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天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8章猫捉老鼠
    (一)
    假如猫和老鼠比赛跑步,谁跑得最快?
    陆小凤飞奔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应该是猫跑得快吧?陆小凤想,但是,老鼠能一头钻进洞里,也可以一冲就躲到阴沟里,这绝对是猫做不到的事情。
    陆小凤不是老鼠,也不想把自己比做老鼠。
    虽然宫九这样想,陆小凤却绝不这么想。
    所以陆小凤既没有往洞里钻,也没有躲在见不得人的地方。
    陆小凤相信自己的轻功,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也绝对比宫九强。
    所以他只是在大路上奔驰而已。
    在大路上奔驰,虽然非常惹人注目,但是总比躲躲藏藏好,而且,以他奔跑的速度,谁会看得出他是陆小凤?
    ×××
    黄昏。
    小镇的灯火在朦胧的晚霞映照下,淡淡地亮了起来。
    陆小凤的耐力再强,奔跑了一天一夜,既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也是会累下来的。
    而且,陆小凤认为他这样不要命地跑,别说宫九,就是一头饿狮,也追他不上。
    陆小凤认为在这小镇休憩进餐,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放慢脚步,进入小镇。
    面摊,毫不起眼的面摊。
    虽然认为这是安全的地方,陆小凤还是选择了摆设在一角的小面摊来进食。
    他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只希望吃碗热腾腾的面,随便找个可以睡眠的地方,养足精神,摆脱宫九的追逐,早日和沙曼会面。
    面摊的老板是个老头子,一头灰白的头发,一身油亮亮的衣服,一脸的皱纹,一副早就向命运屈服了的样子。
    老板亲切地招呼陆小凤道:“客官,来点什么?”
    陆小凤坐下道:“来一大碗牛肉面。”
    老板笑道:“马上来啰,要不要切点卤菜,温一壶酒?”
    陆小凤道:“不必,面里加两个卤蛋就够了。”
    热腾腾香喷喷的面端了上来,陆小凤一闻到那牛肉的香味,肚子就已咕噜噜鸣叫了。
    三两下他就把面吃得精光,拿起碗来,正想把碗里的汤喝光。
    就在他端起碗的时候,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从镇门奔驰而来。
    陆小凤端着碗,看着这轮豪华的马车。
    马车到了面摊旁时,劲装的马夫一拉缰绳,马车戛然而止。
    车内传出甜美的声音道:“你怎么喝起别人煮的牛肉汤来呢?”
    又是牛肉汤的声音。
    牛肉汤在车内,宫九也一定在车内。
    陆小凤已经没有喝汤的心情了。
    牛肉汤满脸笑容,端着一碗牛肉汤,盈盈地放在陆小凤面前。
    牛肉汤道:“你不喜欢喝我煮的牛肉汤吗?”
    陆小凤没有回答,端起牛肉汤的牛肉汤来,唏里哗啦地喝得个碗底朝天。
    宫九已经坐在陆小凤隔壁的桌前,对面摊老板道:“温一壶女儿红来。”
    面摊的老板对这突然的变故,似乎早已司空见惯,没多久,就把酒端到宫九面前。
    宫九倒了两杯,左手拿起一杯,递向陆小凤。
    宫九道:“来,干一杯。”
    陆小凤接过酒杯,看着宫九道:“为什么要干杯?”
    宫九道:“猫捉到老鼠,总是要调侃一番,现在猫叫老鼠喝酒,老鼠会不听话吗?”
    陆小凤苦笑,一倾而尽。
    宫九慢慢品尝酒味,喝光了道:“好酒!”
    牛肉汤道:“比我的牛肉汤好吗?”
    宫九道:“那是不能比的。”
    牛肉汤道:“为什么不能比?”
    宫九道:“猫跟老鼠能比吗?”
    牛肉汤道:“你是说,猫要喝好酒,老鼠要喝汤,所以不能比?”
    宫九哈哈大笑道:“猫可以坐车,老鼠却要走路,猫可以在车上睡觉,老鼠却要强撑精神赶路,能比吗?”
    牛肉汤笑得很愉快。
    陆小凤鼓掌道:“好词,你们能编出这么好的词,为什么不去做一件事?”
    宫九笑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相声。”
    宫九不笑了。
    宫九道:“我实在很佩服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宫九道:“因为你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说笑话。”
    陆小凤道:“这也许是老鼠自得其乐的方法吧。”
    宫九冷冷道:“那你自己去乐吧。”
    陆小凤道:“你要赶我走?”
    宫九道:“你不是要逃开我吗?”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再走?”
    宫九道:“什么问题?”
    陆小凤道:“我很想知道,你怎么会追到这里?”
    宫九道:“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陆小凤道:“一个字?”
    宫九道:“不错,一个字。”
    陆小凤道:“什么字?”
    宫九道:“钱。”
    陆小凤道:“钱?”
    宫九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
    陆小凤道:“你买通了人来跟踪我?”
    宫九道:“不对。”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对?”
    宫九道:“连我都追不上你,世上还有谁能追得上你?就算有,这种人能用钱收买吗?”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不懂,你就算花钱买人,也不应该知道我的去处。”
    宫九道:“我花钱买的人,不是一个,而是很多个。”
    陆小凤道:“很多个?有多少?”
    宫九道:“我也不知道有多少。”
    陆小凤又露出迷惘的表情。
    宫九笑道:“你很想知道其中的奥妙吗?”
    陆小凤道:“你不愿意讲,我也不勉强。”
    宫九站了起来,走到面摊的招牌前面。
    陆小凤的目光,随着宫九的手指看过去,赫然发现招牌上有一个三角形的记号。
    陆小凤道:“这是什么记号?”
    宫九道:“这表示陆小凤在此。”
    陆小凤道:“哦?”
    宫九道:“你知道我喝这壶酒要花多少钱吗?”
    陆小凤道:“花多少钱?”
    宫九没有说话,从怀里掏出一锭黄金,交给面摊的老板。
    面摊的老板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宫九对陆小凤道:“你明白了吗?”
    陆小凤道:“明白了一半。”
    宫九道:“我再跟你说吧,我已经放出话去,只要看到一个脸上有四条眉毛的人走过,就做个箭号指示方向,看到四条眉毛的人歇息或用饭,就做个三角形记号,我看到这些记号,就有重赏,你想想,你能走到哪里去?”
    宫九得意地大笑起来。
    陆小凤却皱起眉头,用手抚摸着嘴上的胡子。
    他想起老实和尚的话:“最好把真的眉毛剃掉,就没有人认得你了。”
    ——剃自己的眉毛?多可笑!
    陆小凤不禁笑了起来。
    宫九奇怪道:“你笑什么?”
    陆小凤道:“我笑自己,实在太傻。”
    宫九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既然走不了,我为什么还要走?”
    宫九道:“你不走?”
    陆小凤道:“我不走了。”
    宫九道:“其实,你不走我也不反对,只是……”
    宫九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陆小凤道:“只是什么?”
    宫九把牛肉汤拥在怀里道:“我在这里陪你不打紧,我有醇酒,又有美人,你呢?沙曼呢?”
    宫九哈哈大笑起来。
    陆小凤瞪了宫九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宫九道:“你去哪里?”
    陆小凤头也不回,道:“睡觉去。”
    陆小凤走了几步,忽然回身,走近宫九,把手掌摊了开来。
    宫九不解地看着陆小凤,道:“你要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要黄金。”
    宫九道:“我为什么要把黄金给你?”
    陆小凤道:“因为我会在我下榻的旅馆前面,画上一个三角形的记号,所以,你要遵守你的诺言。”
    宫九愣住。
    陆小凤得意地笑了笑,提高声音道:“拿来!”
    宫九面无人色。
    陆小凤道:“你要做个不守信用的人?”
    宫九掏出一锭黄金,交给陆小凤。
    陆小凤得意地把玩着黄金,朝空中抛了两抛,走了出去。
    走不到两步,忽然又回头对着宫九笑道:“明天一大早,我会在我用早点的地方,再画一个三角形记号的。”
    陆小凤哈哈大笑,声音逐渐远去。
    (二)
    陆小凤喜欢喝酒,更喜欢躺在床上喝酒。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通常都喜欢在胸口上放一大杯酒,然后就像死人般动也不动,想喝酒时,就深深吸一口气,胸膛上的酒杯便会被吸过去,杯子里的酒便被吸入嘴里,再“咕嘟”一声,酒就到了肚子里。
    他现在也是这样躺在床上。胸膛上也放着一杯满满的酒。
    只是,他像死人般躺了很久,都没有去吸那杯酒。
    因为,他第一次这样喝酒的时候,老板娘就坐在他旁边,酒喝光了,老板娘会马上替他斟上。
    现在,老板娘既不在旁边,他就很珍惜这一杯酒,喝光了,谁来给他倒?他可不愿意起来倒酒,那是不会享受的人才做的事。
    所以,他忽然很怀念老板娘。
    “老板娘”是个女人,很美很美的女人。
    美丽的女人通常都很早就结婚的。
    “老板娘”也不例外。
    其实,她之所以被人称为“老板娘”,就是因为她嫁给了“老板”。
    老板就是朱停,朱停就是穿开裆裤时就已认识陆小凤的老朋友。
    所以陆小凤和老板娘之间可是清清白白的。
    所以陆小凤才会怀念那一段躺着喝酒的日子。
    他更怀念朱停。
    朱停是个胖子,胖的人看起来都是有福气的,有福气的人才能做老板,所以大家才叫朱停“老板”。
    事实上,朱停当然没有开店,可是他的日子却过得很舒服。
    因为他有一双非常灵巧的手,能做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来,有一次,他甚至做了一个会走路的木头人。
    陆小凤就是怀念朱停的一双手。
    假如朱停做一个会走路的木头陆小凤出来,陆小凤就没有难题了。
    但是朱停不在。
    沙曼也不在。
    有沙曼在,两个人就算死在一起,也算不虚此生了。
    陆小凤霍地坐了起来,杯中的酒溅了一身。
    他用力敲自己的脑袋,心中暗骂自己:“真笨!”
    既然自己愿意和沙曼死在一起,为什么还害怕宫九的追踪?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回去见沙曼?也许凭他和沙曼的功夫,还能打败宫九呢!
    谁知道?
    一想到这里,陆小凤的人就冲到了门口。
    他打开门,就发现有一双本来盯着他门口的眼睛,很快望向别处。
    眼睛长在脸上,脸是陌生的脸,不陌生的是那一身服饰。
    那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服饰。
    ——官差的服饰。
    官差还不止一个,因为那个盯着陆小凤门口的人对面,还有一个伏桌而睡的官差。
    显然他们是轮班睡觉,轮班监视陆小凤的动静。
    为什么会是官差?
    他们是为了宫九的奖赏?抑或是奉了太平王世子的命令来捉拿?
    陆小凤转身冲向窗口,打开窗户。
    窗户下亦是一睡一站的两个官兵。
    陆小凤笑了,苦笑。
    一头猫已经不知怎么来应付,再加上一大窝小猫,陆小凤这只老鼠只有苦笑了。
    所以他只好又躺在床上,胸膛上又放着满满的一杯酒。
    ×××
    晨曦乍露。
    守在窗口下的官差看到晨曦,不自禁地伸伸懒腰,心里正高兴着解脱了一夜的辛劳了。
    他真的解脱了。
    陆小凤替他解脱的。
    在他伸懒腰的时候,陆小凤像阳光那般,飞落在他身旁,用指连点他身上大穴,他就解脱了。
    当然连那个睡着的也一并解脱了。
    ×××
    陆小凤摸摸腰上的佩刀,不禁笑了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扮成官兵哩。
    陆小凤不得不佩服宫九,只有宫九,才能令他化装成别人。
    陆小凤看看床上的真官差,再整整衣冠,转身离去。
    门,不是陆小凤拉开的。
    是被推开的。
    推门进来的,赫然是牛肉汤。
    牛肉汤手上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一碗热牛肉汤和四个雪白的馒头。
    牛肉汤把盘子放在桌上,向陆小凤盈盈行礼。
    牛肉汤道:“衙门的陆爷请用早饭。”
    陆小凤忽然有啼笑皆非的感觉,他飞快地脱下官差的服装,高声道:“我不是衙门的陆爷!”
    牛肉汤笑道:“是的,那么请陆小凤陆爷用早饭。”
    陆小凤依旧高声道:“我不要吃!”
    牛肉汤道:“我看你还是吃了比较好。”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吃?”
    牛肉汤道:“因为九哥说,他可不愿意再到你用早饭的店里付钱给你。”
    陆小凤道:“他偷了那么多钱,多花一点又有什么大不了?”
    牛肉汤道:“难道你不知道一件事吗?”
    陆小凤道:“什么事?”
    牛肉汤道:“愈是富有的,愈舍不得花钱。”
    陆小凤道:“他不是花了很多钱用来跟踪我吗?”
    牛肉汤道:“那是不得已的,那是非花不可的。”
    陆小凤道:“那我只有一句话。”
    牛肉汤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这早饭,我是非吃不可的。”
    ×××
    陆小凤咽下最后一口馒头,露出津津有味的样子,对牛肉汤道:“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牛肉汤道:“你还要来一碗牛肉汤?”
    陆小凤道:“不是。”
    牛肉汤道:“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陆小凤道:“带我去见宫九。”
    牛肉汤露出犹疑的神情道:“有什么话,你可以对我说。”
    陆小凤道:“我的话,必须当面对宫九说。”
    牛肉汤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样我才有点人生乐趣。”
    牛肉汤一言不发,领先走了出去。
    ×××
    宫九并不在旅馆里,他从来也不住旅馆。
    宫九在车上。
    宫九的生活起居,只在设备豪华的马车内进行。
    他厌恶别人用过睡过喝过的碗筷床铺酒杯。
    陆小凤走进宫九的马车时,宫九正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沉思。
    看到陆小凤,宫九并没有站起或是做出任何欢迎的表情。
    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陆小凤。
    陆小凤也默然注视宫九。
    二人就那样对视,仿佛在用眼神来比试武功一样。
    最先开口打破沉默的不是宫九。
    也不是陆小凤。
    是牛肉汤。
    牛肉汤只说了六个字:“他有话对你说。”
    然后牛肉汤就走入马车内,把帘子拉下。
    宫九用疑问的眼神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开口了,他道:“我有话要当面对你说。”
    宫九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你知道?”
    宫九道:“牛肉汤刚刚说的。”
    陆小凤道:“你不问我要说什么?”
    宫九道:“我不必问。”
    陆小凤道:“为什么?”
    宫九道:“你来了,你就会说。”
    陆小凤道:“我要说的话,就是要你把你的车夫打发走。”
    宫九的表情一变,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不必再用车夫了。”
    宫九道:“不用车夫,谁来赶车?”
    陆小凤道:“我。”
    宫九惊奇地道:“你?”
    陆小凤道:“我。”
    宫九道:“你为什么要替我赶车?”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摆脱你的追踪。”
    宫九道:“可是……”
    陆小凤打断他的话,道:“我做你的车夫,就表示不是你跟踪我,而是我带你走。”
    宫九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小凤道:“我也不知道。”
    宫九奇怪地问:“你不知道?”
    陆小凤道:“也许在路上我会想到一个地方。”
    宫九道:“什么地方?”
    陆小凤道:“假如你想知道是什么地方,你就必须让我赶车,在路上我想到了,我就告诉你。”
    宫九没有说话,拿过马鞭,丢给陆小凤,推开帘子,走进马车内。
    太阳已经爬得很高,几乎爬到了中天。
    正午的阳光照得人发热。
    陆小凤却安静得像一潭湖水。
    他手上的马鞭轻扬,蹄声嘚嘚,马车奔驰的调子异常轻快,一点都不像在炎热的大太阳下赶车的样子。
    ——为什么?
    因为陆小凤已经想到了摆脱恶猫的方法。
    ×××
    马车忽然奔跑得飞快。
    车内的宫九忍不住把头伸出来问道:“你在赶路?”
    陆小凤头也不回,一挥马鞭,道:“是的。”
    宫九道:“为什么要赶路?”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去见一个人。”
    宫九道:“你急着要见他?”
    陆小凤道:“不急。”
    宫九道:“不急,为什么要赶路?”
    陆小凤道:“因为我必须在黄昏以前赶到他住的地方。”
    宫九道:“那你还说不急?”
    陆小凤道:“我是不急,是他急。”
    宫九奇怪的问:“他急?”
    陆小凤道:“因为他有个习惯,天一黑,他就不见客了。”
    宫九道:“连你也不见?”
    陆小凤道:“连天王老子也不见。”
    宫九道:“所以你一定要在天黑前赶到?”
    陆小凤道:“是的。”
    宫九道:“那急的还是你。”
    陆小凤道:“不对,因为规矩是他定出来的,所以急着要在天黑前见客的,是他,不是我。”
    ×××
    太阳的光线逐渐微弱了。
    马车慢下。
    微风轻拂,夹着甜美的花香气息。
    宫九在车内问道:“你要见的人喜欢花?”
    陆小凤道:“喜欢极了。”
    宫九道:“他住的地方种满了花吗?”
    陆小凤道:“各式各样的花。”
    宫九道:“那是什么地方?”
    陆小凤道:“万梅山庄。”
    宫九道:“西门吹雪?你要见的人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不错,虽然他常常吹的不是雪,是血,但是,他的的确确叫西门吹雪。”
    宫九道:“你要找他干什么?”
    陆小凤道:“说几句话。”
    宫九道:“我不能听的话?”
    陆小凤道:“他和朋友谈话的时候,一向都不喜欢有陌生人在旁边。”
    宫九道:“你要请他帮你的忙?”
    陆小凤道:“也许。”
    宫九道:“你要他去通知沙曼?”
    陆小凤没有回答。
    ×××
    马车停在花丛旁。
    陆小凤放下马鞭,跳落马车,敲敲帘子,道:“你想进去吗?”
    宫九道:“既然他不喜欢陌生人,我又何必进去?而且,这里花香四溢,我在这里享受一下黄昏的美景,岂不更愉快?”
    陆小凤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宫九道:“过奖。”
    陆小凤道:“你既然承认你是个聪明人,你猜我要向你借一样什么东西吗?”
    宫九没有说话。
    因为他猜不出。
    陆小凤笑道:“我要向你借一把刮胡刀。”
    陆小凤大笑声中,一把刮胡刀从帘子内飞了出来。
    宫九的声音冷若坚冰:“送给你。”
    ×××
    宫九伸出头来的时候,陆小凤正在刮胡子,露出一脸很舒服的样子。
    宫九忍不住冷冷地道:“你不是说西门吹雪在天黑后就不见客吗?”
    陆小凤道:“是呀。”
    宫九道:“你还那么悠哉游哉地刮胡子?”
    陆小凤道:“我一生难得刮几次胡子,一定要舒舒服服地刮,才能对得起胡子,而且,你放心,太阳还未下山,我保证一定刮好。”
    宫九道:“我想劝你一句话。”
    陆小凤道:“什么话?”
    宫九道:“我认为你四条眉毛比较好看,所以我劝你别把胡子剃掉。”
    陆小凤道:“我必须刮。”
    宫九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必须见到西门吹雪。”
    宫九道:“你一定要见到他?”
    陆小凤道:“不见他,我就见不到沙曼。”
    宫九道:“不见他,你还是可以见到沙曼的。”
    陆小凤看着宫九道:“哦?”
    宫九道:“你不信?”
    陆小凤道:“我信,只是我不敢。”
    宫九道:“你不敢?”
    陆小凤道:“我怕我是见沙曼最后一面,或者……”
    宫九道:“或者什么?”
    陆小凤道:“或者她见我最后一面。”
    宫九笑道:“我可以不杀你们。”
    陆小凤道:“你会吗?”
    宫九道:“我会的。”
    陆小凤道:“条件呢?”
    宫九道:“你很聪明。”
    陆小凤道:“所以我还活着。”
    宫九道:“只要你加入我们。”
    陆小凤道:“这是你本人的意思?”
    宫九道:“不。”
    陆小凤道:“是小老头的意思?”
    宫九道:“对。”
    陆小凤笑了笑,放下刮胡刀,用布把脸抹干,道:“你看我这样子不也是挺潇洒的吗?”
    宫九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小凤对着车帘高声道:“牛肉汤。”
    牛肉汤伸出头来。
    陆小凤道:“我这样子是不是比以前更好看?”
    牛肉汤看看他,又看看宫九,没有说话。
    陆小凤笑道:“你们一定是被我英俊的仪表吓坏了,所以都不说话了。既然我潇洒依旧,我想我还是去见西门吹雪比较好。”
    ×××
    太阳已经沉下山。
    晚风带着花香,吹得陆小凤舒服极了。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感叹地道:“这么美好的日子,我们为什么要勾心斗角,非置对方于死地不可呢?”
    宫九冷冷地嘿了一声。
    陆小凤又道:“人生美好,你为什么要苦苦逼我到绝境?你为什么不和牛肉汤好好携手在花旁,享受一下人生?”
    宫九脸色微变,声音僵硬地道:“天要黑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
    宫九道:“西门吹雪为什么不出来迎接你?”
    陆小凤道:“也许他正在做几个精美小菜来欢迎我吧!”
    宫九道:“你要在里面吃晚饭?”
    陆小凤道:“我还要在里面睡觉。”
    宫九道:“那你快请吧。”
    陆小凤道:“我进去以前,也要奉劝你一句话。”
    宫九道:“你说。”
    陆小凤道:“赶快生火烧饭,免得待会儿闻到香味,你就受不了啦。”
    宫九微微一笑,道:“我不是个馋嘴的人,你也不必激我,你好好地吃,好好地睡,明天准备走路吧。”
    陆小凤道:“为什么我要走路?”
    宫九道:“因为我决定不再用你这个车夫了。”
    陆小凤道:“其实,明天我也不会做你的车夫了。”
    宫九道:“哦?”
    陆小凤道:“明天你就会发现,我绝对是一个自自由由的人,不会再有猫爪的阴影在我身旁。”
    宫九道:“那你就明天再瞧吧。”
    陆小凤缓缓向屋门走去,嘴里高兴地道:“明天,多么充满希望的字眼!”
    (三)
    屋子里看不见花,却充满了花的芬芳,轻轻的、淡淡的,就像西门吹雪这个人一样。
    陆小凤斜倚在一张用青藤编成的软椅上,看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杯中的酒是浅碧色的,身上雪白的衣裳轻而柔软。
    一阵阵比春风还软柔的笛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却看不见吹笛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这人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西门吹雪道:“你以前问过我这个问题。”
    陆小凤道:“你以前的答案是没有。”
    西门吹雪道:“你记性很好。”
    陆小凤道:“现在呢?”
    西门吹雪道:“有。”
    陆小凤道:“什么烦恼?”
    西门吹雪道:“胡子的烦恼。”
    陆小凤看着西门吹雪光洁的面容,道:“你为了你没有胡子而烦恼?”
    西门吹雪道:“不是。”
    陆小凤道:“不是?”
    西门吹雪道:“我是为了你没有胡子而烦恼。”
    陆小凤道:“哦?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上次求我帮你忙,我说除非你把胡子刮干净,随便你要去干什么,我都跟你去。”
    陆小凤道:“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为了别人刮胡子。”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又刮干净了胡子,所以我知道,我的烦恼又来了。”
    陆小凤一口喝干杯中酒,看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轻轻啜了杯中浅碧色的酒,道:“这酒适合慢慢品尝。”
    陆小凤道:“我知道。”
    西门吹雪道:“那你为什么一口喝光?”
    陆小凤道:“因为我在等你。”
    西门吹雪道:“等我?等我什么?”
    陆小凤道:“等你一句话。”
    西门吹雪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解除我烦恼的话。”
    西门吹雪一口把杯中酒喝光,放下酒杯道:“你要去干什么,我都跟你去。”
    陆小凤道:“现在你可以再倒两杯酒,我们可以慢慢品尝了。”
    陆小凤举起杯中酒,道:“为你的一句话。”
    西门吹雪道:“为你的胡子。”
    二人大笑,轻轻啜饮。
    笛声已隐,却飘来琤琤的古琴声。
    陆小凤问道:“你的喜好变了?”
    西门吹雪道:“没有。”
    陆小凤道:“那为什么换了古琴?”
    西门吹雪道:“笛声悠扬,清涤作用却没有古琴的琴音大。”
    陆小凤道:“清涤作用?清涤什么?”
    西门吹雪道:“杀气。”
    陆小凤道:“清涤杀气?”
    西门吹雪点头。
    陆小凤道:“清涤谁的杀气?”
    西门吹雪道:“马车上的人。”
    陆小凤道:“你感觉得到他的杀气?”
    西门吹雪道:“很浓的杀气。”
    陆小凤道:“你知道他要杀谁吗?”
    西门吹雪道:“绝不是我。”
    陆小凤道:“也不止是我。”
    西门吹雪道:“还有谁?”
    陆小凤道:“还有老实和尚、沙曼和小玉。”
    西门吹雪道:“我有两个问题。”
    陆小凤道:“什么问题?”
    西门吹雪道:“第一,他为什么要杀老实和尚?”
    陆小凤道:“第二呢?”
    西门吹雪道:“沙曼和小玉是谁?”
    陆小凤把他的经历说完的时候,桌上的酒已残,菜已清。
    西门吹雪看着陆小凤,眼中带着责备的神色。
    西门吹雪道:“你惹的麻烦不小。”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西门吹雪道:“我知道怎么应付,你最好好好睡一觉,以便赶路。”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说两个字?”
    西门吹雪道:“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我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
    陆小凤道:“你知道?”
    西门吹雪道:“我知道。”喝了一口酒后又道,“我宁可你把那两个字记在心里。”
    陆小凤道:“那我就把‘多谢’两个字放在心上吧!”
    陆小凤笑着把酒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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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脱困的方法
    (一)
    清晨。
    有雾,淡淡的雾。
    在晨风中闻花的香味,在雾中看朦胧的花影,是一件令人非常舒爽的事。
    只可惜早起的人并不多。
    陆小凤是早起的人,但他却没有走在雾中看花闻花的闲情。
    宫九懂得享受,但是他却不懂得享受雅致,他宁可多睡多养精神,也不愿意享受薄雾的沁凉。
    牛肉汤是女人,女人都喜欢花前月下,喜欢日出日落,只可惜她跟的人是宫九。
    一个喜欢睡觉到大天亮的男人,身边的女人也只好陪他睡到大天亮了。
    所以,能够享受美好清晨的人,只有一个。
    白衣似雪,白雾迷蒙,西门吹雪像尊石像般站在花旁。
    雾已散。
    阳光已散发出热力。
    鸟儿也已开始啁啾。
    西门吹雪却已不站在花旁。
    在车旁,宫九的马车旁。
    ×××
    一股杀气忽然自车外传入车内,宫九霍地坐了起来。
    拨开车帘,宫九看到西门吹雪。
    冷冷然森森然站着的西门吹雪。
    然后,宫九就看到陆小凤。
    笑嘻嘻挥挥手走着的陆小凤。
    陆小凤走得并不快,但是没多久,陆小凤的身形就愈来愈小了。
    宫九一拉缰绳,马车却动也不动。
    宫九只看到数点寒光,拉车的马就已倒下。
    西门吹雪拔剑、刺马、收剑,快如电光火石。
    宫九第一次看到这么快的剑。
    陆小凤的身形更小了。
    西门吹雪的杀气更浓了。
    宫九没有看陆小凤,他看的是西门吹雪的眼睛。
    西门吹雪的眼睛,也盯着宫九的眼睛。
    宫九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的马?”
    西门吹雪道:“我不希望你的马追上我的朋友。”
    宫九道:“假如我要追呢?”
    西门吹雪道:“你的人,就会和你的马一样下场。”
    宫九冷哼一声道:“你有自信吗?”
    西门吹雪道:“西门吹雪是江湖上最有自信的人。”
    宫九道:“真的吗?”
    西门吹雪道:“你要不要试一试?”
    宫九没有说话,只是被西门吹雪的杀气逼得打了一个冷噤。
    ×××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太可爱了,鸟儿的歌声明亮清爽,风儿吹在身上舒适无比,连那路旁的杂草也显得美丽起来。
    朋友,还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愉快的东西。
    友谊,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缺少的东西。
    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的友谊,只是君子之交般地淡如水,但是,陆小凤有危难的时候,西门吹雪总是会拔刀相助的。
    虽然他会要求陆小凤把胡子剃掉。
    剃掉又有什么关系?剃掉了胡子,人岂不变得更爽朗吗?
    所以陆小凤还是很感谢西门吹雪。
    ×××
    陆小凤知道,宫九是绝对追他不上了。
    他停下来,深深呼吸山间清晨充满凉意的空气。
    他摸摸嘴上刮掉了胡子的地方,笑了。
    因为他想起沙曼,沙曼看到他只剩两条眉毛,一定会大吃一惊。
    但是最吃惊的人应该是老实和尚,他一定想不到,陆小凤居然真的把胡子剃掉,而且确实也是为了躲避追击,虽然追他的人不是太平王世子的官差。
    宫九比太平王世子的官差厉害太多了,陆小凤绝不害怕一百个官差,却害怕一个宫九。
    宫九的智慧与武功,确实惊人。
    西门吹雪能挡得住宫九吗?西门吹雪打得过宫九吗?
    陆小凤刚举起脚步想继续往前走,忽然又停了下来。
    万一西门吹雪不是宫九的对手呢?
    陆小凤内心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浮起。
    ——假如西门吹雪有什么意外,我岂不成了罪人?陆小凤愈想,浮起的不安感觉愈浓。
    ——西门吹雪为了我而面对宫九,我为什么就要一走了之?朋友要牺牲,也是双方的牺牲,岂能单让西门吹雪牺牲?
    一想到这里,陆小凤的人就像支箭般飞出。
    不是往前的箭,是往后的箭。
    (二)
    日午,太阳高照,无风。
    花丛中有蝴蝶飞舞。
    花丛外飞的却不是蝴蝶,是苍蝇。
    那种飞起来嗡嗡作响的青头大苍蝇。
    看到苍蝇,陆小凤就闻到血腥的气味。
    马不在,马车不在,人也不在。
    陆小凤的人飞奔进入西门吹雪的屋里。
    ×××
    一切家具整洁如常,每样东西依旧一尘不染。
    西门吹雪呢?
    整栋房子除了陆小凤以外,一个人也看不见。
    一阵风忽然吹进屋里,陆小凤不禁颤抖了一下。
    大错已经铸成了吗?
    陆小凤走出去,走近血迹斑斑的地上,伸掌连拍。
    嗡嗡作响的苍蝇忽然都没有了声音,纷纷倒卧在那摊血上。
    只剩下花间飞舞的蝴蝶,犹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飞翔。
    花已不香,蝴蝶已不再美丽。
    陆小凤怔怔注视着地上的血迹,出神。
    ×××
    “你在凭吊那匹马?”声音传入陆小凤耳际时,一只手也搭在他肩上。
    声音是西门吹雪的声音,手也是西门吹雪修剪得异常整洁的手。
    陆小凤愣住。
    西门吹雪的笑容,比太阳还令陆小凤觉得温暖。
    “这不是你的血?”
    西门吹雪道:“是的话,我还会站在这里吗?”
    陆小凤道:“哦,对,这是马的血。”
    西门吹雪道:“你为什么要赶回来?”
    陆小凤道:“我害怕。”
    西门吹雪道:“你害怕我会遭宫九的毒手?”
    陆小凤点头。
    西门吹雪双手攀住陆小凤双肩,猛力摇了几下。
    西门吹雪道:“就凭你这点,你以后来找我办事,我不要你剃胡子了。”
    陆小凤苦笑。
    这就是友情的代价!
    陆小凤看看地上的血,道:“你确实让我担上了心。”
    西门吹雪道:“你以为我会死?”
    陆小凤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是个极爱清洁的人,岂能容许一摊血在你屋前?”
    西门吹雪笑道:“我当然不能容忍,只是我没有时间去清洗。”
    陆小凤道:“你没有时间?”
    西门吹雪道:“是的,我还未来得及清洗,你就来了。”
    陆小凤道:“我来以前呢?”
    西门吹雪道:“我正在河边吐。”
    陆小凤道:“吐?呕吐?”
    西门吹雪点头。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吐?”
    西门吹雪道:“因为我见到一个人,他的举动丑陋得令我非吐不可。”
    陆小凤道:“谁?”
    西门吹雪道:“宫九。”
    陆小凤道:“宫九?他怎么啦?”
    西门吹雪道:“他哀求我打他。”
    陆小凤道:“你打了吗?”
    西门吹雪道:“没有。高手过招前的凝视,绝不能疏忽,我以为他是故意扰乱我的注意力。”
    陆小凤道:“然后呢?”
    西门吹雪道:“然后他忽然举起手来,自己打自己的脸。”
    陆小凤道:“你还是没有理他?”
    西门吹雪道:“你说对了。我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陆小凤道:“他怎么办?”
    西门吹雪道:“他挨了鞭子。”
    陆小凤道:“挨谁的鞭子?”
    西门吹雪道:“牛肉汤的。牛肉汤不停地打他,他在地上翻滚,高兴得大叫。”
    陆小凤道:“你怎么办?”
    西门吹雪道:“我赶快冲到河边,大吐特吐,要不然……”
    陆小凤道:“要不然就怎样?”
    西门吹雪道:“要不然我吐在地上,这里我就不能再住了。”
    陆小凤道:“那恐怕我就要赔你一栋房子啰。”
    西门吹雪道:“你知道我这栋房子价值多少吗?”
    陆小凤道:“值多少?”
    西门吹雪道:“你知道霍休吗?”
    陆小凤笑了。
    他怎么能不知道霍休?他怎么能不知道富甲天下、却喜欢过隐士生活、性格孤僻的霍老头?
    他还清楚记得,那一次,他本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喝酒,忽然来了三个名满江湖的怪人:一个是整天念着“多情自古空余恨”的“玉面郎君”柳余恨,一个是整天念着“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断肠剑客”萧秋雨,一个是“千里独行”独孤方。
    这三个人本来就难得在一起,而更奇怪的是,他们不但都聚在一起,而且他们竟然都成了丹凤公主的保镖。
    当丹凤公主也进入他的房内,忽然向他下跪的时候,他就撞破了屋顶,落荒逃走。
    他躲避丹凤公主的地方,就是霍休的一处居所。那是一栋木屋,却价值连城。
    因为那本来是大诗人陆放翁的夏日行吟处,墙壁上还有陆放翁亲笔题的诗。
    但是房子在一刹那间就被柳余恨、萧秋雨和独孤方拆了。
    丹凤公主一出手,就赔偿五十两金子给霍休。
    五十两金子可以盖好几栋房子了!
    但陆小凤却认为那栋木屋价值三四万两金子。
    现在西门吹雪忽然问起这个问题,是否也认为他的房子值这么多金子?
    所以陆小凤就把这意思说了出来:“你要把你的房子和霍老头的相提并论?”
    西门吹雪却摇头道:“你猜错了。”
    陆小凤道:“我猜错了?”
    西门吹雪道:“我只不过是说,任何一栋房子,都是无价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房子里的人,也许有一天也会名动四方的。”
    陆小凤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霍老头的那栋木屋,在陆放翁行吟的时候,根本也只不过是一堆木头盖起来的房子而已,但是陆放翁的诗受到世人的赏识以后,到了霍老头住的时候,就价值连城了。”
    西门吹雪道:“所以假如我不能住在这里,这种房子你也赔不起。”
    陆小凤道:“你错了,我赔得起。”
    西门吹雪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我现在根本不必赔给你,等几百年后,后世的人都还知道有个西门吹雪的时候,我已经羽化登仙去了。”
    西门吹雪道:“我发现你会耍赖。”
    陆小凤笑道:“就算是吧,也赖不到你身上,因为你现在根本不会搬走。”
    西门吹雪道:“这次是你错了。”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我马上就要搬走。”
    陆小凤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这里适合你住。”
    陆小凤道:“适合我住?”
    西门吹雪道:“宫九一定以为你已经走了,怎么也想不到你还会回来,所以他不管派出多少耳目,不管他的耳目在哪里探听,都再也打听不到你的行踪。”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经在你这里高枕无忧了。”
    西门吹雪道:“完全正确。”
    陆小凤道:“那么你呢?”
    西门吹雪道:“我走。”
    陆小凤道:“你去哪里?”
    西门吹雪道:“我去学佛。”
    陆小凤道:“学佛?跟谁?”
    西门吹雪道:“当然跟和尚。”
    陆小凤道:“跟哪一位和尚?”
    西门吹雪道:“老实和尚!”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懂佛?”
    西门吹雪道:“我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还要跟他学?”
    西门吹雪道:“我只跟他学一招。”
    陆小凤道:“哪一招?”
    西门吹雪道:“坐怀不乱。”
    陆小凤道:“坐怀不乱?学来干什么?”
    西门吹雪道:“学来对着两个大美人的时候,不会心猿意马。”
    陆小凤道:“两个大美人又是谁?”
    西门吹雪道:“一个叫沙曼,一个叫小玉。”
    陆小凤笑道:“你是说,你要去接他们来这里?”
    西门吹雪道:“你有比这更安全更好的方法吗?”
    陆小凤道:“有。”
    西门吹雪道:“请说。”
    陆小凤道:“只是我们暂时都做不到。”
    西门吹雪道:“那是什么方法?”
    陆小凤道:“杀死宫九的方法。”
    (三)
    陆小凤相信西门吹雪的为人,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的武功。
    所以他安安稳稳舒舒适适地躺在屋前,享受花香、阳光、微风和翩翩飞舞的蝴蝶。
    陆小凤的心绪,也随着飞舞的蝴蝶上下起伏,飞到了沙曼的身上。
    他渴望见到沙曼。
    他忽然兴起一种从江湖中引退的感觉。
    他在江湖中实在已经待了很久了,虽然他还年轻,还有着一颗炽热的心,但他忽然觉得江湖险诈、你争我夺的血腥味太浓了。
    他只希望和沙曼共聚,找一个小岛,或者就回到小老头那小岛上,就住在沙曼以前的房屋里,不再过问是非恩怨,不再拿剑。
    他看看自己的手。
    ——不拿剑,拿什么?
    ——拿眉笔?
    他不禁笑了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一阵声音。
    不是他的笑声,是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
    不是一匹马,也不是两匹、三匹、四匹马,而是十几二十匹马奔驰在地上的声音。
    他霍地站起。
    ×××
    当马匹奔驰的声音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响亮的时候,陆小凤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隐藏起来。
    所以他“嗖”的一声,就隐身没入花丛之中。
    ——是什么人?
    这是陆小凤在花丛中想到的第一个问题。
    ——是西门吹雪出卖了他吗?
    这是陆小凤在花丛中想到的第二个问题。
    这两个问题其中的一个马上就有了答案。
    因为奔驰的马已停在西门吹雪的门前。
    整整二十匹马、二十个人。
    二十个已经从马上跃下的人。
    二十个身穿黑色劲装的人。
    陆小凤认出其中的一个。
    带头的一个。
    鹰眼老七!带头的人就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鹰眼老七。
    ——鹰眼老七来找谁?
    ——找西门吹雪抑或陆小凤?
    ——有什么事?
    (四)
    陆小凤只知道一件事。
    鹰眼老七来找的人,不是他,是西门吹雪。
    因为鹰眼老七叩门时的话,是:“十二连环坞鹰眼老七求见西门公子。”
    所以陆小凤证明西门吹雪没有出卖他。
    他感到一阵惭愧。
    他在心中反复地告诫自己:对朋友一定要信任,一定要有信心。
    所以他又深深呼吸那微风夹着的芬芳花香。
    但是他却没有安详地坐下或躺下,他反而飞快地展开轻功,向鹰眼老七消失的方向追去。
    因为他心中还有一个大疑问。
    ——鹰眼老七来找西门吹雪做什么?
    ×××
    鹰眼老七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十二连环坞的势力远及塞外,连黑白两道中都有他的门人子弟。
    鹰眼老七不管走到哪里,都应该很罩得住,很受当地黑白两道热烈的招呼。
    所以鹰眼老七落脚的地方,应该是大镇或村庄才对。
    陆小凤这次却想错了。大错而特错。
    因为陆小凤跟踪马蹄印一路走去,忽然发现,鹰眼老七他们去的方向,竟然不是大村镇。
    他们落脚的地方,只是一个很随便的所在,就像走累了,就随便找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一样。
    那只不过是曲曲折折的山道上,一片较为空旷的地方而已。
    但是他们都下了马,聚在一堆,远远望去,仿佛是在谈论一件机密的事情似的。
    ×××
    陆小凤发现自己错了。他们根本不是谈论事情,而是围着一堆堆的干粮卤菜,大吃大喝。
    太阳已过了中天,陆小凤才发觉,自己的肚子也咕噜噜响了起来。但是他却不能坐下来吃。
    并不是怕被他们发现,也不是没有时间吃,而是他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带在身上。
    他身上只有可以买吃的东西的银子。
    银子在山上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所以他只有潜至近处,看着他们大吃。
    他不但可以看到他们的吃相,还可以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
    ×××
    “咱哥儿俩今天晚上去翻翻本,然后再去找春红和桃娘乐上一乐如何?”
    “翻你个大头鬼!”
    “你怎么啦!”
    “你知道我生平最怕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摸门钉。有一次他去办事,也是找不到人,结果我去推了几把牌九,哈,你知道结果吗?连续二十七把,我拿的都是蹩十。”
    “所以你今天没看到西门吹雪,你就不赌?”
    “绝不赌。”
    “我劝你还是痛痛快快赌一场的好。”
    “为什么?”
    “因为你见到西门吹雪,恐怕就不一定有机会赌了。”
    “你是说我们杀不了他?”
    “我只怕是没有可能。”
    “不可能。”
    “你那么自信?”
    “当然,我们二十个人在他全无提防之下,忽然发了二十种不同的暗器,我看神仙恐怕也难躲得过,何况只不过是凡人而已。”
    ×××
    陆小凤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宫九一定是因为西门吹雪阻挡住他,以至于陆小凤逃出了他的势力范围,所以对西门吹雪怀恨在心,派鹰眼老七来暗算西门吹雪。
    这是最有可能的推理。而且这也证明了一件事。
    宫九果然找不到陆小凤的踪影,这表示,陆小凤因为回头去找西门吹雪,而脱离了宫九的追踪。
    这也证明了另外一件事。
    西门吹雪一路上,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陆小凤安心了。他知道,他只要再做一件事,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西门吹雪的门外,等待西门吹雪把沙曼他们接来。
    (五)
    鹰眼老七虽然不嗜赌,有时候也会下几把赌注过过瘾的。
    但今晚,他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他的手下在赌,连一点参加的兴致也没有。
    他酒量虽然不算很好,有时候喝上十来二十碗满满的烧刀子,却也不会醉。
    但今晚他只喝了两碗,就感觉到头晕了。
    有心事的人,通常都比较容易喝醉。
    有心事的人,通常都没有赌的兴趣。
    鹰眼老七本来是个很看得开的人,不管什么事,他都很少放在心上。
    但今晚他却有心事,不但是今晚有,而且最近都有。
    自从他走错了那么一步以后,他就有了心事,这份心事一直压得他闷闷不乐。
    他已经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了,为什么还要受宫九指使?
    他担心有一天,他的命运会像叶星士那样。
    因为这世上,知道宫九秘密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实在不应该去知道宫九的秘密的。
    以他一大把年纪,以他的家财,根本就什么都不必愁,为什么竟在那一刻,受不了大量金钱的诱惑,受宫九的支配?
    要这么一大堆钱,又有什么用?难道真要死后带进棺材里?
    陆小凤是个古道热肠、重义气讲仁爱的人,在劫案发生后,鹰眼老七第一个想找来帮忙的人,就是陆小凤。
    但现在,鹰眼老七却要听命于宫九,要追查陆小凤的下落,宫九说格杀时,他就要狠下心来杀害这样的一位侠士。
    西门吹雪虽然不是大仁大勇的人,但他从不残杀无辜,这一点,在江湖上就足以令人敬佩。
    但现在,鹰眼老七却奉命要杀害西门吹雪。
    所以他又举起碗中酒,猛然又干了一碗。
    所以他连赌局是什么时候散的,一点也不知道。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伏在桌上,偌大的客栈空空荡荡,有一种昏沉的感觉。
    然后,他才发觉,他身上的刀不见了。
    然后,他又发觉,他面前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面写着:
    西门吹雪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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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老实和尚不老实
    (一)
    刀。刀在阳光下闪耀着眩目的光芒。
    刀在陆小凤手上。
    陆小凤把玩着手中的刀,忽然对太阳射在刀上发出光芒的角度发生兴趣。
    他把刀平放、垂直、倾斜,摆了五十六个不同的角度,只看到十四个角度时会反射光芒。
    他忽然笑了,对这样的研究笑了起来。
    假如有一天,他要用刀来对付敌人,他就可以先用这种阳光反射的方法来刺激对方的眼睛,对方如果受到干扰,他就必胜无疑了。所以他很感谢鹰眼老七。
    要不是鹰眼老七身上刚好带着刀,要不是鹰眼老七刚好醉醺醺地躺在桌上,要不是他刚好要去留个字条给鹰眼老七,他就不会拿鹰眼老七的刀,也就不会发现这个道理了。
    抚摸着刀身,陆小凤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
    ——要不是我去留字条,要不是我顺手拿了他的刀,要不是我在阳光下玩这把刀,我会发现这个道理吗?
    ——所以我应该感谢自己才好,为什么感谢鹰眼老七?
    陆小凤的笑容更得意了。
    ——鹰眼老七现在一定带着他的手下,在赶赴长安途中吧?
    鹰眼老七没有理由不去长安的,任何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去长安的。
    假如他相信字条上的话,他一定会去。
    假如他不相信,他也一定会去。
    因为留字条的人随时都可以取走他的性命,他焉能留下?
    而且,陆小凤也没有骗他,因为陆小凤只写上“西门吹雪长安”,中间空了一个字。
    空的地方也可能是两个字——不在。
    ——西门吹雪“不在”长安。
    空的地方也可能是三个字。
    西门吹雪“也许在”长安。
    这就是留空的好处。
    陆小凤忽然想到古人的绘画,为什么会留空那么多?原来空的地方,具有更多层的解释,大家可以各凭己意去欣赏、去批评,去猜测画中的意境。
    而陆小凤字条留空的意境却只有一种:
    ——西门吹雪根本不在长安。
    ——西门吹雪应该到了沙曼他们隐藏的地方了吧?
    陆小凤算算日期,应该是西门吹雪见到沙曼的时候了。
    (二)
    西门吹雪并没有见到沙曼。
    西门吹雪首先见到的,是一道悬崖,是悬崖下拍岸的怒浪,是打在悬崖上溅起的浪花。
    然后他才看到陆小凤说的木屋。他很喜欢这里。
    看到那悬崖和浪花,他就想起苏东坡的词。
    ——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这里实在是适合隐居的地方。
    西门吹雪好后悔答应陆小凤要把沙曼他们带回去。
    ——为什么不答应陆小凤,来这里保护他们?
    这样他就可以住在这里,可以在这里享受海风,享受浪花飞溅的景象了。
    他虽然后悔,却还是举步走向木屋,一点迟疑的意思也没有。
    ×××
    西门吹雪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他的君子风度。
    就算在这只有一户木屋的悬崖上,他还是记得君子的表现。
    所以木屋的门尽管是半掩的,他还是在门上敲了几下。
    他一向都等屋里的人来应门,或者请他入内,他才进去。但这次他却例外。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的。
    比如敲了几十下的门,都没有人应门。
    比如忽然闻到血腥的气味。
    西门吹雪不但敲了五六十下的门都没有回音,而且也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所以他只有破例。
    所以他就把门全部推开,像猫一样机警地走入屋内。
    大厅里除了木桌、木椅、茶杯、茶壶外,什么也没有。
    西门吹雪并没有一下子冲进房间里。他是高叫了两声“有人吗?”之后才冲进去的。
    第一个房间里除了木床、棉被、枕头外,没有人。
    第二个房间的景物和第一间的一模一样。
    第三个房间却有一个人。
    死人。死去的女人。
    西门吹雪冲进去,把这女人翻个身,他赫然发现两件事。
    ——这个女人是小玉,因为陆小凤形容的沙曼,不是这个样子。
    ——这个女人并没有死,因为她喉中还发出非常微弱的呻吟声。
    ×××
    西门吹雪把小玉救回他的马车上时,他又发现了一件事。
    ——小玉的右手紧紧地握着。
    他把小玉的右手拉开,一个纸团掉了下来。
    纸条上只写着七个字。
    用血写的七个字——老实和尚不老实。
    (三)
    陆小凤不知道悬崖上的小木屋已经发生了变故。
    陆小凤不知道沙曼和老实和尚已经不知去向。
    陆小凤不知道小玉已经被刺重伤。
    陆小凤不知道西门吹雪为了救小玉,并没有赶路,不但不赶路,反而找了个小镇住了下来,请了个大夫医小玉的伤。所以他到了西门吹雪无论怎样也该回来的时候,却还看不到马车的踪影,他的内心就浮现起一片浓浓厚厚的阴影。
    ——西门吹雪会不会发生意外?
    ——沙曼会不会发生意外?
    ——他们全都发生意外?
    太阳由天空中央爬近西边,又由西边沉下隐没,陆小凤还在这疑问的阴影笼罩下。
    一弯新月已爬至中央,他依旧坐在门前,焦急地伸长脖子盼望。
    他感到烦躁担忧焦虑渴望。他这份心情只有一个人了解。
    ×××
    西门吹雪了解陆小凤的心情。因为他知道陆小凤的期待。
    但是他实在没有办法赶回去,不是他不赶,而是他不能赶。
    小玉失血很多,需要静养,绝不能让她在马车上受颠簸之苦。
    所以尽管西门吹雪了解陆小凤的焦急,他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自己又何尝不急?
    小玉紧握在手中的七个字“老实和尚不老实”,很明显地表示出,沙曼的失踪、小玉的受伤,一定和老实和尚大有关联。但真相如何?老实和尚在哪里?
    西门吹雪只想早日见到陆小凤,把心中的疑问统统交给陆小凤,让他自己去思考去解决。
    然而小玉的脸色是那么苍白,连静静地躺在床上她都会痛得发出呻吟声,他又怎么能忍心上路?
    而且他又不敢把小玉一个人丢下,让大夫来照顾她。
    所以他只有一条路好走——等待的路。
    ×××
    陆小凤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三天前他就几乎忍不住要离开去寻找了。
    因为三天前他就认为最迟西门吹雪应该在三天前就回来。
    能够等待六天,陆小凤的脾气实在是不错了。这一点他不得不佩服自己。
    所以当他举起脚步要离去时,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再佩服自己一天。因为佩服自己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
    这是陆小凤佩服自己有耐性的最后一天了。
    这是第九天,不是第七天。因为陆小凤又多等了两天。
    两天来他举了一百二十四次步。但一百二十四次都没有走成功。
    因为每一次举步,他脑中就浮起一个想法。
    ——假如刚走,西门吹雪就带着沙曼回来怎么办?
    ——假如沙曼一到,竟然见不到他怎么办?
    所以他又留下,苦等,苦苦地等待。
    ×××
    黄昏。黄昏一向都是很令人愉快的。
    因为黄昏就是亲人即将团聚的时候。
    耕田的人荷着锄,迎着火红的落日,走在阡陌田野的小径上,回家和家人共聚。
    各行各业的人,看到夕阳的余晖,就知道休息的时候到了,一天的疲劳可以得到憩息了。
    约会的情人,也开始装扮,准备那黄昏后的会面了。
    只有一种人在黄昏时不愉快——等待的人。
    陆小凤是等待的人。但是他的脸在晚霞映照下却浮起笑容,因为他已不必再等待了。
    因为他已听到马车奔驰的声音。
    因为他已看到西门吹雪的马车。所以这个黄昏,是令陆小凤愉快的黄昏。
    ×××
    陆小凤的快乐,也跟天边绚烂的彩霞一样,稍稍停留,又已消失。
    因为他看到的,是一脸风霜的西门吹雪,是一脸苍白的小玉。
    陆小凤虽然焦急,但是他却没有催促小玉,只是耐心地、细心地听着小玉用疲弱的口音,述说老实和尚不老实的故事
    ——有一天,老实和尚忽然说他有事要离开几天,就留下我和沙曼在那小屋里,他就走了。
    ——然后过了七八天,老实和尚就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我不在,因为我一个人捡贝壳去了。
    ——我捧着贝壳兴高采烈地回去,还大声高叫着沙曼的名字。
    ——沙曼没有回答我。
    ——我看到老实和尚抱着沙曼。
    ——沙曼连挣扎也没有,她大概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被老实和尚点了穴道。
    ——我大声喝问老实和尚要干什么。
    ——他一言不发,对我露出淫邪的笑容。
    ——我冲向他。
    ——他忽然丢下沙曼,拿起挂在墙上的剑,刺向我。
    ——他的武功很可怕。
    ——他大概以为把我杀死了。
    ——我也以为我要死了。
    ——所以我在临死前写下了那七个字。
    “然后呢?”陆小凤忍不住问。
    “然后我就到了这里。”小玉说。
    (四)
    老实和尚在“四大高僧”中排名第三。
    老实和尚到底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没有人知道,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武功之高,确是一点不假,谁惹了他,都会忽然在半夜不明不白地死去。
    老实和尚已经有半年在江湖中绝迹,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陆小凤在这半年来第一次见到老实和尚,是在岛上,老实和尚忽然从箱子里冒了出来。
    陆小凤开始怀疑一件事:
    ——老实和尚真的是被捉进箱子里吗?
    陆小凤忽然记起了在岛上和老实和尚的一段谈话:
    “和尚为什么没有走?”
    “你为什么还没有走?”
    “我走不了。”
    “连你都走不了,和尚怎么走得了?”
    “和尚为什么要来?”
    “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知道这里是地狱?你是到地狱来干什么的?那位九少爷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把你装进箱子里的?”
    老实和尚没有回答。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老实和尚喃喃道:“天机不可泄露,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
    陆小凤知道,老实和尚一定很了解岛上的秘密。
    陆小凤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老实和尚是不是已被小老头说服收买,做了隐形人?
    陆小凤又想起了两件事:
    ——老实和尚躲在沙曼的床下,教他和沙曼一个逃走的方法。
    ——老实和尚又在船上救了他们一次。
    陆小凤心中浮起一个疑问:
    ——为什么自己想的逃走方法都行不通,老实和尚想的就行得通?
    陆小凤心中掠过一丝阴影:
    ——这是老实和尚和宫九串通的吗?
    陆小凤马上想到问题的关键:
    ——为什么?
    假如宫九要杀他,他相信,在岛上就可以杀了他。
    以宫九为人处事的态度,绝不可能疏忽到让陆小凤和沙曼他们逃上船的。
    更绝不可能让他们从船上逃回陆地!
    那是绝不可能的。
    陆小凤心中又浮起同样的问题:
    ——那到底是为什么?
    宫九既然存心放他回陆地,为什么又设计陷害他,让他走上绝路?
    ——老实和尚这次劫走沙曼,又是为什么?
    陆小凤仰望蔚蓝的苍穹,心中打起一个一个的结。
    白云飘来,白云飘去,蔚蓝依旧是蔚蓝。
    陆小凤忽然感到心中兴起一阵波涛。在震撼中,他理出了头绪:
    ——天空是不变的,变的只是来去的云层而已。
    ——这件事也是一样,老实和尚和宫九,就像白云一般,只是想改变天空的容貌而已。
    ——只要把老实和尚和宫九撇开,天空的容貌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天空就代表了小老头。
    陆小凤记起小老头对他说的话:
    ——只要陆小凤加入小老头那个行列,随便陆小凤考虑多久,绝不限制他的行动,无论他干什么,无论他到哪里去都可以。
    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因为陆小凤根本就不想加入。
    这一点,小老头应该知道。
    所以,放他走,让他和沙曼一起走,无非是让他和沙曼的爱情更加深刻、更加难忘。
    所以,设计陷害他,无非是让他行走江湖时更加困难、更加烦恼。
    这些都只有一个目的。
    小老头的目的。
    ——加入他们。
    假如陆小凤加入他们的行列,他知道,劫镖的事马上可以澄清,而且一定是由他来破案,赢回清白。
    因为这样一来,他的名望就更高,就更没有人会怀疑他会做坏事,他就可以做一个可能是空前绝后的隐形人了。
    假如陆小凤加入他们的行列,他知道,沙曼马上就会现身,他就不会再受相思的煎熬了。
    陆小凤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小老头为什么一定要他加入呢?
    ——他们已经有能力劫持价值三千五百万两的金珠珍宝,他们还要他加入干什么?
    这问题只有一个可能的答案:
    ——小老头要进行一件非常大的阴谋,这阴谋绝对是轰动江湖的阴谋。
    ——所以小老头才需要他。
    ——所以小老头才千方百计地设计来困扰他。
    陆小凤很替小老头惋惜。因为小老头不了解他。
    他会为了蒙受不白之冤受江湖人唾弃而加入他们,去做坏勾当吗?
    他会为了爱情的煎熬放弃自己做人的原则吗?
    假如他会,他就不是陆小凤。
    假如不是陆小凤,江湖上早就遍布邪恶势力,黑白两道恐怕只剩下了一道——黑道。
    恶势力尽管会在一段时期里占着优势,但是总会出现一些不妥协、不为利诱、不为情惑、无视生死恩仇的英雄,出来整顿局面。
    陆小凤绝对是其中的一个。所以陆小凤感到悲哀,一种不被了解的悲哀。
    在陆小凤心目中,小老头是一个奇人。
    陆小凤也是奇人。
    奇人应该了解奇人,但小老头却不了解陆小凤。
    所以陆小凤想起一件事。
    ——也许小老头是个完人。
    在陆小凤心目中,完人有三个定义。
    ——第一,完人不是人。
    ——第二,完人很不好“玩”。
    ——第三,完人已经完了。
    以小老头的才智,以他在岛上网罗到的人才,以他设计的劫案来看,这些,都不是“人”能够做到的。
    跟小老头打交道,他只有一个目的,非要你加入他的行列,像陆小凤一样,小老头千方百计地要迫使他加入,这是非常不好“玩”的事。
    对付这种人,陆小凤只有一种方法。
    很不简单但却很有效的方法:
    ——不妥协、不为情困,跟小老头、宫九他们拼到底,查不出劫案和凶杀案的真相,绝不罢休。
    陆小凤决定这样做的时候,他通常都能做到。所以小老头可以说已经快完了。
    下了决定以后,陆小凤知道他要做两件事。
    ——他必须回去那悬崖上的木屋,看看老实和尚有没有留下什么暗示给他。
    老实和尚绝不会单单劫走沙曼就算了,他一定会想办法让陆小凤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应该到哪里找到他和沙曼才对。
    假如他回到木屋,而一无所获的话,他就要做另外的一件事。
    ——到长安去。
    他把鹰眼老七引到长安,鹰眼老七一定会在长安找寻西门吹雪的下落。
    所以只要他到长安,他一定可以找到鹰眼老七。
    找到鹰眼老七,他就可以找到宫九,也就可以找到老实和尚和沙曼。
    在未做这两件事以前,他必须要做到一件事。
    这件事他不做,他就做不了下面的事。
    这件事是——他必须向西门吹雪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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