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前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难得糊涂
    (一)
    九月十五,正午。
    阳光灿烂。
    陆小凤从金鱼胡同里走出来,沿着虽古老却繁华的街道大步前行,虽然又是通宵未睡,他看来还是活力充沛,神气得很。
    街道上红男绿女来来往往,两旁的大小店铺生意兴隆,他虽然已惹上了一身麻烦,心情还是很愉快。因为他喜欢人。
    他喜欢女人,喜欢孩子,喜欢朋友,对全人类他都有一颗永远充满了热爱的心。大多数人也都很喜欢他。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已有点脏了,可是眼睛依然发亮,腰杆还是笔挺,从十四岁到四十岁的女人,看见他时,还是不免要偷偷地多看两眼。
    本来系在他腰上的缎带,现在他都已解下来,搭在肩上。六条缎带他已送出去两条,一条给了老实和尚,一条给了唐天纵。
    现在他只希望能将剩下来的这四个烫手的热山芋赶快送出去,唯一的问题是,他还没有选择好对象。
    前面有个耍猴戏的人,已敲起了锣,孩子们立刻围了上去。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根拐杖,蹒跚着从一家药材铺里走出来,险些被两个孩子撞倒。
    陆小凤立刻赶过去扶住了他,微笑道:“老先生好走。”
    白发老人弯着腰,喘息着,忽然抬头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陆小凤吃了一惊。他什么怪事都见过,倒还没有看见过老头子朝他做鬼脸的。
    等到他看清楚这老头子的一双眼睛时,他又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
    司空摘星!这老头子原来是偷遍天下无敌手的“偷王之王”扮成的。
    陆小凤虽然没叫出来,手里却用了点力,狠狠在他膀子上捏了一下子,压低声音道:“好小子,你怎么也来了?”
    司空摘星道:“连你这坏小子都来了,我这好小子为什么不能来?”
    陆小凤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些,道:“你是不是想来偷我的缎带?”
    司空摘星疼得呲牙咧嘴,不停地摇头。
    陆小凤道:“你不想?”
    司空摘星道:“不想,真的不想。”
    陆小凤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总算松开了手,带着笑道:“莫非你改行了?”
    司空摘星长长吐出口气,揉着膀子道:“倒也没有改行!”
    陆小凤道:“既然没有改行,为什么不偷?”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经有了,为什么还要偷?”
    陆小凤道:“你有了什么?”
    司空摘星道:“缎带。”
    陆小凤怔了怔,道:“你已经有了根缎带?”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刚才从一个朋友身上拿来的!”
    陆小凤道:“这朋友就是我?”
    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的朋友并不多。”
    陆小凤咬了咬牙,伸出手,又想去抓人。
    司空摘星这次却不肯让他抓住了,远远地避开,笑道:“你身上有四条带子,我只拿了一条,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你还不满意?”
    陆小凤瞪着他,忽然也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知道你也是笨蛋!”
    司空摘星眨着眼,等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你也不想想,若是真的缎带,我怎么肯随随便便地搭在身上?”
    司空摘星失声道:“难道这缎带是假的?”
    陆小凤也朝他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司空摘星怔了半天,就好像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抽出条缎带,喃喃道:“看来这好像真的,又有点似假的。”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从来不偷假东西,想不到今天也上了当。”
    司空摘星道:“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砸了我的招牌。”
    陆小凤悠然道:“你偷了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连说都不能说?”
    司空摘星道:“我若还给你呢?”
    陆小凤道:“还给我,我还是要说,偷王之王居然也会偷了样假货,那些偷子偷孙若是听见这件事,大牙至少要笑掉七八颗。”
    司空摘星道:“我若先把缎带还给你,再请你去大吃一顿呢?”
    陆小凤故意迟疑着,道:“这么我倒不妨考虑考虑,还得看你请我吃什么。”
    司空摘星道:“整只的红烧排翅,再加上两只大肥鸭,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好像还不太愿意,终于勉强点了点头,其实却已几乎忍不住要笑得满地打滚了。
    ——这小子还是上了我的当。
    看见司空摘星恭恭敬敬地把缎带送过来,他更忍不住要笑,不但要笑得打滚,而且还想翻跟斗。
    谁知司空摘星忽然又把手缩了回去,摇着头道:“不行,绝不行!”
    陆小凤立刻道:“什么事不行?”
    司空摘星又叹口气,道:“鸭子太肥,鱼翅太腻,吃多了一定会泻肚子,我们是老朋友,我绝不能害你!”
    陆小凤又怔住。
    司空摘星眨着眼,道:“何况,我也想通了,假带子总比没有带子好,你说对不对?”他好像也忍不住要笑,终于还是笑了出来,大笑着翻了三个跟斗,人已掠上屋脊,向陆小凤招了招手,就忽然不见了。
    陆小凤却已连肚子都要被气破,咬着牙恨恨道:“这小子是我的克星,遇见他我就倒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本来在看猴子戏的孩子们都已围了过来,一个个都在仰着脸,看着他,好像觉得他比那会玩把戏的猴子还有趣。
    陆小凤苦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到那边去看猴子玩把戏?”
    一个孩子摇着头道:“猴子不好看,你好看。”
    陆小凤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忍不住问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孩子道:“你跟那老公公是朋友,一定也像他一样会飞。”
    陆小凤总算明白了,这些孩子原来是来看飞人的。
    孩子们又在央求:“大叔你飞给我们看看好不好?”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又笑道:“我教你们一首歌,你们唱给我听,我就飞给你们看。”
    孩子们立刻拍手欢呼:“好,我们唱,我们以后天天都唱。”
    陆小凤又开心了,立刻教孩子们一句句地唱:“司空摘星,是个猴精,猴精捣蛋,是个浑蛋,浑蛋不乖,打他屁股。”
    孩子们学得倒真好,一下子就学会了,大声唱了起来,唱个不停。
    陆小凤自己听听也觉得好笑,愈听愈好笑,笑得捧着肚子,也接连翻了三个跟斗,翻上了屋脊,向孩子们招了招手,笑道:“你们一有空就唱,我一有空就来飞给你们看。”
    (二)
    肩上的四条缎带果然已少了一条,连陆小凤都不能不承认,那个猴精的确有两手,居然能在他眼前把东西偷走。
    刚才他几乎把肚子都气破,后来又几乎把肚子笑破,现在他只觉得肚子里已空空的,简直饿得要命。幸好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铺里,刀勺乱响,就算不饿的人,听见了也会饿。若是再不进去大吃一顿,那么他这个既没有被气破、也没有被笑破的肚子,只怕很快就要被饿破了。
    “来一大碗红烧鱼翅、一只烤鸭、两斤薄饼,外加三斤竹叶青,四样下酒菜。”
    他找了家最近的饭馆,找了张最近的桌子,一坐下来就好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要了七八样东西。然后他就坐在那里等。
    七八样吃的东西连一样都没有来,外面却有七八个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一个人,锦衣华服,顾盼自雄,两鬓虽已斑白,打扮得却还是像个花花公子,腰上的玉带晶莹圆润,上面还镶满了比龙眼还大的珍珠,比拇指还大的翡翠。
    就只这一条玉带,已是价值连城,玉带上挂着的一柄剑,却远比玉带还珍贵。
    跟在他后面的,也都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年轻人,穿着一个比一个华丽花俏,眼睛好像全都长在头顶上,可是一个个全都脚步轻健,动作灵活,看来又都是武林中身手不弱的少年英雄。
    这些人走进来,只打量了陆小凤一眼,就找了张最大的桌子坐下来。
    他们虽然没有将别人看在眼里,总还算是看了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却连一眼都懒得看他们,但他却还是认出了挂在玉带上的那柄剑。
    一柄黑鱼皮鞘,白金吞口,形式奇古的长剑,鲜红的剑穗上,系着个白玉雕成的双鱼。只要认出了这柄剑,就一定能认出佩剑的人。
    这个锦衣佩剑的中年人,当然就是江南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的主人,“太平剑客”司马紫衣了。
    “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这句话说的正是武林三大世家。
    自古以玉为贵,长乐山庄无疑是其中最富贵的一家,司马紫衣除了家传的武功外,还是昔年“铁剑先生”的唯一衣钵弟子,少年英俊,文武双全,再加上显赫的家世,不到二十岁就已名满天下。现在他虽已人到中年,非但少年的骄狂仍在,英俊也不减当年。
    能亲眼见到这么样一个人的风采,本是件很荣幸的事。可是陆小凤却宁愿能看到一碗已煨得烂透了的红烧鱼翅。
    ×××
    鱼翅的火候煨得正好,酒也温得恰到好处,陆小凤拿起了筷子,正准备好好地吃一顿,却已看见一个紫衣佩剑、剑上悬着白玉双鱼的年轻人向他走了过来。
    他从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所以赶快趁这年轻人还没有走到面前的时候,先用鱼翅塞满了自己的嘴。
    紫衣少年扶剑而立,又冷冷地打量了他两眼,才抱了抱拳,道:“阁下想必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点点头。
    紫衣少年道:“在下胡青,来自姑苏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那边坐着的就是家师,阁下想必也已知道。”
    陆小凤又点点头。
    胡青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家师特地叫我来借阁下肩上的缎带一用,再请阁下过去用酒。”
    这次陆小凤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指了指自己的嘴,他嘴里的鱼翅还没有咽下去,当然也没法子开口说话。
    胡青皱了皱眉,虽然显得很不耐烦,却也只有站在那里等着,好不容易等陆小凤吃完了,立刻又问道:“阁下现在就请将缎带交给我如何?若是阁下自己还想留下一条也无妨。”
    他说得轻松极了,好像认为他既然过来开了口,就已经给了陆小凤天大的面子。
    陆小凤慢吞吞地咽下鱼翅,慢吞吞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轻轻叹了口气,表示对鱼翅和酒都很满意,然后才微笑着道:“司马庄主的盛名,我已久仰,司马庄主的好意,我也很感激,至于这缎带……”
    胡青道:“缎带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缎带不借。”
    胡青的脸色变了,反手握住了剑柄。
    陆小凤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又夹了块鱼翅放进嘴里,仔细咀嚼,慢慢欣赏。
    胡青瞪着他,手背上青筋颤动,仿佛已忍不住要拔剑,背后却有人咳嗽了两声,道:“你那‘借’字用得不好,这样的东西,谁也不肯借的。”
    司马紫衣居然也不惜劳动自己的大驾走过来,却又远远停下,好像在等着陆小凤站起来迎接。
    陆小凤没看见。他对面前这盆鱼翅的兴趣,显然比对任何人都浓厚得多。
    司马紫衣只有自己走过来,伸出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朝桌子上点了点。
    胡青立刻从怀里拿出叠银票,放在桌上。
    司马紫衣又用那只手摸了摸他修饰洁美的小胡子,道:“玉璧虽好,总不如金银实惠,卜巨不解人意,当然难免碰壁。”
    京城里的消息传得真快,一个时辰前的事,现在居然连他都已知道。
    司马紫衣道:“我的意思,阁下想必也定有同感。”
    陆小凤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道:“这里是立刻兑现的银票五万两,普通人有了这笔钱财,已可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了。”
    陆小凤也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接着又道:“五万两银票,只换两条缎带,总是换得过的。”
    陆小凤还是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脸上露出微笑,好像已准备走了,这交易已结束。
    谁知陆小凤忽然开了口,道:“阁下为什么不将银票也带走?”
    司马紫衣道:“带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带到绸缎铺去。”
    司马紫衣不懂。
    陆小凤道:“街上的绸缎铺很多,阁下随便到哪家去换,都方便得很。”
    司马紫衣沉下了脸,道:“我要换的是你这缎带。”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这缎带不换。”
    司马紫衣看来总是容光焕发的一张脸,已变得铁青,冷冷道:“莫忘记这是五万两银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若再让我安安静静地吃完这碗鱼翅,我情愿给你五万两!”
    司马紫衣铁青的脸又涨得通红,旁边桌上已有人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刚响起,剑光也飞出,只听“叮”的一响,剑尖已被筷子夹住。
    发笑的是个已有了六分酒意的生意人,出手的是胡青,他的手腕一翻,腰畔长剑已毒蛇般刺了出去,谁知陆小凤的出手却更快,突然伸出筷子来轻轻一夹,剑尖立刻被夹住,就好像一条蛇被捏住了七寸。
    胡青脸色骤变,吃惊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他醉了。”
    胡青咬着牙,用力拔剑,这柄剑却好像已在筷子上生了根。
    陆小凤淡淡道:“这里也没有不许别人笑的规矩,这地方不是长乐山庄。”
    胡青额上已有了汗珠,忽然间,又是剑光一闪,“叮”的一响——他手里的剑已断成两截!
    司马紫衣一剑削出,剑已入鞘,冷冷道:“退下去,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用剑。”
    胡青垂着头,看着手里的断剑,一步步往后退,退出去七八步,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司马紫衣道:“可惜?”
    陆小凤道:“可惜了这把剑,也可惜了这个年轻人,其实他的剑法已经是很不错,这把剑也是很不错。”
    司马紫衣沉着脸,冷冷道:“能被人削断的剑,就不是好剑!”
    陆小凤道:“他的剑被削断,也许只不过因为剑尖被夹住。”
    司马紫衣道:“能被人夹住的剑,留着也没有用。”
    陆小凤看着他,道:“你一剑出手,就绝不会被夹住?”
    司马紫衣道:“绝不会。”
    陆小凤笑了,忽然笑道:“我的缎带既不借,也不换,当然更不卖!”
    司马紫衣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抢?”
    陆小凤道:“你还可以赌。”
    司马紫衣道:“怎么赌?”
    陆小凤道:“用你的剑赌。”
    司马紫衣还是不懂。
    陆小凤道:“你一剑刺出,若是真的没有人能夹住,你就赢了,你非但可以拿走我的缎带,还可以随便拿走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我并不想要你的脑袋。”
    陆小凤道:“可是你想要我的缎带!”
    司马紫衣瞪着他,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陆小凤道:“没有。”
    司马紫衣沉吟着,忽然道:“我要刺你左肩的肩井穴,你准备好。”
    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道:“我的衣服不太干净,又已经两天没洗澡,你的剑若刺进去,最好快些拔出来,免得弄脏了你的剑。”
    司马紫衣冷冷道:“只要有血洗,剑脏了也无妨!”
    陆小凤道:“却不知我的血干不干净?”
    司马紫衣道:“你现在就会知道了。”
    “了”字出口,剑已出手,剑光如闪电,直刺陆小凤的左肩。剑很长,本不容易拔出来,但是他却有种独特的方法拔剑,剑一出鞘,就几乎已到陆小凤的肩头。
    陆小凤就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这本来是个极简单的动作,可是它的准确和迅速,却没有人能形容,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这动作虽简单,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已是铁中的精英,钢中的钢。
    司马紫衣的心沉了下去,血也在往下沉,他的剑已被夹住!
    他四岁时就已用竹练剑,七岁时就有了把纯钢打成的剑。他学剑已经四十年,就只练这拔剑的动作,已研究过一百三十多种方法,他一剑出手,已可贯穿十二枚就地洒落的铜钱。
    可是现在他的剑还是被夹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看着陆小凤的手,几乎不能相信这真的是只有血有肉的手。
    陆小凤也在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道:“你这一剑并没有使出全力来,看来你的确并不想要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你……”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不是个好人,你却不坏,你不想要我的脑袋,我送你条缎带!”
    他解下条缎带,挂在剑尖上,就大步走了出去,连头都没有回。他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
    肚子里虽然还没有吃饱,陆小凤心里却很愉快。因为他知道司马紫衣现在一定已明白了两件事:无论谁的剑都可能被夹住,有些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相信司马紫衣受到这个教训后,一定会改改那种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完全没有去想,陆小凤做事本就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可是他肚子却在抗议了。他的肚子虽不大,两口鱼翅却也填不满。对他来说,想要舒舒服服地吃顿饭,已变成件很困难的事。
    只要他还有缎带在身上,无论他到什么地方去,不出片刻,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剩下的这两条缎带应该怎么送出去?应该送给谁?其中有一条他是准备留给木道人的,木道人偏偏人影不见。不该来的人全都来了,该来的人都没有来。
    因为这些人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却偏偏要来。陆小凤好像总是会遇见这种人、这种事的。他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老实和尚正从前面走过来,手里拿着馒头在啃,看见陆小凤,就像是看见了鬼一样,立刻想溜之大吉。
    陆小凤却已赶过去,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想走?往哪里去?”
    老实和尚翻了翻眼,道:“和尚既没有惹你,又没有犯法,你拉着和尚干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笑道:“因为我想跟和尚谈个交易。”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跟你谈交易,和尚不想上你的当。”
    陆小凤道:“这次我保证你绝不会上当。”
    老实和尚看着他,迟疑着,道:“什么交易?你先说说看。”
    陆小凤道:“我用这两根缎带,换你手上的这个馒头。”
    老实和尚道:“不换。”
    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为什么不换?”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知道天下绝没有这种便宜事。”他又翻了翻白眼,道,“卜巨用三块玉璧跟你换,你不换,司马紫衣用五万两银子跟你换,你也不换,现在你却要来换和尚的馒头,你又没有疯。”
    陆小凤道:“难道你以为我有阴谋?”
    老实和尚道:“不管你有没有阴谋,和尚都不上当。”
    陆小凤道:“你一定不换?”
    老实和尚道:“一定不换。”
    陆小凤道:“你不后悔?”
    老实和尚道:“不后悔。”
    陆小凤道:“好,不换就不换,可是我要说的时候,你也休想要我不说。”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说什么?”
    陆小凤道:“说一个和尚逛妓院的故事。”
    老实和尚忽然把馒头塞到他手里,抽下他肩上的缎带,掉头就走。
    陆小凤大声道:“莫忘记其中有一条是木道人的,你一定要去交给他,否则我还是要说。”
    老实和尚头也不回,走得比一匹用鞭子抽着的马还快,陆小凤笑了,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从来也没有这么样轻松愉快过。
    他总算已将这些烫山芋全都抛了出去,肩上的一副千斤重担,也总算交给了别人。
    馒头还没有冷透,他咬了一口,只觉得这馒头简直比鱼翅还好吃。他居然忘了把最后一条缎带留给一个人,居然忘得干干净净。
    他本来一直都在怀疑老实和尚就是这阴谋的主脑,现在好像也已忘了。你说他究竟是糊涂?还是聪明?
    (三)
    日色已渐渐偏西。现在距离陆小凤把缎带塞给老实和尚的时候,已有一个多时辰,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一个多时辰里是干什么去了。
    他好像一直在城里东游西荡,兜了不少圈子,就算有人在盯他的梢,也早已被他甩脱,他当然不能把任何人带到合芳斋。
    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后园里人声寂寂,风中飘动着菊花和桂子的香气,连石榴树下,大水缸里养的金鱼,都好像懒得动。
    穿过菊花丛,就可以看见有个人正坐在六角小亭里,倚着栏杆痴痴地出神。
    菊花是黄的,栏杆是红的,她却穿着翠绿色的衣裳,柳腰盈盈一摆,苍白的脸上病容未减,新愁又生,仿佛弱不胜衣。
    园中的秋色虽美,却还不及她的人美,陆小凤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欧阳情竟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这是不是因为他现在才知道她一直都在偷偷地爱着他?
    风吹着栏杆下面的菊花,小径上已有了三两片落叶。他悄悄地走过去,忽然发现欧阳情的一双发亮的眼睛也正在看着他。
    他们并没有见过很多次面,事实上,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许还不到十句。
    可是现在陆小凤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心也跳得快了,居然好像有点手足失措。
    她心里又是什么滋味?至少陆小凤并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她看着他时,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看来她若不是很沉得住气,就一定很会装模作样。
    世上的女人又有几个是不会装模作样的?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小亭,勉强笑了笑,道:“你的病好了?”
    欧阳情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石凳,道:“坐。”
    陆小凤本来是想坐在她旁边的,可是人家既然表现得很冷淡,他也不能太热情——唉,女人为什么总喜欢装模作样?
    这是不是她们都知道,男人喜欢的,就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欧阳情若是表现得很热情,陆小凤只怕早已被吓跑了。
    现在他却乖乖地坐在对面的石凳上,心里虽然有很多话说,却连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搭讪着问道:“西门吹雪呢?”
    欧阳情道:“他在屋里陪着大嫂,我想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说。”
    陆小凤站起来,又坐下,他本来是想进去找西门吹雪的,但他却不愿欧阳情把他看成个不知趣的人。
    决战已迫在眉睫,生死胜负还未可知,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诀。
    他的确也该让他们夫妻安安静静地度过这最后的一个下午,说一些不能让第三者听见的话。
    庭院深深,香气浮动,秋色美如梦境,他们岂非也只有两个人,岂非也有很多话要说?
    可是他却偏偏想不起该说什么。他好像已变成了个第一次和情人幽会的大孩子。
    欧阳情忽然道:“这个人你认得?”
    陆小凤道:“哪个人?”
    欧阳情往旁边指了指,陆小凤发现栏杆上摆着个蜡像。王总管的蜡像。
    陆小凤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对这太监的蜡像如此有兴趣:“难道你认得这个人?”
    欧阳情道:“我见过他,他到我们那里去过。”
    “她们那里”岂非是个妓院?
    陆小凤更奇怪,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个太监?”
    欧阳情淡淡道:“我们那里什么样的客人都有,不但有太监,还有和尚。”
    她好像还没有忘记那天的事,还没有忘记陆小凤得罪过她。
    陆小凤却似乎已完全忘了,他心里确实有很多重要的问题要想。
    欧阳情又道:“到我们那里去的太监,他并不是第一个,那天他也不是一个人去的!”
    陆小凤立刻又问道:“还有什么人?”
    欧阳情道:“去的时候,他只有一个人,可是后来又有两个海南派的剑客去找他,好像是早就约好了的。”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是海南派的剑客?”
    欧阳情道:“我看得出他们的剑。”
    海南剑派的门下,用的剑不但特别狭长,而且形式也很特别。
    欧阳情道:“我也看出这老头子是个太监,随便他怎么改扮我都看得出。”
    陆小凤道:“那天孙老爷也在?”
    欧阳情道:“嗯。”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王总管约那两个海南剑派的人在妓院中相见,想必是为了要商量一件很机密的事。
    他们发现欧阳情和孙老爷也到了京城,生怕被认出来,所以才要杀了他们灭口,公孙大娘的死,一定也跟这件事有关系。那两个海南剑客,显然就是死在天蚕坛的那两个。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这条线总算已找了出来,现在他只要能将这条线和别的线连在一起,就可以把这秘密揭穿了。刚才他是不是已找到这条线?一个多时辰就可以做很多事的。
    欧阳情忽然又道:“只要有太监到我们那里去,我总是会把他们带回我屋里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欧阳情道:“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男人。”她冷冷地接着道,“愈是没有用的男人,愈喜欢表现得有男人气概,我就算要他们睡在地上,他们也不敢说出来,反而会加倍付钱,因为他们生怕别人知道他们的弱点。”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那天晚上,老实和尚在你房里,也是睡在地上的?”
    欧阳情点点头。
    陆小凤道:“难道他也是个太监?”
    欧阳情道:“虽然不是太监,也不是男人。”
    陆小凤又吐出口气,现在他也明白老实和尚为什么要说谎了。
    “没有用”这三个字,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会认为是奇耻大辱,所以有些男人宁可付了钱去睡在女人屋里的地上,也不愿别人发现他“没有用”。
    老实和尚也是个男人,这点虚荣心连和尚也一样会有的。
    欧阳情看着王总管的蜡像,冷笑着道:“那天晚上,这老头子连碰都不敢碰我,生怕我发现他是个太监,他一定想不到,就因为我已看出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所以才会留下他。”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男人碰过我?”
    陆小凤摇摇头。
    欧阳情道:“因为我讨厌男人。”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也讨厌我?”
    欧阳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陆小凤笑了。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欧阳情并没有爱上他,连一点这种意思都没有。
    若不是十三姨再三那么样说,陆小凤自己也绝不会这么样想。只不过那些话全都是十三姨说的,她故意要陆小凤认为欧阳情已爱上他,也许只不过是要陆小凤吃下那碟酥油泡螺。欧阳情自己非但没有说过一个字,连一点意思都没有表现过。
    发现了这件事,陆小凤心里虽然也有点酸溜溜的,觉得不是滋味,却又不禁松了口气,就好像又卸下了一副担子,他的态度立刻变得自然了,一见钟情这种事,他本来就不很相信。
    欧阳情却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陆小凤道:“我……我在笑老实和尚,我刚把两个烫手的热山芋抛给了他!”
    欧阳情道:“热山芋?”
    陆小凤道:“热山芋就是缎带。”
    欧阳情更不懂:“什么缎带?”
    陆小凤立刻就向她解释,说到司空摘星偷他的缎带时,他又不禁要生气,说到老实和尚,他就哈哈大笑,开心得就像是个孩子。
    欧阳情看着他,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这个人用两条价值万金的缎带,去换了人家一个馒头,居然还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开心得要命。她实在也没有见过这种人。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否则我一定替你留一条,让你去开开眼界。”
    欧阳情道:“现在你的缎带连一根都没有了?”
    陆小凤道:“连半条都没有了。”
    欧阳情道:“今天晚上你去不去?”
    陆小凤道:“当然要去。”
    欧阳情道:“你的缎带呢?”
    陆小凤怔住。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他居然竟忘了替自己留下条缎带。难道老实和尚就因为生怕他想起这一点,所以缎带一到手,就逃得比马还快。
    看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欧阳情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这么糊涂的人,倒还少见得很。
    陆小凤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发了半天怔,忽然跳起来,冲出去。
    西门吹雪和孙秀青正好从花径上走过,吃惊地看着他。陆小凤竟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已从他们面前冲了过去,就好像被人用扫把赶走似的。
    孙秀青看着倚在栏杆上的欧阳情,忍不住道:“是不是你把他气走的?”
    欧阳情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笑得那么甜,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让人生气的样子。
    孙秀青道:“是不是你欺负了他?”
    欧阳情嫣然道:“这个人用不着别人欺负,他自己会欺负自己。”
    孙秀青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带着笑道:“你对他好像已了解得很快。”
    欧阳情道:“我只知道他是个糊涂虫。”
    孙秀青道:“但却是最聪明的一个糊涂虫。”
    欧阳情道:“他聪明?”
    孙秀青道:“对他自己的事,他的确很糊涂,因为他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若有人真的认为他糊涂,想骗骗他,那个人就要倒霉了。”
    欧阳情淡淡道:“其实无论他是个聪明人也好,是糊涂虫也好,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孙秀青眨了眨眼,道:“你不喜欢他?”
    欧阳情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应该喜欢他?”
    孙秀青道:“我不是在说所有的女人,我是在说你!”
    欧阳情道:“你为什么不说说别的事?”
    孙秀青道:“你对他没兴趣?”
    欧阳情道:“没有。”
    孙秀青又笑了,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看得出。”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里闪动着幸福而骄傲的光,微笑着又道,“我不但也是个女人,而且快有孩子了,像你们这种小姑娘,随便什么事都休想能瞒得过我的。”
    欧阳情不说话了,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们女人真奇怪。”
    孙秀青道:“有什么奇怪?”
    西门吹雪道:“你们心里愈喜欢一个男人,表面上愈要装出冷冰冰的样子,我实在不懂你们这是为什么!”
    孙秀青道:“你要我们怎么样?难道要我们一见到喜欢的男人,就跳到他怀里去?”
    西门吹雪道:“你们至少可以对他温柔一点,不要把他吓走。”
    孙秀青道:“我刚认得你的时候,对你温不温柔?”
    西门吹雪道:“不温柔。”
    孙秀青道:“可是你并没有被我吓走。”
    西门吹雪看着她,眼睛里又露出温暖的笑意,道:“像我这种男人,是谁也吓不走的!”
    孙秀青嫣然道:“这就对了,女人喜欢的,就是你这种男人。”
    她走过去,握住了西门吹雪的手,柔声道:“因为女人像羚羊一样,是要人去追的,你若没有勇气去追她,就只有看着她在你面前跑来跑去,永远也休想得到那双宝贵的角。”
    西门吹雪微笑道:“现在你已把你的角给了我?”
    孙秀青轻轻地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也连皮带骨都给了你。”
    他们互相依偎着,静静地站在九月的夕阳下,似已忘记了旁边还有人在看着,似已忘了这整个世界。
    夕阳虽好,却已近黄昏。他们还能这么样依偎多久?
    ×××
    欧阳情远远地看着他们,心里虽然在为他们的幸福而欢愉,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为他们的幸福而恐惧。
    因为她早已知道西门吹雪这个人,也早已知道西门吹雪的剑。他的剑,本不是属于凡人的。
    一个有血肉、有感情的人,绝对使不出那种锋锐无情的剑法,那种剑法几乎已接近“神”。
    西门吹雪本就不是个有情感、有血肉的凡人,他的生命已奉献给他的剑,他的人已与他的剑融为一体,也已接近“神”。
    可是现在他已变成了一个平凡的人,已有了血肉,有了感情,他是不是还能使得出他那种无情的剑法?他能不能击败叶孤城?
    ×××
    夕阳虽好,却已将西沉,月亮很快就要升起来,今夜的月亮,势必要被一个人的血映红。那会是谁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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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月圆之夜
    (一)
    九月十五日,黄昏。
    夕阳艳丽,彩霞满天。
    陆小凤从合芳斋的后巷中冲出来,沿着已被夕阳映红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在月亮升起前找回一条缎带,今夜的决战,他绝不能置身事外。绝不能!
    因为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发现,就在今夜的圆月下,就在他们的决战之时,必定会有件惊人的事发生,甚至比这次决战更惊人。
    已送出去的缎带,当然不能再要回来,可是被偷走的缎带就不同了,被人偷走的东西不但可以要回来,也可以偷回来,甚至可以抢回来。他已决定不择手段。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要怎么才能找到司空摘星!
    这个人就像是风一样,也许比风更不可捉摸,不想找他的人,虽然常常会遇见他,想找他的人,却永远也找不到。
    幸好陆小凤总算有条线索,他还记得司空摘星刚才是从一家药材铺走出来的,那家药材铺的字号是“老庆余堂”。
    司空摘星一向无病无疼,比大多数被他害过的人都健康得多,当然不会去买药吃。他既然是从一家药铺走出来的,这家药铺就多多少少总跟他有点关系。
    ×××
    “老庆余堂”的金字招牌,在夕阳下闪闪地发着光,一个孩子站在门口踢毽子,看见陆小凤走过来,就立刻把两根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呼哨。
    街前街后,左邻右舍,忽然间就有十来个孩子奔了出来,看着陆小凤嘻嘻地笑。
    他们还认得陆小凤,当然也还记得那首可以把人气死,又可以把人笑死的儿歌。
    陆小凤也在笑,他以为这些孩子一定又准备唱“司空摘星,是个猴精”了。
    谁知孩子们竟拍手高歌:
    小凤不是凤,是个大臭虫,
    臭虫脑袋尖,专门会钻洞,
    洞里狗拉屎,他就吃狗屎,
    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
    这是什么词儿?简直不像话。
    陆小凤又好笑,又好气,却忘了他编的词儿也并不比这些词儿高明,也很不像话。
    他当然知道是谁编的,司空摘星显然又来过这里。
    好不容易等到这些孩子停住了口,他立刻问道:“那个白头发的老头子是不是又来过了?”
    孩子们点着头,抢着道:“这首歌就是他教我们唱的,他说你最喜欢听这首歌了,我们若是唱得好,你一定会买糖给我们吃。”
    陆小凤的肚子又几乎要被气破,挨了骂之后,还要买糖请客,这种事有谁肯做?
    孩子们眨着大眼睛,又在问:“我们唱得好不好?”
    陆小凤只有点点头道:“好,好极了。”
    孩子们道:“你买不买糖给我们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买,当然买。”
    没有人肯做的事,陆小凤却往往会肯的,他怎么能让这些天真的孩子们失望?他果然立刻就去买糖,买了好多好多糖,看见孩子们拍手欢呼,他自己心里也觉得甜甜的,比吃了三百八十斤糖还甜。
    孩子们拉着他的衣角,欢呼着道:“那老公公说的不错,大叔你果然是个好人。”
    陆小凤很奇怪,道:“他居然会说我是好人?”
    孩子们道:“他说你小的时候就很乖。”
    陆小凤更奇怪,道:“他怎么知道我小时候乖不乖?”
    孩子们道:“他看着你从小长到大,还抱你撒过尿,他当然知道。”
    陆小凤恨得牙痒痒的,只恨不得把那猴精用绳子绑起来,用毛竹板子重重地打。
    孩子们道:“那老公公刚才还在这里,大叔你若早来一步,说不定就遇上他了。”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孩子们道:“又飞了,飞得好高好高,大叔你飞得有没有他高?”
    陆小凤拍拍衣襟,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们现在最好看着我,看看是谁飞得高。”
    司空摘星既然已不在这里,他也准备飞了。
    谁知孩子们却又在抢着道:“大叔你慢点走,我们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那老公公留了个小包在这里,你请我们吃糖,他就叫我们把这小包交给你,你若不请,他就叫我们把这小包丢到阴沟里去。”
    一个跑得最快的孩子,已跑回药材铺,提了个小包袱出来,陆小凤做梦也没有想到,包袱里包着的,竟是两条缎带。
    缎带在夕阳下看来已变成了红的,除了缎带之外,还有张纸条:“偷你一条,还你两条,我是猴精,你是臭虫,你打我屁股,我请你吃屎。”
    陆小凤笑了,大笑:“这小子果然从来也不肯吃亏。”他既然已将缎带偷走了,为什么又送了回来?还有一条缎带是哪里来的?
    这些问题陆小凤都没有去想,看见了这两条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缎带,居然一点功夫都不花就到了他手里,他简直比孩子看见糖还高兴:“你们看着,是谁飞得高?”
    他大笑着,凌空翻了三个跟斗,掠上屋脊,只听孩子们在下面拍手欢呼:“是你飞得高,比那老公公还高!”
    孩子们眼明嘴快,说的话当然绝不会假。陆小凤心里更愉快,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就好像长了双翅膀一样,几乎已可飞到月亮里去了。
    月亮虽然还没有升起,夕阳却已看不见了。
    (二)
    夕阳西下,夜色渐临,陆小凤又从后巷溜回了合芳斋,窗子里已亮起灯,灯光柔和而安静,窗子是开着的,从花丛间远远地看过去,就可以看见孙秀青和欧阳情。
    她们都是非常美丽的女人,在灯下看来更美,可是她们脸上,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连灯光都仿佛也变得很凄凉,西门吹雪莫非已走了?
    他当然已走了,屋子里只有这盏孤灯陪伴着她们。门也是虚掩着的,陆小凤居然忘了敲门,他心里也很沉重,西门吹雪是什么时候走的?
    陆小凤想问,却没有问,他不敢问,也不忍问。桌上有三只空杯,一壶酒,他自己已倒了一杯,慢慢地喝下去,又倒了一杯,很快地喝下去。
    孙秀青忽然道:“他走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
    孙秀青道:“他说要提早一点走,先出城去,再从城外进来,让别人认为他一直都是不在京城里!”
    陆小凤道:“我明白。”
    孙秀青道:“他希望你也快点去,因为他……他没有别的朋友。”
    陆小凤说不出话了,孙秀青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夜色更深,一轮圆月已慢慢地升起,风也渐渐地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秀青才轻轻地说道:“今天的夕阳很美,比平时美得多,可是很快就看不见了。”她闭上眼睛,泪珠已落,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美丽的事,为什么总是分外短暂?为什么总是不肯在人间多留片刻?”
    她是问苍天?还是在问陆小凤?陆小凤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他又喝了杯酒,才勉强笑了笑,道:“我也走了,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他不敢再说别的话,也不敢去看欧阳情!多出来的一条缎带,他本来是准备给欧阳情的,让她也去看看那百年难遇的决战。
    可是现在他连提都没有提起这件事。他知道欧阳情一定会留下来陪着孙秀青,他了解孙秀青的心情,那绝不是焦急、恐惧、悲伤……这些话所能形容的。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真的能把西门吹雪带回来。
    他正准备走出去的时候,欧阳情忽然拉住了他的手,他回过头,就看见了她的眼睛,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就算是呆子,也应该看得出她的关怀和情意。陆小凤当然也看得出来,却几乎不能相信——现在看着他的这个欧阳情,真的就是刚才那个冷冰冰的欧阳情!
    她为什么忽然变了?直到现在,陆小凤才发现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幸好他总算知道,一个女人若是真的讨厌一个男人,绝不会用这种眼色看他,更不会拉他的手。
    她的手冰冷,却握得很用力。因为她也直到现在才了解,一个女人失去她心爱的男人时,是多么痛苦和悲哀。
    两个人就这么样互相凝视着,过了很久,欧阳情才轻轻地问道:“你也会回来?”
    陆小凤道:“我一定会回来!”
    欧阳情道:“一定?”
    陆小凤道:“一定!”
    欧阳情垂下头,终于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道:“我等你。”
    ×××
    我等你。一个男人若是知道有个女人在等着他,那种感觉绝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
    我等你。这是多么温柔美妙的三个字。陆小凤仿佛已醉了,他醉的并不是酒,而是她那种比酒更浓的情意。
    (三)
    明月在天。陆小凤又有了个难题——他一定要把身上多出来的一条缎带送出去,却不知道送给谁。所有够资格佩上这缎带的人,他连一个都看不见。
    街上的人倒不少,酒楼茶馆里的人更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议。
    陆小凤用不着去听他们说什么,就知道他们必定是在等着今夜一战的消息,其中有很多人,必定已在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身上买下了赌注。
    这一战的影响力不但已轰动武林,而且已深入到京城的下层社会里,古往今来武林高手的决战,从来也没有发生这种情况。
    陆小凤觉得很好笑,他相信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自己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觉得很好笑。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人从对面一家茶馆里走出来。这人很高、很瘦、穿着极考究,态度又极斯文,两鬓斑斑,面容清癯,穿着件质料颜色都很高雅的宝蓝色长袍,竟是“城南老杜”杜桐轩。
    这里虽然已不是李燕北的地盘,却还是和杜桐轩对立的,他怎么会忽然又出现在这里?而且连一个随从保镖都没有带。
    陆小凤忽然赶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杜学士,你好!”
    杜桐轩一惊,回头,看见了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道:“托福托福!”
    陆小凤道:“你那位保镖呢?”他说的当然就是那倏忽来去、神秘诡异的黑衣人。
    杜桐轩道:“他走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走?”
    杜桐轩道:“小池里养不下大鱼,他当然要走!”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故意压低声音,道:“你一个人就敢闯入李燕北的地盘,我佩服你!”
    杜桐轩笑了笑,淡淡道:“这里好像已不是李老大的地盘。”
    陆小凤道:“他虽然已死了,可是他还有一班兄弟!”
    杜桐轩道:“一个人死了,连妻子都可以改嫁,何况兄弟!”听到了李燕北的死讯,他脸上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看来你不但已知道李老大死了,也知道他的兄弟都投入了白云观!”
    杜桐轩面无表情,冷冷道:“干我们这一行,消息若不灵通,死得就一定很快。”
    陆小凤道:“顾青枫莫非是你的朋友?”
    杜桐轩道:“虽然不是朋友,倒也不能算是冤家对头!”
    陆小凤笑道:“这就难怪你会一个人来了。”
    杜桐轩道:“阁下若有空,随时都可以到城南去,无论多少人去都欢迎!”
    陆小凤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你既然已在叶孤城身上下了重注,今夜的这一战,你一定也想去看看的!”
    杜桐轩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陆小凤道:“我这里还多出条缎带,你若有兴趣,我可以送给你!”
    杜桐轩沉默着,仿佛在考虑,过了很久,忽然道:“卜巨卜老大也在这茶馆里。”
    陆小凤道:“哦?”
    杜桐轩道:“你为什么不将多出来的一条缎带去送给他?”
    陆小凤怔住。
    这缎带别人千方百计,求之不得,现在他情愿白送出去,杜桐轩居然不要。
    杜桐轩拱了拱手,道:“阁下若没有别的指教,我就告辞了,幸会幸会!”
    他居然说走就走,毫无留恋。
    陆小凤怔了半天,抬起头,才发现卜巨也从茶馆里走出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肩上的缎带,忽然笑道:“阁下的缎带还没有卖光。”
    他笑得很古怪,笑容中好像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陆小凤道:“我这缎带是不卖的,却可以送人,你若还想要,我也可以送给你!”
    卜巨看着他,笑得更古怪,道:“只可惜我不喜欢磕头。”
    陆小凤道:“用不着磕头。”
    卜巨道:“真的?”
    陆小凤道:“当然是真的。”
    卜巨道:“真的我也不要。”
    他忽然沉下了脸,拂袖而去,连看都不再看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又怔住,这个人上午还不惜以三块玉璧来换一条缎带,现在却连白送都不要了。
    陆小凤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也没空再去想了,圆月已升起,他一定要尽快赶入紫禁城,他绝不能去迟。
    (四)
    太和殿就在太和门里,太和门外的金水玉带河,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金水玉带一样。
    陆小凤踏着月色过了天街,入东华门、隆宗门,转进龙楼凤阙下的午门,终于到了这禁地中的禁地,城中的城。
    一路上的巡卒守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若没有这种变色的缎带,无论谁想闯进来都很难,就算能到了这里,也休想再越雷池一步。
    这地方虽然四下看不见人影,可是黑暗中到处都可能有大内中的侍卫高手潜伏。
    大内藏龙卧虎,有的是专诚礼聘来的武林高人,有的是胸怀大志的少年英雄,也有的是为了躲仇家,避风头,暂时藏身在这里的江洋大盗,无论谁也不敢低估了他们的实力。
    月光下,只有一个人盘膝坐在玉带河上的玉带桥下,头顶在发着光!
    “老实和尚。”陆小凤立刻赶过去,笑道,“和尚来得倒真早。”
    老实和尚在啃馒头,看见陆小凤,赶紧把馒头藏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只希望陆小凤没看见他的馒头。
    陆小凤却又笑道:“看见了你手上的东西,我才想起了一件事。”
    老实和尚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想起了我又忘了吃晚饭。”
    老实和尚翻了翻白眼,道:“你是不是又想来骗和尚的馒头?”
    陆小凤瞪眼道:“我几时骗过你?两条缎带换一个馒头,你难道还觉得吃了亏?”
    老实和尚眼珠子转了一转,忽然也笑了,道:“和尚不说谎,和尚身上现在还有三个半馒头,你想不想换?”
    陆小凤道:“想!”
    老实和尚道:“你想用什么来换?”
    陆小凤道:“我全副家当都在身上,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老实和尚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苦笑道:“看来你的家当也并不比和尚多。”
    陆小凤笑道:“我至少比和尚多两撇胡子,几千根头发。”
    老实和尚道:“你的头发胡子和尚都不要,和尚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就把馒头分你一半。”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实和尚道:“只要你下次见到和尚,装作不认得,和尚就天下太平了。”
    陆小凤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头,在他旁边坐下来,还在不停地笑。
    老实和尚道:“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道:“不答应!”
    老实和尚道:“你不想吃馒头了?”
    陆小凤道:“想。”
    老实和尚道:“那么你为什么不答应?”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有了馒头。”
    老实和尚怔了怔,道:“你的馒头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道:“是从司空摘星那里来的!”
    老实和尚又怔了一怔,道:“司空摘星?”
    陆小凤笑道:“若不是我跟他学了两手,怎么能偷到和尚的馒头?所以馒头当然是从他那里来的!”
    老实和尚说不出话了,他已发觉身上的馒头少了一个。
    馒头已在陆小凤手里,就好像变戏法一样,忽然就变了出来。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个人什么事不好学,却偏偏要去学做小偷。”
    陆小凤笑道:“小偷至少不挨饿。”他先把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去,然后问道:“你坐在这里等什么?”
    老实和尚板着脸,道:“等皇帝老爷睡着。”
    陆小凤道:“现在我们还不能进去?”
    老实和尚道:“不能。”
    陆小凤道:“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老实和尚道:“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站起来,四下看了一眼,道:“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来了没有?”
    老实和尚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别的人呢?”
    老实和尚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老实和尚道:“只看见了一个半人。”
    陆小凤道:“一个半人?”
    老实和尚道:“一个人是殷羡,就是他要我在这里等的!”
    陆小凤道:“半个人是谁?”
    老实和尚道:“是你,你最多只能算半个人。”
    陆小凤又笑了,只见黑暗中忽然出现一条人影,身形如飞,施展的竟是内家正宗“八步赶蝉”轻功,接连几个起落,已到了眼前,青衣布袜,白发萧萧,正是武当名宿木道人。
    陆小凤笑道:“和尚果然老实,居然没有把道士的东西吞下去。”
    老实和尚道:“和尚只会吞馒头,馒头却常常会被人偷走!”
    木道人瞟了陆小凤一眼,故意皱眉道:“是什么人这么没出息,连和尚的馒头也要偷。”
    陆小凤道:“只要有机会,道士的东西我也一样会偷的!”
    木道人也笑了,道:“至少这个人还算老实,居然肯不打自招。”
    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陆小凤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道:“还有条缎带你给了谁?”
    老实和尚道:“给了严人英。”
    木道人立刻道:“这人不是严人英。”
    老实和尚道:“也不是唐天纵,更不是司马紫衣。”
    这人的身法很奇特,双袍飘飘,就好像是借着风力吹来的,他自己连一点力气都舍不得使出来。
    严人英、唐天纵、司马紫衣,都没有这么高的轻功,事实上,江湖中有这么高轻功的人,加上陆小凤最多也只不过三五个。
    老实和尚道:“这人是谁?”
    陆小凤道:“他不是人,连半个人都不能算,完全是个猴精。”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黑暗中的人影忽然旗花火箭般直蹿了过来,衣袂带风,猎猎作响,好像要一头撞在陆小凤身上,刚冲到陆小凤面前,忽然又凌空翻了三个跟斗,轻飘飘地落下!满头白发苍苍,弯着腰不停地咳嗽。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们知不知道这猴精是谁?”
    木道人微笑道:“司空摘星,是个猴精,我下午已经听见过了。”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的易容术好像已变得一点用都没有!”
    木道人道:“你不该施展这种轻功的,除了司空摘星外,谁有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道:“我!”
    司空摘星笑道:“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
    陆小凤故意装作听不见,瞪着他身上的缎带,道:“你偷了我一条,还了我两条。”
    司空摘星道:“我这人一向够朋友,知道你忘了替自己留下一条,就特地替你找了两条。”
    陆小凤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司空摘星道:“莫忘记我是偷王之王!”
    陆小凤道:“难道你把司马紫衣和唐天纵的都偷了来?”
    司空摘星笑了笑,忽然伸手向前面一指,道:“你看看前面来的是谁?”
    远方又有两条人影掠过来,左边的一个人身形纵起时双肩上耸,好像随时都在准备掏暗器,用的正是唐家独门轻功身法。右边的一个人身法却显得很笨拙,好像因为硬功练得太久,若不是唐天纵特地等他,早已远远落在后面。
    老实和尚道:“唐家的少爷果然来了!”
    木道人道:“还有一个人是谁?”
    老实和尚道:“是卜巨。”来的果然是卜巨,看见陆小凤,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带着讥讽的微笑,好像是在向陆小凤示威——你不给老子缎带,老子还是来了。
    他身上居然也系着条缎带,颜色奇特,在月光下看来,忽而浅紫,忽而银灰,无疑也是用变色绸做成的,这种缎带本来只有六条,陆小凤身上两条,老实和尚、木道人、司空摘星各一条,再加上他们两条,已变成七条。
    六条缎带怎么会变成七条?多出来的这条是哪里来的?
    卜巨得意洋洋地走上桥头,唐天纵脸色铁青,连眼角都没有看陆小凤。
    陆小凤知道就算问他们,他们也不会说,何况这时他已没时间去问。
    太和门里,已蹿出条人影,背后斜背长剑,一身御前带刀侍卫的服饰,穿在他身上竟嫌小了些,最近他显然又发福了,但他的身法却还是很灵活轻健,正是大内高手中的殷羡殷三爷。
    他的脸色也是铁青的,沉着脸道:“我知道诸位都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可是诸位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不是茶馆,诸位要聊天说笑,可来错地方了。”
    他的人一来,就先打了顿官腔,大家也只好听着,这件事他们担的关系实在很大,心情难免会紧张,脾气也就难免暴躁些。何况,这里的确也不是聊天说笑的地方。
    殷羡脸色总算和缓了些,看了看这六个人,道:“现在诸位既然已全都到了,就请进去吧,过了大月台,里面那个大殿,就是太和殿。”
    木道人道:“也就是金銮殿?”
    殷羡点点头,道:“皇城里最高的就是太和殿,那两位大爷既然一定要在紫禁之巅上过手,诸位也不妨先上去等着。”
    他看了看卜巨,又看了看其中一个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白发老头子,冷冷道:“诸位既然敢来,轻功当然全都有两下子,可是我还想提醒诸位一声,那地方可不像平常人家的屋顶,能够上去已算不容易,上面铺着的又是滑不留脚的琉璃瓦,诸位脚底下可得留点神,万一从上面摔下来,大家的漏子都不小。”
    卜巨的脸色很沉重,已笑不出来,司空摘星好像也在偷偷地叹气,陆小凤一直到现在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他刚想开口,殷羡忽然道:“你暂时先别上去,还有个人在等着你。”
    陆小凤道:“谁?”
    殷羡道:“你若想见他,就跟我来。”
    他双臂一振,旱地拔葱,身子斜斜地蹿了出去,好像有意在这些人面前显露一下他的轻功。
    他的轻功确实不弱,一蹿之势,已出去三四丈。陆小凤远远地在他后面跟着,并不想压住他的风头,殷羡更有心卖弄,又一个翻身,竟施展出燕子飞云的绝顶轻功。
    谁知他身形刚施展,突听“飕”的一声,一个人轻飘飘地从他身旁掠过,毫不费力就赶过了他,却是那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白发老头子。
    (五)
    一进了太和门,陆小凤的心情就不同了,非但再也笑不出,连呼吸都轻了些。天威难犯,九重天子的威严,还是他们这些武林豪杰不敢轻犯的。
    就连陆小凤都不敢,丹墀下的两列品级台,看来虽然只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几十块石头,可是想到大朝贺时,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垂首肃立,等着天子传呼时的景象,陆小凤也不禁觉得身子里的血在发热。
    世上的奇才异士,英雄好汉,绞尽脑汁,费尽心血,有的甚至不惜拼了性命,为的也只不过是想到这品级台上来站一站。
    丹墀后的太和殿,更是气象庄严,抬头望去,闪闪生光的殿脊,仿佛矗立在云端。太和殿旁是保和殿。保和殿旁、干清门外的台阶西边,靠北墙有三间平房,黑漆的门紧闭,窗子里隐约有灯光映出来,暗淡的灯光照着门上挂的一块白柚木牌,上面赫然竟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妄入者斩!”
    殷羡居然就把陆小凤带到了这里,居然就在这道门停下,道:“有人在里面等你,你进去吧!”
    陆小凤立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还认得字,我也不想被人斩掉脑袋。”
    殷羡也笑了笑,道:“我叫你进去,天大的关系,也有我担当,你怕什么?”
    陆小凤看着他,看起来他倒不像要害人的样子,可是到了这种掌管天下大事的内阁重地,陆小凤也不能不特别谨慎,还是宁可站在外面。
    殷羡又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不出谁在里面等你?”
    陆小凤摇摇头,道:“究竟是谁?”
    殷羡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怔了怔,道:“他怎么进去的?”
    殷羡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我们也都在他身上下了注,对他当然不能不优待些,先让他好好地歇着,才有精神去接住那一招‘天外飞仙’。”
    陆小凤也笑了。
    殷羡又道:“这地方虽然是机密重地,可是现在皇上已就寝了,距离早朝的时候也还早,除了我们这些侍卫老爷,绝不会有别人到这里来!”他带着笑,拍了拍陆小凤的肩,又道,“所以你只管放心进去吧,若有什么对付叶孤城的绝招,也不妨教给他两手,反正我们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刚才虽然官腔十足,现在却像是变了个人,连笑都显得亲切,而且还替陆小凤推开了门。
    陆小凤也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轻轻道:“几时你有空到外面,我请你喝酒。”
    ×××
    屋子并不大,陈设也很简陋,却自然有种庄严肃杀之气,世上千千万万人的生死荣辱,在这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决定了。
    无论谁第一次走进这屋子,都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兴奋的时候。陆小凤悄悄地走进来,心跳得也仿佛比平时快了很多。
    西门吹雪正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小窗下,一身白衣如雪,他当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却没有回头,好像已知道来的一定是陆小凤。
    陆小凤也没有开口。
    门已掩起,灯光如豆,屋子里阴森而潮湿,他只觉得手脚也是冰冷的,很想喝杯酒,这地方当然没有酒,但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辛酸血泪。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天下烦恼最多的人,天天要到这屋子来的那些人,烦恼都远比他多得多。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回头,却忽然道:“你又到我那里去过?”
    陆小凤道:“刚去过。”
    西门吹雪道:“你已见过她?”
    陆小凤道:“嗯。”
    西门吹雪道:“她……她是不是还能撑得住?”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也该知道她并不是个柔弱的女人,三英四秀在江湖中的名头,并不见得比我们差!”
    他脸上虽在笑,心却已沉了下去。决战已迫在眉睫,决定他生死命运的时刻就在眼前,可是这个人心里却还在挂念着他的妻子,甚至连他的剑都放了下来!
    陆小凤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以前那个西门吹雪,但他又不禁觉得有些安慰,因为西门吹雪毕竟也变成有血有肉的人了。
    西门吹雪霍然回过头,看着他,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陆小凤道:“是!”
    西门吹雪道:“我若死了,你肯不肯替我照顾她?”
    陆小凤道:“不肯。”
    西门吹雪的脸色更苍白,变色道:“你不肯?”
    陆小凤道:“我不肯,只因为你现在已变得不像是我的朋友了,我的朋友都是男子汉,绝不会未求生,先求死的。”
    西门吹雪道:“我并未求死。”
    陆小凤冷笑道:“可是你现在心里想的却只有死,你为什么不想想你以前的辉煌战绩,为什么不想想击败叶孤城的法子?”
    西门吹雪瞪着他,过了很久,才低下头,凝视着桌上的剑,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
    他拔剑的手法还是那么迅速,那么优美,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司马紫衣拔剑的动作虽然也很轻捷巧妙,可是跟他比起来,却像是屠夫从死猪身上拔刀。
    陆小凤忽然也问道:“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西门吹雪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我说的话,你信不信?”
    西门吹雪又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么我告诉你,我几乎有把握接住世上所有剑客的出手一击,只有一个是例外。”
    他盯着西门吹雪的眼睛,慢慢地接着道:“这个人就是你!”
    西门吹雪凝视着手里的剑,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异的红晕。
    灯光似已忽然亮了些,剑上的光华也更亮了。
    陆小凤立刻觉得有股森严的剑气,直迫他眉睫而来,他知道西门吹雪恢复了信心。
    对一个情绪低落的人来说,朋友的一句鼓励,甚至比世上所有的良药都有用。
    陆小凤目中露出笑意,什么话都没有再说,轻轻地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月明如水!
    ×××
    九月十五日,夜。
    月明如水。
    陆小凤从那扇“妄入者死”的黑漆门中走出来,沿着北墙下的阴影,走向太和殿,正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掠上去,忽然发现大殿的阴影下,居然有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显得说不出的孤独颓废。
    他用不着再看第二眼,就知道这个人是卜巨,他已看出卜巨的轻功并不高,要掠上这飞阙入云的金銮殿,却一定要有绝顶的轻功。
    卜巨刚才对他那种笑容,他还没有忘记,他想过去对卜巨那么样笑一笑,可是他走过去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却只有同情和安慰。
    只不过同情有时也像讥讽一样伤人。
    卜巨看了他一眼,霍然扭转头。
    陆小凤忽然道:“从前有只麻雀,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它会飞上天,它看见条老虎,就要和老虎比比,看谁飞得高,你知不知道老虎怎么办?”
    卜巨摇摇头。
    他本来已准备要走的,可是他想不通陆小凤为什么会说起故事来,不由自主也想听下去。好奇心本是人人都有的。
    陆小凤道:“老虎当然不会飞,它只不过吹了口气,就把麻雀吞下肚去。”
    他笑了笑,道:“从那次之后,再也没有麻雀去找老虎比飞了,因为麻雀倒也已明白,能飞得高的,并不一定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卜巨也笑了,笑容中充满了感激,心里充满了温暖,他忽然发现陆小凤并不是他以前想象中的那种混蛋。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没有看过老虎爬绳子?”
    卜巨道:“没有。”
    陆小凤道:“我也没有,可是我想看看。”
    卜巨道:“你有没有看见过身上带着绳子的老虎?”
    陆小凤道:“没有。”
    卜巨道:“那么现在你就已看见了。”
    他身上本就准备了条长索,却一直没有勇气拿出来,他宁死也不愿丢人。
    陆小凤微笑着接过绳子,抬起头轻轻吐出口气,苦笑道:“这上面只怕连麻雀都未必飞得上去。”
    ×××
    从下面看上去,太和殿的飞檐,就像是个钩子,连月亮都可以钩住。
    这么高的地方,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一掠而上,陆小凤也不能。
    可是他有法子。
    卜巨从下面看着他,只见他忽而如壁虎游墙,忽而如灵猿跃枝,接连几个起落后就已看不见了。
    别人都是从前面上去的,他并没有看见,因为那时候他已一个人偷偷地溜到后面来,但他却相信他们的轻功绝对比不上陆小凤。
    因为他已将陆小凤当作自己的朋友。
    飞檐上已有长索垂下,他心里觉得更温暖!——能交到陆小凤这种朋友,实在真不错。
    ×××
    大殿上铺满了黄金般的琉璃瓦,在月下看来,就像是一片黄金世界。
    陆小凤将长索系上飞檐,转过头,忽然怔住了!
    这上面本来应该只有五个人,可是他一眼看过去,就已看见十三四个,每个人身上都有条变色的缎带,其中还不包括他所知道的那五个人,老实和尚还在殿脊另一边。
    他并没有看清这些人的脸,高耸的殿脊后,已有个人蹿过来,脸色苍白,面带冷笑,正是大内四高手中的丁四爷丁敖。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丁敖冷笑道:“我正想问你。”
    陆小凤道:“问我?”
    丁敖道:“我们交给你几条缎带?”
    陆小凤道:“六条。”
    丁敖道:“现在来的人却已有二十一个,他们这些缎带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正想问你。”
    殿脊上又有两个人走过来,殷羡走在前面,后面的是“潇湘剑客”魏子云。
    殷羡走得很快,显得很紧张,魏子云却是气度安闲,步履从容。
    在这种陡如急坡,滑如坚冰的琉璃瓦上,要慢慢地走远比奔跑纵跳困难,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从容镇定更不容易。
    陆小凤已看出这位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潇湘剑客”,绝不是空有虚名的人,他的武功和定力,都绝不在任何一位武林名家之下。
    殷羡冲过来,沉声道:“你们问来问去,问出了什么没有?”
    陆小凤苦笑着摇摇头。
    魏子云道:“这种事本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问得出来的,现在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殷羡道:“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魏子云道:“加强戒备,以防有变。”
    他沉吟着,又道:“你传话下去,把这地方的守卫暗卡全都增加一倍,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
    殷羡道:“是。”
    魏子云道:“老四去调集人手,必要时我们不妨将干清门侍卫和里面轮休的人也调出来,从现在起,无论谁都只许走出去,不许进来。”
    丁敖道:“是。”
    他们显然已经练成了一种特别的身法,上下大殿,身子一翻,就没入飞檐后。
    魏子云这才抬起头,对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们四面去看看如何?”
    陆小凤道:“好极了。”
    这地方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完的,看来也不似是间屋顶,却有点像是片广场,中间有屋脊隆起,又像是片山坡。
    这边的人一共有十三个,大多数都是单独一个人站在那里,静候决战开始,绝不跟别的人交谈。
    他们身上都没有带兵刃,帽子都压得很低,有的脸上仿佛戴着极精巧的人皮面具,显然都不愿被人认出他们本来面目。
    魏子云和陆小凤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他们也好像没有看见。
    这些人是什么来历?行踪为什么如此诡秘?
    魏子云还是走得很慢,说话的声音也很低,缓缓道:“你能不能看出他们的身份来历?”
    陆小凤摇摇头。
    魏子云道:“以我看,这些人很可能都是黑道上的朋友。”
    陆小凤道:“哦?”
    魏子云道:“这两天京城里黑道朋友也到了不少,据说其中有几位是早已金盆洗手的前辈豪杰,也有几位是身背重案,又有极厉害仇家的隐名高手,都久已不曾在江湖中走动。”
    陆小凤道:“这就难怪他们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了。”
    魏子云道:“这些人行踪秘密,来意却不恶,也许只不过因为静极思动,想来看当代两位名剑客的身手风采。”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魏子云道:“令我想不通的是,他们身上怎么也会有这种缎带?”
    陆小凤沉吟着,道:“除了皇宫大内外,别的地方绝没有这种缎带?”
    魏子云道:“绝没有。”
    他又解释着道:“这种变色缎还是大行皇帝在世时,从波斯进贡来的,本就不多,近年来已只剩下一两匹,连宫里的姑娘都很珍惜。”
    陆小凤不说话了,他忽然想起了司空摘星。
    魏子云道:“我倒也知道有位‘偷王之王’已到了京城,而且已到了这里。”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认为缎带是他盗出去的?”
    魏子云笑了笑,道:“这件事我们昨天早上才决定,在我们决定之前,这种缎带在他眼中看来,绝不会有什么价值,他当然不会冒险来偷盗。”
    陆小凤道:“可是昨天晚上……”
    魏子云淡淡道:“昨天晚上我们四个人都在里面,通宵未睡,轮流当值,就算有只苍蝇飞进来,我们也不会让它再飞出去。”
    他声音里充满自信,陆小凤松了口气,道:“所以你并没有怀疑他。”
    魏子云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怀疑的是谁?”
    魏子云声音压得更低,道:“能将这缎带盗出去的,只有四个人。”
    陆小凤道:“四个人?”
    魏子云道:“就是我们兄弟四个人。”
    陆小凤轻轻吐出口气,这句话本来是他想说的,想不到魏子云自己反而说了出来,看来这位“潇湘剑客”不但思虑周密,而且耿直公正。
    魏子云道:“其实你也该想到,据说外面已有人肯出五万两银子买一条缎带,黑道上的朋友钱财来得容易,出价可能更高。”
    陆小凤叹道:“人为财死,财帛动人心,为了钱财,有些人的确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
    魏子云也叹了口气,道:“殷羡交游广阔,挥金如土,丁敖正当少年,难免风流,屠老二虽是比较稳重,可是胸怀大志,早已想在江湖中独创一派,自立宗主,所以一直都暗中跟他以前的朋友保持联络,这些都是很花钱的事,只凭一份六等侍卫的俸禄,是养不活他们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陆小凤,又道:“但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若没有真凭实据,我心里纵然有所怀疑,也不能说出来,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陆小凤道:“难道你想要我替你找出真凭实据来?”
    魏子云又笑了笑,道:“这件事你也难脱关系,若能查出真相,岂非大家都有好处?”
    陆小凤只有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没有看错这个人,这人有时的确是条老狐狸。
    ×××
    大殿屋脊的另一边,人反而比较少些,除了老实和尚、司空摘星、木道人、唐天纵和刚上来的卜巨外,就只是多了严人英和古松居士两个人。
    司马紫衣居然没有来,古松居士解释道:“司马庄主有事急着赶回江南,却将缎带让给了我。”
    陆小凤了解司马紫衣的心情,以他的为人,当然非回去不可。
    他也无颜再见陆小凤。
    一些有了一派宗主身份的武林前辈,爱惜羽毛,自尊自重,当然绝不会去买来历不明的缎带,别人也不会拿去卖给他们。
    所以这些人反而没有露面。
    魏子云道:“我已将禁城的四门全都封锁,从现在起,绝不会再有人进来。”
    陆小凤道:“叶孤城呢?”
    魏子云道:“白云城主早已到了。”
    陆小凤道:“他人在哪里?”
    魏子云道:“他们约定在子时交手,我已将他安排在隆宗门外户部朝房里歇下,不过,看来他好像……”
    陆小凤道:“好像怎样?”
    魏子云叹道:“他的脸色很不好,有人说他重伤未愈,好像并不是谣传。”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忽又笑了笑,道:“那几位朋友好像都在等你过去,你只管请便。”
    那边的确有好几双眼睛都在看着陆小凤——司空摘星的眼睛在笑,老实和尚的眼睛在生气,卜巨和严人英的眼睛里充满感激。
    陆小凤走过去拍了拍严人英的肩,微笑道:“你怎么来迟了?”
    严人英道:“我……我本来不敢来的。”
    陆小凤道:“不敢?为什么不敢?”
    严人英的脸仿佛有些发红,苦笑道:“若不是老实大师助了我一臂之力,我就算来了,很可能也只有在下面站着。”
    陆小凤笑道:“老实大师!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他。”
    他笑嘻嘻地看着老实和尚,好像又想过去找这和尚的麻烦。
    谁知他刚走了两步,突然闪电出手,刁住了司空摘星的手腕。
    司空摘星吓了一大跳,失声道:“缎带我已还给了你,你还找我麻烦干什么?”
    陆小凤沉着脸,冷冷道:“我就是要问你,你这两条缎带从哪里偷来的?”
    司空摘星道:“我一定要告诉你?”
    陆小凤道:“你若不说,我就要你这只手永远再也休想偷人家的东西。”
    他的手在用力,竟已将司空摘星的手捏得格格作响。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我就算说出来,你也未必会相信。”
    陆小凤道:“你说说看!”
    司空摘星道:“这两条缎带我倒真不是偷来的,是别人买来送给我的,因为他欠我的情。”
    陆小凤道:“这人是谁?”
    司空摘星道:“人家花了好几万两银子买东西送给我,只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就算对你很够朋友,至少也不能这么快就出卖他呀!”
    陆小凤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卖他?”
    司空摘星道:“最少也得等两三天。”
    两三天之后,这件事也许已事过境迁,再说出来也没有用了。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那个人是不是只要你替他保守两三天的秘密?”
    司空摘星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陆小凤道:“现在你一定不说?”
    司空摘星淡淡道:“你就算捏碎我这只手也没关系,我反正已准备改行。”
    陆小凤也知道他偷东西的时候虽然常常六亲不认,却绝不是个会出卖朋友的人,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司空摘星笑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说给我听听。”
    陆小凤道:“附耳过来。”
    他果然在司空摘星耳边轻轻地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司空摘星忽然笑不出了,陆小凤眼睛里却发出了光,他已看出自己并没有猜错。
    七八条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线索,现在终于已将它连接起来,只不过还差最后一颗扣子而已。
    司空摘星又在叹息着,喃喃道:“这人说我是猴精,其实他自己才是……”
    他的话忽然被打断,殷羡忽然又从飞檐下出现,道:“白云城主来了。”
    ×××
    月光下果然出现条白衣人影,身形飘飘,宛如御风,轻功之高,竟不在司空摘星之下。
    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叶孤城也有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眼睛里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带着笑道:“轻功若不高,又怎能使得出那一招‘天外飞仙’?”
    ×××
    月已中天。
    殿脊前后几乎都站满了人,除了那十三个不愿露出真面目的神秘人物,还有七位都穿着御前带刀侍卫的服饰,显然都是大内中的高手,也想来看看当代两大剑客的风采。
    从殿脊上,居高临下,看得反而比较清楚一些。
    在月光下看来,叶孤城脸上果然全无血色,西门吹雪的脸虽然很苍白,却还有些生气。
    两个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尘不染,脸上全都完全没有表情。
    在这一刻间,他们的人已变得像他们的剑一样,冷酷锋利,已完全没有人的情感。
    两个人却是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在互相发着光。
    每个人都距离他们很远,他们的剑虽然还没出鞘,剑气却已令人心惊。
    ——这种凌厉的剑气,本就是他们自己本身发出来的。
    ——可怕的也是他们本身这个人,并不是他们手里的剑。
    叶孤城忽然道:“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西门吹雪道:“多蒙成全,侥幸安好。”
    叶孤城道:“旧事何必重提,今日之战,你我必当各尽全力。”
    西门吹雪道:“是。”
    叶孤城道:“很好。”
    他说话的声音本已显得中气不足,说了两句话后,竟似已在喘息。
    西门吹雪却还是面无表情,视若不见,扬起手中剑,冷冷道:“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叶孤城道:“好剑!”
    西门吹雪道:“确是好剑!”
    叶孤城也扬起手中剑,道:“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
    西门吹雪道:“好剑!”
    叶孤城道:“本是好剑!”
    两人的剑虽已扬起,却仍未出鞘——拔剑的动作,也是剑法中不可缺少的一门,两人显然也要比个高下。
    魏子云忽然道:“两位都是当代之剑术名家,负天下之重望,剑上当必不致淬毒,更不会秘藏机簧暗器。”
    四下寂静无声,呼吸可闻,都在等着他说下去。
    魏子云道:“只不过这一战旷绝古今,必传后世,未审两位是否能将佩剑交换查视,以昭大信?”
    叶孤城立刻道:“谨遵台命。”
    西门吹雪沉默着,过了很久,终于也慢慢地点了点头。
    假如在一个月前,他是绝不会点头的,生死决战之前,制敌利器怎可离手?
    但现在他已变了,缓缓道:“我的剑只能交给一个人。”
    魏子云道:“是不是陆小凤陆大侠?”
    西门吹雪道:“是。”
    魏子云道:“叶城主的剑呢?”
    叶孤城道:“一事不烦两主,陆大侠也正是我所深信的人。”
    司空摘星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小子连和尚的馒头都要偷,居然还有人会相信他,奇怪奇怪。”
    他说话的声音虽低,但是在此时此刻,每个字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木道人忍不住要笑了,卜巨忽然也大声道:“陆大侠仁义无双,莫说是一口剑,就算是我的脑袋,我卜巨也一样交给他。”
    严人英立刻也跟着道:“在下严人英虽然是个无名小卒,可是对陆大侠的仰慕,也和这位卜帮主完全一样。”
    其实严人英当然不是无名小卒,“开天掌”卜巨不但名头响亮,说起话来更声若洪钟,两个人抢着替陆小凤说话,好像生怕别人误会了他。
    司空摘星只有苦笑,悄悄对陆小凤道:“莫忘记大家是来看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司空摘星道:“可是大家现在却全都看着你。”
    陆小凤笑了笑,大步走出去,先走到西门吹雪面前,接过他的剑,回头就走,又去接下叶孤城的剑,将两柄剑放在手里,喃喃道:“果然都是好剑。”
    魏子云道:“这就请陆大侠将这两柄剑让他们两位交换,过一过目。”
    陆小凤道:“你要我把西门吹雪的剑交给叶孤城,把叶孤城的剑交给西门吹雪么?”
    魏子云道:“不错。”
    陆小凤道:“不行。”
    魏子云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行?”
    陆小凤忽然道:“这么好的两口剑,到了我手里,我怎么舍得再送出去?”
    魏子云怔住。
    陆小凤把剑鞘挟在胁下,手腕一反,两剑全都出鞘,剑气冲霄,光华耀眼,连天上的一轮圆月都似已失去了颜色。
    大家心里都在暗问自己:“这两柄剑若是到了我手里,我是不是舍得再送出去?”
    陆小凤又道:“利器神物唯有德者居之,这句话各位听说过没有?”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陆小凤道:“这句话我听说过,我也看出了这两柄剑上没有花样。”
    这句话说完,剑已入鞘,他忽然抬起手,将一柄剑抛给了西门吹雪,一柄剑抛给了叶孤城,就扬长走了回去。
    大家又全怔住。
    司空摘星忍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让他们明白,下次再有这种事,千万莫要找我,我的麻烦已够多了,已不想再管这种无聊的事。”
    司空摘星道:“这是无聊的事?”
    陆小凤道:“两个人无冤无仇,却偏偏恨不得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这种事若不是无聊,还有什么事无聊?”
    司空摘星已明白陆小凤的意思,是希望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彼此手下都留点情,比武较技,并不一定非要杀人不可。
    这意思别人当然也已明白,魏子云干哼两声道:“子时已过,明日还有早朝,两位这一战盼能以半个时辰为限,过时则以不分胜负论,高手较技,本就争在一招之间,半个时辰想必已足够。”
    他再也不提换剑的事,决战总算已将开始,大家又屏气静声,拭目而待。
    西门吹雪左手握着剑鞘,右手下垂至膝,刚才的事,对他竟完全没有丝毫影响,他的人看起来还是像把已出了鞘的剑,冷酷、尖锐、锋利。
    叶孤城的脸色却更难看,反手将长剑挟在身后,动作竟似有些迟钝,而且还不停地轻轻咳嗽。
    跟西门吹雪比起来,他实在显得苍老衰弱得多,有的人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同情之色,这一战的胜负,已不问可知了。
    西门吹雪却仍然面无表情,视而不见。他本就是个无情的人。
    他的剑更无情!
    叶孤城终于挺起胸,凝视着他手里的剑,缓缓道:“利剑本为凶器,我少年练剑,至今三十年,本就随时随刻都在等着死于剑下。”
    西门吹雪在听着。
    叶孤城又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今日这一战,你我剑下都不必留情,学剑的人能死在高手剑下,岂非也已无憾?”
    西门吹雪道:“是。”
    有的人已不禁在心里拍手,他们来看的,本就是这两位绝代剑客生死一搏的全力之战,剑下若是留余力,这一战还有什么看头?
    叶孤城深深呼吸,道:“请。”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叶孤城道:“等一等?还要等多久?”
    西门吹雪道:“等伤口不再流血。”
    叶孤城道:“谁受了伤?谁在流血?”
    西门吹雪道:“你!”
    叶孤城吐出口气,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胸膛,身子忽然像是摇摇欲倒。
    大家跟着他看过去,才发现他雪白的衣服上,已渗出了一片鲜红的血迹。他果然受了伤,而且伤口流血不止,可是这个骄傲的人却还是咬着牙来应付,明知必死,也不肯退缩半步。
    西门吹雪冷笑道:“我的剑虽是杀人的凶器,却从不杀一心要来求死的人。”
    叶孤城厉声道:“我岂是来求死的?”
    西门吹雪道:“你若无心求死,等一个月再来,我也等你一个月。”
    他忽然转过身,凌空一掠,没入飞檐下。
    叶孤城想追过去,大喝道:“你……”
    一个字刚说出,嘴里已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支持不住了。
    现在他非但已追不上西门吹雪,就算是个孩子,他只怕也都追不上。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一次怔住。
    这一战本已波澜起伏,随时都有变化,现在居然忽又急转直下,就像是一台戏密锣紧鼓地响了半天,文武场面都已到齐,谁知主角刚出来,就忽然已草草收场,连敲锣打鼓的人都难免要失望。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大笑。
    老实和尚瞪眼道:“你笑什么?”
    司空摘星笑道:“我在笑那些花了几万两银子买条缎带的人。”
    可是他笑得还嫌早了些,就在这时,陆小凤已飞跃而起,厉声道:“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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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深宫惊变
    司空摘星笑得太早,陆小凤出手时却已太迟了。
    唐天纵已蹿到叶孤城身后,双手飞扬,发出了一片乌云般的毒砂。
    本已连站都站不稳的叶孤城,一惊之下,竟凌空掠起,鹞子翻身,动作轻灵矫捷,一点也不像身负重伤的样子。
    只可惜他也迟了一步。
    唐门子弟的毒药暗器只要一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闪避,何况唐天纵早已蓄势待发,出手时选择的时候、部位,都令人防不胜防。
    只听一声惨呼,叶孤城身子忽然重重地跌下来,雪白的衣服上,又多了一片乌云。
    这正是唐家见血封喉的追魂砂,在距离较近时,威力远比毒蒺藜更可怕。
    江湖中人都知道,这种毒砂只要有一粒打在脸上,就得把半边脸削下去,若是有一粒打在手上,就得把一只手割下去。
    叶孤城身上中的毒砂,已连数都数不清了,忽然滚到唐天纵脚下,嘶声叫道:“解药,快拿解药来!”
    唐天纵咬着牙,冷冷道:“我大哥二哥都伤在你剑下,不死也成残废,你跟我们唐家仇深如海,你还想要我的解药?”
    叶孤城道:“那……那是叶孤城的事,与我完全没有关系。”
    唐天纵冷笑道:“难道你不是叶孤城?”
    叶孤城挣扎着摇了摇头,忽然伸出手,用力在自己脸上一抹一扯,脸上竟有层皮被他扯了下来,却是个制作得极其精妙的人皮面具。
    他自己的脸枯瘦丑陋,一双眼睛深深下陷,赫然竟是替杜桐轩做过保镖的那个神秘黑衣人。
    ×××
    陆小凤见过这个人两次,一次在浴室里,一次在酒楼上。
    这人身法怪异,陆小凤原就知道他绝不是特地到京城来为杜桐轩做保镖的,可是陆小凤也没有想到他竟做了叶孤城的替身。
    月光虽皎洁,总不如灯火明亮,陆小凤又知道叶孤城身负重伤,必定面有病容,他和叶孤城见面的次数本不多,对叶孤城的声音笑貌并不熟悉。
    叶孤城本就是初入中原,江湖中人见过他的本就没有几个。
    若非如此,这黑衣人的易容纵然精妙,也万万逃不过这么多双锐利的眼睛。
    唐天纵的眼睛已红了,吃惊地看着他,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叶孤城呢?”
    这人张开嘴,想说话,舌头却已痉挛收缩,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门的追魂毒砂,果然在顷刻间就能追魂夺命!
    唐天纵忽然从身上拿出个木瓶,俯下身,将一瓶解药全都倒在这人嘴里,为了要查出叶孤城的下落,就一定要保住这人性命。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叶孤城的人在哪里,也没有人想得到,这名重天下,剑法无双的白云城主,竟以替身来应战。
    司空摘星苦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简直连我也糊涂了。”
    陆小凤冷冷道:“糊涂的是你,不是我!”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叶孤城自己为什么不来?你知道他的人在哪里?”
    陆小凤目中光芒闪动,忽然蹿过去,找着魏子云道:“你知不知道宫里有个姓王的老太监?”
    魏子云道:“王总管?”
    陆小凤道:“就是他,他能不能将缎带盗出来?”
    魏子云道:“太子还未即位时,他本是在南书房伴读的,大行皇帝去世,太子登基,他就成了当今皇上面前的红人……”
    陆小凤道:“我只问你,除了你们外,他是不是也能将缎带盗出来?”
    魏子云道:“能呀!”
    陆小凤眼睛更亮,忽然又问道:“现在皇上是不是已就寝了?”
    魏子云道:“皇上励精图治,早朝从不间断,所以每天都睡得很早。”
    陆小凤道:“睡在哪里?”
    魏子云道:“皇上登基虽已很久,却还是和做太子时一样读书不倦,所以还是常歇在南书房。”
    陆小凤道:“南书房在哪里呢?快快带我去!”
    殷羡叫了起来,抢着道:“你要我们带你去见皇上?你疯了?”
    陆小凤道:“我没有疯,可是你们若不肯带我去,你们就快疯了。”
    殷羡皱眉道:“这人真的疯了,不但自己胡说八道,还想要我们脑袋搬家。”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想要你们脑袋搬家,是想保全你们的脑袋。”
    魏子云眼睛里带着深思之色,忽然道:“我姑且再信你这一次。”
    殷羡失声道:“你真的要带他去?”
    魏子云点点头,道:“你们也全都跟着我来。”
    忽然间,“喀嚓”一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殿脊上直滚下来。
    接着,一个无头的尸身也直滚而下,穿的赫然竟是大内侍卫的服饰。
    魏子云大惊回头,六个侍卫已被十二个身上系着缎带的夜行人挟持,还有个紫衣人手里拿着柄雪亮的弯刀,刀尖还在滴着血。
    这十三个人刚才好像互不相识,想不到却是一条路上的。
    殷羡怒道:“你居然敢在这里杀人?你不知道这是砍头的罪名?”
    紫衣人冷冷道:“反正头也不是我的,再多砍几个也无妨。”
    殷羡跳起来,作势拔剑。
    紫衣人道:“你敢动一动,这里的人头就又得少一个。”
    殷羡果然不敢动,却忽然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无论谁也想不到,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也能骂得出这种话。
    紫衣人道:“住口!”
    殷羡道:“我已不能动,连骂骂人都不行?”
    紫衣人道:“你是在骂谁?”
    殷羡道:“你听不出我是在骂谁?我再骂给你听听。”他愈骂愈起劲,愈骂愈难听,紫衣人气得连眼睛都红了,弯刀又扬起,忽然间,“嗤”的一响,半截剑锋从他胸口冒出来,鲜血箭一般地飙出来。
    只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他管骂人,我管杀人……”
    下面的话紫衣人已听不清楚,就在这一瞬间,他身后的丁敖已将剑锋拔出,他面前的殷羡、魏子云、陆小凤已飞身而起。
    他最后听见的,是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很多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
    天街的月色凉如水,太和殿上的月色更幽冷了。
    鲜血沿着灿烂如黄金的琉璃瓦流下来,流得很多,流得很快。
    十三个始终不肯露出真面目的黑衣人,现在都已倒下,已不再有人关心他们的来历身份。
    现在大家所关心的,是另一件更神秘、更严重的事——
    陆小凤为什么一定要逼着魏子云带他到南书房去见皇帝?
    一向老成持重的魏子云,为什么肯带他去?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这一战,虽足以震烁古今,但却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事,为什么会牵涉惊动到九重天子?
    这其中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司空摘星看了看仰面向天的西门吹雪,又看了看低头望地的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和尚,你知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实和尚摇摇头,道:“这件事你不该问和尚的。”
    司空摘星道:“我应该去问谁?”
    老实和尚道:“叶孤城。”
    ×××
    九月十五,深夜,月圆如镜。
    年轻的皇帝从梦中醒来时,月光正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床前的碧纱帐上。
    碧纱帐在月光中看来,如云如雾,云雾中竟仿佛有个人影。
    这里是禁宫重地,皇帝还年轻,晚上从来用不着人伺候,是谁敢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站在皇帝床前窥探?
    皇帝一挺腰就已跃起,不但还能保持镇定,身手显然也很矫捷。
    “什么人?”
    “奴婢王安,伺候皇上用茶。”
    皇帝还在东宫时,就已将王安当作他的心腹亲信,今夜他虽然并没有传唤茶水,却也不忍心让这忠心的老人难堪,只挥了挥手,道:“现在这里用不着你伺候,退下去。”
    王安道:“是。”
    皇帝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不容任何人违抗的命令。皇帝若要一个人退下去,这人就算已被打断了两条腿,爬也得爬出去。
    奇怪的是,这次王安居然还没有退下去,事实上他连动都没有动,连一点退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皇帝皱起了眉,道:“你还没有走?”
    王安道:“奴婢还有事上禀。”
    皇帝道:“说。”
    王安道:“奴婢想请皇上去见一个人。”
    三更半夜,他居然敢惊起龙驾,勉强当今天子去见一个人,难道他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这已是大逆不道,可以诛灭九族的罪名?
    他七岁净身,九岁入宫,一向巴结谨慎,如今活到五六十岁,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皇帝虽然沉下了脸,却还是很沉得住气,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了句:“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
    王安挥手作势,帐外忽然亮起了两盏灯。
    灯光下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很英挺的年轻人,身上穿着黄袍,下幅是左右开分的八宝立水裙。
    灯光虽然比月光明亮,人却还是仿佛站在云雾里。
    皇帝看不清,拂开纱帐走出去,脸色骤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站在他面前的这年轻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容貌,身上穿着的,也正是他的衣服。
    “袍色明黄,领袖俱石青片金缘,绣文金龙九,列十二章,间以五色云,领前后正龙各一,左右及交襟处行龙各一,袖端正龙各一,下幅八宝立水裙左右开。”
    这是皇帝的朝服。
    皇帝是独一无二的,是天之子,在万物万民之上,绝不容任何人僭越。
    这年轻人是谁?怎么会有当今天子同样的身材和容貌?怎么会有这么样大的胆子?
    王安看着面前这两个人,脸上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诡笑,忽然道:“皇上想必不知他是谁?”
    年轻的皇帝摇摇头,虽然已气得指尖冰冷,却还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他已隐约感觉到,王安的微笑里,一定藏着极可怕的秘密。
    王安拍了拍年轻人的肩,道:“这位就是大行皇帝的嫡裔,南王爷的世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堂弟。”
    皇帝忍不住又打量了这年轻人两眼,沉着脸道:“你是奉诏入京的?”
    南王世子垂下头,道:“不是。”
    皇帝道:“既未奉诏,就擅离封地,该是什么罪名,你知不知道?”
    南王世子头垂得更低。
    皇帝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朕纵然有心相护,只怕也……”
    南王世子忽然抬起头,道:“只怕也免不了是杀头的罪名。”
    皇帝道:“不错。”
    南王世子道:“你既然知法,为何还要犯法?”
    皇帝怒道:“你……”
    南王世子又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朕纵然有心救你一命,怎奈祖宗的家法尚在……”
    皇帝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对朕如此无礼?”
    南王世子道:“朕受命于天,奉诏于先帝,乃是当今天子。”
    皇帝双拳紧握,全身都已冰冷。
    现在他总算已明白这是件多么可怕的阴谋,但他却还是不敢相信。
    南王世子道:“王总管。”
    王安立刻躬身道:“奴婢在。”
    南王世子道:“先把这人押下去,黎明处决。”
    王安道:“是。”
    南王世子道:“念在同是先帝血脉,不妨赐他个全尸,再将他的尸骨兼程送回南王府。”
    王安道:“是。”
    他用眼角瞟着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不懂,放着好好的小王爷不做,却偏偏要上京来送死,这是干什么呢?”
    皇帝冷笑。
    这阴谋现在他当然已完全明白,他们是想要李代桃僵,利用这年轻人来冒充他,替他做皇帝,再把他杀了灭口。
    然后以南王世子的名义,把他的尸骨送回南王府,事后纵然有人能看出破绽,也是死无对证的了。
    王安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这道理你既然也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帝道:“只有一句话。”
    王安道:“你说,我在听。”
    皇帝道:“这种荒谬的事,你们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王安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大笑,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我实在憋不住了。”
    皇帝道:“你说。”
    王安道:“老实告诉你,自从老王爷上次入京,发现你跟小王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件事就已经开始进行。”
    皇帝道:“他收买了你?”
    王安道:“我不但喜欢赌钱,而且还喜欢嫖。”
    说到“嫖”字,他一张干瘪的老脸,忽然变得容光焕发,得意洋洋,却故意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我的开销一向不小,总得找个来路才行。”
    皇帝道:“你的胆子也不小。”
    王安道:“我的胆子倒不大,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
    皇帝道:“这件事已十拿九稳?”
    王安道:“我们本来还担心魏子云那些兔崽子,可是现在我们已想法子把他们引开了。”
    皇帝道:“哦?”
    王安道:“喜欢下棋的人,假如听见外面有两位大国手在下棋,还能不能待在屋子里?”
    答案当然是不能。
    王安道:“学剑的人也一样,若知道当代最负盛名的两位大剑客,就在前面的太和殿上比剑,他们也一样没法子在屋子里待下去。”
    皇帝忽然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
    王安显得很吃惊,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这两个人?”
    皇帝淡淡道:“以此两人的剑术和盛名,也就难怪魏子云他们会动心。”
    王安悠然道:“人心总是肉做的。”
    皇帝道:“幸好朕身边还有几个不动心的人。”
    这句话刚说完,四面木柱里,忽然同时发出“格”的一声响,暗门滑开,闪出四个人来。
    这四个人身高不及三尺,身材、容貌、服装、装饰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样。
    尤其是他们的脸,小眼睛、大鼻子、凸头瘪嘴,显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们手里的剑,却一点也不可笑。
    一尺七寸长的剑,碧光闪动,寒气逼人,三个人用双剑,一个人用单剑,七柄剑凌空一闪,就像是满天星雨缤纷,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就算你张不开眼睛,也应该认得出这四个人——云门山,七星塘,飞鱼堡的鱼家兄弟。
    这兄弟四个人,是一胎所生,虽然长得不高,但是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连手,施展出他们家传飞鱼七星剑,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剑阵中,虽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们这一阵的人,也已不多。
    他们不但剑法怪异,性情更孤僻,想不到竟被罗致在大内,作了皇帝的贴身护卫。
    剑光闪亮了皇帝的脸。
    皇帝道:“斩!”
    七柄剑光华流窜,星芒闪动,立刻就笼罩了南王世子和王安。
    王安居然面色不变。
    南王世子已挥手低叱道:“破。”
    叱声出口,忽然间,一道剑光斜斜飞来,如惊芒掣电,如长虹经天。
    满天剑光交错,忽然发出了“叮,叮,叮,叮”四声响,火星四溅,满天剑光忽然全都不见了。
    唯一还有光的,只剩下一柄剑。
    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
    ×××
    这柄剑当然不是鱼家兄弟的剑。
    鱼家兄弟的剑,都已断了,鱼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了下去。
    这柄剑在一个白衣人的手里,雪白的衣服,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睛,傲气逼人,甚至比剑气还逼人。
    这里是皇宫,皇帝就在他面前。可是这个人却好像连皇帝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皇帝居然也还是神色不变,淡淡道:“叶孤城?”
    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动天听。”
    皇帝道:“天外飞仙,一剑破七星,果然是好剑法。”
    叶孤城道:“本来就是好剑法。”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叶孤城道:“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皇帝道:“贼就是贼。”
    叶孤城冷笑,平剑当胸,冷冷道:“请。”
    皇帝道:“请?”
    叶孤城冷冷道:“以陛下之见识与镇定,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
    皇帝笑了笑,道:“好眼力。”
    叶孤城道:“如今王已非王,贼已非贼,王贼之间,强者为胜。”
    皇帝道:“好一个强者为胜。”
    叶孤城道:“我的剑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虽有剑,心中却无剑。”
    叶孤城道:“心中无剑?”
    皇帝道:“剑直,剑刚,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剑?”
    叶孤城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此时此刻,我手中剑已经够了。”
    皇帝道:“哦?”
    叶孤城道:“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只能伤得自己。”
    皇帝笑了,大笑。
    叶孤城道:“拔你的剑。”
    皇帝道:“我手中无剑。”
    叶孤城道:“你不敢应战?”
    皇帝微笑道:“我练的是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他凝视着叶孤城,慢慢地接着道:“朕的意思,你想必也已明白。”
    叶孤城苍白的脸已铁青,紧握了剑柄,道:“你宁愿束手待毙?”
    皇帝道:“朕受命于天,你敢妄动?”
    叶孤城握剑的手上,青筋暴露,鼻尖上已沁出了冷汗。
    王安忍不住大声道:“事已至此,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南王世子道:“他一定会动手的,名扬天下的‘白云城主’,不会有妇人之仁。”
    叶孤城脸上阵青阵白,终于跺了跺脚道:“我本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今日却要破例一次。”
    皇帝道:“为什么?”
    叶孤城道:“因为你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剑。”
    皇帝默然。
    叶孤城道:“我也说过,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必伤自己。”
    他手里的剑已挥起。
    ×××
    月满中天。
    月更圆。
    秋风中浮动着桂子的清香,桂子的香气之中,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风从窗外吹进来,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风和月同样冷。
    剑更冷。
    冷剑刺出,热血就必将溅出。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人忽然从窗外飞了进来。
    他的身法比风更快,比月光更轻,可是他这个人在江湖中的分量却重于泰山。
    只有这个人,才能阻止叶孤城刺出的一剑。
    只有这个人,才能使叶孤城震惊。
    “陆小凤!”
    叶孤城失声而呼道:“你怎么会来的?”
    陆小凤道:“因为你来了。”
    叶孤城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何必来,你又何必来?”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来,我不必来,只可惜我们现在都已来了。”
    叶孤城道:“可惜。”
    陆小凤道:“实在可惜。”
    叶孤城再次叹息,手中的剑忽又化作飞虹。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
    这飞虹般的剑,并不是刺向陆小凤的。
    陆小凤闪身,剑光已穿窗而出,人也穿窗而出,他的人和剑,已合而为一。
    ×××
    速度,不但是种刺激,而且是种很愉快的刺激。
    快马、快船、快车,和轻功,都能给人这种享受。
    可是,假如你是在逃亡的时候,你就不会领略到这种愉快和刺激了。
    叶孤城是一个很喜欢速度的人,在海上、在白云城、在月白风清的晚上,他总是喜欢一个人迎风施展他的轻功,飞行在月下。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觉得心情分外宁静。
    此时正月白风清,此地乃金楼玉阙,他已施展他最快的速度,可是他的心却很乱。
    他在逃亡,他有很多想不通——
    这计划中,究竟有什么错误和漏洞?
    陆小凤怎么会发现这秘密?怎么会来的?
    没有人能给他答复,就正如没有人知道,此刻吹在他脸上的风,是从哪里来的。
    ×××
    月色凄迷,仿佛有雾,前面皇城的阴影下,有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一身白衣如雪。
    叶孤城看不清这个人,他只不过看见一个比雾更白、比月更白的人影。
    但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剑气,就像一重看不见的山峰,向他压了下来。
    他的瞳孔忽然收缩,肌肉忽然绷紧。
    除了西门吹雪外,天上地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给他这种压力。
    等到他看清了西门吹雪的脸,他的身形就骤然停顿。
    西门吹雪掌中有剑,剑仍在鞘,剑气并不是从这柄剑上发出来的。
    他的人比剑更锋锐、更凌厉。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像剑锋相击一样。
    他们都没有动,这种静的压力,却比动更强、更可怕。
    一片落叶飘过来,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立刻落下,连风都吹不起。
    这种压力虽然看不见,却绝不是无形的。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道:“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道:“唯有诚心正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术更是学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要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
    剑已在手,已将出鞘。
    就在这时,剑光飞起,却不是他们的剑。
    叶孤城回过头,才发现四面都已被包围,几乎叠成了一圈人墙,数十柄寒光闪耀的剑,也几乎好像一面网。
    不但有剑网,也有枪林、刀山。
    金戈映明月,寒光照铁衣,紫禁城内的威风和煞气,绝不是任何人能想象得到的。
    一向冷静镇定的魏子云,现在鼻尖上也已有了汗珠,手挥长剑,调度全军,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叶孤城,沉声道:“白云城主?”
    叶孤城点头。
    魏子云道:“城主远在天外,剑如飞仙,人也如飞仙,何苦自贬于红尘,作此不智事?”
    叶孤城道:“你不懂?”
    魏子云道:“不懂。”
    叶孤城冷冷道:“这种事,你本就不会懂的。”
    魏子云道:“也许我不懂,可是……”
    目光如鹰,紧随在魏子云之后的“大漠神鹰”屠方,抢着道:“可是我们却懂得,像你犯这种罪是千刀万段,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虽然以轻功和鹰爪成名,中年之后,用的也是剑。
    他的剑锋长而狭,看来和海南剑派门下用的剑差不多,其实,他的剑法却是昆仑真传。
    叶孤城用眼角瞟着他的剑,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屠方听不懂这句话。
    叶孤城道:“你练刀不成,学剑又不精,敢对我无礼,你犯的也是死罪。”
    屠方脸色更阴沉,剑锋展动,立刻就要冲上去。
    他一冲上去,别人当然不会坐视,叶孤城纵然有绝世无双的剑法,就在这顷刻之间,也得尸横当地,血溅五步。
    可是他还没有冲出去,已有人阻止了他。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屠方道:“等什么?”
    西门吹雪道:“先听我说一句话。”
    此时此刻,虽然已剑拔弩张,西门吹雪要说话,却还是没有人能不听。
    魏子云点头示意,屠方身势停顿。
    西门吹雪道:“我若与叶孤城双剑连手,普天之下,有谁能抵挡?”
    没有人。
    这答案也绝对没有人不知道。
    魏子云吸了口气,鼻尖上又有汗珠沁出。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我的意思,你是不是已明白?”
    魏子云摇摇头。
    他当然明白西门吹雪的意思,却宁愿装作不明白,他一定要争取时间,想一个对策。
    西门吹雪道:“我七岁学剑,七年有成,至今未遇敌手。”
    叶孤城忽然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道:“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的寂寞,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你又何必对他们说?”
    西门吹雪的目光凝向他,眼睛里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今夜是月圆之夕。”
    叶孤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你是叶孤城?”
    叶孤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你掌中有剑,我也有。”
    叶孤城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所以,我总算已经有了对手。”
    魏子云抢着道:“所以你不愿让他伏法而死?”
    屠方道:“难道你连王法都不管了么?”
    西门吹雪道:“此刻,我但求与叶城主一战而已,生死荣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
    魏子云道:“在你眼中看来,这一战不但重于王法,也重于性命?”
    西门吹雪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能得到白云城主这样的对手,死更无憾。”
    对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说来,高贵的对手,实在比高贵的朋友更难求。
    看他脸上那种深远的寂寞,魏子云眼睛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也不禁叹了口气,道:“生死虽轻若鸿毛,王法却重于泰山,我虽然明白你的意思,怎奈……”
    西门吹雪道:“难道你逼着我陪他先闯出去,再易地而战么?”
    魏子云双手紧握,鼻尖上汗珠滴落。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一战势在必行,你最好赶快拿定主意。”
    魏子云无法拿定主意。
    他一向老谋深算,当机立断,可是现在,他实在不敢冒险!
    忽然间,一个人从枪林刀山中走出来,看见这个人,大家好像都松了口气。
    ×××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这种事下决定,这个人就一定是陆小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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