘴还能动,鼻子还能呼吸外,他全身都已僵得像块死木头似的,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老板娘手里拿着杯酒,慢慢的倒入他嘴里,媚笑着道:“这酒酸不酸?”
    楚留香道:“不酸。”
    老板娘又挟了块牛肉道:“这牛肉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道:“好吃。”
    老板娘眼波流动,笑得更甜,道:“我长得漂亮不漂亮?”
    楚留香道:“漂亮极了。”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有多漂亮?”
    楚留香道:“比天仙还漂亮。”
    老板娘道:“比起那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呢?”
    楚留香道:“至少比她漂亮三万八千六百五十七倍多。”
    老板娘道:“有这么好的酒和牛肉吃,又有这么漂亮的女人陪着你,你还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害怕,怕你那愁眉苦脸的老板回来,把我卤在牛肉锅里。”
    老板娘嫣然道:“你放心,他不会回来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老板娘道:“因为我那老板本是借来用用的,现在已用过了,所以就还给了人家。”
    楚留香道:“难道连孩子也是借来的?”
    老板娘道:“当然也是借来的。”
    她忽然拉开了衣襟,露出坚挺饱满的胸膛,道:“你看我像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吗?”
    楚留香想闭起眼睛都不行,所以只有笑道:“一点也不像。”
    老板娘微笑道:“你真有眼光,难怪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你。”
    她轻轻抚着楚留香瘦削的脸,柔声道:“你什么都好,就只是太瘦了一点,若跟着我,我一定把你养得胖胖的。”
    楚留香看着她的胸膛,实在不敢想她要用什么来养他。
    老板娘眼波流动,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要对你怎么样?”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板娘媚眼如丝,咬着嘴唇,道:“我要将你当做我的儿子。”
    楚留香笑了──你可以说他是在笑,也可以说他是在哭。
    有种笑本来就和哭差不多。
    他的手若还能动,一定又忍不住要摸鼻子了。
    老板娘看着他的脸上的表情,笑得更开心,道:“你知道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做人家的儿子。”
    楚留香道:“我有个朋友不是这么样说的。”
    老板娘道:“他怎么说?”
    楚留香道:“他总是说,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喝酒。”
    老板娘道:“你的朋友一定比笨猪还笨,要知道喝酒虽然愉快,但头一天喝得越愉快,第二天也就越难受。”
    楚留香道:“难受还可以再喝。”
    老板娘道:“越喝越难受。”
    楚留香道:“越难受越喝。”
    老板娘道:“哪有这么多酒给你喝?”
    楚留香道:“去买来喝。”
    老板娘道:“用什么去买?”
    楚留香道:“用钱买。”
    老板娘道:“钱由哪里来呢?”
    楚留香道:“赚钱的法子很多。”
    老板娘道:“赚钱的法子虽然多,但总免不了要费点力气,花点脑筋,就算你去偷,去抢,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楚留香只有承认,不费力就可以赚钱的法子,到现在还没有想出来过。
    老板娘道:“但你先做人家的儿子,就什么事都不用发愁了,钱来伸手,饭来张口,样样东西都有你爹娘去替你拼命赚来,还生怕不合你的意,你想天下哪有比这更愉快的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的确没有了。”
    老板娘嫣然笑道:“你既然已明白,为什么还要摆出愁眉苦脸的样子,难道从来没有人要你做他的儿子?”
    楚留香苦笑道:“这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
    他说的是实话。
    有人想做他的朋友,有人想做他的情人,也有人将他当做势不两立的大对头。
    但想要他做儿子的人,倒还真的连一个都没有。
    他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人。
    老板娘眼波流动,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做我的儿子?”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板娘低下头,附在他耳边,轻轻道:“我想喂奶给你吃。”
    楚留香苦笑道:“这原因你若不说出来,我一辈子也猜不出来。”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怎么会猜不出来?每个人到了我这种年纪,都会想要个儿子的。”
    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费了那么多力气,为的就是想要我做你的儿子?”
    老板娘道:“本来不是的。”
    楚留香道:“本来你想要的是什么?”
    老板娘道:“要你的命。”
    楚留香道:“是你想要我的命?还是别人?”
    老板娘道:“当然是别人,我跟你又无冤,又无仇,为什么要你的命?”
    楚留香叹道:“原来你不是真的老板娘,也是别人的小伙计。”
    老板娘瞪眼道:“谁说我是别人的小伙计?”
    楚留香道:“若不是别人的小伙计,为什么要替别人做事?”
    老板娘道:“我只不过是帮他的忙而已。”
    楚留香道:“帮谁的忙?”
    老板娘眼珠转了转,道:“一个朋友。”
    楚留香道:“你肯为了朋友杀人?杀一个无冤无仇的人?”
    他又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看他一定不是你的朋友,一定是你的老子,有你这么聪明的女儿倒不错,连我都想做你的老子了。”
    老板娘板起了脸,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楚留香道:“我没法子相信。”
    老板娘道:“为什么不信?”
    楚留香道:“没有人会替朋友帮这种忙的,杀人并不是件好玩的事。”
    老板娘道:“他并没有要我杀你。”
    楚留香道:“他要你怎么样?”
    老板娘道:“他要我把你捉住送到他那里去,活着送去。”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为什么不送去?”
    老板娘气已消了,柔声道:“我怎么舍得把你送给别人?”
    楚留香道:“但你已答应了别人。”
    老板娘道:“那只因为我还没有看见过你,还不知道你长得这么可爱。”
    她伸出手,轻抚着楚留香的脸,柔声道:“一个女人为了她喜欢的男人,连亲生的爹娘都可以不要,何况朋友?”
    她的手又白又嫩,长得也不算难看。
    但楚留香想起她切牛肉的样子,似乎又嗅到了牛肉的味道,简直恨不得马上就去洗个澡。
    牛肉虽然很香、很好吃。
    但一个女人的手上若有牛肉味道,那就令人吃不消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是不是准备把我留在这里?”
    老板娘道:“我要留你一辈子。”
    楚留香道:“你不怕那朋友来找你算账?”
    老板娘道:“他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为什么?”
    老板娘媚笑道:“这里是我藏娇的金屋,谁也不知道我有这么样个地方。”
    楚留香道:“但是,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就呆在这屋子里。”
    老板娘道:“谁说不能,我就要你一辈子留在这屋子里,免得被别的女人看见。”
    楚留香道:“我若想出去逛逛呢?”
    老板娘道:“你出不去。”
    楚留香道:“你……你总不能让我就这样一辈子躺在床上吧?”
    老板娘笑道:“为什么不能?一个女人为了她喜欢的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楚留香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样子看来,你是决心不把我送去的了。”
    老板娘嫣然道:“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已下了这决心。”
    她轻轻咬了咬楚留香的鼻子,柔声道:“只要你乖乖的呆在这里,包你有吃有喝,比做什么人的儿子都舒服。”
    楚留香怔了一会儿,忽然道:“这里离你那朋友住的地方远不远?”
    老板娘道:“你为什么要问?”
    楚留香道:“我只怕他万一找来。”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他若万一找来,我就先一刀杀了你。”
    楚留香道:“杀了我?为什么?”
    老板娘道:“我宁可杀了你,也不能让你落在别的女人手上。”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是个女人?”
    老板娘道:“嗯。”
    楚留香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长得像个什么样子?”
    老板娘瞪眼道:“你最好不要问得太清楚,免得我吃醋。”
    楚留香道:“但她千方百计的要杀我,我至少总该知道她是谁吧!”
    老板娘道:“你不必知道,因为知道了也对你没好处。”
    楚留香道:“你一定不肯告诉我?”
    老板娘眼珠一转,道:“过一阵子,也许我会告诉你。”
    楚留香道:“过多久?”
    老板娘道:“等我高兴的时候,也许三天五天,也许一年半年。”
    她娇笑着,又道:“反正你已准备在这里呆一辈子,还急什么?”
    楚留香又怔了一会儿,喃喃道:“看样子我留在这里也没用了。”
    老板娘道:“你说什么?”
    楚留香道:“我说我已该走了。”
    老板娘笑道:“你走得了吗?”
    楚留香道:“我就试试看。”
    忽然间,他一下子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老板娘就像是忽然看到个死人复活般,整个人都呆住了。
    楚留香微笑道:“看来我好像还能走。”
    老板娘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吃吃道:“你……你明明已被我点住了穴道!”
    楚留香悠然道:“这也许因为你点穴的功夫还不到家,也许因为你舍不得下手太重。”
    老板娘道:“原来你……你刚才都是在做戏?”
    楚留香笑道:“只有你能做戏,我为什么不能?”
    老板娘道:“可是……可是你既然没有被我制住,为什么还要跟我来呢?”
    楚留香道:“因为我喜欢你。”
    这次他没有说实话。
    他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见见那在暗中主使要杀他的人。
    他本已算计这老板娘会送他去的。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既然喜欢我,现在为什么又要走?”
    楚留香淡淡道:“因为你切了牛肉不洗手,我不喜欢手上有牛肉味道的女人。”
    老板娘涨红了脸,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楚留香道:“我也不喜欢赤着脚走路,我的鞋子呢?去替我拿来。”
    老板娘瞪着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终于还是替他拿了双鞋子来。
    楚留香抬起脚,道:“替我穿上。”
    老板娘咬着牙,替他穿上鞋子。
    有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句话其实说得并不对,真正不肯吃眼前亏的,不是好汉,是女人。
    楚留香慢慢的从床上跳下来,穿好了衣裳,扯直。
    老板娘忍不住问道:“你既然要走,为什么还不快走?”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为什么又要赶我走了呢?你怕什么?”
    老板娘咬着嘴唇不说话。
    楚留香道:“你是不是怕我逼你说出那朋友的名字?”
    老板娘又白又嫩的一张脸,已有点发青。
    楚留香笑了,道:“你放心,只有最可恶的男人,才会对一个替他穿鞋子的女人用蛮力的,我至少还不是那种男人。”
    老板娘怔了半晌,忽又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是个这么好的男人。”
    楚留香道:“我本来就是好人里面挑出来的。”
    老板娘笑得更甜,道:“现在你若是愿意做我儿子,我还是愿意收你。”
    这次轮到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好人实在做不得,尤其在女人面前做不得。
    女人最擅长的本事,就是欺负老实人,欺负好人。
    有的女人你对她越好,她越想欺负你,你若凶些,她反而老实了。
    老板娘盈盈站起来,好像又准备来摸楚留香的脸。
    楚留香这次已决心要给她个教训了。
    谁知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片惊呼──七八个男人的惊呼。
    接着,就是七八件兵刃落地的声音。
    楚留香立刻箭一般穿出窗子。
    ×××
    外面的庭园很美,很幽静。
    但无论多美的庭园中,若是躺着七八个满脸流血的大汉,也不会太美了。
    掉在地上的也不是兵刃,是七八件制作得很精巧的弩匣。
    这种弩匣发出的弩箭,有时甚至比高手发出的暗器还霸道。
    这些大汉是哪里来的?想用弩箭来对付谁?
    现在又怎么忽然被人打在地上了?
    是谁下的手?
    楚留香蹲下去,提起了一条大汉。
    这人满脸横肉,无论谁都看得出来他绝不会是个好人。
    何况,就算是样子很好看的人,若是满脸流血,也不好看了。
    血是从他眼下“承泣”穴中流下来的。
    所以他不但在流血,还在流泪。
    血泪中有银光闪动,好像是根针,却比针更细,更小。
    再看别人的伤痕,也全都一样。
    惨叫声也是同时响起的。
    显然这一群人是在同一瞬间被击倒。
    发暗器的人,竟能在同一瞬间,用如此细小的暗器击倒七个人,而且认穴之准,不差分毫!
    楚留香站起来,长长吐出口气。
    暗器手法如此高明的人,世上就只有一个,这人会是谁呢?
    他想不出来。
    他正准备不再去想的时候,就看到一样东西从前面大树的浓阴中掉下来。
    掉下来的是个荔枝的壳子。
    楚留香抬起头,就看到一个穿着黄色轻衫的少女,正坐在浓阴深处的树枝上,手里还提着串荔枝。
    他用不着再看她的脸,也已知道她是谁了。
    张洁洁。为什么这女孩子总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在他面前出现呢?
    ×××
    树上是不是有黄莺在轻啼?
    不是黄莺,是张洁洁的笑声。
    她笑声轻脆,如出谷黄莺,那双新月般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有一抹淡淡的雾,淡淡的云。
    她忽然又在这里出现了,楚留香应该觉得很意外,很惊奇。奇怪的是,现在他心里只觉得很欢喜。
    无论在什么时候看到她,他都觉得很惊奇。
    张洁洁刚吐出一粒荔枝的核子,甜笑着向楚留香道:“想不想吃颗荔枝?这还是我刚叫人从济南快马运来的哩。”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姓杨?”
    张洁洁撅起了嘴,娇嗔道:“难道只有杨贵妃才能吃荔枝,我就不能吃?我哪点比不上她?”
    楚留香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你至少比她苗条一点。”
    张洁洁道:“也比她年轻得多。”
    她的手一扬,就有样亮晶晶的东西朝楚留香飞了过来。是颗剥了壳的荔枝。
    楚留香没有伸手,只张开了嘴。
    荔枝恰巧落在他嘴里。
    张洁洁吃吃笑道:“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嘴里嚼着荔枝,喃喃道:“纤手剥荔枝,难吃也好吃。”
    张洁洁瞪瞪眼道:“你不怕这荔枝有毒?”
    楚留香道:“不怕。”
    他吐出了荔枝的核子,笑道:“就算真的有毒,现在已来不及了,我已经吃了吐不出。”
    张洁洁道:“你真的不怕?”
    楚留香道:“真的。”
    张洁洁道:“你想不想我告诉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想。”
    张洁洁道:“好,那我告诉你,这荔枝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厉害。”
    她笑得更甜更美,一双穿着绣鞋的小脚在树上摇荡着,就好像万绿丛中的一双火鸟。
    她甜笑着,接道:“你不该忘了我也是个女人,更不该忘了你现在还走着要命的桃花运。”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13 01:16 , Processed in 0.265625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