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传奇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1章山在虚无缥缈中
    山,山巅。
    山巅在群山中,在白云间。
    云像轻烟般缥渺,雾也像轻烟般缥渺,群山却在烟雾中,又仿佛是真?又仿佛是幻。
    只有这清澈的流水,才是真实的,因为楚留香就在溪水边。
    他沿着流水往上走,现在已到了尽头。
    一道奔泉,玉龙般从山巅上倒挂下来,溅起了满天珠玉。
    这正是苍天的大手笔,否则还有谁能画得出这一幅雄壮瑰丽的图画?
    故老相传,就在这流水尽头处,有一处洞天福地,隐居着武林中最神秘的一家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
    现在,这已是流水的尽头,传说中那神秘的洞天在哪里?
    楚留香还是看不见。
    “难道这一道飞泉,就是苍天特意在他们洞门前悬挂起的珠帘?”楚留香走过去,又停下。
    就算这飞泉后就是他们洞府的门户,他也不能就这样走进去。
    若没有某种神秘的魔咒,又怎能喝叫开这神秘的门户?
    ×××
    青石上长满了绿苔,楚留香在石上坐了下来。
    他脸上似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显得如此苍白,如此疲倦。
    张洁洁若看见他现在这样子,会不会为他心酸?为他流泪?
    楚留香轻轻叹息,抬起头,望着山巅的白云。
    他仿佛想向白云探问,但白云却无声息。
    世上又有谁能带给他消息?
    一缕金光,划破了白云,照在流水旁。
    他忽然发现流水旁出现了条人影,乌发高髻,一身青衣;一双眼睛在烟雾中看起来,仍然亮如明星,就像是自白云间飞降的仙子。
    她双手捧着个白玉瓶,卷起了衣袖,露出双晶莹的粉臂,正在汲着山泉。
    黄金般的阳光,就照在她白玉般的脸上。
    楚留香看着她,呼吸突然停顿!
    白云终于有了消息。
    这少女岂非正是白云遣来,为他传递消息的?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放声欢呼!
    “艾青!”
    这少女正是艾青。
    她风采依旧:还是楚留香初见时那么妩媚、那么美丽。
    她身上穿的,也仿佛还是那天她在万福万寿园去拜寿时同样的衣裳,耳上戴着对翠玉耳环。
    看见了这双耳环,楚留香就忍不住想起了那一夜在山下小屋中的绮旎风光。
    她的温柔,她的缠绵,足以令世上所有的男人永难忘怀。
    但这些日子来,楚留香却似已完全忘记了她。
    他实在觉得很惭愧,很歉疚,几乎无颜再见她。
    但他却不能不见她,他正有千百句话要问她。
    “那天早上,你怎么忽然不见了?”
    “那只摄魂的断手,象征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现在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你是不是知道张洁洁的消息?”
    “你是不是也和那神秘的一家人,住在那神秘的洞天里?”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放声高呼:“艾青!”
    ×××
    山泉闪着光,白玉瓶也在闪着光。
    艾青汲满了一瓶山泉,就站起来,转回身,仿佛要走回白云深处。
    她竟似完全没有听见楚留香的呼声。
    楚留香的呼声更响:“艾青,等一等。”
    她还是没有听见。
    但这时楚留香已飞鸟般掠过了山泉,又像一朵白云,忽然落在她面前。
    艾青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既没有惊奇,也没有欢喜。
    她就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很久不见了,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你!”
    艾青面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是谁,为什么拦住我的路?”
    他的声音柔媚清脆,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不过已变得冷冰冰的,全无表情。
    楚留香道:“你……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艾青冷冷道:“我根本就从未见过你。”
    楚留香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我知道我亏负了傲,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也曾千方百计的找过你。”
    艾青皱眉道:“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难道真忘了我?”
    艾青道:“我本就不认识你。”
    楚留香道:“但我却认得你,你叫艾青。”
    艾青道:“我也不认得艾青,闪开!”
    她的手忽然向楚留香脸上挥了过去。
    楚留香只有闪开。
    他当然还有别的法子来对付她,但在这种情况下,却只有闪开。
    一个女孩子,若咬紧牙关说不认得你,你除了让她走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忽然会变得如此无情?
    难道她也有什么不能告人的苦衷?
    难道她的爱,已变成了恨?
    楚留香想不通。
    艾青已从他身旁走过去,带着种淡淡的香气走了过去。
    就连这香气,都是楚留香所熟悉的。
    他死也不能相信这少女不是艾青。
    ×××
    白云缥渺。
    艾青的身影,又将渐渐消失在白云中。
    楚留香突然转身,跟了过去。
    艾青走得并不快,腰肢婀娜,仿佛雾中的花,风中的柳。
    少女走路的风姿,本是迷人的。
    但楚留香现在却已无心欣赏,他只是跟着她走。
    山路窄而崎岖,也不知是由哪里开来?也不知道行向何处?
    山路的尽头,只有白云,看不见洞天福地,也看不见琼楼玉宇。
    艾青却似已将乘风归去。但归向何处呢?
    楚留香跟得更近,追得更紧,生怕又失去她。
    艾青突然回头,目光比山巅的风更尖锐,更冷,盯着楚留香,冷冷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我还想问你几句话。”
    艾青道:“好!问吧。”
    楚留香道:“你真的不是艾青?”
    艾青道:“连这名字我都未曾听过。”
    楚留香道:“万福万寿园呢?”
    艾青道:“那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你没有去过?”
    艾青道:“十年来,我根本从未下山一步。”
    楚留香看着她,实在已无话可说。
    所有的这一切事,全都是为了她在万福万寿园中,放了个屁而引起的。
    现在她却说从未到万福万寿园去过,而且从未见过楚留香。
    楚留香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也许我认错了人,也许我根本不该再见你。”
    艾青道:“不错,你根本就不该来的,那天也不该到万福万寿园去。”
    楚留香霍然抬头,道:“你既然不认得我,怎知道我去过万福万寿园?”
    艾青脸色立刻变了,身子突然掠起,掠入了缥缈的白云中。
    楚留香正想追过去,但就在这时,白云间突又出现了两个人。
    ×××
    两个麻衣高冠的中年人。
    他们不但装束打扮和楚留香那天见到的麻衣老人完全一样,就连神情都仿佛相同。
    他们的脸,惨白而无血色,显得说不出的冷漠,说不出的高傲。
    也许他们是来自天上的,也许是来自地下的,无论他们来自何处,都像是不屑与凡人为伍。
    楚留香忽然明白了。
    那麻衣老人夫妇,想必就正是那姓麻的一家人中的长者。
    张洁洁和这一家人,想必有某种神秘而不寻常的关系。
    那天她突然失踪,也说不定就是被那麻衣老人夫妇逼走的,否则,她又怎忍不告而别,而且一别全无消息?
    楚留香的心,就像是在被火焰燃烧着!
    他发誓,无论如何,也得将她从这一家人手里救出来。
    无论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在所不惜,甚至连死都没关系。
    ×××
    山风吹散了白云!白云又聚起!
    那两个麻衣高冠的中年人,还是冷冷的站在白云间,冷冷的看着楚留香。
    其中一个人身材较矮,但看来却更有威严,突然道:“你从哪里来的?最好还是赶快回到那里去。”
    他的声音也和他的神情同样冷漠高傲,就像是神在对他的子民发号施令。
    楚留香反而镇定了下来,慢慢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回去?”
    麻衣人道:“因为这本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
    楚留香笑了,道:“这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你难道不是凡人?”
    麻衣人道:“我不是。”
    他神情还是那么冷漠高傲,就好像真的将自己当做神一样!
    楚留香笑道:“你若不是人,是什么?”
    麻衣人冷冷道:“你既不该来,更不该问。”
    楚留香道:“我也来了,也已问过了。”
    另一个麻衣人突然道:“你既已来了,就不必再回去。”
    楚留香道:“我本就不想再回去。”
    两个麻衣人对望了一眼,身子突然同时一转。
    每个人都会转身的,但他们转动的姿势和方法,却跟任何人都绝不相同。
    他们身子忽而向左转,忽而向右转,不但转动自如,而且转个不停。
    连楚留香都看不出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难道他们想将自己转晕?
    就在这时,两个麻衣人忽又同时向他转了过来,围着他的身子转,越转越快。
    楚留香当然见过“八卦游身掌”一类的功夫,这种功夫最厉害之处,就是围着你的身子转,转得你头晕脑胀,然后再乘机出手。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出手,更不知道他们将从何处出手,所以想防备都很难。
    但“八卦游身掌”那一类的功夫,也绝不是这样子的。
    那种功夫只不过是围着你转,他们自己的身子并不转。
    这两人却像是两个大陀螺。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们是什么了,你们果然不是人,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两个麻衣人突然同时出手。
    他们一共只有四条手,但手的影子却像有二三十个,四面八方的向楚留香拍了过来。
    谁也看不出他们哪只手是实,哪只手是虚。
    楚留香好像也看不出。
    只听“啪!啪!啪!啪!”一连串四响掌声。
    楚留香就已倒下。
    他怎会如此容易就被人击倒?
    是不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武功?
    这种武功的确太诡异,太奇妙。
    “带他回去!”
    “为什么要带他回去?”
    “这人绝不是无意中闯进来的。”
    “所以你要带他回去,问他的来意?”
    “不错。”
    这当然是麻衣人的对话,声音还是同样冷漠,虽然他们一出手就将对方击倒,但他们自己并不觉得欢喜得意,也不觉得奇怪。
    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武功只要一使出来,本就没有人能躲得了。
    就算他们知道自己击倒的是楚留香,他们也不会觉得意外。
    事实上,楚留香究竟是谁?他们根本不知道。
    所以楚留香是不是真的被他们击倒而昏迷,他们也不知道。
    ×××
    楚留香慢慢的将眼睛张开一线。
    直到现在,他才微开眼睛。
    那两个麻衣人一路将他抬到这里,他都一直闭着眼睛。
    虽然他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他们入山的途径,但他还是勉强忍耐着,勉强控制自己。
    因为他知道他们与人交手的经验虽不丰富,阁历虽不多,但耳目反应,却一定比平常人都灵敏得多。
    他们也许看不出你是否真的晕倒,但你无论有什么动作,都一定休想瞒过他们。
    无论对人和事,楚留香的判断,一向都很少有错误的。
    几乎从来没有过!
    ×××
    这是间简陋的石室,简陋而古朴,就像是那些麻衣人本身一样,总令人觉得有种不可描述的高傲尊贵之意,令人不敢轻视。
    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突然觉得生命的短促,自身的渺小。
    石壁上点尘不着,亮得就像是镜子。
    屋顶很高,高不可攀,屋子里除了一张很大的石榻外,几乎全无别的陈设。
    现在,楚留香就躺在这石榻上,目光从屋顶移向石壁,又从石壁移向门。
    门是关着的。
    门外是什么地方?有些什么东西?是不是还有人在看守着?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
    他只能感觉到!麻衣人转过很多次弯,上了几次阶梯后,才将他抬到这里。
    然后就听不到他们任何声音。
    麻衣人到哪里去了?准备怎么样处置他?楚留香也完全不知道。
    现在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圣坛究竟在哪里,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进得去?
    ×××
    在这里等,等到有人单独进来的时候,用最快的手法制住他,换过他的衣服,再用最简单的易容术改变一下容貌,然后就混出去。
    那圣坛既然是他们最重视的地方,想必在这山窟中的心脏地带,圣坛外想必总有些特殊标布。
    假如他运气稍微好一点,说不定就能混到那里,只要他能闯进去,以他的轻功,就很少有人还能拦住他。
    这就是楚留香想出来的法子,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法子实在不太高明,非但不高明,而且毛病很多。
    第一,假如没有人单独进来,他这法子根本就行不通。
    第二,易容术也是根本靠不住的──你可以改扮成这张三李四,去瞒过不认得他的人,但这里的人却是一个大家族,每个人彼此都一定很熟悉,他很容易就会被人认出来。
    第三,那圣坛之外也许连一点标布都没有,就算他能找到那里,也认不出来,也许他根本就找不到。
    这法子不但太冒险,简直已可说是有点荒谬。
    但这却是他能想得出来的唯一的法子,何况他运气一向不错。
    所以他只有等。
    石板冷得要命,硬得要命,睡在上面,骨头都会睡硬,骨髓都像是要结冰。
    他真想下来溜溜,活动活动筋骨,接下去说不定有许多场硬战要打,这些日子来,他的精神和体力都差劲得很。
    可是,假如刚好在他活动的时候,有人进来了,那怎么办呢?
    所以他只有老老实实的,躺在又冷又硬的石板上,自己对自己苦笑。
    楚留香这一生中,几时做过这种缩头缩脑,畏首畏尾的事?
    他胆子真的这么小了?真的这么怕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江湖传说,楚留香根本不是人,是个鬼,是神。
    以前他若真的是神,现在他已变成了凡人。
    天上地下,也只有一种力量,可以使人变成神,使神变成人。
    ×××
    门外终于响起了很轻的脚步声。
    两个人的脚步声。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自从交了桃花运后,他就没有以前那样的好运气了。
    两个人走进了石屋,一个人的脚步声较轻。
    脚步声重些的一个人,走在后面。
    楚留香在心里盘算着,他有把握在一刹那间,制住后面的那个人,同时将出路挡住。
    前面的人想跑也跑不出去。
    这当然也是冒险,但他实在已没法子再等下去,何况,以后来的人说不定更多。
    他念头转得很快,动作更快,一想到这里,他的人已飞了起来。
    没有亲眼看到过的人,绝对无法想像楚留香骤然行动时是什么样子。
    那就像是鹰飞,却比飞鹰发动更快,那又像是兔脱,却比兔脱更剽悍迅急。
    他行动时如风云,下击时如雷电。
    他并没有张开眼去看走在后面的这个人,但身形一闪,已雷电般往这人击下。
    只可惜他算错了一点。
    这人的脚步虽重,反应却也快得惊人,身子突然的溜溜一转,人已滑出七尺。
    楚留香凌空翻身,翻身追击,疾然反掌斜削这人的后颈。
    这人身子又一转,指尖划向楚留香的脉门,招式灵变,连削带打,以攻为守,只凭这一招,已可算是一流高手。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这一掌竟是虚招,再也想不到楚留香身子悬空时,招式还能改变,而且改变得令人无法思议。
    他只看见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在空中游鱼般一翻,足尖已踢向他软肋下气血海穴。
    他虽然看到,也知道应该如何闪避,但等他要闪避时,已来不及。
    他思想还在准备下一个动作,人却已倒下。
    ×××
    楚留香一击得手,掌心却已沁出冷汗。
    他虽然将这人击倒,距离门户却已有七尺,并没有挡住前面一个人的出路。
    这人说不定早已兔脱,只要他走出了这屋子,楚留香就休想走出去了。
    他又算错了一着。
    他也永远想不到,这人居然还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直到现在,才看见这个人。
    艾虹!
    楚留香又惊又喜,几乎忍不住要失声叫了出来。
    艾虹的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身上穿的也不再是诱人的红衫。
    她穿着件宽大的麻袍,完全掩没了她苗条动人的身材。
    她脸上也似乎戴了个面具,她的情感也全都被藏在这面具里。
    可是她刚才为什么不乘机逃出去报警呢?
    楚留香心里充满了感激,忍不住走过去,想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在衣袖里,脚却后退了两步。
    她也变了,已不是以前那娇俏柔媚,如小鸟依人的女孩子。
    她看着楚留香的时候,就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
    楚留香也只有停下脚步,勉强笑道:“谢谢你。”
    没有回应。
    楚留香还是要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的?难道你也是这一家的人?你认不认得张洁洁?她是不是也在这里?”
    他问的话,就像是石头沉入水中,完全得不到一点反应。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不能说,我只求求你,告诉我,这里的圣坛究竟在什么地方?”
    艾虹冷冷的看着他,突然抬起手,反手点住了自己的穴道。
    她也倒下。
    楚留香突然很吃惊,但惊讶得并不太久。
    他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忍伤害楚留香,但也不能为楚留香做任何事。
    这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楚留香只有感激,她已尽了她的心意,他对她还能要求什么呢?
    ×××
    外面是条很长的石廊,两边当然还有别的门,每道门看来都是完全一样的。
    谁也不知道推开门后,会发现什么?会遇到什么事?
    任何一道门的后面,都可能是楚留香所要寻找的圣坛。
    任何一道门后面,也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危机。
    幸好外面并没有防守的人。
    这里已是虎穴,无论是谁走进来,都休想活着出去,又何必再要防守的人?
    “既然是圣坛,总该有些特别的地方。”
    楚留香为自己下了个决定,决心要再碰碰运气。
    他沿着石壁,慢慢的走过去,低着头,垂着手,尽力使自己的脚步安详稳定。
    记得那麻冠老人走路的姿态,也许这里的人走路都是那样子的。
    灯光是从石壁间嵌着的铜灯中发出来的,光线柔和,并不太亮。
    楚留香觉得很幸运,他虽已换上了麻冠麻衣,但脸上一定弄得很糟。
    既没有镜子,又缺乏工具,更没有充裕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易容改扮,简直就好像六十岁的老太婆,想把自己扮成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样。
    走过这条长廊,他身上的衣服,就几乎已经快湿透了。
    转过弯后是什么地方?
    他悄悄探出头,悄悄的张望,还是没有人。
    连人声都没有。
    他刚松了口气,呼吸突然停顿。
    ×××
    前面的确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
    但后面呢?
    楚留香不敢回头,又不能不回头──他已发觉后面仿佛有人的呼吸声。
    后面不只一个人──有七八个人。
    七八个人幽灵般一连串跟在他身后,就像是突然自地下出现的鬼魂。
    他往前走,他们也往前走。
    他停下来,他们也停下。
    楚留香回过头,脖子就像是忽然变成了石头,完全僵硬。
    一张全无表情的脸,正对着他,一双冰冰冷冷的眼睛,正看着他。
    楚留香忽然觉得这里的灯光实在太亮了。
    这人还在冷冷的看着他,没有动作,没有说话。
    楚留香向他点点头。
    这人居然也向楚留香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你好!”
    这人道:“你好!”
    楚留香道:“吃过饭没有?”
    这人道:“刚吃过。”
    楚留香道:“吃的是什么?”
    这人道:“肉。”
    楚留香道:“什么肉?猪肉还是牛肉?”
    这人道:“都不是,是人肉,想混进这里来的人的肉。”
    楚留香笑了,道:“那一定难吃得很。”
    他的话还未说完,身子贴着石壁一滑,人已转过弯,滑出去三四丈。
    然后他身子就像箭一般的向前窜了出去。
    他不敢回头,一回头身法就慢了,他也用不着回头去看,后面的人反正一定会追来的。
    长廊的尽头又是长廊。同样的石壁,同样的门。
    这见鬼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条石廊,多少道门。
    楚留香心里突然又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左转右转,转来转去,说不定还是在同样的地方兜圈子。
    别人根本不必追,在那里等着他就行了,等着他自己倒下去。
    但明知如此,他还是不能停下来。
    既然不能停下来,要跑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倒下去为止?
    这地方看来很简单,很平常,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危机和埋伏。
    楚留香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地方有多可怕。
    最可怕的是,这地方永远只有一个弯可以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顽皮孩子们常常会将一空盒子格成许多格,再捉只老鼠放进去,看着老鼠在格子里东奔西突。
    楚留香忽然间发觉自己现在的情况,和格子里的老鼠也差不多少,说不定上面也有人正在看着他。一想到这里,他立刻停下来。
    无论为了谁,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都不愿将自己当做老鼠。
    这算别人并没有这么想,至少他自己已经有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
    后面的人居然还没有追到这里来──这是因为楚留香的轻功太高,还是因为他们明知道楚留香无路可走?
    无论为了什么,他们迟早还是要追来的。
    楚留香长长叹了一口气,决定先推开最近的一道门再说。
    但就在这时,最近的一道门忽然开了,门里有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看不见这个人,只看见一只手。
    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也许就正是那只催魂夺命的手。
    楚留香却已窜了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无法顾忌得太多,他决心要赌一赌!
    冒险,岂非本就是楚留香生命中的一部分──也许正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冲入那道门。门立刻关了起来,关得很紧。
    屋子里竟没有灯,楚留香连这只手都看不见了。
    这究竟是谁的手呢?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嗅到一阵阵淡淡的香气。
    这香气仿佛很熟悉。
    楚留香刚想说话,这只手已掩住了他的嘴。
    一只光滑柔软的手,却冷得像冰。
    ×××
    没有人能掩住楚留香的嘴,有灯光的时候不能,黑暗中也不能。
    除非他认得这个人,信任这个人,知道这个人绝不会伤害他。
    这个人是谁呢?
    楚留香耳边响起了她温柔,却带着些埋怨的低语声:“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到这里来?你还想不想活着回去?”
    这声音更熟悉,是艾青的声音:“我刚才假装不认得你,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就应该走,我真没想到有时你也笨得像只驴子。”
    楚留香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拉开,轻轻叹息,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非来不可。”
    艾青道:“为什么?难道……难道你是来找我的?”
    楚留香无语。
    艾青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我也知道不是,你绝不会为了我冒这种险,我……我只不过是你许许多多女人当中一个而已,你可以忘记别人,当然一样也可以忘记我。”
    她的声音幽怨凄楚,她对楚留香似已动情。
    楚留香心里充满了歉疚和怜惜,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对不起这女孩子,忍不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我并没有忘记你,也曾千方百计的找过你,可是……可是……”
    艾青道:“可是这次你并不是来找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我会在这里。”
    楚留香只有承认。
    艾青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道:“其实你也用不着觉得对不起我,我去找你,的的确确本是为了要杀你的。”
    楚留香道:“可是后来你……”
    艾青道:“后来我还是在骗你,那次我突然失踪,并没有什么人逼我,是我自己溜走的。”
    楚留香放开了握住她的手,又开始摸摸鼻子了,仿佛连鼻子都有了酸水,又酸又苦。
    艾青道:“难道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要缠着你,难道你以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楚留香苦笑道:“无论如何,你今天总算冒险救了我。”
    艾青淡淡的道:“我救你,只不过是因为我觉得你很傻,傻得很可怜,上了别人的当,还在自作聪明。”
    楚留香道:“我究竟上了谁的当?究竟是谁在暗中主使你杀我?”
    艾青道:“我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何况你根本就不会知道。”
    楚留香道:“我一定要知道。”
    艾青冷笑道:“你以为谁会告诉你?你以为你自己能查得出来?”
    楚留香道:“只要你告诉我,圣坛在哪里,我就能查出来。”
    艾青道:“圣坛?你想到圣坛去?”
    她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似乎充满了恐惧。
    楚留香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到那圣坛里去找一个人。”
    艾青道:“找谁?”
    楚留香道:“找你们的圣女。”
    艾青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要什么样的人才能见到圣女?”
    楚留香道:“不知道。”
    艾青一字字道:“快死的人!现在你也许还有希望逃出去,但你若想见她,就非死不可。”
    楚留香道:“我也非去见她不可。”
    艾青道:“你想死?”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用叹气来答复别人的话,通常就等于是承认。
    艾青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好吧!我这就带你去。”
    楚留香大喜道:“谢谢你。”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觉得有根针刺入了他腰上的软麻穴。
    这次他真的倒了下去。
    艾青的声音更冷,笑道:“我本来还想设法救你一条命,可是你既然想死,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楚留香只有听着,现在他就算还能开口说话,也无话可说了。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连她也会这样子对付他。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并不比一头驴子多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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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奇迹
    门已开了。
    灯光从门外照进来,艾青却已跨过楚留香,走了出去。
    她连头都没有回,连看都不再看楚留香一眼。
    谁说男人薄情?谁说男人的心肠硬?
    女人的心若是硬起来时,简直连钉子都敲不进去。
    楚留香索性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想。
    但真正能什么都不想的,只有一种人。死人!
    ×××
    楚留香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死人,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快死的人。
    无论在多艰难,多危险的情况下,他心里却还是充满了希望。
    一个人只要有希望,就有奋斗的勇气,只要还有奋斗的勇气,就能活下去。
    有人甚至说:你就算已将刀架在楚留香的脖子上,他也有法子从刀下逃走的。
    但现在,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死人。
    这一切事,都是由艾青开始的,这一切计划,显然也都是艾青在暗中主持。
    若没有艾青,根本什么事都不可能发生。
    只要是个活人,只要还有一点点脑筋,就必定能想到艾青就是那个真正想杀楚留香的人。
    楚留香自己却偏偏没有想到,甚至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
    这就好像一个到处找钥匙开门的人,钥匙明明就摆在他面前,他却偏偏看不到,偏偏要去钻阴沟,挖地缝,找得一身是泥。
    到后来连眼睛都已被泥蒙住,当然就更看不到钥匙在哪里了。
    你说这种人不是死人是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嘴里苦得就好像刚吞下七十斤黄连。
    那天晚上,在那溪水中出现的黑衣老妪,显然也是跟艾青串通好的,说不定就是艾青自己。
    她故意告诉楚留香那些话,只不过是想要楚留香自投罗网而已。
    阿鹃岂非也曾有过同样的企图?
    那次的事实在是楚留香得意之笔,那么多设计精巧的诡计,全都被他一件件看破了。
    那一次无论换了谁,都难免会上当的,楚留香却偏偏没有。
    只要你方法用得对,天下根本就没有永不上当的人,连楚留香都不例外。
    任何人都不例外,就算最聪明的人,在某个人面前,也会变成呆子。
    这地方也许根本就没有见鬼的圣坛,见鬼的“生神”,这种事本就荒诞不经,就算真是个呆子,也许都不会相信。
    但楚留香这个聪明的人却相信了。
    现在他总算已想通,却已来不及了。
    门外却又有脚步声响起,是几个人的脚步声。
    楚留香闭起了眼睛。
    他实在不愿再看到艾青那种得意的样子,那种充满了讥嘲讽刺的笑容。
    他受不了──不是受不了别人,是受不了自己。
    ×××
    艾青既没有露出得意的样子,也没有笑。
    事实上,她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灯光已亮起。
    她就站在那里,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还有五个人是跟着她一起进来的,最后一个人是艾虹。
    她也站得离楚留香最近,似也不愿再看到楚留香──她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他,他却笨得像条泥鳅一样,居然又自投罗网。
    另外的四个人,其中有个身材最矮的,正是将楚留香“捉”回来的那麻衣人。
    他看着楚留香,显得愤怒而吃惊,沉声道:“我明明已点住他的穴道,将他关在千秋屋里,他怎么会逃到这里来的?”
    艾青冷冷道:“这句话你不该问我。”
    这人道:“不问你问谁?”
    艾青没有回答,眼睛却瞪在艾虹身上。
    这矮子立刻也回过头,瞪着她,厉声道:“刚才是不是你跟十三郎一起到千秋屋里去的?”
    艾虹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也不说。
    艾青却已替她回答,道:“不错,十三郎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矮子道:“以这人的武功,根本不可能击倒十三郎,何况他早已被我点住了穴道。”
    艾青道:“也许他的穴道已先被人解开了,然后两个人再一起对付十三郎。”
    矮子道:“你的意思是说谁?”
    艾青冷冷道:“我谁都没有说,只不过说,这件事有一种可能而已。”
    矮子道:“难道你认为小虹会帮着这人逃走?”
    艾青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我,你自己应该能想得到的。”
    矮子道:“小虹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艾青道:“谁知道──我只知道,小虹最近曾经出去采购过粮食,我也看得出这个人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而且很不老实。”
    矮子道:“你是说,他们两人早已有了私情,他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要找小虹,所以小虹才会冒险去救他?”
    艾青淡淡道:“我什么都没有说。”
    艾虹突然冷笑道:“就算你说了,也根本没法子证明。”
    矮子厉声道:“你还不承认?”
    艾虹道:“你要我承认什么?”
    矮子突然出手,五指如鹰爪,向艾虹抓了过去。
    艾虹却仍然声色不动,冷冷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么地方的人,你敢动我?”
    矮子虽然满脸怒容,但终于还是慢慢的将手垂了下去。
    艾虹道:“就算真的确有此事,你们也不能治我的罪,尤其是你。”
    她也已抬起头瞪着艾青,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嫉妒我,恨我,在外面你可以藉故砍断我一只手,但现在我已是里面的人,你还敢对我怎么样!”
    艾青沉着脸,也冷笑着道:“我虽然不能对付你,总有人可以对付你的。”
    艾虹道:“你难道敢跟我到里面去对证?”
    艾青大声道:“去就去,反正事实俱在,你就算狡赖也不行。”
    ×××
    楚留香虽然没法子开口,眼睛也是闭着的,但耳朵还能听得见。
    他听见的话更证实了他的想法不错。
    艾青果然就是那在暗中阴谋主使,要杀楚留香的人,连艾虹的手,都是被她砍断的。
    那天晚上,若不是张洁洁暗示,她那双耳环也许早已要了楚留香的命。
    这一计不成,所以她才利用艾虹的手,来故布疑阵,要楚留香认为她也是被害的人。
    等她发现艾虹去找楚留香,就立刻令人将艾虹架回来,因为她生怕艾虹会泄漏她的秘密。
    现在她这么样,正是一石二鸟之计,不但除去了楚留香,也乘机除去了艾虹。
    那时她没有杀艾虹,也许只因为艾虹是里面的人?所以才不敢妄动。
    楚留香虽然又明白了许多事,但还有些事却令他更想不通。
    “里面”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们本来是一个家族的人,为什么还要分里面外面?
    张洁洁呢,难道也是他们这家族的人?抑或只不过是被她利用的?
    她是不是也已发现张洁洁对楚留香动了真情?
    张洁洁是不是也已遭了她的毒手?
    无论如何,楚留香都已知道,今生再和张洁洁见面的希望已不多了。
    他还能逃出去的机会当然更少。
    “每个人都难免要被人愚弄,每个人都难免要死亡的。”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很疲倦……
    死,岂非正是最好的休息?
    一个人若已觉得活着很无趣时,就该不会再有奋斗求生的勇气。
    这时他就会觉得很疲倦,疲倦得情愿放弃一切,来换取片刻的休息。
    楚留香忽然也有了这种感觉。
    无论谁一生中,都难免偶尔会有这种感觉的。
    ×××
    也不知是谁用黑巾蒙起了楚留香的眼睛,再将他抬了起来。
    楚留香知道他们是要将他抬到“里面”去。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如此神秘?
    又转了几个转,上下了几十级石阶,他们才停了下来。
    忽然间,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余声缭绕不绝。
    钟声消失后,楚留香就听到一阵石门滑动的声音,然后他们才走了进去。
    他们的脚步更轻,更缓,连呼吸时仿佛都显得特别谨慎。
    楚留香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却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
    就仿佛一个人在四望无涯的旷野中迷失了路途,又仿佛忽然闯入了一个神秘、庄严、宏大的神殿里。
    那种感觉有几分像是敬畏,又有几分像是恐惧,但却又什么都不是,只是种无法描述的迷惘。
    所以等到有人替他解开了这条黑巾时,他还是忍不住张开了眼睛。
    ×××
    这里果然是个神殿,比世上所有的庙宇殿堂都庄严伟大得多。
    一层又一层的石阶,从他们跪着的地方,向前面伸展出去。伸展到数十丈外。
    四下香烟缭绕就像是原野中的雾一样。
    从烟雾中看过去,可以看到最前面有张很宽大的椅子。
    椅子是空的,四壁却划满了奇异的符咒。
    突然间,又是一阵钟声响起。
    所有的人立刻全都五体投地,匍匐拜倒。连楚留香的身子都被人按了下去。
    等他再抬起头来时,那张空椅上,已经坐上了一个人。
    一个谁也说不出有多么神奇诡秘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七色长袍,金光灿烂,亮得就仿佛是天上的阳光。
    他脸上戴着个狰狞奇异的面具,也仿佛是用黄金铸成的。
    远远看来,这人全身都仿佛被一种奇异的七色金光所笼罩。
    所以他根本看来就像是火焰,是烈日,别人根本就无法向他逼视。
    他身后仿佛还站着一条人影。
    但在他的光芒照耀上,这人影已变得虚幻缥缈,若有若无。
    楚留香只抬头看了一眼,全身的肌肉就已因兴奋而僵硬。
    他立刻又想起了那神秘的月夜,雾中的魔妪。
    那魔咒般的语声,似又在他耳边响起。
    “他们信奉的,是种很神秘的宗教,他们的神,就在他们的圣坛里。”
    “他们的神既不是偶像,也不是仙灵,他们的神是生神,你不但可以看得见他的形象,甚至可以听得到他的声音。”
    “你只要能到得了他们的圣坛,看到他们的神,就没有人再能伤害你。”
    “所有的一切秘密,他全都会为你解答的。”
    ×××
    那魔妪说的话,竟没有骗他。
    这地方竟真的有个圣坛,圣坛中竟真的有个活生生的神。
    可是他真能为楚留香解答一切秘密么?
    现在楚留香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但他心里却已又有了希望。
    然后,他果然听到了这神的声音。一种虚无缥缈的声音,却带着种不可描述的魔力。
    “是谁敢将这陌生人带进来的?”
    那矮子和艾青同时以首顿地。
    “为什么?”
    于是这矮子就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他的声音本来充满了威严和权力,但现在却已全变了,甚至已变得有些口齿不清。
    神在倾听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神前的司花女,怎能与凡人有私情?”
    这句话是对艾虹说的。
    艾虹立刻匍匐在地,既没有抗辩,也没有申诉。
    她竟似已真的认罪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根本解释不清?
    这显然是不可原谅的大罪,“罪犯天条,应该受什么刑?”
    神在沉默着,似乎也在考虑,到最后才终于说出了两个字:“血刑!”
    什么叫血刑?
    看到艾虹面上的恐惧之色,已可想见必定是种极可怕的刑罚。
    楚留香的心也沉了下去。
    现在他总算已到了他们的圣坛,总算已见到了他们的神。
    但那些秘密,还是没有人为他解答。
    他还是听不到张洁洁的消息。
    只不过他现在总算又想通了一件事。
    艾青这么做,原来竟是为了想借他们的神的手,来除去楚留香,将楚留香这个人从此消灭,而且根本就不容人有任何复仇的机会。
    可是,她和楚留香究竟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楚留香竟至死也不明白!
    ×××
    刑具已搬来。
    这神殿就是刑场。
    艾虹已恐惧得整个人都瘫软。
    血刑的意思,原来就是要你流血而死,要你用自己的血,洗清自己的罪。
    现在,钢刀无异已架上了楚留香的脖子,他还有法子能从刀下逃得走么?
    艾青冷冷的看着他,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一样。
    又有谁能想得到,她的心机竟是如此深沉,手段竟是如此毒辣?
    只怕连他们都想不到。
    血刑!
    这又是多么残酷,多么可怕的刑罚。
    他们的神似乎也不忍再看下去了,突然站了起来。
    钟声一响!
    楚留香面上忽然露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神似乎已想退下去。
    楚留香突然大喝道:“等一等。”
    这喝声就像是晴天中的霹雳,震惊了所有的人。
    喝声中,楚留香的人已横空掠起!
    他岂非明明已被点住穴道?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恢复了这种超人的能力!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能力,也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身法!
    在这一瞬间他已不再是人,竟已变成了大漠中展翅千里的苍鹰,似已变成了神话中矢矫九天的飞龙。在这一瞬间,他的能力似已超出天上地下的诸神之上!
    他赫然竟向这神秘的生神扑了过去!
    ×××
    这生神似也被他这种力量所震惊,竟似已怔住在那里。
    神殿下的麻衣人们,低喝着,跃起追捕。
    只有艾青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眼睛里也出现了种奇异的表情。
    那既不是惊骇,也不是仇恨,反而像是带着淡淡的惆怅和忧郁,就仿佛一个人眼看着他心爱的燕子,从他身旁飞走了似的。
    又有谁真正能了解她的心?
    ×××
    这的确是个可怕的家族,每个人的武功都是一流身手,每个人的行动都是迅速而准确的。
    但就在他们身子扑起的时候,楚留香已飞跃般横掠过数十丈石级。
    神仍然在金光笼罩下。但那种神秘的魔力却似已消失。
    楚留香扑过去,突然闪电般出手。
    神没有闪避。楚留香的出手,连神都无法闪避!
    楚留香已揭下了他脸上的黄金面具!
    ×××
    这才是真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这才真正是最重要的一刹那!
    在这一刹那间,神已突然变成了凡人!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已跃起的麻衣人,忽然重又五体投地,匍匐拜倒!
    但最吃惊的,并不是他们,也不是他们的神,而是楚留香。
    没有人能形容楚留香此刻面上的表情。
    同样也没有人能形容这“神”面上的表情。
    楚留香看着他,甚至连心跳都已停止,连呼吸都已停顿。
    她也同样在看着楚留香。眼睛竟似也热泪满盈。
    一双新月般迷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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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有情人终成眷属
    神是不是也会流泪?
    是的。
    你可以说,世上根本没有神,但却不能说,神是绝不流泪的。因为神也有感情。没有感情的,非但不能成为神,也不能算是个人。
    ×××
    现在流泪的当然并不是神,是人。
    神的面具已揭了下来,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一双新月般的眼睛。
    这张脸本来永远都是明朗而愉快的,这双眼睛里,本来永远都带着醉人的笑意。
    但现在,脸已憔悴,眼睛也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见到楚留香,这矛盾和痛苦,是因为他本身而来的。
    但楚留香却未想到会在此时此刻看见她。
    张洁洁。
    楚留香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他们的神竟是张洁洁。楚留香将面具提在手里,仿佛有千斤般重。
    楚留香手里已满是冷汗。
    忽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接过了面具。这是只枯瘦而苍老的手。
    楚留香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满身黑衣,黑纱蒙面的老妇人。难道她就是那在月夜烟水中出现的魔妪?
    现在楚留香还是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一双眼睛在黑纱里闪闪发着光。
    她凝视着楚留香,缓缓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只要你能到得了这里,非但所有的秘密都能得到解答,而且一定能找得到她?”
    她的声音柔和而慈祥,已和那天晚上完全不同,慢慢的接着又道:“我是不是没有骗你?”
    楚留香茫然点了点头。其实他还是不懂,比刚才更不懂。
    刚才他得到的那些答案,现在已完全推翻了。
    艾青非但不是主谋害他的人,而且一直都在暗中助着他。
    她刚才故意点住他的穴道,想必只不过是为了帮助他进入这圣坛而已。
    也许这正是他能到这里来的,唯一的一条路。
    她不但下手极有分寸,而且时间算得极准,那股将楚留香穴道封闭住的力量,恰巧就正在最重要的一刹那间自动消失了。否则楚留香又怎能一跃而起?
    艾虹显然也是早已跟她串通好了,一起来演这出戏的。
    所以她无论对什么罪名都不否认。
    主谋要杀楚留香的人,既不是她们,那又是谁呢?
    难道是张洁洁?
    那也绝不可能──她若要杀楚留香,机会实在太多了。
    所有的秘密依旧还是秘密,还是没有解决。
    可是无论如何,他总算已见到张洁洁了,对他来说,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这里是圣坛也好,是虎穴也好。
    无论张洁洁是神?还是人?
    这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是在热爱着她,而且终于又相聚在一起。
    他张开了双臂,凝视着她。
    她投入了他的怀里。
    在这一瞬间,他们已完全忘记了一切。不但忘记了他们置身何地,也忘记了这地方所有的人。
    ×××
    眼泪是咸的,却又带着丝淡淡的甜香。
    楚留香轻吻着她脸上的泪痕,喃喃道:“你这小鬼,小妖怪,这次你还想往哪里跑?”
    张洁洁轻咬着他的脖子,喃喃道:“你这老鬼,老臭虫,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你明知我会找来的,是不是?你就算飞上天钻入了地,我还是一样能找到你。”
    张洁洁瞪着眼,道:“你找我干什么?是要我咬死你?”
    她咬得很重,咬他的脖子,咬他的嘴,她的热情已足以让他们两个人全都燃烧。
    可是她刚才为什么那么冷?
    楚留香想起了刚才的事,想起了刚才的人──这地方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忍不住往下面偷偷瞟了一眼,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已五体伏地,匍匐拜倒,没有任何人敢抬头看他们一眼。
    她难道真是神?
    否则这些人为什么对她如此崇敬?
    张洁洁忽然抬起头,道:“你几时变成了个木头人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
    楚留香道:“刚才你看见我,却故意装作不认得我的时候,那时你岂非也是个木头人?”
    张洁洁道:“不是木头人,是神!”
    楚留香道:“神?”
    张洁洁道:“你不相信?”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实在看不出你有哪点像神的样子?”
    张洁洁的脸又红了,咬着嘴唇,道:“那只因现在我已不是神了。”
    楚留香道:“从什么时候你又变成人的?”
    张洁洁也笑了笑,道:“刚才。”
    楚留香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你将我面具掀起来的时候,我就又变成人了。”
    她又开始咬楚留香的脖子,呢喃着道:“不但又变成了个人,而且是个又会咬人,又会撒娇的女人,活生生的女人。”
    没有人能否认她这句话。在咬人和撒娇这两方面,她简直是专家。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还是不懂,非但不懂,而且越来越糊涂了。”
    只听一人道:“你慢慢就会懂的。”
    那黑衣老妪又出现了,正站在他们身旁,看着他们微笑。
    楚留香脸上也不禁有些发烧,想推开张洁洁,又有点不舍得。他能再将她抱在怀里,实在太不容易,何况她又实在抱得太紧。
    黑衣老妪笑着道:“你用不着怕难为情,她已是你的,你随便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抱住她,都绝没有人敢干涉你。”
    她忽然高举双手,大声说了几句话,语音怪异而复杂,楚留香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圣坛下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
    楚留香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圣坛已忽然开始往下沉。沉得快,沉得很快。
    忽然间,他们已到了地下一间六角形的屋子里,一张六角形的桌子上,居然摆满了酒菜。
    黑衣老妪微笑道:“酒是波斯来的葡萄酒,菜也是你喜欢吃的。”
    张洁洁抢着拍手笑说道:“好像还有我喜欢吃的鱼翅。”
    她笑得就像是个孩子。
    楚留香却有点笑不出,忍不住道:“你们早已算准我会到这里来了?”
    黑衣老妪居然也眨了眨眼,笑道:“我只知道楚香帅要去的地方,从没有人能阻拦他的。”
    无论什么样的秘密,却总有个解答的。
    黑衣老妪终于将这答案说了出来。
    这其间最令楚留香吃惊的,是两件事。
    第一,张洁洁就是这黑衣老妪的女儿。
    第二,要杀楚留香的人,竟也是这黑衣老妪。
    她既然要杀楚留香,为什么又指点了楚留香这条明路呢?
    这其中的原因,的确诡秘而复杂,楚留香若非亲身经历,只怕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
    “我们的确是个很神秘的家族,从没有人知道我们来自什么地方,甚至连我们自己都已无法再找得到昔日的家乡了。
    “我们信奉的,也是种神秘而奇异的宗教,源流来自天边,和波斯的拜火教,也就是外来传入中土的佛教有些相似。
    “我们崇敬的神,就是教中的圣女。
    “圣女是从我们家族里的处女中选出来的,我们上一代的圣女,选中的继承人就是她──也就是我的女儿。
    “无论谁只要一旦被选中为圣女,她终生就得为我们的宗教和家族牺牲,既不能再有凡人的生活,更不能再有凡人的感情。
    “无论谁只要一旦被选中为圣女,就没有人再能改变这事实,更没有人敢反对,除非有个从外面来的陌生人,能擅入这圣坛,揭下她脸上那象征着圣灵和神力的面具。
    “但这地方非但秘密,而且从不容外人闯入,无论谁想到这里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这条法令也等于虚设,十余代以来,从没有一个圣女能逃脱她终生寂寞孤独的厄运。
    “在别人看来,这也许是种光荣,但我知道一个少女做了圣女后,她过的日子是多么痛苦。
    “因为我自从生出她之后,就做了这教中的护法,没有人比我跟上一代的圣女更接近,也只有我曾经看到过她,夜半醒来时,因寂寞和孤独而痛苦得发疯的样子。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要我用尖针刺在她身上,刺得流血不止。
    “我当然不忍看见我的女儿再忍受这种痛苦,我一定要想法子为她解脱。
    “但我虽然是教中的护法,但也无法改变她的命运,除非上天的真神能赐给我一个陌生人,让他来为我女儿揭下那可怕的面具。
    “所以我就想到你。”
    ×××
    炉中香烟缥缈,黑衣老妪盘膝坐在烟雾中,娓娓的说出了这故事
    楚留香就仿佛在听神话一样,已不觉听得痴了。
    听到这里,他才忍不住插口道:“所以你就叫她去找我?”
    黑衣老妪道:“是我要她去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但你又何必叫她去杀我呢?”
    黑衣老妪道:“有两种原因……”
    楚留香道:“我在听。”
    黑衣老妪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好奇,很喜欢冒险的人,但若这样叫你来,你一定还是不肯的,因为你和她本无感情。”
    楚留香承认。
    黑衣老妪道:“所以我只有先用种种方法,来引起你的好奇心,再让你们有接触的机会,让你们自己发生感情。”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怎知道我们一定会发生感情?”
    黑衣老妪睁起了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的女儿,微笑道:“像我女儿这样的女孩子,有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她?”
    楚留香叹道:“那倒的确难找得到。”
    张洁洁笑了,嫣然道:“像你这样的男人,不喜欢你的女人也一样难找得很。”
    楚留香挟起块鱼翅,塞到她嘴里,道:“马屁拍得好,赏你一块鱼翅。”
    黑衣老妪笑道:“她说得不错,我若年轻三十年,只怕也会喜欢你的。”
    张洁洁吃吃笑道:“你现在岂非还是很喜欢他?这就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她们母女间,的确有种和别人不同的感情,这也许是因为她们本就是在一个很特别的环境中生存的。
    楚留香却听得脸上又发烧了。
    黑衣老妪看着他们,微笑道:“有的人与人之间,就好像磁石和铁一般,一遇上就很难分开,这大概也就是别人所说的缘分。”
    楚留香道:“你刚才说有两种原因。”
    黑衣老妪点点头,道:“我刚才也说过,无论谁想到这里来,却难如登天,我虽然听说过你的名声,但却并没有见过你。”
    楚留香道:“所以你要考考我?”
    黑衣老妪笑了笑,道:“我是要考考你,看看你的武功和机智,是不是像传说中那么高,看看你是不是有资格做我的女婿。”
    楚留香苦笑道:“我若被你考死了呢?”
    黑衣老妪淡淡道:“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一死的,是不是?”
    她说得轻描淡写,别人的性命在她眼中看来,好像连一文都不值。
    这也许因为她生长在一个冷酷的环境里,信奉的也是个奇怪的宗教,大家彼此都漠不关心,她根本没有真的接触过有血有肉的人,所以除了母女间的天性外,对别人她既不关心,也不重视。
    楚留香却听得背脊上直冒冷汗,他本来还想问问她,为什么要砍断艾虹的手?
    但现在他已发觉这一问是多余的了。
    一个人若连别人的性命都不重视,又怎么会在乎别人的一只手?
    黑衣老妪道:“你们经历过的每件事,都是我亲手安排的,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所以我那天晚上才会去见你,然后再叫艾青和艾虹在外面接应,所以我算准你一定能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现在我还有件不明的事。”
    黑衣老妪道:“你可以问。”
    楚留香苦笑道:“你为什么不找别人,单单挑中我呢?”
    黑衣老妪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很容易得到女人的欢心,也知道你的武功和机智在江湖中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何况你至今还是个单身汉,我相信有很多老太太若要挑女婿时,都一定会挑中你。”
    楚留香只好摸鼻子了。
    黑衣老妪道:“但这些原因都不是最重要的。”
    楚留香道:“哦!”
    黑衣老妪道:“我挑中你,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做了件让我最高兴的事,所以我一直都在想法子报答你。”
    楚留香愕然道:“我做了什么事?”
    黑衣老妪道:“你替我杀了石观音。”
    楚留香道:“你跟他有仇?”
    黑衣老妪目中已露出怨毒之色,恨恨道:“她简直不是个人,是个吃人妖怪,而且专吃男人。”
    楚留香用不着再问,他已可想像到。
    石观音最大的乐趣,本就是抢别人的丈夫和情人,他杀了石观音之后,世界上必定有很多女人要报答他,对他表示感激。但楚留香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样的报答法子,他实在受不了。
    ×××
    丈母娘看女婿,虽然越看越有趣,但女婿看丈母娘,却一定是越看越生气的。
    幸好这丈母娘还算知趣,居然走了。
    “你们很多天没见,一定有很多事要聊聊,我还是识相点的好。”
    楚留香送她出去时,第一次觉得她多少有点人性。
    张洁洁已从他背后抱住了他的腰,又在轻轻咬他的脖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知不知道嘴除了咬人和吃鱼翅外,还有别的用处?”
    张洁洁眨着眼,道:“哦?还有什么用?”
    楚留香道:“说话,你母亲刚才不是要我们好好的聊聊吗?”
    张洁洁道:“我不要说话,我要……”
    她又一口咬在楚留香脖子上,然后才吃吃笑道:“我要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楚留香的表情像很吃惊,失声道:“就在这里?”
    张洁洁道:“不在这里在哪里?”
    楚留香道:“这里不行。”
    张洁洁道:“为什么不行?”
    楚留香道:“我要带你回到我们自己的家去,而且越快越好。”
    张洁洁道:“不行。”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行?”
    张洁洁道:“不行就是不行。”
    楚留香笑道:“你是不是不放心?是不是怕我被别的女人勾引?”
    张洁洁冷笑道:“你以为你真的人见人爱?你以为别人真少不了你?”
    她忽然瞪起眼,板起了脸,大声道:“你若真的要走,就一个人走吧,看我少不少得了你……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她就像是条忽然被激怒了的猫,随时都准备伸出爪子来抓人了。
    楚留香看着她,还是在微笑着,柔声道:“你能少得了我,我却已少不了你,要走,我们就一起去,否则我们就一起留在这里。”
    张洁洁道:“真的?你真的愿意陪着我一起留在这里?”
    楚留香张开双臂,拥抱住她,道:“当然是真的,难道你以为我还能离开你?”
    张洁洁突又“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
    楚留香捧住她的脸,轻轻托起,忽然发现她苍白美丽的面颊上又已挂满泪珠,忍不住道:“你在哭?为什么要哭?你难道还不相信我?”
    张洁洁咬着嘴唇,道:“我相信你,但我也知道,嫁鸡随鸡,现在我已是你的妻子,你无论要去哪里,我都应该跟着你才是。”
    她眼泪流得更多,垂首道:“但也就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所以才连累了你,害了你。”
    楚留香道:“怎会呢?”
    张洁洁道:“你刚才有没有听见那些人为你发出的欢呼声?”
    楚留香点头。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缓缓道:“那欢呼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已承认我们是夫妻,已接受你做我们家族中的一分子,所以……”
    楚留香道:“所以怎么样?”
    张洁洁垂首道:“只要成为这家族的一分子,就永远休想脱离。”
    楚留香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已永远不能离开这里?”
    张洁洁道:“永远不能!”
    楚留香的脸也不禁有些变了,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度过一生,在他说来,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张洁洁凝视着他,缓缓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愿意永远留在这里的,你假如真的要走,也并不是绝对没法子可想。”
    楚留香立刻问道:“还有什么法子?”
    张洁洁慢慢的转过身子,才一字字的说道:“就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所以才会成为这家族中的人,我看已……”
    楚留香忽然扳住她的肩用力扳过来,用力抱住了她道:“你不要再说,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张洁洁道:“我……我……”
    楚留香又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若死了,我就也不再是这家族的人,他们就会放我出去的,是不是?”
    张洁洁赧然一笑,道:“只要你活着快乐,我宁可死。”
    楚留香目中似也有了泪光,紧拥着她,柔声道:“现在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张洁洁道:“你说。”
    楚留香道:“我唯一觉得快乐的时候,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所以你若真的想叫我活得快乐,就永远莫要离开我。”
    张洁洁笑了。
    她的笑,就像是黑暗中的第一颗飘星,阴霾中的第一线阳光。
    她也紧紧拥抱住他,柔声道:“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我死也不会再离开你。”
    ×××
    世间上本没有绝对的事情,但“时间”是不是例外呢?在有些人的感觉中,一天的时间,仿佛很快就已过去。因为他们快乐,勤奋,他们懂得享受工作的乐趣,也懂得利用闲暇。所以他们永远不会觉得时间难以打发。
    另一些人的感觉中,一天的时间,过得就好像永远过不完一样。因为他们悲哀愁苦,因为他们无所事事,所以才会觉得度日如年。但无论人们怎么样感觉,一天就是一天,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世上只有时间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的,却可以改变很多事,甚至可以改变一切。
    一个月已过去,楚留香是不是改变了呢?
    张洁洁凝视着他,轻抚着他瘦削的脸,柔声道:“你好像瘦了些。”
    楚留香笑了笑,道:“还是瘦些的好,我本来就一直在担心会发胖。”
    张洁洁道:“你说的话好像也比从前少了些。”
    楚留香道:“你难道会喜欢我变成很多嘴的长舌妇?”
    张洁洁道:“你来了已经快一个月。”
    楚留香道:“嗯。”
    张洁洁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一个月特别长?”
    楚留香没有回答,却握起了她的手反问道:“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知道你是过不惯这种日子的,所以才会变了,这样下去你总有无法忍受的一天。”
    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笑了笑,道:“这世界上还有谁比我跟你更接近的?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的?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她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我当然也看得出你很喜欢我,正如我很喜欢你一样,所以我希望能够留住你,希望你在这里也能和以前同样快乐。”
    楚留香说:“你并没有想错。”
    张洁洁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本来也以为自己没有想错,现在才知道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你……你本就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本就没有人能独占有你。”
    楚留香道:“我不懂。”
    张洁洁道:“你应该懂。”
    她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因为除了我之外,世上还有很多人也跟我同样需要你,我虽然不愿离开你,他们也同样不能离开你。”
    楚留香道:“你是说我那些朋友?”
    张洁洁道:“不仅是你的朋友,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
    楚留香道:“什么人?”
    张洁洁道:“需要你帮助的人,需要你去为他们解决他们的困难和痛苦。”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应该为别人活着?”
    张洁洁道:“我不是这意思。”
    她沉吟着,忽又接道:“无论谁活在这世界上,都应该活着有乐趣,有意义,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张洁洁道:“有种人只有要帮助别人的时候,他才会变得有乐趣,有意义,否则他自己的生命也会变得全无价值。”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是这种人?”
    张洁洁道:“你难道不是?”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
    张洁洁黯然道:“女人都是自私的,我本来也希望能够完全独占你,可是,你这样下去,渐渐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变成不再是楚留香,到了那时,说不定我也不再喜欢你。”
    她继又怅然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呢?”
    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
    张洁洁道:“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让你走,因为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应该太自私,不应该用你的终生痛苦,来换取我的幸福。”
    她轻抚着楚留香的脸,柔声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我现在已长大了,已懂得真正的爱,是绝不能太自私的。”
    楚留香凝视着她,也不知是痛苦,是酸楚,还是感激?
    他忽然发觉她的确又长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是什么使得她改变的呢?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
    张洁洁道:“为什么不能?有很多女人岂非都是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她们若跟我一样自私,这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名将和英雄?”
    楚留香道:“可是你不同。”
    张洁洁道:“有什么不同?我为什么就不能学学那些伟大的女人?我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的丈夫到外面去帮助别人?”
    楚留香道:“因为你太寂寞!太孤独,我若走了……”
    张洁洁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忽然肯放你去?”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以后绝不会再觉得寂寞。我知道你走了之后,还是会有人陪着我。”
    她目光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温柔,说不出的明亮。
    楚留香却忍不住问道:“这个人是谁?”
    张洁洁垂下头,轻轻道:“你的孩子。”
    楚留香整个人都几乎跳了起来,失声道:“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张洁洁轻轻的点了点头。
    楚留香用力抱住了她,大声道:“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还要我走?”
    张洁洁柔声道:“就因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所以才肯让你走,也正因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你才能放心走……这意思你也该明白的。”
    楚留香道:“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逃出去?”
    张洁洁道:“这些天来,你一直都暗中在查看着,想找出条路来逃走,是不是?”
    楚留香只有承认。
    张洁洁道:“你找出来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你当然找不出的,因为这里本就只有两条出路。”
    楚留香道:“哪两条?”
    张洁洁道:“一条在议事厅里,这条路每个人都知道,但却没有人能随意出入,因为那里不分昼夜,都有族中的十大长老在看守着,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从那些老人手下逃走。”
    楚留香也只有承认,却又忍不住问道:“第二条路呢?”
    张洁洁道:“第二条路只有一个人知道。”
    楚留香道:“谁?”
    张洁洁道:“圣教的护法人。”
    楚留香眼睛里发出光,道:“你的母亲。”
    张洁洁点了点头,道:“所以我若去求她放你走,她也许会答应的。”
    楚留香目中充满了希望,道:“她也许会让我们一起走。”
    张洁洁叹息了一声,道:“当然我也希望如此,可是……”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们总应该先问问她去,莫忘记她总是你亲生的母亲,没有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幸福的。”
    ×××
    母亲当然都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幸福,问题是,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呢?
    幸福也不是绝对的。你眼中的幸福,在别人眼中也许是不幸。
    这地方每间屋子本都是阴森森的,看不见阳光,看不见风。
    这屋子里仿佛有风,却更阴森,更黑暗,谁也不知道风是从哪里来的。
    黑衣老妪静静的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动也不动,又仿佛亘古以来就已坐在这里,仿佛已完全没有感觉,没有感情。所以张洁洁虽已走进来,虽已在她面前跪下,她还是没有动,没有张开眼睛。
    张洁洁也就这样静静的跪着,仿佛也忽然被这种亘古不散的沉静所吞没。
    楚留香垂着手,站在她身后,他知道这是决定他们终生幸福的时刻,所以也只有忍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衣老妪才忽然张开眼睛,她眼睛里像是有种可怕力量能看透他们的心。
    她盯着他们,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们是不是想走?”
    张洁洁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道:“我们是想走,只求你老人家放我们一条生路。”他从未求过任何人,从未说过如此委曲求全的话。但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他已不惜牺牲一切。
    黑衣老妪凝视着他,缓缓道:“这地方你已不能再留下去?”
    楚留香道:“我……”
    黑衣老妪冷冷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在我面前说话,用不着吞吞吐吐。”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是,这地方我已不愿再留下去。”
    黑衣老妪道:“为了她,你也不愿再留下去?”
    楚留香道:“我要带她一起去。”
    黑衣老妪道:“你已打定了主意?”
    楚留香道:“是。”
    黑衣老妪又凝视了他很久,突然道:“好,我可以让你走。”
    楚留香大喜,道:“多谢……”
    黑衣老妪不让他再说出下面的话,立刻又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楚留香道:“什么条件?”
    黑衣老妪道:“先杀了我。”
    楚留香怔住了。
    黑衣老妪道:“你若不杀我,我还是一样要杀你,杀了你之后,再让你出去!”她慢慢站起来,冷冷接着道:“你妻子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你既已做了本族圣女的丈夫,若是还要走,就得死!”
    楚留香吃惊的看着张洁洁,道:“这也是你们的规矩?”
    张洁洁点了点头,神色居然还是很平静。
    楚留香道:“你……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张洁洁缓缓道:“因为现在已没有人能杀你!”
    黑衣老妪抢着问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我已决定要这孩子做我们的圣女,所以,他也已是圣女的父亲。”她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一字字接着道:“谁也不能杀死圣女的父亲。”
    黑衣老妪就像是突然被人重重一击,连站都站不住了。过了很久,才勉强冷笑道:“你怎知你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张洁洁道:“我不知道──现在谁也不知道,所以……”
    黑衣老妪厉声道:“所以还是可以杀他,因为你的孩子未必是女的。”
    张洁洁道:“假如是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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