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前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废园异事
    (一)
    夜,夜色已浓,浓如墨。
    秋风荒草,白杨枯树,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刚升起,斜照着这阴森凄凉的庭园,看不见人,连鬼都看不见。
    就算有鬼也看不见。陆小凤迎着扑面而来的秋风,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每次在凶杀不祥的事发生之前,他总会有种奇异的预感。现在他就有这种预感,没有灯光,没有星光,连月光都是阴森森、冷清清的。
    枯树在风月下摇曳,看来就像是一条条鬼影,突然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吹竹声。
    陆小凤箭一般蹿过去,这次他终于看见了那吹竹的人,人就在前面的枯树下,陆小凤的身形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他竟似又怔住。吹竹的人,竟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
    这孩子长得并不高,穿着件破袷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面在擦鼻涕,一面在发抖,显得又冷又怕。可是他手上却赫然拿着个奇形的竹哨。
    陆小凤看着他,慢慢地走过去,这孩子完全没发觉,东张张,西望望,忽然看见了地上的影子,立刻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他当然跑不了。
    刚跑了几步,陆小凤已一把拉住他,孩子立刻又杀猪般叫了起来。
    等他叫完了,陆小凤才说话:“我不是鬼,是人。”
    孩子仰起脸,看了他一眼,虽然已确定他是个人,脸上还是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鼻涕又开始不停地往外流:“你……你真的不是鬼?”
    陆小凤道:“鬼没有影子的,我有影子。”
    孩子总算松了口气,噘起嘴道:“那你为什么要抓我?”
    陆小凤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孩子迟疑着,道:“问过了你就让我走?”
    陆小凤道:“不但让你走,而且还给你两吊钱!”他本来是笑不出的,可是在孩子面前,他一向不愿板着脸。
    看见他的笑容,这孩子才定心,眨着眼道:“你要问什么?”
    陆小凤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
    孩子道:“我叫小可怜,我没有家!”小可怜当然是没有家的,没有家的孩子才会叫小可怜。
    这孩子看来不但可怜,而且很老实,不会说谎的。
    陆小凤的声音更温和,道:“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怕不怕?”
    小可怜挺起胸,道:“我不怕,什么地方我都敢去。”嘴里说不怕的人,心里往往比谁都害怕。
    陆小凤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玩?”
    小可怜道:“一点也不好玩!”
    陆小凤道:“既然不好玩,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吹这竹哨子?”
    小可怜道:“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叫我来的,他也给我两吊钱。”
    又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去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买棺材的是他,害死了孙老爷的也是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这哨子也是他给你的?”
    小可怜点点头,道:“这哨子比厂甸卖的还好玩,声音又特别响!”
    他显然很喜欢这哨子,情不自禁又拿起来吹了一下。尖锐的哨声一响起,别的声音就完全听不见了。陆小凤并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但却忽然又有了种奇怪的预感,忍不住要回头去看看。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就在他回过头的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有条赤红的影子,从地上蹿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却远比箭更快!
    甚至比闪电还快!红影一闪,忽然间已到了陆小凤的咽喉,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的手已伸出,用两根手指一夹!
    他夹住了样东西,一样又冷、又黏、又滑的东西,一条赤红的毒蛇。
    ×××
    毒蛇的红信已吐出,几乎已舐到了陆小凤的喉结上,可是它已不能再动,陆小凤的两根手指恰巧捏住了它的七寸。他的出手若是稍稍慢一点,捏的地方若是稍稍错一点,捏的力量若是稍稍轻一点。那么他现在就已是个死人!
    从出道以来,陆小凤的确可以说是闯过龙潭,入过虎穴!生死系于一线间的恶战,他已不知经过多少,杀人如草的恶汉,他也不知遇到多少个。但他从来也没有遇见过比此刻更凶险的事。手里捏着这条冰冷的毒蛇,他整个人都似已冰冷,只觉得胃在收缩,只想吐。
    “蛇……这里有毒蛇!”小可怜已大叫着,远远地跑了。
    陆小凤长长吸了一口气,反手一摔,将毒蛇摔在一块石头上,再抬起头来时,这又可怜、又很老实的孩子竟已不见踪影。
    风吹荒草,枯树摇曳,陆小凤站在秋风里,又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心跳才恢复正常,但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呼声竟赫然是那男孩子发出来的!
    ×××
    小可怜已晕倒在地上,陆小凤赶过去时,这孩子已被吓晕了。如此黑夜,如此荒园,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若是忽然看见了个死人,怎么会不怕?
    死人就在孩子的面前,是个驼背的老头子,满头白发苍苍,却是被一根鲜红的缎带勒死的。订棺材的是他,害人的也是他,他自己怎么会也死在别人手里?是谁勒死了他?为什么?
    (二)
    缎带在夜色中看来,还是红得发亮,红得就像是鲜血一样。陆小凤见过同样的缎带,也看见过被这同样的一条缎带勒死的人。
    公孙大娘短剑上的缎带,就是这样子的,羊城的“蛇王”,也就是被这种缎带勒死的。这次下毒手的人是谁?莫非就是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的确很可能也已到了京城,九月十五的那一战,她也不愿错过,那么这驼背老头子又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公孙大娘又为什么要害死他?
    陆小凤从来也没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老头子,他迟疑着,终于蹲下去——这老头子身上,很可能还带着些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也很可能还藏着一条毒蛇!陆小凤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发冷,用两根手指,掀起了这老头子的衣襟。没有蛇,蛇会动的。
    陆小凤的手伸进去,突然又怔住,他眼睛看着的,是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一张已老得干枯了的脸。可是他的手感觉却不同——这老头子竟是个女人!
    手摸着的,竟是个女人丰满光滑的躯体,白发果然是假的,脸上也果然戴着张制作得极精妙的面具。陆小凤扯下白发,掀开面具,就看见了一张虽已僵硬苍白,却还是非常美丽的脸!
    他认得这张脸!这驼背的老头子,竟赫然就是公孙大娘!
    ×××
    公孙大娘易容术之精妙,陆小凤当然知道,他相信公孙大娘无论扮成什么样的人,这世上都没有几个人能看破她。
    公孙大娘武功之高,陆小凤也是知道的,这世上又有谁能活活地勒死她?这凶手的武功岂非更可怕。陆小凤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来到京华才一天,这一天中他遇见的怪事实在太多,他想不通公孙大娘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更想不通公孙大娘怎么会死在这里。
    假如想不通的事太多,就只有不想,假如愈想愈乱,也不如不想,这一向是陆小凤的原则。
    可是他纵然不想,仿佛还是可以隐隐感觉得到,就在这古老的城市中,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正有个人在用一双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恶毒的眼睛在盯着他,等着要他的命!
    无论这人是谁,都必将是他生平未遇的、最可怕的对手。他好像已隐隐感觉到这个人是谁了!
    (三)
    灯光惨淡。惨淡的灯光,照在欧阳情惨白的脸上。她美丽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美丽的眼睛紧闭,牙齿也咬得很紧。
    她是不是还能张开眼睛来?是不是还能开口说话?陆小凤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她,只希望她还能像以前那样瞪他几眼,还能像以前那样骂他几句。李燕北和十三姨就在他身后,神情也很沉重。
    “我们赶到厨房里去的时候,她已经倒了下去!”
    陆小凤凝视着她的咽喉,她的咽喉并没有血痕:“她的伤口在哪里?”
    十三姨道:“在手上,左手。”
    陆小凤松了口气,毒蛇蹿过来的时候,她想必也像陆小凤一样,想用手去抓住。她的反应虽然远不及陆小凤快,却比孙老爷快了些,孙老爷的酒喝得太多。
    李燕北道:“幸好你叫我们去救她,所以我们去得总算还不太晚。”
    发现欧阳情的伤口后,他立刻封住了她左臂的穴道,阻止了毒性的蔓延。
    李燕北又道:“所以真正救回她这条命的并不是我,是你!”
    十三姨道:“只不过我还是一直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她会被人暗算的?”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不能确定。”
    十三姨道:“但你却救了她一命。”
    陆小凤苦笑,道:“有很多事我都是糊里糊涂就做出来的,你们若要问我是怎么做出来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十三姨道:“你虽然不知道,却做了出来,有很多人就算知道,也做不出。”
    李燕北道:“所以陆小凤永远都不愧是陆小凤,世上也只有这么样一个陆小凤。”
    十三姨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也难怪她为什么会对你情深一往了。”
    欧阳情真的对他情深一往?
    十三姨又道:“她左手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人虽然已倒了下去,可是她的右手里,却还是紧紧拿着那碟酥油泡螺,死也不放,因为那是她替你做的,因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说的已够多。就只这么样一件事,已足够表现出欧阳情对他的情感。
    陆小凤看看欧阳情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谁也无法解释的感情,他绝不能再让欧阳情死,绝不能!薛冰的死,已带给他终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李燕北已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已找到了那吹竹弄蛇的人?”
    陆小凤点点头。
    李燕北道:“是谁?”
    陆小凤道:“是个孩子。”
    李燕北也吃了一惊,但立刻就问:“暗中是不是还另有主使的人?”他的确不愧是老江湖,对一件事的看法,他总是能看得比别人深,也比别人准。
    陆小凤道:“据那孩子说,叫他做这件事的,是个驼背的老人!”
    李燕北道:“你也找到了那驼背老头子?”
    陆小凤道:“这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样一个驼背老人,我找着的一个是公孙大娘改扮的!”
    李燕北道:“公孙大娘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是欧阳情的大姐,也是我的朋友。”
    李燕北怔住。
    十三姨却不禁冷笑,道:“她总算有个好姐姐,你也总算有个好朋友。”
    陆小凤沉思着,缓缓道:“公孙大娘本来就是她的好姐姐,我的好朋友。”
    十三姨道:“直到现在,你还是这么样想?”
    陆小凤承认:“因为我相信真正的凶手,绝不是公孙大娘!”
    十三姨道:“不是她是谁?”
    陆小凤握紧双拳,道:“是个比霍休还狡猾老辣、比金九龄还阴沉恶毒的人,他的武功,也许比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高。”
    霍休和金九龄都曾经被他当作最可怕的对手,都几乎已将他置之于死地。他经历了无数凶险,花费了无数心血,再加上三分运气,才总算将他们两人的真面目揭开。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更可怕!
    李燕北道:“你怎么知道公孙大娘不是真凶?”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十三姨道:“可是你能感觉得到?”
    陆小凤承认。
    十三姨道:“你又是糊里糊涂就感觉到的?”
    陆小凤也承认。
    十三姨叹道:“看来你真是个怪人,无论谁找到你这种人做对手,只怕都要倒霉的!”
    陆小凤苦笑道:“但这次要倒霉的人却很可能是我!”
    李燕北道:“现在公孙大娘呢?”
    陆小凤道:“死了!”
    十三姨道:“那孩子……?”
    陆小凤道:“还晕倒在那里!”
    十三姨道:“你没有救他回来?”
    陆小凤道:“我留他在那里,就是救了他!”十三姨不懂。
    李燕北却道:“你认为那孩子也是帮凶?”
    陆小凤道:“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绝不敢在黑夜里到那种地方去的,而且那竹哨制作奇特,若不是练过内功的人,根本吹不响。”他笑了笑,“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真的晕过去!”
    李燕北道:“你为什么不带他回来,问问他的口供?”
    陆小凤道:“他不会说的,我也不能对一个孩子逼问口供。”
    李燕北道:“你至少可以暗中盯住他,也说不定就可以从他身上,追出那个真凶来。”
    陆小凤叹道:“我若去盯他,这孩子就死定了。”
    李燕北道:“你怕那真凶杀他灭口?”
    陆小凤道:“嗯!”
    李燕北叹道:“我的心肠已不能算太硬,想不到你的心却比我还软。”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以前也有人说过我的脾气虽然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心肠却软得像豆腐。”
    十三姨叹道:“非但像豆腐,简直就像酥油泡螺!”她忽然又笑了笑,道,“那碟酥油泡螺还在外面,既然是她特别为你做的,你至少总得吃一个。”
    陆小凤道:“我回来再吃。”
    李燕北道:“你要出去?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去找一个人。”
    李燕北道:“找谁?”
    陆小凤道:“叶孤城。”李燕北又怔住。
    陆小凤道:“他既然能解唐家暗器的毒,既然能救自己,想必也能救欧阳情。”
    欧阳情惨白的脸上已泛起一种可怕的死灰色,左脸已浮肿,李燕北点穴的手法,显然并不高明,并没有能完全阻止毒性的蔓延。
    十三姨皱眉道:“像叶孤城那种脾气的人,肯出手救别人?”
    陆小凤道:“他就算不肯,我也要去,就算要我跪下来求他,我也得求他来。”
    他凝视着欧阳情的脸,一字字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想法子让她活下去!”
    (四)
    夜更深,连生意最好,收市最晚的春明居茶馆,客人都已渐渐少了,眼看着已经到了快打烊的时候。陆小凤却还是坐在那里,看着面前一壶新沏好的香片发怔。
    他已走过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家客栈,却连叶孤城的影子都找不到,以叶孤城那么样的排场,那样的声名,本该是个很好找的人,无论他住在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很引人注意。
    可是他自从今天中午在春华楼露过那次面后,竟也像西门吹雪一样,忽然就在这城中消失了,连一点有关他的消息都听不到。
    陆小凤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叶孤城本没有理由躲起来的,连那被他刺穿双肩、势必已将终生残废的唐天容都没有躲起来。
    唐天容的落脚处,是在鼓楼东大街的一家规模很大的“全福客栈”里。据说已找过很多专治跌打外伤的名医。他还没有离开京城,并不是因为他的伤,而是因为唐家的高手,已倾巢而出,昼夜兼程赶到京城来,为他们兄弟复仇。这当然也必将是件轰动武林的大事。
    第二件大事是,严人英虽没有找到西门吹雪,却找到了几个极厉害的帮手。据说其中不但有西藏密宗的喇嘛,还有在“圣母之水”峰苦练多年的两位神秘剑客,也不知为了什么,居然都愿意为严人英出力。
    这两件事对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同样不利,第一批人要找的是叶孤城,第二批人要找的是西门吹雪,所以无论他们是谁胜谁负,只要还活着,就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陆小凤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多,却偏偏没有一样是他想打听的,甚至连木道人和古松居士,他都已找不到。
    ×××
    茶客更疏了,茶博士手里提着的大水壶已放下,不停地用眼角来瞟陆小凤,显然是在催促他快点走。陆小凤只有装作看不见,因为他实在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不找到叶孤城,他怎么能回去面对欧阳情?
    新沏的茶已凉,夜更凉。
    陆小凤叹了口气,端起茶碗,一口茶还没有喝到嘴——突然间,寒光一闪,“叮”的一响,茶碗已打得粉碎。
    寒光落下,竟是一枚三寸六分长的三棱透骨镖。门口挂着灯笼,一个穿着青布袈裟,芒鞋白袜的和尚,正在对着他冷笑,方外的武林高手,几乎没有人用这种飞镖的。
    可是这和尚发镖的手法却又快又准,无疑已可算是此道的一流高手。陆小凤既不认得他,也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出手暗算,最奇怪的是,他一击不中,居然还留在外面不走。
    陆小凤笑了,他非但没有追去,反而看着这和尚笑了笑。现在的麻烦已够多,他已不想再惹别的麻烦,谁知这和尚还是不放松,一挥手,又是两枚飞镖发出,镖尾系着的镖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发镖的力量显然很强劲。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他已看出这和尚找定了他的麻烦,他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飞镖还未打到,他的人忽然间已到了门外。谁知这和尚看见他出来,立刻拔腿就跑,等到他不想再追时,这和尚又在前面招手。
    奇怪的事,真是愈来愈多,所有的怪事好像全被陆小凤一个人遇上了。
    他不想再追下去,却又偏偏不能不追,追出了两条街,和尚突然在一条暗巷中停下,冷笑道:“陆小凤,你敢不敢过来?”
    陆小凤当然敢,世上他不敢做的事还很少,他虽然明知自己一走入暗巷,这和尚就随时都可以出手,暗巷中很可能还有他看不见的陷阱和埋伏,这和尚也很可能还有他不知道的绝技杀手。
    但他还是走了进去。谁知他一走进去,这和尚竟忽然向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陆小凤又怔住。
    和尚却在看着他微笑,道:“你不认得我?”
    陆小凤摇摇头,他从来也没见过这和尚。
    和尚道:“这三棱透骨镖你也不认得?”
    陆小凤眼睛亮了:“你是关中‘飞镖’胜家的人?”
    和尚道:“在下胜通。”
    这名字陆小凤也不熟,飞镖胜家并不是江湖中显赫的名门大族。
    胜通已接着道:“在下是来还债的!”
    陆小凤更意外,道:“还债?”
    胜通道:“胜家满门上下,都欠了陆大侠一笔重债!”
    陆小凤道:“你一定弄错了,我从不欠人,也没人欠我!”
    胜通道:“在下没有错。”他说得很坚决,神情也很严肃,“六年前,本门上下,全都败在霍天青手里,满门都被逐出关中,从此父母离散,兄弟飘零,在下也被迫入了空门,虽然有雪耻之心,怎奈霍天青武功高强,在下也自知复仇无望!”
    陆小凤道:“你以为我杀了霍天青,替你们出了气,所以要来报恩?”
    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只有苦笑,霍天青并不是死在他手上的,独孤一鹤和萧少英也不是,但别人却偏偏都将这笔账算在他身上,有仇的来复仇,有恩的来报恩。江湖中的恩怨是非,难道竟是真的如此难以分清?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霍天青并不是……”
    胜通仿佛根本不愿听他解释,抢着道:“无论如何,若非陆大侠仗义出头,霍天青今日想必还在珠光宝气阁耀武扬威,又怎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他这样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陆小凤只有苦笑:“就算你欠了我的债,刚才你也已还了。”
    胜通道:“叩头只不过表示尊敬,又怎能算是报恩?”
    陆小凤道:“不算?”
    胜通道:“绝不能算!”
    陆小凤道:“要怎样才能算?”
    胜通忽然从怀里拿出个包扎很仔细的布包,双手奉上:“这就是在下特地要送来给陆大侠的!”
    陆小凤只有接过来,他忽然发觉被人强迫接受“报恩”,那滋味也并不比被人强迫接受“报仇”好多少。以前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油布包里包着的,竟是一条上面染着斑斑血迹、还带着黄脓的白布带,一打开包袱,就有股无法形容的恶臭散发出来。
    陆小凤连笑都笑不出了:“你特地来送给我的,就是这条布带?”
    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道:“你送这东西给我,为的就是报恩?”
    胜通道:“不错。”
    陆小凤看着布带上的脓血,实在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和尚打了他三镖,又送了这么样一条臭布带给他,还说是来报恩的。这么样报恩的法子,倒也少见得很。
    ——幸好他还是来报恩的,若是来报仇,那该怎么办呢?
    陆小凤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把这和尚弄走:“现在你总算已报过了恩吧!”
    胜通居然没有否认,沉吟着又道:“这条布带在平时看来,也许不值一文,但在此时此刻,却价值连城。”
    随便要什么人来,随便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布带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可是这和尚却偏偏说得很严肃,看来居然并不像在开玩笑。
    陆小凤也不禁起了好奇心:“这布带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胜通道:“只有一点。”
    陆小凤道:“哪一点?”
    胜通神情更慎重,压低了声音,道:“这布带是从叶孤城身上解下来的!”
    ×××
    陆小凤的眼睛立刻亮了,这又臭又脏的一条布带,在他眼中看来,竟真是已比黄金玉带更珍贵。
    胜通道:“在下为了避仇,也因为无颜见人,所以特地选了个香火冷落的小庙出家,老和尚死了后,在下就是那里唯一的住持!”
    陆小凤道:“叶孤城也在那里?”
    胜通道:“他是今天正午后来借宿的,庙里的僧房本只有两间,老和尚死了后,那僧房就从来也没有人住过,更没有香客借宿,今天居然会有人来,在下已觉得很意外。”
    陆小凤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胜通点点头,道:“他来的时候,在下本没有想到他就是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
    陆小凤道:“后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胜通道:“他来了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里,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我送盆清水进去……”
    他本来也是江湖中人,看见这种形迹可疑的人,当然会特别留意。
    “除了清水外,他还要我特地去买了一匹白布,又将这油布包交给我,叫我埋在地下。”
    叶孤城当然绝不会想到这香火冷落的破庙住持,昔年也是个老江湖,所以对他并没有戒心。
    “我入城买布时,才听到叶孤城在张家口被唐门暗器所伤,却在春华楼上重创了唐天容的事。所以就将这位白云城主的装束容貌,都仔细地打听了出来。两下一印证,我才知道到庙里来借宿的那位奇怪客人,就是现在已震动了京华的白云城主。”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现在他总算已想通了两件本来想不通的事。
    ——既不爱赏花,也不近女色的叶孤城,要美女在前面以鲜花铺路,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上伤口发出的脓血恶臭。
    ——陆小凤在城里找不到他,只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客栈中落脚,却投入了荒郊中的一个破庙里。
    ——他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伤非但没有好,而且已更恶化。
    ——雄狮负伤后,也一定会独自藏在深山里,否则只怕连野狗都要去咬它一口。
    陆小凤的心已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期望能救治欧阳情的伤毒,现在才知道叶孤城自身已难保,又怎么能救得了别人?
    胜通道:“刚才我入城时,城里十个人中,至少有八个人都认为叶孤城已必胜无疑,打赌的盘口甚至已到了以七博一,赌叶孤城胜。”
    春华楼的那一招“天外飞仙”,想必已震撼了九城。
    胜通又道:“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看看这布带,只怕……”他没有说下去。
    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京城中会变成什么情况,他非但说不出,简直连想都无法想象。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这布带的确可以算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我实在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的意思,通常也就是“却之不恭”。
    胜通终于展颜而笑,道:“在下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却也和陆大侠一样,从不愿欠人的债,只要陆大侠肯接下这点心意,在下也就心安了。”
    陆小凤沉吟着,忽又问道:“你的庙在哪里?”
    胜通道:“陆大侠莫非还想当面去见那位白云城主?”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但却实在想去看看他。”他笑容中带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和寂寞,慢慢地接着道,“我和他虽然只匆匆见过两次面,却始终将他当作我的朋友……”
    他知道叶孤城现在一定很需要朋友,也知道叶孤城的朋友并不多。此时此刻,一个真正的朋友对叶孤城来说,也许比解药更难求。
    (五)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故而更显得四壁萧然,空洞寂寞,也衬得那一盏孤灯更昏黄暗淡。壁上的积尘未除,屋面上结着蛛网,孤灯旁残破的经卷,也已有许久未曾翻阅。
    ——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僧,过的又是种多么凄凉寂寞的岁月?在他说来,死,岂非正是种解脱?
    叶孤城斜卧在冷而硬的木板床上,虽然早已觉得很疲倦,却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他本来久已习惯寂寞。一个像他这样的剑士,本就注定了要与人世隔绝的,正像是个苦行的僧人一样,尘世间的一切欢乐,他都无缘享受。
    因为“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剑道也是一样,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什么亲人都没有。
    在他的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唯一的伴侣。但他却还是无法忍受这种比寂寞还更可怕的凄凉和冷落。因为他以前过的日子虽孤独,却充满了尊荣和光彩。而现在……
    风从窗外吹进来,残破的窗户响声如落叶,屋子里还是带着种连风都吹不散的恶臭。他知道他的伤口已完全溃烂,就像是一块生了蛆的臭肉一样。
    他本来是个孤高而尊贵的人,现在却像是条受伤的野狗般躲在这黑洞里,这种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愿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因为他一定要活到九月十五。
    秋声寂寂,秋风萧索,这漫漫的长夜,却叫他如何度过?
    假如现在有个亲人,有个朋友陪着他,那情况也许会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注定了是个孤独的人,从不愿接受别人的友情,也从不将感情付给别人,他忽然发觉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个朋友。
    他又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每日晨昏,从无间断的苦练,想起了他的对手在他剑下流出来的鲜血,也想起了那碧海青天,那黄金般灿烂的阳光,白玉般美丽的浮云……
    他想死,又不想死。一个人的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矛盾?
    ×××
    伤口又开始在流脓,在发臭了,他想挣扎起来,再用清水洗一遍,换一块包扎的布。
    虽然他知道这么样做,对他的伤势并没有帮助,甚至无异是在饮鸩止渴。但他只能这么样做。
    ——好厉害的暗器,好可怕的毒。
    他终于坐起来,刚下了床,突听窗外有风声掠过——那绝不是自然的风声。
    剑就在桌上。他一反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反应还是很快,动作也依旧灵敏。
    “用不着拔剑。”窗外有人在微笑着道,“若是有酒,倒不妨斟一杯。”
    叶孤城握剑的手缓缓放松,他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陆小凤?”
    当然是陆小凤,叶孤城勉强站起来,站直,掩起了衣襟,整起了愁容,大步走过去,拉开门。
    陆小凤正在微笑,看着他,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叶孤城默然转身在那张唯一的凳子上坐下来,才缓缓说道:“你本不该来的,这里没有酒!”
    陆小凤微笑道:“但这里却有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就像是酒,一满杯热酒,流入了叶孤城的咽喉,流进胸膛。他忽然觉得胸中的血已热,却还是板着脸,冷冷地说道:“这里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杀人的剑手。”
    “杀人的剑手也可以有朋友。”唯一的椅子虽然已被占据,陆小凤却也没有站着。他移开了那盏灯,也移开了灯畔的黄经和铁剑,在桌上坐了下来。“你若没有将我当朋友,又怎么会将你的剑留在桌上?”
    叶孤城闭上嘴,凝视着他,脸上的寒霜似已渐渐在融化。一个人到了山穷水尽时,忽然发觉自己还有个朋友,这种感觉绝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甚至连爱情都不能。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以前好像并没有跟我交朋友?”
    陆小凤道:“因为以前你是名动天下不可一世的白云城主!”
    叶孤城的嘴角又僵硬:“现在呢?”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在决战之前,你本不该和唐天仪那种人交手的,你应该知道唐门的暗器确实无药可解。”
    叶孤城的脸色变了:“你已知道多少?”
    陆小凤道:“也许我已知道得太多!”
    叶孤城又闭上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我本来的确不愿跟他交手的!”
    陆小凤道:“可是你……”
    叶孤城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他却找上了我,一定要逼我拔剑,他说我……说我趁他不在时调戏了他的妻子。”
    陆小凤道:“你当然没有。”
    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既然没有,为什么不解释?”
    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解释?”
    陆小凤在叹息,他承认自己若是遇上这种事,也一定不会解释的,因为这种事根本不值得解释,也一定无法解释:“所以你只有拔剑。”
    叶孤城道:“我只有拔剑!”
    陆小凤道:“但我却还是不懂,以你的剑法,唐天仪本不该有出手伤你的机会。”
    叶孤城冷冷道:“他本来就没有。”
    陆小凤道:“但你却受了伤。”
    叶孤城的手握紧,过了很久,才恨恨道:“这件事我本不愿说的,他能有出手的机会,只因我在拔剑时,突然听见了一阵很奇怪的吹竹声。”
    陆小凤脸色也变了:“于是你立刻发现有条毒蛇?”
    叶孤城霍然长身而起:“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也握紧双拳,道:“就在今天一日之中,我已有两个朋友死在那种毒蛇吻下,还有一个倒在床上,生死不明。”
    叶孤城的瞳孔在收缩,慢慢地坐下,两个人心里都已明白,这件事根本是有人在暗中陷害的。
    这究竟是谁的阴谋?为的是什么?
    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你重伤之后,最有好处之人,本该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道:“但害你的人,却绝不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道:“我知道,我相信他绝不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陆小凤道:“你真的相信?”
    叶孤城道:“像这种卑鄙无耻的人,绝对练不成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长长吐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西门吹雪的知己。”
    叶孤城注视着桌上的剑,缓缓道:“我了解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剑。”
    陆小凤却在凝视着他:“也许你们本来也正是同样的人。”
    叶孤城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两柄孤高绝世的剑,两个孤高绝世的人,又怎能不惺惺相惜?
    陆小凤叹道:“看来这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
    当然有的,只不过后者远比前者更难得而已。
    叶孤城忽然又道:“据说已有很多人在我身上投下重注,赌我胜!”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赌你胜的盘口是七比一。”
    叶孤城目中带着深思之色,道:“其中当然也有人赌西门吹雪胜的?”
    陆小凤道:“不错。”
    叶孤城道:“我若败了,这些人岂非就可以坐收暴利?”
    陆小凤道:“你认为陷害你的人,就是赌西门吹雪胜的人?”
    叶孤城道:“你认为不是?”
    陆小凤也闭上了嘴。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却知道绝不是,因为这个人不但陷害了叶孤城,也同样害了孙老爷、公孙大娘和欧阳情。他一定还有更可怕的阴谋、更大的目的,绝不止要赢得这笔赌注而已。
    叶孤城又站起来,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明月,喃喃道:“现在已可算是九月十四了。”
    陆小凤道:“难道你还要如期应战?”
    叶孤城冷冷道:“你看我像是个食言悔约的人?”
    陆小凤道:“可是你的伤……”
    叶孤城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伤是无救的,人也已必死,既然要死,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岂非也是一大快事?”
    陆小凤道:“你……你们可以改期再战。”
    叶孤城断然道:“不能改!”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孤城道:“我这一生中,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从未更改过一次。”
    陆小凤道:“莫忘记你们改过一次!”
    叶孤城道:“那有特别的原因!”
    陆小凤道:“什么原因?”
    叶孤城沉下脸,道:“你不必知道!”
    陆小凤道:“我一定要知道!”
    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但是西门吹雪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有权知道。”
    叶孤城慢慢地掩起窗子,又推开,窗外月明依旧。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仿佛不愿让陆小凤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已有孩子了?”
    陆小凤跳了起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叶孤城并没有再说一遍,他知道陆小凤听得很清楚。
    陆小凤当然已听清楚,但却实在不能相信:“你是说西门吹雪已有了孩子?”
    叶孤城点点头。陆小凤再问:“是孙秀青有了身孕?”
    叶孤城又点点头,陆小凤怔住,一个男人,在生死的决战前,若是知道他深爱的女人腹中有了他的孩子,他应该怎么办?
    陆小凤终于明白:“原来是他去求你改期的,因为他一定要先将孙秀青以后的生活安排好,他并没有胜你的把握。”
    叶孤城道:“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也知道自己的仇人太多。”
    陆小凤道:“他若死在你手里,他的仇家当然绝不会让他的女人和孩子再活下去。”
    叶孤城道:“他活着时从不愿求人,就算死了,也绝不愿求人保护他的妻子。”
    陆小凤道:“所以他要你再给他一个月的宽限,让他能安排好自己的后事。”
    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长长叹息,现在他终于明白,西门吹雪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他当然要找个绝对秘密的地方,将他的妻子安顿下来,让她能平平安安地生下他自己的孩子,这地方他当然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叶孤城仰视着天上的明月,月已圆:“月圆之夜,紫金之巅……”
    陆小凤忍不住又问道:“月圆之夜,还是改在月圆之夜,紫金之巅又改在哪里?”
    叶孤城又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改在紫禁之巅。”
    陆小凤悚然动容,道:“紫禁之巅?紫禁城?”
    叶孤城道:“不错。”
    陆小凤脸色变了:“你们要在紫禁城里,太和殿的屋脊上决战?”
    太和殿就是金銮殿,也就是紫禁城里,最高的一座大殿。紫禁之巅,当然也就在太和殿上。殿高数十丈,屋脊上铺着的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难如登天,何况那里又正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贺之处,禁卫之森严,天下绝没有任何别的地方能比得上。这两人偏偏选了这种地方做他们的决战处。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叶孤城淡淡道:“你若害怕,本就不必去。”
    陆小凤恍然道:“你们选了这地方,为的就是不愿别人去观战?”
    叶孤城道:“这一战至少不是为了要给别人看的!”
    陆小凤又忍不住要问:“这一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叶孤城道:“就因为他是西门吹雪,我是叶孤城!”
    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答复,却已足够说明一切。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命中注定了就要一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别的理由。两个孤高绝世的剑客,就像是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已足够照耀千古!
    ×××
    月明星稀,夜更深,叶孤城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全都知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陆小凤却还不肯走:“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你们的决战处?”
    叶孤城冷冷道:“我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没有别的朋友。”他的声音虽冷,这句话却是火热的。他毕竟已承认陆小凤是朋友,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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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北斗七星阵
    (一)
    九月十四,凌晨。
    李燕北从他三十个公馆里走出来,沿着晨雾迷漫的街道大步而行。
    他步子虽然还是跨得很大,却仿佛已显得很沉重,他的腰虽然还是挺得笔直,但眼中却已有疲倦之色,昨夜他根本没有睡过。
    十一年来,每当他在晨曦初露,沿着这同样的路线散步时,后面总有一大群人跟着。但今天却没有,连一个人都没有。
    ×××
    阳光尚未升起,木叶上凝着秋霜,今天比昨天更冷,说不定已随时都可能有雪花飘落。
    北国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的,尤其是李燕北,对他来说,冬天早已来了,已到了他心里。
    晨雾迷漫,对面也有个人沿着路边,大步走过来,李燕北还没有看清他的脸,已看到了一双发亮的眼睛:“陆小凤?”
    “是我。”陆小凤已在一株枯树下停住脚,等着他,“有人若是每天早上都能到外面来走走,一定能活得比较长的。”他在笑,笑容却并不开朗。
    李燕北道:“你已在外面走了很久?”
    陆小凤道:“好像已有半个时辰了!”
    李燕北道:“为什么不进去?”
    陆小凤又笑了笑,笑得更勉强:“我怕!”
    李燕北吃惊地看着他:“你怕?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陆小凤道:“我有,而且时常都有。”
    李燕北道:“你怕什么?”他不等陆小凤回答,已接下去道,“你不敢去见欧阳情?”
    陆小凤默然点头。
    李燕北拍了拍他的肩:“她还活着,她中的毒好像并没有外表看来那么严重!”
    陆小凤长长吐了口气,忽然问道:“今天只有你一个人?”
    李燕北点点头,眼神显得更疲倦,缓缓道:“今天别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事要做!”
    陆小凤道:“那么你也不该出来的!”
    李燕北笑了笑,笑容也并不开朗。
    陆小凤道:“经过了昨天的事,你今天本该小心些。”
    李燕北沉默着,和陆小凤并肩而行,走了一段路,忽然道:“这十一年来,我每天早上,都要在这地区里走一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刮风下雨,我都没有间断过!”
    这地区是属于他的,他走在这些古老而宽阔的街道上,心里总是充满了骄傲和满足,就正如大将在校阅自己的士卒,帝王在视巡自己的国土一样。
    陆小凤了解他这种感觉:“我若是你,我很可能也会每天这么样走一趟!”
    李燕北道:“你一定会的!”
    陆小凤道:“只不过我今天还是会破例一次!”
    李燕北道:“你绝不会。”
    陆小凤道:“可是今天……”
    李燕北道:“尤其是今天,更不能例外。”
    陆小凤道:“为什么?”
    李燕北迟疑着,目光沿着街道两旁古老精雅的店铺一家家看过去,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悲伤和留恋,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今天已是我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陆小凤吃惊地看着他,“为什么会是最后一次?”
    李燕北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有没有看见过我的儿子?”
    陆小凤摇摇头,他没有看见过,他也不懂李燕北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件事。
    “我有十九个儿子,最小的才两岁。”李燕北慢慢地接着道,“他们都是我亲生的,都是我血中的血,肉中的肉。”
    陆小凤在听着,等着他说下去。
    李燕北道:“我今年已五十,外表看来虽然还很强壮,其实却已是个老人。”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并不老,有人说,男人到了五十以后,人生才真正开始。”
    “可是我已输不起。”李燕北也想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因为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们挨饿受苦。”
    陆小凤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你已将这地盘卖给了别人?”
    李燕北垂下头,黯然道:“我本来也不想这么样做的,可是他们给我的条件实在太优厚。”
    陆小凤道:“什么条件?”
    李燕北道:“他们不但愿意承认我跟杜桐轩的赌注,愿意为我解决这件事,而且还保证将我全家大小全都平安送到江南去。”
    他总算笑了笑,笑得却很凄凉:“我知道江南是个好地方,每到了春天,莺飞草长,桃红柳绿,孩子们若能在那里长大,以后绝不会长得像我这种老粗。”
    陆小凤看着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确是个老粗。”
    李燕北苦笑道:“你自己没有孩子,你也许不会懂得一个人做了父亲后的心情。”
    陆小凤道:“我懂。”
    李燕北道:“你既然懂,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陆小凤道:“我知道。”
    李燕北道:“这一战西门吹雪若是败了,我就立刻会变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也知道,无论谁带着十九个儿子时,他能走的路就实在已不多。
    李燕北道:“昨天我见过叶孤城后,就知道我已根本没有战胜的机会。”
    陆小凤道:“不是你没有,是西门吹雪。”
    李燕北道:“可是他若输了,我就会比他输得更惨。”
    陆小凤道:“我明白。”
    李燕北道:“那么你就不该怪我。”
    “我并没有怪你。”陆小凤道,“我只不过替你觉得可惜而已。”
    “可惜,有什么可惜?”
    陆小凤也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将这地盘让给了谁?”
    李燕北道:“让给了顾青枫。”
    陆小凤道:“顾青枫是什么人?”
    李燕北道:“是个道士。”
    陆小凤愕然道:“道士?”
    李燕北道:“道士也有很多种。”
    陆小凤道:“他是哪一种?”
    李燕北道:“是既有钱,又有势的那一种。”他又解释着道,“道教有南北两宗,南宗的宗师是龙虎山的张真人,北宗的宗师是白云观主。”
    陆小凤道:“他就是白云观主?”
    李燕北点点头,道:“白云观就在城外,当朝的名公巨卿,有很多都是白云观主的常客,甚至还有些已拜在他门下。”
    陆小凤冷笑道:“所以他表面虽然是个道士,其实却无异是这里的土豪恶霸?”
    李燕北苦笑道:“他若不是这么样的人,又怎么会要我将地盘让给他?”
    陆小凤道:“这件事是不是已无法挽回?”
    李燕北道:“我已接受了他的条件,也已将我名下的产业全都过户给他。”
    陆小凤道:“你的门人子弟,难道也全都由他收买了过去?”
    李燕北道:“真正控制这地区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帮会。”
    陆小凤道:“你已不是帮会的帮主?”
    李燕北长叹道:“现在这帮会的帮主也已是他,我已将十年前从前任帮主手里接过来的龙旗令符当着证人之面交给了他。”
    陆小凤道:“证人是谁找来的?”
    李燕北道:“虽然是他找来的,但却也是我一向都很尊敬的江湖前辈。”
    陆小凤道:“是谁?”
    李燕北道:“一位是武当的木道人,一位是黄山的古松居士,还有一位是老实和尚。”
    陆小凤怔住。他吃惊地停下脚步,连脸色都似已变了:“难怪我找不到他们,原来我走了之后,他们反而来了。”
    李燕北道:“我并没有在他们面前提起你。”
    陆小凤道:“既然是他们做的见证,这件事的确已没有挽回的余地。”
    李燕北道:“我本来也没有想挽回,这本是我自己决定的。”他看着陆小凤的表情,又道,“但你却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
    陆小凤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的确有件事要警告你。”
    李燕北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江南不但是个好地方,也是个美人窝,你到了那里后,最好老实些。”他笑了笑,接着道,“一个月只有三十天,你若是再娶三十个老婆,不打破头才怪。”
    李燕北也笑了,拍着陆小凤的肩笑道:“你放心,用不着你说,我也会将那里的美人全都留下来给你的。”
    陆小凤大笑道:“那么我一定很快就会去找你,免得你改变了主意。”
    他并没有说出叶孤城的事,他几次想说,又忍了下去。李燕北是他的朋友。朋友要走了,为什么不让他带着笑走?能够让朋友笑的时候,就绝不让朋友生气难受——这是陆小凤的原则。可是他一定要分清谁是仇敌,谁是朋友。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他忽然问。
    “也许还得过了明天。”面对着这古老而亲切的城市,李燕北目光又不禁露出一种说也说不出的留恋和伤感,“我虽然已是个局外人,但却还是想知道这一战的结果。”
    陆小凤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也了解李燕北此时的心情。
    “你走的时候,我也许不会送你,可是你若再来,无论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我也一定会去接你。”他勉强笑了笑,“我一向不喜欢送行。”离别总是令人伤感的,他虽然轻生死,却重离别。
    “我明白。”李燕北也勉强作出笑脸,“我这一次走,虽然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你若到了江南,我也一定会去接你。”
    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陪着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又问道:“木道人他们,是不是和顾青枫一起走的?”
    “是。”
    “你想他们会到哪里去?”
    “白云观。”李燕北道,“白云观的素斋和酒,也一向很有名。”
    (二)
    白云观仿佛就在白云间,金碧辉煌,宏伟壮观,雾还没有散尽,远远看过去,这道观的确就像是飘渺在白云间的一座天上宫阙。镶着黄铜兽环的黑漆大门已开了,却看不见人,晨风间隐约传来一阵阵诵经声,道人显然正在早课。
    可是大殿里也没有人,几片刚落下的黄叶,在庭院中随风而舞。
    陆小凤穿过院子,走过香烟缭绕的大殿,从后面的一扇窄门走出去,忽然发现一个青衣黄冠的道人,正站在梧桐树下,冷冷地看着他。梧桐没有落叶,后院中的秋色却更浓。
    陆小凤试探着问:“顾青枫真人在不在?”
    道人没有回答,一双发亮的眼睛,在白雾中看来,就像是刀锋般闪着寒光。一阵风吹过,陆小凤忽然发现他肩后黄穗飘飞,竟背着口乌鞘长剑。
    “道长莫非就是顾真人?”
    道人还是不开口,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
    陆小凤笑了笑,喃喃道:“原来这老道是个聋子,我问错人了。”
    这道人并不是聋子,突然冷笑道:“你没有问错人,却来错了地方。”
    “这里不是白云观?”
    “是。”
    “白云观为什么来不得?”
    道人冷冷道:“别人都能来,只有你来不得。”
    陆小凤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是谁?”
    道人冷笑着,忽然闪过身,梧桐树的树皮已被削去了一片,上面赫然用朱砂写着八个字:“小凤飞来,死于树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道人冷冷道:“凤栖梧桐,这棵梧桐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陆小凤忽然又问道:“你见过我?”
    道人道:“没有。”
    陆小凤道:“我们有旧恨?”
    道人道:“没有。”
    陆小凤道:“有新仇?”
    道人道:“也没有。”
    陆小凤苦笑道:“我们既然素不相识,又没有新仇旧恨,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的命?”
    道人道:“因为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道:“这理由好像就已够了。”
    道人道:“足够了。”他的手一反,长剑已出鞘。
    ×××
    “好剑!”剑光如一泓秋水。道人以指弹剑,剑作龙吟。龙吟声中,四面忽然又出现了六个装束和他一样的黄冠道人。六个人,六柄剑,也都是百炼精钢铸成的青锋长剑。
    剑柄的黄穗在风中飘飞,突然同时出手,赫然正是道派北宗、全真派的不传之秘,北斗七星阵。那脸如枯木的道人,显然就是发动剑阵的枢纽。
    他的剑法精妙流动,虽然还不能和叶孤城、西门吹雪那种绝世无双的剑客相比,可是剑走轻灵,意在剑先,已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何况这北斗七星阵结构精密,配合无间,七柄剑竟仿佛有七十柄剑的威力,陆小凤竟似已连还击的机会都没有。剑光如网,他就像是一条已落入网里的大鱼,在网中飞腾跳跃,却还是逃不出网去。
    剑网已愈收愈紧。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道:“剑是好剑,剑法也是好剑法,只可惜你们这些人错了。”
    没有人问他“错在哪里?”就算有人想问,也已来不及,就在这一瞬间,陆小凤已突然出手,只见他身子滴溜溜一转,手掌已托住了那青衣道人的右肘,轻轻一带。
    接着,就是一片金铁交击之声,七柄长剑互相撞击,火星四溅,陆小凤的人已游鱼般滑了出去,已不再是条被困在网中的鱼。
    也就在这一瞬间,突听一声冷笑,一道寒光长虹般飞来。这一剑的速度和威力,更远在黄冠道人之上。陆小凤身子刚脱出剑阵,剑光已到了他咽喉要害前的方寸之间。
    森寒的剑气,已刺入了他的肌肤毛孔。陆小凤反而笑了,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
    对方还没有听见他的笑声,剑锋已被他夹住,他的出手竟远比声音更快。
    ×××
    剑气已消失,陆小凤用两根手指夹住剑锋,微笑着,看着面前的人——一个锦衣华服,白面微须的中年人,这个人也正在吃惊地看着他。
    没有人相信世上竟真有这么快的出手,这个人显然也不信。他自信剑法之高,已不在叶孤城、西门吹雪这些人之下,自信刚才那出手一击,绝不会落空,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已想错了。
    就在这时,梧桐树后的屋檐下,忽然传出了一个人的大笑声,道:“我早就说过,叶孤城的‘天外飞仙’,陆小凤的‘灵犀一指’,都是绝世无双的武功,你们如今总该相信了吧?”
    另一个人在叹息:“我们总算开了眼界,佩服佩服!”
    锦衣华服的中年人忽然也叹了口气,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
    (三)
    捋须大笑的是木道人,微笑叹息着的,想必就是白云观主顾青枫。有些人脸上好像永远都带着微笑,顾青枫就是这种人,他本来就是个仪容修洁,风采翩翩的人,微笑使得他看来更温文而亲切。
    他微笑着走过来,挥袖拂去了梧桐上的朱砂,道:“陆公子现在想必已看出,这只不过是……”
    陆小凤替他说了下去:“只不过是个玩笑。”
    顾青枫显得很惊奇:“你知道?”
    陆小凤点点头:“因为有很多人都跟我开过这种玩笑。”
    顾青枫目中露出歉意:“这玩笑当然并不太好。”
    “不太好,也不太坏。”陆小凤道,“至少每次有人跟我开这种玩笑时,我都会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为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的运气若不好,这玩笑就不是玩笑了。”
    他轻轻放下了手里夹着的剑锋,好像生怕剑锋会割破他的手指一样:“一个人的咽喉若是被刺了个大洞,至少他自己绝不会认为那是玩笑。”
    那锦衣华服的中年人也笑了,笑容中也带着歉意:“我本来并不想开这种玩笑的,可是他们都向我保证,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一剑刺穿陆小凤的咽喉,所以我就……”
    陆小凤又打断了他的话,替他说了下去:“你就忍不住想试试?”
    锦衣华服的中年人笑道:“他们也向我保证过,你绝不会生气的。”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我就算想生气,也不敢在大内的护卫高手面前生气的。”
    这人显得很惊讶:“你认得我?”
    陆小凤微笑道:“除了‘富贵神剑’殷羡殷三爷,还有谁能使得出那一招‘玉女穿梭’?”
    木道人又大笑:“我是不是也早就说过,这个人非但手上有两下子,眼力一向也不错。”
    ×××
    江湖中人都知道,皇宫大内中,有四大高手,可是真正见过这四个人的并不多。
    “你眼力果然不错。”殷羡大笑着,拍着陆小凤的肩,“我已有十余年未曾走过江湖,想不到你居然还是认出了我。”
    陆小凤笑道:“能使出‘玉女穿梭’这一招的人并不少,可是能将这一招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天下却只有一个。”
    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并不错。
    在他想象中,大内高手们一定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这个人至少很和气,笑得也很令人愉快。所以陆小凤也希望能让他觉得愉快些。
    殷羡眼睛里果然已发出了光,忽然紧紧握住了陆小凤的手,道:“你说的是真话?”
    陆小凤道:“我从不说谎。”
    殷羡道:“那么你一定还要告诉我,我这招‘玉女穿梭’比起叶孤城的‘天外飞仙’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真话并不是能令人愉快的:“你一定要我说?”
    殷羡道:“我知道你也接过他一招‘天外飞仙’,所以,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够资格评论我们的高下。”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接他那一招时,背后是墙,我完全没有后顾之忧,我接你这招时,背后却还有七柄剑。”
    殷羡眼睛里的光又暗淡了下去,道:“所以我比不上他。”
    陆小凤道:“你的确比不上他!”
    殷羡也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已见识了你的‘灵犀一指’,可是他的‘天外飞仙’……”
    顾青枫忽然笑了笑,道:“他的‘天外飞仙’,你也很快就会看到的。”
    殷羡道:“我一定能看得到?”
    顾青枫道:“一定。”
    殷羡眼睛里又在闪着光,明天就是月圆之夕!
    顾青枫道:“紫金之巅就是紫禁之巅!”他微笑着,又道,“所以就算别人看不到,你也一定能看得到。”
    殷羡握紧了手里的剑,喃喃地道:“紫禁之巅,他们居然敢选这么样一个地方……他们好大的胆子!”
    顾青枫道:“若没有惊人的功夫,又怎么会有惊人的胆子?”
    殷羡沉默着,忽然道:“你本不该将这件事告诉我的。”
    顾青枫道:“为什么?”
    殷羡道:“莫忘记我是大内的侍卫,我怎么能让他们擅闯禁地?”
    顾青枫道:“你可以破例一次。”
    殷羡道:“为什么要破例?”
    顾青枫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想见识他那着绝世无双的‘天外飞仙’!”
    殷羡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你知道的事太多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的确太多了。”
    顾青枫道:“你想不到我会知道这件事?”
    陆小凤道:“这本来是个秘密。”
    顾青枫微笑道:“现在这已不是秘密,在京城里,根本就没有秘密。”
    陆小凤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顾青枫道:“你是李燕北的朋友,若不是你,他只怕早已死在杜桐轩手里!”
    木道人忽然道:“我们本是去找你的,想不到却做了他们的见证。”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呢?”
    木道人道:“他是被我拖去的,我知道你本就在找他。”
    顾青枫道:“只可惜我还是去晚了,没有尝到十三姨亲手为你做的火燎羊头!”
    陆小凤道:“出家人也吃羊头?”
    顾青枫笑了笑,道:“不吃羊头的出家人,又怎么肯花一百九十五万两,买下李燕北的赌注?”
    陆小凤盯着他,道:“你是不是已有把握知道不会输?”
    顾青枫淡淡道:“若是有输无赢的赌注,你肯不肯买?”
    陆小凤道:“不肯。”
    顾青枫道:“你若已买了下来,是不是多少总有些把握?”
    陆小凤又笑了,道:“看来你也跟我一样,也不会说谎。”
    顾青枫道:“出家人怎么能说谎?”
    陆小凤道:“只可惜若有人要你说实话,好像也不太容易。”
    顾青枫笑道:“出家人打惯了机锋,本就是虚虚实实,不虚不实,真真假假,不真不假的。”
    殷羡忽又拍了拍陆小凤的肩,笑道:“其实你也该学学他,偶尔也该打打机锋,甚至不妨说两句谎话。”
    陆小凤叹道:“只可惜我一说谎就会抽筋,还会放屁。”
    殷羡吃惊地看着他,道:“真的?”
    陆小凤道:“假的!”
    (四)
    禅房里居然还坐着一屋子人,一个个全都毕恭毕敬地坐在那里,就像是一群坐在学堂里等放学的规矩孩子,他们当然不是孩子,也并不规矩。
    陆小凤见过他们,每一个都见过——这些人本来每天早上都要跟着李燕北后面走半个时辰的,自从“金刀”冯昆被抛入冰河里之后,就从来也没有人敢缺席过一次,可是从今天起,他们已不必再走了。
    ——今天只有你一个人?
    ——今天别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事。
    原来这就是他们自己的事。
    陆小凤看着他们,忽然笑了笑,道:“坐着虽然比走路舒服,可是肚子很快就会坐得凸出来的,肚子太大,也未必是福气。”
    每个人都垂下了头,一个人的头垂得最低。“杆儿赵”赵正我。
    看见了他,陆小凤立刻又想起了那匹白马,马背上驮着的死人,和那个年少气盛的严人英。
    “人是怎么死的?马是哪里来的?”陆小凤想问,却不能问,现在的时候不对,地方也不对。
    若是换了别人,只有装着看不见,但陆小凤不是别人。
    顾青枫正在布酒,陆小凤忽然冲过去,一把揪住了杆儿赵的衣襟,厉声道:“就是你,我今天总算找到了你,你还想往哪里逃?”
    大家的脸色全变了,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脸色变得最厉害的,当然还是杆儿赵,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青枫想过来劝,木道人也想过来劝,陆小凤却铁青着脸,冷冷道:“我今天要跟这个人算一笔旧账,非算不可的旧债,等我算完了,再来陪各位喝酒,若有谁想拦我……”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没有人愿为杆儿赵得罪陆小凤。
    他居然就当着这么多人面前,把杆儿赵拉了出门,拉出了白云观,拉进一个树林里。
    ×××
    太阳已升起,升得很高,今天又是好天气。树林里仍然是阴森森的,阳光从林叶间漏下来,正照在杆儿赵脸上。
    他的脸已吓得发白,嗫嚅着道:“究竟是什么事?我跟陆大侠又有什么旧账?”
    “没有事。”陆小凤忽然放开了手,微笑道,“也没有旧账,什么都没有。”
    杆儿赵怔住,但脸上总算已有了血色:“难道这也只不过是玩笑?”
    陆小凤道:“这玩笑并不好,简直比刚才跟他们的玩笑更糟。”
    杆儿赵松了口气,赔笑道:“玩笑虽不好,总比不是玩笑好。”
    陆小凤忽然又沉下脸,冷冷道:“只不过玩笑有时也会变得不是玩笑的。”
    杆儿赵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道:“我若已替陆大侠把消息打听出来,它还会不会变?”
    陆小凤笑了:“不会,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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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初入禁城
    (一)
    九月十四,上午。
    阳光正照在紫禁城的西北角上。
    虽然有阳光照耀,这地方也是阴暗而陈腐的,没有到过这里的人,绝对想不到在庄严宏伟、金楼玉阙的紫禁城里,也会有这么样一个阴暗卑贱的角落,陆小凤就想不到。
    宏伟壮丽的城墙下,竟是一片用木板和土砖搭成的小屋,贫穷而简陋,街道也是狭窄龌龊的,两旁有一间已被油烟熏黑了的小饭铺,嘈杂如鸡窝的小茶馆,布满了鸡蛋和油酱的小杂货店。
    风中充满了烟臭、酒臭、咸鱼和霉豆腐的恶臭,还有各式各样连说都说不出的怪臭,再混合着女人头上的刨花油香、炸排骨和炖狗肉的异香,就混合成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想象的味道。
    陆小凤就连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真有这么样的味道,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地方就在紫禁城里。
    可是他的确已进了紫禁城,是杆儿赵找了个太监朋友,带他们进来的。
    杆儿赵实在是个交游广阔的人,各式各样的朋友他都有。
    “紫禁城里的西北角,有个奇怪的地方,我可以保证连陆大侠你都绝对不曾到那种地方去过,常人就算想去,也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那是太监的亲戚本家们住的地方,皇城里的太监们,要出来一次很不容易,平常有了空,都到那地方去消磨日子,所以那里各式各样邪门歪道的东西都有。”
    “你想到那里去看看?”
    “我认得那个叫安福的太监,可以带我们去。”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因为我已打听过,那匹白马,就是从那附近出来的。”
    “那么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去找安福?”
    “只不过还有件事,我不能不说。”
    “你说。”
    “太监都是怪物,而且身上还有股说不出的臭气!”
    “为什么会有臭气?”
    “因为他们身上虽然少了件东西,却多了很多麻烦,洗澡尤其不方便,所以他们经常几个月不洗澡。”
    “你是不是叫我忍着点?”
    “就因为他们都是怪物,所以最怕别人看不起他们,那个小安子若是对陆大侠有什么无礼之处,陆大侠千万要包涵。”
    陆小凤笑了:“你放心,只要能找到西门吹雪的下落,那个小太监就算要骑在我头上,我也不会生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在笑,他觉得这件事不但好笑,而且有趣。
    可是现在他已笑不出了,他忽然发觉这件事非但一点也不好笑,而且无趣极了。
    这个叫小安子的太监虽然没有骑在他头上,却一直拉着他的手,对他表示亲热,甚至还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胡子。陆小凤只觉全身上下,连寒毛带着胡子都在冒冷汗、打寒噤。
    没有被太监摸过的人,绝对想不到这种滋味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被太监摸过?”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发苦,又酸又苦,几乎已忍不住要吐了出来。他居然还没有吐出来,倒真是本事不小。
    上次他挖了十天蚯蚓后,已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臭的人,现在他才知道,那时若有个太监去跟他比一比,他还可以算是个香宝宝。现在小安子好像就拿他当作了个香宝宝,不但拉着他的手,看样子好像还想嗅一嗅,不但摸了他的胡子,看样子好像还恨不得能摸摸他别的地方。
    看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杆儿赵实在忍不住想笑,他居然还没有笑出来,倒也真是本事不小。
    ×××
    茶馆里的怪味道好像比外面更浓,伙计也是个阴阳怪气的人,老是看着陆小凤嘻嘻地直笑,还不时向小安子挤眼睛。陆小凤也忍下了这个人。
    他到这茶馆里来,只因为小安子坚持一定要请他喝杯茶,不管怎么样,喝杯茶总比跟一个太监在路上拉拉扯扯好些。何况,茶叶倒是真正好的三熏香片。而且小安子总算已放开了他的手。
    “这茶叶是我特地从宫里面捎出来的,外面绝对喝不到。”
    陆小凤承认:“我倒真没喝过这么好的茶!”
    “只要你高兴,以后随时都可以来喝。”小安子笑得眯起了眼睛,“也许这也是缘分,我一瞧见你就觉得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我……我以后……以后会常来的!”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连口齿都变得不清了,简直好像变成了个结巴。
    幸好这时外面正好有个老太监走过,小安子又放开他的手,赶出去招呼。太监走起路来,总有点怪模怪样,两条腿总是分得开开的。
    这老太监走路的样子更怪,衣服却比别的太监穿得考究些,说起话来总是摆着个兰花手,看来就像是个老太婆,陆小凤只有不去看他。
    “那是我们的王总管。”小安子忽然又回来了,“王总管一回来,麻六哥的赌局就要开了,你想不想去玩几把?”
    陆小凤赶紧摇头,勉强笑道:“我有些事想麻烦你!”
    “你说,尽管说。”小安子又想拉他的手,“不管什么事,只要你说,我都照办。”
    “不知道你能不能去替我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外面的人到这里来过。”
    “行,我这就去替你打听。”小安子笑道,“我也正好顺便回去看看我的孩子老婆。”他总算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是摸了摸陆小凤的手,杆儿赵低下头,总算又忍住没有笑出来。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悄悄地问道:“太监怎么也会有孩子老婆?”
    “那当然只不过是假凤虚凰。”杆儿赵道,“可是太监有老婆的倒不少!”
    “哦?”
    “宫里面的太监和宫女闲得无聊,也会一对对地配起来,叫作‘对食’,有些比较有办法的太监还特地花了钱,从外面买些小姑娘来做老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做太监的老婆,那日子只怕很不好过。”
    杆儿赵也不禁叹了口气,道:“实在很不好过。”
    其实太监们本身又何尝不是可怜的人,他们的日子又何尝好过?
    陆小凤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立刻改变话题,说道:“我想西门吹雪无论怎样都绝不会躲在这里。”
    杆儿赵道:“也许就因为他算准别人想不到,所以才要躲到这里来!”
    “我以前也这么样想,可是现在……”陆小凤苦笑道,“现在我到这里来一看,叫我在这里待一天,我都要发疯,何况西门吹雪?”他一向都比西门吹雪随和得多。
    杆儿赵道:“只不过那匹白马倒的确是从这附近出去的!”
    陆小凤沉吟道:“张英风也很可能死在这里的。”他看着外面窄小的屋子和街道,“在这里杀了人后,想找个藏尸首的地方只怕都很难找到!”
    杆儿赵道:“所以只有把尸首驮在马背上运出去。”
    陆小凤点了点头,又皱眉道:“但是,西门吹雪若不在这里,张英风是死在谁手里的?还有谁能使得出那么快的剑?”这问题杆儿赵当然无法回答。
    他们喝了杯茶,发了一会呆,小安子居然就已回来了,而且居然真的把消息打听了出来。
    “前天晚上,麻六哥就带了个人回来,是个很神气的小伙子。”
    陆小凤精神一振,立刻问道:“他是不是姓张,叫张英风?”
    小安子道:“那就不太清楚了!”
    陆小凤又问道:“现在他的人呢?”
    “谁管他到哪儿去了!”小安子笑道,“麻六哥是个老骚,看那小伙子年轻力壮,说不定已经把他藏了起来。”他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好像也很有意思把陆小凤藏起来。这些人在这种地方,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麻六哥的赌局在哪里?”陆小凤忽然站起来,“我的手忽然痒了,也想去玩两把!”
    “行,我带你去!”小安子又拉起了他的手,笑道,“你身上的赌本若不够,只管开口,要多少哥哥我都借给你。”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的确想借一样东西,只可惜你绝不会有。”
    他现在唯一想要的东西,就是一副手铐,好铐住这个人的手。
    (二)
    麻六哥并不姓麻,也不是太监,麻六哥是个高大魁伟、满身横肉,胸膛上长满了黑毛的大麻子,脸上总是带着种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微笑。
    他站在一群太监里,就好像一只大公鸡,站在一群小母鸡中一样,显得又威风、又得意。
    这些太监们看着他的时候,也好像女人们看着自己的老公一样,显得又害怕、又佩服。
    陆小凤却只觉得他们又可笑、又可怜、又可恶。
    ——可怜的人,是不是总一定有些可恶之处?
    ×××
    屋子里就像是窑洞一样,烟雾腾腾,臭气熏天,围着桌子赌钱的人,十个中有九个是太监,一面掷骰子,一面扒耳朵、捏脚,捏完了再嗅,嗅完了再捏,还不时东抓一把,西摸一把。
    庄家当然就是麻六哥,得意洋洋地挺着胸站在那里,每颗麻子里都在发着红光。杆儿赵没有走进来。一到门口,他就开溜了。
    “我再到别的地方去打听打听,过一会儿再转回来。”他溜得真快。陆小凤想拉也没法子拉,只有硬着头皮一个人往里闯。
    小安子居然还替他在前面开路:“伙计们,闪开点,靠靠边儿,我有个好兄弟也想来玩几手!”
    一看见陆小凤,麻六哥的眼睛就瞪了起来,而且充满了敌意,也正像是一只公鸡忽然发现自己窝里又有只公鸡闯进来了。
    他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了陆小凤好几遍,才冷冷道:“你想玩什么?玩大的还是玩小的?玩真的还是玩假的?”
    太监们一起笑了,笑的声音也像是一群小母鸡,笑得陆小凤全身都起了鸡皮。
    小安子抢着道:“我这兄弟是大角儿,当然玩大的,愈大愈好!”
    “你想玩大的?”麻六哥瞪着陆小凤,“你身上的赌本有多少?”
    陆小凤道:“不多,也不少!”
    麻六哥冷笑道:“你究竟有多少?先拿出来看看再说。”
    陆小凤笑了。气极了的时候,他也会笑的。
    “这够不够?”他随手从身上掏出张已皱成一团的银票,抛在桌上。
    大家又笑了,这张银票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张草纸,有个小太监笑嘻嘻地用两根刚捏过脚的手指把银票拈起来,展开一看,眼睛突然发直:“一万两?”
    这张草纸般的银票,居然是一万两,而且还是东四牌楼“四大恒”开出来的,保证十足兑现。
    小安子笑了,挺起了胸脯,笑道:“我早就说过,我这兄弟是大角儿。”
    看见这张银票,麻六哥的威风已少了一半,火气也小了,勉强笑道:“这么大的银票,怎么找得开?”
    “不必找。”陆小凤淡淡道,“我只赌一把,一把见输赢。”
    “一把赌一万两?”麻六哥脸上已开始冒汗,每一颗麻子都在冒汗。
    陆小凤道:“只赌一把。”
    麻六哥迟疑着,看着面前的几十两银子,讷讷道:“我们这儿不赌这么大的!”
    陆小凤道:“我也知道你赌本不够,所以你输了,我只要你两句话。”
    “你若输了呢?”
    “我输了,这一万两就是你的!”
    麻六哥眼睛又发亮,立刻问道:“你要我两句什么话?”
    陆小凤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你前天晚上带回来的人是不是张英风?他是怎么死的?”
    麻六哥脸色突然变了,太监们的脸色也变了,突听一个人在门口冷冷地说道:“这小子不是来赌钱的,是来捣乱的,你们给我打。”
    这人说话尖声细气,正是那长得像老太婆一样的王总管。
    “打!打死这小子!”麻六哥第一个扑上来,太监们也跟着扑过来,连抓带咬,又打又撕。
    陆小凤当然不会被他们咬到,可是也不能真的对这些半男不女的可怜虫用杀手。
    他只有先制住一个人再说——擒贼先擒王,若是制住了麻六哥,别的人只怕就会被吓住了。
    谁知麻六哥手底下居然还有两下子,不但练过北派的谭腿和大洪拳,而且练得还很不错,一拳击出,倒也虎虎生风,只可惜他遇见的人是陆小凤。
    陆小凤的左掌轻轻一带,就已将他的腕子托住,右手轻轻一拳打在他胸膛上,他百把多斤重的身子就被打得往后直倒。
    屋子里全是人。他倒下去,还是倒在人身上,等他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已毫无血色,嘴角却有鲜血沁出。
    陆小凤怔住,刚才那一拳,他并没有用太大力气,绝不会把人打成这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麻六哥喉咙里“格格”地响,眼珠子也渐渐凸出。
    陆小凤忽然发现这是怎么回事了——他左胁之下,竟已赫然被人刺了一刀,刀锋还嵌在他的胁骨里,直没至柄。
    无论谁挨了这一刀,都是有死无活的了,屋子里的人实在太多太乱,连陆小凤都没有看出这是谁下的毒手。唯一的证据只有这把刀。
    他冲过去,拔出了这把刀,鲜血飞溅而出,麻六哥的人又往后倒,倒下去的时候,仿佛还说了句话,却没有人听得清。
    太监们已一起大叫了起来,大叫着冲出去:“快来人呀,这儿杀了人了,快来抓凶手!”
    陆小凤虽然绝不会被他们抓住,可是这群太监会做出什么事来,连他都想象不到。
    他也不愿意去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策,陆小凤双臂一振,旱地拔葱,“砰”的一声,屋顶已被他撞破个大洞。
    他的人已蹿了出去。只见四面八方都已有人冲过来,有的拿着刀,有的提着棍子。
    (三)
    陆小凤唯一的退路,就是越墙而出。可是紫禁城的城墙看来至少有十来丈高,普天之下,绝没有人能一掠而出的,就算昔年以轻功名震天下的楚留香复生,也绝没有这种本事。
    幸好陆小凤手里还有把刀,他的人突然蹿起,一掠四丈,反手一刺,刀锋刺入城墙。
    他的人已贴上城墙,再拔出刀,壁虎般滑了上去,快到墙头时,脚尖一蹴,凌空翻身,一个“细胸巧翻云”,飘飘地落在墙头。
    突听城墙上一个人冷笑道:“你还想往哪里跑?你跑不了的!”
    陆小凤只听见声音,还没有看见人,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已出手。
    他脚尖一点,人又跃起,又凌空翻了个身,才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人居然躺在紫禁城的城垛子上晒太阳,身上穿的是件又脏又破的青布袍,脚上穿的是双穿了底的破草鞋,头皮却光得发亮。
    这个人竟是个和尚。
    “老实和尚。”陆小凤忍不住叫了出来,几乎一下子跌到城墙下面去。
    老实和尚笑了,大笑道:“休吃惊,莫害怕,和尚要抓的不是你,是这个小东西。”他用两根手指捉住只虱子,又笑道,“我这两根手指一夹,虽然比不上你,可是天下的虱子,绝没有一个能逃得了的。”他手指头一用力,虱子就被捏扁了。
    陆小凤冷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为什么也杀生?”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杀虱子,虱子就要吃和尚。”
    陆小凤道:“佛祖不惜舍身喂鹰,和尚喂喂虱子又何妨?”
    老实和尚道:“只可惜和尚的血本就不多,喂不得虱子。”
    陆小凤道:“所以和尚就不惜开杀戒?”
    老实和尚不开口了。
    陆小凤道:“和尚既然开了杀戒,想必也杀过人的。”
    老实和尚还是闭着嘴!
    陆小凤冷笑道:“和尚为什么不说话了?”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和尚不说谎,所以和尚不说话。”
    陆小凤目光如刀锋,盯着他,道:“和尚从来也不说谎?”
    老实和尚道:“和尚至少没有对可怜人说过谎。”
    陆小凤道:“我是个可怜人?”
    老实和尚叹道:“看你一天到晚东奔西走,忙忙碌碌,哪里有和尚悠闲?”
    陆小凤冷冷道:“和尚只怕也并不太悠闲!”
    老实和尚道:“谁说的?”
    陆小凤道:“我说的。”他冷笑着又道,“你前两天还在张家口,昨天就到了京城,又忙着替叶孤城传消息,又忙着为别人做证人,现在居然跑到紫禁城上来了,这么样一个和尚,也算悠闲?”
    老实和尚却又笑了,道:“和尚纵然不悠闲,至少心里没有烦恼。”
    陆小凤道:“虽然没有烦恼,却好像有点鬼鬼祟祟。”
    老实和尚道:“和尚从来也不鬼祟!”
    陆小凤道:“不鬼祟的和尚,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知道有人要找一匹活人不骑,却让死人骑的白马!”
    陆小凤冷笑道:“看来和尚不但消息灵通,还很喜欢管闲事!”
    老实和尚道:“这件事和尚不能不管!”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虽没有儿子,却有个外甥!”
    陆小凤道:“难道张英风是和尚的外甥?”
    老实和尚点点头,叹道:“现在和尚已连外甥都没有了。”
    陆小凤不说话了,因为他也觉得很意外,这一天来他发现了很多怪事,每件事好像都互相有点关系,却又偏偏串不到一条线去。叶孤城、公孙大娘、孙老爷、欧阳情、李燕北、张英风,这些都是被害的人。他们在表面看来,都是绝对互不相关的。
    但陆小凤却偏偏又觉得他们都是被一根线串着的,暗算叶孤城、欧阳情和孙老爷的,显然还是同样一个人,用的也是同样一种手法。这三个人之间,却又偏偏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小凤忽然道:“张英风的确是死在这里的!”
    老实和尚道:“你已查出来?”
    陆小凤点点头,道:“他的死,和这里一个叫麻六哥的人很有关系!”
    老实和尚道:“你问过麻六哥?”
    陆小凤道:“我想问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杀死灭口!”
    老实和尚道:“但你却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他的死,又跟一个王总管很有关系!”
    老实和尚道:“王总管又是何许人?”
    陆小凤道:“是个像老太婆一样的老太监。”
    老实和尚道:“他们为什么要杀张英风?”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并没有说是他们杀了张英风。”
    老实和尚道:“是谁杀了他?”
    陆小凤道:“不管是谁杀了他,都绝不会是西门吹雪。”
    老实和尚道:“为什么不会?”
    陆小凤道:“因为我可以保证,西门吹雪绝对不在这里,也没有到这里来过!”
    他嘴上虽然说得很有把握,其实心里也一样在怀疑。除了西门吹雪外,别人好像根本没有要杀张英风的理由。除了西门吹雪外,别人也没有那么锋利、那么快的剑!
    老实和尚忽然又叹了口气,道:“你说了半天,和尚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却不明白:“什么事?”
    老实和尚道:“现在和尚虽然还是个迷迷糊糊的和尚,陆小凤也一样是个迷迷糊糊的陆小凤!”
    陆小凤笑了,当然是苦笑。太阳渐渐升高,阳光正照着老实和尚的光头。
    陆小凤看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道:“我这两天好像总是遇着道士和尚!”
    老实和尚道:“你是个有缘人,有缘的人才会常常遇着道士和尚!”
    陆小凤道:“我怎么会忽然变得有缘了?”
    老实和尚道:“你自己也不知道?”
    陆小凤冷笑道:“我知道,只因为我又在管这件闲事,所以才会有缘的。”
    老实和尚道:“哦?”
    陆小凤道:“和尚道士都是出家人,出家人本不该多事,但这件事牵涉到的出家人却特别多!”
    老实和尚、木道人、顾青枫,还有那小庙里的胜通,的确都好像跟这件事很有关系。
    “出家人穿的都是白袜子。”陆小凤又说道,“既然有青衣楼,有红鞋子,就很可能还有个白袜子。”
    老实和尚又笑了,摇着头笑道:“你这人虽迷糊,幻想倒很丰富。”
    陆小凤冷冷道:“不管怎么样,我总认为在暗中一定有个出家人,在偷偷摸摸地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老实和尚道:“哦?”
    陆小凤道:“和尚就是出家人,你就是个和尚。”
    老实和尚忽然抬起了一双泥脚,笑道:“只可惜,我这个和尚穿的不是白袜子,而是肉袜子!”
    陆小凤道:“肉袜子也是白的。”
    老实和尚道:“和尚的肉并不白!”
    陆小凤又说不出话了——当然也有很多话是他现在还不想说的。所以他已准备要走。
    他要走的时候,才发现他已走不了。
    他要往东走,就发现东面的城楼上有两个人,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过来。要往南走,南面也有两个人走了过来。若是想往下跳,城墙里面是太监的窝,城墙外面却已赫然多了好几排弓箭刀斧手。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紫禁城实在不是陪和尚聊天的地方。”
    (四)
    城垛子很宽,两个人并肩而行,也不会嫌挤,从东面走来的两个人,一个面貌清癯,气度高贵;一个脸色苍白,面带冷笑。从南面走过来的两个人,一个目光如鹰,鼻子也好像鹰钩一样,另一个却正是殷羡。
    这四个人的服饰都极华贵,态度都很高傲,气派都不小。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看来大内的四位高手都已到齐了,和尚你说怎么办?”
    老实和尚却笑道:“幸好和尚没杀人,也不是凶手,”他大笑着跳起来,忽然大声问道,“哪一位是‘潇湘剑客’魏子云魏大爷?”
    面容清癯的老人道:“正是在下。”
    “哪一位是‘大漠神鹰’屠方屠二爷?”
    目光如鹰的中年人冷冷道:“是我。”
    殷羡抢着道:“魏老大旁边的就是‘摘星手’丁敖,我叫殷羡,大师你好!”
    老实和尚道:“我不是大师,是个和尚,老老实实的和尚。”他指着陆小凤道,“这个人却不太老实,你们要找,就找他,千万莫要找和尚。”
    丁敖冷冷道:“我们来找的本就是他。”
    陆小凤居然又笑了:“是不是找我去喝酒?”
    屠方沉着脸,道:“你擅入禁城,刀伤人命,你还想喝酒?”他显然并不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遇到了这种人,陆小凤只有苦笑。
    “擅入禁城看来好像是真的,刀伤人命却是假的。”
    丁敖冷笑道:“你手里的这柄刀并不假!”
    陆小凤道:“手里有刀的,并不一定杀了人,杀了人的,手里并不一定有刀。”
    屠方道:“杀人的不是你?”
    陆小凤道:“不是。”
    殷羡忽然道:“他若说不是,就一定不是,我知道他这人从来不说谎!”
    丁敖冷冷道:“从来不说谎的人,我倒还没有见过。”
    魏子云笑了笑,道:“那么你今天只怕就已见到两个!”
    丁敖闭上了嘴。
    魏子云淡淡道:“殷羡若说他从不说谎,杀人的就一定不是他!”
    屠方本来想开口的,却也闭上了嘴。
    魏子云又道:“何况,像麻六哥那种人,就算再死十个,也和我们全无关系,陆大侠想必也看得出我们并不是为此而来的!”
    殷羡微笑道:“擅闯禁城的罪,这次也可以免了,因为明天晚上一定会有第二次!”
    魏子云道:“白云城主与西门吹雪,都是旷绝古今,天下无双的剑客,他们明夜的一战,想必也一定足以惊天动地,震铄古今。”
    殷羡道:“只要是练武的,我想绝没有人愿意错过这一战!”
    魏子云道:“我们虽然身在皇家,却也是练武的人,故我们也一样想见见这两位当世名剑客的风采,更想见识见识他们天下无双的剑法。”
    殷羡道:“其实我们既然已知道这件事,就该加倍防守,布下埋伏,让他们根本来不得!”
    魏子云道:“但我们却并不想做这种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事,更不想因此而得罪天下英雄!”他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既然出身在江湖,就不该忘了根本,这一点陆大侠想必应该明白的!”
    陆小凤道:“我明白。”他的态度也变得很严肃,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位“潇湘剑客”实在是个很诚恳的君子。
    魏子云道:“可是我们毕竟有责任在身,总不能玩忽职守,紫禁城毕竟也不是可容江湖人来去自如的地方。”
    陆小凤道:“这一点我也明白!”
    魏子云道:“实不相瞒,我们今天这么样做,为的就是想要陆大侠明白这一点。”
    丁敖终于又忍不住冷笑道:“现在陆大侠想必也已看出,要想在这紫禁城里随意来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城下的刀斧生光,箭已在弦,城上的这四个人十余年前就已名动江湖,若是同时出手,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挡得住他们的联手一击!
    魏子云道:“说来说去,我们只希望陆大侠能答应我们一件事!”
    陆小凤道:“请吩咐!”
    魏子云道:“我们只希望明天来的人不要太多,最好不要超过八位!”
    陆小凤终于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想必已计算过,以大内的武卫之力,来的若只有八个人,纵然出了事,他们也有力量应付。
    但是陆小凤却不懂:“为什么这件事要我答应?我并不能替别人做主,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来?”
    魏子云道:“可是我们却希望陆大侠做主。”
    陆小凤更不懂。
    魏子云不等他再问,已解释着道:“除了白云城主和西门吹雪外,其余的六个人,我们希望由陆大侠来负责挑选。”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明天晚上,只有我指定的六个人,才能到这里来?”
    魏子云道:“我们正是这意思!”
    陆小凤笑了,苦笑。他忽然发现这位“潇湘剑客”虽然是个诚实君子,却也是条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来的人若是由他来挑选,万一出了事,他当然更不能置身事外。
    魏子云道:“这里有六条缎带,陆大侠认为谁能来,就给他一条,请他来的时候,系在身上!”
    殷羡道:“这种缎子来自波斯,是大内珍藏,在月光下会变色生光,市面上绝难仿造!”
    魏子云道:“我们已令人设法通知各地的武林朋友,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丁敖冷冷道:“身上没有系这条缎带的人,无论是谁,只要敢擅入禁城一步,一律格杀勿论!”
    魏子云已拿了一束缎带,双手捧过来,道:“此物就请陆大侠收下。”
    陆小凤看着这束闪闪发光的缎带,就像是看着一堆烫手的热山芋一样,他知道自己只要接下这束缎带,就不知道又有多少麻烦惹上身。
    魏子云当然也看得出他的意思,缓缓道:“陆大侠若不肯答应这件事,我们当然也不敢勉强,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怎么样?”
    魏子云道:“只不过我们既有职责在身,为了大内的安全,就只好封闭禁城,请白云城主和西门吹雪易地而战了。”
    陆小凤道:“那么这责任就由我来负了,别人若要埋怨,也只会埋怨我!”
    魏子云淡淡道:“所以我们还是请陆大侠多考虑考虑。”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好像并没有很多选择的余地!”
    魏子云微笑不语。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这种能叫人烫掉手的热山芋,总是要抛给我呢?”
    老实和尚忽然笑了笑,道:“因为你是陆小凤。”
    这理由就已够好了,足够。
    (五)
    陆小凤将缎带搭在肩上,慢慢地走下城楼。城下的弓箭刀斧手忽然已走光,走得就像他们出现时一样干净利落。守卫禁城的军卒,当然都是久经训练的战士。
    他们的武功虽不高,可是弩硬弓强,刀快斧利,再加上兵法的部署,无论什么样的武林高手遇见他们,都未必有把握能对付得了。何况,大内的护卫中,除了魏子云他们外,也一定还有不少好手。
    “除了你选的六个人外,无论谁擅闯禁城,一律格杀勿论!”
    陆小凤忽然问道:“和尚相不相信他们的话?”
    老实和尚已走在他的前面,回过头:“什么话?”
    陆小凤道:“和尚若没有缎带,明天晚上敢不敢入禁城?”
    老实和尚笑了笑,道:“和尚虽没有胆子,可是和尚有带子。”
    陆小凤道:“你有带子?在哪里?”
    老实和尚道:“在你身上。”
    陆小凤也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给你根带子?”
    老实和尚道:“因为我是个和尚,老老实实的和尚。”
    陆小凤带笑点了点头,道:“这理由好像也够好了。”
    老实和尚道:“足够。”
    陆小凤抽下根缎带,抛在他身上,道:“你最好换套衣裳!”
    老实和尚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这根带子跟你的衣裳颜色不配!”
    老实和尚道:“没关系,和尚不考究这些,何况这根带子还会变颜色!”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衣裳可以换,带子却换不得的。”
    老实和尚又笑了,忽然道:“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你给了和尚这根带子,和尚也有样东西送给你。”
    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老实和尚道:“一句话。”
    陆小凤道:“我在听。”
    老实和尚看着他,道:“看你印堂发暗,脸色如土,最好赶快找个地方去睡一觉,直睡到明天晚上,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怎么样?”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死人身上就算有五根带子,也入不了禁城的。”
    陆小凤道:“这是威胁?还是警告?”
    老实和尚道:“这只不过是句老实话,和尚说的都是老实话。”
    ×××
    老实和尚先走了,陆小凤忽然发现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也像是个太监一样。
    ——和尚岂非本就跟太监差不多?
    ——可是和尚还能偷偷摸摸地去嫖姑娘!
    ——太监能有老婆,和尚为什么不能去嫖姑娘?
    陆小凤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继续想这件事,他还有很多事要想。
    ×××
    木道人、顾青枫、古松居士、李燕北、花满楼、严人英、唐家兄弟、密宗喇嘛、圣母之水峰的神秘剑客,还有七大剑派的高手。
    这些人一定都不愿错过明天晚上那一战的,缎带却只有五条,应该怎么分配才对?也许怎么分配都不对。
    陆小凤又不禁叹了口气,喃喃道:“要不到缎带的人,倒的确很可能来要我的命,我好像真的应该一觉睡到明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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