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头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初遇狼人
    (一)
    九月十二,午后。
    晴。
    ×××
    秋天的阳光最艳丽。
    艳丽的阳光从正面的窗子里照进来,使得老婆婆的破酒铺看来更破旧,也使得会剥人皮的常老刀看来更可怕。
    常老刀通常就叫常剥皮。他的确常常会剥人的皮。
    看见了他,老皮立刻走得远远的,不仅远在一丈外,他好象很怕常剥皮会剥他的皮。
    无论谁看见常剥皮,都难免会有一种要被剥皮的恐惧。他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
    他矮、瘦、干枯,全身的肉加起来也许还没有四两重。
    可是他远比一个三百八十八斤的巨人更可怕,他就好象是把刀子──四两重的刀子,也远比三百八十八斤废铁更可怕。
    何况这把刀子的刀锋又薄又利,而且又出了鞘──无论谁看见他这个人,都一定会有这种感觉。尤其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通常都会觉得好象有一把刀刺在自己身上──刺在自己身上最痛的地方。
    现在蓝兰就有这种感觉,因为常剥皮的眼睛正在瞥着她。
    蓝兰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很有吸引力。
    蓝兰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吸引力,足以将任何一个看过一眼而远在三百里外的男人,吸引到她面前一寸近的地方来。
    可是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的眼光不同。
    别的男人的眼光,只不过是想剥她的衣服;这个男人的眼光,却只不过是想剥她的皮。
    想剥衣服的眼光,女人可以忍受,随便任何女人都可以忍受一只要并不是真的剥,就可以忍受。
    想剥皮的眼光,女人可就有点受不了,随便哪种女人都受不了。
    所以蓝兰在看着小马,问道:“常先生是不是也肯跟我们一起过狼山?”
    小马道:“他一定肯。”
    蓝兰道:“你有把握?”
    小马道:“有。”
    小马道:“为什么?”
    小马道:“因为他让章长腿变成了没有腿。”
    蓝兰道:“章长腿也是狼人?”
    小马道:“不是。”
    张聋子道:“他只不过是柳大脚的老情人。”
    蓝兰道:“柳大脚是谁?”
    张聋子道:“狼人有公也有母,柳大脚就是母狼中最凶狠的一个!”
    蓝兰笑道:“长腿配大脚,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小马道:“所以现在长腿变成了没有腿,柳大脚一定生气得很,就算常老刀不上狼山,柳大脚也一定会下山来找他的。”
    蓝兰眼珠子转了转,道:“他上了狼山,岂不是送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小马道:“常老刀不是羊,也不是老皮,他既然敢动章长腿,就一定已打定主意,要让柳大脚也变成没有脚。”
    张聋子道:“常老刀一向干净利落,要斩草就得除根,绝不能留下后患。”
    常剥皮一直在听着,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忽然道:“十万两银子,两瓶好酒。”
    他不喜欢说话,他说的话一向很少人听得懂。
    蓝兰听不懂,可是她看得出小马和张聋子都懂。
    张聋子道:“这就是他的条件。”
    蓝兰道:“要他上狼山,就得先送他十万两银子、两瓶好酒?”
    张聋子道:“不错。”
    他又补充:“银子一两都不能少,酒也一定是最好的。常老刀开出来的条件,从来不打折扣。”
    小马道:“可是这些东西绝不是他自己要的,他并不喜欢喝酒。”
    张聋子道:“他要钱,却一向喜欢用自己的法子。”
    他最喜欢用的法子,就是黑吃黑。
    小马道:“所以他要这些东西,一定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蓝兰道:“为了谁?”
    小马没有回答,张聋子也没有──因为他们都不知道。
    蓝兰也不再问,更不考虑,站起来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十万两银票和两瓶最好的女儿红。
    她是个女人,可是她做事比无数男人痛快得多。
    常剥皮只看了她一眼,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用一只手接起了两瓶酒,两根手指拈起了银票,站起来就走。
    不是走出去,是走进去。
    走进了后面老婆婆住的屋子。
    ×××
    一间又脏、又乱、又破、又小的屋子,那老婆婆正缩睡在屋子里的一张破炕上,缩在角落里,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常剥皮走进来,将两坛酒和一叠银票都摆在破炕前的一张破桌子上,忽然恭恭敬敬的向老婆婆躬鞠长揖。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
    老婆婆也显得很吃惊,身子又往后缩一缩,看来不但吃惊,而且害怕。
    常剥皮道:“银票是十万两,酒是二十年陈的女儿红。”
    老婆婆好象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常剥皮道:“晚辈姓常,叫常无意,在家里排第三。”
    老婆婆忽然道:“你老子是常漫天?”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身子忽然坐直了,忽然间就已到了桌子前面,拍碎了酒坛上的封泥嗅一嗅,疲倦衰老的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但变得年轻很多,而且充满了威严和自信,说不出的镇定而冷酷。
    这种变化不但惊人,而且可怕。
    常无意既没有吃惊,也没有害怕,好象这种事根本就是一定发生的。
    老婆婆再坐下来时,桌子上的那叠银票也不见了。
    常无意虽然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眼睛里却已露出希望。
    只要她肯收下这十万两,事情就有了希望。
    老婆婆道:“这是好酒。”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坐下来陪我饮。”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喝酒要公平,我们一人一坛。”
    常无意道:“是。”他搬了张破椅子过来,坐在老婆婆对面,拍碎了另一坛酒的泥封。
    老婆婆道:“我喝一口,你喝一口。”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捧起酒坛,喝了一口,常无意也捧起酒坛喝了一口。
    好大的一口,一口酒下肚,老婆婆的眼睛就更亮了。
    第二口酒喝下去,衰老苍白的脸上,就有了红晕。瞧着常无意看了半天,道:“想不到你这孩子还有点意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至少比你老子有意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又喝了口酒,又瞧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也想跟他们上狼山去?”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你老子已死了,你大哥、二哥也死了,你们家的人几乎死尽死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谊:“你不想死?”
    常无意道:“我不想。”
    老婆婆笑了,露了一嘴已经快掉光的牙齿,道:“我拿了你的钱,喝了你的酒,我也不想让你死。”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可是你上了狼山,我也不一定保证你能活着下来!”
    常无意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狼山上有各式各样的狼,有日狼,有夜狼,有君子狼,有小人狼,有不吃人的狼,还有真吃人的狼。”
    她又喝了口酒:“这些狼里面,你知不知道最可怕的是哪种狼?”
    常无意道:“君子狼。”
    老婆婆又笑了,道:“看来你不但很有意思,而且很不笨。”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最可怕的。
    老婆婆道:“君子狼的老大,就叫做君子,这个人看来就象是个道学先生,不管做什么事都中规中矩,说话更斯文客气,不知道他的人,看见他一定会觉得他又可佩、又可亲。”
    她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可是这个人简直就他妈的不是个人,简直该砍头三万七千八百六十次。”
    常无意在听着。
    老婆婆又喝了几口酒,火气才算消了些,道:“除了这些狼之外,现在山上又多了一种狼。”
    常无意道:“哪种?”
    老婆婆道:“他们叫嬉狼,又叫做迷狼。”
    这两个名字都奇怪得很。
    这种狼无疑也奇怪得很。
    老婆婆道:“他们年纪都不大,大多都是山上狼人第二代,一生下来就命中注定了是个狼人,要在狼山上过一辈子。”
    常无意明白她的意思。
    狼人的子女,除了狼山外,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天下虽大,却绝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允许他们生存下去。
    因为狼人们从来就不让别人生存下去。
    可是他们还年轻。
    年轻人总是比较善良些的,他们心里的苦恼无法发泄,对自己的人生又完全绝望,所以他们就变成了很奇怪的一群人。
    老婆婆道:“他们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吃得随便,穿得破烂,有时会无缘无故的杀人,有时又会救人。只要你不去惹他们,他们通常也不会惹你,所以……”
    常无意道:“所以我最好不要去惹他们。”
    老婆婆道:“你最好装作看不见,就算他们脱光了在你面前翻跟斗,你最好也装作看不见。因为这群人里面,有很多都可算作年轻一代中的高手。尤其是老狼卜战的三个儿子,和狼君子的两个女儿。”
    常无意道:“听说狼山上有四个大头目,卜战和君子狼就是其中两个?”
    老婆婆点点头,道:“可是他们对自己的儿女却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常无意道:“除了卜战和君子狼外,还有两个头目是谁?”
    老婆婆道:“一个叫柳金莲,是头母狼。只可惜她的三寸金莲是横量的。”
    常无意道:“柳金莲就是柳大脚?”
    老婆婆眯着眼笑道:“这头母狼又淫又凶,最恨别人叫她大脚,她若知道你杀她的老公,说不定会拿你来代替,那你就赶快死了算了!”
    常无意在喝酒,用酒坛挡住了脸。
    他的面色已变了。
    他很不喜欢听这种玩笑。
    老婆婆道:“还有一个叫法师,是个和尚,不念经也不吃素的和尚。”
    常无意道:“他吃什么?”
    老婆婆道:“只吃人肉──新鲜的人肉。”
    ×××
    一坛酒已经快喝光了,老婆婆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好象随时都可能睡着。
    常无意赶紧又问道:“据说他们四个还不算真的是狼山上的首脑。”
    老婆婆道:“嗯。”
    常无意道:“真正的首脑是谁?”
    老婆婆道:“你不必问。”
    常无意道:“为什么?”
    老婆婆道:“因为你看不到他的,连狼山上的人都很难看到他。”
    常无意道:“他从来不自己出手?”
    老婆婆道:“你最好不要希望他自己出手。”
    常无意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老婆婆道:“因为他只要一出手,你就死定了。”
    常无意又用酒坛挡住了脸。
    老婆婆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不服气,我也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错,可是跟朱五太爷比起来,你还差得太远。”
    她叹了口气,道:“连我跟他比起来都差得远,否则我又何必在这里受苦?”
    她到这里来,就是等着杀朱五?
    常无意没有问。
    他一向不喜欢探听别人的秘密。
    老婆婆又道:“他不但是狼山上的王,只要他高兴,随便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称王。当今江湖中的高手们,几乎已没有一个人的武功能比得上他。”
    她的口气中并没有愤恨和怨毒,反而好象充满了仰慕。
    她又开始喝酒,一口就把剩下来的酒全都喝光,眼睛里总算又有了点光。
    常无意的酒坛也空了。
    老婆婆看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跟朱五究竟是什么关系?”
    常无意道:“因为我并不想知道。”
    老婆婆道:“真的不想?”
    常无意道:“别人的秘密,我为什么要知道?”
    老婆婆又瞥着他看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你。”
    她忽然从身上拿出枚东西塞在常无意手里,道:“这个给你,你一定有用的。”
    她拿出的是个已被磨光了的铜钱,上面却有道刀痕。
    常无意忍不住问:“这有什么用?”
    老婆婆道:“它能救命。”
    常无意道:“救谁的命?”
    老婆婆道:“救你们的命。”
    她又解释:“你若能遇见一个左手上长着七根手指的人,将这枚铜钱交给他,随便你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常无意道:“这个人欠你的情?”
    老婆婆点点头,道:“只可惜你未必能遇见他,因为他是头夜狼,白天从不出现。”
    常无意道:“我可以在晚上找他。”
    老婆婆道:“你绝不能去找他,只能等着他来找你。”
    她的表情很严肃,又道:“在别的狼人面前,甚至连提都不要提起这个人。”
    常无意还想再问,老婆婆却已睡着了。
    忽然就睡着了。
    常无意只有悄悄地退出去,等他出门的时候,老婆婆的身子又缩成一团,缩在床角,又变得说不出的衰老疲倦,惊慌恐惧。
    (二)
    常无意坐下来,坐在蓝兰对面,刀锋般锐利的眼睛里,满布了红丝。
    他已醉了。
    他一向很少喝酒,他的酒量并不好。
    蓝兰道:“你们在里面说的话,我们在外面也听见了。”
    常无意知道。
    他本来就希望他们能听见,免得他再说一次。
    蓝兰道:“那位老婆婆究竟是什么人?”
    常无意道:“是个老婆婆。”
    蓝兰眨了眨眼,道:“我想她一定是位武林前辈,而且武功极高。”
    常无意忽然回头,盯着小马,道:“这是你的女人?”
    小马不能否认。
    可是他当然也不能承认。
    常无意道:“她若是你的女人,你就该叫她闭上嘴。”
    蓝兰抢着道:“我若不是呢?”
    常无意道:“我就会让你闭上嘴。”
    蓝兰闭上了嘴。
    常无意道:“这次我们上山,不是去游山玩水,我们是去玩命,所以……”
    小马道:“所以你还有条件。”
    常无意道:“不是条件,是规则,大家都遵守的规则。”
    大家都在听着。
    常无意道:“从现在开始,男人不能碰女人,也不能喝酒。”
    他的目光快如刀:“若有人犯了这条规则,无论他是谁,我都会光剥他的皮。”
    (三)
    狼山的山势并不凶险,凶险的是山上的人。
    可是山上好象连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至少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看见过一个人。
    现在已近黄昏。
    夕阳满山,山色艳丽如图画。
    常无意在一块平台般的岩石上停了下来,道:“我们歇在这里。”
    立刻就有人问:“现在就歇下不嫌太早?”
    问话的是香香。
    直到现在,山势还很平坦,所以她们还骑在驴子上。
    她的风姿优美而高贵,张聋子的眼睛很少离开过她。
    常无意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回答她的话。
    张聋子道:“现在已不算早。”
    香香道:“可是现在天还没有黑。”
    张聋子道:“天黑了,我们反而要赶路了。”
    香香道:“为什么要在天黑的时候赶路?”
    张聋子道:“因为天黑的时候比较容易找到掩护,而且这山上的夜狼们也远比别的狼容易对付些,何况……”
    常无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她是你的女人?”
    张聋子很想点头,却能只摇头。
    常无意就到了香香的面前,轻飘飘一掌拍在她骑的驴子头上。
    驴子倒了下去。
    总算她反应还快,总算站住了脚,可是她也闭上了嘴。
    小马笑了。
    常无意霍然回头,瞥着他,道:“你在笑?”
    小马本来就在笑,现在还在笑。
    常无意道:“你在笑谁?”
    小马道:“笑你。”
    常无意沉下了脸,道:“我很可笑?”
    小马道:“一个人若总喜欢做些可笑的事,无论他是谁,都很可笑。”
    他不等常无意开口,很快的接着又道:“想不让天下雨,不让人拉屎,都是很可笑的事。想不让女孩子们说话也一样。”
    常无意在瞧着他,瞳孔在收缩。
    小马还在笑道:“听说驴皮也可卖点钱的,你为什么不去剥下它的皮?”
    常无意走过去,对着他走过去。
    小马还站在那里,既没有进,也没有退。
    突听张聋子轻呼:“狼人来了。”
    ×××
    狼人终于来了。
    来了三个人。看来就象是个古洪荒时的野人,远远地站在岩石七八丈外的一棵大树下。
    张聋子声音压得更低:“这一定是吃人狼。”
    香香道:“他……他们真的吃人?”
    她的声音发抖,她怕得要命,怕这些吃人的狼人,也怕常无意。
    但是她仍然忍不住要问。
    ──想要女孩子们不说话,实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张聋子道:“他们不一定真的会吃人,至少他们敢吃人。”
    老皮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一直站得远远的,此刻终于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们最喜欢吃的是哪种人。”
    香香道:“哪……哪种人?”
    老皮道:“女人。”
    他带笑又道:“尤其是那种看起来很好看,嗅起来又很香的女人。”
    香香的脸白了。张聋子的脸却发了青。
    小马立刻拉着他的手,道:“那边三位仁兄好象在说话。”
    张聋子点点头。
    小马道:“他们在说什么?”
    张聋子闭上了眼,只闭了一下子立刻睁开。
    他的样子也立刻变了,看来已不再是个又穷又脏的臭皮匠。
    他忽然变得充满了权威。
    他对自己做的事充满了信心──没有信心的人,怎么会有权威!
    大家都闭上了嘴,看着他。
    香香也在看着他。
    他知道,可是这次没有去看香香,只瞧着对面那三个人的嘴在动。
    三个人的嘴在动,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这几条肥羊一定癫了,居然敢上狼山。”
    “他们居然还坐着轿子来,看样子不但癫得厉害,而且肥得厉害。”
    “可是其中好象还有一两个扎手的。”
    “你看得出是谁?”
    “那个阴阳怪气、象个活僵尸的人就一定很不好对付。”
    “还有那个高头大马、好象很神气的人,说不定是个保镖的。”
    “那个瞪着眼睛,看着我们的穷老头,而且已经吓呆了。”
    “不管怎样,他们的人总比我们多,我们总得去找些帮手。”
    “这两天山上的肥羊来的不少,大家都有买卖做,我们能去找谁?”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总跑不了,这票买卖既然是我们先看见的,我们总能占上几成。”
    “我只要那三个女的。”
    “若是被那些老色狼看见,你只怕连一点都分不到。”
    “等他们用完了,我再吃肉行不行?”
    “那倒没问题。”
    “你最好一半红烧,一半清炖,我也有许久没有吃过这么漂亮的肉了。”
    “我一定分你三大碗,把你活活胀死。”
    这些话当然不是和张聋子说的,他只不过将这三个人说的话照样说出来而已。
    三个人大笑着走了,常无意还是全无表情,老皮已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
    香香却已经快吓得晕了过去。
    两顶轿子里,一个人又开始不停地咳嗽,喘气。
    另外一顶轿子里的蓝兰已忍不住伸出头,看着小马,又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居然睡了下去,就睡在岩石上,居然好象已睡着了。
    他说过要歇在这里,就要歇在这里。
    小马道:“这地方很好。”
    蓝兰道:“可是……可是我总觉得这地方就象是个箭靶子。
    岩石高高在上,四面一片空旷,连个可以挡箭的地方都没有。
    小马道:“就因这个地方象个箭靶子,所以我才说好。”
    蓝兰不懂。
    她想问,看着常无意,又闭上了嘴。
    幸好小马已经在解释:“这地方四面空旷,不管有什么人来,我们都可以一眼就看见了。”
    张聋子道:“何况他们暂时好象还找不到帮手,等他们找到时,天已黑了,我们已走了。”
    天还没有黑。
    他们还没有走,也没有看见人,却听见了人声。
    一种很不象是人声的声音,一种就象杀猪一样的声音。
    这声音却偏偏是人发出来的。
    ──这两天来的肥羊不少,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一批肥羊遭了毒手?
    小马已坐下,又跳了起来。
    常无意还躺在那里,眼睛还闭着,却忽然道:“坐下。”
    “你要谁坐下?”
    常无意道:“你。”
    小马道:“你为什么要我坐下?”
    常无意道:“因为你不是来多管闲事的。”
    小马道:“可惜我天生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常无意道:“那么你去。”
    小马道:“我当然要去。”
    常无意道:“我可以保证一件事。”
    小马道:“什么事?”
    常无意道:“你死了之后,绝不会有人去替你收尸。”
    小马道:“我喜欢埋在别人的肚子里,至少我总可以埋在别人的肚子里。”
    常无意道:“只可惜别人喜欢吃的是女人的肉。”
    小马道:“我的肉也很嫩。”
    他已准备要去。
    可是他还没有去,已有人来了。
    (四)
    岩石左面,有片树林。
    很浓密的树林,距离岩石还有十余丈。
    刚才杀猪般的惨呼声,就是从这片树林里发出来的。现在又有几个人从树林里冲了出来。
    几个满身都是鲜血的人,有的断了手臂,有的缺了一条腿。
    他们冲出来的时候,还在惨呼;惨呼还没有停,他们已倒了下去。
    就倒在岩石下。
    见死不救的事,你就算砍下小马的脑袋,他也绝不会做的。
    他第一个跳了下去,也只有他一个人跳下去。
    常无意还在躺着。
    香香还坐在轿子里。
    老皮虽然站着,却好象也睡着了,睡得比常无意还沉。
    香香在看着张聋子。
    张聋子没有睡着,所以他只好也硬着头皮往下跳。
    他是聋子,但他却不是傻子,就算他想装傻也不行。
    因为他知道香香正在看着他。
    他的耳朵虽然聋得象木头,可是他的眼睛比猫还精。
    ×××
    平台般的岩石下倒着八个人。有的在挣扎呻吟,有的在满地乱滚。
    有的非但连滚都不能滚,连动都不能动了。
    每个人身上都有血。
    鲜红的血,红得可怕。
    小马想先救断臂的人,又想先救断脚的人,也想先救血流得最多的人。
    他实在不知道应先救谁才好。
    幸好这时张聋子也跳了下来。
    小马道:“你看怎么办?”
    张聋子道:“先救伤最轻的人。”
    小马不反对。
    他知道张聋子说得有理,他自己也早想到这一点,只不过他的心比较软而已。
    伤最轻的人,最有把握救活,只有活人才能说出他们的遭遇。
    别人的遭遇,有时就是自己的经验。
    经验总是有用的。
    ×××
    伤得轻的人,年纪最不轻。
    他的血流得最少,脸上的皱纹却最多。
    小马扶起了他,先给了他两耳光。
    打人耳光并不是因为愤怒和怨恨,有时也会因为是爱。
    有时是因为让人清醒。
    两耳光打下去,这个人果然张开了眼睛,虽然只不过张开一条线,也总算是张开了眼睛。
    小马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人在喘息,不停的喘息、呻吟,道:“狼山……狼人……要钱……要命……”
    他虽然答非所问,小马却还是要问:“你们好好的来狼山做什么?”
    这个人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们要宰你。”
    这一连说了三次“因为”,小马正注意在听。
    他在小马注意听的时候,就在他说“要宰你”三个字的时候。
    他就忽然出手。
    不但他出手,另外的七个人也已出手,四个人对付一个人,八个人对付两个人。
    断臂的人本来就是独臂人,断腿的本来就是断腿人。
    血本来就是太红,红得已不太象血。
    八个人同时出手,八个人都很想出手一击就要了他们的命。
    八个人手上都有武器,四把小刀,两把短剑,一个铁护手,带着倒刺的铁护手,还有一样居然是武林中并不常见的镖枪。
    镖枪的意思,就是一种很象镖的枪头,也就是一种很象枪头的镖,可以拿在手上做武器,也可以发出去做暗器。
    他们用的兵刃都很短。
    一寸短,一寸险。
    何况他们出手的时候,正是对方绝对没有想到的时候。
    幸好小马还有拳头。
    他一拳就打在那个脸上皱纹最多的鼻子上,另外一拳就打在鼻子上没有皱纹的脸上。
    幸好他还有脚。
    他一脚踢飞了一个用小刀的独臂人。等到另一个独腿人的镖枪刺过来时,也就是他听到了两个人鼻子碎裂的声音时。
    他两只手一拍,夹住了镖枪,眼睛就盯着这个独腿人。还没有等到他出手,已经嗅到了一股臭气。
    这个独腿人身上所有发臭的排泄物,都已经被吓得流了出来。
    小马并不担心张聋子。
    张聋子的耳朵虽然比木头还聋,手脚却比猫子还灵活。
    他已经听见另外四个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所以他就瞪着这个已发臭的独腿人,道:“你就是狼山上的?”
    独腿人立刻点头。
    小马道:“你是吃人狼?还是君子狼?”
    独腿人道:“我……我是君子……”
    小马笑了:“他真他妈的是个君子。”
    他笑的时候,膝头已经撞在这位君子最不君子的地方。
    这位君子狼叫都没有叫出来,忽然间整个人就软了下来。
    原来倒在地上的八个人,现在真的全都倒在地上了。
    这次倒了下去,就算华佗再世,也很难再让他们爬起来。
    小马看着张聋子。
    张聋子道:“看样子我们好象上了当。”
    小马笑笑。
    张聋子道:“可是现在看起来,真正上当的还是他们。”
    小马大笑,道:“这也许只不过因为他们都是君子。”
    张聋子道:“君子是不是总比较容易上当?”
    小马道:“君子总比较喜欢要人上当。”
    他们在笑,大笑。
    岩石上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马不笑了,张聋子也已笑不出。
    这也许只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敢下来的人,至少总比不敢下来的胆子大些。
    艺高人胆大。
    胆子大的人,功夫通常也比较高。
    他们下来了,留在岩石上的人说不定已遭了毒手。
    这次是张聋子先跃了上去。他忘记不了刚才香香看着他的眼神。
    他一跳上去,就看见了香香的眼睛。
    眼睛还是睁开着的,睁得很大、很大很美的一双眼里,却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
    ×××
    无论什么人的身上,表情最多的地方,通常都是他的脸。
    无论什么人的脸上,表情最多的地方通常都是他的眼睛。
    无论谁的眼睛里,通常都有很多表情,有时悲伤,有时欢悯,有时冷漠,有时恐惧。
    香香眼睛里这种表情,却绝不是这些言词所能表示的。
    因为有一把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她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子,她的脖子光滑、柔美、雪白。
    她的脖子很细。
    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却不细──三十七斤的鬼头刀绝不会细。
    拿着刀的手更粗,
    张聋子的心沉了下去。
    ×××
    物以类聚。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龙交龙,凤交凤,王八交王八,老鼠交的朋友一定会打洞。
    小马不是个好人──至少在某些方面来说,他绝不是好人。
    他喜欢打架,喜欢管闲事,他打架就好象别人吃白菜一样。
    张聋子是小马的老朋友,就在那刚才的一瞬间,他还打倒了四人。
    他当然不会因为只看见一把三十七斤重的鬼头刀就被吓得魂飞魄散。
    不管这把鬼头刀架在谁的脖子上,他的心都绝不会沉下去。
    ──只有真正被吓住的人,心才会沉下去。
    他的心沉下去,只因为这把鬼头刀之外,他还看见了另外十七把鬼头刀,岩石上连轿夫在内只有十一个人。
    除了轿子里的蓝兰和病人外,每个人脖子上都架着一把刀。
    鬼头刀的份量有轻有重。
    架在香香脖子上的一把,就算不是最轻的,也绝不是最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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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战狼
    (一)
    鬼头刀的刀头重,刀身细,一刀砍下来,就象是一把锤子一样重。
    鬼头刀很少砍人别的地方,鬼头刀通常只砍人的头。
    一刀砍下,头就落地,绝对用不着再砍第二刀。
    尤其是架在常无意脖子上的一把。
    那当然是最重的一柄。
    常无意还在睡觉。
    ×××
    十八柄鬼头刀,十九个人。狼人。
    一个人手里没有刀,却拿着根比鬼头刀还长的旱烟管。
    张聋子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见过老狼卜战一面,这个人的装束打扮、神气派头,简直就象是跟卜战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一个不太好的模子。
    所以卜战的毛病,这个人全都学全了,但卜战那种不可一世的气概,这个人一辈子都休想学会。
    张聋子道:“你是卜战的儿子,还是他的徒弟?”
    这个人根本不理他,却在盯着小马。
    小马也跃上了岩石,却笑道:“我看他只不过是那匹老狼的灰孙子。”
    张聋子大笑。
    他当然故意在笑了,其实他心里连一点想笑的意思都没有。
    看着一把鬼头刀架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脖子上,无论谁心里都不会觉得愉快。
    何况他早就听说老狼卜战属下的“战狼”彪悍勇猛,悍不畏死,杀起人来,更好象砍瓜切菜一样,绝不会眨一眨眼。
    故意装出来的笑声,总不会太好听,而且通常都是想故意气气别人。
    这个人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居然还是不理他,还是盯着小马,道:“你姓马?”
    小马点点头。
    这人道:“你就是那个愤怒的小马?”
    小马道:“你呢?你是不是叫做披着狼皮的小狗?”
    这人长着三角眼,一张三角脸虽已气得发白,却还是努力要装出一副气派很大、很能沉得住气的样子。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来历。”
    小马道:“嗯?”
    这人道:“你是从东北边上的乱石山岗下来的?”
    小马道:“是又怎么样?”
    这人道:“听说你的拳头很硬,一举就把彭老虎打得直到现在还爬不起来。”
    小马道:“你是不是也想试试?”
    这人冷笑道:“现在乱石山岗虽然已垮了,算起来我们总还是道上的同源,所以我才对你特别客气。”
    小马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客气。”
    这人板着脸道:“我叫铁三角。”
    看着他的三角眼和三角脸,小马笑了道:“这名字倒总算没起错。”
    铁三角道:“你的名字要却叫错了。”
    小马道:“哦?”
    铁三角道:“其实你本来应该叫笨蛋才对,因为你实在笨得要命。”
    他用手里的旱烟管四下点了点,道:“你数数我们这次来了几把刀?”
    小马用不着再数。
    一下子忽然看见这么多把鬼头刀,无论谁都会偷偷数一遍的。
    他也早就数过了。
    铁三角道:“你再看看这十八把刀现在搁在什么地方?”
    小马用不着再看,他早就看得很清楚。
    常无意、香香、曾珍、曾珠、老皮,再加上四个轿夫,每个人脖子上都架着一把刀。
    剩下的九把刀,四把架在轿子上,五把守住了岩石的四周。
    他们这次的行动显然很有计划,先用躺在岩石下面的那八个人分散对方注意,再出其不意从另一面掩上岩石偷袭。
    唯一让小马不懂的是,常无意既不瞎、也不聋,怎么会让刀架在脖子上的。
    他看得出这其中一定别有用意,所以他就尽量跟铁三角泡着。
    张聋子却有点沉不住气了,香香的样子已越来越可怜。
    铁三角道:“有十八把大刀架在你朋友的脖子上,你还敢在我面前张牙舞爪,胡说八道,你说你是不是笨得要命?”
    小马居然承认:“是,我是笨得要命。”
    他又笑了笑:“要别人的命。”
    铁三角也笑了,大笑。
    他当然也是故意笑的,笑得比张聋子还难听:“这话倒不假。你确实笨得可以要别人的命。”
    笑声忽然停顿,三角脸又板了起来,冷冷道:“现在你就可以先要一个人的命,我甚至可以让你随便选一个人。”
    他用旱烟管指了指香香,道:“你看她这条命怎么样?”
    小马道:“很好。”
    张聋子立刻急了:“很好是什么意思?”
    小马叹道:“很好的意思就是说,她这条命很好,不能让别人要走。”
    张聋子松了口气,铁三角却在冷笑。
    小马叹道:“只可惜人家的刀现在就架在她的脖子上,人家是要她的命,还是不要她的命?我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铣三角道:“你总算是个聪明人。”
    小马道:“有件事我却很不明白。”
    铁三角道:“你可以问。”
    小马道:“你们的刀都很象蛮快的。”
    铁三角道:“快得很。”
    小马道:“象这样的快刀,要砍下别人的脑袋,好象并不难。”
    铁三角道:“一点都不难。”
    小马道:“你们为什么还不砍?”
    铁三角道:“你猜呢?”
    小马道:“是不是因为最近你们吃得太饱没事做,想要拿他们来消遣消遣?”
    铁三角道:“这种消遣的法子并不好玩。”
    小马道:“难道你们想用他们来要胁我,要我去替你们做件什么事?”
    铁三角道:“这次你总算问对了。”
    小马道:“你想要我干什么?”
    铁三角道:“我只想要你这双拳头。。
    小马看着自己一双拳头,道:“我这双拳头只会揍人,你要来干什么?”
    铁三角道:“要你不能再揍人。”
    小马道:“你们有十八把大刀,难道还怕我这双拳头?”
    铁三角道:“小心些总是好的。”
    小马道:“你是想我把这双拳切下来送给你,免得我找你们麻烦?”
    铁三角道:“你说得并不完全对,意思却也差不多了。”
    小马笑了:“好,送给你就送给你!”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人已冲了过去,拳头已到了铁三角的鼻子上。
    铁三角并不是没有看见这一拳打过来。
    他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就偏偏躲不过。
    拳头打在鼻子上的声音并不大,鼻骨碎裂时更几乎连声音都没有。
    可是这种滋味可不太好受。
    铁三角只觉得脸上一阵酸楚,满眼都是金星,他一个筋斗跌了下去,大吼一声:“杀!”
    ×××
    这个“杀”说出来,架在脖子上的九把刀立刻往下砍。
    张聋子也冲了过去,准备先托住对付香香那个人的臂,再给他一拳。
    可是他根本就用不着出手。
    他还没有冲过去,拿着鬼头刀的大汉已惨叫一声,痛得弯下了腰。
    一弯下腰,就倒了下去,一倒下去,就开始满地乱滚。
    那个看起来又害怕、又可怜的香香,却还好好的站着,看着他,好象显得很同情,柔声道:“对不起,我本不该踢你这个地方的,可是你也用不着太难受,这地方被踢断了,也少了许多麻烦。”
    张聋子吃惊地看着她,已看呆了。
    这个又温柔、又柔弱的女人,出手简直比他还快。
    等他再去看别人时,来的十九匹战狼已倒下去十七个。
    一个人满脸鲜血淋淋,整个一张脸上的皮都已几乎被剥了下来。
    这个人当然就是刚才要宰常剥皮的人。
    死得最快的两个,是刚才站在蓝兰轿子外的两个。
    他们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全身上下只有一点儿伤痕。
    只有眉心间有一滴血。
    没有死的两个,还站在病人那轿子的外面,可是手中的刀再也砍不下去。
    常无意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们的腿在发抖,有一个连裤裆都已湿透。
    常无意道:“回去告诉卜战,他若想动,最好自己出手。”
    听见了“回去”这两个字,两个人简直比听见中了状元还高兴,撒腿就跑。
    常无意道:“回来。”
    听见了“回来”这两个字,另外一个人的裤裆也湿了。
    常无意道:“你们知道我是谁?”
    两个人同时摇头。
    常无意道:“我就是常剥皮。”
    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用脚尖从地上挑起了一把鬼头刀。
    说完了这句话,两个人脸上已都少了一块皮。
    小马在叹气。
    常无意道:“你叹什么气?”
    小马道:“我本来以为是他们想拿你来消遣,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是想拿他们来消遣。难道你认为我们跟你一样,吃饱了没事做?”
    常无意冷笑。
    小马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手?”
    常无意道:“因为我不想笨得要别人的命。”
    小马道:“要谁的命?”
    常无意道:“说不定就是你的。”
    小马也在冷笑。
    常无意道:“你若能晚点出手,现在我们一定太平得多。
    小马道:“现在我们不太平?”
    常无意闭上了嘴,刀锋般的目光,却在瞄着右边的一处山峡。
    ×××
    夕阳已消逝,夜色已渐临。
    山块后慢慢地走出七个人来,走得很斯文,态度也很斯文。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儒衣高冠,手里轻摇着一把折扇。
    折扇上可隐约看出八个字:“淳淳君子,温文如玉。”
    (二)
    夜色还未深。这个人斯斯文文地走过来,走到岩石前,收起折扇,一揖到地。
    后面的六个人也跟着一揖到地。
    礼多人不怪,人家向你打恭作揖,你总不好意思给他一拳头的。
    老皮第一个抢到前面去,赔笑道:“大家素未谋面,阁下何必如此多礼?”
    白衣高冠的儒者微笑道:“萍水相逢,总算有缘,只恨无酒款待贵客,不能尽我地主之谊。”
    老皮道:“不客气,不客气。”
    白衣高冠的儒者道:“在下温良玉。”
    老皮道:“在下姓皮。”
    温良玉道:“皮大侠在下闻名已久,常先生、马公子和张老先生的大名,在下更早就仰慕得很,只恨缘悭一面,今日得见,实在是快慰平生。”
    他只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的来历底细,他居然好象清楚得很。
    小马的心在往下沉,因为他已经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温良玉道:“据闻蓝姑娘的令弟抱病在身,在下听了也很着急。”
    小马忍不住道:“看来你的消息实在灵通得很。”
    温良玉笑了笑,道:“只可惜此山并非善地,我辈中更少善人,各位要想平安渡过此山,只怕很不容易,很不容易。”
    小马道:“那也是我们的事,跟你好象并没有什么关系。”
    温良玉道:“也许在下可以稍尽绵力,助各位平安过山。”
    老皮立刻抢着道:“我一眼就看出阁下是位君子,一定懂得为善最乐这句话的。”
    温良玉长长叹息,道:“在下虽然有心为善,怎奈力有不逮。”
    小马道:“要怎么样你的能力才能达?”
    温良玉道:“此间困难重重,要想过山,总得先打通一条路才是。”
    小马道:“这条路要怎么样才能打得通?”
    温良玉又笑了笑,道:“说起来那倒也并非难事,只要……”
    小马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温良玉淡淡道:“只不过十万两黄金,一双拳头,一只手而已。”
    小马笑了:“只要是金子都差不多,拳头和手就不同了。”
    温良玉道:“的确大有不同。”
    小马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拳头,什么样的手?”
    温良玉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千万不能伤损,所以…”
    小马道:“所以你想要会揍人的拳头,会剥皮的手?”
    温良玉并不否认,微笑道:“只要各位肯答应在下这几点,在下保证蓝姑娘的令弟在三日内就可以平安过山,否则……”
    他又叹了口气:“否则在下就爱莫能助了。”
    小马大笑。
    他并不是故意大笑,他是真的笑。
    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这些伪君子们不但可恨,而且可笑。
    无论在什么地方的伪君子都一样。
    温良玉却面不改容,道:“这条件各位不妨考虑,在下明日清晨再来静候佳音。”
    小马故意作出很正经的样子,道:“你一定要来。”
    温良玉道:“夜色已深,前途多凶险,各位若是想一夜平安无事,还是留在此地的好。”
    他又长长一揖,展开折扇,慢慢地走了。
    后面的六个人也跟着长揖而去。走的还是很斯文,连一点火气都没有。
    小马的火气却已大得要命,恨恨道:“他为什么不出手?”
    常无意道:“他若出手了,你又能怎么样?”
    小马道:“只要他出手,我保证他的鼻子现在已经不象个鼻子。”
    常无意冷冷道:“那时你的人也很可能不象是个人。”
    张聋子抢着道:“这些人就是君子狼?”
    常无意道:“那个人就是君子狼。”
    张聋子道:“你早就看见他们了?”
    常无意道:“那时你们正在后面急着救命,救你们自己的命。”
    张聋子道:“你故意跟卜战的手下泡着,就因为你知道有战狼在这里,他们就不会来。”
    常无意道:“这是狼山上的规矩。”
    张聋子叹了口气:“看来他们的确比那几把鬼头刀容易对付得多。”
    他忍不住又问:“可是现在卜战的手下已经走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出手?”
    常无意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张聋子道:“现在已经到了晚上。”
    常无意道:“君子狼从不在夜间出手。”
    张聋子道:“这也是狼山上的规矩?”
    常无意道:“是的。”
    老皮远远地站着,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他要的不是我的拳头,也不是我的手。”
    他站得很远,可是这句话说完,常无意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老皮的脸色立刻变了,想勉强笑一笑,一张脸都已完全变硬了。
    看见了常无意,他简直比看见了个活鬼还害怕。
    常无意瞥着他,冷冷道:“他们不要你的拳头,也不要你的手,可是我要。”
    老皮道:“你……你……”
    常无意道:“我不但要你的手,我还要剥你的皮。”
    老皮本来很高,忽然间就矮了一半。
    常无意淡淡的接着道:“只可惜你的手人家不要,你的皮也没有人要。”
    他转过身,蓝兰已下了轿,他连看都没有看老皮一眼。
    老皮居然还不敢站起来。
    蓝兰却过来亲手扶起了他,柔声道:“谢谢你,刚才那两把鬼头刀几乎已砍在我身上,若不是你的夺命针,我只怕活不到现在。”
    老皮揉揉鼻子,又揉揉眼睛,道:“这种事你又何必再提,我本来不愿让他们知道的。”
    蓝兰道:“我知道你深藏不露,可是救命之恩,我也不能不说。”
    她用一只纤纤玉手往鬓脚摘下一朵珠花:“这是一点小意思,你一定要收下。”
    珠花是用三十八粒晶莹圆润的珍珠串成的,每一粒都同样大小。
    老皮本来想推的,看了一眼,本来要去推的那只手,已将这朵珠花握在手心了。
    他是识货的人,他已看出这朵珠花至少够他大吃大喝三个月。
    小马却显得很吃惊,并不是因为他收下了这朵珠花,而是因为蓝兰说的话。
    吃惊的并不只小马一个人。
    张聋子看看他,再看看地上那两具尸身,眉心间的一滴血:“你几时学会这种武器的?我怎么从来没看见你用过?”
    老皮干咳了两声,昂起了头,道:“这是致命的暗器,在朋友面前我怎么会使出来?不到必要的时候,我也不会使出来。”
    蓝兰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好朋友。”
    她有意无意之间瞄了常无意一眼,常无意脸上却全无表情。
    蓝兰道:“十万两黄金,我是可以拿得出来的,可是那位温君子的条件,我绝不考虑。”
    这次她转过头去正视常无意,道:“现在天已黑了,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往前走?”常无意点点头。
    小马道:“谁在前头开路?”
    常无意道:“你。”
    小马道:“你在后?”
    常无意道:“是。”
    小马道:“张聋子呢?”
    常无意道:“他陪你。”
    老皮抢着道:“我也陪小马。”
    常无意冷冷道:“你既然有这么好一手暗器功夫,就该居中策应。”
    老皮道:“反正我总不会到后面去的。”
    常无意冷笑。
    小马道:“一有警兆,大家就应该抢先去保护两顶轿子。”
    常无意冷笑道:“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
    这句话他还没有说完,忽然有两条人影从地上飞扑而起。
    铁三角并没有死。
    另外一个被小马打碎了鼻子的也没有死──
    鼻子并不是致命的要害,小马并不喜欢杀人。
    ×××
    轿子里的病人又在咳嗽。
    两条人影一掠起,就扑向这顶轿子,只要能胁制轿子里的这个病人,别的人也同样被胁制。
    铁三角虽然没有躲开小马那一拳,功夫却很不错,不但身法很快,看得也准。
    现在小马、张聋子、常无意都距离这顶轿子很远,一行人中,只有他们三个最可怕。
    铁三角看准了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手里的旱烟管是精钢打成的,烟斗大如拳头,无论是打在人的脑袋上,还是打在穴道上,一击就可致命。
    他的同伴已悄悄抓起了一把鬼头刀。
    刀光一闪,直劈轿顶。
    三十七斤重的鬼头刀,凌空一刀劈下,轿顶最好的木头,也要被劈开。
    轿子里的病人咳得更厉害,看来绝对避不开他们这一击。
    小马和常无意的出手虽快,现在出手也是万万来不及的了。
    铁三角这时出手,当然已有了一击必中的把握。
    可是算错了。
    就在这时,轿下的黑影中,竟忽然有两道剑光闪电般飞起。
    一柄剑顺着鬼头刀的锋斜削过去,就听见一声惨叫。
    鲜血飞溅,拿刀的人四根手指己被削落,剑光再一闪,就已穿胸而过。
    这一剑不但使得干净利落、迅速准确,而且凶狠毒辣无比。
    那道火星四激,“叮叮叮”三声响,旱烟管已接住三剑。
    铁三角毕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脚尖找到了轿杆,借力凌空翻身。
    强敌环伺,他怎么敢恋战?他想走。
    谁知这时剑光已到了他胯下,剑光再一闪,竟刺入了他的裤裆。
    这一剑更狠、更准、更毒辣。
    铁三角狼叫般惨呼,至死也不信使出这招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三)
    剑尖还在滴血。
    两个小姑娘并肩站着,脸上蒙着的黑纱在晚风中轻轻地飘动。
    她们拿着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她们居然还在吃吃地笑。
    对她们来说,杀人竟好像只不过是种很有趣、很好玩的游戏。
    这也许只因为她们年纪还太小,还不能了解生命的价值。
    她们的笑声好听极了,笑的样子更娇美。
    常无意冷冷地看着她们,忽然道:“好剑法。”
    曾珍娇笑着道:“不敢当。”
    曾珠却噘起嘴道:“只可惜我们还是打不过那小马,我的脸都被他打肿了。”
    看她们的神情,听她们说话,只不过还是两个小孩子。小孩子怎么会使出如此毒辣老练的剑法?
    常无意道:“你们的剑法是谁传授的?”
    曾珠道:“我偏不告诉你。”
    曾珍吃吃地笑着道:“听说你比小马还有本事,你怎么会看不出我们剑法的来历?”
    常无意冷笑,忽然就到了她们面前,出手如电,去夺她们的剑。他用的是空手入白刃,还带着七十二路小擒拿法。
    这种功夫他就算练得还未登峰造极,江湖中能比得上他的人却已不多。
    两个小姑娘吃吃一笑,挺起了胸,两柄剑已藏到背后。小姑娘虽然是小姑娘,胸前的两点已如花蕾般挺起。
    常无意虽然无意,一双手也不能抓到小姑娘的胸部上去。
    曾珍娇笑道:“这是我们的剑,你为什么要来抢我们的剑?”
    曾珠道:“一个大男人要来抢小孩子的东西,你羞不羞?”
    曾珍道:“羞羞羞,羞死人了。”
    常无意脸色发青,竟说不出话来。
    谁知两个小姑娘身形一转,剑光乍分,竟毒蛇般刺向他左右两肋。常无意空手夺白刃的功夫虽厉害,可是骤出不意,竟不敢去夺她们这一剑。
    幸好他总算避开了。
    两个小姑娘却偏偏得理不饶人,一左一右,联手抢攻,眨眼间攻出三剑,这三剑不但迅速毒辣,配合得更好,最后一剑如惊虹交错,眼看着就要在常无意的胸前上对穿而过。
    谁知常无意的身子突然一偏,两柄剑竟都被他挟了入胁。
    这一着用的真绝,也真险。两个小姑娘用尽力气也没法子将自己的剑从他胁下拔出来。
    曾珍呶起了嘴,好像已经快哭出来的样子。曾珠却已真的流下泪来了。可是她们还在拼命用力;想不到常无意的两肋突然又松开。两个小姑娘身子立刻往后倒,一起跌在地上,索性不站起来了。
    曾珠流着泪道:“大人欺负小孩子,不要脸,不要脸。”
    曾珍本来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现在却放声大哭起来。
    轿子里的咳声已停了,一个人喘息着道:“住嘴。”
    他虽然只说了两个字,却好像已用尽了全身力气,喘息更剧烈。
    这两个字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好像神奇的魔咒一样,简直比魔咒还灵验。两个小姑娘立刻不哭了,立刻擦干了眼泪,乖乖地站在一边,
    常无意还站在那里,看着那顶轿,好像已看得入了神。只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
    轿子上的帘拉得密密的,连一条缝都没有,轿子里的人又在不停地咳着。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得了种什么样的病?常无意没有问。他终于转过身,慢慢地走回去,小马和张聋子正在等着他。
    小马道:“你看出了她们的剑法没有?”
    常无意闭着嘴。
    小马道:“我也看不出。”
    他在苦笑:“这样的剑法我非但看不出,我简直连看都未看过。”
    张聋子道:“那不是武当剑法。”
    小马道:“当然不是。”
    张聋子道:“也不是点苍、昆仑、南海、黄山的。”
    小马道:“废话。”
    这的确是废话。武林中七大剑派的剑法,他们绝对一眼就看得出来。
    张聋子却道:“这不是废话。”
    小马道:“哦?”
    张聋子道:“连我们都没有看见过的剑法,别人大概都未曾看过。”
    小马道:“嗯。”
    张聋子道:“所以这种剑法也许根本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小马在听,常无意也在听。
    张聋子又道:“可是看这种剑法的辛辣老到,必定已存在了很久。”
    小马道:“有理。”
    张聋子道:“传授她们这种剑法的人,当然也是位绝顶的高手。”
    小马道:“一定是。”
    张聋子道:“从未出现过江湖的绝顶高手有几个?”
    小马道:“不多。”
    张聋子道:“所以我们若是仔细想想,一定能想得出来的。”
    蓝兰又进了轿子,老皮、香香和那两个小姑娘都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靠近他们。可是他们的声音还是很低。
    张聋子的声音压得更低,道:“那柄夺命针也绝不是老皮发出来的。”
    小马同意。
    张聋子道:“你那位蓝姑娘故意说是他,只因为她知道老皮一定会顺水推舟,承认下来?”
    小马笑道:“这种好事他当然不会拒绝,否则就算真是他干的,他也会死不认帐。”
    张聋子道:“暗器若不是老皮发的,那么是谁呢?”
    小马故意不开口,等他自己说下去。
    张聋子道:“蓝始娘为什么要把这事一定推到他身上,而且还送他一朵至少要值好几百两银子的珠花?”
    小马道:“不止几百两,至少二、三千。”
    张聋子道:“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是不是她眼睛有毛病?看错了人?”
    小马道:“我保证她的眼睛连半点毛病都没有。”
    张聋子吐出口气,道:“那么这件事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小马道:“你说。”
    张聋子道:“暗器根本就是她自己发出的,可是她不愿别人知道她是位高手,为了掩饰自己的行藏,就只有把这笔帐推在老皮身上。”
    小马道:“有理。”
    张聋子道:“传授那姐妹两人剑法的,很可能也是她。”
    小马道:“很可能。”
    张聋子道:“她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行藏?会武功又不是丢人犯法的事。”
    小马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悠然道:“我也想问一件事。”
    张聋子在看着他的嘴。
    小马道:“她做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张聋子一句话都没有说,掉头就走,小马却回头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脸上全没表情,只说了一个字:“走!”
    (四)
    夜色已深。
    山路也渐渐崎岖,驴子已走不上来。
    香香和曾珍姐妹始终跟着病人的轿子走,老皮总是在她们的前后左右打转,好象很想找机会跟她们搭讪搭讪。其实老皮并不能算是个色中的恶鬼,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色鬼而已。
    小马并不是没有想到蓝兰。蓝兰做的事虽然跟张聋子没关系,跟他却多多少少总有点关系。
    ──蓝兰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武功?
    ──她弟弟究竟得了什么样的怪病?为什么只有一个人能医?
    ──她弟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一直都不肯露面?
    他没有想下去,因为他忽然看见三个人从前面的路上走过来。
    夜色虽已深,可是月已将圆了,在月色下他还是看得很清楚。
    三个人是二女一男。男的是赤足穿着双草鞋,头发乱得象鸡窝,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汗臭气。据小马判断,这个人至少已有十来天没洗过澡。
    可是两个女的却紧紧挽住他的臂,好象生怕他跑了。
    她们还都很年轻。不但年轻,而且很美。
    她们穿得也很随便,一个穿着两边开叉的长裙,每走一步,都会露出大腿来。
    她的腿雪白、修长、结实,甚至连小马很少看见这样诱人的腿。
    另一个虽然没有露出腿,衣襟却是散开的,坚挺的乳房隐约可见。
    三个人的举动都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好象对什么事都不在乎的样子。
    这里是狼山。
    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却好象在自己家里的花园中散步。
    小马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看着小马。尤其是那个有双美腿的女孩子,一双眼睛简直就象是钉子钉在小马的脸上。
    小马居然转过脸。他并不是怕事的人,也不是君子,只不过他并没有忘记那老婆婆的话:
    ──山上有群年青人,叫嬉狼、又叫迷狼。
    ──他们有时杀人,有时救人,只要你不惹他们,他们通常也不会来惹你。
    小马并不想惹事,他们果然也没有惹小马,对别的人更都没有看一眼。
    三个人手挽着手,施施然走进山路旁的一片树林里。
    老皮还在盯着那双玉腿,男的忽然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睛里就好象有有把快刀,看得老皮竟忍不住震了一震。
    那位有双美腿的女孩子,却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又笑得他连骨头都酥了。
    就在他们消失在树林中时,山路两旁忽然出现三十多个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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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夜战
    (一)
    夜狼来了。
    只有在黑暗中才会出现的,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比较神秘可怕些。
    只有在黑暗中才会出现的人,多少总有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他们黑衣、黑鞋、黑巾蒙面,每个人都有双狼一般的眼,每个人行动都很矫健。
    最后走出来的一个却是个跛子。
    他的行动看来最迟钝,走得最慢,可是他一出来,就象是利刀出鞘,自然带着种杀气。
    小马带头、常无意殿后的一行人,圈子已在渐渐缩小。
    珍珠姐妹已握住了她们的剑。
    老皮的一双眼珠溜溜乱转,好象已在准备夺路而逃。
    跛足的男衣人慢慢地走出来,轻轻地咳嗽两声,大家本来以为他正准备开口。
    谁知他的咳嗽声一起,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就暴雨般向小马这一行人打了过来。有刀,有剑,有枪,有长棍,有梭子镖,有连珠箭,甚至有迷香。
    江湖上五门、下五门的兵刃暗器,在这一瞬间几乎全都出现了。
    每一样的兵刃和暗器,打的都是对方不死也得残废的要害。
    幸好这些人之中的高手并不多。
    珍珠姐妹挥剑急攻,香香的一双纤纤玉手往腰一带,竟抽出一条一丈七八尺长的软刀。
    用迷香的那两个人,小马抢先冲过去,两拳就打碎了两个鼻子。
    常剥皮身形飘忽如鬼魅,只要遇上他的人,立刻就倒下去。
    可是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还是浪潮般一次又一次卷上来。
    剑锋上溅出的鲜血,在月光下看来就象会发光的。
    但她们究竟是女孩子,手已经渐渐软了,已经开始在喘息。
    老皮更是不断的在惊呼怪叫,也不知是不是已受了伤。
    小马和张聋子已冲过来挡在病人和蓝兰的轿子前面。
    抬轿的那大汉手挥铁棒,虽然打碎了好几个人头,自己也挂了彩。
    张聋子道:“擒贼先擒王!”
    他用的奇形之刀,真的和鞋匠削皮时用的差不多。
    一刀斜斜挥出,一条手臂断落。
    小马道:“你要我先对付那个跛子?”
    张聋子点点头。
    跛足的黑衣人一旁袖手旁观,忽然又咳两声,道:“退。”
    这一个字说出口,所有没有倒下的黑衣人立刻退入黑暗中。
    跛足的黑衣人早已不看见。
    刚才还血肉横飞的战场,忽然间就变得和平而安静。
    若不是地上的那些伤者和死人,就象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香香和珍珠姐妹已坐了下去,就坐在血泊中,不断地喘息。
    老皮更好象整个人都软了,索性躺了下去。
    只听蓝兰在轿子里问:“他们走了?”
    小马道:“是。”
    蓝兰道:“我们伤了几个人?”
    常无意道:“三个。”
    受伤的是两轿夫和曾珍,老皮虽然叫得最凶,身上却连一点儿伤都没有。
    蓝兰道:“我这里有刀伤药,拿去给他们。”
    她从帘子里伸出手,手里有个玉瓶。
    她的手比白玉更润滑。
    小马伸手去接,她的手忽然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纵有千言万语,也比不上她这轻轻一握。
    他心里竟不由自主起了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一切的艰辛和危险,仿佛都有了代价。
    她仿佛也明白他的感觉。
    她只轻轻说了句:“替我谢谢你的朋友。”
    ×××
    她并没有谢他。
    她不过要他替她谢谢朋友。
    因为他是不必谢的,因为他们就等于一个人。小马接过玉瓶,心里忽然充满挚爱。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只要得到别人的一点点真情,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二)
    可是天地间却是充满了悲伤和凄凉。
    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还高挂在天上,冷清清的月光,照着这满地血泊的战场。
    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把他们打退了。”
    张聋子道:“只怕未必。”
    香香变色道:“未必?难道他们还会来?”
    张聋子没有回答。
    他希望他们已真的退走,可惜他知道夜狼绝不是这么容易就被击退的。
    常无意神情也很沉重,道:“扎好伤势,就立刻向前闯。”
    曾珍道:“我们总该先休息一阵子。”
    常无意道:“你若想死,尽管一个人留下来。”
    曾珍这才闭上了口。
    轿夫正在互相包扎伤势,其中一人道:“老牛伤得很重,就算还能向前走,也没法子抬轿子了。”
    常无意冷冷道:“没有病的人并不一定要坐轿子的。”
    蓝兰道:“一定要坐。”
    常无意道:“你没有腿?”
    蓝兰道:“有。”
    常无意道:“那么你为何不能自己走?”
    蓝兰道:“因为我就算自己下来走,这顶轿子也不能留下来。”
    常无意没有再问什么,
    他已明白这顶轿子里一定有些不能抛弃的东西。
    小马道:“其实这根本不成问题,只要是人,就会抬轿子。”
    老皮立刻抢着道:“我不会。”
    小马道:“你可以学。”
    老皮道:“我以后一定会去学。”
    小马道:“用不着等到以后,你现在就可以学,而且我保证你一学就会。”
    老皮跳起来,大叫道:“难道你想要我抬轿子?”
    小马道:“你不抬谁抬?”
    老皮看着他,看着张聋子,再看着香香和珍珠姐妹。
    常无意他连看都不敢去看。
    他已看出这些人他连一个人都指挥不了,所以抬轿子的就只有他。
    已经无法改变的事,你若还想去改变,你就是个呆子。
    老皮不是呆子。
    他立刻站起来,笑道:“好,你叫我抬,我就抬,谁叫我们是老朋友呢?”
    小马也笑了,道:“有时候我实在觉得你这人不但聪明,而且可爱。”
    老皮道:“只可惜你是个男的,否则……”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他不是个呆子,可是现在已吓呆了!
    ×××
    黑暗中忽然又出现一群黑衣人,这次来的人数比上次更多。
    那跛足的黑衣人也已出现,远远的站在一棵大树下。
    张聋子大声道:“在下张弯刀,算起来也是道上的,阁下……”
    跛足的黑衣人好象也是个聋子,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咳嗽了两声。
    咳嗽声一响,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又暴雨般打了过来。
    这次兵器的种类更多,出手也更险恶,其中已有了许多高手。
    常无意冷笑了一声,忽然从腰带里取出一把剑。
    软剑。
    虽然是软剑,迎风一抖,就伸得笔直,而且精光四射,寒气逼人。
    他本来不准备动用这把剑的,也不愿让人看见它。
    可是现在他已决心要下杀手!
    ×××
    这一战当然更凶险、更惨烈。
    珍珠姐妹的剑法虽然毒辣老到,可是两个人身上都已负了伤。
    老皮也挨了一刀,一刀斩在他背上,血流如注,伤得不轻,他反而不叫了。
    张聋子的弯刀斜削,专走偏锋,一刀挥出,必然见血。
    可是常无意的剑更可怕。
    黑衣人遇见他,刀剑和拳头固然攻击无效,有时无缘无故的也会倒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全身上上下下都没有别的伤痕,只有眉心一滴血。
    谁也看不见这暗器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这种夺命追魂的暗器,就象是来自黑暗的源流,来自地狱。
    跛足的黑衣人远远看着,直到他手下两个最勇猛的黑衣人也无声无息的死于这种暗器,他才挥手低叱道:“退!”
    ×××
    夜狼们立刻又消失在黑暗中,月光更凝冷,地上的死人更多。
    这次蓝兰已不再问他们自己伤了多少人。
    她自己走了下来。刚才她已在轿子里看见,自己的人几乎已全都受了伤。
    他们用的本就是拼命的招式,夜狼中居然也有几个不敢拼命的。
    只有常无意还笔直地站在那里,衣服上虽然全是血,却不是自己的血。
    夜狼们退走时,他手里的剑也看不见了。
    香香扶着轿杆,眼睛里带着奇怪的光芒,吃吃地问道:“他……他们会不会再来?”
    一句话刚说完,就已倒下。
    张聋子立刻冲过来,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把住她的脉。
    常无意道:“她并没有死,只不过中了迷香。”
    张聋子松了口气,道:“刚才明明看见小马第一个就已将那个用迷香的人击倒,还踏碎了他的迷香筒,她怎么会被迷倒的?”
    常无意冷冷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
    张聋子当然无法问。
    香香不但已完全失去知觉,而且连脸色都变成了死灰色。
    张聋子的脸色也难看极了,忍不住又问道:“谁知道她中的是哪种迷香?”
    小马道:“是种无药可解的迷香!”
    他勉强笑了笑,安慰张聋子:“幸好她中的并不深,绝不会死的!”
    常无意冷冷道:“可是那些人若是再来,她就死定了。”
    他说的虽然难听,却是真话。
    夜狼们若是再来,来势必定更凶。他们应战还来不及,绝没有人能分身保护她。
    老皮哭丧着脸,道:“那群狼若是再来,不但她死了,我们只怕都死定了!”
    小马道:“可是他们死的一定更多。”
    他算过,现在夜狼们的死伤,至少已经在五十人以上。
    曾珍倒在地上,声音发抖,却还在安慰自己:“也许他们的人已经快死光,已不会再来!”
    小马道:“也许!”
    老皮道:“也许他们马上就会再来!”
    小马瞪了他一眼,道:“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说让人讨厌的话!”
    老皮道:“因为我不说别人也一样讨厌我!”
    蓝兰看着这些浑身沾血,几乎已精疲力竭的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现在我才知道,狼山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其实狼山这地方又岂止可怕二字所能形容的。
    小马却大声道:“我倒看不出这地方有他妈的什么可怕?”
    他妈的三个字本来是他的口头禅,近来他已改了许多,一气之下,又忍不住脱口而出。
    蓝兰道:“你看不出?”
    小马道:“我只看得出他们已快死光了,我们却还全部都活着!”
    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绝不会泄气。
    只要不泄气,就有希望。
    蓝兰看着他,眼睛里渐渐有了泪。他不但自己绝不低头,永不泄气,同时也为别人带来了希望。
    (三)
    可是他们情况却不太妙。
    现在距离黎明还有段时候,夜狼们随时都可能重整旗鼓再来。
    何况黎明后还有别的狼,至少还有君子狼。
    君子狼据说比夜狼更可怕。
    蓝兰道:“现在大家还能不能往前走?”
    小马道:“为什么不能?”
    他大声接着道:“大家的腿都没有断,没有不能往前走的!”
    老皮道:“可是我……”
    小马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受了伤,你不能抬轿子,我抬!”
    他虽然也受了伤,伤得也许并不比老皮轻,可是他胸膛还是挺着的。
    有种人无论遭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和折磨,却绝不会求饶。小马就是这种人。
    他不但有永远不会消失的勇气,好像还有永远用不完的精力。
    ×××
    于是一行人又开始往前。
    大家虽然都伤得不太轻,虽然都很疲倦,可是看见了小马,居然全都振作了起来。
    香香还没有醒,所以蓝兰就下来走,让她坐在轿子里。
    老皮一路上都在唉声叹气,直到小马说:“你若敢再鬼叫一声,我不但要打碎你的鼻子,还要你来抬轿子。”
    珍珠姐妹受的伤虽重,可是她们毕竟还年轻,蓝兰的刀伤药又真的很灵。
    所以她们居然还能够支持,听见了小马的这句话,居然还能笑。
    ──一个人只要还能笑,就有希望。
    他们居然走出了很远。
    ──走得虽然远,还是走不出黑暗。
    夜色仍深。
    小马抬着轿子,健步如飞,蓝兰一直都在旁边跟着他。
    不但跟着他,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尊敬和爱恋。
    张聋子关心的却只有一个人,不时到轿子旁边来,听她的动静。
    香香还没有动静。
    另一顶轿子里的病人咳嗽也停止,仿佛已睡着了。
    蓝兰轻轻道:“看样子他们已不会再来了。”
    小马道:“嗯。”
    蓝兰道:“可是我们总得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否则大家都没法子再支持下去。”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当然除了你,你简直好象是个铁打的人。”
    小马在擦汗。他并不是铁打的人。
    他自己知道迟早总有倒下去的时候。
    可是他不说,也不能说。
    蓝兰迟疑着,忽然问道:“假如我嫁给你,你要不要?”
    小马闭着口。
    蓝兰道:“难道你还想着她?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小马的脸色变了。
    并不完全是因为她这句话而改变的,也因为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他又看见了那个跛足的黑衣人。
    (四)
    崎岖的山路前面,有一块很高的岩石。
    跛足的黑衣人就站在这块岩石上,一双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轿后的常无意已窜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是闯过去,还是停下来?”
    小马放下了轿子。
    前面的这块岩石就挡在道路上最险恶之处,一夫当关,他们已经很难闯过。
    何况岩石后还不知藏着多少人。
    曾珍道:“我只想宰了那王八蛋!”
    曾珠道:“你还能宰人?”
    曾珍的回答很快:“能!”
    曾珠道:“我们去不去宰?”
    曾珍道:“去!”
    姐妹两二人忽然间就已从轿子旁边冲过去,冲过去时剑已出鞘。
    年轻人总是不怕死的。
    她们不但年轻,简直还是孩子。
    孩子更不怕死。
    两个孩子、两把剑,居然还想闯上那岩石,宰了那个跛足的黑衣人。
    别人想拉住她们也来不及。
    ×××
    跛足的黑衣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岩石上冷笑。
    曾珍道:“咱们宰了他,看他还笑不笑得出。”
    曾珠道:“他笑得比鸭子还难看,我宁可死,也不要看见他笑的模样。”
    她们若是死,当然就看不见。
    她们简直等于在送死。
    她们根本就是去送死。
    这跛足的黑衣人虽然没有出手,可是看他的眼神,看他的气势,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是个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占据的岩石地势险恶,而且居高临下。
    岩石后必定还有他手下的人。
    她们还没有抢攻上去,只听见“唧”的一声,一条人影从她们身旁擦过,忽又停下。
    她们还没有看清这个人是谁,就已撞在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没有动,她们却被撞得倒退了好几步,险些又跌在地上。
    这个人没有回头。
    可是珍珠姐妹已看清了他的背影,只要看清他的背影,谁都可以认出他。
    他是个很瘦很瘦的人,背稍稍有点弯,腰却很直。
    他的手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几乎已可达到他的膝盖。
    无论他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少会回头的。
    这个人是常无意。
    曾珠叫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曾珍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常无意不说话,也不回头。
    他在瞥着岩石上这个跛足的黑衣人。
    黑衣人还在冷笑,忽然道:“你一定有毛病。”
    常无意不开口。
    黑衣人道:“你救了她们,她们反而骂你。没有毛病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常无意不开口。
    黑衣人道:“其实你救不救她们都一样,反正你们都死定了。”
    常无意忽然道:“你有手,为什么不自己下来跟我动手?”
    黑衣人道:“因为我不必。”
    这一句话说完,黑暗中就出现了一百个黑衣人──就算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
    跛足的黑衣人道:“你的剑很快。”
    常无意又不开口。
    跛足的黑衣人道:“而且你有把好剑。”
    常无意不否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那把剑确实是把很难看得到的好剑。
    跛足的黑衣人道:“抬轿子的那小伙子的拳头好像也是双好拳头。”
    小马的拳头并不好。
    小马的拳头太喜欢揍人,尤其喜欢揍人的鼻子,这种习惯并不好。
    可是他的拳头确实太快、太硬。
    跛足的黑衣人道:“可是我的兄弟们,却还想再试试你们的快剑和拳头。”
    他又在咳嗽。
    这种咳嗽的声音,当然和轿子里那病人的咳嗽的声音不一样。
    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连珍珠姐妹的脸色都变了。
    她们虽然不怕死,可是刚才那两次恶战的凶险惨烈,她们并没有忘记。
    至少现在还没有忘记。
    这一声咳嗽响起,就表示第三次恶战立刻就要开始。
    这一战当然更凶险、更惨烈。
    这一战结束后,能活着的还有几个人?
    想不到就在他的咳嗽声响起的一刹那间,远方也同样响起了一声鸡啼。
    跛足的黑衣人眼神立刻变了,猛一挥手,本来已准备往前扑的夜狼们,动作立刻停顿。
    远山下已有白雾升起。
    云雾迷离处,又传来一种奇异的乐声,节拍明快而激烈,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无论情绪多低落的人,听见了这种乐声,心情都会振奋。
    岩石上的跛足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夜狼们又消失在黑夜中。
    四面鸡啼不已,黎明已将来临,可是看起来夜色却仍很深。
    今天的黎明为什么来得特别早?
    ×××
    乐声仍在继续。
    小马放松了紧握的拳头,才发现掌心已经被冷汗湿透。
    蓝兰长长吐出口气。
    不管怎么样,这艰苦凶险的一夜,看来总算已过去。
    常无意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收缩的瞳孔却已渐渐扩张。
    他终于转回身,才发现珍珠姐妹一双发亮的眼睛正望着他。
    她们蒙面的黑纱早已失落。
    她们脸上的伤虽然还没有好,可是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柔情和感激。
    两上人忽然冲上去,一边一个抱住了常无意,在他脸上亲了亲。
    曾珍道:“原来你不是坏人。”
    曾珠道:“你也不是木头人。”
    常无意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谁也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小马笑了。
    蓝兰也笑了。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眼波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生命毕竟是可贵的。
    人生中毕竟还是有许多温情和欢愉。
    小马道:“他的脸虽冷,一颗心却是热的。”
    蓝兰看着他,眼波更柔,道:“你好象也跟他差不多。”
    常无意忽然冷冷道:“既然大家都还没有死,腿也没有断,为什么不往前走?”
    曾珍嫣然道:“现在他无论多么凶,我都不怕了。”
    曾珠道:“因为现在我们已知道,他那副凶样子,只不过故意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她们虽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却又故意要让常无意能听得见。
    等常无意听见时,她们早已溜得远远的。小马大笑,抬起了轿子,刚抬起轿子,笑声突然停顿。他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三双眼睛在瞪着他。三双狼一般锋利的眼睛,眼睛里仿佛还带种奇异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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