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天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木头人阵
    (一)
    几个人从那边走过来,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比较重,身上想必已装满了金珠银票。
    陆小凤很想看看这人是谁,却连头都抬不起,只听牛肉汤道:“你们都来见见九哥这位新收的随从,他叫木一半,好像是海南孤雁的门下,九哥还特地要他带了好多好多礼物回来给我。”
    她的声音中充满欢悦,立刻就有人问:“这几天老九又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最近他身子可还安好?有没有喝醉过?”
    木一半立刻恭恭敬敬地一一答复,可是这位九少爷的行踪,却连他都不清楚。
    听见九少爷归期无定,大家都仿佛很失望,听见他身体康健,大家又很开心。
    对这个远在天涯、行踪不定的浪子,大家都显得说不出的关怀;可是对这个刚刚还跟他们赌过钱,而此刻就躺在他们面前的陆小凤,却根本没有人问。这个人的死活,他们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就连沙曼也没有看他一眼,牛肉汤正在问她:“九哥这次有没有送你什么?”
    沙曼淡淡道:“他知道我对这些身外之物一向没有兴趣,又何必多此一举?”
    牛肉汤道:“你对他的身外之物没兴趣?是不是只对他的人有兴趣?”
    沙曼居然默认。
    牛肉汤冷笑道:“只可惜他也绝不会把自己的人送给你的。”
    两个人言来语去,仿佛都带着很浓厚的醋意,陆小凤听了更不是滋味。
    他一向是江湖中的宠儿,认得他的人都以他为荣,无论走到哪里都极受欢迎,卧云楼主人珍藏多年的名酒,只有他才能喝得到,就连孤僻高傲的苦瓜大师,看见他来了,都会亲自下厨房烧几样素菜给他吃。
    女孩子们见到他,简直完全无法抗拒,连冰山都会融化。
    可是到了这里,他却好像忽然变得不值一文,连替那位九少爷擦鞋都不配。
    一个人活到这种地步,倒真的不如死了算了,老实和尚却偏偏还不动手。
    牛肉汤似已不愿再跟沙曼说话,回头瞪着老实和尚,道:“你还不动手?”
    老实和尚道:“动手干什么?”
    牛肉汤道:“动手杀人。”
    老实和尚道:“你们真的要杀他?”
    牛肉汤道:“当然不假。”
    老实和尚道:“好,你们随便找个人来杀吧,和尚只要赢了一招半式就够了,和尚不杀人。”
    他拍了拍手,站起来就走,转眼间就走出了九曲长桥,居然没有人拦阻,看来这里的人虽然行事诡秘,倒还都是言而有信的好汉。
    牛肉汤冷笑道:“要找杀人的还不容易,你们谁杀了这个人,我给他一万两。”
    陆小凤躺在地上,索性连站都懒得站起来,要杀这么一个人,看来并非难事,牛肉汤却出手就是一万两,也不知是因为她的银子来得太容易,还是因为在这里要人杀人,本就得付这种价钱。
    随随便便杀个人就有一万两,陆小凤本来以为会有很多人抢着动手。
    谁知大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沙曼冷冷道:“你要杀人,为什么不自己杀?难道你没有杀过人?”
    牛肉汤也不理她,瞪着那些抬箱子来的昆仑奴道:“你们辛辛苦苦抬几天箱子,最多也只不过赚个百儿八十的,杀个人就有一万两,这种好事你们都不干?”
    一个个昆仑奴还是像木头人般站在那里,原来竟完全听不懂她的话。
    牛肉汤道:“木一半,你怎么样?”
    木一半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是想赚这一万两的,只可惜九少爷吩咐过我,每天最多只能杀一个人,我可不敢不听九少爷的话。”
    牛肉汤显然也不敢不听九少爷的话,冷冷道:“我知道你们嫌太少,我出五万两,先付后杀。”
    陆小凤忽然一跃而起,道:“我来。”
    牛肉汤道:“你来干什么?”
    陆小凤道:“不管谁杀了我,你都肯先付他五万两?”
    牛肉汤道:“不错。”
    陆小凤道:“我来赚这五万两。”
    牛肉汤道:“你要自己杀自己?”
    陆小凤道:“自己杀自己并不是难事,五万两银子却不是小数目。”
    牛肉汤道:“你的人已死了,还要银子干什么?”
    陆小凤道:“还债。”
    他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欠了一屁股债,若不还清,死了做鬼也不安心。”
    牛肉汤冷冷地看着他,忽然冷笑道:“好,这五万两让你赚了。”
    她随随便便从怀里抓出一把银票,面额最小的也有五千两。
    陆小凤选了几张,正好五万两,先交给小老头一张,道:“这里是一万五千两,一万两还给你,五千两算利钱。”
    小老头喜笑颜开,道:“这利钱倒真不小。”
    陆小凤道:“所以你本该多借点给我的,我这人出手一向大方。”
    小老头叹道:“实在大方,大方得要命。”
    陆小凤又在找沙曼,道:“这里是五千五百两,五百两赎刀,五千两算利钱!”
    沙曼道:“五百两的利钱也有五千两?”
    陆小凤道:“反正五百两和一万两都是一把就输了,利钱当然一样!”
    沙曼看着他,冷漠的眼睛里似有了笑意,道:“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穷了,像你这么样花钱,怎么会不穷!”
    陆小凤笑道:“反正这钱也来得容易,现在我才知道,天下间只怕再也没有比杀人更容易赚钱的事。”
    沙曼脸上又变得冰冰冷冷,全无表情,拿出了他那把夜壶刀,道:“你是不是准备用这把刀杀你自己?”
    陆小凤立刻摇头,道:“这把刀不行,这把刀上有点骚气。”
    他看了看手上的银票,喃喃道:“还了两万零五百,还剩两万九千五,银子还没有花光,死了岂非冤枉?”
    牛肉汤道:“那么你就快花!”
    陆小凤想了想,又去找小老头,道:“刚才你说这里有天下最好的酒,只不过价钱很高?”
    小老头道:“我也说过,今天你是我的客人,喝酒免费。”
    陆小凤冷笑道:“你女儿出钱要杀我,我还喝你的酒?来,这九千五百两拿去,我要最好的酒,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那小胡子忽然笑了笑,道:“又花了九千五,好像还剩两万?”
    陆小凤道:“刚才你输了多少?”
    小胡子道:“我是大赢家。”
    陆小凤道:“我们再来赌一把怎么样?索性输光了反而痛快。”
    小胡子大笑道:“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痛快人。”
    牛肉汤冷冷道:“他不但痛快,而且很快就要痛了,无论抹脖子还是砍脑袋,都很痛的。”
    陆小凤笑道:“我倒知道有种死法一点都不痛。”
    牛肉汤道:“怎么死?”
    陆小凤道:“输死。”
    ×××
    骰子又摆在碗里,酒也送来了,整整十大坛酒,有女儿红,也有竹叶青。
    九千五百两买了十坛酒,价钱未免太贵了些,陆小凤却不在乎,先开了坛竹叶青,对着嘴灌下了小半坛,大声道:“好酒。”
    小胡子笑道:“像这么样牛饮,居然还能分得出酒的好坏,倒真不容易。”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未必真能分得出,只不过价钱贵的酒,总是好的,好酒无论喝多少,第二天头都不会痛。”
    牛肉汤冷冷道:“头若是已经掉下来了,还管它痛不痛。”
    陆小凤不理她了,拿起骰子,在碗边敲了敲,道:“你赌多少?”
    小胡子道:“一万两如何?”
    陆小凤道:“一万太少,最好两万,咱们一把就见输赢。”
    小胡子道:“好,就要这么样才痛快。”
    他的银票还没有拿出来,陆小凤的骰子已掷了下去,在碗里只滚了两滚,立刻停住,三粒骰子都是六点,庄家统吃,连赶的机会都没有。
    陆小凤大笑道:“一个人快死的时候,总会转运的。”
    小胡子手里拿着银票,大声道:“可是我的赌注还没有押下去。”
    陆小凤笑道:“没关系,我信得过你,反正我已快死了,你当然绝不会赖死人账的。”
    小胡子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嘴里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陆小凤接过他的银票,又问:“还赌不赌?”
    小胡子道:“赌当然还要赌的,只不过这一把却得让我来坐庄。”
    陆小凤道:“行,大家轮流坐庄,只要你能掷出三个六,见钱就吃,用不着客气。”
    他将刚赢来的两万银票也押了下去,笑道:“反正我看你也掷不出三个六来。”
    小胡子眼睛亮了,一把抓起骰子,却回头去问站在他身旁的白发老学究:“你看我这把能不能掷得出三个六?”
    白发老人微笑道:“我看你是应该掷得出的,若是掷不出,就是怪事了。”
    小胡子精神抖擞,大喝一声,骰子一落在碗里,就已经看得出前面都是六点,谁知其中却有粒骰子突然跳起,在空中打了个转,又弹起好几尺,落下来时,竟变成了一堆粉末。
    碗里的骰子已停下来,正是两个六点。
    陆小凤忽然问沙曼:“两个六点,再加上个一点,是几点?”
    沙曼道:“还是一点,因为最后一粒骰子的点数,才算真正的点数。”
    陆小凤道:“最后一粒骰子若是没有点呢?”
    沙曼道:“没有点就是没有点。”
    陆小凤道:“是没有点大,还是一点大?”
    沙曼道:“当然是一点大。”
    陆小凤道:“既然连一点都比没有点大,庄家掷出个没有点来怎么办?”
    沙曼道:“庄家统赔。”
    陆小凤大笑,道:“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想不到你这次也掷出个没有点来。”
    小胡子一句话都不说,立刻赔了他四万两,把碗推给了陆小凤道:“这次又轮到你坐庄,只希望你莫要再掷出个没有点来。”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这次你掷的不是没有点才怪。”
    别人的想法当然也跟他一样,就算陆小凤换上三粒铁打的骰子,他们要捏毁其中一粒,也比捏倒只蚂蚁还方便。
    赌钱弄鬼,本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却好像已经变得光明正大。
    那白发苍苍的老学究抢着先押了三万两,道:“可惜庄家的赌本只有八万。”
    小胡子道:“我是输家,他赔完了我的,你们才有份。”
    他已将身上银票全部掏出来,一个人押的已不止八万两,这一把除非他没有输赢,才能轮得到别人,可是大家都看准陆小凤是非输不可的。
    那老学究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这一把都只有喝汤了。”
    轮到要赔自己时,庄家无钱可赔,就叫作喝汤,在赌徒们眼中看来,天下只怕再也没有比喝汤更倒霉的事了。
    他正想把三万两收回来,突然一个人道:“这一把我帮庄,有多少只管押上来,统杀统赔。”
    说话的竟是那小老头,将手里拿着的一大沓银票,“叭”地摔在陆小凤面前,道:“这里有一百三十五万两,就算我借给你的,不够我还有,要多少有多少。”
    陆小凤又惊又喜,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大方的?”
    小老头笑道:“你借钱不但信用好,付的利息又高,我不借给你借给谁?”
    陆小凤道:“这一把我若输了,人又死了,你到哪里要债去?”
    小老头道:“无论做什么生意,都得要担些风险的!”
    牛肉汤道:“这一次的风险未免太大些,只怕要血本无归了。”
    小老头淡淡道:“我的银子早已多得要发霉,就算真的血本无归,也没什么关系。”
    赌本骤然增加了一百三十五万两,不但陆小凤精神大振,别的人更是眉开眼笑,就好像已经将这沓银票看成了自己的囊中物,七八只手一起伸出来,金珠银票立刻押满了一桌子,算算至少也已有百把万两。
    旁边一个纸匣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十粒还未用过的骰子。
    陆小凤抓起了三粒,正要掷下去,忽然又摇摇头,喃喃自语:“这里的骰子有点邪门,就像是跳蚤一样,无缘无故的也会跳起来,再大的点子也禁不起它一跳,我可得想法子才好。”
    他忽然从后面拿起个金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右手的骰子掷下去,左手的金杯也盖了下去,只听骰子在金杯下骨碌碌地直响,陆小凤道:“这次看你还跳不跳得起来?”
    老学究、小胡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提防到他这一着。
    等到金杯掀起,三粒骰子已停了下来,果然又是三个六点。
    陆小凤大笑,道:“三六一十八,统杀!”
    七个字说完,桌上的金珠银票已全都被他扫过去了。
    小胡子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一次你倒真的统杀了,我连本带利已被你杀得干干净净。”
    陆小凤道:“有赌不算输,再来。”
    小胡子又叹了口气,道:“今天我们连赌本都没有了,怎么赌?”
    他用眼角瞟着陆小凤,叹气的声音也特别重,虽然没有说下去,意思却已很明显。
    一个像陆小凤这样慷慨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本该把赢的钱拿出来,每个人借一点,让大家可以再继续赌下去。
    谁知陆小凤却完全不通气,一把扫光了桌上的银票,立刻就站起来,笑道:“今天不赌,还有明天,只要我不死,你们总有机会翻本的。”
    小胡子道:“你若死了呢?”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我若死了,这些银票只怕就得跟我进棺材了。”
    他先抽出一百四十万两,还给小老头,算算自己还剩下九十多万两。
    小老头眉开眼笑,道:“一下子就赚了五万两,这种生意下次还可以做。”
    陆小凤把剩下的银票又数了一遍,忽然问道:“你若有了九十三万,还肯不肯为了五万两银子杀人?”
    小老头道:“那就得看杀的是谁?”
    陆小凤道:“杀的若是你自己呢?”
    小老头道:“这种事谁也不会干的。”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不会干!”
    他又将已准备好的一张五万两银票还给牛肉汤:“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人已到了桥头,大笑道:“不管你们是想要我的钱,还是想要我的命,随时都可以找得到,反正我也跑不了的。”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早已钻入花丛里,连看都看不见了。
    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扬长而去,居然都没有阻拦。
    夕阳满天,百花灿烂。
    陆小凤心里实在愉快得很,不管怎么样,今天他总算还是满载而归了。
    至于以后别人是不是还会去找他,他是不是能跑得了,那已都是以后的事,就算吃烙饼还难免会被噎死的,以后的事谁管得了那么多?
    他本已看准了出路,可是在花丛中七转八转,转了十来个圈子,还是没有找到他进来的那条花径,抬起头一看,暮色却已很深。
    夕阳早已隐没在西山后,山谷里一片黑暗,连刚才那九曲桥都找不着。
    他停下来,定定神,认准了一个方向,又走了半个时辰,还是在花丛里,跃上花丛,四面一看,花丛外还是花,除了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就连花影都已渐渐模糊。
    山谷里竟连一点灯光都没有,也没有星光月色,花气袭人;虽然芬芳甜美,可是他已被熏得连头都有点发晕。
    这地方的人晚上难道都不点灯?
    如果就这么样从花丛中一路掠过去,那岂非等于盲人骑瞎马,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下子掉进个陷阱去,死了也是白死。
    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这地方绝不是随便让人来去自如的。
    他要走,别人就让他走,那也许只不过因为别人早就算准他根本走不了。
    这地方的人,除了那小老头外,每个人都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却偏偏都从来没有在江湖中露过面。
    就算他们在江湖中走动过,一定也没有人能看出他们的武功来。
    陆小凤的眼力一向不错,可是这一次他遇见牛肉汤的时候,就看走了眼。
    那独眼的老渔翁和那个马脸的人,很可能都是死在牛肉汤手下的!
    马脸人死在海水里之后,陆小凤去洗澡的时候,牛肉汤岂非也正好在那里洗澡?
    老狐狸的船随时都可能要走,船上的人就算有空下来遛遛,也绝不会在那种时候去洗澡的,除非她恰巧刚在海水里杀过人。
    那独眼的老渔人淹死时,也恰巧只有牛肉汤有机会去杀人。
    陆小凤现在虽然总算已明白了很多事,却还是有很多事不明白。
    她为什么要杀那两个人?那两人为什么暗算岳洋?岳洋和她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又怎么会知道老狐狸那条船一定会翻?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武当后山那柴房里腌萝卜的味道,都比这里的花香好嗅些。
    他心里已经开始有点后悔了,也许他真该听岳洋的话,不要上老狐狸的船,那么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在扶桑岛上,搂着那里又温柔、又听话的女孩子们喝特级清酒了。
    听说那里的“月桂冠”和“大名”这两种酒都不错,就像那里的女孩子一样,入口甜丝丝的,后劲却很足。
    陆小凤又不禁叹了口气,正准备在花丛里找个地方先睡一觉再说,忽然看见前面亮起了一盏灯。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亮起的一盏灯,实在比骰子上的六点还可爱得多。
    陆小凤立刻就像是只飞蛾般朝灯光扑了过去,就算要被灯上的火焰烧死,他也不在乎。
    能死在光明中,至少总比永远活在黑暗里好得多。
    (二)
    灯光是从一扇雕花的窗户里露出来的!
    有窗户,当然就有屋子。
    一栋三明两暗的花轩,朱栏回廊,建筑得极华美精致。
    一扇窗户斜斜支起,远远看过去,就可以看见屋里有九个人。
    一个人坐着,八个人站着。
    坐着的人白面微须,锦袍珠冠,正在灯下看一幅画。
    站着的八个人神态恭谨,肃立无声,显然是他的门下侍从。
    这九个人刚才都不在那水阁里,装束风范,看来都比那里的人高贵得多。
    陆小凤却还是看不出他们的来历,当然也不敢随便闯进去。
    院子有个水池,水清见底,灯光照过来,水波反映,池底竟似有个人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
    陆小凤忍不住走过去看看,下面果然有个人,两眼翻白,也在直乎乎地朝上看。
    除了死鱼外,谁也不会这么样看人的!
    陆小凤先吃了一惊,又松了口气,这个人已是个死人!
    “他是什么人?怎么会死在这里的?”
    陆小凤想了想,忽然又发觉不对了,人死了之后,一定会浮起来,怎么会一直沉在水底?
    看来这地方的怪事实在不少。
    “不管他是活人也好,是死人也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决定不管这件事,正准备走开,突听“扑通”一声,一样东西远远飞过来,落入池水中,竟是只黑猫。
    水花刚激起,池底下的人也突然游鱼般蹿起来,手里竟拿着把薄刀,无声无息地划开水波。
    刀光一闪,已刺入了黑猫的腹下。
    这只猫“喵呜”一声还没有叫出来,就已送了命,这个人又沉入池底,动也不动地躺着,看来又完全像是个死人!
    杀条猫虽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这人的出手实在太快,而且形迹太怪异、太诡秘,看得陆小凤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池水中一双死鱼般的眼睛又在瞪着他,好像也将他看成条黑猫。
    陆小凤忽然转身,掠入窗户。
    不管怎么样,坐在灯下看画的人,总比躺在池底等着杀猫的人可爱些。
    ×××
    灯光并不太亮,这个人还是聚精会神地坐在那里,还是在看那幅画!
    陆小凤实在也早就想去看看画上究竟画的是什么,能让一个人聚精会神看这么久的画,多少总有些看头的。
    他早已算准了部位,一掠进窗户,凌空翻身,刚好落在这个人的案前。
    他也早就想好了几句让人听了愉快的客气话,只希望这个人一高兴起来,非但不赶他走,还拿出好酒来招待招待他。
    谁知道这些话他连一句都没有说出来,他根本没有机会开口。
    就在他身子落地的一刹那间,站着的八个人已同时向他扑了过来。
    这八个人动作虽然并不十分敏捷,可是配合得却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八个人有的挥拳,有的踢腿,有的劈掌,有的横臂,四面八方地扑过来,眨眼间就将陆小凤围在中央,八招齐击,都是致命的杀手。
    陆小凤让过了六招,接着了一拳一掌,正想解释解释,叫他们且慢动手。
    可是他刚接住其中一个人的手掌,就发现无论怎么解释都一定没有用的,因为这八个人一定听不见他的说话!
    这八个人竟赫然全都是木头人。
    ×××
    木人也有很多种,有一种木人甚至比人还可怕。
    陆小凤虽然没有打过少林寺的木人巷,可是在木人巷中受伤残废的少林弟子,他却是见过的,其中有的武功已练得很不错。
    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活生生的人竟会伤在木人手里?
    若不是铁肩大师再三劝阻,他早就想去少林寺领教领教那些木人的厉害。
    现在他总算领教到了。
    这八个人,无疑也是根据少林木人巷的原理造出来的,比诸葛征蛮时所用的木牛流马更精巧,也更霸道,不但铜臂铁骨,招猛力沉,而且机括一发动,竟施展出少林神拳,布下了罗汉阵。
    这种罗汉阵本就是少林的镇山绝技,昔年魔教血神子独上嵩山,连败少林七大高僧,却被困在罗汉阵中,苦斗三日三夜都没有闯出去,到最后竟筋疲力竭,被活活地累死。
    自此之后,罗汉阵的威名天下皆知,江湖中也不再有人敢轻犯少林。
    这种阵法在木人手中施展开来,威力甚至更大,因为木人是打不死的,你就算打断它一条手臂,拗断它一条大腿,它也不会倒下去,对阵法也毫无损伤。
    可是它一拳打在你身上,你却是万万受不了的,所以它出拳发招之间,可以全无顾忌,你既难闪避,也不能硬拆硬拼,若想闯出去,更是难如登天。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竟只有挨打的份,打死为止。
    你打它,它一点也不疼,它打你,你却疼得要命,你打不死它,它却可以打死你。
    这种打法实在不是生意经,就好像强盗们打官司,有输无赢。
    何况他就算打赢了,也算不了什么本事,就算把这八个木人都打得七零八落,劈成一片片做柴烧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种愚蠢的事,陆小凤一向不肯做的,只可惜现在他想不打都不行。
    木人的拳风虎虎,桌上的灯火被震得闪烁不定,随时都可能熄灭。
    在黑暗中跟几个木头人拼命,更是愚蠢之极。
    那锦袍珠冠的白面书生,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好像也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这人也是个木头人,木头人的眼珠子怎么会转来转去?而且竟像是跟着它八个侍从的拳脚在转,难道它也看得懂少林的拳法?
    陆小凤看得发呆,想得出神,一双眼睛也不由自主跟着打转,突听“砰”的一声,脑袋上已挨了一拳,几乎连脑浆都被打了出来。
    他脑浆虽然没有被打出来,灵机却被打了出来。
    拳头打在他头上的时候,木头书生的眼珠子竟停了一停,拳头再动时,它眼珠子就又跟着动了。
    这八个人的拳脚和它的眼珠之间,竟似有根看不见的线串连着。
    陆小凤忽然出手,用他的两根手指,夹断了木头人的两节手指。
    只听“嗤”的一声,两节木指从他手指上弹出去,“噗噗”两响,已打在木头书生的两眼上。
    木头人当然不会叫痛的,它还是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另外八个木人却忽然全都倒了下去。
    陆小凤掠出了窗户。
    八个木人稀里哗啦倒成一片,他却绝不回头去看一眼。
    他并不想欣赏自己的辉煌战绩,就算打倒了八千八万个木头人,脸上也不会增半分光彩,只要能完完整整地走出这间屋子,已经是上上大吉了。
    这一架打下来,他身上总算没有缺少什么,却多了几样东西——肩头背后多了几块青肿,头上多了个大瘤。
    除此之外,这件事还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就在他从窗口掠出来的这一瞬间,他已自己对自己发了几百次誓,以后就算非跟人打架不可,至少也得先看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才动手,若是活人,还可以招呼一阵,若是木头人,就赶紧落荒而逃。
    他心里在想着这个教训的时候,第二个教训已跟着来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脚下就是那荷池。
    被木头人打得鼻青脸肿固然不好受,被人像杀猫一样地一刀刺入胸膛岂非更冤枉?
    即使他没有往下看,也可以感觉到那双死鱼般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还有那柄比纸都薄的快刀。
    一个人若是已经在往下堕,不管是身子往下堕,还是灵魂在往下堕,再想拔起来,都不是件容易事。
    现在他一口气已用完了,再换气时一定已落入池水中。
    就在他换气的那一瞬间,那柄刀一定已刺入他肺叶里。刀锋拔出来时,他一定已像死猫般浮起,也就像那个独眼的老渔翁和马脸一样,全身上下一定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别人一定还会以为他是喝醉了掉下池塘淹死的。
    这种死法虽然又快,又不痛,却还是冤枉得很。
    谁知他还没有掉进水里,水里已先有个人冒了出来。手中寒光闪动,赫然正是一柄短刀,锋薄如纸的短刀。
    这个人不但出手迅速狠毒,而且可以动也不动地躺在水底瞪着眼睛看人,水性之好,可想而知。
    若是在陆地上,陆小凤也许还能对付他这把刀,到了水里,陆小凤就完全不行了。
    只可惜他这次动作太快了些。
    陆小凤虽然没法子再腾身跃起,要快点沉下去,沉得深些,就不是太困难的事了,只听“扑通”一声,他的人一落入水池,就沉了下去,在水中一个鲤鱼打挺,用力抱住了这个人的腿。
    这个人居然完全没有挣扎,那把刀也没有回手刺下来。
    陆小凤在水里的动作虽然慢些,也不能算太慢,就在这瞬息间,已捏住了这个人双腿关节上的穴道,将他拖入了水底。
    灯光从水面上隐隐透下来,这个人的脸痉挛扭曲,眼睛凸起,竟早已被人活活扼死。
    刚才陆小凤以为他是个死人,谁知他却是活的,现在陆小凤以为他是活人,谁知他却已死了。
    他花了这么多力气,对付的竟只不过是个死人,这实在令他有点哭笑不得。
    幸好池下没有别人看见,他赶紧放开了这个人的腿,一头钻出水面,突听有人拍手大笑,道:“好功夫,居然连死人都被你淹死了,佩服佩服。”
    一个人坐在池旁,光光的头颅,赤着双足,竟是老实和尚。
    他光头上还带着水珠,破烂的僧衣也是湿淋淋的,显然也刚从水底出来。
    陆小凤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原来和尚也一样会杀人的。”
    老实和尚笑道:“和尚不杀人,只不过错把他当作了一条鱼,所以才失了手。”
    陆小凤道:“这也是老实话?”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好像不是的。”
    陆小凤也笑了,跃出水池,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和尚为什么还没有走?”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还没有走?”
    陆小凤道:“我走不了。”
    老实和尚叹道:“连你都走不了,和尚怎么走得了?”
    陆小凤道:“和尚为什么要来?”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陆小凤道:“你知道这里是地狱?你是到地狱里来干什么的?那位九少爷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把你装进箱子的?”
    老实和尚不说话了。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老实和尚摇着头,喃喃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陆小凤急了,忽然跳起来,出手如电,捏住了他的鼻子,道:“你真的不说?”
    老实和尚鼻子被捏住,既不能摇头,也说不出话来,只有指着自己的鼻子喘气。
    陆小凤冷笑道:“你贪生怕死,出卖朋友,做的本来就是些不要鼻子的事,我不如索性把你这鼻子捏下来算了。”
    他嘴里说得虽凶,手下却留了情。老实和尚总算吐出口气,苦笑道:“和尚虽然怕死,出卖朋友的事,却不敢做的。”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我替你死?”
    老实和尚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死不了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我看得出大老板已有心收你做女婿。”
    陆小凤道:“大老板是谁?”
    老实和尚道:“你看站在那边的不是大老板是谁?”
    他随手往前面一指,陆小凤不由自主随着他手指往前面看过去,他的人却已箭一般往后蹿出,凌空翻身,没入黑暗中。
    老实和尚的轻功,本就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
    不过陆小凤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拧腰就追了过去。
    夜色虽然很黑暗,他虽然迟了一步,可是依稀还能看得见老实和尚的人影在前面飞掠。
    其实他也并不是真想捏老实和尚的鼻子,只不过在这种人地生疏的地方,能抓住个熟人在身旁总比较安心些,就像是掉下水里的人,看见块破木板,也要紧紧抓住。
    老实和尚逃得虽快,他追得也不慢,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愈来愈近。
    前面居然又有了灯光。
    灯光是从一栋很高大的屋子里透出来的,高脊飞檐,像是庙宇道观,又像是气派很大的衙门。
    这地方当然不会有衙门,老实和尚忽然一个飞燕投林,竟蹿入了这庙宇中。
    陆小凤心里好笑:“这下子你就真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追了进去,院子里冷冷清清,大殿里灯火却明亮,一个气派很大的高官贵吏坐在一张气派很大的桌子后,两旁的肃静牌下,垂手肃立着好几个旗牌卫士,还有戴着红缨帽、挎着鬼头刀的捕快差役。
    这地方竟不是庙宇,竟是衙门。
    可是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朝廷的贵官驻扎?这衙门当然是假的,这些人当然也都是木头人。
    一看见木头人,陆小凤就已头大如斗,不管老实和尚是不是躲在里面,他都想溜了。
    谁知公案后的那位高官却忽然一拍惊堂木,大声道:“陆小凤,你既然来了,还想往哪里走?”
    两旁的卫士差役也立刻呐喊助威:“你还想往哪里走?”
    原来这里的人竟没有一个是木头人。
    陆小凤反而沉住了气,在他看来,活人还是不及木头人可怕的。
    他居然真的不走了,大步走进去,仔细看了看,堂上的高官穿着身唐时的一品朝服,头戴着紫金冠,竟是那位好酒贪杯的贺尚书。
    只不过此刻他手里拿着的已不是酒杯,而是块惊堂木。
    陆小凤笑了:“原来是四明狂客贺先生,是不是又想请我喝酒?”
    贺尚书的眼睛里虽然还有醉意,但表情却很严肃,板着脸道:“你到了刑部大堂,竟还敢如此放肆?”
    陆小凤道:“这里是刑部大堂?”
    贺尚书道:“不错。”
    陆小凤笑道:“你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贺尚书道:“错在哪里?”
    陆小凤道:“贺知章是礼部尚书,怎么会坐在刑部大堂里?”
    他对贺知章的事迹本来也不太清楚,只不过想唬唬人而已,谁知竟歪打正着。
    其实贺知章活着的时候,官职最高只做到礼部侍郎兼集贤院学士,后来又坐从工部,肃宗为太子时,方迁宾客,授秘书监,老来时却做了千秋观的道士,连礼部尚书都是在他死后追赠的。
    可是他一生未曾入过刑部,倒是千真万确的事。
    这位冒牌的贺尚书脸色果然已有些尴尬,竟恼羞成怒,重重地一拍惊堂木,道:“我这贺尚书就偏要坐在刑部大堂里,你能怎么样?”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能怎么样,你爱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跟我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贺尚书道:“有关系!”
    陆小凤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贺尚书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审问你!”
    陆小凤又笑了,道:“我又没犯罪,你审什么?问什么?”
    贺尚书又用力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到了这里,你还不认错?”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我唯一做错的事,就是走错了地方,交错了朋友。”
    贺尚书怒道:“你得人钱财,失约反悔,又聚赌行骗,拐款而逃,你难道还不知罪?”
    陆小凤想了想,道:“失约反悔的事,好像倒是有的。”
    贺尚书道:“当然有,你收了别人五万两银子,就该完成合约,这件事铁证如山,你想赖也赖不了。”
    陆小凤道:“我倒也不想赖,只不过唆使杀人的罪,岂非比我的罪更大?你为什么不先把她抓来审问审问?”
    贺尚书道:“我偏偏就要先审你,你能怎么样?”
    陆小凤苦笑道:“酒鬼坐刑堂,我当然是强盗打官司,有输无赢的了。”
    贺尚书道:“你失约反悔,是第一大罪;串赌行骗,是第二大罪;咆哮公堂,是第三大罪。现在三罪齐罚,你是认打、还是认罚?”
    陆小凤道:“若是认打怎么样?”
    贺尚书道:“若是认打,我就叫人重重地打,打死为止。”
    陆小凤道:“若是认罚呢?”
    贺尚书道:“那么我就判你三十年苦役,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陆小凤道:“若是既不想认打,也不想认罚呢?”
    贺尚书怔了怔,好像想不到他居然会有这么样的一问。
    陆小凤却替他下了判决:“若是这么样,我当然只有赶快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私设公堂,自封尚书,这些本都是很滑稽的事。
    但陆小凤却知道,在这地方无论多滑稽的事,都可能变得很严重的,你若以为他们说要判你三十年苦役,只不过是说着玩的,你就错了。
    可是他也看得出这些活人并不见得比木头人容易对付,这位四明狂客虽然有些装疯卖傻,无疑也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他唯一对付的法子,就是赶紧开溜,溜得愈快愈好,愈远愈好。
    陆小凤的轻功,就连司空摘星都未必能比得上。在这方面,他也一向对自己很有信心。
    几个起落后,他已掠出了公堂,掠出了二三十丈,刚想停下来喘口气,就听见后面有人冷冷道:“你的轻功很不错,只可惜你就算真的能长出双翅膀来,也万万跑不了。”
    他听得出这是贺尚书的声音。
    贺尚书竟一直都像影子般贴在他身后,距离他还不到一丈。
    这位疯疯癫癫的四明狂客,轻功竟远比他想象中还要高得多。
    他用尽身法,无论往哪里走,贺尚书还是像影子般在跟着他。
    前面水波如镜,他忽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才那水池,水中的尸身却已不见了,也不知那个人是不是又死而复活,还是根本就没有死。
    这地方的人,是活是死,是真是假,本来就不太容易分得清。
    贺尚书忽然道:“就算你跳下水池去,我也一样会追下去,就算你进入龙宫去,也一样是逃不了的。”
    陆小凤本来并不想跳下水去的,水里说不定又有个长双鱼眼的人,手里拿着把薄刀在等着他。
    可是听了贺尚书这句话,他却反而跳下去了,一个鱼鹰入水式,就已沉入池底,等了半天,上面果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两个人吵架的时候,一个人若是说:“你有种就跟我打一架,看我怕不怕。”那么这个人心里一定怕得要命,若是不怕,就早已动手了,就因为怕,才会这么说。
    贺尚书若是不怕他跳下水去,也绝不会忽然说那句话的。
    这道理陆小凤当然明白得很。
    他又等了半天,才敢伸头出水换口气,立刻就发现贺尚书还在池旁等着他,也不知从哪里弄了瓶酒来,正在那里喝得高兴,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你泡在冷水里,我坐在上面喝酒,随便你想耗到什么时候,我都奉陪的。”
    等到陆小凤第二次出水去换气的时候,他居然又找了条钓竿来,坐在那里一面喝酒,一面钓鱼,实在是件很风雅的事。
    陆小凤虽然并不太有耐性,但是叫他坐在那里喝酒钓鱼,钓上个三天三夜,他也不反对的。
    只可惜他并不是钓鱼的人,而是条迟早要被人钩上的鱼。
    更遗憾的是,他又偏偏不能像鱼一样在水里呼吸。
    等到他第三次出水换气的时候,就有条带着鱼钩的钓丝向他飞了过来,若不是他躲得快,就算不被钩走,脸上的肉也要被钩去一块。
    看来这位贺尚书不但轻功高明,内力也极深厚,竟能将真力贯注在钓丝上,伤人于百步之外。
    这水池既不太深,又不太大,陆小凤的头无论从哪里伸出去,钓丝都可能飞过来钩住他。
    钓丝上的鱼钩闪闪发光,就等于是件极厉害的外门兵器。
    这次他虽然躲了过去,下次就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一个人若是只能将脑袋伸出水面,实在就像是个箭靶子一样,因为他整个人都在水里,只有头能动,随便怎么动都快不了的。
    幸好他总算练过气功,一口气总憋得比别人长些,就在他又开始挺不住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水池里又多了一个人。
    水面上一直没有动静,也没有听见落水的声音,这个人绝不是从上面跳下来的。
    那么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躲在水池边的一块石块后,这个人居然没有看见他,好像也根本没有想到水里还会有别人,双足一挺,已蹿出水面,动作轻快,姿势优美,看来也是水中的好手。
    但是陆小凤却知道,只要他的头一伸出去,就有苦头吃了。
    水波乍分,水面上果然立刻传来一声惊呼,这个游鱼般生猛活跃的人,一双腿忽然挺直,显然已被钓丝勒住了脖子。
    陆小凤也没工夫同情他,立刻向他出现的那个地方游了过去,果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容人钻进去的洞穴,洞穴上正有块石板在往下沉。
    石板一关,这洞穴就不见了。
    洞穴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做得如此隐秘?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人?
    陆小凤也没工夫去考虑,用尽平生之力,一下子蹿了过去,钻入了洞里,只听“咯”的一声响。四面更黑暗,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了。
    陆小凤本来以为自己总算找到条出路,谁知他虽然出了龙潭,却进了地狱。
    现在他才真的后悔,只可惜现在后悔已太迟。
    ×××
    这地狱里虽然没有灼人的火焰,但四面却是水,无论他往哪边游,连换气的地方都没有,就这么样被活活地闷死在水里,倒不如索性烧死反而痛快些。
    他正在急得发疯的时候,上面又是“咯”的一响,一道亮光射下来,竟露出扇门户。
    就算这扇门是直达地狱的,他也不管了,一下子蹿上去,上面竟是条用石板砌成的地道,连一滴水都没有。
    地道中虽然也很阴森可怖,在他说来,却已无异到了天堂。
    这一夜间他遇见的事,简直就好像做梦一样,他看见的死人是活人,活人却是死人,真人是木头人,木头人却是真人。
    他简直已晕头转向,现在才总算喘过一口气来。
    地道里燃着灯,却没有人。
    他拧干了身上的衣服,就开始往前走,走一步,算一步,不管走到哪里去,他都已只有听天由命。
    地道的尽头,是道铁门。
    门居然没有锁。
    他试探着敲了敲门,没有响应,他就用力拉开门走进去,里面是间很宽阔的石室,竟堆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佛像和木鱼。
    陆小凤傻了。
    这么隐秘的地方,原来只不过是堆木鱼的地方,这种事说来有谁相信?
    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些木鱼和佛像,竟都是老狐狸那条船运来的,他全都见过,船沉了之后,木鱼和佛像怎么会都到了这里?
    陆小凤长长吐了口气,在心里警告自己,最好赶快走,走得愈远愈好,就当作从来也没有到过这里,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些木鱼。
    他已看出这些木鱼和佛像中,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他本来也许还能想法子活下去,别人若是知道他已发觉了这秘密,也许就不会再让他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他的想法很正确,只可惜他现在根本无路可退,何况他的好奇心早已被引起,叫他就这么样退出去,他实在也有点不甘心的。
    木鱼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知道木鱼里面都是空的,他也曾从沙滩上捡过好几个,都被他剖成了两半,改成了木碗和木勺子。
    可是只要有点头脑的人,都绝不会辛辛苦苦地从沉船中捞起这些空木鱼,再辛辛苦苦运来这里,藏到如此隐秘的地方,还派个人睁大眼睛躲在外面的水池里看守着,无论是人是猫,只要一进水池,就给他一刀。
    这地方的人,看来都是很有头脑的人,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陆小凤忍不住拾起个木鱼,敲了敲,里面也是空的,再摇了摇,这个木鱼竟好像发出了一连串很悦耳的响声。
    那把夜壶刀还在他身上,他立刻掏出来,将这木鱼剖成两半。
    只听哗啦啦的一声响,十几样东西从木鱼里掉下来,竟都是光华夺目的宝石和碧玉。
    陆小凤又傻了。
    他一向识货,当然看得出这些宝石和碧玉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货色。
    你随便从里面挑一块,随便送给哪个女孩子,她一定都会变得很听话的——像牛肉汤那种不喜欢珠宝的女孩子,世上毕竟不多。
    他再剖开一个木鱼,里面竟全都是小指那么大的珍珠。
    石室中至少有三四百个木鱼,里面若都是宝石珠玉,一共能值多少银子?
    陆小凤简直连算都不敢去算。
    他并不是财迷,可是这么大笔财富忽然到了自己面前,无论谁都难免会觉得有点心慌意乱的。
    木鱼里是珠宝,佛像里是什么?
    佛像也是空的,他找了个比人还大的佛像,先用他的夜壶刀将中间的合缝处撬开,心里只希望里面真是空的。
    这么一尊佛像里,如果也装满了珠宝,那简直就比最荒唐的梦还荒唐了。
    “咯”的一声,佛像已被他扳开了一条缝,里面并没有珠宝漏出来。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忽然听见佛像里仿佛也有人叹了一口气。
    这佛像是木头做的,怎么会有人叹气?
    今天一夜间他遇见的怪事虽然已比别人八十年遇见的还要多,听见了这声叹息,他还是不免大吃一惊。
    就在这时,佛像中已有个人扑了出来,一下子扼住了他咽喉,一双手冰冰冷冷,也不知是妖怪,还是僵尸。
    陆小凤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几乎被吓得晕了过去。
    他没有晕过去,只因为这双手刚扼住他咽喉,就变得软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定定神,张开眼,就看见面前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眼睛下面当然还有鼻子,鼻子下面当然还有嘴。
    这个人的嘴唇动了动,忽然说了三个字:“陆小凤。”
    佛像里居然藏着个人,已经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这尊佛像被装上老狐狸的船,等到船沉,再被运到这里来,前后至少已有三四十天。
    佛像里藏着这个人,居然还没有死,居然还能够说话,居然还认得他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这一夜间遇见的怪事,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件奇怪。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也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竟是镖局业中资格比“铁掌金刀”司徒刚更老、实力更大、名气也更响的大通镖局的总镖头“大力神鹰”葛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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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原来如此
    (一)
    淮南鹰爪的大力鹰爪功从来不传外姓,葛通却是唯一的例外。
    因为他不但是第三代鹰爪王的义子,也是王家的乘龙快婿,为人诚恳朴实,做事循规蹈矩,十八岁入大通镖局,三十一岁已升为总镖头,在他手里接下的镖,从来没有一次差错。
    “只要找到葛通,条条大路都通。”
    有些人情愿多一倍价钱,也非要找葛通保镖不可。
    陆小凤连做梦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人竟会藏在佛像里。
    葛通看见他却更吃惊,嘴唇动了好几次,仿佛有很多话说,怎奈体力太虚弱,嘴唇也已干裂,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陆小凤也有很多话要问他。
    被人藏在佛像里,为的是什么?
    这些疑问陆小凤也连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因为葛通已完全虚脱。
    虽然只要一大碗营养丰富、煮得浓浓的牛肉汤,就可让他元气恢复,可是此时此刻,要找一碗牛肉汤,也难如登天。
    陆小凤看着他发了半天怔,心里忽又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这里至少有一百多尊佛像,假如每尊佛像里都藏着一个人,那怎么办?
    这问题陆小凤连想都不敢想,再也没有勇气去看第二尊佛像。
    就在这时,地道中忽然响起一阵很轻的脚步声,陆小凤一颗心又吊了起来。
    来的人是谁?
    他湿淋淋地走进来,地道中的足迹还没有干,不管来的是谁,想必都已发现这里有了不速之客,贺尚书当然知道这不速之客是谁。
    这个人既然敢进来,当然已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索性坐下来等着。
    脚步声渐近,一个人端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牛肉汤进来,赫然是牛肉汤。
    (二)
    锅里的牛肉汤虽热,端着锅的牛肉汤脸上却冷冰冰的全无表情。
    现在她非但好像完全不认得陆小凤,而且竟像是根本没看见石室中还有陆小凤这么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将一锅汤摆在地上,用一把长汤匙舀起了一勺,慢慢地倒入一尊伏虎罗汉的嘴里。
    木头做的佛像居然也会喝牛肉汤!
    牛肉汤喃喃道:“牛肉汤不但好味,而且滋补,你乖乖地喝下,就可以多活些时候。”
    一勺牛肉汤倒下去,佛像中竟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牛肉汤道:“我知道你嫌少,可是牛肉汤只有一锅,刚好每人一勺,连大肚的弥勒佛也只能分到一勺。”
    刚好每人一勺,难道每一尊佛像里都有人么?
    现在他当然已看出,佛像里活人的嘴,刚巧就对着佛像的嘴,所以不但能喝汤,还能呼吸。
    这些人能够活到现在,就靠这每天一勺牛肉汤。
    他们整个人都紧紧地被关在一尊钉得死死的佛像里,连一根小指都不能动,每天只靠一勺牛肉汤维持活命。这么样的日子,他们竟过了三四十天,想到他们受的这种罪,陆小凤再也忍耐不得,忽然跳起来冲过去,闪电般出手。
    他实在很想将牛肉汤也关在佛像里去,让她也受这种罪。
    牛肉汤没有回头,也没有闪避,突听“嗤”的一响,风声破空,一根带着鱼钩的钓丝从外面飞进来,闪闪发光的鱼钩飞向他的眼睛,好像想把他的眼珠子一下钩出来。
    幸好陆小凤此刻并不在水里,幸好他的手已经能够动。
    他忽然回身,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就夹住了鱼钩。
    牛肉汤冷冷道:“这两根手指果然有点门道,我也赏你一勺牛肉汤吧!”
    一柄长匙忽然已到了陆小凤嘴前,直打他唇上鼻下的“迎香穴”,匙中的牛肉汤已先激起,泼向陆小凤的脸。
    这一着她轻描淡写地使出来,其实却毒辣得很,不但汤匙打穴,匙中的汤汁也变成一种极厉害的暗器,陆小凤要想避开已很难。
    何况他虽然夹住了鱼钩,却没有夹住贺尚书的手,眼前人影一闪,贺尚书已撤开钓竿,轻飘飘地掠了过来。
    那贺尚书的轻功身法如鬼魅,出手却奇重,一掌拍向陆小凤的肩头,他用的竟是密宗大手印的功夫。
    陆小凤两方受敌,眼见就要遭殃,谁知他忽然张口一吸,将溅起的牛肉汤吸进嘴里,一下子咬住了汤匙。
    贺尚书一掌拍下,突见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划向脉门,竟是他自己刚才用来钩陆小凤眼珠子的鱼钩。
    这一招连消带打,机灵跳脱,除了陆小凤外,真还没有别人能使得出来。
    可惜他的牙齿只不过咬住了汤匙,并没有咬着牛肉汤的手。
    她一只兰花般的纤纤玉手,已经向陆小凤左耳拂了过去。
    如意兰花手分筋错脉,不但阴劲狠毒,手法的变化更诡秘飘忽。
    陆小凤一拧腰,她的手忽然已到了他脑后的“玉枕穴”上。
    “玉枕穴”本是人身最重要的死穴要害,就算被普通人一拳打中,也是受不了的,陆小凤暗中叹了一口气,劲力贯注双臂,已准备使出只有在准备和人同归于尽时才用得上的致命杀手。
    谁知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瞬息之间,牛肉汤忽然一声惊呼,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撞上石壁,贺尚书的人竟飞出门外,过了半晌,才听见“砰”的一响,显然也撞在石壁上,撞得更重。
    陆小凤面前已换了一个人,笑容亲切慈祥,赫然竟是那小老头。
    刚才他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法?竟在一瞬间就将贺尚书和牛肉汤这样的高手摔了出去,竟连陆小凤这样的好眼力都没有看清楚。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小老头竟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牛肉汤已站直了,显得惊讶而愤怒。
    小老头微笑着,柔声问道:“你跌疼了没有?”
    牛肉汤摇摇头。
    小老头道:“那么你一定也像贺尚书一样,喝得太醉了,否则怎么会忘记我说的话?”
    他的声音更温柔,牛肉汤目中却忽然露出了恐惧之色。
    小老头道:“喝醉了的人,本该躺在床上睡觉的,你也该去睡了。”
    牛肉汤立刻垂着头走出去,走过陆小凤面前时,忽然笑了笑,笑得很甜。
    无论谁看见她这种笑容,都绝对想不到她就是刚才一心要将陆小凤置于死地的人。
    陆小凤也想不到。
    看着她走出去,小老头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她的外号是什么?”
    陆小凤不知道。她的外号当然不叫牛肉汤。
    小老头道:“她叫蜜蜂!”
    陆小凤道:“蜜蜂?”
    小老头道:“就是那种和雄蜂交配过后,就要将情人吞到肚里去的蜜蜂。”
    陆小凤的脸红了。
    小老头却还是笑得很愉快,道:“我也知道一个做父亲的人,本不该用这种话来批评女儿的,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杀你。”
    他拍了拍陆小凤的肩道:“现在你当然已明白这并不是我的意思。”
    陆小凤试探着问道:“就因为这不是你的意思,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小老头并不否认,微笑道:“杀人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如果要杀得很技巧,那就很不容易了。”
    他的手轻按石壁,立刻又出现了一道门,里面的密室布置得精雅而优美。
    他带着陆小凤走进去,从壁柜中取出个水晶酒樽,悠然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就是我特地叫人从波斯带来的葡萄酒,你喝一点。”
    他又拿出平底的方樽,里面装着一种暗黑的酱,微笑道:“这是蝶鲨的卵,在昆仑以北,有很多人都称之为‘卡维亚’,意思就是用鱼子做成的酱,用来佐酒,风味绝佳。”
    陆小凤忍不住尝了一点,只觉得腥咸满口,并没有什么好吃的地方。
    小老头道:“蝶鲨就是鱆,盛产于千万年前,近来却已绝迹,《毛诗义疏》中曾说起:‘大者王鲔,小者末鲔,今宜都郡自京门以上江中通出鱆之鱼。’《本草纲目》和《吕氏春秋》上也有关于此鱼的记载,你再尝尝就知道它的异味了。”
    看来这小老头不但饮食极讲究精美,而且还是个饱读诗书的风雅之士。
    陆小凤忍不住又尝了一点,果然觉得在咸腥之外,另有种无法形容的风味,鲜美绝伦。
    小老头道:“这还是我自己上次到扶桑去时带回来的,剩下的已不多,看来我不久又必有扶桑之行了。”
    陆小凤道:“你常到那里去?”
    小老头点点道:“现在扶桑国中是丰臣秀吉当政,此人一代枭雄,野心极大,对我国和朝鲜都久有染指之意。”他笑得更愉快,又道:“外面的那批珠宝,本是朝中一位要人特地去送给他的,却被我半途接受了过来。”
    陆小凤道:“老狐狸那条船是你作翻的么?”
    小老头正色道:“我怎会做那种粗鲁事!我只不过凑巧知道那时海上会有风暴而已。”
    海上的风暴,本就可以预测,这小老头对于天文气象之学,显然也极有研究。
    陆小凤愈来愈觉得这个人实在是不世奇才,武功文才都深不可测,忍不住又试探着问道:“所以你就故意延阻老狐狸装货的速度,好让他的船恰巧能遇上那场风暴?”
    小老头道:“只可惜我还是算错了半天,所以不得不想法子叫他再回去装一次水。”
    老狐狸船上的船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怎么会将食水那么重要的东西忘记装载?
    陆小凤到现在才明白其中蹊跷。
    小老头道:“最难的一点是,要恰巧让那条船在一股新生的暖流中遇难。”
    陆小凤道:“为什么?”
    小老头道:“因为这股暖流是流向本岛的,风暴之后,就会将覆船中的货物载到这里来,根本用不着我们动手。”他微笑着,又道:“也就因为这股暖流,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多事?自己劫船岂非反而方便些?”
    小老头淡淡道:“因为我不是强盗。劫货越船,乃市井匹夫所为,我还不屑去做。”
    陆小凤叹了口气,这件本来仿佛绝对无法解释的事,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一半。
    岳洋当然也是他的门下,早已知道那条船会遇险,所以再三拦阻他,不让他乘坐那条船,甚至不惜将他打下船去。
    小老头又笑道:“这批珠宝若是运到扶桑,我国中土必将有一场大乱,我虽然久居化外,可是心存故国,做这件事,倒也并不是完全为了自己。”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要勾结丰臣秀吉的朝中要员是谁?”
    小老头浅浅地啜了口酒,又尝了点蝶鲨的卵子,才缓缓道:“在我们这行业中,有四个字是绝不可忘记!”
    陆小凤道:“哪四个字?”
    小老头道:“守口如瓶。”
    陆小凤终于问出句他一直想问的话:“你做的是哪一行?”
    小老头道:“杀人!”
    他说得轻松平淡,陆小凤虽然已隐约猜出,却还是不免吃了一惊。
    小老头道:“这本是世上第二古老的行业,却远比最古老的那一种更刺激,更多姿多彩,更令人兴奋!”他笑了笑,又道:“这一行的收入当然也比较好些。”
    陆小凤道:“最古老的是哪一行?”
    小老头道:“卖淫。”他微笑着又道:“自从远古以来,女人就学会了卖淫,用各式各样的方法卖淫,可是杀人的方法却只有一种。”
    陆小凤道:“只有一种?”
    小老头道:“绝对只有一种。”
    陆小凤道:“哪一种?”
    小老头道:“绝对安全的一种。”他又补充道:“杀人之后,不但绝对能全身而退,而且要绝对不留痕迹,所以杀人工具虽多,正确的方法却绝对只有一种。”
    他一连用了三次“绝对”来强调这件事的精确,然后才接道:“这不但需要极大的技巧,还得要有极精密的计划、极大的智慧和耐心,所以近年来够资格加入这行业的人已愈来愈少了。”
    陆小凤道:“要怎么样才算够资格?”
    小老头道:“第一要身世清白。”
    陆小凤道:“杀人的人,为什么要身世清白?”
    小老头道:“因为他只要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一点不良的记载,出手的前后,就可能有人怀疑到他。万一他的行动被人查出来,我们就难免受到牵累。”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有道理。”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只有身世清白的人才够资格杀人。
    小老头道:“第二当然要有智慧和耐心,第三要能刻苦耐劳,忍辱负重,喜欢出风头的人,是万万不能做这一行的。”
    陆小凤道:“所以做这一行的人,都一定是无名的人。”
    小老头道:“不但要是无名的人,而且还得是隐形的人。”
    陆小凤动容道:“隐形的人,人怎么能隐形?”
    小老头道:“隐形的法子有很多种,并不是妖术。”
    陆小凤道:“我不懂。”
    小老头举起酒杯,道:“你看不看得见这杯中是什么?”
    陆小凤道:“是一杯酒。”
    他当然看得见这是一杯酒。
    小老头道:“你若已看不见,这杯酒岂非就已隐形了?”
    陆小凤思索着,这道理他仿佛已有些明白,却又不完全明白。
    小老头道:“泡沫没入大海,杯酒倾入酒樽,就等于已隐形了,因为别人已看不到它,更找不出它,有些人也一样。”他微笑着道,“这些人只要一到人海里,就好像一粒米混入了一石米中,无论谁要想把他找出来,都困难得很,他不是也已等于隐形了?”
    陆小凤吐出口气,苦笑道:“平时你就算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也绝不会看出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小老头抚掌道:“正是这道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陆小凤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法子。”
    小老头道:“哦?”
    陆小凤道:“如果你有另外一种身份,譬如说,如果你就是江南大侠,那么你也等于隐形了,因为别人只看见你是大侠的身份,却看不见你是杀人的刺客。”
    小老头道:“举一反三,孺子果然可教!”他接着又道,“可是一个人就算完全具备这些条件,也还不够。”
    陆小凤道:“还得要什么条件?”
    小老头道:“要做这一行,还得要有一种野兽般的奇异本能,要反应奇快,真正的危险还没有来到,他已经有了准备,所以我看中一个人之后,还得考验他是不是有这种本事。”
    陆小凤道:“怎么考验?”
    小老头道:“一个人只有在生死关头中,才能将潜力完全发挥,所以我一定要让他遭受到各式各样的危险。”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还要叫各式各样的人去暗算他?”
    小老头道:“不错。”
    陆小凤终于明白了,道:“去暗算岳洋那些人,就是你派去考验他的?”
    小老头道:“是的。”
    陆小凤道:“他若经不起考验,岂非就要死在那些人手里?”
    小老头淡淡道:“他若经不起那些考验,以后行动时还是要死,倒不如早些死了,也免得连累别人。”
    陆小凤道:“那个独眼的老渔翁,和那个马脸的人都是你门下?”
    小老头道:“他们不过是核桃外面的壳,果子外面的皮,永远也无法接触到核心的。”
    陆小凤道:“你女儿杀了他们,只因为他们已在我面前泄露了身份?”
    小老头叹了口气,道:“小女是个天才,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喜欢杀人。”
    陆小凤道:“贺尚书呢?”
    小老头道:“我说过,她是个天才,尤其是对付男人。”
    陆小凤终于明白,贺尚书要杀他,只不过为了讨好牛肉汤。
    小老头苦笑道:“只不过这种才能纯粹是天生的,有些地方她并不像我。”
    陆小凤道:“但她的‘如意兰花手’却绝不会是天生的。”
    如意兰花手,和化骨棉掌一样,都是久已绝传的武功秘技,近来江湖中非但没有人能使用,连看都没有人看见过。
    小老头又啜了一口酒,悠然道:“她练武的资质不错,只不过身子太弱了些,所以我只教了她这一两种功夫。”
    陆小凤动容道:“如意兰花手是你教给她的?”
    小老头微笑道:“这种功夫并不难,有些人虽然永远也练不成,可是只要懂得诀窍,再加上一点聪明和耐性,最多五年就可以练成了。”
    陆小凤失声道:“只要五年就练得成?”
    小老头道:“昔年和化骨仙人齐名的如意仙子练这功夫时,只花了三年工夫,小女好逸恶劳,也只练了五年。”
    如意仙子本是武林中不世的才女,无论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只要被她看过两遍,她就能使得上手,但是她的女儿练这如意兰花手,却整整练了三十年,最后竟心力交瘁,呕血而死。
    牛肉汤只练了五年就练成了,已经可算是奇迹。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自己练这种功夫时,练了多久?”
    小老头道:“我比较快一点。”
    陆小凤道:“快多少?”
    小老头迟疑着,仿佛不愿意说出来,怎奈陆小凤却是不死心,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只有笑了笑,道:“我只练了三个月。”
    陆小凤傻了。
    小老头道:“化骨棉掌就难得多了,我也练了一年多才小有所成,指刀和混元气功力也不容易,至于那些以招式变化取胜的武功,就完全都是孩子们玩的把戏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陆小凤已听得目瞪口呆。
    一个人若真的能精通这些武功,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简直不可思议。
    陆小凤又忍不住道:“你自己说的这些武功,你自己全都已练成了?”
    小老头道:“也说不上成不成,只不过略知一二而已。”
    陆小凤道:“贺尚书和小胡子他们的功夫,都是你教出来的?”
    小老头道:“他们只不过略略得到一点皮毛,更算不了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们的功夫我见过,无论哪一个在江湖中都已是绝顶高手,若是连他们也算不了什么,江湖中那些成名的英雄岂非都变成了废物?”
    小老头淡淡地道:“那些人本来就是废物了。”
    这句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陆小凤一定会以为他是个自大的疯子,可是从这小老头嘴里说出来,陆小凤只有闭着嘴。
    小老头又替他斟了杯酒,道:“我知道你成名极早,现在更是已名满天下,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陆小凤道:“我有问必答。”
    小老头道:“在你看来,一个人若是只想成名,是不是很困难?”
    陆小凤想也不想,立刻道:“不难。”
    小老头道:“一个像你我这样的人,若是想永远无名呢?”
    陆小凤道:“那就很难了。”
    名声有时就像疾病一样,它要来的时候,谁也抵不住的。
    小老头笑了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你才会这样说,求名的确不难,我若有此意,十六岁之前就可以名动天下。”陆小凤只有听着,他知道这不是假话。
    小老头凝视着他:“现在你当然也已明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事。”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道:“你想要我加入你这一行?”
    小老头的回答很干脆:“是的。”
    陆小凤苦笑:“可是我不幸已经是个很有名的人。”
    小老头道:“你的名气,正好做你的掩护,正如你所说,别人只看得见你是陆小凤,就看不见你杀人了。”他不让陆小凤开口,又道:“我要杀的人,都必定有他的取死之道,绝不会让他觉得问心有愧,你的才能和智慧,都远在岳洋之上,我正好需要你这样的人,可是我绝不愿勉强你。”
    陆小凤吐出口气,道:“我是不是还有选择的余地?”
    小老头道:“你当然可以选择,而且还不妨多考虑考虑,想通了之后再答复我。”他微笑着,又道:“现在你已是个很有钱的人,在这里一定可以过得很愉快,我可以保证,从此之后,绝不会有人再找你麻烦。”
    陆小凤道:“随便我考虑多久都行?”
    小老头道:“当然随便你,我绝不限制你的时间,也不限制你的行动,你无论要干什么,无论到哪里去都行。”他站起来,忽又笑道:“只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小老头道:“小心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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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美人青睐
    (一)
    六月初八,夜。
    十二连环坞总舵的大厅里灯火辉煌,大厅外却警卫森严。
    经过五月端午的那次事之后,这里的警卫和暗卡都已增加了一倍,尤其是今天,分头去查访的三批人都已回来,正集中在大厅里,分别报告他们查访的结果。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熊天健。
    他率领第一批人再回到太行山下那小镇去,经过了三十三天的明察暗访,得到的结果是:
    “镖师们投宿的那客栈叫悦来,因为地方偏僻,土地不值钱,所以客栈建造得很宽阔,一共有三十九间客房。
    “我们已将三十九间客房内每一寸的地方都仔细搜查过,并没有血迹,也没有兵刃暗器留下来的痕迹,可以说完全没有可疑之处。
    “当地一共有一百七十八户人家,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每一家我们都去问过,出事前后几天,附近都没有看见过可疑的人。
    “唯一可疑的地方是,出事前的那天早上,有一批木匠到过那里,带着几大车木材,据说是为了要做佛像和木鱼用的。
    “可是这些人在当天晚上就已走了,我们根据这条线索追下去,发现他们原来都是太平王府的木匠,也完全没有可疑之处。”
    所以这次查访的结果,还是完全没有结果。
    由叶星士率领的第二批人也一样,江湖中所有善于使刀的名家,在端午正午前那两个时辰中,都没有到过十二连环坞附近五百里的地面之内,而且,每个人都有人证。
    王毅率领的第三批人总算比较有些收获,可是距离三千五百万两的目标仍很远。
    所以大家的希望都寄托在鹰眼老七身上,现在距离世子的限期已只有七天。
    鹰眼老七的回答却更令人泄气:“陆小凤已出海远行,只怕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离开卧云楼之后,就立刻赶到沿海一带的港口去查问。
    他居然找到了狐狸窝。
    可是这个远近驰名的风月地,在他去的那一天,却是冷冷清清的。
    因为他们老板的那条船沉没的消息已经传来,据说船上的人已全部遇难,连一个活口都没有。
    鹰眼老七却还不死心,又问:“你们有没有看见过一个长着四条眉毛的人?”
    他们看见过,而且记得。
    胡子长得和眉毛一样的人并不多,陆小凤一向是很容易就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那个人也在我们老板的那条船上。”
    “就是遇难沉没的那条船?”
    “是的。”
    ×××
    三批人得到的结果,竟同样都是完全没有结果。
    那一百零三个精明干练的镖客,价值三千五百万两的镖银,也正如石沉大海,无影无踪。
    七天的限期眨眼就过,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应该怎么办。
    鹰眼老七忽然道:“我们有个法子。”
    大家立刻问:“什么法子?”
    鹰眼老七站起来,看着大厅外的石柱,缓缓道:“大家都在这里一头撞死。”
    (二)
    陆小凤从小老头的密室中出来时,正是六月初八的清晨。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海风虽然被四面山峰所阻,气候还是凉爽怡人。
    他并不是从原来那条路出来的,所以并没有经过那堆满木鱼的地方,也不必再钻水池。
    这条地道的出口处,就在那九曲桥下的荷塘附近,他出来之后,才想起刚才忘记问小老头一件事:“假如我要睡觉,应该到哪里去睡?”
    小老头显然认为这种事他一定可以解决的,所以也没有提,却不知睡觉正如吃饭一样,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
    现在陆小凤只希望能找到岳洋。
    岳洋就算不会找地方给他睡觉,至少也会带他回到那小茅棚去。
    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况那里还有个笑口常开的老朋友等着他。
    想到这个老朋友,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老朋友那大肚子里,是不是也有个人?这个人没有牛肉汤喝,是不是已经死了?”
    想到这一点,陆小凤更想赶快回去。
    他居然在想家了,这连他自己也觉得滑稽。
    只可惜他找不到岳洋,却看见了沙曼。
    百花盛开,在阳光下看来更艳丽了,沙曼就站在花丛中,穿着件轻轻飘飘的袍子,脸上不着脂粉,百花在她身畔却已都失去了颜色。
    她就这么样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陆小凤却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她忽然转身走了,陆小凤也不由自主跟着她走,走过条铺满朱石的花径,前面一丛月季花掩映中有栋小小的屋子。
    她就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栋小屋无疑就是住的地方。
    陆小凤忽然想到了幽灵山庄。
    看起来,这里的确有很多地方都和幽灵山庄相像,可是实质上却完全不同,陆小凤的遭遇也不一样。
    到幽灵山庄去,他心里早已有了准备,早已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幽灵山庄中的人,都是死过一次,再隐姓埋名的。
    这里的人根本就是无名的人。
    老刀把子虽然是个了不起的角色,这小老头却更是个不世的奇人,惊才绝艳,深不可测,老刀把子跟他比来,只不过是海洋旁的一条小溪而已。
    小屋的门还开着,屋里寂无人声。
    陆小凤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沙曼就在门后,掩起了门,拥抱住他。
    她的嘴唇灼热,身子火烫。
    ×××
    陆小凤醒来时,已近黄昏。
    她正站在窗口,背着他,纤细的腰肢伸展为丰盈的臀部,双腿修长笔直。
    陆小凤几乎看得痴了。
    这又像是一场梦,荒唐而甜蜜,他永远想不到她为什么会这样对他。
    他想坐起来,走去再次拥抱她,可是四肢酸软无力,连动都懒得动。
    她没有回头,却已知道他醒来,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杀了飞天玉虎?”
    此时此刻,无论谁也想不到她会忽然问起这句话。
    飞天玉虎狡猾残酷,在银钩赌坊那役中,陆小凤几乎死在他手里。
    陆小凤也想不到她会提起这个人,忍不住问道:“你认得他?”
    沙曼还是没有回头,可是肩头颤抖,心情仿佛很激动。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他的真名叫江玉飞,我本来叫江沙曼。”
    陆小凤吃了一惊,道:“你们是兄妹么?”
    沙曼应道:“是的。”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对他了。
    原来她是为了要替兄长复仇。
    可是她没有把握能对付陆小凤,她只有用女人最原始的一种武器。
    这种武器一向很有效。
    现在他四肢酸软,想必已在销魂的睡梦中遭了她的毒手。
    陆小凤只有在心里安慰自己:“我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运气,能够死在这样的女人手里,也算是运气,我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一个人只要能想得开,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值得苦恼埋怨的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虽然没有亲手杀死他,他却是因我而死的,假如我有第二次机会,说不定会亲手杀了他。”
    沙曼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不止一次发过誓,无论谁杀了他,我都要将自己的身体作为酬谢,我已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表达我的感激。”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和怨恨。
    陆小凤又吃了一惊:“为什么?”
    沙曼的身子在颤抖,道:“他虽然是我的哥哥,却害了我一生。”
    陆小凤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了解这种情形,像飞天玉虎那样的人,无论多卑鄙可耻的事,都能做得出的。
    沙曼仍然没有回头,又道:“我答应过自己的事,现在我做到了,你也可以走了。”
    陆小凤道:“我不走。”
    沙曼忽然转身,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美丽的眼睛却已因愤怒而变得利如刀锋,冷冷道:“你还要什么?难道还要一次?”
    这句话也说得利如刀锋。
    陆小凤知道自己现在若是走了,以后再相见一定相逢如陌路,若是再去拥抱她,她纵然不会拒绝自己,以后只怕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既不走也不去拥抱她,却又怎么能在这里待得下去?
    他又傻了,真的傻了。
    沙曼看着他,目光渐渐温柔。
    他若真的是传说中那样的薄幸登徒子,现在就算不走,也未必会趁机再拥抱她一次。
    反正他已得到她,为什么还要再留以后相见的机会?
    她看得到他心里多情软弱的一面,但是她一定要让他走。
    外面忽然有人在高呼:“九少爷回来了,九少爷回来了。”
    沙曼的脸上立刻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就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忽然被父母抓住。
    陆小凤却笑了笑,道:“你不妨先走,我很快就会走的,今天的事,我一定也很快就会忘记。”
    他在笑,只不过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的笑是多么勉强。
    沙曼没有走,反而坐了下来,坐在他的床头。
    陆小凤道:“你一定要我先走?”
    沙曼道:“你可以不必走。”
    陆小凤道:“你……”
    沙曼脸上的表情更奇怪,道:“我做的事并不怕别人知道,你随便在这里待多久都没关系。”
    陆小凤看着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人却已下了床,披上了衣服,忽又笑道:“我有样东西送给你,不知道你肯不肯要?”
    沙曼道:“你要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的夜壶刀。”
    沙曼又在看着他,美丽的眼睛中有了笑意,终于真的笑了。
    陆小凤从没有看过她笑。
    她的笑容就像是冰河解冻,春回大地,新生的花蕾在阳光下开放。
    陆小凤也笑了,两个人同时在笑,也不知笑了多久,忽然间,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睛里流了下来,流过她苍白美丽的面颊。
    她忽然也站了起来,用力拉住陆小凤的手,轻轻道:“你不要走。”
    陆小凤的声音已嘶哑,道:“为什么?”
    沙曼道:“因为我……我不要你走。”
    她又拥抱住他。
    她的嘴唇冰冷,却柔软芬芳甜蜜如花蕾。
    这一次他们已没有火焰般的欲望,却有一股柔情,温柔如水。
    ——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位智者说过句令人永远难忘的话。
    这位智者说:友情是累积的,爱情却是突然的,友情必定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爱情却往往在一瞬间发生。
    这一瞬间是多么辉煌,多么荣耀,多么美丽。
    这一瞬间已是永恒。
    ×××
    风在窗外轻轻地吹,暮色已降临大地。
    仲夏日的黄昏,又明亮,又朦胧,又浓烈……
    多么奇妙的人生,多么奇妙的感情。
    ×××
    也不知是门没有闩,还是窗没有掩,一个人轻云般飘进来,又轻云般飘出去。
    他们却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发觉到已有人来了又去了。
    可是他们却看到了他留下的一朵花。
    一朵冰花。
    现在正是仲夏,这朵花却是用冰雕成的,透明的花瓣还没有开始融化。
    要在多么遥远的地方才有窖藏的冬冰?
    要费多么大的苦心才能将这朵冰花完完整整地运到这里来?
    虽然是一朵小小的冰花,可是它的价值有谁能估计?
    又有谁知道其中含蕴着多少柔情?多少爱心?
    除了那神龙般的九公子外,还有谁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他知道她从来不看重身外之物。
    他知道她怕热,在这南海中的岛屿上,却终年看不见冰雪。
    所以他特地将这朵冰花带回来,亲自来送给他心爱的人。
    可是他来的时候,她却在别人的怀抱里,他只留下朵冰花,悄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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