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天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海上惊魂
    (一)
    “起锚!”
    “扬帆!”
    “顺风!”
    嘹亮的呼声此起彼落,老狐狸的大海船终于在满天夕阳下驶离了海岸。
    船身吃水很深,船上显然载满了货,狐狸唯一的弱点就是贪婪,所以才会被猎人捕获。
    看来老狐狸也一样。
    陆小凤也很想抓住这条老狐狸来问问,船上究竟载了些什么货?又会不会因为载货太重而发生危险?他没有抓住老狐狸,却险些撞翻了牛肉汤。
    主舱的门半开,他想进去的时候,牛肉汤正从里面出来。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她:“你怎么会上船来的?”
    牛肉汤眨了眨眼:“因为你们上船来了。”
    陆小凤道:“我们上了船,你就要上船了?”
    牛肉汤反问道:“我问你,你们在船上,是不是也一样要吃饭?”
    当然要,人只要活着,随便在什么地方都一样要吃饭,要吃饭就得有人煮饭。
    牛肉汤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煮饭的,不但烧饭,还煮牛肉。”
    陆小凤道:“你什么时候改行的?”
    牛肉汤笑了,笑得很甜:“我本来就是烧饭的,只不过偶尔改行做做别的事而已!”
    ×××
    主要的舱房一共有八间,雕花的门上嵌着青铜把手,看来豪华而精致。
    牛肉汤道:“听说乘坐这条船的,都是很有身份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点我倒能想得到,否则怎么付得起老狐狸的船钱。”
    牛肉汤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有没有身份?”
    陆小凤道:“没有!”
    牛肉汤道:“你只有钱?”
    陆小凤道:“也没有,付了船钱后,我就已几乎完全破产。”
    他说的是实话。
    牛肉汤又笑了:“没有钱也没关系,如果你偶尔又吃错了药,我还是可以偶尔再改一次行的。”
    陆小凤只有叹气,他实在想不出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烧饭。
    牛肉汤指着左面的第三间舱房道:“这间房就是你的,只吃鸡蛋的那个混蛋住在右面第一间。”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换一间?”
    牛肉汤道:“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牛肉汤道:“因为别的房里都已住着人。”
    陆小凤叫了起来:“那老狐狸劝我把这条船包下来,可是现在每间房里都有人?”
    牛肉汤淡淡道:“不但这里八间房全都有人,下面十六间也全都有人,老狐狸一向喜欢热闹,人愈多他愈高兴。”
    她带着笑,又道:“只不过住在这上面的才是贵客,老狐狸还特地叫我为你们烧几样好菜,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吃烤狐狸,烤得骨头都酥了的老狐狸。”
    ×××
    晚饭虽然没有烤狐狸,菜却很丰富,牛肉汤居然真的能烧一手好菜。
    “因为我外婆常说,要得到男人的心,就得先打通他的肠胃,只有会烧一手好菜的女人,才能嫁得到好丈夫。”
    她这么样说的时候,贵客们都笑了,只有陆小凤笑不出。
    他实在想不通老狐狸从哪里把这些贵客们找出来的,竟一个比一个讨厌。
    而且岳洋也一直没有露面,他进了舱房后,就没有出来过。
    好容易等到夜深人静,陆小凤一个人站在船舷上,辽阔的海洋,灿烂的星光,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才觉得比较自在些。
    “孤独”有时本就是种享受,却又偏偏要让人想起些不该想的事。
    太多伤感的回忆,不但令人老,往往也会令人改变。
    幸好陆小凤并没有变得太多。陆小凤还是那个热情、冲动,有时傻得要命,有时却又聪明绝顶,自己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却偏偏喜欢管别人闲事的陆小凤。
    岳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衣着不但质料很好,而且裁剪亦很考究,对于银钱并不在乎,随随便便就可以给人五百两银子。他的一双手虽然长而有力,却绝不像做过一点粗事的样子,一举一动气派都很大,好像别人天生就应该受他指挥。
    从这几点看来,他应该是个生在豪门的世家子,可是他又偏偏太精明,太冷酷,世家子通常都不会这样的。
    他连连遭人暗算,都几乎死于非命,可是他自己非但一点都不在乎,而且也不想追究。
    那独眼的老渔人明明想毒死他,他明明知道,却偏偏要装糊涂。
    这是不是因为他本就在逃亡中,早已知道要对付他的是些什么人?
    但是他偏偏又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藏,并不像在逃避别人追踪的样子。他反而像是在逃避陆小凤,一定不愿和陆小凤同船,可是陆小凤却连一点伤害他的意思都没有,只不过想跟他交个朋友。
    这些疑问陆小凤都想不通。
    他正在想的时候,突听“咯嚓”一响,一根船板向他压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阵劲风带过,又有一条船橹横扫他的腰。
    他的人在船舷上,唯一的退路就是往下面逃。
    下面就是大海。等到他自己再听到“扑通”一声响的时候,他的人已落在大海里。
    冰冷的海水,咸得发苦。
    他踩着水,想借力跃起,先想法子攀住船身再说。可是上面的长橹又向他没头没脸地打了下来。
    船舷很高,他看不见上面的人,海水反映星光,上面的人却能看得见他。
    他只有向后退,船却在往前走,人与船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他就算有水上飞那样的水性,也没有法子再追上去,就算暂时还不会淹死,也一定支持不了多久,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一定已沉了下去。
    一向无所不能、无论什么困难都能解决的陆小凤,怎么会忽然就糊里糊涂地被淹死?
    他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淹死的。一个人掉进大海里,并不一定非淹死不可。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想到了好几种法子来度过这次危机。
    ——尽量放松全身,让自己漂浮在海上,只要能挨过这一夜,明天早上,很可能还有出海的船只经过,这里离海口还不太远,又在航线上。
    ——想法子抓鱼,用生鱼的血肉来补充体力,再用鱼泡增加浮力。
    这些法子虽未必能行得通,可是他至少要试试,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绝不放过。
    他相信自己对于痛苦的忍受力和应变的力量,总比别人强些。
    最重要的是,他有种不屈不挠的求生意志,也许就因为这种坚强的意志,才能使他度过无数次危机,活到现在。他还要活下去。
    谁知这些法子他还都没有用出来,水面上又有“啪哒”一声响,一样东西从船舷上落下来,竟是条救生的小艇。
    将他打落水的人,好像并不想要他死在海里,只不过要迫他下船而已。
    除了岳洋外,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小艇从高处落下来,并没有倾覆,将小艇抛下来的人,力量用得很巧妙。
    陆小凤从海水中翻上去,更确定了这个人就是岳洋。
    艇上有一壶水,十个煮熟了的鸡蛋,还有很沉重的包袱,正是那天岳洋从桌上推给他的,里面包着的当然是补偿他的五百两船钱。
    这少年做出来的事真绝,非但完全不想隐瞒掩饰,而且还好像特地要告诉陆小凤:“我就是不要你坐这条船,你能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又不禁笑了。
    他喜欢这年轻人,喜欢这种做法,但是现在看起来,他很可能已永远见不到他了。
    大海茫茫,四望无际,是拼命去追赶老狐狸的大海船,还是从原来的方向退回去?
    计较远近,当然是从原来的方向退回去,比较聪明。
    他们的船出海才不过三四个时辰,若是肯拼命地划,再加上一点运气,天亮前后,他就又可以坐在狐狸窝里喝酒了。
    只可惜他忘了两点:
    船出海时是顺风,两条桨的力量,绝不能和风帆相比。
    而且他最近的运气也不太好。
    还在太阳露出海面之前,他两条手臂已因用力划船而僵硬麻木,这种单调而容易的动作,做起来竟比什么事都吃力。
    他就着白水吃了几个蛋,只觉得嘴里淡得发苦,想躺下去休息片刻,谁知一倒下去就睡着了,等他醒来时,阳光刺眼,太阳已升得好高,那壶比金汁还贵重的水,竟已被他在睡梦中打翻,被太阳晒干。
    他的嘴唇也已被晒得干裂。陆小凤一眼望过去,天连着海,海连着天,还是看不见陆地的影子。
    但是他却看见了一点帆影,而且正在向他这个方向驶过来。
    他几乎忍不住要在小艇上连翻八十七个跟斗表示庆祝,就算乞儿忽然看见天上掉下个大元宝来,也绝没有他现在这么高兴。
    船来得很快,他忽又发现这条船的样子看来很面熟,船头上迎面站着个人,样子看起来更面熟,赫然竟是老狐狸。
    老狐狸也有双利眼,远远就在挥动着手臂高呼,海船与小艇之间的距离,已近得连他脸上的皱纹都可以看得见。
    陆小凤忽然发觉这个老狐狸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实在比小姑娘还可爱。
    他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大叫,可是他偏偏忍住,故意躺在小艇上,作出很悠闲的样子。
    老狐狸却在大叫:“我们到处找你,你一个人溜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小凤悠然道:“我受不了牛肉汤做的那些菜,想来钓几条鱼下酒。”
    老狐狸怔住:“你钓到几条?”
    陆小凤道:“鱼虽然没钓着,却钓着条老狐狸。”
    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们明明已出海,又回来干什么?”
    老狐狸也笑了,笑得就正像是条标准的老狐狸:“我也是回来钓鱼的。”
    陆小凤道:“那边海上没有鱼?”
    老狐狸笑道:“那边虽然也有鱼,却没有一条肯付我五百两船钱的。”
    陆小凤立刻道:“我这条鱼也不肯付的,我上次已经付过了。”
    老狐狸道:“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上次是你自己要走的,我又没有把你推下去,所以这次若是还想上船,就得再付我五百两!”
    陆小凤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这人的心究竟有多黑?”
    老狐狸又笑了,悠然道:“只不过比你钓起来的那条狐狸黑一点。”
    ×××
    他当然不是回来钓鱼的。
    船上的货装得太多,竟忘了装水,在大海上,就连老狐狸也没法子找到一滴可以喝的淡水。
    他们只有再回来装水。
    也许这就是命运,陆小凤好像已命中注定非坐这条船不可。这究竟是好运?还是坏运?
    谁知道!
    (二)
    船已靠岸。陆小凤和老狐狸一起站在船头,不管怎么样,能够再看到陆地,总是愉快的。
    远处的岩石旁,有个人正在向这边眺望,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上,带着种很惊讶的表情。
    陆小凤假装没有看见,从另一边悄悄地溜下船,岩石旁的人一直都在注意这船的动静,没有注意他。
    陆小凤绕了个圈子,悄悄地溜过去,忽然在这人面前出现,大声道:“你好。”
    他以为这个人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谁知这人只不过眼睛眨了眨,目光还是同样镇定冷酷,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好!”
    这人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好像是铁丝。
    陆小凤反而有点不安了,勉强笑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们为什么又回来了?”
    胡生并不否认。
    陆小凤道:“我们回来找你的。”
    胡生道:“为什么找我?”
    陆小凤道:“因为你要运的那批货太重,我们怕翻船,只有回来退给你!”
    他虚放了一枪,想刺探刺探这个人的虚实。
    谁知这次胡生连眼睛都没有眨,冷冷道:“货不是我的,船也不是你的,这件事跟你和我都没有关系,你找我干什么?”
    陆小凤这一枪显然是刺到石壁上了,但他却还不死心,又问道:“如果货不是你的,你是到这里来干什么的?特地来用鸡鸣五更返魂香对付你的兄弟?”
    胡生冷酷的目光刀锋般盯在他脸上,身子却忽然跃起,旱地拔葱,鹞子翻身,鱼鹰入水,眨眼间换了三种轻功身法,“扑通”一声,跃入了海水中,一身轻功竟不在名满天下的独行侠盗司空摘星之下。
    无论谁身怀这样的绝顶轻功,都一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
    陆小凤看着一层层卷起又落下的浪涛,心里想了几百个问题,转过头,就发现岳洋一双冷酷的眼睛也在刀锋般瞪着他。
    他索性走过去,微笑道:“奇怪吧?我们居然又碰面了。”
    岳洋冷冷道:“我奇怪的只不过是连十个蛋你都吃不完。”
    陆小凤道:“所以你下次若还想打我落水时,最好记住一件事。”
    岳洋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我不喜欢吃白水煮蛋,我喜欢黄酒牛肉。”
    岳洋道:“下次你再落水时,恐怕已只有一样东西可吃。”
    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岳洋道:“你自己的肉。”
    陆小凤大笑,海岸上却有人在惊呼,有个人被浪涛卷起来,落在岸上,赫然发现竟是个死人。
    他们赶过去,立刻发现这死人竟是刚才跃入水中的那位朋友。
    他的轻功那么高,水性竟如此糟,怎么会一下就淹死了?
    “这个人不是淹死的。”发现他的尸身的渔人说得很有把握,“因为他肚子里还没有水。”
    可是他全身上下连一点伤痕血迹都找不到。
    “他是怎么死的?”
    陆小凤转脸去看岳洋:“他死得好像跟那个独眼老头子差不多。”
    岳洋却已转身走了,低着头走了,显得说不出的疲倦悲伤。
    要杀胡生并不容易。
    杀他的当然不是岳洋。
    这附近一定还有可怕的杀人者,用同样可怕的手法杀了胡生和那老渔人。
    这两个人之间唯一相同之处,就是他们都曾经暗算过岳洋。
    难道这就是他们致死的原因?
    那么这杀人者和岳洋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叹了口气,拒绝再想下去,现在他只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无论谁在咸水里泡过一阵子之后,都一定会想去洗个澡的。
    无论他是不是杀过人都一样。
    (三)
    洗澡的地方很简陋,只不过是用几块破木板搭成的一排三间小屋,倘若存心想偷看人洗澡,随便在哪块木板上都可以找出好几个洞来。
    除了这些大洞小洞之外,里面就什么都没有了,想洗澡的人,还得自己提水进去。
    陆小凤提了一桶水进去,隔壁居然已有人在里面,还在低低地哼着小调,竟是个女人。
    平时到这里洗澡的人并不多,有勇气来的女人更少,知道自己洗澡的时候随时都可能有人偷看,这种滋味毕竟不好受。
    幸好陆小凤并没有这种习惯,令他想不到的是,木板上的一个小洞竟有一双眼睛在偷看他。
    他立刻背转身,偷看他的人噗哧一声笑了,笑声居然很甜。
    “牛肉汤!”陆小凤叫了起来,他当然听得出牛肉汤的声音。
    牛肉汤吃吃地笑道:“想不到你这人还蛮喜欢干净的,居然还会自己来洗澡。”
    陆小凤道:“不自己来洗,难道还去找个人抱着洗?”
    牛肉汤道:“你是不是为了想偷看我洗澡,才来洗澡的?”
    陆小凤道:“喜欢偷看别人洗澡的,好像并不是我。”
    牛肉汤道:“我可以偷看你,你可不能偷看我——”
    这句话还未说完,木板忽然垮了,牛肉汤的身子本来靠在木板上,这下子就连人带板一起倒在陆小凤身上,两个人身上可用来遮掩一下的东西,加起来还不够做一块婴儿的尿布。
    所以他们现在谁也用不着偷看谁了。
    过了很久,才听见牛肉汤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实在不是好东西。”
    “你呢?”
    “我好像也不是!”
    两个不是好东西的人,挤在一间随时都会倒塌的小屋里,情况实在不妙。
    更不妙的是,这时远处又有人在高呼:“开船了,开船了!”
    (四)
    船行已三日。这三天日子居然过得很太平,海上风和日丽,除了每天跟那些贵客吃顿饭是件苦差外,陆小凤几乎已没有别的烦恼。
    所有的麻烦都似已被海风吹得干干净净,血腥也被吹干了。
    岳洋好像已没有再把他打下水的意思,他也不会再给岳洋第二次机会。
    船上的货,只不过是些木刻的佛像和念经用的木鱼。他已问过老狐狸,而且亲自去看过。
    “扶桑岛的人,近来笃信佛教,所以佛像和木鱼都是抢手货。”老狐狸解释道,“他们那里虽然也有人刻佛像,却没有这么好的手艺。”
    佛像的雕刻的确很精美,雕刻本就是种古老的艺术。当然不是那些心胸偏狭、眼光短浅的倭儿们能够领会的。
    他们喜欢这些精美的艺术品,也许只不过因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卑感,只要能从炎黄子孙手里拿去一点东西,无论是买、是偷、是抢,他们都会觉得光荣愉快。
    这种事陆小凤并不太了解,也并不太想去了解,因为在那时候,还没有人将那些缩肩短腿、自命不凡的暴发户看在眼里。
    这些佛像和木鱼的货主,就是那几位俗不可耐的“贵客”,愿意和暴发户打交道的人,本身当然也不会很讨人喜欢。幸好陆小凤可以不理他们,他想聊天的时候,宁可去找老狐狸和牛肉汤。
    他不想聊天的时候,就一个人躺在舱房里,享受他很少能享受的孤独宁静。
    就在他心情最平静的时候,这条船忽然变得很不平静。
    他本来好好地躺在床上,忽然一下子被弹了起来,然后就几乎撞上船板。
    这条船竟然忽然变得像个筛子,人就变得像是筛子里的米。
    陆小凤好不容易才站稳,一下子又被弹到对面去,他只好先抓稳把手,慢慢地打开门,就听见了外面的奔跑惊呼声。
    平静无波的海面上,竟忽然起了暴风雨。
    ×××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实在很难想象到这种暴风雨的可怕。
    海水倒卷,就像是一座座山峰当头压下来,还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又像是一柄巨大的铁锤在敲打着船身,只要有一点破裂,海水立刻倒灌进去,人就像是在洪炉上的沸汤里。
    庞大坚固的海船,到了这种风浪里,竟变得像是孩子们的玩具!
    无论怎么样的人,无论他有多大的成就,就在这种风浪里,也会变得卑贱而脆弱,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主意和信心。
    陆小凤想法子抓紧每一样可以抓得到的东西,总算找到了老狐狸。
    “这条船还挨得过去?”
    老狐狸没有回答,这无疑是他第一次回答不出别人问他的话。
    可是陆小凤已知道了答案,老狐狸眼中的绝望之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最好想法子抓住一块木板。”这就是他最后听到老狐狸说的话。
    又是一阵海浪卷来,老狐狸竟被弹丸般地抛了出去,一转眼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也可惜陆小凤并没有好好记住他的话。
    陆小凤现在抓住的不是木板,而是一个人的手,他忽然看见岳洋。
    岳洋也在冷冷地看着他,眼睛里却又带着很难明了的表情,忽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你现在总该知道,我为什么一定不让你坐这条船了吧?”
    “难道你早就知道这条船要沉?”
    岳洋也没有回答,因为这时海船上的主桅已倒了下来。
    一层巨浪山峰般压下来,这条船就像玩具般被打得粉碎。
    陆小凤眼前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竟已沉入海水中。
    漆黑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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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劫后余生
    (一)
    暴风雨终于过去,海面又恢复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却已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生命被它吞了下去。
    海面上漂浮着一块块破碎的船板,还有各式各样令人想象不到的东西,却全都像是它吐出来的残骨,看来显得说不出的悲惨绝望。
    又过了很久,才有一个人慢慢地浮了上来,正是陆小凤,他还活着。
    这并不是因为他运气特别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早已被千锤百炼过,他所能忍受的痛苦和打击,别人根本无法想象。
    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从他眼前漂过,他伸手抓住,竟是个青铜铸成的夜壶。
    他笑了。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实在也是件令人无法想象的事。
    可是不笑又能怎么样?哭又能怎么样?若是能救活那些和他同患难的人,他宁愿从现在一直哭到末日来临的时候。
    现在海上却连一个人都看不见,连死人也看不见,就算所有人都已死在这次灾祸中,他们的骸骨还应该漂浮在附近的。
    “也许他们还没有浮上来!”
    陆小凤也希望他还能找到几个劫后余生的人,希望找到老狐狸、牛肉汤、岳洋……
    可是他找不到。海船上的人都像是已完全被大海吞没,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刚才他的身子恰巧撞在船身残存的木板上,而且还曾经昏迷过一阵,难道就在那短短的片刻中,所有的人都已被救走?
    他希望如此,他宁愿一个人死,只可惜他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没有人会预料到暴风雨的来临,更没有人能预料到这条船会遇难。
    在那样的风雨中,也没有人能停留在附近的海面,等着救人。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岳洋,想起他眼睛里那种奇怪的神情。
    “现在你总该已明白,我为什么一定不让你坐这条船了。”
    难道他真的早已知道这条船会翻?所以要救陆小凤,因为陆小凤也救过他?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坐这条船?难道他本来就在找死?他若是真的想死,早就可以死了,至少已死过八次。
    这些疑问只怕已永远没有人能回答了,陆小凤只有自己为自己解释:“那小子一定是故意这么说来气我的,他又不是神仙,怎么能在三天前就已知道这条船会翻?”
    现在陆小凤能够思考,只因为他已坐在一样完全可靠的东西上。他坐在一尊佛像上。
    一丈高的佛像,恰巧是仙佛中块头最大的弥勒佛,倒卧在海面,就像是条小船。
    只可惜这条船上非但没有黄酒牛肉,连白水煮蛋都没有。
    “下次你若再掉下海,唯一能吃到的,就是你自己的肉。”
    陆小凤真想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一块来尝尝,他忽然发现自己饿得要命。
    放眼望过去,海天相接,一片空蒙。
    这种意境虽然很美,只可惜无论多美的意境都填不饱肚子。
    经过了那场暴风雨后,附近的海面上,连一条鱼都没有。
    他唯一能看见的一种鱼,就是木鱼,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木鱼,也在顺着海流向前漂动。
    只可惜他并不想念经。
    ——若是和尚们看见这些木鱼,心里不知会有什么感觉?是不是同样希望这些木鱼是有血有肉的活鱼?
    ×××
    海洋中仿佛有股暗流,带动着浮在海面上的木鱼和佛像往前走。
    前面是什么地方?
    前面还是海,无边无际的无情大海,就算海上一直这么样平静无波,就算这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能渡到彼岸,陆小凤也不行了。
    他不是用木头刻成的,他要吃,不吃就要饿死,不饿死也要渴死。
    四面都是水,一个人却偏偏会渴死,这岂非也是种很可笑的讽刺?
    陆小凤却已连笑都笑不出,他的嘴唇已完全干裂,几乎忍不住要去喝海水。
    黄昏过去,黑夜来临,漫漫长夜又过去,太阳又升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人已几乎完全昏迷,忍不住喝了口海水,然后就开始呕吐,又不知吐了多久,好像连肠子都吐了出来。
    昏昏迷迷中,仿佛落入一面大网中,好大好大的一个,正在渐渐收紧,吊起。
    他的人仿佛也被悬空吊了起来,然后就真的完全晕了过去。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次昏迷后,他会不会再醒,更不可能想象自己万一醒来时,人已到了哪里。
    (二)
    陆小凤醒来时已到了仙境。
    阳光灿烂,沙滩洁白柔细,海水湛蓝如碧,浪涛带着新鲜而美丽的白沫轻拍着海岸,晴空万里无云,大地满眼翠绿。
    这不是仙境是哪里?人活着怎么会到仙境?
    陆小凤还活着,人间也有仙境,但他却没法子相信这是真的,从他在床上被弹起的那一刻,直到此刻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都像是场噩梦。
    那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也躺在沙滩上,经过这么多灾难后,还是双手捧着肚子,呵呵大笑。
    陆小凤恨恨地瞪着它:“跟你同船的人都已死得干干净净,你躺在这里大笑,你这算是哪一门的菩萨?”
    菩萨虽然是菩萨,却只不过是用木头刻出来的,别人的死活,它没法子管,别人要骂它,它也听不见。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你对别人虽然不义,却总算救了我,我不该骂你的。”
    灾难已过去,活着的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心里是欣慰还是悲伤?别人既不知道,他自己也无法诉说,竟仿佛将这木偶当作了唯一曾经共过患难的朋友。
    你若经历过这些事,也一定会变成这样子的。
    现在他虽然还活着,以后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却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
    天地茫茫,一个人到了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就算这里真是仙境,他也受不了。
    他挣扎着,居然还能站起,第一件想到的就是水,若是没有水,仙境也变成了地狱。
    他拍了拍弥勒佛的大肚子,道:“你一定也渴了,我去找点水来大家喝。”
    看来这地方无疑是个海岛,岛上的树木花草,有很多都是他以前很少见到的,芭蕉树上果实累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大馒头。
    吃了根芭蕉后,渴得更难受,拗下根树枝,带着把芭蕉再往前走,居然找到一湾清泉。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水的滋味竟是如此甜美,远比最好的竹叶青还好喝。
    吃饱了喝足了之后,他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若是没有船只经过,难道我就要在这荒岛上过一辈子?”
    ×××
    没有船只经过。
    他在海岸边选了块最大的岩石,坐在上面守望了几天,也没看见一点船影。
    这荒岛显然不在海船经过的路线上,他只有看着弥勒佛苦笑。
    “看来我们已只有在这地方待一阵子了,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样像野狗一样活下去,我们好歹也得像样子一点。”
    他身上从不带刀剑利器,幸好那个铜夜壶居然也跟着他漂来了,将夜壶剖开,用石头打平,夹上两片木头做柄,再就着泉水磨上一两个时辰,居然变成了一把可以使用的刀。
    他并不想用这把刀去杀人。
    现在他才知道,除了杀人外,原来刀还有这么多别的用处。
    他砍下树枝作架,用棕榈芭蕉的叶子作屋顶,居然在泉水旁搭了间还不算太难看的屋子,再去找些柔软的草叶铺在地上,先让他唯一的朋友弥勒佛舒舒服服地躺下去。
    然后他自己躺在旁边,看着月光从蕉叶间漏下来,听着远处的海涛拍岸声,忽然觉得眼睛湿湿的,一滴眼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两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流泪。
    无论遇着什么样的灾祸苦难他都不怕,他忽然发现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寂寞。
    他决心不让自己再往这方面去想,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二天一早他就沿着海滩去找,将一切可以找得到的东西都带回来,其中有佛像,有木鱼,还有各式各样的贝壳。
    下午他的运气比较好,潮退的时候,他在沙滩上找到个樟木箱子。
    他小心翼翼地扛回去,先吃了几根芭蕉,喝饱了水,才举行开箱大典。
    打开箱子看时,他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小鹿般乱撞,从来也没有这么兴奋紧张过。
    箱子里还有个小小的珠宝箱,装满了珍珠首饰,只可惜现在却一点用都没有。最有用的是一把梳子、几根金簪,还有两本坊间石刻的通俗小说,一本是《玉梨娇》,一本是《侠义风月录》。
    箱子里当然还有衣服,却全是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
    这些东西平时陆小凤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现在却兴奋得像个孩子刚得到最心爱的玩具,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
    木鱼剖开可以当作碗,用不着用手捧水喝;金簪可以当作针,再用麻搓一点线,就可以把这些衣服改成窗帘、门帘;乱得像稻草一样的头发,也可以梳一梳了;还有那两本书,若是慢慢地看,也可以打发很多空虚寂寞的日子。
    他躺在用草叶做成的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这些事,忽然跳起来,用力给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若有知,一定会认为这个人又吃错了药。
    他打了自己两耳光还嫌不够,噼噼啪啪,又给了自己四下,指着自己的鼻子大骂。
    “陆小凤,陆小凤,你几时变成这样没出息的?只会像女人一样盘算这些婆婆妈妈的事,难道你真想这么样过一辈子?”
    天还没有亮,他就选了个最大的木鱼,在上面打了个洞,装满了水,再用一条花绸长裙,包了两扎芭蕉,一起系在身上,拍了拍弥勒佛的肚子,道:“我可不像你一样,整天躺在这里,从今天开始,我也不能整天陪着你了。”
    他已决定去探险,去看看岛上有没有人,有没有出路。
    就算他明知那些浓密的丛林到处都有危险,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
    他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脚底已走破,身上也被荆棘刺伤。
    丛林里到处都有致命的毒蛇虫蚁,甚至还有会吃人的怪草。
    有几次他几乎送了命,可是他不在乎。
    他相信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打出一条出路来的。
    时光易逝,匆匆一个月过去,他几乎将这个岛上每一片地方都找遍了。
    除了一双又痛又肿的脚,和满身伤痕外,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岛上非但没有人,连狐兔之类的野兽都没有,若是别的人,一定早已绝望。可是他没有。
    他虽已筋疲力尽,却还是绝不灰心,就在第三十三天的黄昏,他忽然听见一面长满了藤萝的山崖后,仿佛还有流水声。
    拨开藤萝,里面竟有条裂隙,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可是再往里走,就渐渐宽了。
    山隙后仿佛有光,本已几乎听不见的流水声,又变得很清晰。
    他终于找到一条更清澈的泉水,沿着流泉往上走,忽然发现一样东西从泉上流了下来,却只不过是一束已枯萎了的兰花。
    他还是将兰花从水中捞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在这里看见过兰花,只要有一点不寻常的现象,他就绝不肯放过。这次他果然没有失望。
    兰花虽已枯萎,却仍然看得出叶子上有经过人修剪的痕迹。
    他兴奋得连一双手都在发抖,这岛上除了他之外一定还有人,他忽然想起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一口气再往前走了半个时辰后,山势竟真的豁然开朗,山谷里芬芳翠绿,就像是个好大好大的花园,其间还点缀着一片亭台楼阁。
    他倒了下去,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心里充满了欢愉和感激,感激老天又让他看见了人。
    只要还能看得见人,就算被这些人杀了,他也心甘情愿的。住在这种世外桃源中的当然不会是杀人的人!
    (三)
    现在无论谁都已想到这岛上是一定有人的了,但是无论谁只怕都想不到,陆小凤在这岛上第一个看见的人竟是岳洋。
    岳洋非但没有死,而且衣着华丽,容光焕发,看来竟比以前更得意。
    绿草如茵的山坡下,有条彩石砌成的小径,他就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一看见岳洋就跳了起来,就好像看见了个活鬼一般的惊奇,尖声道:“你怎么也会在这里的?”
    岳洋冷冷道:“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陆小凤道:“翻船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
    岳洋道:“翻船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
    他问的话,竟和陆小凤问他的一模一样,翻船的时候,陆小凤的确没有立刻浮上来。
    陆小凤只好问别的:“是谁救了你?”
    岳洋道:“是谁救了你?”
    陆小凤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岳洋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他还是一字不改,将陆小凤问他的话反问陆小凤一遍。
    陆小凤笑了。
    岳洋却没有笑,他们大难不死,劫后重逢,本是很难得的事,但是他却连一点愉快的样子都没有,竟好像觉得陆小凤死了反而比较好。
    幸好陆小凤一点都不在乎,他早就知道这少年是个怪物。
    “你是不是本就要到这里来的?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到扶桑去?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老狐狸的船会在那里遇难?怎么会来到这里?”
    这些话就算问了出来,一定也得不到答复的,陆小凤索性连提都不提。
    现在他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这里还有什么人?老狐狸、牛肉汤他们是不是也到了这里?”
    岳洋冷冷道:“这些事你都不必问。”
    陆小凤道:“我既然已经来了,怎么能不问?”
    岳洋道:“你还可以从原路退回去,现在还来得及。”
    陆小凤笑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绝不会退回去的!”
    岳洋沉下脸,道:“那么我就杀了你!”
    他右掌上翻,左掌斜斜划了个圈,右掌突然从圈子里穿出,急砍陆小凤左颈。
    他的出手不但招式怪异,而且又急又猛,就在这短短三十多天里,他的武功竟似又有了精湛的进步。
    武学一道,本没有侥幸,但他却实在进步得太快,简直就像是奇迹。
    就只这一招,已几乎将陆小凤逼得难以还手。
    陆小凤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高手,当真可以算是身经百战,久经大敌,却还很少见到武功比这少年更高的人。
    这种变化诡异的招式,他以前居然也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凌空一个翻身,后退八尺。
    岳洋居然没有追击,冷冷道:“你退回去,我不杀你。”
    陆小凤道:“你杀了我,我也不退。”
    岳洋道:“你不后悔?”
    陆小凤道:“我早就说过,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后悔过。”
    岳洋冷笑,再次出手,立刻就发现陆小凤的武功也远比他想象中高得多。
    无论他使出多怪异的招式,也沾不到陆小凤一点衣袂,有时他明明已将得手,谁知陆小凤身子一闪,就躲了开去!
    陆小凤本来明明有几次机会可以击倒他的,却一直没有出手,仿佛存心要看看他武功的来历,又仿佛根本就不想伤害他。
    岳洋却好像完全不懂,出手更凌厉,突听花径尽头一个人带着笑道:“贵客光临,你这样就不是待客之道了。”
    ×××
    花径尽头是花,一个人背着双手,站在五色缤纷的花丛中,圆圆的脸,头顶已半秃,脸上带着很和气的笑容,若不是身上穿的衣服质料极好,看来就像是个花匠。
    一看见这个人,岳洋立刻停手,一步步往后退,花径的两旁也是花,他退入花丛中,身子一转,忽然就无影无踪。
    那和和气气的小老头却慢慢地走了过来,微笑道:“青年人礼貌疏慢,阁下千万莫要怪罪。”
    陆小凤也微笑道:“没关系,我跟他本就是老朋友。”
    小老头抚掌道:“老友重逢,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少时我一定摆酒为两位庆贺。”
    他又笑道:“山居寂寞,少有住客,只要有一点小事可以庆贺,我们都不会错过的,何况是这种事?”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一种安乐太平满足的光景,不知不觉地从言语之间流露出来,听在饱经忧患的陆小凤耳里,真是羡慕得要命。
    小老头又问道:“却不知贵客尊姓大名?”
    陆小凤立刻说出了姓名,在这和和气气的小老头面前,无论谁都不会有戒心。
    小老头点点头,道:“原来是陆公子,久仰得很。”
    他嘴里虽然在说久仰,其实却连一点久仰的意思都没有。
    陆小凤少年成名,名满天下,可是在他听起来,却和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全无分别,这倒也是陆小凤从来没有遇见过的。
    小老头又笑道:“今天我们这里恰巧也有小小的庆典,却不知贵客是否愿意光临?”
    陆小凤当然愿意,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今天你们庆贺的是什么?”
    小老头道:“今天是小女第一次会自己吃饭的日子,所以大家就聚起来,将那天她吃的菜饭再吃一次。”
    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庆贺,世上值得庆贺的事也未免太多了。
    陆小凤心里虽然在这么想,嘴里却没有说出来,只希望他女儿那天吃的不是米糊稀粥,这些日子来他嘴里实在已淡得出鸟来。
    小老头笑道:“陆公子心里一定好笑,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庆贺,世上值得庆贺的事也未免太多了,可告慰的是,小女自幼贪吃,所以自己第一次吃饭,就要人弄了一大桌酒菜。”
    他虽然说出了陆小凤的心事,陆小凤倒也并不惊奇,他的想法本是人情之常,无论谁听到这种事,都难免会这么样想的。
    小老头又笑道:“这里多年未有外客,今日陆公子忽然光临,看来倒是小女的运气。”
    陆小凤笑道:“等我吃光了你们的酒肉时,你们就知道这是不是运气了。”
    小老头大笑,拱手揖客。
    陆小凤道:“主人多礼,我若连主人的尊姓大名都未曾请教,岂非也不是做客之道?”
    小老头道:“我姓吴,叫吴明,口天吴,日月明。”
    他大笑又道:“其实我最多只不过有张多嘴而又好吃的口而已,说到日月之明,是连一点都没有的。”
    他笑,陆小凤也笑。
    经过了那些艰苦的日子后,能遇见这么好客多礼、和气风趣的主人,实在是运气。
    陆小凤心里实在愉快得很,想不笑都不行。
    ×××
    走出花径又是条花径,穿过花丛还是花丛,四面山峰滴翠,晴空一碧如洗,前面半顷荷塘上的九曲桥头,有个朱栏绿瓦的水阁。
    他们去的时候,小阁里已经有十来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年纪有老有幼,性别有男有女,有的穿着庄肃华丽的上古衣冠,有的却只不过随随便便披着件宽袍。
    大家的态度都很轻松,神情都很愉快,仿佛红尘中所有的烦恼和忧伤,都早已被隔绝在四面的青山外。
    这才是人生,这才是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陆小凤心里又是感慨,又是羡慕,竟似看呆了。
    小老头道:“这里大家都漫不拘礼,陆公子也千万莫要客气才好。”
    陆小凤道:“既然大家都漫不拘礼,为什么要叫我陆公子?”
    小老头大笑,拉起他的手,走上九曲桥。
    一个穿着唐时一品朝服、腰缠白玉带、头戴紫金冠的中年人,手里拿着杯酒,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将手里金杯交给陆小凤,又摇摇晃晃地走了。
    小老头笑道:“他姓贺,只要喝了点酒,就硬说自己是唐时的贺知章转生,所以大家就索性叫他贺尚书,他却喜欢自称四明狂客。”
    陆小凤也笑道:“难怪他已有了醉意,既然是饮中八仙,不醉就不对了。”
    他嘴里说话的时候,眼睛却在注意着一个女人。
    值得注意的女人,通常都不会难看的。
    她也许太高了些,可是修长的身材线条柔和,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脸部的轮廓明显,一双猫一般的眼睛里闪动着海水般的碧光,显得冷酷而聪明,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懒散之意,对生命仿佛久已厌倦。
    现在她刚刚离开水阁中的一群人,向他们走过来,还没有走得太近,陆小凤就已觉得喉头发干,一股热力自小腹间升起。
    她仿佛也看了他一眼,猫一样的眼睛中充满轻蔑讥诮的笑意。
    然后她就立刻转过脸,直视着小老头,慢慢地伸出手。
    小老头在叹息,道:“又输光了?”
    她点点头,漆黑柔软的长发微微波动,就像是黑夜中的海浪。
    小老头道:“你还要多少?”
    她伸出五根手指,纤长有力的手指,表现出她内心的坚强。
    小老头道:“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她说:“下一次。”
    小老头道:“好,用你的首饰做抵押,还给我的时候再付利息。”
    她立刻同意,用两根手指从小老头手中抽出张银票,头也不回地便走了,连看都不再看陆小凤一眼。
    小老头却在看着陆小凤微笑,道:“我们这里并没有什么规矩,可是大家都能谨守一个原则。”
    陆小凤眼睛还盯在她后影上,随口问道:“什么原则?”
    小老头道:“自食其力。”
    他又解释着道:“这里有世上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厨子,无论哪一种享受都是第一流的,可是收费也很高,没有能力赚大钱的人,很难在这里活得下去。”
    陆小凤的目光已经从她身上移开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身上唯一的财产就是那把用夜壶改成的刀。
    小老头又笑道:“今天你当然是客人,只要不去跟他们赌,完全用不着一文钱。”
    今天是客人,明天呢?
    陆小凤忽然问道:“他们在赌什么?”
    小老头道:“在赌骰子,他们喜欢赌得痛快。”
    陆小凤道:“我可不可以看看?”
    小老头道:“当然可以。”
    他笑得更愉快:“只不过你若要赌,就一定要小心沙曼。”
    沙曼,多么奇怪的名字。
    陆小凤道:“沙曼就是刚才来借钱的那个?”
    小老头笑道:“她输得快,赢得也快,只要一不小心,你说不定连人都输给她。”
    陆小凤也笑了。
    若是能将人输给那样的女孩子倒也不坏,只不过他当然还是希望赢的。
    (四)
    桌子上堆满了金珠和银票,沙曼的面前堆得最多,陆小凤一走过去,她就赢了。
    他们赌得果然简单而又痛快,只用三粒骰子,点数相同的“豹子六”当然统吃,“四五六”也不小,“么二三”就输定了。
    除去一对外,剩下的一粒骰子若是六点,就几乎已可算赢定。
    她居然一连掷出了五次六点,猫一样的眼睛已发出绿玉般的光。
    输钱的庄家是个开始发胖的男人,看来和你平日在茶楼酒馆看见的那些普通人完全没什么两样,但却出奇镇定,一连输了五把,居然还是面不改色,连汗珠都没有一滴。
    他们赌得比陆小凤想象中还要大,但是赌得并不太精,既不会找门子,更不会用手法。
    只要懂得最起码的一点技巧,到这里来赌,就一定可以满载而归。
    陆小凤的手已经开始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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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满载而归
    (一)
    最近几年来陆小凤都没有赌过钱,他本是个赌徒,六七岁的时候已经会玩骰子。
    到了十六七岁时,所有郎中的手法,他都已无一不精,铅骰子、水银骰子,碗下面装磁石的铁骰子,在他眼中看来,都只不过小孩玩的把戏。
    普普通通的六粒骰子,到了他手里,就好像变成了活的,而且很听话,他若要全红,骰子绝不会现出一个黑点来。
    赌就跟酒一样,对浪子们来说,不但是种发泄,也是他们谋生方法的一种。
    最近他没有赌,并不是因为他赢得太多,已没有人敢跟他赌,而是因为他自己觉得这种事对他已完全没有刺激!
    他当然也用不着靠这种方法来谋生,所以他能去寻找更大的刺激。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他想留在这里,就得要有赚大钱的本事。
    现在他好像已不能不留在这里,而这里唯一能赚到大钱的机会好像就在这三粒骰子上。
    庄家反抓起骰子,在大碗边敲得“当当”直响,大声叫:“快下注,下得愈大愈好。”
    陆小凤忽然道:“这一注我押五百两。”
    他虽然没有五百两,可是他有把握一定不会输的。
    可惜别人对他却没有这么大的信心,庄家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我怎么还没有看见你的五百两?”
    陆小凤道:“因为我还没有拿出来。”
    庄家道:“我们这里的规矩,要看见银子才算数。”
    陆小凤只有拿出来了,拿出了那柄用夜壶改成的刀。
    庄家道:“你用这把刀押五百两?”
    陆小凤道:“嗯。”
    庄家道:“我好像看不出这刀能值五百两。”
    陆小凤道:“你看不出,只因为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刀。”
    庄家道:“这把刀很特别?”
    陆小凤道:“特别极了。”
    庄家道:“有什么特别?”
    陆小凤道:“这把刀是用夜壶改成的。”
    他自己忍不住笑了,别的人却没有笑,在这里赌钱的六个人,身份性别年纪虽然都不同,却有一点相同的地方:每个人都显得出奇地冷静,连笑都不笑。
    大家都冷冷地看着他,眼色就像是在看着个小丑一样。
    羞刀难入鞘,陆小凤再想将这把刀收回去也很难了。
    他正不知道该怎么下台,忽然看见一只手,推着五百两银子过来,拿起了他的刀。
    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纤长而有力,虽然有点像男人的手,却还是很美。
    陆小凤吐出口气,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总算有人识货的。”
    沙曼冷冷道:“我若识货,就不会借这五百两给你了。”
    她脸上全无表情:“我借给你,只不过你好像替我带来点运气,这一注我又押得特别多,所以不想让你走而已。”
    赌徒们本是最现实的,她看来正是个标准的赌徒。
    庄家低喝一声:“统杀!”
    骰子掷在碗里,两个都是六点,还有一点仍在不停地滚。
    庄家叫“六”,别的人叫“幺”,陆小凤却知道掷出来的一定是三点。
    因为他已将两根手指按在桌面下,他对自己这两根手指一向很有信心。
    他实在希望庄家输一点。这个人看来输得起。
    骰子停下来,果然是三点。
    三点已不算太少,居然有两个人连三点都赶不出,轮到沙曼时,掷出来的又是六。
    她输不起,她已经连首饰都押了出去。
    陆小凤这两根手指,不但能夹住闪电般刺来的一剑,有时也能让一粒滚动的骰子在他想要的那个点子上停下来。
    他对自己这种做法并不觉得惭愧!让能输得起的人,输一点给输不起的人,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现在骰子已到了他手里,他只想要一对三,一个四。
    四点赢三点,赢得恰到好处,也不引人注意。
    他当然用不着别人的手在桌下帮忙,虽然他已久疏练习,可是骰子一定还会听他话的。
    他有把握,绝对有把握。
    叮当一声响,骰子落在碗里,头一粒停下的是三,第二粒也是三,第三粒当然是四。
    他看着这粒滚动的骰子,就好像父母们看着一个听话的孩子。
    现在他已经可以看见骰子面上的四点了,红红的,红得又娇艳,又好看,就像是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那么好看。
    骰子已将停下来,银子已将到手。
    谁知就在这最后的节骨眼上,骰子突又一跳,停下来竟是两点。
    陆小凤傻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赌桌上居然还有高手,很可能比他还要高些。
    沙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虽然为我带来点运气,你自己的运气却不好。”
    在那粒骰子上做手脚的人当然不会是她,她本来已经输了很多,是陆小凤帮她赢回来的。
    庄家正在收钱。
    这个人不但输了,而且输得不少,若是能够控制骰子的点数,就不会输了。
    别的人看来也不像,陆小凤实在看不出谁是这位高手。
    他就好像哑巴吃了黄连,有苦也说不出,又像是瞎子在吃馄饨,肚里有数。
    只要再来一次,他就一定可以看出来了,只要注意一点,就绝不会输。
    他还是很有把握。只可惜他已没有赌本了,那个又客气、又多礼的小老头,忽然已踪影不见,就好像生怕陆小凤要找他借钱一样。
    一个年纪还很轻,却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人忽然笑道:“我们都是小胡子,我们交个朋友。”
    他居然“仗义勇为”,真的捡出张五百两银票。
    陆小凤大喜,正想接过来,谁知道这小胡子的手又收了回去,道:“刀呢?”
    “什么刀?”
    “像你刚才那样的刀。”
    没有刀,没有银子,所以陆小凤只有苦笑:“像那样的刀,找遍天下恐怕也只有一把。”
    小胡子叹了口气,又将银票压了起来,庄家骰子已掷出来,竟是“幺二三”,统赔。
    陆小凤只觉得嘴里发苦,正想先去找点酒喝再说,一回头,就发现那小老头正站在摆着酒菜的桌子旁,看着他微笑。
    桌上有各式各样的酒,陆小凤自己选了樽竹叶青,自斟自饮,故意不去看他。
    小老头却问道:“手气如何?”
    陆小凤淡淡道:“还不算太坏,只不过该赢的没有赢,不该输的却输了。”
    小老头叹了口气,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倘若是对一样事情太有把握了,反而会疏忽,所以该赢的会输,但是只要还有第二次机会,就一定可以把握住了。”
    这正是陆小凤心里的想法,又被他说中。
    陆小凤眼睛亮了,道:“你若肯投资,让我去赌,赢了我们对分。”
    小老头道:“若是输了呢?”
    陆小凤道:“输了我赔。”
    小老头道:“怎么赔?用你那把天下无双的夜壶刀来赔?只可惜夜壶刀现在也已不是你的。”
    陆小凤道:“不管怎么样,我反正一定不会输的,你借给我一万两,这场赌散了之后,我一定还你一万五千两。”
    他本不是这种穷凶极恶的赌鬼,卖了老婆都要去赌,可是他实在太不服气,何况这区区一万两银子,在他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他一向挥金如土,从来也没有将钱财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愈是这种人,借钱反而愈容易,连小老头都有点心动了,迟疑着道:“万一你还不出怎么办?”
    陆小凤道:“那么就把我的人赔给你。”
    小老头居然什么话都不再说,立刻就给了他一万两银子。
    陆小凤大喜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后悔的。”
    小老头叹了口气,道:“我只怕你自己会后悔。”
    ×××
    庄家还没有换人,陆小凤走了后,他连掷了几把大点,居然又扳回去一点。
    沙曼却每况愈下,几乎又输光了,看见陆小凤去而复返,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居然露出了微笑来:“老头子借了赌本给你?他信得过你?”
    陆小凤道:“他倒并不是相信我这个人,只不过相信我这次一定会转运的。”
    沙曼道:“我也希望你转运,把你的刀赎回去,这把刀五两银子别人都不要。”
    庄家已经在叫下注,陆小凤道:“等我先赢了这一把再说。”
    他本想把银票叠个角,先押一千两的,可是到了节骨眼上,竟忽然一下子将整张银票都押下去。
    赌鬼们输钱,本就输在这么一下子。
    庄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手一掷,掷出了个两点,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几个人轮流掷过去,有的赢,有的输,沙曼一掷成六,忍不住看着陆小凤一笑,道:“你好像又替我带来了运气。”
    她不笑的时候陆小凤都动心,这一笑陆小凤更觉得神魂颠倒,忽然握住她的手,道:“我带给你的好运气,你能不能借给我一点?”
    她想挣脱他的手,怎奈陆小凤握得太紧,她立刻沉下脸道:“我的手又不是骰子,你拉住我干什么?”
    这句话虽然是板着脸说的,其实谁都看得出她并没有真的生气。
    陆小凤慢慢地松开她的手,一把抓起骰子,本来也许只有八分信心的,现在已变成了十分,大喝一声:“豹子。”
    要杀两点根本用不着豹子,真正的行家要杀两点,最多也只不过掷出个四点就够了,就算不用手法,要赢两点也不难。可是陆小凤现在却好像忽然变成了个孩子,只要有自己喜欢的人在旁边看着,孩子们无缘无故也要去翻两个跟斗的。
    现在陆小凤的心情也差不多,一心要在她面前卖弄卖弄,掷出个三个六的豹子来。
    叮铃铃一声响,骰子掷在碗里,他的手已伸入桌下。
    这一次就算有人想弄鬼,他也有把握可以把点子再变回来。
    两粒骰子已停下,当然是两个六点,第三粒骰子却偏偏还在碗里打转。
    庄家眼睛瞪着骰子,冷冷道:“这骰子有鬼。”
    陆小凤笑道:“鬼在哪里,我们大家一起找找看。”
    他的手一用力,桌子忽然离地而起。
    刚才想跟陆小凤交个朋友的小胡子,一双手本来按在桌上,桌子离地,只听“噗”的一响,两块掌形木板落在地上,他的一双手竟嵌入桌面。
    碗却还在桌上,骰子也还在碗里打转。
    一阵风吹过,落在地上的那两块木板,竟变成了一丝丝的棉絮,眨眼就被风吹走。
    陆小凤眼睛本该盯着那粒骰子的,却忍不住去看小胡子两眼,他实在看不出这个打扮得像花花大少一样的年轻人,手上竟有武林中绝传已久的“化骨棉掌”功夫。
    “棉掌”是武当绝技,内家正宗,可是“棉掌”上面再加上“化骨”二字,就大大不同了。
    这种掌力不但阴毒可怕,而且非常难练,练成之后,一掌打在人身上,被打的人浑如不觉,可是两个时辰后掌力发作,全身骨骼就会变得奇软如棉,就算神仙也万万救不活,比起西藏密宗的“大手印”、西方星宿海的“天绝地灭手”,都要厉害得多。
    自从昔年独闯星宿海,夜入朝天宫,力杀黄教大喇嘛的化骨仙人故去后,江湖中就已没有再出过这种掌力,却不知这小胡子是怎么练成的。
    陆小凤想不出,也没空去想。
    那粒骰子竟然还在碗里打转,每当快要停下来时,坐在陆小凤身旁的一个白发老翁手轻轻一弹,骰子就转得更急。
    这人满头白发,道貌岸然,看来就像是个饱读诗书的老学究,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陆小凤身旁,在座的人,只有他从未正视过沙曼一眼。
    陆小凤平生最怕跟这种道学先生打交道,也一直没有注意他。
    直到这次骰子又将停下,陆小凤忽然听见“嗤”的一响,一缕锐风从耳边划过,竟是从这老人的中指发出来的。
    他的手枯瘦蜡黄,留着一寸多长的指甲,想必用药水泡过,十根指甲平时都是卷起来的,可是只要他手指一弹,卷成一圈的指甲就突然伸得笔直,晶莹洁白,闪闪发光,就像是刀锋一样。
    难道这就是昔年和张边殷氏的“一阳指”、华山“弹指神通”并称的“指刀”?
    这也是武林中绝传已久的武功,甚至连陆小凤都没有见过。
    他自己的灵犀指也是天下无双的绝技,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来,隔空往那粒骰子上一夹,滚转不息的骰子竟然停下,上面黑黝黝的一片点子,看来最少也有五点。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间,大家没有看清上面的点子,庄家忽然撮唇作势,深深吸了口气,骰子就忽然离碗而起。
    白发老翁中指又一弹,“啪”的一声,这粒骰子竟变得粉碎,一片粉末落下来,还是落在碗里,却已没有人能看得出是几点了。
    陆小凤大赌小赌,也不知赌过多少次,这件事倒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一来是算不分输赢?还是算庄家输的?连他也不知道如何处理。
    沙曼忽然转脸看着陆小凤道:“两个六点,再加上一个点,是几点?”
    陆小凤道:“还是一点。”
    沙曼道:“为什么还是一点?”
    陆小凤道:“因为最后一粒骰子的点数,才算真正的点子。”
    沙曼道:“最后一粒骰子若是没有点呢?”
    陆小凤道:“没有点就是没有点。”
    沙曼道:“是没有点大,还是一点大?”
    陆小凤道:“当然是一点大。”
    沙曼道:“两点是不是比一点大?”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两点当然比一点大,也比没有点大。”
    其实她一开口问他第一句,他已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若是别人问他,他至少有几十种法子可以对付。
    陆小凤的机智伶俐花样之多,本是江湖中人人见了都头疼的,可是在这个长着双猫一般眼睛的女孩子面前,他却连一点也使不出来。
    因为他根本就不愿意在她面前使出来,她若一定要他输这一把,他就是输了又何妨!
    区区一万两银子,又怎能比得上她的一笑?
    沙曼果然笑了:“两点既然比没有点大,这一万两银子你就输了。”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输了。”
    沙曼道:“你输得心不心疼?”
    陆小凤笑道:“莫说只输了一万两,就算输上十万八万,我也不会心疼的。”
    这句话本来并不是吹牛,他说出来之后,才想起自己现在连十两八两都输不起。
    只可惜,庄家早已将他的银票扫了过去,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冷冷道:“有银子的下注,没有银子走路。”
    陆小凤只好走路。
    那小老头子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赌局,还坐在那里低斟浅啜,一脸自得其乐的样子,好像正在等着收陆小凤的一万五千两。
    陆小凤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搭讪着问道:“你在喝什么?”
    小老头道:“竹叶青。”
    陆小凤道:“你也喜欢喝竹叶青?”
    小老头道:“我本来不常喝的,现在好像受了你的传染。”
    陆小凤道:“好,我敬你三杯。”
    小老头道:“三杯只怕就醉了。”
    陆小凤道:“一醉解千愁,人生难得几回醉,来,喝。”
    小老头道:“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愁?”
    陆小凤苦笑道:“我输的虽然是别人的钱财,心里还是难免有点难受。”
    小老头笑了笑,道:“那可不是别人的钱财,是你的。”
    陆小凤又惊讶、又欢喜,道:“真是我的?”
    小老头道:“我既然已将银子借给了你,当然就是你的。”
    陆小凤大喜道:“想不到你竟是个如此慷慨的人。”
    小老头笑道:“慷他人之慨,本就算不了什么,只不过……”
    他慢吞吞地接着道:“银子虽然是你的,你的人却已是我的。”
    陆小凤叫了起来:“我姓陆,你姓吴,你既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老子,我怎么会是你的?”
    小老头淡淡道:“因为你还不出一万五千两,就只好将你的人赔给我,丈夫一言,快马一鞭,为了成全你的信誉,我想不要都不行。”
    陆小凤又傻了,苦笑道:“我这人又好酒,又好色,又好吃,又好赌,花起钱财来像流水一样,我若是你的,你就得养我。”
    小老头道:“我养得起。”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可是我倒想不通,你要我这么样一个大混蛋干什么?”
    小老头笑道:“我的银子太多,正想找个人帮我花花,免得我自己受罪。”
    陆小凤道:“你认为花钱是在受罪?”
    小老头正色道:“怎么不是受罪?若是喝得太多,第二天头疼如裂,就像生了场大病;若是赌得太凶,非但神经紧张,如坐针毡,手气不来时,说不定还会被活活气死;若是纵情声色……”
    他叹了口气,接道:“这种对身体有伤的事,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更是连提都不敢提。”
    陆小凤道:“除了花钱外,你还准备要我干什么?”
    小老头道:“你年纪轻轻,身体强健,武功又不错,我可以要你做的事,也不知有多少。”
    他说到了“武功又不错”这句话时,口气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轻蔑之意,不管他是真有此意也好,是陆小凤疑心也好,反正总有这么点意思。
    陆小凤少年成名,纵横江湖,虽然不能说天下无敌,真能击败他的人,他倒也从来没有遇见过,就好像他赌骰子从来没有输过一样,若有人说他不行,他当然一万个不服气。可是今天他掷了两把骰子,就输了两把,若说那只不过因为别人在玩手法,他自己又何尝没有玩手法?
    那小胡子的“化骨棉掌”,白发老翁的“指刀”,本都已是江湖罕见的武功绝技,最后庄家撮口一吸,就能将七尺外的一粒骰子吸起,旁边的两粒骰子却还是纹风不动,这一手气功更是不可思议。
    这看来一片祥和的世外桃源,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还有这和和气气的小老头,看来好像诚恳老实,其实别人的心事,他一眼就可看透,正是大智若愚、扮猪吃老虎的那种人。说不定这赌局本就是他早就布好的圈套,现在陆小凤已一跤跌了下去,还不知道他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要陆小凤去做。
    无论那是什么事,都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陆小凤想来想去,愈想愈不是滋味,心里已经开始觉得自己根本不该来的。
    小老头笑道:“现在你心里一定已经在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来的,却又偏偏猜不出我们究竟在玩什么花样,难免动了好奇,所以又舍不得走。”
    他又一语道破了陆小凤的心事,陆小凤却笑了,大声道:“不对不对,完全不对。”
    小老头道:“什么事不对?”
    陆小凤道:“你说的完全不对。”他将酒一饮而尽,拈起块牛肉,开怀大嚼,又笑道:“这里有酒有肉,又有天仙般的美女,还有准备给银子让我花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要后悔?”
    小老头含笑看着他,道:“因为你心里还在嘀咕,猜不透我究竟要你干什么。”
    陆小凤大笑道:“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干的?就算要我去杀人,我也一刀一个,而且还绝不管埋。”
    小老头道:“真的?”
    陆小凤道:“当然是真的!”
    小老头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微笑着道:“只要你能记住今天的话,我保证你一辈子平安快乐。”
    他虽然在笑,口气却很认真,就好像真想要陆小凤替他杀人一样。
    可是这里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化骨棉掌”和“指刀”更都是绝顶阴毒的功夫,用这种功夫去杀人,本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又何必舍近求远,再去找别人?
    陆小凤总算又想开了,他已尝过三样菜,一盘切得薄薄的牛肉片子,一碗炖得烂烂的红烧牛腩,一碟炒得嫩嫩的蚝油牛肉,谁知一筷子夹下去,第四样还是牛肉,是样带点辣味的陈皮牛肉。
    汤是用整个牛腩清蒸出来的,一味焖牛肚丝细软而不烂,火候恰到好处,还有样水铺牛肉,是用稍带肥甘的薄头回片,用作料拌好,放在汤里一搅,撒上胡椒即吃,汤鲜肉嫩,更是少见的好菜。
    其余红烧牛舌、生炒毛肚、火爆牛心、牛肉丸子、红焖牛头、清炖牛尾、枸杞牛鞭,还有鸡蛋炒脑花,味道也全都好得很。只不过每样菜都是牛身上的,滋味再好,也会吃得厌烦。
    陆小凤道:“这里的牛是不是也跟你的银子一样多?”
    小老头道:“今天做的本是全牛宴,因为小女特别喜欢吃牛肉。”
    陆小凤终于想起,今天这些菜,都是他女儿第一天会自己吃饭时吃过的。
    那时她最多也只不过三五岁,就弄了这么大一桌子牛肉吃。
    陆小凤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小老头的女儿,无疑也是个怪物。
    小老头道:“其实她别的地方也并不怪,只不过每饭非牛肉不欢,吃了十几年,也吃不腻,若有人认为她是怪物,那就错了。”
    陆小凤瞪着他,忍不住问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都知道?”
    小老头笑道:“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我倒也不敢妄自菲薄。”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道:“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小老头道:“你本来想故意去想些稀奇古怪的事,好来难倒我,可是你又偏偏忍不住想要看看我那专吃牛肉的女儿。”
    陆小凤大笑道:“不对不对,你女儿又不嫁给我,我去看她干什么?”他嘴里虽然在说不对,其实心里却不能不佩服,忍不住又问道:“今天她是主客,为什么反而一直踪影不见?”
    小老头道:“她是谁?”
    陆小凤道:“她就是你女儿。”
    小老头道:“你既然连看都不想看她,问她干什么?”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这小老头外表虽然和气老实,其实却老奸巨猾,比那老狐狸还厉害几百倍。
    小老头道:“只可惜你就算真的不想看见她,迟早还是会看见她的。”
    陆小凤道:“我不想看见她都不行?”
    小老头道:“不行。”
    陆小凤道:“为什么?”
    小老头道:“因为你现在只要一回头,就已看见她了。”
    陆小凤一回头,就看见了牛肉汤。
    ×××
    现在牛肉汤脸上当然已没有牛肉汤。若不是因为陆小凤看她看得比别人都仔细,现在也绝对看不出她就是可怜兮兮、到处受人欺负的牛肉汤。
    她现在已完全变了个样子,从一个替人烧饭的小丫头,变成了个人人都想找机会替她烧饭的小公主。而且是公主中的公主,无论谁看见她,都会觉得自己只要能有机会替她烧饭,就是天大的光荣。
    人都会变的。
    陆小凤认识的人之中,有很多变了,有的从赤贫变成豪富,从君子变成小人,从英雄变成狗熊,也有的从豪富变成赤贫,从小人变成君子,从狗熊变成英雄,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人变得像她这么快、这么多。
    她简直好像已完全脱胎换骨。
    陆小凤若不是因为看她看得特别仔细,连她身上最不能被人看见的地方都看过,简直不能相信她就是那个牛肉汤。
    牛肉汤冷冷地盯着他,却好像根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小老头道:“你认得她?”
    陆小凤道:“本来我以前是认得她的。”
    小老头道:“现在呢?”
    陆小凤叹道:“现在看起来,她也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她。”
    牛肉汤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些话她似已听见,又似根本没听见。
    小老头也不再理睬陆小凤,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目中充满慈爱,道:“我叫你早点去睡的,你怎么偏偏又要溜出来?”
    牛肉汤道:“我听丫头说,刚才外面有人回来,却不知有没有九哥的消息?”
    小老头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牛肉汤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我知道一定有,九哥绝不会忘了我的。”
    小老头道:“我本来想明天早上再告诉你,老九不但有消息带回来,还叫他新收的随从木一半带了些礼物回来给你。”
    牛肉汤笑靥如花,眼睛发光,好像又变了个人,道:“这个木一半的人呢?赶快叫他来,把九哥的礼物也带来。”
    小老头微笑挥手,手指一弹,九曲桥上就有十六个赤膊秃顶、只穿着条牛皮裤的昆仑奴,抬着八口极大的箱子走过来。
    走在他们前面的还有个人,独臂单足,拄着根铁拐,右腿齐根而断,右臂也被人连肩削掉,脸上一条刀口,从右眼上直挂下来,不但右眼已瞎,连鼻子都被削掉一半,耳朵也不见了。
    这个人本来也不知是丑是俊,现在看起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牛肉汤看见他却好像很开心,带着笑道:“我听九哥说起过,你一定就是木一半了。”
    木一半左腿弯曲,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小人木一半,参见公主。”
    他还没有跪下去,牛肉汤已伸手扶起了他,对这个又丑又怪的残疾人,远比对陆小凤客气得多,想必是看在她九哥的面子上爱屋及乌。
    陆小凤远远地看着,心里实在有点不是滋味,只见她的手在阳光下看来洁白柔美,和以前手上满是油垢的样子已大不相同,想到那天在狐狸窝冲凉房里发生的事,又不禁有点心动。
    木一半已监督那些满身黑得发光的昆仑奴打开了五口箱子,箱子里装满了绫罗绸缎、胭脂花粉。第五口箱子打开来,珠光宝气,耀眼生花,里面竟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翡翠玛瑙、金珠宝玉。
    这些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女人们最心爱的,平常的姑娘看见,只怕早已欢喜得晕了过去。
    牛肉汤却连正眼都没有去看一眼,反而噘起了嘴,道:“九哥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稀罕这些东西,为什么巴巴地叫你送来?”
    木一半笑道:“公主再看看这三口箱子里面是什么?”
    他笑得仿佛很神秘,连陆小凤都不禁动了好奇心,怎么想也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珠宝首饰更能讨女孩子欢心的东西。
    等到这三口箱子打开,陆小凤简直忍不住要叫了起来。
    箱子里面装的竟是人,一口箱子里装着一个人,三个人之中陆小凤倒认得两个。
    第一个人头发花白,相貌威武,虽然被装在箱子里面关了很久,一站起来腰杆仍然笔直,竟是群英镖局的总镖头“铁掌金刀”司徒刚。这人的铁砂掌力已练得颇有火候,一柄金背砍山刀,施展着五虎断门刀法,江湖中更少有对手,怎么会被人装进箱子的?
    第二个人精悍瘦削,两边太阳穴高高凸起,看来无疑也是个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
    真正让陆小凤吃惊的,还是第三个人。
    这人赤足草鞋,穿着件旧得发腻的破布袈裟,圆圆的脸居然还带着微笑,赫然竟是“四大高僧”中名排第三的老实和尚。
    谁也不知道这和尚究竟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武功之高,确是一点不假,若有什么江湖匪类惹到了他,他虽然总是笑嘻嘻的一点都不生气,可是这个人却往往会在半夜里不明不白地送掉性命。
    所以近来江湖中敢惹这和尚的人已愈来愈少了,就连陆小凤看见他也头疼得很。
    最近半年来他忽然踪影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却想不到会在这口箱子里忽然出现,能把他装进箱子的这个人,武功之高,简直已骇人听闻,陆小凤若非亲眼看见,简直无法相信。
    老实和尚好像并没有看见他,双手合十,笑嘻嘻地看着牛肉汤。
    看见这三个人,牛肉汤果然开心极了,也笑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箱子里怎么会忽然钻出个和尚!”
    老实和尚道:“小姑娘受了气,大和尚进箱子,阿弥勒佛!善哉善哉!”
    木一半道:“九少爷知道这三个人得罪过公主,所以要小人赶紧送来,好让公主出气。”
    他一口一声公主,牛肉汤居然也受之无愧,就好像真的是公主一样。
    木一半又道:“却不知公主想怎么样出气?”
    牛肉汤眨了眨眼睛,道:“我一时倒还没有想起来,你替我出个主意怎么样?”
    木一半道:“这就要看公主是想大出气,还是小出气了。”
    牛肉汤仿佛觉得他这名词用得很有趣,吃吃地笑道:“小出气怎么样?”
    木一半道:“脱下他们的裤子来,重重地打个七八十板,也就是了。”
    牛肉汤道:“大出气呢?”
    木一半道:“割下他们的脑袋来,腌干了赏给小人下酒。”
    牛肉汤笑道:“好主意,真是好主意,难怪九哥喜欢你。”
    木一半的主意确实阴毒,脑袋被割下倒也罢了,知道自己的脑袋被割下来还要被人腌干下酒,已经很不是滋味,若是真的被脱掉裤子打屁股,那更是比死还难受。
    高瘦精悍的黑衣人脸上已全无血色,老实和尚却还是笑嘻嘻的满不在乎。
    司徒刚性如烈火,脾气最刚,厉声道:“我们既然已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绝不皱一皱眉头,你若是故意羞侮我,我……我死了也不饶你!”
    司徒刚纵横江湖,本不是那种轻易就会示弱认输的人,可是这句“我死了也不饶你”,却说得泄气得很,显然已自知他不是牛肉汤的对手,情愿认命了。
    牛肉汤嫣然道:“你活着也不能对我怎么样,死了又能怎么样不饶我?难道想变成个大头鬼,半夜来扼我脖子?”
    司徒刚咬紧牙齿,满头冷汗雨点般落下,忽然大吼一声,反手一掌重重地向自己天灵拍下。
    他的手五根手指几乎同样长短,指甲全秃,掌心隐隐发黑,铁砂掌至少已练就到八成火候,这一掌拍下,虽然是拍在自己头顶上,也同样致命。
    谁知牛肉汤身子一闪,纤长柔美的手指兰花般轻轻一拂,司徒刚的手臂立刻垂了下去,连动都不能动了。
    木一半立刻大声喝彩:“好功夫!”
    牛肉汤淡淡道:“这只不过是如意兰花手中最简单的一招,算不了什么好功夫!”
    她说得轻描淡写,陆小凤听了却大吃一惊,这如意兰花手名字虽美,却是武林中最可怕的几种功夫之一,分筋错脉,伤人于无形,司徒刚现在看来好像伤得并不重,其实这条手臂已永远废了,一个对时后伤势发作,更是痛苦不堪,除了把这条手臂齐根砍断,绝没有第二种解救的法子。
    司徒刚面如死灰,大声道:“你……你连死都不让我死?”
    他虽然在大声呼喝,声音还是不免发抖,显见心里恐惧已极。
    牛肉汤叹了口气,道:“好死不如歹活,你为什么偏偏想死?就算你自知得罪了我,犯了死罪,也可以找个人来替你死的。”
    司徒刚怔了怔,忍不住问道:“怎么替我死?”
    牛肉汤道:“这里的人你可以随便挑一个,只要能胜得了他一招半式,我就要他替你死。”
    木一半道:“这里的人我看他连一个都不敢找。”
    牛肉汤笑道:“一个人他不敢找,半个人呢?”
    木一半叹了口气,道:“我算来算去,他最多也只能找我这半个人。”
    司徒刚大喝道:“不错,我正是要找你。”
    喝声中他已出掌。
    群英镖局威名远播,总镖头的年俸五万石,几乎已经跟当朝的一品大员差不多。
    他的妻子温柔贤惠,临行的晚上还跟他亲密宛如新婚;他的子女聪明孝顺,长女已许配给他舅父中原大侠熊天健的长孙,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只要能活着,他当然不想死,他虽然右臂已不能动,幸好他练的本就是双掌,这一掌击出,招沉力猛,不愧是金刀百胜,铁掌无敌。
    木一半却已只剩下半个人,身子斜斜一穿,胁下铁拐斜刺,竟以这根铁拐当作了长剑,一招“笑指天南”,正是嫡传的海南派剑法。
    海南剑术专走偏锋,他只剩下半个人,恰巧将海南剑术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只听“嗤、嗤、嗤”三声响,一声惨呼,四尺长的铁拐自司徒刚左胁刺入,右背穿出,一股鲜血箭一般飙了出来,化做了满天血雨。
    牛肉汤拍手笑道:“好剑法。”
    木一半笑道:“这只不过是天残十三式中简单的三招,算不了什么好剑法。”
    他学着牛肉汤刚才的口气,故意说得轻描淡写,陆小凤却又吃了一惊。
    天残十三式本是海南派镇山剑法,可惜三十年前就已绝传,连海南派当代的掌门人也只练成其中两式,这半个人却随随便便就使出了三招,将司徒刚立毙于拐下。
    这半个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以他的武功剑法,为什么要屈身为奴,做那位九少爷的随从?
    那高瘦精悍的黑衣人显然也认出了他的剑法,正吃惊地看着他,目中充满恐惧。
    木一半笑道:“罗寨主的‘燕子飞云纵’和一招‘飞燕去来’,纵横天下,杀人无数,我也久仰得很了,却不知罗寨主是否也看上了我这半个人?”
    这黑衣人竟是十二连环坞第一寨的寨主黑燕子罗飞,此人以轻功成名,一招“飞燕去来”,的确是武林少见的杀手绝技。
    他眼睛看着木一半,脚下却在往后退,突然转身掠起,向醉卧在九曲桥头栏杆下的一个人扑了过去。这一招正是他的绝技“飞燕去来”,身法巧妙,姿势优美,就算一击不中,也可以全身而退。
    栏杆下这个人却已烂醉如泥,头上一顶紫金冠也几乎掉了下来,口水沿着嘴角往下直滴,看来简直就像是个死人。死人当然比半个人更好对付,罗飞显然早就看准了他。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这位贺尚书刚才总算给了他一杯酒,现在若是糊里糊涂地在醉梦中死了,他倒有些不忍。
    只听一声惨呼,接着又是“扑通”一响,水花四溅,一个人落入池水中,踪影不见,过了很久,才有一缕血水从荷花绿叶间浮起,一个人的脸就像是花瓣般在荷叶间露出,却是罗飞。
    贺尚书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头上的紫金冠终于落下。
    木一半立刻走过去,恭恭敬敬地将这紫金冠又为他戴在头上,道:“醉卧流云七杀手,唯有饮者得真传,贺尚书真好功夫。”
    牛肉汤笑道:“木一半真好眼力,连绝传已八十年的醉中七杀手都能看得出。”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一杀就已要了命,又何必七杀?”
    牛肉汤道:“和尚也想试试?”
    老实和尚道:“和尚还清醒得很,为什么要去跟醉鬼纠缠?”
    牛肉汤道:“你准备找谁?”
    木一半道:“是不是想找我?”
    老实和尚道:“和尚至少还是一个人,不跟半个人斗。”
    牛肉汤道:“我是一个人。”
    老实和尚道:“和尚至少还是个大男人,不跟女人斗。”
    牛肉汤道:“我爹爹是个男人。”
    老实和尚道:“和尚还年轻力壮,不跟老头子斗。”
    那边几个人还在聚精会神地掷着骰子,这里人已死了两个,他们却连看都没有往这里看过一眼,这种事他们好像早已司空见惯。别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看来,好像还不及一粒骰子重要。
    牛肉汤道:“你看那几个人怎么样?”
    老实和尚道:“和尚四大皆空,看见赌鬼们就害怕。”
    牛肉汤笑道:“你左挑右选都看不中,倒不如让我来替你选一个。”
    老实和尚道:“谁?”
    牛肉汤随手向前一指,道:“你看他怎么样?”
    她的纤纤玉手,指着的正是陆小凤。
    陆小凤的心一跳,老实和尚已回头看着他,笑道:“和尚说老实话,和尚若是想活命,好像也只有选他了。”
    牛肉汤大笑,道:“原来和尚的眼力也不差。”
    陆小凤立刻摇头,大声道:“差差,简直差上十万八千里。”
    牛肉汤道:“差在哪里?”
    陆小凤道:“我跟这和尚是朋友,他绝不会想要我的命,我也不想要他的命。”
    老实和尚道:“和尚本来的确不想要你命的,可是现在……”
    他叹了口气,道:“别人的性命再珍贵,总不如自己的性命重要,和尚这条命再不值钱,好歹总是和尚自己的。”
    这确实也是老实话,老实和尚说的都是老实话。
    陆小凤道:“可是和尚既然四大皆空,若连朋友的命都要,岂非大错特错,大差特差?”
    老实和尚道:“好死不如歹活,活狗也能咬死狮子几口,到了性命交关时,就算差一点,也说不得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偏偏要找上我?”
    老实和尚道:“因为你差。”
    陆小凤道:“我差在哪里?”
    老实和尚道:“你既不会‘天残十三式’,又不会‘如意兰花手’,岂非大差特差?”
    陆小凤道:“可是我并不想要你的命。”
    老实和尚道:“你不想要和尚的命,和尚却想要你的命,所以你更差得厉害,非死不可。”
    牛肉汤冷冷道:“他这样的人,多死一个少一个,你还不动手?”
    老实和尚道:“姑娘说的是,和尚这就动手。”
    他居然说动手就动手,破布袈裟的大袖一卷,一股劲风直卷陆小凤的面目。
    原来陆小凤那两根手指他还是害怕的,生怕自己身上一样东西被捏住,就算不被捏死,也是万万受不了的。
    可是一只破布袈裟的袖子,随便他怎么捏,都没关系了,何况衣袖上真力贯注,利如刀锋,能捏住他这一着的人,江湖中已不多。
    小老头一直袖手旁观,忽然道:“陆小凤,你是要替这和尚死,还是要替自己留着这条命,你可得仔细想清楚。”
    其实这问题陆小凤早已想过无数遍,他虽然不忍看着老实和尚死在这里,却也不愿让老实和尚看着他死。
    小老头这句话刚说完,只听“嘶”的一声,老实和尚一只衣袖已被撕了下来,露出条比女人还白的手臂,显然已多年没有晒过太阳。
    人影闪动间,仿佛有无数只蝴蝶飞舞,他身上一件破布袈裟,转眼间已被撕得七零八落。
    陆小凤大声道:“和尚若是再不住手,小和尚只怕就要露出来了。”
    这句话说得实在不雅,可是要想让老实和尚住手,就只有说这种话让他听了难受。
    谁知老实和尚居然一点也不在乎,嘴里喃喃道:“小和尚露面,总比大和尚挺尸好。”
    一句话没说完,脚下忽然被司徒刚的尸体一绊,几乎跌倒。
    这正是陆小凤的大好机会,陆小凤却似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趁机出手。
    老实和尚却不考虑,乘着这一绊之势,忽然抱住了陆小凤的腰,自己先在地上一滚,忽然间已压到陆小凤身上。
    牛肉汤拍手笑道:“想不到和尚还会蒙古人摔跤的功夫。”
    老实和尚道:“这不是蒙古摔跤,这是扶桑岛上的柔道,除了和尚外,会的人倒真还不多,陆小凤只怕连见都没有见过,所以才会被和尚制住。”
    这也是老实话,陆小凤的确已被压得死死的,连动都不能动。
    小老头却道:“这句话不老实。”
    “老实和尚从来不说不老实的话。”
    小老头道:“他就算没见过这种功夫,本来也不会被你制住的,若不是因为他不忍杀你,现在和尚只怕连老实话都不能说了。”
    老实和尚想了想,道:“就算他真的让了和尚一手,和尚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小老头叹了口气,道:“这倒真是老实话。”
    陆小凤伏在地上,腰眼被他膝盖抵住,手臂也被反扳过去,想到自己刚才痛失良机,再听见这种老实话,几乎要被活活气死。
    真的被气死倒也痛快,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要怎么个死法。
    那边的赌局终于散了,仿佛有人在问。
    “我输了七万两,你呢?”
    “我比你只多不少。”
    既然有人输了这么多,当然也有人要满载而归了。只可惜这个满载而归的并不是他。
    他非但早已将自己的人输了出去,连这条命都要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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