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传奇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5章花非花,雾非雾
    一个人如听说自己中了毒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各种人有各种不同的反应。
    有的人会吓得浑身发抖,面无人色,连救命都叫不出。
    有的人会立刻跪下来叫救命,求饶命。
    有的人会紧张得呕吐,连隔夜饭都可能吐出来。
    有的人一点也不紧张,只是怀疑,冷笑,用话去试探。
    有的人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懒得说,冲过去就动手,不管是真中毒也好,假中毒也好,先把你揍个半死再说别的。
    但也有的人竟会完全没有反应,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所以你也看不出他到底是相信?还是不信?是恐惧?还是愤怒?
    这种人当然最难对付。
    楚留香当然是最难对付的那种人。
    所以他根本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不过有点发怔的样子。
    看着张洁洁那双摇来荡去的脚发怔。
    在女人中,张洁洁无疑可算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女人。
    她已等了很久,等着楚留香的反应。
    但现在她毕竟还是沉不住气了。
    她忍不住问:“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楚留香点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张洁洁道:“既然听见了,你想怎么样?”
    楚留香道:“我正在想……”
    张洁洁道:“想什么?”
    楚留香道:“我在想──假如你现在赤着脚,一定更好看得多。”
    张洁洁的脚不摇了。
    她忽然跳起来,站在树枝上,忽然又从树枝上跳下来,站在楚留香面前,瞪着楚留香。
    她就算在瞪着别人的时候,那双眼睛还是弯弯的,小小的,像是一钩新月。
    就算在生气的时候,眼睛里还是弥漫着一层花一般,雾一般的笑意,叫人既不会对她害怕,也不会对她发脾气。
    楚留香现在不看她的脚了。
    楚留香在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发怔。
    张洁洁咬着嘴唇,大声道:“我告诉你,你已中了毒,而且是种很厉害的毒,你却在想我的脚……你……你……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猪?”
    楚留香道:“人。”
    他回答轻快极了,然后才接着道:“所以我还想了些别的事。”
    张洁洁道:“想什么?”
    楚留香道:“我在想,你的脚是不是也和眼睛一样漂亮呢?”
    他看着她的眼睛,很正经的样子,接着道:“你知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脚并不一定很好看的。”
    张洁洁的脸没有红。
    她并不是那种容易脸红的女孩子。
    她也在看着楚留香的眼睛,一脸很正经的样子,缓缓的说:“以后我绝不会再问,你是个人。还是个猪了。”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因为我已发觉你不是个人,无论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但绝不是个人。”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恨恨地道:“天底下绝没有你这种人,听说自己中了毒,居然还敢吃人家的豆腐。”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问道:“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张洁洁道:“不知道。”
    楚留香道:“这只因为我知道,那荔枝上绝不会有毒。”
    张洁洁道:“你知道个屁。”
    她冷笑着,又道:“你是不是自己以为自己对毒药很内行,无论什么样的毒药,一到你嘴里你就立刻能感觉得到?”
    楚留香道:“不是。”
    张洁洁道:“那你凭了什么敢说那荔枝上绝不会有毒?”
    楚留香道:“只凭一点。”
    张洁洁道:“哪点?”
    楚留香看着她,微笑着道:“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但一个人对我是好是坏,我总是知道的。”
    他眼睛好像也多了层云一般,雾一般的笑意,声音也变得比云雾更轻柔。
    他慢慢的接着道:“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那荔枝没有毒,因为你绝不会下毒来毒我的。”
    张洁洁想板起脸。
    可是她的眼睛却眯了起来,鼻子也轻轻皱了起来。
    世上很少有人能懂得,一个女孩子笑的时候皱鼻子,那样子有多么可爱。
    假如你也不懂,那么我劝你,赶快去找个会这样笑的女孩子,让她笑给你看看。
    ×××
    荔枝掉了下去。
    张洁洁的心轻飘飘的,手也轻飘飘的,好像连荔枝都拿不住了。
    她慢慢的垂下了头,柔声道:“我真想不到……”
    楚留香道:“想不到?”
    张洁洁又抬起头,看着他,道:“我想不到你这人居然还懂得好歹。”
    现在她的眼睛既不像花,也不像雾,更不像一弯新月。
    因为世上绝没有那么动人的花,那么可爱的雾,那么动人的月色。
    楚留香走过去,走得很近。
    近得几乎已可闻到她的芬芳的呼吸。
    假如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子,用这么样的眼色看着你,你还不走过去,你就一定已断了两条腿,而且是断了两条腿的呆瞎子。
    因为你假如不瞎又不呆,就算断了腿,爬也要爬过去的。
    楚留香走过去,轻轻托她的下巴,柔情道:“我当然知道,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帮我的忙击倒这些人,也是为了救我,若连这点都不知道,我岂非真的是个猪了。”
    张洁洁的眼帘慢慢阖起。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已不必说话。
    当你托起一个女孩子下巴时,她若闭起了眼睛,哪个人都应该懂得她的意思。
    楚留香的头低了下去,嘴唇也低了下去。
    但他的唇,并没有去找她的唇。他凑在她耳边,轻轻道:“何况我另外还知道一件事。”
    张洁洁道:“嗯……”
    这次她没有用眼睛说话,也没有用嘴。
    她用的是鼻子。
    女孩子用鼻子说话的时候,往往比用眼睛说话更迷人。
    楚留香道:“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就算要杀我,也会选个比较古怪,而比较特别的法子──是也不是?”
    张洁洁开口了。
    她开口并不是为了说话,是为了咬人。
    她一口向楚留香的耳朵上咬了下去。
    ×××
    天下有很多奇怪的事。
    人身上能说话的,本来是嘴。
    但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女人用眼睛说话也好,用鼻子说话也好,用手和腿说话也好,都比用嘴说话可爱。
    嘴本来是说话的。
    但也有很多男人认为,女人用嘴咬人的时候,也比她用来说话可爱。他倒宁可被她咬一口,也不愿听她说话。
    ×××
    所以聪明的女人都应该懂得一件事──
    在男人面前最好少开口说话。
    ×××
    张洁洁没有咬到。
    她张开嘴的时候,就发现楚留香已经从她面前溜开了。
    等她张开眼睛,楚留香已掠入了窗子。
    他好像还没有忘记那老板娘,还想看看她。
    但老板娘却已看不见他了。
    又白又嫩的老板娘、现在全身都已变成黑紫色,紧紧闭着眼睛,紧紧咬着牙,嘴里还含着样东西。
    ×××
    她显然是被人毒死的。
    被什么毒死的呢?
    楚留香想法子拍开她的嘴,就有样东西从她嘴里掉了下来。
    一颗荔枝。
    后面衣袂带风的声音在响。
    楚留香转过身,瞪着刚穿入窗子的张洁洁。
    张洁洁脸上也带着吃惊的表情,道:“你瞪着我干什么?难道以为是我杀了她?”
    楚留香还是瞪着她。
    张洁洁冷笑道:“像这种重色轻友的女人,虽然死一个少一个,但我却没有杀她──她根本还不值得我动手。”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没有杀她,她死的时候,你还在外面跟我说话。”
    张洁洁冷冷道:“你明白最好,不明白也没关系,反正我根本不在乎,连一点都不在乎。”
    这当然是气话。
    女孩子说完了气话,往往只有一个动作──说完了扭头就走。
    楚留香早已准备到了。
    张洁洁一扭头,就看到楚留香还站在她面前。
    刚好站在她眼睛前面。
    张洁洁却偏偏有本事不用眼睛看他,冷笑道:“好狗不挡路,你挡住我的路干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你不在乎,我在乎。”
    张洁洁道:“你在乎什么?”
    楚留香道:“在乎你。”
    张洁洁眨了眨眼珠子,眼睛里的冰已渐渐开始在解冻了。
    楚留香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为我而来的,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的呢?你……”
    张洁洁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原来你并不是真的在乎我,只不过怀疑我,怀疑我是不是跟他们串通的,若非如此,就算我死了,你也绝不会在乎。”
    这可是气话。
    所以张洁洁说完了后,立刻扭头就走。
    这次她走得快多了。
    她真的要走的时候,连楚留香都拦不住。
    楚留香追出去时,已看不见她的人──只看到刚才躺在地上的七八个人。
    这七八个人刚才虽然在满脸流血,但总算还是活着的。
    现在他们脸上好像已没有血了,人却也死了。
    因为他们的脸,已变成紫黑色的,连血色都已分不清。
    楚留香握紧双拳,脸色也变成紫色的。
    那表示他已愤怒到极点。
    他痛恨杀人,痛恨暴力。
    他也在痛恨自己的疏忽,刚才他本可以将这些人的穴道解开的。
    那么现在这些人也许就不会死了。
    现在他觉得这些人简直就好像死在他自己手上的一样。
    他甚至连手都在发抖。
    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雾般轻柔的声音立刻在他耳边响起:“你的手好冷。”
    楚留香的手真冷,而且还在流着汗。
    这样的手,正需要一个女人将它轻轻握住。
    可是他甩脱了她的手。
    这也许是楚留香第一次甩脱女人的手。
    张洁洁垂下头,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走,声音反而更温柔。
    “这些人只不过是最低级的打手,为了二十两银子就可以杀人的,他们死了,你为什么这么难受?”
    楚留香突然扭过头,瞪着她,一字字说道:“不错,这些人都很卑贱,但你最好不要忘记,他们也是人!”
    张洁洁道:“可是……可是人也有很多种,像他们这种人……”
    楚留香道:“像他们这种人,死了当然不值得同情,但他们难道没有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妻子,那些人呢?是不是无辜的?”
    张洁洁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所以下次你要杀人的时候,就算这人真的该杀,你也最好多想一想,想想那些无辜的,那些要依靠他们生活的人,他们死了后,那些存活者多么悲惨,心里会多么难受?”
    张洁洁垂下头。
    她虽然垂下头,但楚留香还是可以看到她的眼睛。
    那双仿佛永远都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现在竟已泪珠盈眶。
    没有泪流下。
    只有一层珠光般的泪光。
    ×××
    楚留香是个有原则的人,他尊重有原则的人。
    他尊重别人的原则,正如尊重自己的原则一样。
    对女孩子,他当然也有原则。
    他绝不和任何女孩子争辩,绝不伤害任何女孩子的自尊。
    他不喜欢扳起脸来教训别人,更不愿扳起脸来对付女孩子。
    因为他觉得带着微笑的劝告,远比扳起脸来的教训有用得多。
    可是今天他忽然发现他自己竟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在他说来,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没有将她当做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因为他已将她当做自己一个很知心的朋友,很亲近的人?
    人,只有在自己最亲密的朋友面前,才最容易做出错事。
    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的心情才会完全放松,不但忘了对别人的警戒,也忘了对自己的警戒。
    尤其是在自己的情人面前,每个男人都会很容易的就忘去一切,甚至会变成个孩子。
    “难道我真的已将她当做我的知己?我的情人?”
    “为什么我在她面前,总是容易说错话,做错事,连判断都会发生错误?”
    “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对她了解的又有多少?”
    楚留香看着张洁洁,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笑的时候固然可爱,悲哀的时候却更令人心动。
    那就像一钩弯弯的新月,突然被一抹淡淡的云雾掩住。
    但除了这一点外,楚留香对她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完全不知道。
    “我甚至连她的脚好不好看都不知道。”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着。
    他以前也看过她哭。
    但那次不同。
    那次她的哭,还带着几分使气,几分撒娇。
    这次楚留香却看得出她是真的悲哀,真的感动。
    他忽然发现这野马般的女孩子,也有她温柔善良的一面。
    到现在为止,也许他只能知道她这一点。
    但这一点已足够。
    ×××
    杨柳岸。
    月光轻柔。
    张洁洁挽着楚留香的手,漫步在长而直的堤岸上。
    轻涛拍打着长堤,轻得就好像张洁洁的发丝。
    她解开了束发的缎带,让晚风吹乱她的头发,吻在楚留香面颊上,脖子上。
    发丝轻柔,轻得就像是堤下的浪涛。
    苍穹清洁,只有明月,没有别的。
    楚留香心里也没有别的,只有一点轻轻的、淡淡的、甜甜的惆怅。
    人只有在自己感觉最幸福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奇异的惆怅。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张洁洁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一句词是什么?”
    楚留香道:“你说。”
    张洁洁道:“你猜?”
    楚留香抬起头,柳丝正在风中轻舞,月色苍白,长堤苍白。
    轻涛拍奏如乐曲。
    楚留香情不自禁,曼声低吟。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张洁洁的手忽然握紧,人也倚在他肩边。
    她没有说什么。她什么都不必再说。
    两个人若是心意相通,又何必再说别的?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是何等意境?何等洒脱?又是多么凄凉?多么寂寞!
    楚留香认得过很多女孩子,他爱过她们,也了解过她们。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只有和张洁洁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真正领略到这种意境的滋味。
    一个人和自己最知心的人相处时,往往也会感觉到有种凄凉的寂寞。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凄凉,真正的寂寞。
    那只不过是对人生的一种奇异感觉,一个人只有存在已领受到最美境界时,才会有这种感受。
    那种意境也正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相同。
    那不是悲哀,不是寂寞。
    那只是美!
    美得令人魂销,美得令人意消。
    一个人若从未领略过这种意境,他的人生才真正是寂寞。
    ×××
    长堤已尽。
    无论多长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
    路若已走完,是不是就已到了该分手的时候?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近乎耳语道:“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张洁洁垂着头,咬着嘴唇,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
    张洁洁道:“你总有你该去的地方。”
    楚留香道:“我有……每个人都有。”
    张洁洁道:“可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问我是从哪里来的?问我要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我没有问过。”
    他一向很少问。
    因为他总觉得,那件事若是别人愿意说的,根本不必他问。
    否则他又何必问?
    张洁洁道:“你只问过我,那只手的主人是谁?人在哪里?”
    楚留香点点头。
    张洁洁道:“可是……可是你今天为什么没有问呢?”
    楚留香道:“我既已问过,又何必再问?”
    张洁洁道:“你以为我不会说?”
    楚留香苦笑道:“你若愿意说,又何必要我问。”
    张洁洁道:“那也许只因为连我自己以前都不知道。”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无论如何,我却已不想再问了。”
    张洁洁眨眨眼,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我以前在偶然间见到你时,的确是想从你身上打听出一点消息来的,所以我才问,但是现在……”
    张洁洁道:“现在呢?”
    楚留香道:“现在……现在我见到你,只不过是想跟你在一起,再也没有别的。”
    张洁洁仰起头,凝视着他,眼波如醉。她的身子在轻颤。
    是为了这堤上的冷风?还是为了她心里的热情?
    她忽然倒在楚留香怀里。
    ×××
    杨柳岸。
    夜已将残,月已将残。
    张洁洁坐起,轻抚边鬓的乱发。
    楚留香的胸膛宽阔。
    他的胸膛里究竟能容纳下多少爱?多少恨?
    张洁洁伏在他胸膛上,良久良久,忽然道:“起来,我带你到个地方去。”
    楚留香道:“哪里去?”
    张洁洁道:“一个好地方。”
    楚留香道:“去干什么?”
    张洁洁道:“去找一个人。”
    楚留香道:“找谁?”
    张洁洁眼波流动,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道:“那只手的主人!”
    ×××
    女孩子们都很妙,的确很妙。
    你若逼着要问她一句话的时候,她就是偏偏不说,死也不说。
    你若不问时,她也许反而一定要告诉你。
    ×××
    高墙。
    墙高得连红杏都探不出头来。明月仿佛就在墙头。
    楚留香道:“你就是要带我到这里来?”
    张洁洁道:“嗯。”
    楚留香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张洁洁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这道墙你能不能上得去?”
    楚留香笑了笑,道:“天下还没有上不去的墙。”
    张洁洁道:“那么你就上去。”
    楚留香道:“然后呢?”
    张洁洁道:“然后再跳下去。”
    楚留香道:“跳下去之后呢?”
    张洁洁道:“墙下面有条小路,是用雨花台的彩石铺成的。”
    楚留香道:“好豪华的路。”
    张洁洁道:“你若不敢用脚走,用手也行,无论你怎么走,走到尽头,就会看到一片花林,好像是桃花,花林里有几间屋子。”
    楚留香道:“然后呢?”
    张洁洁道:“你走进那屋子,就可以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人了。”
    楚留香道:“就这么简单?”
    张洁洁道:“就这么简单。”
    她嫣然一笑,又道:“天下事就是这样子的,看来越复杂的事,其实却往往简单得很。”
    楚留香道:“你至少应该告诉我,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屋子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张洁洁道:“你既然很快就会知道,又何必要我说!”
    楚留香道:“但你又怎么会知道的呢!又怎么会知道那人一定在屋子里?”
    张洁洁不说话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早就知道,我若要问你,你一定不肯说的。”
    张洁洁抬起头,瞪着他,道:“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你若故意不问,我反而告诉你了!”
    楚留香忽然在咳嗽。
    张洁洁瞪着他,忽然拉起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凌空一个翻身人已在四五丈外。“你简直不是人,是个猪,死猪,死不要脸的大活猪!”
    她骂声还在楚留香耳里,人却已不见了。
    ×××
    高墙,好高的墙。
    但天下哪里还有楚留香上不去的墙?
    楚留香站在墙头,被晚风一吹,人才清醒了些。但心里却还是乱糟糟的,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张洁洁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他实在无法了解。
    但现在绝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楚留香勉强使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现在若不能冷静,也许就永远无法冷静了。
    庭园深沉,虽然有几点灯光点缀在其间,看来还是一片黑暗。
    “上了墙头,就跳下去。”
    但下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黑暗中究竟有什么在等着他?
    楚留香不知道,可是他决心要冒险试一试。
    他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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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断魂夜,断肠人
    一个人若要往上爬,就得要吃苦,要流汗。可是等他爬上去之后,就会发觉他无论吃多少苦,无论流多少汗,都是值得的。
    若要往下跳,就容易多了。
    无论从哪里往下跳都很容易,而且往下坠落时那种感觉,通常都带着种罪恶的愉快。
    直到他落下去之后,他才会后悔。
    因为下面很可能是个泥沼,是个陷阱,甚至是个火坑。
    那时他非但要吃更多苦,流更多汗,有时甚至要流血!
    楚留香从高墙上跳了下去。他并没有流血,却已开始后悔。
    刚才在高墙上,他本已将这地方的环境,看得很清楚。
    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到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刚才他可以看得很远,这园子里每一丛花,每一棵树,本都在他眼下。
    但现在他却忽然发现,刚才看起来很瘦小的花木都比他的人高些,几乎已完全挡住了他视线。
    假如有个人就站在他前面的花树后,他都未必能看得见。
    一个人在高处时,总是比较看得远些,看得清楚些,但一等到他开始往下落时,他就往往会变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或许也正是他往下落的原因。
    “花林中的小轩,人就在那里。”
    楚留香总算还记住了那方向,现在他的人既已到了这里,就只有往那方向去走。
    只有先走一步,算一步。
    因为他根本无法预料到这件事的结果,对这件事应有的发展和变化,他都完全不能控制。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连一点边都猜不出来。
    晚风中带着幽雅的花香,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本不是如此鲁莽,如此大意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是不是他太信任张洁洁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如此信任一个女人呢?
    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张洁洁根本就没有做过一件能值得他完全信任的事情。
    庭园深深。
    风吹在树叶上,簌簌的响,衬得山下更幽静,更神秘。
    楚留香虽觉得这件事做得很可笑,但心里同时也觉得有种神秘的紧张和刺激。
    就如同像一个人突然接到份神秘的礼物,正要打开它看的时候。
    他既不知道这礼物是谁送来的,也猜不出送来的是什么。
    所以他非打开来看看不可。
    那里面很可能是条杀人的毒剑,也很可能是件他最希望能得到的东西。
    这种事虽然冒险,但也的确是种新奇的刺激。
    楚留香本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
    是不是因为张洁洁已经很了解他,所以才故意用这种法子令他上当呢?
    花林中的确有几间精致的小轩。
    小轩在九曲桥上。
    青石桥在夜色中看来,晶莹如玉。
    窗子里还有灯,灯光是紫红色的。
    屋里的人是不是已算准了楚留香要来,所以在如此深夜里,还在等着他?
    在等着他的,难道又是个女人?
    楚留香还不能确定。
    现在他只能确定,这桥上绝对没有埋伏,也没有陷井。
    所以他走了上去。
    直走到门外,他才停下来。
    他本不必停下来。
    既已到了这里,到了这种情况,是本可一脚踢开门闯进去。
    或许先一脚踢开这扇门,再踢开另一扇窗子然后闯进去。
    或许先用指甲蘸些口水,在窗纸上点破个月牙小洞,看看屋子里的情形。
    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用这几种法子的。
    但楚留香不是别的人。
    楚留香做事有他自己独特的法子。
    他虽然也偷,偷各种东西,甚至偷香,但他用的却是最光明、最君子的那种偷法。
    所以他去偷一个人的东西时,往往也同时会偷到那个人的心。
    ×××
    房门是掩着的。
    楚留香居然轻轻敲了敲门,就像一个君子去拜访他朋友般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
    楚留香再想敲门的时候,门却忽然开了。
    他立刻看到了一张绝美的脸。
    女人的美也有很多种。
    张洁洁的美是明朗的,生动的,艾青的美是成熟的,撩人的。
    这女人却不同。
    她也许没有张洁洁那么可爱,也没有艾青那种撩人的风情。但却美得更优雅、更高贵。
    张洁洁她们的美若是热的,这女人的美就是冷的。
    冷得像冬夜中的寒月,冷得像寒月下的梅花。
    连她的目光都是冷漠的,仿佛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吃惊。
    所以她看到楚留香时也没有吃惊,只是冷冷淡淡的打量了他两眼。
    这种眼色居然看得楚留香觉得很不安,甚至已好像有点脸红。
    无论如何,半夜三更来敲一个陌生女孩子的门,总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他正想找几句比较聪明些的话来说说,替自己找个下台阶的机会。
    谁知她却已转身走了进去。
    屋子里当然布置得很精雅,大理石面的梨花几旁,只有两张椅子。
    到这里等的客人显然并不多。
    她慢慢的坐下来,忽然向另一张椅摆了摆手道:“请坐。”
    这邀请不但来得突然,而且奇怪。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随随便便就邀请一个半夜三更来敲她房门的陌生男人,到她闺房里坐下来呢?
    难道她早已知道来的这个人是谁?
    ×××
    楚留香虽然已坐了下来,却还是觉得有些局促,有些不安。
    他实在没有理由就这样闯进一个陌生女孩子的房里来的。
    假如这少女并不是他要找的人,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就算别人不说他,他自己也觉得很丢人。
    他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
    在他心里不安的时候,除了摸鼻子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事可做。连一双手都不知应该放在哪里才好。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的手伸过来,手里端着杯茶。
    碧绿色的翡翠杯,碧绿的茶,衬得她的手更白,白而晶莹,仿佛透明的玉。
    她忽然淡淡的笑了笑,道:“这杯茶我刚喝过,你嫌不嫌脏?”
    没有人会嫌她脏。
    她清秀得就像是朵刚出水的白莲。
    但这邀请却来得更突然,更奇怪。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请一个陌生男人喝她自己喝过的茶呢?
    楚留香看看她,终于也笑了笑,道:“多谢。”
    他接过了这杯茶。
    他忽然发现她的美不但优雅高贵,而且还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神秘气质,仿佛对任何事,都看得很淡,很随便。
    她请楚留香喝的这杯茶,并不是种很亲密的动作,只不过因为她根本就觉得这种事情无所谓,根本就不在乎。
    她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有将楚留香放在心上。
    楚留香被女人恨过,也被女人爱过,却从未受过女人如此冷淡过。
    冷淡得简直已接近轻蔑。
    这种感觉虽令他觉得很恼火,但对他说来,却也无疑是种很新奇的经验。
    新奇就是刺激。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有了种要征服这个女人的愿望。
    也许每个男人看到这种女人时,都难免会有这种愿望。
    楚留香将这杯茶喝了下去──因为他也一定要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对任何事都不在乎的样子。
    何况他早已决定这杯茶里绝没有毒。
    他对任何毒药都有种神秘而灵敏的反应,就好像一只久经训练的猎犬,总能嗅得出狐狸在哪里一样。
    她冷冷淡淡的看着他,忽又道:“这儿只有一个茶杯,因为从来都没有客人来过。”
    楚留香的回答也很冷淡。
    “我也不能算你的客人。”
    “但你却是来找我的。”
    “也许是。”
    “也许?”
    楚留香笑得也很冷淡:“现在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要找的是谁?”
    “有个人好像一定要我死。”
    “所以你也想要他死?”
    楚留香又淡淡的笑了笑:“自己不想死的人,通常也不想要别人死。”
    这句话的另一方面也同样正确。
    “你若想杀人,就得准备着被杀!”
    她还在看着楚留香,美丽而冷淡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她忽然站起来,走向窗下,推开窗子,让晚风吹乱她的发丝。
    过了很久之后,她好像才下了决心。
    忽然道:“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
    窗外夜色凄清,窗下的人白衣如雪。
    她背着楚留香,并没有回过头,腰肢在轻衣中不胜一握。
    这么样一个人,居然会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楚留香不能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凶手,除非他真的是凶手,而且已到了不能不承认的时候。
    楚留香看着她的背影,还是忍不住要问:“真的是你要杀我?”
    “嗯。”
    “那些人都是你找来杀我的?”
    “是。”
    “你认得我?”
    “不认得。”
    “不认得为什么要杀我?”
    没有答复。
    “艾青呢?她们姐妹是不是被你绑走的?她们的人在哪里?”
    还是没有答复。
    楚留香叹了口气,冷冷道:“你难道一定要我逼你,你才肯开口?”
    她忽然转过身,盯着楚留香。
    她眼睛里的表情更奇怪,好像在看着楚留香,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又过了很久,她才一字字慢慢的说道:“你要问的话,我都可以说出来。”
    楚留香道:“你为什么不说?”
    她的声音更低,道:“在这里我不能说。”
    楚留香道:“要在什么地方你才能说?”
    她的声音已低如耳语,只说了两个字:“床上。”
    ×××
    屋角里有扇门。
    轻帘被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屋里的一张床。
    床前低垂着珍珠罗帐。
    她已走进去,走入罗帐里。
    她的人如在雾里。
    “床上,你若想睡,就跟我上床。”
    楚留香做梦也想不到会从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嘴里,听到这种话。
    这实在不能算是句很优雅的话。当然更不高贵。
    无论是一个什么样女孩子,在你面前说出这种话,你就算很愉快,也同样会觉得这女人很低贱。
    可是她,却不同。
    她在楚留香面前说这句话的时候,楚留香既没有觉得很愉快,并没有觉得她是个很低贱的女人。
    因为她对你这么样,并没有表示出她喜欢你,也没有表示出她要你。
    她只不过要你这么样做。
    因为她对这种事根本看得很淡,根本不在乎。
    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这样,但无论如何,她的确已使楚留香有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通常都会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
    雪白的衣服已褪下,她的胴体却更白,白而晶莹。
    那已不是凡俗的美,已美得圣洁,美得接近神。
    你也许日日夜夜都在幻想着这么一个女人,但我可以保证,你就算在幻想中,也绝不会真的奢望能得到这么样一个女人。
    因为那本不是凡人所能接近,所能得到的。
    你可以去幻想她,去崇拜她,但你却绝不敢去冒渎她。
    假如现在偏偏就有这么样一个女人在等着你,你也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得到她。
    而且不费吹灰之力,你心里会怎么想?
    楚留香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在这种时候,一两动作比一吨思想都有用。
    他慢慢的走过去,掀起了罗帐。
    屋里也有灯。
    屋内的灯光忽然满洒在她身上。
    她身上如缎子般的发着光,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可是她并没有看楚留香。
    她目光仿佛还停在某一处非常遥远的地方。
    楚留香却在看着她,似已不能不看她。
    她当然知道他在看她,却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还是不在乎。
    她要你这么做,可是她自己却不在乎──她既没挑逗你,更没有引诱你,只不过要你这样做。
    她简直冷得可怕。
    但最冷的冰也正如火焰一样,你去摸它时,也同时会有种被火焰灼烧的感觉。
    楚留香心里也似已有股火焰燃起。
    若是别的男人,现在一定用力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在自己怀里,让她知道你是个男人。
    让她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强者。但楚留香却只不过轻轻拉起了她的手。
    她的手纤秀美丽,十指尖尖,手心柔软得如同婴儿的脸。
    婴儿的脸总是苹果色的,她手心也正是这种颜色。
    甚至连楚留香都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手。
    因为他看过的女人,手里就算没有握过刀剑,也一定发过暗器。
    就算最小心的女人,练过武功之后,手上都难免留下些瑕疵。这双手却是完美无瑕的。
    楚留香低下头,目光沿着她柔和的曲线滑下去,停留在她足踝上。
    她的足踝也同样纤秀而美丽。
    就算最小心的女人,练过武之后,足踝也难免会变得粗些。她显然绝不是个练过武的女人。
    楚留香轻轻吐出口气,慢慢的抬起头。忽然发现她已在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有种冷淡讥讽的笑意,淡淡道:“你好像很懂得看女人。”
    他的确懂得。
    有经验的男人看女人,通常都先从手脚看起。但这绝不是君子的看法。
    她又笑了笑,淡淡道:“现在你是否已满意?”
    就算是最会挑剔的男人,也绝不会对她不满意的。所以楚留香根本用不着回答。
    她还在淡淡的笑着,目光却似又回到远方,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抱我到床上去。”
    楚留香抱起了她。床并不太大,却很柔软。雪白的床单好像刚换过,连一点皱纹都没有。
    无论对哪种男人来说,这张床也绝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理想的女人,理想的床。
    在这种情况下,男人还能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楚留香抱起了她,轻轻放在床上。
    她已在等着,已准备接受。
    楚留香只要去得到就行,完全没有什么值得烦恼担心的。因为这件事根本没有勉强。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她绝不会武功,床上也绝没有陷阱。
    只要他得到她,就可以知道他最想知道的秘密。
    这种好事到哪里找去?他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他还站在那里不动,看起来反而比刚才更冷静?
    难道他又看出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
    她等了很久,才转过脸,看着他,淡淡道:“你不想知道那些事?”
    楚留香道:“我想。”
    她又问:“你不想要我?”
    楚留香道:“我想。”
    她目中终于露出了笑意,道:“既然你想,为什么还不来?”
    楚留香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一字字道:“是谁要你这么做的,你为什么要……”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听“当”的一声,就好像有面铜锣被人自高处重重的摔在地上。
    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呼声。
    “捉贼,快来捉贼!这里有个采花贼。”
    只叫了两声就停止。然后四面又是一片寂静,叫声好像没有人听见。
    楚留香并没有往外冲,甚至连一点这种意思他都没有。他目光甚至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她脸上也完全没有丝毫的惊异的表情,什么样的表情都没有。
    这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她关心的事。过了很久,她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她看着楚留香,忽然问道:“你是个君子?不是个聪明人?”
    楚留香道:“两样都不是。”
    她又问:“你是什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我只不过是个傻子。”
    她忽然也笑了笑道:“也许你根本就不是个人。”
    直到这时,她目中才真的有了笑意。但那也是种很缥缈,很难捉摸的笑意,就连笑的时候,她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幽怨和辛酸。楚留香看着她,忽然也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他忽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失望的?”
    沉默了很久,她才慢慢的点了点头,幽幽道:“我知道,就连我自己,都以为我一定会很失望的。”
    楚留香道:“但现在你好像并不觉得失望。”
    她想了想,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真的那么样的盼望过。”
    楚留香道:“你盼望过什么?”
    她又笑了笑,一字字道:“什么都没有,现在我已经很满足。”
    她真的已很满足?
    楚留香似乎还想再问,但看到她那双充满了寂寞和幽怨的眸子,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他不忍再问,就悄悄的转过身,悄悄的走了出去。可是他本来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又有什么令人不能问,不忍问的秘密和隐痛?楚留香认为她盼望的是什么?失望的又是什么?
    她究竟是不是这件事的主谋?这些问题有谁能答复?
    ×××
    楚留香悄悄的走了,她在看着。外面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熄灭。
    她看着楚留香的身影慢慢的消失──然后她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片黑暗!
    绝望的黑暗。她目中忽然涌出一串珍珠般的泪珠。珠泪沾湿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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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九曲桥上
    窗子虽然是开着的。
    但却看不见窗外的星光月色。
    楚留香木立在黑暗中。
    他悄悄的来,现在又悄悄的走。
    既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
    可是他脸上的表情为什么如此痛苦?他为什么痛苦?为谁痛苦?
    来的时候他只敲了敲门,就这样简单的进来了。
    走的时候他连一声“珍重”都没有说,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走了。
    在这里他虽没有得到什么,却也没有失去什么。
    在他充满了传奇和危险的一生中,这好像只不过是个很平淡的插曲,既不值得回忆,更不值得向人们诉说。但他自己却知道,这件事是他毕生难以忘怀的。
    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如此接近死亡过。
    “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最可怕的!”
    他是不是真的已看出了危险在哪里?他究竟看出了什么?
    这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只可惜他也许永远也不会说了。
    ×××
    夜更静寂。
    刚才那一声锣响,和那一声大叫,仿佛根本没有惊动任何人。
    难道这里的人都是聋子?
    难道这里根本就没有别的人?
    至少总应该有一个──那大叫的女人。
    为什么她只叫了一声?
    她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又忽然走了?
    她是谁?
    这些问题也许连楚留香都无法答复。
    有风吹过的时候,他仿佛听到屋子里传出一阵轻轻的啜泣声。
    他想回头,却又忍住。
    因为他知道,既不能安慰她,也不能分担她的悲哀和痛苦──除了同情外,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有狠下心来,赶快走,赶快将这件事结束。
    他这一生也从未如此狠心过。
    刚才来的时候,他本觉得自己很可笑,现在却觉得自己很可恶。
    又有风吹过,他忽然推门走了出去。
    他怔住。
    花园里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但却有人。
    一长排人,就像是一长排树,静静的等在黑暗中,动也不动。
    楚留香看不见他们的脸,也看不出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只看见了他们的弓,他们的刀。
    弓已上弦,刀已出鞘。
    屋子在桥上,桥在荷塘间。他们已将这花林中的荷塘完全包围住。
    但他们来的时候,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么多人的脚步声,居然能瞒过楚留香。
    楚留香只有苦笑。
    当时他的思想确实太乱,想的事确实太多。
    这些人的脚步声也实在太轻,只有经过最严格训练的人,才会有这么样的脚步声,才能在无声无息中将弓上弦,刀出鞘。
    但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他们。
    可怕的是那个训练他们的人!
    就在这时,九曲桥头上,忽然有两只燃烧着的火把高高举起。
    在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火光,总是令人眩目的。
    眩目的火光,点亮了一个人的脸。
    楚留香总算看见了这个人,看清了这个人。
    此刻他最不愿看见的,也正是这个人。
    ×××
    在万福万寿园最有权威的人,几乎就已可算是江南武林中最有权威的人。
    这个人并不是金老太太,她已刚刚成为一种福寿双全的象征,已刚刚成为很多人的偶像。
    真正掌握着权威的人是金四爷。
    他一只手掌握着亿万财富,另一只手掌握着江南武林中大半人的生死和命运!
    眩目的火光,照亮了一个人的脸。
    一张充满了勇气、决心和坚强自信的脸,一个相貌威严,宽袍大袖的中年人。
    桥头摆着张大而舒服的太师椅。
    金四爷头发用黑缎子随随便便的挽了个髻,脚下也随随便便的套了双多耳麻鞋,就这样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
    但却绝没有人敢随随便便的看他一眼,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随随便便的说一句。
    有种人无论是站着,是坐着,还是躺着,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威严。
    金四爷就正是这种人。
    楚留香看过他,也知道他是那种人。
    他知不知道楚留香是哪种人呢?
    楚留香叹了口气,终于走了过去,等他走到金四爷面前时,脸色已很平静。
    能看到楚留香脸上有惊慌之色的人并不多。
    金四爷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眸子,正盯在他脸上,忽然道:“原来是你。”
    楚留香道:“是我。”
    金四爷冷冷道:“我们还真没有想到是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金四爷居然还认得我。”
    金四爷沉着脸,道:“像你这样的人,我只要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
    楚留香道:“哦?”
    金四爷道:“你有张很特别的脸。”
    楚留香道:“我的脸特别?”
    金四爷道:“无论谁有你这么样的一张脸,再想规规矩矩的做人都难得很。”
    楚留香又笑了,又摸了摸鼻子。
    他本来是想摸摸自己脸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摸在鼻子上的。
    金四爷冷冷道:“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你绝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
    楚留香道:“所以你才没有忘记我?”
    金四爷道:“哼。”
    楚留香道:“但我也没有忘记金四爷。”
    他微笑着,又道:“像金四爷这样的人,无论谁看过一眼,都很难忘记的。”
    金四爷脸色变了,厉声道:“你既然还认得我,你就不该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已经来了。”
    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他本来的确不知道。就算他早已知道,还是一样会来。
    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三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胆敢随意闯入这里!”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怒道:“不知道怎么会来?”
    楚留香苦笑道:“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来了。”
    金四爷瞪着他看了半天,忽又问道:“你连刚才看见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楚留香道:“不知道,却很想知道。”
    金四爷一字字道:“她是我的女儿!”
    楚留香又怔住了,这下子才真的怔住了。
    金四爷表情变得很奇怪,沉声道:“你若是看到有人半夜里从你女儿屋里走出来,你会怎么样去对付他?”
    这句话问得好像也有点奇怪。
    楚留香却还是摇摇头,道:“不知道。”
    这次他说的不是真话。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做父亲的人通常只有两种法子──
    若不打死那小子,只有逼他娶自己的女儿做老婆。
    金四爷脸上现出怒容,厉声道:“你真不知道?”
    楚留香道:“我没有女儿。”
    金四爷怒道:“你知道什么?”
    楚留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一件事。”
    金四爷道:“哪件事?”
    楚留香苦笑道:“我只知道我自己好像已掉进个圈套里,忽然间就莫名其妙的掉了下去。”
    他的确有点莫名其妙。等他发现这是个圈套时,绳子已套住了他的脖子。
    金四爷脸色又变,厉声道:“圈套!什么圈套?”
    楚留香道:“不知道。”
    他苦笑着,接着道:“我若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就不会掉下来了。”
    金四爷冷冷道:“你是不是还想跳出去?”
    楚留香道:“想得要命。”
    金四爷道:“一个人若已真的掉在圈套里,就很难再跳出去。”
    楚留香道:“的确很难。”
    金四爷道:“你知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出得去?”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目光忽又变得很奇怪,道:“那只有一种法子。”
    楚留香道:“请教。”
    金四爷沉声道:“只要你忘记这个圈套,你就已不在这圈套里。”
    楚留香想了想,道:“这句话我不太懂。”
    金四爷道:“你若忘记这是个圈套,哪里还有什么圈套?”
    楚留香又想了想,道:“我还是听不懂。”
    金四爷沉下了脸,道:“要怎样你才懂?”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爷厉声道:“好,我告诉你!”
    他霍然长身而起,忽然已站在楚留香面前,左掌在楚留香眼前挥过,右手闪电般去抓楚留香的腕子。
    这并不能算是很精妙的招式。
    楚留香七八岁的时候,就已学会对付这种招式的法子。
    他就算闭着眼,再绑住一只手,一条腿,也能避开这一招的。
    但金四爷的招式却已变了,忽然间就变了,也不知是怎么变的。
    楚留香忽然发现金四爷的右手在他眼前,本来在他眼前的那只左手,竟已扣住了他的腕子。
    他这才吃了一惊。
    这一两年来,他会过的绝顶高手,比别人一生中听说得还多。
    石观音的身法,“水母”阴姬的掌力,蝙蝠公子的暗器,薛衣人的剑……可说无一不是登峰造极的武功,每一招使出,几乎都有令人不得不拍案叫绝的变化,不能不惊心动魄的威力。
    但楚留香却从未见过,像金四爷这一招那么简单,那么有效的武功。
    这一招好像就是准备用来对付楚留香的!
    楚留香的腕子立刻被扣住。
    金四爷低叱一声,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手臂反抡,竟将楚留香整个人摔了出去。
    他拍了拍手,吐出口气,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显然对自己的武功觉得很满意。
    谁一招能将楚留香摔出去,都应该对自己很满意。
    眼看着楚留香的头就要撞上桥边的石柱,金四爷就慢慢的转过身,挥了挥手,意思是要他的家丁们将楚留香的尸体抬去。
    他已不准备再看见楚留香这个人。
    一个人的脑袋被撞得稀烂,并不是件很好看的事。
    谁知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人笑嘻嘻的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这人正是他永远不想再看到的那人。
    ×××
    金四爷的脸突然僵硬。
    楚留香正站在他面前,笑嘻嘻的看着他,全身上下都完整得好像刚从封箱中拿出来的瓷器,连一点撞坏的地方都没有。
    金四爷的目光从他的头看到脚,又从他的脚看到头,上上下下看了两遍,忽然冷冷一笑,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错。”
    金四爷道:“你再试试这一招!”
    说话的时候他已出手。
    他每个字都说得慢,出手更慢,慢得出奇。
    楚留香看看他的手。
    他的手粗而短,但却保养得很好,指甲也修剪得很干净。而且不像其他那些养尊处优的大爷一样,小指上并没有留着很长的指甲,来表示自己什么事都可以不必做。
    这双手虽然绝不会令人觉得呕心。
    但有时却的确可以令人送命!
    他左手的指头看来更粗硬、更短,显然也更有力。
    现在他的左手虽已抬起,却没有动,右手也动得很慢,慢慢的向楚留香伸过去,好像想握一握楚留香的手,跟他交个朋友。
    现在这只手看来的确连一点危险都没有。
    但也只有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
    这道理楚留香是不是懂得?
    他好像不懂。
    所以等他看出这只手的危险时,已来不及了!
    ×××
    忽然间,楚留香发现自己两只手都已在这只手的力量控制之下。
    无论他的手想怎么动,手腕都很可能立刻被这双手扣住。
    他没有动,并不是因为不想动,而是根本不能动。
    金四爷手背上的青筋也已凸起,指尖距离楚留香的腕子已不及三寸。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金四爷的手已扣住了他的腕子──不是右手,是左手。
    他的右手还停在那里,左手却已突然闪电般探出。
    这种招式说来并不玄妙,甚至可以说是很陈旧很老套的变化。
    但他却用得实在太快,太有效!
    楚留香的注意力好像已完全集中在他右手上,根本没有防备他这只左手。
    要命的左手。
    金四爷再次低叱一声,楚留香的人就立刻又被抡了出去!
    眼看着他又要撞上桥边的石柱。
    这次金四爷既没有转身的意思,也没有准备再走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眨也不眨的盯着楚留香。
    几十个人站在这里,四下里却静得像完全没有人一样。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喝彩。
    这些人已被训练得铁石般冷静,金四爷一招得手,他们甚至连手里已张满了的弓弦都没有颤动一下。
    但他们的眼睛却也不能不去看楚留香。
    在每个人的计算中,都认为这是楚留香的头要撞上石柱的时候。
    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凌空一转──就像是鱼在水中一转。
    这一转非但没有丝毫勉强,而且优美文雅如舞蹈。
    看到楚留香的轻功身法,简直就好像看着一个久经训练的苗条舞姿,在你面前随着乐声起舞一样。
    几乎就在他转身的同一刹那间,他的人已回到金四爷面前。
    金四爷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突又出手。
    谁也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只看见楚留香的身子又被抡起,死鱼般被摔了出去,只不过换了个不同的姿势而已。
    但他回来的方法却还是和刚才一样。
    眼见着他要撞上石柱时,他身子突又一转,人已回到金四爷面前。
    只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
    金四爷的身子似已暴长半尺,似已将全身力量都用作这孤注一掷。
    楚留香的人箭一般向后飞出。
    他第四次被摔出去。
    这一摔之力何止千斤,楚留香的人似已完全失去控制!
    在这种力量下,根本就没有人还能控制自己。
    眼看着他这次势必已将撞上石柱,但却忽然从石柱拦杆间穿了过去。
    他脚尖勾住了石柱,用力一勾,忽然又从栏杆间穿了回来,来势仿佛比去势还急,到了金四爷面前,才突然转身。
    就像是鱼在水中轻轻一转。
    然后他的人就轻飘飘的落在金四爷面前,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懒懒散散的微笑,就好像始终都一直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有动过。
    没有人动,没有人出声。
    但每个人眼睛都不禁露出惊叹之色。
    这一战虽然是他们亲眼看见的,但直到现在,他们几乎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
    人有很多种,但大多数人却都属于同一种。
    这种人做的每件事,几乎都在预料中──在别人的预料中,也在自己预料中。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工作,然后就等着收获。
    他们总不会有太大的欢乐,也不会有太大的痛苦,他们平平凡凡的活着,很少会引起别人的惊奇,也不会被人羡慕。但他们却是这世界不可缺少的。
    楚留香不是这种人。
    他做的每件事,几乎都不是别人预料得到的,几乎难以令人相信。因为他天生就是个传奇人物。
    火把的火光在闪动。闪动的火光,照着金四爷的脸。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额上却似已有汗珠在火光下闪动。
    他凝视着楚留香,目光已有很久很久没有移动。
    楚留香还在微笑着。
    金四爷忽然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错。”
    还是和刚才同样的两句话,但现在听起来,味道却已不同。
    金四爷忽然转身,慢慢的走回去,坐下来,椅子宽大而舒服。
    楚留香却只有站着。
    金四爷看着他站在那里,脸上还是一丝表情也没有,汗却已干了。
    楚留香忽也转过身,走回那水阁。
    金四爷看着他,既没有阻拦,也没有开口。
    过了半晌,就看到楚留香又走了出来,搬着张椅子走了出来。
    他将椅子放到金四爷对面,坐下。椅子宽大而舒服。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坐着,面对面的看着,谁也没有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四爷忽然挥了挥手。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弓已收弦,刀已入鞘,数十人同时退入黑暗中,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连脚步声都没有。只有桥头的两个人,仍然高举着火把,石像般站在那里。
    火焰在闪动。
    金四爷突又挥了挥手,道:“酒来。”
    他说的话就好像某种神奇的魔咒。忽然间,酒菜已摆在桌上,桌子已摆在他们面前。食盒中摆着八色菜,精致而悦目。
    酒是琥珀色的。斟满金杯。
    金四爷慢慢的举起金杯,道:“请。”
    楚留香举杯一饮而尽,道:“好酒。”
    金四爷道:“英雄当饮好酒。”
    楚留香道:“不敢。”
    金四爷沉声道:“昔日青梅煮酒,快论英雄,佳话永传千古,却不知今日之你我,是否能比得上昔日之刘曹?”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道:“比不上。至少我比不上。”
    金四爷道:“怎见得?”
    楚留香道:“英雄绝不会坐在别人的圈套里走不出去。”
    金四爷沉下了脸,默默良久,一字字道:“人若还在圈套里,怎能舒舒服服的坐着?”
    圈套里的人总是躺着的。
    楚留香目光闪动,微笑道:“如此说来,莫非我已走了出去?”
    金四爷道:“那还得看你。”
    楚留香道:“哦?”
    金四爷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一声,道:“你做过父亲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金四爷道:“但为人子的,总该明白做父亲并不是件容易事。”
    楚留香道:“的确不容易。”
    金四爷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消沉,倾满金杯,一饮而尽,长叹道:“尤其是做一个垂死女儿的父亲,那更不容易。”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我明白。”
    金四爷突又抬起头,目光刀一般盯在他脸上,厉声道:“你还明白什么?”
    楚留香道:“我明白的事本来很多,只可惜有很多却已忘记了。”
    金四爷道:“你又是忘记了什么?”
    楚留香道:“忘记的是那些不该记得的事。”
    金四爷目光垂落,看着自己的手,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件事你也会忘记?”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我现在就已忘了。”
    金四爷道:“从此再也不会记起?”
    楚留香道:“绝不会。”
    金四爷道:“这话是谁说的?”
    楚留香道:“楚留香说的。”
    楚留香的话,一向永无更改。
    金四爷忽又抬起头,看着他,慢慢的举起金杯道:“请。”
    楚留香一饮而尽,道:“好酒。”
    金四爷道:“英雄当饮好酒。”
    楚留香道:“多谢。”
    金四爷仰天而笑,大笑了三声,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走入黑暗中。
    火把立刻熄灭!天地间又变得一片黑暗,石像般站在桥头的两个人也跟着消失在黑暗里。
    没有脚步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楚留香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凝视着手里的金杯。金杯在星光下闪着光。
    他很想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想一遍,但思想却乱得很,根本无法集中起来思索一件事。
    因为这件事根本就不像是真的,根本就不像是真的发生过。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离奇的事发生?这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但金杯仍在闪着光。金杯是真的。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前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再回头,屋子里的灯也已灭了。
    人呢?楚留香忽然发现人已到了桥上,正倚着栏杆,默默的看着他。
    白衣如雪,星眸蒙咙,也不知藏着多少愁苦。但却没有任何人能看得出。
    别人能从她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一种绝望的空洞。
    “做一个垂死女儿的父亲,的确太不容易。”
    没有一个父亲能看着自己女儿死的。死,慢慢的死……
    楚留香忽然觉得金四爷也很值得同情,因为他承受的痛苦,也许比他女儿更多。
    她看着楚留香,目中似已有泪光,忽然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了?”
    楚留香点点头。他但愿自己永远不明白,世上有些事的真相实在太可怕,太丑恶。
    她又问道:“你要走?”
    楚留香苦笑。
    她垂下头,轻轻道:“你一定很后悔,根本就不该来的。”
    楚留香道:“但我已经来了。”
    她凝望着桥下的流水,道:“你怎么会来的,你自己知不知道?”
    楚留香叹道:“不知道也好。”
    她忽又抬起头,凝视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看过你?”
    楚留香摇摇头。
    她慢慢的接着道:“就因为我看过你,所以才要你来。”
    楚留香道:“是你想法子要我来的?”
    她点了点头,声音轻如耳语。
    “别人都说,我这种病只有一种法子能治得好……只有跟男人在一起之后,才能治得好,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试过。”
    “为什么?”
    “我不信,也不愿意。”
    “不愿意害别人?”
    “我并不是个心肠那么好的女人,可是我……”
    “你怎么样?”
    “我讨厌男人,一碰到男人就恶心。”
    她空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某种又缥渺、又虚幻的情感。
    所以她立刻避开了楚留香的眼睛,轻轻道:“我要你来,只因为我不讨厌你……”
    楚留香只有沉默。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无论如何,一个女孩子告诉你,她不讨厌你,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没法子高兴起来。
    她也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出来的。”
    楚留香道:“你为什么要说?”
    她的手紧握着栏杆,好冷的栏杆。一直可以冷得进入心里。
    “我说出来,只因为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怪我的父亲,也不要怪别人,因为这件事错的是我,你只能怪我。”
    楚留香沉思着,忽然问道:“你以为我会怪什么人?”
    “那个要你来的人。”
    “你知道她是谁?”
    她摇摇头,淡淡道:“我只知道有些人为了十万两银子,连自己兄弟都一样会出卖的。”
    楚留香立刻追问:“你不认得张洁洁?”
    “谁是张洁洁?”
    “艾青呢?卜阿鹃呢?你也不认得她们?”
    “这些名字我根本从未听说过。”
    楚留香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道:“其实你也该怪你自己。”
    “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被人利用的……被利用作杀我的工具!”
    她张开了眼睛,仿佛很惊异:“是谁利用了我?是谁想杀你?”
    楚留香笑了,淡淡笑道:“现在我还不知道,但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
    ×××
    高墙上风更冷。站在墙头,依稀还可以看见她一身白衣如雪。
    她还在倚着栏杆,发冷的栏杆。但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她的心更冷?
    “我只求你一件事,只求你莫要恨我的父亲。”
    楚留香绝不恨他们,只觉得他们值得怜悯,值得同情。他们也和楚留香同样是在被人利用,同样是被害的人。楚留香应该恨的是谁呢?
    “你一定很后悔,根本就不该来的。”
    他的确很后悔,后悔不该太信任张洁洁,他只希望能见到她。那时他说不定会揪住她的头发,问个清楚,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子害人?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一生只怕是永远也不会看到张洁洁了。
    她当然绝不敢再来见他。他也没法子找到她。
    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叫张洁洁之外,他对她这个人根本一无所知。
    甚至连这名字究竟是真是假,他都不知道。
    “其实能永远不见她也好,反而落得太平些。”
    这样的女孩子除了会害你,害得你头晕脑涨,头大如斗之外,对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好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想到以后永远也看不到她时,楚留香心里就会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怅惘,仿佛突然失落了什么。
    高墙上的风真冷。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从墙头跃了下去。
    这次跃下时他并不觉得惶恐,因为他很有把握。
    他知道自己会落到什么地方。那既不是陷阱,也不是火坑,只不过是条很僻静的小巷子。
    他可以尽量放心。他太放心了。直到他落下去之后,才发觉下面虽没有火坑,却有个水盆。他的人恰巧就落在这水盆里。然后他立刻就听到一个人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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