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前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第一根线
    (一)
    能一觉睡上二十多个时辰的,只有两种人——有福气的人,有病的人。
    陆小凤既没有病,也没有这么好的福气。欧阳情却已晕睡了一天一夜。看到她的脸,陆小凤更没法子去睡了。
    十三姨也显得很忧虑,轻轻道:“从昨天到现在,她只醒过来一次,只说了一句话!”
    陆小凤道:“一句什么话?”
    十三姨勉强笑了笑,道:“她问我,你有没有吃她做的酥油泡螺?还要我问你,好不好吃?”
    陆小凤的心在收缩。看见那盘酥油泡螺还摆在桌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不知好歹的混蛋。
    “一定好吃的。”他也勉强作出笑脸,“我一定要把它全吃光。”
    十三姨道:“这种东西冷了就不酥了,我再去替你炸一炸。”
    陆小凤道:“不必,这是她亲手炸的,我就这么样吃!”
    十三姨叹了口气,道:“你总算还有点良心。”
    陆小凤坐下来,一口就吃了两个,忽又问道:“李燕北呢?”
    十三姨道:“走了。”
    陆小凤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十三姨笑得更勉强,“他的家又不止这一个。”
    陆小凤只有用一个酥油泡螺塞住自己的嘴。他忽然发现在十三姨脸上高贵的脂粉下,也不知藏着多少泪痕?多少悲哀?
    一个女人,在一个月里,若有二十九个晚上都要独自度过,这种寂寞实在很难忍受。
    可是她忍受了下来,因为她不能不忍受。这就是她的命运,大多数女人都有接受自己命运的韧力和天性。在这方面,她们的确比男人强得多。他了解十三姨这种女人,却不了解欧阳情。
    “有句话我本不该问的。”陆小凤迟疑着道,“可是我又不能不问!”
    “你可以问。”
    陆小凤道:“你是欧阳情的好朋友,好朋友之间就不会有什么秘密,何况……”
    十三姨替他说了下去:“何况我们是女人,女人之间更没有秘密。”
    陆小凤又勉强笑了笑,道:“所以她的私事,你很可能知道得不少!”
    十三姨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陆小凤终于鼓足勇气,道:“我听公孙大娘说,她还是个处女,她究竟是不是?”
    十三姨想也不想,立刻道:“她是的。”
    陆小凤道:“她做的是那种事,怎么会还是个处女?”
    十三姨冷笑道:“做那种事的,也有好女人,她不但是个好女人,而且还是很特殊的一个!”
    陆小凤只有又用酥油泡螺塞住自己的嘴。现在他当然已看出,十三姨以前一定也是做这种事的。所以她们才是好朋友。
    ×××
    一碟酥油泡螺,已经被陆小凤吃光了,只要留下一个,他好像就会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十三姨看着他吃完,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对这件事关心?她是不是处女,难道跟别人也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点了点头,迟疑着道:“四五个月以前,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了老实和尚,他说他头一天晚上是跟欧阳……”这句话他却没有说完。他忽然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十三姨居然就这么样冷冷地看着他倒下去,脸上居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
    ×××
    陆小凤实在还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十三姨这种女人。他只不过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而已。
    一个男人若是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女人,无论他是谁,都一定会倒霉的,就连陆小凤也一样。
    (二)
    奇怪的是,有些人好像天生就幸运,就算倒霉也倒不了多久。陆小凤显然就是这个人。他居然没有死。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非但四肢俱全,五官无恙,而且还躺在一张很舒服、很干净的床上。
    屋子也很干净,充满了菊花和桂子的香气。桌上已燃起了灯,窗外月光如水。
    有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面对着窗外的秋月,一身白衣如雪。
    “西门吹雪!”踏破铁鞋都找不到的西门吹雪,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出现?
    陆小凤跳了起来。他居然还能跳起来,只不过两条腿还有点软软的,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
    “好小子,你是从哪里蹿出来的?”陆小凤赤着脚站在地上大叫,“这些天来,你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西门吹雪冷冷道:“一个人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该这么样说话的!”
    “救命恩人?”陆小凤又在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若不是我,你的人只怕也跟李燕北一样,被烧成了灰!”
    陆小凤失声道:“李燕北已死了?”
    西门吹雪道:“他的运气不如你,你好像天生就是个运气特别好的人。”
    他终于回过头,凝视着陆小凤。他的脸色还是苍白而冷漠的,声音也还是那么冷,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已有了种温暖之意,一种只有在久别重逢的朋友眼睛里,才能找到的温暖。
    陆小凤也在凝视着他:“最近你的运气看来也不坏。”
    西门吹雪道:“运气真正坏的,好像只有李燕北。”
    陆小凤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但我却不知道你是从几时开始,会信任那种女人的!”
    陆小凤道:“哪种女人?”他又躺了下去,因为他忽然又觉得胃里很不舒服,“像欧阳情那种女人?”
    西门吹雪道:“不是欧阳情。”
    陆小凤道:“不是她?是十三姨?”
    西门吹雪道:“酥油泡螺虽然是欧阳情做的,但下毒的却是十三姨!”
    他看着陆小凤,目中仿佛露出笑意:“这消息是不是可以让你觉得舒服些?”
    陆小凤的确已觉得舒服了很多,但他却又不禁觉得奇怪:“你是从几时开始了解男女间这种感情的?”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又转过身,去看窗外的月色。
    月色温柔如水,现在已是九月十四日的晚上了。
    陆小凤沉思着,道:“我一定已睡了很久!”
    西门吹雪道:“十三姨是个对迷药很内行的女人,她在那酥油泡螺里下的药并不重!”
    陆小凤道:“她知道下得若重了,我就会发觉。”
    西门吹雪道:“她也知道你一定会将那碟酥油泡螺全吃下去。”
    陆小凤苦笑。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十三姨了解得当然更多。
    “可是你怎会知道这些事的?”陆小凤问道,“怎么会恰巧去救了我?”
    西门吹雪道:“你倒下去的时候,我就在窗外看着。”
    陆小凤道:“你就看着我倒下去?”
    西门吹雪道:“我并不知道你会倒下去,也不知道那些酥油泡螺里有毒!”
    陆小凤道:“你本就是去找我的?”
    西门吹雪道:“但我却不想让别人看见我,我本想等十三姨走了之后,再进去的,谁知你一倒下去,她就拔出了刀。”
    陆小凤道:“李燕北也是死在那柄刀下的?”
    西门吹雪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问过她?她说了实话?”
    西门吹雪冷冷道:“在我面前,很少有人敢不说实话。”
    无论谁都知道,西门吹雪若说要杀人时绝不会是假话。他的手刚握住剑柄,十三姨就说了实话。
    陆小凤叹息着,苦笑道:“我实在看不出她那样的女人,居然真的能下得了毒手!”
    西门吹雪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她是为什么要下毒手的?”
    陆小凤叹道:“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我还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
    西门吹雪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李燕北的女人,并不止她一个,她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这种日子她过不下去,却又没法子逃避,所以只有杀了李燕北。”他苦笑着又道,“她怕我追究李燕北的下落,所以才会对我下毒手。”
    西门吹雪道:“你忘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西门吹雪道:“一张一百九十五万两的银票。”他冷笑着,又道,“若没有这张银票,她也不会下毒手,她也不敢!”
    可是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身上若是有了一百九十五万两银子,天下就没有什么地方是她不能去的,也没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的了。
    “她杀了你后,本就准备带着那张银票走的,她甚至连包袱都已打好。”
    陆小凤苦笑道:“一个人有了一百九十五万两银子后,当然也不必带很大的包袱。”
    西门吹雪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她的下落如何?”
    陆小凤道:“我还要问?”遇见了这种人,西门吹雪的剑下是从来也没有活口的。
    “你想错了。”西门吹雪淡淡道,“我并没有杀她。”
    陆小凤吃惊地抬起头:“你没有杀她?为什么?”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陆小凤自己也已知道了答案:“你这个人好像变了……而且变得不少!”他凝视着西门吹雪,目中带着笑意,“你是怎么会变的?要改变你这个人并不容易。”
    “你却没有变。”西门吹雪冷冷道,“该问的话你不问,却偏偏要问不该问的!”
    陆小凤笑了,他不能不承认:“我的确有些事要问你。”
    “你最好一件件地问。”
    “欧阳情呢?”
    “就在这里,而且有人陪着。”
    “是孙姑娘?”
    “不是。”西门吹雪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温暖愉快的表情,“是西门夫人。”
    陆小凤喜动颜色:“恭喜,恭喜,恭喜……”他接连说了七八遍恭喜,他实在替西门吹雪高兴,也替孙秀青高兴。朋友们的幸福,永远就像是自己的幸福一样——陆小凤实在是个可爱的人。
    西门吹雪也不禁笑了。他很少笑,可是他笑的时候,就像是春风吹过大地。
    “你想不到我会成家?”
    “我实在想不到。”陆小凤还在笑,“就连做梦也想不到。”但是他已想到,这一定就是西门吹雪为什么会改变的原因。
    西门吹雪微笑道:“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成家?”
    陆小凤的笑容立刻笼上了一阵阴影——是薛冰的影子,也是欧阳情的影子。
    他立刻改变话题:“你怎么会到那里去找我的?”
    “我知道你是李燕北的朋友,也知道他手下有几个亲信的人!”
    “他们在你面前也不敢说谎?”
    “绝不敢!”
    “也不敢泄漏你的行踪?”
    “是我去找他们的。”西门吹雪道,“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正是陆小凤最想问的一件事:“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西门吹雪道:“你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穿过精雅的花园,前面竟是间糕饼店,四开间的门面,门上雕着极精致的花纹,金字招牌上写着三个斗大的字:“合芳斋”。陆小凤看了两眼就回来,回来后还在笑。
    “这是家字号很老的糕饼店,用的人却全是我以前的老家人。”西门吹雪面有得色,“你有没有想到我会做糕饼店的老板?”
    “没有。”
    “你有没有看过江湖中人卖糕饼的?”
    “没有。”
    西门吹雪微笑道:“所以你们就算找遍九城,也找不到我的!”
    陆小凤承认:“就算打破我的头,我也找不到。”
    西门吹雪道:“你已知道我为何要这么样做?”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不但要喝你的喜酒,还要等着吃你的红蛋!”
    西门吹雪的笑容中却也有了阴影,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去找你,只因为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做。”他为什么要改变话题?难道他不敢想得太远?难道他生怕自己等不到吃红蛋的那一天?
    陆小凤道:“不管你要我做什么事,都只管说,我欠你的情。”
    “我要你明天陪我到紫禁城去。”西门吹雪的双手都已握紧,“我若不幸败了,我要你把我的尸体带回来。”
    陆小凤笑得已很勉强,道:“纵然败了,也并不一定非死不可的。”
    西门吹雪道:“战败了,只有死!”他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冷酷而骄傲。
    他可以接受死亡,却不能接受失败!陆小凤迟疑着,他本不愿在西门吹雪面前说出叶孤城的秘密,叶孤城也是他的朋友。可是他纵然不说,这事实也不会改变,西门吹雪迟早总会知道。
    “你绝不会败!”他终于说了出来。
    “为什么?”
    “因为叶孤城的伤势很不轻。”
    西门吹雪动容道:“但是我听说他昨天还在春华楼重创了唐天容。”
    陆小凤叹道:“唐天容不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他受伤是真的?”
    陆小凤道:“是的。”
    西门吹雪脸色变了。听到自己唯一的对手已受重伤,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觉得自己很幸运,一定会很开心。但西门吹雪不是别人!
    他脸色非但变了,而且变得很惨:“若不是因为我,八月十五我们就已应该交过手,我说不定就已死在他剑下,可是现在……”
    “现在他已非死不可?”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你不能不杀他?”
    西门吹雪黯然道:“我不杀他,他也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可是……”
    西门吹雪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许还不了解我们这种人,我们可以死,却不能败!”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他并不是不了解他们,他早已知道他们本是同一种人。
    一种你也许会不喜欢,却不能不佩服的人!
    一种已接近“神”的人。
    无论是剑法,是棋琴,还是别的艺术,真正能达到绝顶巅峰的,一定是他们这种人。因为艺术这种事,本就是要一个人献出他自己全部生命的。
    “可是你现在已变了!”陆小凤道,“我本来总认为你不是人,是一种半疯半痴的神,可是你现在却已有了人性。”
    “也许我的确变了,所以叶孤城若没有受伤,我很可能不是他的对手。”西门吹雪表情更沉重,“可是现在他却已没有胜我的机会,这实在很不公平。”
    陆小凤道:“那么你想……”
    西门吹雪道:“我想去找他。”
    陆小凤道:“找到他又怎么样?”
    西门吹雪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只会杀人?”
    陆小凤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西门吹雪也曾被唐门的毒药暗器所伤。但西门吹雪到现在还活着。
    “我带你去。”陆小凤又跳了起来,道,“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能治好叶孤城的伤,这个人一定就是你!”
    (三)
    荒郊,冷月。月已圆。冷清清的月光,照着阴森森的院子,禅房里已燃起了灯。
    “白云城主会住在这种地方?”
    “他也跟你一样,不愿别人找到他!”
    “你是怎么找到的?”
    “这里的和尚俗家姓胜,叫胜通。”
    “是他带你来的?”
    “我也做过好事,也救过人的。”陆小凤微笑道,“你救了一个人后,永远也想不到他会在什么时候报答你。”这虽然并不是救人的最大乐趣,至少也是乐趣之一。
    “叶兄,是我。”他开始敲门,“陆小凤。”
    没有回应。叶孤城纵然睡了,也绝不会睡得这么沉的——难道屋里已没有人?
    陆小凤皱起了眉,西门吹雪已破门而入。
    屋子里有人,死人!一个被活活勒死的人!
    ×××
    死的并不是叶孤城。
    “这人就是胜通。”
    “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他的恩人想必不止我一个。”陆小凤苦笑道,“他带了别人来,叶孤城却已走了,那人以为是他走漏了风声,就杀了他泄愤!”这解释不但合理,而且已几乎可以算是唯一的解释。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这已经是我看见的,第二个被勒死的人了!”
    西门吹雪道:“第一个是谁?”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
    西门吹雪道:“他们是死在同一个人的手里的?”
    陆小凤道:“很可能。”勒死胜通的,虽不是红绸带,可是用的手法却很相像。
    西门吹雪道:“公孙大娘又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苦笑道:“应该有的,但我却还没有想出来,我还没有找到那根线!”
    西门吹雪道:“什么线?”
    陆小凤道:“一根能将这些事串起来的线。”
    西门吹雪道:“你知道的有些什么事?”
    陆小凤道:“叶孤城负伤,只因为有人暗算了他,否则唐天仪根本无法出手。”
    西门吹雪道:“是谁暗算了他?”
    陆小凤道:“是个会吹竹弄蛇的人。”
    西门吹雪道:“欧阳情中的毒,也是蛇毒。”
    陆小凤道:“这人不但伤了叶孤城和欧阳情,害死了孙老爷,勒死胜通和公孙大娘的也是他!”
    西门吹雪道:“你能确定?”
    陆小凤点点头,道:“因为我已确定勒死公孙大娘的,就是这个吹竹弄蛇的人,他本想转移我的目标,嫁祸给公孙大娘。”
    西门吹雪道:“你说的这五个人之间,好像完全没有关系。”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毒手!”
    西门吹雪道:“你有没有找到可疑的人?”
    陆小凤道:“可疑的人只有一个。”
    西门吹雪道:“谁?”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
    ×××
    老实和尚居然会暗算别人?这种事有谁会相信?
    陆小凤道:“我也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可是他的确最可疑!”
    西门吹雪道:“你几时开始怀疑他的?”
    陆小凤道:“从一句话开始的。”
    西门吹雪道:“一句什么话?”
    陆小凤道:“欧阳情是处女。”
    西门吹雪道:“欧阳情是不是处女,跟老实和尚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有。”
    西门吹雪不懂,这其间的关系,本就没有人会懂的。
    陆小凤道:“我为了丹凤公主那件事,去找孙老爷,那天孙老爷恰巧在欧阳情的妓院里,我在路上又恰巧遇见了老实和尚。”
    西门吹雪还是听不出头绪。
    陆小凤道:“我就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西门吹雪道:“他说什么?”
    陆小凤道:“他说他是从欧阳情的床上来的!”
    西门吹雪道:“但欧阳情却是处女。”
    陆小凤道:“由此可见,老实和尚说的也并不完全是老实话。”
    西门吹雪道:“这并不证明他杀了人!”
    陆小凤道:“每个人说谎都有理由,他说谎是为了什么?”
    西门吹雪道:“你认为那天晚上,他一定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你问起他时,他只有随口编了个谎话来推托。”
    陆小凤道:“那时他当然想不到我会认得欧阳情!”
    西门吹雪道:“他为什么不说别人,偏偏要说欧阳情?”
    陆小凤道:“因为欧阳情本是他一路的人!”
    西门吹雪又不懂了。
    陆小凤道:“我破了青衣楼之后,才发现江湖中还有个叫‘红鞋子’的秘密组织,而且,青衣楼好像还要受她们的控制。”
    西门吹雪道:“控制她们的,也是个秘密组织?”
    陆小凤点点头,道:“青衣楼全是男人,红鞋子全是女人;这个秘密组织中,却很可能全都是出家人,很可能就叫作白袜子!”
    西门吹雪道:“你认为这个组织的首脑就是老实和尚?”
    陆小凤又点点头,道:“我一向很少看见他,可是我在破青衣楼时,他却忽然出现了,我去找红鞋子,他又出现了,世上绝没有这么巧的事。”
    西门吹雪道:“但是他并没有阻止你去破青衣楼,也没有阻止你去找红鞋子!”
    陆小凤道:“因为他知道那时我已有了把握,他就算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西门吹雪也承认,无论谁要阻止陆小凤的行动,都很不容易。
    陆小凤冷笑着,又道:“出家人穿的都是白袜子,他说他穿的是肉袜子,我说肉袜子也是白的,他说他的肉不白。”
    西门吹雪道:“他的肉本就不白!”
    陆小凤笑道:“白袜子上若是沾了泥,还是不是白袜子?”
    “是。”西门吹雪也只有承认,“所以你认为他杀了公孙大娘和欧阳情,就是为了灭口?”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但已认得她们,而且成为她们的朋友,他生怕她们会泄露了他的秘密。”
    西门吹雪道:“那天晚上,孙老爷也在欧阳情的妓院。”
    陆小凤道:“而且孙老爷知道的事太多。”
    ——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太多,长寿的希望就太少了。
    西门吹雪沉思着,道:“不管怎样,这也只不过是你的推测而已,你并没有证据。”
    陆小凤道:“我的推测一向很少错的!”
    西门吹雪道:“所以你已找出一条线,将孙老爷、欧阳情、公孙大娘这三个人的死串起来了?”
    陆小凤道:“不错。”
    西门吹雪道:“那么叶孤城呢?老实和尚为什么要暗算叶孤城?”
    陆小凤道:“因为他想乘此机会,将他的势力扩展到京城。”西门吹雪又不懂了。
    陆小凤道:“他知道李燕北和杜桐轩都在你们身上下了很重的赌注,因为这两人也想乘此机会,把对方的地盘夺过来。”
    西门吹雪道:“李燕北赌的是我胜?”
    陆小凤道:“所以他就设法把李燕北的赌注买下了。”
    西门吹雪道:“用那张银票买的?”
    陆小凤点点头,道:“出面的也是个出家人,叫顾青枫。”
    西门吹雪道:“现在他认为叶孤城已必败无疑,杜桐轩也已有输无赢。”
    陆小凤道:“所以他一下子就已将京城的两大势力全都消灭了,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西门吹雪叹了口气,道:“这么复杂巧妙的计划,世上只怕也只有你们两个人想得出来。”
    陆小凤道:“这计划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他!”
    西门吹雪冷冷道:“但这些推测却全都是你想出来的,你岂非比他更高?”
    陆小凤道:“你认为我的推测并不完全对?”
    西门吹雪道:“我并没有这样说。”
    陆小凤苦笑道:“但你却一定是在这么想,我看得出。”他忽然也叹了口气,道,“而且我自己也在这么样想!”
    西门吹雪道:“你自己也觉得这些推测并不完全合理?”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我才会说,我还没有找出那条线来!”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岂非已经找出一条线?”
    陆小凤道:“这条线还不够好。”
    他们当然不是站在那禅房中说话的。没有人愿意在一间破旧阴森,还有个死人的屋子里停留这么久。郊外的冷风,却能使人的头脑清楚,思想敏锐。他们在九月的星空下,沿着一条小径慢慢地往前走,秋风吹动着路旁的黄草,大地凄凉而寂静。他们已走了很远。
    “这条线还不能把所有的事完全串起来。”陆小凤又道,“还有个人也死得很奇怪。”
    “谁?”
    “张英风。”
    西门吹雪知道这个人。“三英四秀”本是同门,严人英的师兄,也就是孙秀青的师兄。孙秀青现在已经是西门夫人,张英风的事,西门吹雪不能不关心。
    “他已死了?”
    “昨天死的。”陆小凤又重复了一遍,“死得很奇怪。”
    “是谁杀了他?”
    “本来应该是你。”
    “应该是我?”西门吹雪皱了皱眉,“我应该杀他?”
    陆小凤点点头,道:“因为他这次到京城来,为的本来是想找你报仇!”
    西门吹雪冷冷道:“所以我有理由杀他。”
    陆小凤道:“他致命的伤口是在咽喉上,只有一点血迹。”
    西门吹雪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有一种极锋利、极可怕、极快的剑,才能造成这种伤势,而且一剑致命,除了西门吹雪外,谁有这么快的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现在已知道杀他的人并不是你!”
    “现在你已知道是谁?”
    “有两个人的嫌疑最大。”陆小凤道,“一个太监,一个麻子。”
    “能死在这两个人手里,倒也很难得。”西门吹雪并不是没有幽默感的人。
    “只可惜张英风也不是死在他们手里的。”陆小凤又在苦笑,“第一,我还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要杀张英风;第二,他们根本不是张英风的对手。”
    “所以你认为应该是凶手的,却不是凶手!”
    “所以我头疼。”
    “凶手究竟是谁?”
    “我现在也想找出来。”陆小凤道,“我总认为张英风的死,跟这件事也有关系!”
    “为什么?”
    “因为太监也可以算是出家人,他们穿的也是白袜子。”
    西门吹雪沉吟着,忽然问道:“为张英风收尸的是严人英?”
    陆小凤道:“不错。”
    西门吹雪道:“严人英在哪里?”
    陆小凤道:“你想找他?”
    西门吹雪道:“我想看看张英风咽喉上那致命的伤口,我也许能看出那是谁的剑!”
    陆小凤道:“我已经看过了,看得很仔细。”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错,眼力也很不错,可是对于剑,你知道的并不比一个老太婆多很多。”
    陆小凤只有苦笑。他不能争辩,没有人能在西门吹雪面前争辩有关剑的问题。
    “你一定要去,我就带你去。”他苦笑着道,“只不过你最好小心些。”
    “为什么?”
    “严人英已找了人来对付你,其中有两个密宗喇嘛,还有两个据说是边疆圣母之水峰上一个神秘剑派中的高手。”
    西门吹雪冷冷道:“只要是用剑的人,遇见我就应该小心些。”
    陆小凤笑了:“所以应该小心的是他们,不是你。”
    西门吹雪道:“绝不是。”
    陆小凤道:“还有那两个喇嘛呢?”
    西门吹雪道:“喇嘛归你。”
    和尚道士的问题,已经够陆小凤头疼的了,现在喇嘛居然也归了他。
    陆小凤喃喃道:“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我找的是什么呢?”
    西门吹雪道:“麻烦。”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我找来找去,找的全都是麻烦。”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准备到哪里去找?”
    陆小凤道:“全福客栈。”
    ×××
    全福客栈在鼓楼东大街,据说是京城里字号最老、气派最大的一家客栈。他们到的时候,夜已深了,严人英他们却不在。
    “严公子要去葬他的师兄。”店里的伙计道,“跟那两位喇嘛大师一起走的,刚走还没多久!”
    “到什么地方去了?”
    “天蚕坛。”
    (四)
    天蚕坛在安定门外。天子重万民,万民以农桑为本,故天子祭先农于南郊,皇后祭先蚕于北郊。
    “他们为什么要将张英风葬在天蚕坛?”
    “因为这个天蚕坛已被废置,已成了喇嘛们的火葬处。”
    “火葬?”
    “边外的牧民,死后尸体都由喇嘛火葬,入关后习俗仍未改。”陆小凤道,“甚至连火葬时用的草,都是特地由关外用骆驼运来的。”
    “这种草很特别?”
    “的确很特别,不但特别软,而且干了后还是绿的。”
    “这种草又有什么用?”
    “用来垫在箱子里!”
    “什么箱子?”
    “装死人的箱子。”陆小凤道,“死人火葬前,先要装在箱子里。”
    “为什么?”
    “因为喇嘛要钱,没有钱的就得等着。”陆小凤道,“我曾经去看过一次,大殿里几乎摆满了这种两尺宽、三尺高的箱子。”
    西门吹雪道:“箱子只有两尺宽、三尺高?”
    陆小凤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要呕吐:“所以死人既不能站着,也不能躺着,只有蹲在箱子里。”
    西门吹雪也不禁皱起了眉。
    陆小凤又道:“大殿里不但有很多这种箱子,还挂满了黄布袋。”
    “布袋里装的是什么?”
    “死人骨灰。”陆小凤道,“他们每年将骨灰运回去一次,还没有运走之前,就挂在大殿里。”
    “我们绝不能让他们将张英风装进布袋。”
    “所以要去就得赶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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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天坛之夜
    (一)
    夜更深。大殿里灯光阴暗,这大殿的本身看来就像是座坟墓。
    九月的晚风本来是清凉的,但是在这里,却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
    那太监窝里的气味,已经臭得令人作呕,这地方却是另外一种臭,臭得诡异,臭得可怕。因为这是腐尸的臭气。有的箱子上还有血,暗赤色的血,正慢慢地从木板缝里流出来。
    突然间,“啵”的一响,木板裂开。箱子里竟似有人在挣扎着,想冲出来——难道里面的死人又复活?连西门吹雪都不禁觉得背脊在发冷。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勉强笑道:“你放心,死人不会复活的。”
    西门吹雪冷笑。
    陆小凤道:“可是死人会腐烂,腐烂后就会发胀,就会把箱子胀破!”
    西门吹雪冷冷道:“并没有人要你解释。”
    陆小凤道:“我是唯恐你害怕。”
    西门吹雪道:“我只怕一种人!”
    陆小凤道:“哪种人?”
    西门吹雪道:“啰唆的人。”
    陆小凤笑了,当然并不是很愉快的那种笑。无论谁到了这里来,都不会觉得愉快。
    “奇怪,那些人为什么连一个都不在这里?”陆小凤又在喃喃自语,还不停地在木箱间走动。
    他宁愿被人说啰唆,也不愿闭着嘴。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方,若还要闭着嘴不动,用不了多久,就可能会发疯。说话不但能使他的神经松弛,也能让他暂时忘记这种可怕的臭气。
    “他们说不定正在后面焚化张英风的尸体,这里唯一的炉子就在大殿后面。”
    “唯一的炉子?”
    “这里只有一个炉子,而且还没有烟囱。”
    “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
    “可惜有件事他却不知道。”大殿后忽然有人在冷笑,“那炉子可以同时烧四个人,把你们四个人都烧成飞灰。”怪异的声音,怪异的人!
    ×××
    喇嘛并非全都是怪异的,这两个喇嘛却不但怪异,而且丑陋。没有人能形容他们的脸,看来那就像是两个恶鬼的面具。用青铜烤成的面具。
    他们身上穿着黄色的袈裟,却只穿了一半,露出了左肩,左臂上戴着九枚青铜环,耳朵上居然也戴着一个。他们用的兵器也是青铜环,除了握手的地方外,四面都有尖锋。无论谁在这种地方忽然看见这么样两个人,都会被吓出一身冷汗。陆小凤却笑了。
    “原来喇嘛不会数数。”他微笑着道,“我们只有两个人,不是四个。”
    “前面两个,后面还有两个。”一个喇嘛咧开嘴狞笑,露出了一嘴白森森的牙齿,另一个的脸,却像是死人的脸。
    “后面还有两个是谁?”陆小凤不懂。
    喇嘛狞笑道:“是两个在等着你们一起上西天的人。”
    陆小凤又笑了:“我不想上西天,上面没有我的朋友。”
    不笑的喇嘛冷冷道:“杀!”铜环一震,两个喇嘛已准备扑上来。
    西门吹雪冷冷道:“两个都是喇嘛。”
    陆小凤道:“只有两个。”
    西门吹雪道:“喇嘛归你。”
    陆小凤道:“你呢?”
    西门吹雪冷笑了一声,突然拔剑。剑光一闪,向旁边的一个木箱刺过去。
    没有人能想得到他为什么要刺这个木箱子。他的剑本不是杀死人的。
    就在这同一瞬间,“啵”的一声轻响,另一个木箱突然裂开,一柄剑毒蛇般刺了出来,直刺陆小凤的“鼠蹊穴”。这一剑来得太快、太阴,而且完全出人意外。
    死人也能杀人?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他突然出手,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已夹住了剑锋!
    无论这木箱中是人也好,是鬼也好,他这两指一夹,无论人鬼神魔的剑,都要被他夹住。
    这本是绝世无双的神技,从来也不会落空。也就在这同一瞬间,“嗤”的一响,西门吹雪的剑已刺入木箱。木箱里突然发出一声惨呼,木板飞裂,一个人直蹿了出来。
    一个漆黑枯瘦的人,手里挥着柄漆黑的剑,满脸都是鲜血。血是红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他们也是四个人!”
    西门吹雪冷冷道:“四个人,七只眼睛。”
    从木箱中蹿出来的黑衣人,左眼竟已被剑尖挑了出来。他疯狂般挥舞着他的黑蛇剑,闪电般刺出了九剑,剑法怪异而奇诡。可惜他用的是剑。可惜他遇见的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本不愿杀人的。”
    他的剑光又一闪。只一闪!黑衣人的惨呼突然停顿,整个人突然僵硬,就像是个木偶般地站在那里。鲜血还在不停地流,他的人却已忽然倒下,又像是口忽然被倒空了的麻袋。
    陆小凤捏着剑尖,看着面前的木箱。箱子里居然毫无动静。
    陆小凤忽然道:“这里面的一定不是喇嘛。”
    西门吹雪道:“嗯。”
    陆小凤道:“我替你捏住了一把剑,你也替我捏一个喇嘛如何?”
    西门吹雪道:“行。”他的人突然飞鹰般掠起,剑光如惊虹掣电向那个狞笑着的喇嘛刺了过去。他不喜欢这喇嘛笑的样子。
    喇嘛双环一振,回旋击出,招式也是怪异而奇诡的。双环本就是种怪异的外门兵刃,无论什么样的刀剑只要被套住,纵然不折断,也要被夺走。
    剑光闪动间,居然刺入了这双铜环里,就像是飞蛾自己投入了火焰。喇嘛狞笑,双环一绞。他想绞断西门吹雪的这口剑!
    “断!”这个字的声音并没有发出来,因为他正想开声叱咤时,忽然发现剑锋已到了他的咽喉。
    冰冷的剑锋!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这种冰冷的感觉,正慢慢地进入他的咽喉。
    然后他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也不再笑了。西门吹雪不喜欢他笑的样子。
    不笑的喇嘛虽然已脸无人色,还是咬着牙要扑过来。
    西门吹雪却指了指陆小凤,道:“你是他的。”
    他慢慢地抬起手,轻轻地吹落了剑锋上的一滴血,连看都不再看这喇嘛一眼。喇嘛怔了怔,看着这滴血落下来,终于跺了跺脚,转身扑向陆小凤。
    陆小凤一只手捏着从木箱里刺出来的剑,苦笑道:“这人倒真是不肯吃亏……”
    “叮”的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喇嘛左臂上戴着的九枚铜环,忽然全都呼啸着飞了过来,盘旋飞舞,来得又急又快,他的人也去得很快。
    铜环脱手,他的人已倒蹿而出,撞破了窗户,逃得不见影踪。
    西门吹雪剑已入鞘,背负着双手,冷冷地看着。这件事就好像已跟他全无关系。
    又是“叮,叮,叮”一连串急响,如珠落玉盘,陆小凤手指轻弹,九枚铜环已全部被击落。
    这种飞环本是极厉害的暗器,可是到了他面前,却似变成了孩子的玩具。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这根手指卖不卖?”
    陆小凤道:“那就看你用什么来买?”
    西门吹雪道:“有时我甚至想用我的手指换。”
    陆小凤笑了笑,悠然道:“我知道你的剑法很不错,出手也很快,可是你的手指,却最多也只不过能换我一根脚趾而已。”
    箱子里居然还是全无动静。这柄剑绝不会是自己刺出来的,人呢?
    陆小凤敲了敲箱子:“难道你想一辈子躲在里面不出来?”
    没有人响应。
    “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拆你的屋子了。”
    还是没有回应。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人只怕还不知道我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做得到的。”
    他举手一拍,箱子就裂开。人还在箱子里,动也不动地蹲在箱子里,鼻涕、眼泪、口水,已全都流了出来,还带着一身臭气,竟已活活地被吓死。
    陆小凤怔住。圣母之水峰,神秘剑派,这些名堂听起来倒蛮吓人的,想不到自己却禁不起吓。
    西门吹雪忽然道:“这人并不是圣母之水峰上来的。”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
    西门吹雪道:“我认得他们的剑法。”
    陆小凤道:“什么剑法?”
    西门吹雪道:“海南剑派的龙卷风。”
    陆小凤道:“他们是海南剑派的弟子?”
    西门吹雪道:“一定是。”
    陆小凤道:“他们为什么要冒充圣母之水峰的剑客?”
    西门吹雪道:“你本该问他自己的。”
    陆小凤叹道:“只可惜这个人现在好像已说不出话来了。”
    西门吹雪道:“莫忘记后面还有两个人。”
    后面的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是一个死人,一个活人!
    (二)
    死人当然已不能动,活人居然也动不了。死人是张英风,活人竟是严人英。这心高气傲的少年,此刻也像是死人般躺在炉子旁边,好像也在等着被焚化。
    陆小凤扶起了他,看出他并没有死,只不过被人点住了穴道。
    西门吹雪一挥手,就替他解开了,冷冷地看着他。
    他也看见了西门吹雪苍白冷酷的脸,挣扎着想站起来:“你是谁?”
    “西门吹雪。”
    严人英的脸一阵扭曲,又倒下,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杀了我吧!”
    西门吹雪冷笑。
    严人英咬着牙,道:“你为什么不杀我,反而救了我?”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因为他本就不想杀你,是你想杀他!”
    严人英垂下了头,看样子就好像比死还难受。
    西门吹雪忽然道:“点穴的手法,用的也是海南手法。”
    陆小凤皱眉道:“他们本是他请来的帮手,为什么反而出手对付他?”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句话你也应该问他自己的!”
    陆小凤还没有问,严人英已说了出来。
    “他们不是我请来的。”他咬着牙道,“是他们自己找上了我。”
    “他们自告奋勇,要帮你复仇?”
    严人英点点头:“他们自己说他们全都是先师的故友。”
    陆小凤道:“你就相信了?”
    严人英又垂下了头。他实在还太年轻,江湖中的诡谲,他根本还不懂。
    陆小凤只有苦笑:“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严人英迟疑着,道:“他们一到这里,就出手暗算我,我好像听到他们说了句话。”
    “什么话?”
    “不是我们要杀你,是那三个蜡像害死了你。”这就是他们在严人英倒下去时说的话!
    “什么蜡像?”
    严人英道:“是我大师兄捏的蜡像。”
    “我们同门七个人,他是最聪明的一个,而且还有双巧手。”他又解释着道,“他看着你的脸,手藏在衣袖里,很快就能把你的像捏出来,而且跟你的人完全一模一样。”
    “莫非他本是京城‘泥人张’家里的人?”
    “京城本是他的老家。”严人英道,“地面上的人他都很熟。”―
    所以他才会认得麻六哥。
    “他跟我分手的时候,身上并没有蜡像的,可是我装殓他尸身时,却有三个蜡像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现在这三个蜡像呢?”陆小凤立刻追问。
    “就在我身上。”严人英道,“可是他捏的这三个人我却全不认得。”
    ×××
    陆小凤却认得,至少可以认出其中两个,他几乎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王总管和麻六哥。”
    张英风的确有一双巧手,只可惜第三个蜡像已被压扁了。
    陆小凤道:“这三个蜡像,一定是他在临死前捏的,因为他已知道这三个人要杀他。”
    西门吹雪道:“你认为这三个人就是杀他的真凶?”
    陆小凤道:“一定是。”
    西门吹雪道:“他临死前,还想他师弟替他报仇,所以就捏出了凶手的真面目。”
    陆小凤道:“不错。”
    西门吹雪道:“可是在那种生死关头,他到哪里去找蜡来捏像?”
    “他用不着找。”严人英答复了这问题,“他身上总是带着一大团蜡的,没事的时候,就拿在手里捏着玩。”
    陆小凤道:“看来他这双巧手并不是天生的,而是练出来的。”
    其实那不但要苦练,还得要有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狂热与爱好。无论什么事都一样,你要求的若是完美,就得先对它有一种狂热的爱好。就像西门吹雪对剑的热爱一样。
    西门吹雪脸上也不禁露出种被感动的表情,因为他了解。对这种感情,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清楚的了。他少年时,甚至在洗澡、睡觉的时候,手里都在抱着他的剑。
    陆小凤道:“张英风要麻六哥带他去那太监窝,本是为了去找你的!”
    西门吹雪道:“但是他却在无意间撞破了王总管和麻六哥的秘密!”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要杀了他灭口。”
    西门吹雪道:“王总管和麻六哥虽无能,第三个人却是高手。”
    陆小凤道:“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人的敌手,自知必死无疑,所以他就把他们的像偷偷捏了出来,好让人替他报仇!”因为他已断定别人绝不会想到这三个人会是凶手。由此可见,这三个人在商议着的秘密,一定是个很惊人的秘密。
    陆小凤道:“那里房屋狭窄,人又特别多,他们找不到可以藏尸之处,在仓促间又没法子毁尸灭迹。”
    西门吹雪道:“所以他们就将尸身驮在马背上运出来。”
    陆小凤道:“他们本来是想嫁祸给你的,让你来跟峨嵋派的人火并,这本是个一石二鸟之计。”
    现在真相虽已大白,可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们却还是不知道——第三个蜡像已被压扁了。
    这“第三个人”是谁?他到那太监窝去找王总管,要商议的究竟是什么秘密?这秘密是不是也跟明天晚上那一战有关系?
    西门吹雪凝视着这个被压扁了的蜡像,道:“无论如何,这人绝不是老实和尚!”
    这人有头发。张英风非但能捏出一个人的容貌,甚至连这人的发髻都捏了出来。
    “这人好像很胖。”
    “并不胖,他的脸被压扁了,所以才显得胖。”
    “他有胡子,却不太长。”
    “看来年纪也不太大。”
    “他的脸色好像发青。”
    “这不是他本来的脸色,是蜡的颜色。”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着道:“看来我们现在只知道他是个有胡子的中年人,既不太胖,也不太瘦。”这种人京城里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个,却叫他到哪里去找?
    ×××
    炉子里火已燃起。喇嘛们想必已准备将严人英和张英风一起焚化。
    “他们显然也是王总管派出来的,为的就是准备要将严人英杀了灭口,想不到我们也赶来了。”
    “也许不是王总管派出来的,那‘第三个人’才是真正的主谋。”
    “不管怎么样,喇嘛也是出家人,穿的也是白袜子。”
    “海南派中的道士也很多。”
    火光闪动,照着张英风的脸,也照着他咽喉上那个致命的伤口。
    “你看得出这是谁的剑?”
    “我看不出。”西门吹雪道,“只不过,世上能使出这种剑法杀人的,并不止我一个!”
    “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
    “也不多,活着的绝不会超出五个。”
    “哪五个?”
    “叶孤城、木道人,还有两三个我说出名字来你也不知道的剑客,其中有一个就是隐居在圣母之水峰上的。”
    “你知道那个人?”
    西门吹雪冷笑,道:“我就算不知道他的人,至少也知道他的剑。”
    陆小凤道:“潇湘剑客魏子云呢?”
    西门吹雪摇摇头,道:“他的剑法沉稳有余,锋锐不足,殷羡更不足论。”
    陆小凤沉吟着,道:“说不定还有些人剑法虽高,平时却不用剑的!”
    西门吹雪道:“这种可能虽不大,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若是用剑,就一定是高手,我一向总认为他的武功是深藏不露,深不可测的。”
    西门吹雪道:“老实和尚没有头发,也没有胡子。”
    陆小凤笑了笑,道:“连人都有假的,何况头发胡子?”他好像已认定了老实和尚。
    严人英一直站在旁边发怔,忽然走过来,向西门吹雪当头一揖。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不必谢我,救你的人不是我,是陆小凤。”
    严人英道:“我并不是谢你,救命之恩,也无法谢。”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我这一揖,是要你带回去给我师妹的。”
    “为的是什么?”
    “因为我一直误解了她,一直看不起她,觉得她不该和师门的仇人在一起。”严人英迟疑着,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可是我现在已懂得,仇恨并不是我以前想象中那么重要的事……”
    ——仇恨也并不是非报不可的,世上有很多种情感,都远比仇恨更强烈、更高贵。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说不出。可是他心里已了解,因为现在他心里的仇恨,就已远不如感激强烈。
    他忽然抱起他师兄的尸体,迈开大步走了,远方虽仍是一片黑暗,光明却已在望。
    陆小凤目送他远去,叹息着道:“他毕竟是个年轻人,我每次看到这种年轻人时,总会觉得这世界还是蛮不错的,能活着也不错。”
    生命本就是可爱的。人生本就充满了希望。西门吹雪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温暖之意。这并不是因为火光在他眼睛里闪动,而是因为他心里的冰雪已融化。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你总算已救了一个人,救人的滋味怎么样?”
    西门吹雪道:“比杀人好!”
    (三)
    “第三个人”的蜡像,在火光下看来却还是怪异而丑陋。无论谁的脸若被压扁,都不会好看。
    “现在麻六哥也已被杀了灭口,知道他是谁的,已只有一个人!”
    “王总管?”
    “嗯。”
    “你想去找他?”
    “不想。”陆小凤叹了口气,“现在他很可能已回到深宫里,我就算找,也一定找不到。”
    “就算能找到,他也绝不会说出这秘密。”
    陆小凤凝视着手里的蜡像,眼睛忽然发出了光:“我还有个法子可以知道这个人是谁。”
    西门吹雪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我可以去找泥人张,他一定有法子能将这蜡像恢复原状。”
    西门吹雪看着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你实在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笑道:“我本来就不笨。”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就去找?”
    陆小凤摇摇头,目光也变得很温暖:“现在我只想去看一个人。”
    他并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西门吹雪却已知道他要说的是谁了。
    ×××
    星光渐稀,漫漫的长夜终于过去。光明已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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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奇异老人
    (一)
    九月十五,凌晨。
    陆小凤从合芳斋的后院角门走出来,转出巷子,沿着晨雾迷漫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虽然又是一个晚上没有睡了,但却并不疲倦,洗过一个冷水澡后,他更觉得自己精神健旺,全身都充满了斗志。
    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将这阴谋揭破,一定要找出那个在幕后主谋的人。蜡像还在他怀里,他发誓要将这个人的脸,也像蜡像般压扁。
    “泥人张就住在樱桃斜街后面的金鱼胡同里,黑漆的门,上面还有招牌,很容易找。”
    现在他已见过了欧阳情。欧阳情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是,脸色已变得好看多了,显然已脱离险境——西门吹雪不但有杀人的快剑,也有救人的良药。
    “救人好像真的比杀人愉快些。”陆小凤在微笑,他只希望杀人的人,以后能变成救人的人。
    他已见过孙秀青。明朗爽快的孙秀青,现在也已变了,变得温柔而娴静。因为她也不再是纵横江湖的侠女,已是个快要做母亲的女人。
    “你们忘了请我喝喜酒吧?”
    陆小凤看到欧阳情温柔的眼波,心里也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也该有个家了?”
    现在当然还太早。可是一个男人只要自己心里有了这种想法,实现的日子就也不会太远。
    落叶归根,人也总是要成家的。何况他的确已流浪得太久,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虽然也有很多欢乐,可是欢乐后的空虚和寂寞,却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长夜,曲终人散时的惆怅,大醉醒来后的沮丧……那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
    ×××
    泥人张已是个老人。他似已忘了自己还有张英风那么样一个不肖的子弟。
    在老人们眼中看来,不肯安分地成家立业,反而要到外面去闯荡的年轻人,就是不学好。
    陆小凤当然也没有提起张英风的死。老,本身就是一种悲哀,他又何必再让这个老人多添一分悲哀。
    可是一提到他的本行,这驼背的老人立刻就好像已能挺起胸,眼睛里也发出骄傲的光。
    “我当然能将这蜡像复原,不管它本来是什么样子,我都能让它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老人傲然道,“你到这里来,可真是找对了人。”
    陆小凤的眼睛也亮了:“要多少时候才能做好?”
    “最多一个时辰。”老人很有把握,“你一个时辰后再来拿。”
    “我能不能在这里等?”
    “不能。”老人显露了他在这一行中的权威和尊严,“在我做活儿的时候,谁也不许在我旁边瞧着。”这是他的规矩。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说的话就是命令,因为他有陆小凤所没有的本事,所以陆小凤只好走。
    何况,有一个时辰的空,岂非正好到前面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壶茶。
    (二)
    太和居是个很大的茶馆,天一亮就开门了,一开门就坐满了人。因为京城的茶馆子,并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单纯,来的人也并不是纯粹为了喝茶。
    尤其是早上,大多数人都是到这里来等差事做的。泥瓦匠、木厂子、搭棚铺、饭庄子、裁缝局、杠房、租喜轿的,各式各样的商家,头一天答应了一件买卖,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馆来找工人,来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馆里看来虽是很杂乱,其实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盘,棚匠绝不会跟泥瓦匠坐到一块儿去,因为坐错了地方,就没有差事。
    这就叫作“坎子”,哪几张桌面,是哪一行的坎子,绝对错不了。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到京城来的,他也懂得这规矩,所以就在靠门边找了个座位,沏了壶“八百一包”的好茶。
    在这里茶叶不是论斤论两卖的,一壶茶,一包茶叶,有两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个大钱。
    京城里的大爷讲究气派,八个大钱当然没有八百好听。
    陆小凤刚喝了两口茶,准备叫伙计到外面去买几个“花麻儿”来吃的时候,已有两个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在茶馆里跟别人搭座,并不是件怪事。可是这两个人的神情却很奇怪,眼神更奇怪,两个人四只眼睛全都瞬也不瞬地盯在他脸上。
    两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显见都是高手。
    年纪较长的一个,气势凌人,身上虽然没有带兵刃,可是一双手上青筋暴起,骨节峥嵘,显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
    年纪较轻的一个,服饰更华丽,眉宇间傲气逼人,气派竟似比年长的更大,一双发亮的眼睛里,竟布满了血丝,好像也是通宵没有睡,又好像充满了悲哀和愤怒。
    他们盯着陆小凤,陆小凤却偏偏连看都不去看他们。
    这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年长的忽然从身上拿出了个木匣子,摆在桌上,然后才问:“阁下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只好点了点头,嘴唇也动了动。
    他嘴上多了这两撇眉毛一样的胡子,也不知多了多少麻烦。
    “在下卜巨。”
    “你好。”陆小凤道。
    他脸上不动声色。就好像根本没听见过这名字,其实他当然听过的。
    江湖中没有听过这名字的人,只怕还很少。“开天掌”卜巨,威震川湘,正是川湘一带三十六帮悍盗的总瓢把子,龙头老大。
    卜巨眼角已在跳动,平时他眼角一跳,就要杀人,可是现在却只有忍着,沉住了气道:“阁下不认得我?”
    陆小凤道:“不认得。”
    卜巨冷笑道:“这匣子里的东西,你想必总该认得的?”
    他打开匣子,里面竟赫然摆着三块晶莹圆润、全无瑕疵的玉璧。
    陆小凤是识货的人,他当然看得出这三块玉璧,每一块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但他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我也没见过。”
    卜巨冷冷道:“我也知道你没见过,能亲眼看见这种宝物的人并不多。”他忽然将匣子推到陆小凤面前,“可是现在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这就是你的!”
    陆小凤故意问道:“什么事?”
    卜巨道:“这三块玉璧,换你的三条带子。”
    陆小凤道:“什么带子?”
    卜巨冷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决定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陆小凤笑了。这两个人一坐下来,他就已想到他们是为了什么来的。
    ——“我已设法令人通知各地的江湖朋友,身上没有这种缎带的,最好莫要妄入禁城,否则一律格杀勿论。”听到魏子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知道会有这种麻烦来了。
    卜巨已渐渐沉不住气了,又在厉声问:“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道:“不答应!”他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他并不是个怕麻烦的人。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一双手骨节山响,脸上已勃然变色。可是他并没有出手,因为那年轻人已拉住了他,另一只手却也拿了样东西出来,摆在桌上。
    一枚毒蒺藜。唐家威慑天下,见血封喉的毒蒺藜。
    ×××
    在阳光中看来,这枚毒蒺藜不但钢质极纯,而且打造得极复杂精巧,叶瓣中还藏着七根极细的钢针,打在人身上后,钢针崩出,无论是钉到骨头上,还是打入血管里,都必死无疑。
    这种暗器通常都不会放在桌上让人看的,很少有人能看得这么仔细。就连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这种暗器的确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纵然摆在桌上,也一样可以感觉得到。
    年轻人忽然道:“我姓唐。”
    陆小凤道:“唐天纵?”
    年轻人傲然道:“正是。”
    他也的确有他值得自傲的地方,在唐家的兄弟中,他年纪虽最小,可是他的武功却最高,风头也最健。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用你的暗器来换我的缎带?”
    唐天纵冷冷道:“暗器是死的,你若不懂怎么样使用它,我纵然将囊中暗器全送给你,也一样没有用!”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只不过是给我看看而已。”
    唐天纵道:“能看见这种暗器的人已不多。”
    陆小凤道:“我也可以把缎带拿出来让你看看,能看见这种带子的人也不多!”
    唐天纵道:“只可惜它杀不了人。”
    陆小凤道:“那也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有时一根稻草也同样可以杀人的。”
    唐天纵沉下了脸,盯着他,摆在桌上的手忽然往下一按,桌上的毒蒺藜立刻凭空弹起,只听得“嗤”的一响,已飞起了三丈,“夺”的,钉入了屋梁,竟直没入木,看来这少年不但暗器高妙,手上的功夫也很惊人。
    陆小凤却好像根本没看见。
    唐天纵脸色更阴沉,道:“这才真正是杀人的武器。”
    陆小凤道:“哦!”
    唐天纵道:“三块玉璧,再加上一条命,你换不换?”
    陆小凤道:“谁的命?”
    唐天纵道:“你的。”
    陆小凤又笑了,道:“我若不换,你就要我的命?”
    唐天纵冷笑。
    陆小凤慢慢地倒了杯茶,喝了两口,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唐天纵和卜巨既然能找得到他,别的人也一样能查出他的行踪。
    泥人张既然能将那蜡像复原,就一定有人想将他杀了灭口。陆小凤放下茶杯,已决定不再跟这两个人纠缠下去,这已是他最后一条线索,泥人张绝不能死。
    唐天纵道:“你拿定了主意没有?”
    陆小凤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把桌上的三块玉璧拿起来,放进自己衣袋里。
    卜巨展颜道:“你换了?”
    陆小凤道:“不换。”
    卜巨变色道:“不换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玉璧?”
    陆小凤悠然道:“我陪你们说了半天话,就得换点东西来,我的时间一向很宝贵。”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这次唐天纵也没有拉他,一双手已探入了腰畔的豹皮革囊。
    陆小凤却好像还是没看见,微笑着道:“你们若要缎带,也不是一定办不到,只不过我有我的条件。”
    卜巨忍住怒气,道:“什么条件?”
    陆小凤道:“你们每人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我就一人给你们一条。”
    卜巨怒吼,挥掌。唐天纵的手也已探出。
    只听“啵”的一响,卜巨的手里忽然多了个茶壶,茶壶已被他捏得粉碎,茶水溅满了他身上的紫缎长袍,他居然没有看清茶壶是怎么样到他手里的。
    他的手本想往陆小凤肩头上抓过去,谁知却抓到了这个茶壶。
    唐天纵一只手虽已伸出豹囊,手里虽已握着满把暗器,却也不知为了什么,竟偏偏没有发出来。
    再看陆小凤,竟已到了对街,正微笑着向他们招手,道:“茶壶是你弄破的,你赔,茶钱我也让你付了,多谢多谢。”
    卜巨还想追过去,忽然听见唐天纵嘴里在“咝咝”地发响,一张脸由白变青,由青涨红,满头冷汗滚滚而落,竟像是已被人点了穴道。
    陆小凤是几时出手的?
    卜巨铁青的脸忽然变得苍白,长长吐出口气,重重地倒在椅子上。
    门外却忽然有个人带着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们若想要陆小凤听话,就得先发制人,只要他的手还能动,你们就得听他的了。”
    一个人施施然走进来,头颅光光,笑得就像是个泥菩萨:“和尚说的一向都是老实话,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三)
    陆小凤并没有看见老实和尚。他若看见了,心里一定更着急,现在他虽然没看见,但已经急得要命。不但急,而且后悔,他本不该留下泥人张一个人在那里的,他至少也该守在门外。
    只可惜陆小凤这个人若有机会坐下来喝壶好茶,就绝不肯站在别人门外喝风。
    现在他只希望那“第三个人”还没有找上泥人张的门去。他甚至在心里许了个愿,只要泥人张还能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把那蜡像复原交给他,他发誓三个月之内绝不再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
    ×××
    泥人张还好好地活着,而且看样子比刚才还活得愉快得多。因为那蜡像已复了原,银子已赚到了手。一个人的年纪大了,花银子的机会虽然愈来愈少,赚银子的兴趣却愈来愈大。
    赚钱和花钱这两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陆小凤一走进门,看见泥人张,就松了口气,居然还没有忘记在心里提醒自己——三个月之内绝不能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
    喝茶也有瘾的,喜欢喝茶的人,若是不能喝茶,那实在是件苦事。幸好他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他还能喝酒,好酒。
    泥人张两只手都伸了出来,一只手是空的,一只手里拿着蜡像。
    陆小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有本事的人,替人做了事,立刻就要收钱,只要迟一下子,他都会不高兴的,事实上,他不要你先付钱,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空手里多了张银票后,泥人张才把另外一只手松开,脸上才有了笑容。陆小凤却笑不出了。
    这蜡像的脸,竟是西门吹雪的脸。
    ×××
    “金鱼胡同”是条很幽雅的巷子,九月的阳光晒在身上,既不太冷,也不太热。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若能到这条巷子里来走走,本是件很愉快的事。
    陆小凤心里却一点也不愉快。他绝不相信西门吹雪就是杀死张英风的凶手,更不相信西门吹雪会和那些太监们同流合污。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西门吹雪绝不会说谎,更不会骗他。可是这个蜡像的脸却偏偏就是西门吹雪的。
    他本想问问泥人张:“你会不会弄错?”他没有问。
    因为他一向尊重别人的技能和地位,在这方面,泥人张无疑是绝对的权威。你若说泥人张把蜡像弄错了,那简直比打他一记耳光还要令他难堪。
    陆小凤从不愿让别人难受,可是他自己心里却很难受。这蜡像本是他最有力的线索,可是他有了这条线索后,却比以前更迷糊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想不出。
    不冷不热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也照着他手里蜡像的脸。他一面往前面走,一面看着这蜡像,刚走出巷子,忽然又跳了起来,转头奔回去,就好像有条鞭子,在后面抽着他一样,他又发现了什么?
    ×××
    泥人张见客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屋子里三面都是窗户,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土颜料、刻刀画笔。除了替人捏泥塑像外,他还替人刻图章,画喜神。
    陆小凤第三次来的时候,这老人正伏在桌上刻图章,有人推门走进来,他连头都没有抬。
    屋里的窗子虽多,却还是好像很阴暗,老人的眼力当然也不太好,一张脸几乎已贴在桌子上。
    陆小凤故意咳嗽两声,老人没有反应,陆小凤咳嗽的声音又大了一些,老人还是没有抬头,也没有动,连手里的刀都没有动。
    刀不动怎能刻图章?
    难道这老人也已遭了别人的毒手?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人却跳了起来,一步蹿到他背后,想扳过他的身子来看看。
    谁知道这老人却忽然开了口:“外面的风大,快去关上门。”
    陆小凤又吓了一跳,苦笑着退回去,轻轻掩上了门,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犯了疑心病的老太婆。
    泥人张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道:“我是来换蜡像的!”
    泥人张道:“换什么蜡像?”
    陆小凤道:“你刚才交的货不对,我想把原来那个换回来!”
    走到巷口,他才发现泥人张交给他的蜡像颜色发黄,严人英给他的蜡像却是淡青色的,显然已被这老人掉了包,让西门吹雪替那凶手背黑锅,这老人若不是凶手的同党,就是已经被买通了。
    陆小凤道:“我是来要你把我那蜡像还原的,并没有要你另外替我捏一个。”
    他慢慢地走过来,眼睛盯在这老人握刀的手上,刻图章的刀也一样能杀人的,他不想别人拿他当图章一样,在他咽喉上刻一刀。
    谁知泥人张却将手里的刀放了下来,才慢慢地回过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陆小凤也糊涂了,他已看见了这老人的脸,这个泥人张,竟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个。
    他一口气几乎憋死在嗓子眼里,过了半天才吐出来,又盯着这老人的脸看了几眼,忍不住问道:“你就是泥人张?”
    老人露出满嘴黄牙来笑了笑,道:“王麻子剪刀虽然有真有假,泥人张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
    陆小凤道:“刚才的那个人呢?”
    泥人张眯着眼睛四面看了看,道:“你说的是什么人?我刚从外面回来,刚才这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发苦,就好像被人塞了个烂桃子在嘴里。
    原来他刚才遇见的那泥人张竟是冒牌货,别人要他上当,简直比骗小孩还容易。
    泥人张看了看他手里的蜡像,忽然道:“这倒是我捏出来的,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陆小凤立刻问道:“你看见过这个人?”
    泥人张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没有见过这个人,怎么能捏出他的像来?”
    泥人张笑了笑,道:“我没有看见过关公,也一样能捏出关老爷的像来!”
    陆小凤道:“是不是有人画出了这个人的相貌,叫你照着捏的?”
    泥人张笑道:“这次你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道:“是谁叫你来捏这个像的?”
    泥人张道:“就是这个人。”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了个泥人,道,“他来的时候,我手上正好有块泥,就顺便替他也捏了个像,却忘了拿给他。”
    陆小凤眼睛又亮了,只可惜老人的手恰巧握着这泥人的头,他还是没有看见他最想看的这张脸。
    泥人张还在摇着头,叹着气,喃喃道:“一个人年纪大了,脑袋就不管用了,不是忘记了这样,就是忘记了那样。”
    陆小凤忽然笑道:“你脑筋虽然不好,运气却好极了。”
    泥人张道:“什么运气?”
    陆小凤道:“你若没有忘记把这泥人交给他,你就少赚了五百两银子。”
    泥人张眼睛里也发出了光,道:“现在你能让我赚五百两银子?”
    陆小凤道:“只要你把这泥人给我,五百两银子就已赚到了手!”
    泥人张已笑得连嘴都合不拢,立刻把手里的泥人送到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刚想去接,突听“嘣”的一声轻响,泥人的头突然裂开,七八点寒星暴射而出,直打向他的咽喉。
    这泥人里竟藏着筒极厉害的机簧暗器,距离陆小凤的咽喉还不到两尺!
    ×××
    两尺间的距离,闪电般的速度,绝对出人意料之外的情况,七根见血封喉的毒针!
    看来陆小凤这次已死定了!
    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都已死定了,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速度、这样的暗器,天上地下,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躲过去。
    这一次暗算,显然已经过深思熟虑,不但已十拿九稳,简直已万无一失!
    就连陆小凤也万万躲不过去。
    可是他并没有死,因为他手里还有个蜡像。“嘣”的一响,机簧发动时,他的手一震,手指弹出,蜡像就从他手里跳了起来,恰巧迎上了这七点寒星。
    毒针打在蜡像上,余力未尽,蜡像还是打在他的咽喉上。蜡像虽然打不死人,他还是吃了一惊。
    就在这时,泥人张已凌空掠起,箭一般蹿出了窗户,等到陆小凤发现时,他的人已在窗外。
    这“泥人张”的反应居然也不慢,一击不中,立刻全身而退。
    可是他刚蹿出去,就发出了一声惊呼,呼声很短促,其中还夹着“砰”的一声响,就好像有样东西重重地撞在木头上。
    响声过后,呼声就突然停顿。陆小凤赶出去时,他的人已倒在院子里,像是已晕了过去。另外有个人站在他旁边,用一双手抱着头,却是个光头。
    陆小凤叫了出来:“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摸着头,苦笑道:“看来和尚的名字已经应该改了,应该叫作倒霉和尚!”
    陆小凤道:“和尚几时倒了霉?”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倒霉,怎么会有人把脑袋硬往和尚的脑袋上撞?”
    就在这片刻间,“泥人张”脑袋上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一大块。
    陆小凤又好笑,又奇怪,他当然知道两个人的脑袋是绝不会凑巧碰上的,他想不通老实和尚为什么要帮他这个忙。
    老实和尚还在摸着头,喃喃道:“幸好和尚的脑袋还硬。”
    陆小凤笑道:“所以和尚虽然倒霉,泥人张却更倒霉。”
    老实和尚道:“你说他是泥人张?”
    陆小凤道:“他不是?”
    老实和尚道:“这人若是泥人张,和尚就是陆小凤了。”
    其实陆小凤当然也知道这个泥人张是冒牌的,可是他也想不通,那第一个真的泥人张为什么要把蜡像掉了包来骗他。
    老实和尚道:“和尚虽然长得不漂亮,却也曾来找泥人张捏过一个像。”
    陆小凤道:“所以和尚认得泥人张!”
    老实和尚点点头,道:“你是不是也想找他捏个像?”
    陆小凤笑道:“却不知他能不能捏出我这四条眉毛来?”
    老实和尚道:“你就算有八条眉毛,他也绝不会捏少一条,连一根都不会少,只可惜他现在已只能等着别人替他捏像了!”
    陆小凤皱眉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和尚刚才是从后面绕过来的,后面有口井。”
    陆小凤道:“井里有什么?”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我劝你还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
    井里当然有水。可是这口井里,除了水外,还有血。泥人张的血!
    “和尚就是嗅到井里的血腥气,才过来看。”老实和尚双手合十,苦着脸说道,“看了还不如不看,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他看见的是四个死人,现在陆小凤也看见,泥人张一家大小四口,已全都死在井里。
    陆小凤一直没有开口,他不想在老实和尚面前吐出来,他一肚子都是苦水。
    现在他才知道,他看见的两个泥人张,原来都是冒牌的。
    第一个冒牌泥人张只管将蜡像掉包,嫁祸给西门吹雪。若是陆小凤不上当,就一定会再来的,第二个泥人张就等在那里要他的命!
    这正是个不折不扣的连环毒计,一计不成,计中还有计。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老实和尚却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你霉气直透华盖,一定要倒霉的!”
    陆小凤道:“我倒了什么霉?”
    老实和尚道:“你什么事都不好做,偏偏要找死人来捏像,这难道还不算倒霉?”
    陆小凤看着他,道:“就算我是来找死人捏像的,和尚是干什么来的?”
    老实和尚好像被问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幸好就在这时,那个头已被撞肿的“泥人张”忽然发出了呻吟。
    他们到后院来的时候,当然没有忘记把这个人也一起带来。
    老实和尚松了口气,道:“看样子他总算已快醒了,和尚总算没有把他撞死!”
    陆小凤盯着他,道:“你本来是不是想把他撞死的?”
    老实和尚赶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若有这种想法,岂非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陆小凤笑了笑,道:“那地方岂非也不错,至少还可以遇见几个老朋友,何况,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老实和尚摇着头,喃喃道:“千万不能跟这个人斗嘴,千万不能……”
    陆小凤忍不住笑道:“和尚是在念经?”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和尚只不过在提醒自己,免得以后下拔舌地狱。”
    陆小凤本来还想说话的,却又忍住。因为他看见地上的人终于已醒,正捧着脑袋,挣扎着想坐起来。
    陆小凤看着他,他也看见了陆小凤,眼睛里立刻露出了恐惧之色,看见了老实和尚后,显得更吃惊。看样子他是认得这个和尚的。
    老实和尚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陆小凤居然也没有开口。两个人就这么样不声不响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他虽然不是真的泥人张,却真的已是个老人。陆小凤知道自己用不着开口,他也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
    老人果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有话要问,也知道你们要问的是什么。”
    他当然应该知道,无论谁被暗算了之后,都一定会盘问对方的姓名来历,是受谁主使的。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这种道理他怎么会不懂?
    老人道:“可是你们要问的话,我一句也不能说,因为一说出来,我就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你怕死?”
    老人苦笑道:“我虽然已是个老头子,虽然明知道已活不了多久,但却比年轻的时候更怕死!”
    他说的都是实话。一个人年纪若愈大,就愈不想死,所以逞勇轻生的都是年轻人,跳楼上吊也都是年轻人——你几时看见过老头子自杀的?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既然怕死,难道就不怕我们杀了你?”
    老人道:“我不怕!”
    陆小凤奇怪了:“为什么不怕?”
    老人道:“因为你看样子就不像喜欢杀人的,也不像要杀我的样子。”
    陆小凤道:“你看得出?”
    老人道:“我已活到这么大年纪,若连这点事都看不出,岂非白活了?”他居然在笑,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瞪着他,忽然道:“这次你错了!”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你没有看错我,我的确不会杀你,但是你看错了叫你来的那个人,你既然没有杀了我,无论你说不说出他的秘密,都一样必死无疑。”
    老人的笑容已僵硬,眼睛里又露出了恐惧之色。
    陆小凤道:“你当然很了解他的手段,你若要走,我绝不会拦住你,你死了也不能怨我!”
    老人站起来,却没有动。
    陆小凤道:“我一向很少杀人,却救过不少人!”
    老人道:“你……你肯救我?”
    陆小凤道:“你肯说?”
    老人迟疑着,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
    陆小凤道:“你不妨考虑考虑,我……”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他忽然发现这老人的眼白已变成惨碧色,惨碧色的眼睛里,却有一滴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等他冲过去时,老人的眼角已裂开,但他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苦。
    陆小凤一把抓住他的手,手已冰冷僵硬,不禁变色道:“快说,只要说出他的名字来。”
    老人嘴唇动了动,脸上忽然露出诡秘的笑容,笑容刚出现,就已冻结。他的人也已僵硬,全身的皮肤都已经干硬如牛皮。陆小凤碰一碰他,就发出“噗”的一声响,声音听来就好像是打鼓一样。
    老实和尚也吃了一惊,失声道:“这是僵尸木魅散。”
    陆小凤轻轻吐出口气,道:“毒散入血,人化僵尸。”
    老实和尚道:“难道他来的时候就已中了毒,毒性直到现在才发散?”
    陆小凤道:“若不是被你撞晕了,他一出大门,只怕就已要化做僵尸。”
    老实和尚道:“所以这一计无论成不成,他都已必死无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么周密的计划,这么大的牺牲,为的究竟是什么?”
    老实和尚道:“为的是要杀你!”
    陆小凤苦笑道:“若是只为了杀我,他们付出的代价就未免太大了些!”
    老实和尚道:“你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不值钱了些!”
    陆小凤道:“他们要杀我,只不过怕我挡住他们的路而已!”
    老实和尚道:“你认为他们另有目的?”
    陆小凤道:“嗯。”
    老实和尚道:“什么目的?”
    陆小凤道:“他们付出了这么多代价,要做的当然是件大事!”
    老实和尚道:“什么大事?”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菩萨?”
    老实和尚道:“菩萨只会听和尚念经,和尚却听不见菩萨的话。”
    陆小凤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做和尚?”
    老实和尚笑了笑,道:“因为做和尚至少比做陆小凤好,陆小凤的烦恼多,和尚的烦恼少!”
    他忽然拍手高歌:“你烦恼,我不烦恼,烦恼多少,都由自找,你要去找,我就走了!”歌声未歇,他的人真的走了。
    “烦恼多少,都由自找。”陆小凤望着他背影苦笑道,“只可惜就算我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上我的。”
    (四)
    天高气爽,秋日当空。陆小凤慢慢地走出巷子,忽然发现有一个人站在巷口,衣饰华丽,脸色苍白,竟是唐门子弟中的第一高手唐天纵。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是不是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那朋友呢?茶壶的钱他赔了没有?”
    唐天纵看着他,眼睛里满布血丝,忽然跪下来,向陆小凤磕了三个头。
    陆小凤怔住。
    ——我的条件很简单,你们每人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我就一人给你们一条缎带。
    这条件本是陆小凤自己说出来的,但是他却想不到唐天纵真的会这么样做。
    一个像他这么样骄傲的年轻人,宁可被人砍下脑袋,也不肯跪下来磕头。
    可是唐天纵却磕了,不但着着实实地磕了三个头,而且磕得很响。
    这眼高于顶的年轻人,竟不惜忍受这种屈辱?为的究竟是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一定要去找叶孤城?你找到他也未必能报得了仇。”
    唐天纵已站起来,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也不说。
    陆小凤只有从腰上解下条缎带递过去,唐天纵接过缎带,回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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