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钩赌坊

第九章强敌丧胆
    陈静静并没有死,而且一直都很清醒。
    在这种情况下,清醒的本身就已是种无法忍受的痛苦,冥冥中竟像是真的有个为世人主持公道的神抵,在故意折磨着她。
    现在陆小凤虽然已将她抱到另外一间房里,让她静静的躺在床上,可是她的痛苦并没有结束,也许已只有死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痛苦已到了无法忍受时,死就会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
    她想死,真的想死,她只希望陆小凤能给她个痛快的解脱.但是她绝不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出来,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就得到过一个教训。
    你越想死,别人往往就越要让你活着,你不想死,别人却偏偏要杀了你。
    她至今还记得这教训,因为她看见过很多不想死的人死在她面前,也看见过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偏偏活着,她本是在苦难中生长的。
    陆小凤虽然一直都静静的站在床头,她却看地出他心里很不平静。
    无论淮看到了那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事之后,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陈静静忽然勉强笑了笑:"我想不到你会来,但你却一定早已想到是我了。"陆小凤并不否认。
    陈静静:"我本来一直认为我做得已很好,假如楚楚也能小心些,没有让箱子里的石头滚出来,也许你就不会怀疑我了。"陆小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箱子里装的是石头,你却接受,楚楚和你本该是从小认得的,却故意装作素不相识,这两点虽然都让我觉得很可疑,却还不是最重要的线索!"陈静静:"最重要的是什么?"
    陆小凤:"是只黑熊!"
    陈静静:"黑熊?"
    陆小凤:"冷红儿认为自己看见过一只黑熊,其实那只不过是个披着黑熊皮的人而已,因为这个人做的事很秘密,她的模样又偏偏是别人容易认出来的,所以她就披上熊皮来掩人的耳目,无论谁发现一只黑熊,都一定会远远避开,绝不敢仔细去看的。"陈静静:"你认为这个人就是我?"
    陆小凤:"嗯!"
    陈静静:"因为你看见我房里有张熊皮。"
    陆小凤:"你当然想不到我会到你房里去,那本是件很凑巧的事!"陈静静叹了口气:"我屋子确实从来都不让别人进去的,这一点你没有错。"陈静静:"你能到我房里去,并不是因为我恰巧晕倒,因为那天我根本就没有晕过去。"她的声音虽微弱,可是每句话都说得很清楚,因为她一直都有控制着自己,这世上也许已很少有人能比她更会控制自己。
    她接着:"我让你到我房里去,只因为你抱起我的时候,我忽然有了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我……我本来也想不到李神童忽然闯进去。"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我若是他,我也会忽然闯进去的!"陈静静:"同样的熊皮,本来有两张,还有一张是李霞的!"陆小凤:"那天你们去埋藏罗刹牌的时候,身上就被着熊皮?"陈静静:"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们想不到红儿还坐在岸上发怔。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当然也看见了我!"陆小凤:"但是她并没有看清楚,她一直以为你是只黑熊!"陈静静苦笑:"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不太放心,女人疑心病总是比较大的!
    陆小凤:"所以你发现她昨天晚上又到那里去了,你就杀了她灭口。"陈静静居然承认"丁香姨一向认为心最狠的人就是我!"陆小凤:"她本来虽然不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你下手杀她的时候,她终于认出了你。"陈静静叹:"她看见我的脸时,那种眼神我只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陆小凤:"那时你心里也难免有点害怕,所以一击得手,就立刻走了。"陈静静:"因为我知道她已必死无疑。"
    陆小凤:"可是你没有想到,一个人临死的时候,往往也就是他这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候。"陈静静没有开口,心里却有点酸酸的,现在她就很清醒。
    陆小凤:"所以她临死前,终于想到那天她看见的黑熊一定就是你,也想到了你一定是去埋藏罗刹牌的,所以她挣扎着爬到那天你出现的地方。"陈静静:"所以你才知道我们是把罗刹脾藏在那里的。"陆小凤缀然:"不错!"
    陈静静忽然冷笑:"这么样说来,她的死对你岂非只有好处?你还难受什么?"陆小凤想说话,又忍住。
    陈静静:"不该难受的事你难受,真正应该难受的事,你反而觉得很高兴。"陆小凤已闭上嘴,等着她说下去。
    陈静静:"那天我去找你,并不是替你送下酒菜的,更不是为了关心你,喜欢你,我去找你,只不过为了要绊住你,好让李神童去把李霞的尸体冻在冰里,所以我只有忍受你的侮辱,其实你一碰到我,我就想吐!"陆小凤忽然笑了笑:"我明白了,陈静静:"你明白了什么?"陆小凤:"你想死。"
    陈静静:"你凭什么认为我想死?"
    陆小凤:"因为你一直存心放意激怒我,想要我杀了你。
    陈静静冷笑:"我知道你不敢的,你一向只会看着别人下手,你自己根本没有杀人的胆子!"陆小凤又笑了笑,忽然转身走出去。
    陈静静失声:"你想去什么?"
    陆小凤:"去套车!"
    陈静静:"为什么现在要去套车?"
    陆小凤:"因为你既不能骑马,也不能走路!"
    陈静静:"你……你要带我走?"
    陆小凤:"你穴道里的暗器我虽然拿不出来,可是我知道有个人能拿出来。"陈静静:"你……你……你为什么不肯让我死?"陆小凤淡淡:"因为今天死的人已太多了。"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陈静静看着他走出去,眼泪已慢慢的流了下来,终于失声痛哭,却不知是为了悲伤?是为了悔恨?还是因为感激?
    不管怎么样,一个人想哭的时候,若是能自由自在的痛哭一场,也蛮不错的。
    陆小凤当然听得见她的哭声,他本就希望她能哭出来,把心里的悲伤痛苦悔恨全部哭出来,哭完了之后,她也许就不想死了。
    阳光已消失,风更冷,那傻头傻脑的脏小孩还站在那里流着鼻涕傻笑,刚才发生的那些悲惨的事,对他竟似乎完全没代影响。
    "别人虽然笑他傻,也许他活得反而比大多数人都快乐些。"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微笑着拍了拍这孩子的头,你去替我照顾照顾房里的那个阿姨,她有好多好多的钱,她会买糖给你吃!"傻孩子居然听懂了他的话,雀跃着跑进去"我喜欢吃糖,好多好多糖。"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刚走出门,就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
    他并不意外,他早已算准岁寒三友一定会在外面等着他的。
    孤松先生:"拿来。"
    陆小凤眨了眨眼:"你是想要钱?还是想要饭?"孤松先生脸色又气得发青,冷冷:"也许我这次是想要你的命。"陆小凤微笑:"要钱要饭都没有,要命倒有一条。"孤松怒:"难道你一定要我先打断你的腿,才肯交出罗刹牌。"陆小凤:"就算你打断我的腿,我也不会交出罗刹牌。"孤松变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我正想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几时说过要把罗刹牌给你的?"孤松厉声:"你准备给谁?
    陆小凤:"蓝胡子。
    孤松:"一定要给他?"
    陆小凤:"一定。"
    孤松:"为什么?"
    陆小凤:"因为我要去换回一样东西!"
    孤松:"换什么?"
    陆小凤:"换我的清白。"
    孤松盯着他,缓缓:"难道你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把这罗刹牌占为己有?"陆小凤:"我想过。"
    孤松:"现在你还想不想?"
    陆小凤:"想!"孤松脸色又变了。
    陆小凤淡淡接着:"我想的事很多,有时我想做皇帝,又怕寂寞,有时我想当宰相,又怕事多,有时我想发财,又怕人偷,有时我想娶老婆,又怕罗嗦,有时我想烧肉吃,又怕洗锅,有时我甚至还想打你一巴拿,又怕惹祸!"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孤松已忍不住笑了,但是一转眼他又板起脸:"所以你想的事虽多,却连一样也没有做。"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每个人活在世上,好像都是想得多,做得少,又岂止我一个。"孤松的目光忽然到了远方,仿佛也在问自已--我想过什么,做过什么?
    一个人只要活在世界上,就一定要受到某种约束,假如每个人都把自己想做的事做了出来,这世界还成什么样子?
    过了很久,孤松才轻轻的叹息一声,挥手道:"你走吧。"陆小凤松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这次你已不会让我走的,想不到你居然还很信任我。"孤松板着脸,冷冷道:"这已是最后一次!"
    陆小凤微笑:"只要你想喝醉,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就在你附近。"他也挥了挥手,刚想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寒梅忽然道:"等一等!"陆小凤只好站佐:"有何吩咐。"
    寒梅:"我想看看你。"
    陆小凤笑:"你尽量看吧,据说有很多人都认为我长得不错。"寒梅脸上既没有笑容,也没有表情,冷冷道:"我要看的并不是你这个人。"陆小凤:"你要看我的什么?"
    寒梅:"看你的功夫。"
    陆小凤的笑立刻变成苦笑:"我劝你不如还是看我的人算了,我可以保证,我的功夫绝没有我的人好看。"寒梅却再也不看他一眼,忽然转身:"你跟我来。"陆小凤迟疑着,看看枯竹,又看看孤松,两个人的脸也变得全无表情。
    他叹了口气,只好跟着寒梅走,嘴里还喃喃的嘀咕"你究竟想带我到哪里去?喝酒赌钱我都奉陪,若是要打架拼命,我就要开溜了。"寒梅也不理他,三转两转,走到大街上,街上有家很大的酒楼,门口停着十来辆镣车,一杆紫缎漂旗斜插在门外,迎风招展,上面绣着的是一条龙,盘着个斗大的"赵"字。
    陆小凤认得这杆镖旗"金龙镖局"虽然还在关外,主顾大多是到长白山来采参的参客,可是在关内的名头也很响,因为这家镖局的总镖头"黑玄坛"赵君武,昔年本是中原极负盛名的镖师,不久之前才被金龙漂局重金礼聘来的。
    现在他就在这家酒楼上喝酒,一个人有了他这样的声名地位,气派当然不小。
    寒梅一上了酒楼,就笔直走到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你就是黑玄坛赵君武?"赵君武怔了怔,上下打量着这不僧不道不俗的怪老头,他眼力一向不错,却看不出这老头是什么来历,只好点点头:"我就是!"寒梅:"你知道我是谁?"
    赵君武摇摇头:"请教!
    寒梅:"我就是昆仑绝顶,大光明镜,岁寒三友中的寒梅先生,也就是西方魔教中的护法长老。"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听到"岁寒三友"四个宇,赵君武的脸已像是个面具忽然拉长了,听到"西方魔教"四个字,赵君武额上已冒出冷汗。
    寒梅:"现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是谁了?"
    赵君武立刻站起来,枪步赶出,躬身:"晚辈有眼无珠,不知道仙长大驾光临……"他还在不停的说,恨不得把所有的恭维客套全都说出来,寒梅却已转身走了,走到陆小凤面前:"你知道他是谁?"陆小凤:"听说过!"
    寒梅:"他的名头并不小,武功也不弱,见到我时,还是恭敬得很,你在我们面前却慢不为礼。"陆小凤笑了笑:"他小时候家教一定很好,家教好的人,总是比较有礼貌的』"寒梅:"你呢?"
    陆小凤:"我是个孤儿。"
    寒梅:"所以你没有家教!"
    陆小凤道:"没有!"
    寒梅:"那么你就该受点教训。"
    他忽又转身,指着陆小凤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赵君武摇摇头。
    寒梅:"你也不必知道,我只要你替我教训教训他。"赵君武面有难色,苦笑:"可是在下与他素无过节,怎么能……"寒梅打断了他的话,冷冷:"我并不勉强你,你可以选择,是要出手教训他?还是我出手教训你?"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从桌上拿起了个锡酒壶,随随便便的一捏一揉,酒壶就变成了一团,再轻轻一拉,就又变成条锡棍。
    赵君武脸色变了,忽然一个箭步蹿过来,反手一掌,猛砍陆小凤后头,这一着凶狠迅速,出手居然一点也不留情。
    陆小凤居然连动也没有动,就这么样站在那里挨了他一堂左颈后有条大血管,也是人身上的要害之一,赵君武虽然没有练过内家掌力,可是一双手粗糙坚硬如岩石,这一下打得实在很不轻,陆小凤不被打死,也该立刻晕过去的。
    谁知他却偏偏还是好好的站在那里,而且居然还面不改色,伍赵君武脸上又冒出了汗,突然一个肘拳,用力撞在陆小凤胸腹间。
    陆小凤又挨了他一拳,还是不动声色。
    赵君武满头汗如雨落,他两次出手,明明都没有落空,却又偏偏像是打空了,只觉得对方整个人都像是空的,自己一拳打上去,竟连一点着力之处都没有。
    他第三着本已准备出手,拳头也已握紧,却再也没法子打得下去!
    陆小凤好像还在等着挨打,等了半天,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阁下是不是已教训得够了?"赵君武也想勉强笑一笑,可是现在就算天下忽然有个大元宝掉在他面前,他也没法子笑得出来。
    陆小凤又转过头看着寒梅笑了笑:"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寒梅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还没有开口,枯竹已抢着道:"你请吧!"陆小凤微笑:"谢谢。"
    他拍了拍衣襟,从桌上拿起个还没有被捏扁的酒壶,对着嘴一饮而尽,就大步从寒梅面前走了过去。
    可是他还没有走下楼,下面已有个店小二奔上来,手里拿着封信,大声:"哪位是陆小凤陆大侠?"陆小凤指了指鼻子,带着笑:"我就是陆小凤,却不是大侠,大侠只会揍人,不会挨揍。"他脸上还带着笑,并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世界上欺软怕恶的人多,比赵君武更糟十倍的人却有不少,这本就是人性中的弱点之一。
    他热爱人类,热爱生命,对这种事他通常都很容易就会原谅的。
    可是等他看完了这封信之后,却真的生气了,不但生气,而且着急。
    "小风大侠吾兄足下:前蒙宠赐屁眼一枚,愧不敢当,只因无功不敢受禄,已转赠陈静静姑娘,又恐吾兄旅途不便,阿堵物若干两,弟也已代为运走,专此奉达,谨祝大安!"下面的具名,赫然又是"飞天玉虎!
    陆小凤在看着这封信的时候,岁寒三友却在看着他。
    他们也很吃惊,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陆小凤的脸色也会变得这么可怕。
    所以陆小凤冲出去的时候,他们也跟着冲了出去,只留下赵君武一个人怔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好像恨不得马上一头撞死。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刚才要教训的那个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陆小凤。
    陆小凤虽然原谅了他,他却永远也设法子原谅自己,陆小风虽然并没有出手,却已给了他一个教训。
    可是陆小凤自己也做错了一件事,他本不该离开陈静静的,更不该离开那屋子,等他赶回去时,那地方几乎已变成了一片火海。
    幸好天寒地冻,到处都积着冰雪,所以火势的蔓延并不广,被涉及的人家并不多,但却还是难免有很多无辜的人受到连累。
    陈静静那美丽柔软的**,也无疑早已被烧成了一根根枯骨,一片片飞灰。
    陆小凤来的时候,已来迟了。
    烈火烤红了他的脸,烤红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脚却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
    巷子里一片混乱,男人们在奔跑吆喝着救火,女人们在尖叫,孩子们在啼哭,他们过的本是简朴平静的生活,从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可是现在却无缘无故的受到伤害。
    陆小凤忽然转身,瞪着寒梅,厉声:"你看见了没有?"寒梅:"看见了什么?"
    陆小凤:"这就是你造成的灾祸,你自己又难道看不见?"寒梅闭上了嘴,心里显然也不太好受。
    陆小凤:"现在你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功夫?"
    寒梅道:"刚才我已看过。"
    陆小凤:"刚才那只不过是挨揍的功夫,你想不想看我揍人的功夫?"这是挑战。
    他从未向任何人这么样挑战过,他的态度虽然冷静如磐石,可是这种近于残酷的冷静,却使得他的愤怒更可怕。
    极端的冷静。本就是愤怒的另一种面具。
    寒梅沉着脸,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他脸色也是苍白的,连嘴唇都已发白。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样面对面的向他挑战。
    他并不怕这个年轻人,他从来也没有怕过任何人,可是这一瞬间,他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的紧张,紧张得连呼吸都已停顿。
    因为他一直都是站在上风的,他已习惯于用自己的声名和地位去压迫别人,现在他却第一次感觉到别人给他的压力。
    陆小凤的压力又来了"你想不想看?"
    寒梅还没有开口,枯竹忽然:"他不想!"
    孤松立刻接着:"他唯一想看的,就是罗刹牌,我也一样。"他扑在陆小凤面前,让枯竹拉走了寒梅,才慢慢的接着:"所以你绝不能让我们失望。"他没有转身,只是面对着陆小凤向后退,然后袍袖一挥,身形倒掠,忽然就看不见了。
    陆小凤没有动,没有拦阻,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吐出一口,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三个人已退让得太久,现在已应该让他们退一退了。
    这是他第一次还击,虽然没有出手,却已赢得了胜利。
    可是他也知道,他们绝不会退得很远的,等到他们再逼过来时,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陆小凤没有想下去。
    火还没有灭,他绝不能就这么样站在这里看着,纵然有很多问题都需要去想,也可以等到以后再说,现在他一定要先去救火。
    他卷起衣袖,冲入火场,从别人手上抢过一桶水,跃上隔壁的墙头,往火头上浇了下去。
    他的动作当然比别人快得多,一个人出的力量至少可以抵得上五个人,可是旁边另外还有个人,动作居然也并不比他慢多少,甚至比他更卖力,有一次竟跃上已被火烧毁了的危墙,几乎葬身在火窟里。
    冰雪溶化,打湿了易燃的木料,再加上大家的同心合力,火势很快就被遏阻,终于灭了。
    陆小凤总算松了口气,用衣袖抹了抹汗,只觉得心里已很久未曾这么样舒服过。
    旁边有个人在喘息着,带着笑:"你一共提了七十三桶水,我只比你少六桶。"陆小凤拾起头,才发现这个跟他并肩救火的人,竟是"黑玄坛"赵君武。"赵君武笑得很开朗,又:"我刚才差点想一头撞死的,可是现在却只想再多活几年,活得越长越好。"陆小凤微笑着,没有问什么?因为他知道答案。
    假如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就绝不会想死的,因为你的生命已有了价值,你就会觉得它可贵可爱。
    假如你真正全心全意的去帮助过别人,就一定会明白这道理,因为只要你肯去帮助别人,就一定是个有用的人。
    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赵君武的肩:"我知道你刚才比谁都卖力,你揍我的时候,假如也这么卖力,我就吃不消了。"赵君武红着脸笑:"我揍人的时候绝不会这么出力的,因为揍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我又伯手疼。"两个人同时大笑,然后才发现人们,站在那里陪着他们笑,每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欣慰,敬佩和感激。
    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小女孩,忽然冲出来,拉住他们的手,在他们的手心里塞了块冰糖,红着脸:"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可是我情愿让你们吃,因为你们都是好人,我长大了也要跟你们一样,别人家里着了火,我也会帮着去救的。"陆小凤轻抚着她的头发,想说话,咽喉里却像是被塞住。赵君武看着她,几乎连眼泪都要掉了下来,只觉得自已刚才就算真的被火烧死,也是值得的。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黑脑袋,从旁边一条又脏又窄的阴沟里钻出来,指着陆小凤大声:"他不是好人,他骗我,阿姨没有糖给我吃。"一个小小的黑人从阴沟里爬出,竟是那傻头傻脑的脏小孩。
    他居然还没有死,也许并不是因为运气好,只因为他的愚笨无知,除了他之外,无论大人小孩都不会把自己塞进这么脏的阴沟里。可是他有眼睛,而且刚才也在陈静静屋里,现在他已是唯一能说出当时情况来的人!
    陆小凤眼睛亮了,立刻迎上去,这孩子能不能把那凶手的样子描叙出来?他虽然没有把握确定,但希望总是有的。
    忽然间,人丛中有人大叫:"他虽然帮着救火,放火的人也是他,大家莫要上了他的当。"几个人大叫着冲出来,往陆小凤身上扑过去,情况立刻混乱,虽然有的人坚决不信,有的人已在怀疑,有几个房子已被烧光了的,更是不分青红皂白,也往陆小凤身上扑。
    他们本就是头脑简单的小人物,看见自己的家被毁了,早已眼睛发红,想找人拼命。
    陆小凤并不怪他们,更不愿对他们出手,幸好有赵君武在旁边挡着,他虽然挨了几拳,总算还是冲了出去,可是那脏小孩却已不见了。
    阴沟旁还留着几个水淋淋的脏脚印,火窟里还在冒着青烟。
    陆小凤咬了咬牙,忽然又冲进火窟。
    赵君武旗下的镖师趟子手们,也已起来镇压住暴乱的人群,赵君武又以自己的身分保证,陆小凤刚才一直跟他在一起,骚动才平息,再问刚才第一个大叫的人是谁,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时陆小凤居然还留在那滚烫的火窟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
    "你刚才在找什么?"
    他们一离开火场,赵君武就忍不住问他,陆小凤却没有回答。
    他眼睛里一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不知是正在思索着一个难题,还是已经把这难题想通了,赵君武没有再问下去,也开始思索,忽然又:"刚才冤枉你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放火的人,想要你替他背黑锅。"陆小凤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他们并不是要我背黑锅,而是要灭口。"赵君武:"灭谁的口?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那个傻小子?"陆小凤点点头。
    赵君武皱眉:"那么样一个傻小孩,能懂什么?"陆小凤叹了口气:"他们本来的确不必这么样做的。"赵君武也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已过去,咱们喝酒去。"陆小凤:"你要我陪你喝酒,恐怕要等一等了。"赵君武:"为什么?"
    陆小凤握紧双拳,缓缓:"不找到飞天玉虎,我从此绝不再喝一滴酒。"赵君武:"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陆小凤:"能!"
    赵君武:"你说。"
    陆小凤:"这一带你比我熟,你……"
    他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好像生怕被人听见,因为他已发现飞天玉虎的势力所及处,远比他以前想像中还要大得多。
    等他说完了,赵君武立刻:"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到,有了消息后,怎么样通知你?"陆小凤:"你有没有到银钩赌坊去赌过钱?"
    赵君武笑:"不但去过,而且还跟那大胡子赌过几手,居然还赢了他几百两银子!"陆小凤:"半个月之后,我们在那里见面,先到的先等,不见不散!
    赵君武看着他,忽然:"谢谢你!"
    陆小凤笑了:"我要你替我做事,我没有谢你,你反而谢我?"赵君武:"就因为你没有谢我,所以我才要谢你。"陆小凤:"为什么?"
    赵君武眼睛里发着光:"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已把我当作朋友。朋友!"这两个字多么光荣,多么美丽。
    你若也想和陆小凤一样,受人爱戴尊敬,就一定要先明白一件事。
    真正能令人折服的力量,绝不是武功的暴力,而是忍耐和爱心。
    这并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广阔的胸襟外,还得要有很大的勇气!
    屋子里布置得幽雅而干净,雪白的窗纸还是新换上的,窗外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窗台上摆着水仙和腊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来了,苍白的脸上已有了红晕,就像是要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陆小凤的心情显然也比前几天好了些。
    "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再来看你。"我知道!"丁香姨脸上居然露出温柔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她斜倚在床上,床上铺着刚换过的被单,她身上穿着温暖舒服的宽袍,袍子很长,袖子也很长,掩住了她的断足和断腕。
    阳光穿过雪白的窗纸照进来,她看来还是那么美丽。
    陆小凤微笑着:"我还带了样东西来!丁香姨眼睛里发出了光,失声:"罗刹牌?"陆小凤点点头:"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我没有骗你!"丁香姨眨眨眼:"难道我又骗了你?"
    陆小凤拉过张椅子坐下:"你告诉我,陈静静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丁香姨承认。
    陆小凤:"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丁香姨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仿佛在勉强控制着自己,过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出了真心话"她是个婊子!"陆小凤笑了"可是你却要我去信任一个婊子!"丁香姨终于回过头,勉强笑了笑:"因为我是个女人,女人岂非总是常常会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愿做的事!"这理由实在不够好,陆小凤却似乎已很满意,因为她是个女人,你若要女人讲理,简直就好像要骆驼穿过针眼一样困难。
    丁香姨忽又问:"她是不是死了?"
    陆小凤:"嗯!"
    丁香姨轻轻吐出口气,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吐出口浓痰。
    陆小凤盯着她,忽然问:"你怎么知道她已经死了?"丁香姨又转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缓缓:"我并不知道,只不过这么样猜想而已!"陆小凤:"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丁香姨:"你刚才既然那么样问我,可见她一定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对不起你的人,岂非是活不长的!"这解释更不够好,陆小凤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么样,我总算已要回了罗刹牌,总算没有白走一趟!"听到"罗刹牌"三个字,丁香姨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看着陆小凤的手伸进衣襟里,看着他拿出了这块玉牌,眼睛里忽又流下泪来。
    陆小凤了解她的心情。
    就为了这块玉牌,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家,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连自己的人都变成了残废。
    这块玉牌纵然是无价之宝,可是幸福的价值岂非更无法衡量。
    她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在后悔?
    陆小凤也禁叹息:"假如这是我的,我一定送给你,可是现在……"丁香姨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解释,现在你就算送给我,我也没有用了!"她的泪又流下,慢慢的接着:"现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满意足!"陆小凤也了解这种感情,立刻把罗刹牌送过去,丁香姨的友情却更加痛苦。
    她已没有手,这块她不惜牺牲一切来换取的玉牌,虽然就在她面前,她也没法子伸手来拿了,这种痛苦岂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却偏偏只有忍受。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勉强笑:"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丁香姨点点头,看着陆小凤把玉牌放上她的胸膛,含泪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谁都无法解释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
    是欣慰?还是悲伤?
    阳光满窗,玉牌的光泽柔和而美丽,甚至还是温暖的。
    丁香姨垂下头,用嘴唇轻吻,就像是在轻吻着初恋的情人。
    "谢谢你,谢谢……"
    她反反复复不停的说着,用两只断腕,夹起了玉牌,贴着自己的脸。
    陆小凤不忍去看她,他记得她的手本是纤细而柔美的,指甲上总是喜欢染上一层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来也像是朵盛开的玫瑰。
    可是现在玫瑰已被无情的摘断了,只剩下一根光秃丑陋的枯枝。
    玫瑰断了明年还会再生,可是她的手……
    陆小凤站起来,转过身,突听"噗"的一声,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出去,接着,又是"刺"的一响,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进来。
    他立刻回头,丁香姨用两只断腕夹着的玉牌已不见了,心口上却有一股鲜血泉水般涌了出来。
    她嫣红的面颊又已变为苍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的抽动,看来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痛苦的笑,一种甚至比哭还悲哀的笑。
    她看着陆小凤,发亮的眼睛也变成死灰色,挣扎着道:"你……你为什么不追出去?"陆小凤摇摇头。脸上只有同情和怜悯,连一点惊讶愤怒之意都没有。
    丁香姨这么佯做,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过了很久,才黯然:"你是不是又被人骗了?"丁香姨的声音变微弱:"我骗了你,他却骗了我,每个人好像都命中注定要被某一种人骗的,你说对不对?对不对……"她说得很轻,很慢,声音里已不再有悲伤和痛苦。
    在临死前的一瞬间,她忽然领悟到一种既复杂,又简单,既微妙,又单纯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她的人生就已结束。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最后的一瞬间,才能了解到一些本来早巳该了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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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死前觉悟
    夜,冬夜。
    黑暗的长巷里,静寂无人,只有一盏灯。
    残旧的白色灯笼,几乎已变成死灰色,斜挂在长巷尽头的窄门上,灯笼下,却接着个发亮的银钩,就像是渔人用的钓钩一样。
    银钩不住的在寒风中摇荡,风仿佛是在叹息,叹息着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愚昧的人,愿意被钓上这个钩?
    方玉飞从阴暗潮湿的冷雾中,走进了灯光辉煌的银钩赌坊,脱下了白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剪裁极合身,手工极精致的银缎子衣裳。
    每天这时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尤其是今天。
    因为陆小凤回来了,陆小凤一向是他最喜欢,最尊敬的朋友。
    布置豪华的大厅里,充满了温暖和欢乐,酒香中,混合着上等脂粉的香气,银钱敲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世间几乎已没有任何一种音乐能比这种声音更动听。
    陆小凤喜欢听这种声音,就像世上大多数别的人一样,他也喜欢奢侈和享受。
    尤其是现在。
    经过了那么长一段艰苦的日子后,重回到这里,他就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又回到温暖的家,回到母亲的怀抱。
    这次他居然还能好生生的回来,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刚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新衣服,下巴上的假胡子,眼角的假皱纹,头发上的白粉,全都已被他洗得干干净净。
    现在他看来的确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连他自己都对自己觉得满意。
    大厅里有几个女人正在用眼角偷偷的膘着他,虽然都已徐娘半老,陆小凤却还是对她们露出了最动人的微笑。
    只要是能够让别人愉快的事,对他自己又毫无损伤,他从来也不会拒绝去做的。
    看见他的笑容,就连方玉飞都很愉快,微笑着:"你好像很喜欢这个地方。"陆小凤:"喜欢这地方的人,看来好像越来越多了。"方玉飞:"这地方的生意的确不错,也许只不过是因为现在正是大家都比较悠闲宽裕的时候,天气又冷,正好躲在屋子里赌钱喝酒。"陆小凤笑:"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特地为了来看你的?"方玉飞大笑。
    他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仪容修洁,服装考究,身材也永远保持得很好,虽然有时显得稍微做作了些,却正是一些养尊处优的中年女人们最喜欢的那种典型。
    陆小凤压低声音,又:"我想你在这地方一定钓上过不少女人!"方玉飞并不否认,微笑:"经常到赌场里来赌钱的,有几个是正经的人?"陆小凤:"开赌场的呢?是不是也……"
    他声音突然停顿,因为他已看到一个人,手里拿着把尖刀,从后面扑过来,一刀往方玉飞的左腰下刺了过去。
    方玉飞却没有看见,他背后并没有长眼睛。
    陆小凤看见的时候已迟了,这个人手里的刀,距离方玉飞的腰已不及一尺。
    这正是人身的要害,一刀就可以致命,连陆小凤都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
    谁知就在这时,方玉飞的腰突然一拧,一反手,就扣住了这个人握刀的腕子"叮"的一声,尖刀落地,拿刀的人破口大骂,只骂出一个字,嘴里已被塞住,两条大汉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一边一个,一下子就把他架了出去。
    方玉飞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微笑:"这地方经常都会有这种事的。"陆小凤:"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方玉飞淡淡:"反正不是因为喝醉了,就是因为输急了,陆小凤笑了笑:"也许他只不过是因为气疯了!"方玉飞道"为什么?"
    陆小凤:"因为你给他戴了顶绿帽子!"方玉飞大笑。
    在他看来,能给人戴上顶绿帽子,无疑是件很光荣,很有面子的事,无论谁都不必为这种事觉得渐愧抱歉的。
    陆小凤看着他,就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个人。
    刚才的事发生得很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却还是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尤其是靠近他们的几张赌桌,大多数人都巴离开了自己的位子,在那窃窃私议,议论纷纷。
    只有一个人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盯着自己面前的两张牌九出神,看来他在这副牌九上,不是赢了一大注,就了输了不少。
    这人头戴着韶皮帽,反穿着大皮袄,还留着一脸大胡子,显然是个刚从关外回来的采参客,腰上的裤链里装满了辛苦半年换来的血汗钱,却准备一夜之间输出去。
    方玉宽也压低声音:"看样子好像很想过去赢他一票,"陆小凤笑:"只有赢来的钱化起来最痛快,这种机会我怎么能错过!"方玉飞:"可是我妹夫已在里面等了很久,那三个老怪物听说也早就来了!"陆小凤:"他们可以等,这种人身上的钱却等不得,随时都可能跑光的!"方玉飞笑:"有理。"
    陆小凤:"所以你最好先进去通知他们,我等等就来!
    他也不等方玉飞同意,就过去参加了那桌牌九,正好就站在那大胡子参客的旁边,微笑:"除了押庄家的注之外,我们两个人自己也来赌点输赢怎么样?"大胡子立刻同意:"行,我赌钱一向是越大越风凉,你想赌多少?"陆小凤:"要赌就赌个痛快,赌多少我都奉陪!"方玉香看着他们,微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自己一双手也痒了起来。
    等她绕过这张赌桌走到后面去,陆小凤忽然在桌子下面握住了这大胡子的手,--蓝胡子正在欣赏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保养得很好,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手指长而很这是双很好看的手,也无疑是双很灵敏的手。
    他的手就摆在桌上,方玉香也在看着,甚至连孤松,枯竹,寒梅,都在看着。
    他们看着的虽然是同样一双手,心里想着的却完全不同。
    方玉香也不能不承认这双手的确很好看,很干净,但却又有谁知道,这双看来干干净净的手,已做过多少脏事?杀过多少人?脱过多少女孩子的衣服?"她的脸微微发红,她又想起了这双手第一次脱下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轻轻抚摸时那种感觉,连她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岁寒三友正在心里问自己"除了摸女人和摸牌之外,这双手还能干什么?
    这双手看来并不像苦练过武功的样子,可是陆小凤的手岂非不像?
    蓝胡子自己又在想什么呢?他的心事好像从来也没有人能看透过。
    方玉飞已进来了很久,忍不住轻轻咳嗽:"人已来了!"方玉香:"人在哪里,为什么没有进来?"
    方玉飞微笑:"因为他恰巧看见了一副牌九,又恰巧看见了一个油水很足的冤大头!"喜欢赌的人,若是同时看见这两样事,就算老婆正在生第6胎孩子,他也会忘得干子☆净净的。
    寒梅冷笑:"原来他不但是个酒色之徒,还是个赌鬼!"方玉飞:"好酒好色的人,不好赌的恐怕还不多。"方玉香瞪了他一眼,冷冷:"你当然很了解这种人,因为你自己也一样。
    方玉飞叹了口气:"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男人本来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本是女人骂男人的话,他自己先骂了出来。
    方玉香也笑了,她显然是个好妹妹,对她的哥哥不但很喜欢,而且很亲热。
    蓝胡子忽然问:"这个冤大头是个什么样的人?"方玉飞:"是个从关外来的采参客,姓张,叫张斌。"蓝胡子道:"这人是不是还留着一嘴大胡子?"
    方玉香:"不错!"
    蓝胡子淡淡:"胡子若没有错,你就错了!"
    方玉飞:"我什么地方错了?"
    蓝胡子道:"你什么地方错了,这人既不是采参客,也不叫张斌。"方玉飞:"哦!"蓝胡:"他是个保镖,姓赵,叫赵君武!"方玉飞想了想:"是不是那个黑玄坛赵君武?"蓝胡子:"赵君武只有一个。"
    方玉飞:"他以前到这里来过没有?"
    蓝胡:"经过这里的镖客,十个中至少有九个来过!方玉飞:"他以前既然光明正大的来过,这次为什么要藏头露尾?"蓝胡:"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方玉飞不说话了,眼睛里却露了种很奇怪的表情,这时候蓝胡子的手已摆了下去,孤松的手却伸了出来。
    陆小凤总算来了。
    孤松伸着手:"拿来。"
    陆小凤笑了笑:"你若想要钱,就要错时候了,我恰巧已经把全身上下的钱都输得干干净净。"孤松居然没有生气,淡淡:"你本来好像是想去赢别人钱的。"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就因为我想去赢别人的钱,所以才输光,输光了的人,一定都是想去赢别人的钱的!"孤松冷笑:"难道你把罗刹牌也输了出去。"
    陆小凤道:"罗刹牌假如在我身上,我说不定也输了出去。"孤松:"难道罗刹牌不在你身上?"
    陆小凤:"本来是在的。"
    孤松道:"现在呢?"
    陆小凤:"现在已经不见了。"
    孤松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瞳孔却已突然收缩。
    陆小凤却又笑了笑,道:"罗刹牌虽然不见了,我的人却还没有死。"孤松冷冷:"你为什么不去死?"
    陆小凤:"因为我还准备去替你把那快罗刹牌找回来。"孤松不禁动容:"你能找回来?"
    陆小凤点点头:"假如你一定想要,我随时都可以去找,只不过……"孤松道:"不过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劝你还是不要的好,要回来之后,你一定会更生气!"孤松:"为什么?"
    陆小凤:"因为那块罗刹脾也是假的!"
    蓝胡子的手又摆到桌上来了,孤松的手也已摆在桌上。
    陆小凤叹了口气:"我一共已找到两块罗刹牌,只可惜两块都是假的!"大家都在听着,等着他解释。
    陆小凤:"第一次我是从冰河里找出来的,我们姑且就叫它冰河牌,第二次我是用马鞭从人家手里抢来的,我们不妨就叫它神鞭牌,因为人家都说我那手鞭法蛮神的!"孤松:"神鞭是李霞盗去的,被陈静静用冰河牌换去,又落入你手里。"陆小凤:"完全正确!"
    孤松道:"它绝不可能是假的。"
    陆小凤叹:"我也觉得它绝不可能是假的,但它却偏偏是假的。"孤松冷笑:"你怎么能看得出罗刹牌是真假?"
    陆小凤:"我本来的确是看不出的,却偏偏又看出来了!孤松:"怎么样看出来的?"陆小凤:"因为我恰巧有个叫朱停的朋友,神鞭牌恰巧是他做出来的赝品!"孤松:"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外号叫大老板的朱停?"陆小凤:"你知道他?"
    孤松:"我听说过!"
    陆小凤:"这人虽然懒得出奇,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都能做得出,伪造书画玉石的赝品,更是天下第一把好手。"说起朱停这个人,他脸上就不禁露出了微笑。
    朱停不但是他的老朋友,也是他的好朋友,在"丹风公主"那件事中,若不是朱停,直到现在他只怕还被关在青衣楼后面的山腰里。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假如不是他,我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他替我惹的麻烦,简直比我所有的朋友加起来都多!"孤松:"他也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嗯。"
    孤松:"那神鞭牌是谁要他假造的?你去问过他没有?"陆小凤:"没有!"
    孤松:"为什么?"
    陆小凤:"我跟他至少已经有两年没有说过话了。"孤松:"你跟他是朋友,彼此却不说话?"
    陆小凤苦笑:"因为他是个大混蛋,我好像也差不多。"孤松冷笑:"若有人相信你的话,那人想必也是个大混蛋!"陆小凤:"你不信?"
    孤松:"无论那神鞭牌是真是假,我都要亲眼看看。"陆小凤:"我说过,假如你一定要看,我随时都可以替你找回来!"孤松:"到哪里去找?"
    陆小凤:"就在这里。"
    孤松动容:"就在这屋子里?"
    陆小凤:"现在也许还不在,可是等吹熄了灯,念起咒语,等灯再亮的时候,那块玉牌就一定已经在桌于上。
    蓝胡子笑了,方玉飞也笑了,这种荒廖的事,若有人相信才真是活见了鬼。
    方玉香忍不住笑:"你真的认为有人会相信你这种鬼话?"陆小凤:"至少总有一个人会相信的"方玉香:"谁?"孤松忽然站起来,吹熄了第一盏灯:"我。"
    屋子里点着三盏灯,三盏灯已全都灭了,这秘室本就在地下,灯熄了之后,立刻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只听陆小凤嘴里念念有词,好像真的是在念着某种神秘的魔咒,可是仔细一听,却又好像反反复复的说着一个地名:"老河口,同德堂,冯家老铺,冯二瞎子……"不管他念的是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的确神秘而怪异。
    大家听得彼此间心跳的声音,有一两个人心跳得越来越快,竞像是真的已开始紧张起来,只可惜屋子里实在太黑,谁也看不见别人脸上的表情,也猜不出这个人是谁?
    这人的心跳得越来越快,陆小凤的咒语也越来越快,反反复复,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忽然大喝一声:"开。"火光一闪,已有一盏灯亮起,灯光下竟真的赫然出现了一块玉脾。
    在灯光下看来,玉牌的光泽柔美而圆滑,人的脸却是苍白的,白里透着青。
    每个人的脸色都差不多,每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惊奇。
    陆小凤得意的微笑着,看着他们,忽然:"现在你们是不是已全都相信了我的鬼话?"方玉香叹了口气:"其实我本就该相信你的,你这个人本来就是个活鬼。"孤松冷冷:"但这块玉牌却不是鬼,更不是活的,绝不会自己从外面飞进来。"陆小凤:"当然不会。"孤松道:"它是怎么来的?"陆小凤笑了笑:"那就不关你的事了,你若问得太多,它说不定又会忽然飞走的。"它当然绝不会自己飞走,正如它不会自己飞来一样,但是孤松并没有再问下去。
    这就是他所要的,现在他已得到,又何必再问得太多。
    他凝视着桌上的王牌,却一直都没有伸手,连碰都没有去碰一碰。
    这块玉牌从玉天宝手里交给蓝胡子,被李霞盗走,又被陈静静掉了包,再经过楚楚,陆小凤和丁香姨的手,最后究竟落入了谁的手里?
    在灯光下看来,它虽然还是晶莹洁白的,其实却早已被鲜血染红,十个人的血,十条命,他们的牺牲是不是值得?
    孤松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那些人未免死得太冤。"蓝胡子道:"哪些人?"孤松道:"那些为它而死的人!"
    蓝胡子:"这块玉牌究竟是真是假?"
    孤松:"是假的。"
    他慢慢的接着:"这上面的雕刻,的确已可乱真,但玉质却差得很多!"蓝胡子沉默了很久,转过头,凝视着陆小凤,道:"这就是你从静静手里夺走的?"陆小凤,点点头。
    蓝胡子也叹了口气,黯然:"她还年轻,也很聪明,本来还可以有很好的前途,但却为了这块一文不值的赝品牺牲了自己,这又是何苦?"陆小凤:"她这么样做,只因为她从未想到这块玉牌会是假的。"蓝胡子同意。
    陆小凤:"她是个很仔细的人,若是有一点怀疑,就绝不会冒这种险。"蓝胡子也同意"她做事的确一向很仔细。"
    陆小凤:"这次她完全没有怀疑,只因为她知道这块玉牌的确是李霞从你这里盗走的,当时很可能她就在旁边看着,蓝胡子叹:"但陈静静却忘了李霞也是个很精明仔细的女人。"陆小凤:"你认为是李霞把罗刹脾抢走的?"
    蓝胡子:"你难道认为不是?"
    陆小凤:"我只知道丁香姨和陈静静都是从小就跟她的,没有人能比她们更了解她,她们对她的看法,当然绝不会错的。
    蓝胡子:"她们对她是什么看法?"
    陆小凤:"除了黄金和男人外,现在她对别的事都已不感兴趣,更不会冒险惹这种麻烦。"蓝胡子:"难道李霞盗走的罗刹牌,就已是假的?"陆小凤:"不错。"
    蓝胡子:"那么真的呢?"
    陆小凤笑了笑忽然反问:"碟子里有一个包子,一个馒头,我吃了一个下去,包子却还在碟子里,这是怎么回事?"蓝胡子也笑了:"你吃下的是馒头,包子当然还在碟子里。"陆小凤:"这道理是不是很简单?"
    蓝胡子:"简单极了。"
    陆小凤:"李霞盗走的罗刹脾是假的,陈静静换去的也是假的,真罗刹牌到哪里去了?"蓝胡子:"我也想不通。"
    陆小凤又笑了笑:"其实这道理也和碟子里的包子同样简单,假如你不是忽然变笨了,也应该想得到的。"蓝胡子:"哦?"
    陆小凤淡淡:"别人手里的罗刹牌,既然都假的,真的当然还在你手里。"蓝胡子笑了。
    他是很温文,很秀气,笑声也同样温文秀气。
    可是他笑的时候,从来也没有看过别人,总是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这双手是不是也和桌上的玉牌一样?看来虽洁白干净,其实却布满着血腥。
    陆小凤:"你故意制造个机会,让李霞偷走一块假玉牌。"蓝胡子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陆小凤:"这正是你计划中最重要的一个关键,李霞中计之后,你的计划才能一步步实现。"桌上有酒。
    蓝胡子斟满一杯,用两只手捧伎,让掌心的热力慢慢把酒温热,才慢慢的喝下去。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优雅,神情更悠闲,就像是正在听人说一个有趣的故事
    陆小凤:"你早已对李霞觉得憎恶厌倦,因为她已老了,对男人又需要太多,你正好乘这个机会,让她自己走得远远的,而且永远不敢再来见你,这就是你计划的第一步。"蓝胡子浅浅的啜了一口酒,叹息着:"好酒。"陆小凤:"你知道李霞和丁香姨的关系,算准了李霞一定会去找她的,这也是你计划的一步,因为你早就怀疑她对你不忠,正好乘这个机会试探试探她,找出她的奸夫来。"蓝胡子又笑了:"我为什么要试探她,她又不是我的妻子。?"陆小凤也笑了笑:"她不是?"
    蓝胡子:"她的丈夫是飞天玉虎,不是我。"
    陆小凤盯着他,一字字道:"飞天玉虎是谁呢?是不是你?"蓝胡子大笑,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事,笑得连酒都呛了出来。
    陆小凤却不再笑,缓缓:"飞天玉虎是个极有野心的人,和西方魔教更势不两立,可是这次他并没有参加来争夺罗刹牌,因为他早巳知道别人争夺的罗刹牌是假的。"蓝胡子还在笑,手里的酒怀却突然"格"的一声,被捏得粉碎。
    陆小凤:"丁香姨并不知道飞天玉虎就是蓝胡子,因这她看见的蓝胡子,是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她从来没有怀疑这点,因为她也跟大多数人一样,总认为蓝胡子当然是有胡子的,否则为什么要叫蓝胡子?"他冷冷的接着:"知道你这秘密的,也许只有方玉香一个人,就连她都可能是过了很久以后才发现的,所以最近才找到这里来。"方玉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慢慢的站起来,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个金杯,用一块洁白的丝巾擦干净了,才为蓝胡子斟了一杯酒。
    蓝胡子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目光竟忽然变温柔了起来。
    陆小凤:"你用蓝胡子的身分做掩护,本来很难被人发现,她找来之后,你本可杀了她灭口,但你却不忍心下手,因为她实在很迷人,你怕她争风吃醋,泄露了你的秘密,只好把另外的四个女人都赶走。"方玉飞一直站在旁边静静的听着,连寒梅和枯竹都没有开口,他当然更没有插嘴的余地。
    但是现在他却忽然问出句不该问的话"既然你也承认他用蓝胡子的身分做掩护,是个很聪明的法子,你又是怎么发现的?"蓝胡子的脸色骤然变了,方玉飞问出这句话,就无异已承认他也知道蓝胡子和飞天玉虎是同一个人。
    陆小凤却笑了,淡淡:"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会有些破绽。"陆小凤:"他本不该要你和方玉香去对付丁香姨,丁香姨若不是他的妻子,他绝不会叫你去下那种毒手,更不会去管别人这种闲事。"方玉飞目中仿佛露出了痛苦之色,慢慢垂下头,不说话。蓝胡子忽然冷笑:"你怎么知道我要他去的?你怎么知道飞天玉虎不是他?"陆小凤的回答简单而明白"因为我是他的老朋友。"蓝胡子也闭上了嘴。
    陆小凤忽又笑了笑:"我还有个朋友,你也认得的,好像还曾经输给他几百两银子。"蓝胡子:"你说的是赵君武?"
    陆小凤点点头:"他见到的蓝胡子,也是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别人见到的想必也一样。"蓝胡子冷冷:"可是你见到的蓝胡子,却没有胡子。"陆小凤微笑:"因为你知道,有些人的眼睛里是连一粒沙子都揉不进去的,何况一大把假胡子。"蓝胡子:"你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你自己难道不是?蓝胡子冷笑。
    "你不但早已看破了丁香姨的私情,也早已知道她的情人是谁,你这么样做,不但可以乘机杀了他们,还可以转移别人的目标。"孤松忽然冷冷:"你说的别人,当然就是我。"陆小凤:"我说的本来就是你。"
    孤松:"你呢?"
    陆小凤苦笑:"我只不过是个被他利用来做幌子的傀儡而已,就像是有些人猎狐时故意放出去的兔子一样。"一个人若是把自己比做兔子,当然是因为心里已懊恼极了,无论谁发现自己被人利用了的时候,心里都不会觉得太好受的。
    孤松:"兔子在前面乱跑,无论跑到哪里去,狐狸都只有在后面跟着,陆小凤:"你看见他费了那么多事,为的只不过是要请我替他去找回罗刹牌,当然就不会怀疑罗刹牌还在他手里。
    孤松承认。
    陆小凤:"不管我是不是能找回罗刹牌,不管我找回来的罗刹牌是真是假,都已跟他没关系,因为他已经把责任推在我身上。"孤松:"罗刹脾若是在你手里出了毛病,我们要找的当然是你。"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段路实在很远,简直就像是充军一样,我们在路上喝西北风,他却舒舒服服的坐在火炉旁等着,等到正月初七过去,就算有人能揭穿他的秘密,也只好干瞪眼了。"孤松:"因为那时他已经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陆小凤:"那时他不但是罗刹教的教主,也是黑虎帮的帮主,只可惜……"孤松冷冷:"只可惜现在他还不是。"
    陆小凤:"实在可惜。"
    孤松:"现在他只不过是条翁中的鳖,网中的鱼。"蓝胡子忽然也叹了口气:"实在可惜,可惜极了。"陆小凤道:"你觉得可惜的是什么?"
    蓝胡子道:"可惜我们都瞎了眼睛。"
    陆小凤道:"我们?"
    蓝胡子道:"我们的意思,就是我和你。"
    陆小凤道:"我?……"
    蓝胡子道:"只有瞎了眼的人,才会交错朋友。"陆小凤道:"我交错了朋友?"
    蓝胡子道:"错得厉害。"
    陆小凤道:"你呢?"
    蓝胡子:"我比你更瞎,因为我不但交错了朋友,而且还娶错了老婆。""老婆"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已闪电般出手,扣住了方玉香的腕脉,厉声:"拿出来。"方玉香美丽的脸已吓成铁青色:"我又不知道真的罗刹牌在哪里,你叫我怎么拿出来?"蓝胡子:"我要的不是罗刹牌,是……"
    方玉香:"是什么?"
    蓝胡子没有回答,没有开口,甚至连呼吸都似已停顿,就好像忽然有双看不见的手,紧紧的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那张始终不动声色的脸,也已忽然扭曲,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惨碧色。
    方玉香吃惊的看着他:"你……你要的究竟是什么?"蓝胡子的嘴紧闭,冷汗已雨点般落下。
    方玉香的眼睛里忽又充满了温柔和怜惜,柔声:"我是你的妻子,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你又何必生气。"蓝胡子也在瞪着她,眼角突然崩裂,鲜血同时从他的眼角,嘴角、鼻孔和耳朵里流了出来。
    是鲜血,却不是鲜红的血。
    他的血竞赫然也已变成惨碧色的。
    他的人竟已坐都坐不住,已开始往后倒。
    方玉香轻轻一拂,就挣脱了他的手,方玉飞也赶过去扶住了他。
    "你怎么样了?你……"
    他们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他们知道死人是无法回答任何话的。
    一瞬前还出手如闪电的蓝胡子,忽然间已变成了死人。
    可是他那双凸出来的眼睛,却仿佛还在瞪着方玉香,眼睛里充满了悲愤和怨毒。
    方玉香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晶莹的泪珠,泉水般流"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
    她的声音惨切悲伤"事情还没有到了不可解决的地步,你又何苦一定在自寻死路?"屋子里没有别的声音,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悲伤低诉。
    每个人都已怔住。
    蓝胡子居然死了,这变化实在比刚才所有的变化都惊人。
    奇怪的上,陆小凤并没有吃惊,甚至连一点吃惊的表情都没有。
    表情最痛苦的人是孤松,他也在喃喃自语"真的罗刹牌还在他手里,他一定收藏的很严密,这秘密一定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现在他却死了……"陆小凤忽然道:"他死不死都无妨。"
    孤松:"无妨?"
    陆小凤淡淡道:"他的秘密,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孤松:"还有谁知道?"
    陆小凤:"我。"
    孤松霍然站起,又慢慢坐下,神情已恢复镇定,缓缓道:"你知道他把罗刹牌藏在哪里?"陆小凤:"他是个阴沉而狡猾的人,狡猾的人通常都很多疑,所以他唯一真正信任的人,也许只有他自己。"孤松:"所以罗刹牌一定就在他自己身上?"陆小凤:"一定。"
    孤松又霍然站起,准备冲过去。
    陆小凤却又接着:"你现在若要在他身上去找,一定找不到的。"孤松:"可是你刚才还说罗刹牌一定在他身上。"陆小凤:"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一瞬之间,往往就会发生很多变化。"孤松:"所以罗刹牌刚才虽然是在他身上,现在却已不在了。"陆小凤:"一定不在了。"
    孤松:"现在在哪里?"
    陆小凤忽然转过头,面对方玉香慢慢的伸出手:"拿出来。"方玉香咬着嘴唇,恨恨:"连我丈夫的命都被你拿走了,你还要什么?"陆小凤:"他刚才向你要的,的确不是罗刹脾,因为那时罗刹牌还在他自己身上。"方玉香:"你知道他要的是什么?"陆小凤道:"他要的是解药。
    方玉香:"解药?"
    陆小凤笑了笑,拿起蓝胡子刚喝过的金杯:"他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任何人要毒死他都很不容易,可是这一次方玉香:"这一次他难道是被人毒死的?"陆小凤点点头:"这一次他会中毒,只因为他确定酒中无毒,杯上也没有毒。"方玉香:"那末他怎么会被毒死?"
    陆小凤:"因为他忘了一件事。
    方玉香:"什么事?"
    陆小凤道:"他忘了这金杯是你拿出来的,而且用你的丝巾擦过一遍,他看着掖在方玉香襟上的丝巾,慢慢的接着:"他也忘了,酒里虽然没有毒,杯上也没有毒,你的丝巾上却有毒。"方玉香沉默着,过了很久,才轻轻:"我只想问你一句话。"陆小凤:"我在听。"
    方玉香:"我问你,像飞天玉虎这样的人,该不该杀?"陆小凤:"该。"方玉香:"那么就算是我杀了他,你也不该怪我。"陆小凤:"我并没有怪你,只不过要你拿出来。"方玉香:"拿什么?"陆小凤:"罗刹牌。"
    方玉香:"罗刹牌?我哪里有什么罗刹牌。"
    陆小凤:"你本来的确没有,现在却有了。"
    方玉香:"你要的就是……"
    陆小凤:"就是你刚才从蓝胡子身上摸走的那一块。"方玉香又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看来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无论什么事好像都瞒不过你。"陆小凤微笑:"有时我的眼睛虽然也会瞎,幸好大多数时候都睁开着的。"方玉香咬着嘴唇,看看陆小凤,又看看岁寒三友,终于跺了跺脚:"好,拿出来就拿出来,反正这鬼东西能带给人的只是噩运。她真的拿了出来,拿出来居然是一块晶莹无形的玉脾,玉质之美,的确远在另两块玉牌之上。
    这块玉牌刚落在桌上,孤松的长袖已流云般飞出。
    桌上的玉牌,立刻落入了他的袖中。
    陆小凤微笑着,看着他:"完壁已归,幸不辱命。"孤松:"前嫌旧怨,就此一壁已勾销。"
    陆小凤:"多谢。"
    孤松:"多谢。"
    方玉香板着脸,冷冷:"现在飞天玉虎已死了,罗刹牌也已还给了你们,你们还不走?"陆小凤:"你在赶我们走?"
    方玉香咬着嘴唇:"难道你还想要什么,要我的人?"陆小凤笑道:"要当然是想要的,只不过还有个小小的问题。"方玉香:"什么问题?"
    陆小凤:"你真的是个人?"
    方玉香笑了,陆小凤也笑了。
    他大笑着走出去,忽然又回过头,拍了拍方玉飞的肩,:"陈静静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你既然喜欢她,就应该好好的对待她。"方玉飞:"陈静静?哪个陈静静?"
    陆小凤:"当然就是我们都认得的那一个。"
    方玉飞道:"那么你当然也应该知道她已死在火窟里。"陆小凤:"她没有。"
    方玉飞:"没有。"
    陆小凤:"火窟里的确有副女人的骸骨,却不是陈静静。"方玉飞:"哦?"
    陆小凤:"陈静静中了楚楚三枚透骨针,那女人骸骨上却连一枚都没有,你烧死她之前,难道还会先把她身上的暗器拔出来?"方玉飞笑了笑"我还没有那么大的功夫。"
    陆小凤:"所以死在火窟里的,绝不是陈静静。"方玉飞笑得已有些勉强:"死的绝不是陈静静,陈静静到哪里去了?"陆小凤:"包子既然还在碟子里,你吃下去的当然是馒头"方玉飞:"死在火窟里的既然不是陈静静,陈静静当然已被人带走。"陆小凤笑:"我说过,这道理本来简单极了。"方玉飞:"你知道他是被谁带走的?"
    陆小凤:"你。"
    方玉飞闭上了嘴。
    陆小凤:"我本来并没有怀疑到这一点的,但你却不该杀了那孩子。
    方玉飞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陆小凤:"你当然也看得出那孩子是个白痴,绝不会认出你的面目,但你却还是要冒险杀他灭口,只因为你怕他告诉我,那个要给他糖吃的阿姨并没有死,他虽然痴呆,这一点总是看得出来的。"方玉飞:"从那时你才开始怀疑的?"
    陆小凤:"所以我才到火窟中去找,才发现那女人的骸骨不是陈静静。
    方玉飞:"但你却还是不能证明,陈静静是被我带走的。"陆小凤:"所以我就托赵君武去帮我查一件事。"方玉飞:"什么?"
    陆小凤:"那时陈静静受的伤重,你想要她活着,就得带她去求医,能救活她那种伤的大夫并不太多。"方玉飞:"那附近几百里之内,也许只有一人。"陆小凤:"绝对只有一个。"
    方玉飞:"老河口,同德堂,冯家老铺的冯二瞎子。"陆小凤:"最妙的一点,就因为他是瞎子,瞎子看不见暗器。
    方玉飞淡淡:"也许因为这一点,所以他才活着。"陆小凤:"只可惜陈静静中的透骨针,是种很少有的独门暗器。
    方玉飞:"所以赵君武到那里去一问,就问了出来。"陆小凤:"由此可见,丁香姨是被你杀了的,她的情人也就是你。"方玉飞:"哦?"
    陆小凤:"因为我拿给她看的玉牌,已落入你手里,所以我刚才一提起冯二瞎子,你就乖乖的交了出来。"他微笑着,接着:"我那句咒话对别人一点用也没有,对你却是种威胁。"方玉飞:"救人活命,并不是丢人的事,我为什么要因此受你的威胁。"陆小凤:"因为你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方玉飞:"我……我怕谁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转过脸,看着方玉香。
    方玉香的脸色已铁青。
    陆小凤又拍了拍方玉飞的肩,微笑:"我刚才已说过,陈静静的确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温柔体贴,你既然冒险救了她,就应该好好侍她你说对不对?"方玉飞:"对,对极了。"
    他在笑,陆小凤也在微笑,两个人的笑容看来却连一点相同的样子都没有。
    于是陆小凤就微笑着走出去。
    方玉香忽然大声:"等一等。"
    陆小凤停下。
    方玉香:"你还忘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哦?"
    方玉香:"你还忘了送样东西给他。"
    "他"就是方玉飞。
    她正在看着方玉飞,以前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甜蜜亲切的笑容,现在却连一点都没有了。
    现在她的眼睛里,只有痛苦,嫉妒、怨毒,一种几乎已接近疯狂的嫉妒和怨毒。
    她一字字的接着:"你还忘了送给他一个屁眼。"灯芯老了,灯光弱了。
    屋于里忽然又变得死寂如坟墓。
    方玉飞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他那张本来极英俊动人的脸,现在已变得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就连方玉香都似不敢再看他。
    她又转向陆小凤:"我知道你说过,你要送他的。"陆小凤道:"我说过。"
    方玉香:"一定?"
    陆小凤:"一定。"
    方玉香忽然笑了,疯狂般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就用掖在衣襟上的丝巾去擦眼睛。"
    "我宁可让眼睛瞎了,也不愿看见你跟那婊子在一起。"她在嘶声大呼,嘴角已沁出鲜血。
    她就用丝巾去擦嘴。
    "其实我早该明白,你一直都在利用我,但我却想不到你会真的喜欢那婊子。"她开始咳嗽"你一直都瞒着我,只不过怕我泄漏你的秘密,等到这件事一结束,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太多了……"她还想再说下去,可是她的咽喉也仿佛突然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
    忽然美丽的脸就开始扭曲,鲜血也开始流下来。
    血不是鲜红的,是惨碧色的,她倒下去的时候,就恰巧倒在蓝胡子身上。
    方玉飞看着她倒下去,还是连动都没有动,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
    陆小凤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有些话我本来并不想说的,只可惜……"方玉飞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你早就在怀疑我。"陆小凤点点头:"你才是真正的飞天玉虎,蓝胡子只下过也是个被你利用的傀儡而已。"方玉飞:"你早已也知道她不是我妹妹。"
    陆小凤:"楚楚、静静、香姨,她们都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却从来也没有提起她有个哥哥!"方玉飞:"你很仔细。"
    陆小凤:"飞天玉虎出现的时候,你总是在附近,蓝胡子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这里。"方玉飞没有否认。
    陆小凤:"你知道罗刹牌在蓝胡子手里,就叫陈静鼓动李霞,盗走了它,再用方玉香做饵,钩上了我,又利用李霞引来贾乐山,最后还要蓝胡子做你的替死鬼,他们的财产,当然就全变成了你的。"方玉飞淡淡:"你应该知道我的开销一向很大,我要养很多女人,女人都是会花钱的,尤其是聪明漂亮的女人。"陆小凤道:"这些女人,的确每一个都很聪明,但却在你的眼里,她们只不过……"方玉飞道:"只不过是一群母狗而已。"
    陆小凤:"不管怎么样,你能够地利用这么多女人,本事实在不小,只可惜……"方玉飞又打断的话,道:"只可惜到最后我还是被一个女人害了。"陆小凤:"真正害你的,并不是方玉香。"
    方玉飞:"不是她是谁?"
    陆小凤道:"陈静静。"
    方五飞道:"她……"
    陆小凤道:"只有她一个人能害你,因为你只有对她是真心的,若不是为了她,你怎么会泄露出那么多秘密?"方玉飞闭上了嘴,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却已看得出他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陆小凤:"我因为你还有这一点真心,所以我也给你个机会。
    方玉飞:"什么机会?"
    陆小凤:"对你这种人,我们本来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的,这里我们有四个人,我们若是同时出手,在一瞬间你就必死无疑,"方玉飞没有否认。
    陆小凤:"可是现在我却愿意给你个公平决斗的机会。"方玉飞:"由你对我?"
    陆小凤:"不错,我对你,一对一。"
    方玉飞:"我若胜了你又如何?"
    陆小凤:"你若胜了我,我死,你走。"
    方玉飞目光转向岁寒三友。
    孤松冷冷道:"你若胜了他,他死,你走。
    方玉飞:"一言为定?"
    陆小凤:"绝无反悔!"
    方玉飞忽然笑了,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如此做。"陆小凤:"哦?"
    方玉飞道:"因为你一心想亲手杀了我。"
    陆小凤也不否认。
    方玉飞微笑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我常常做错事,幸好我偶尔也会做对一次。"方玉飞道:"可是这次你又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陆小凤道:"哦?"
    方玉飞道:"你胜不了我的,只要你一出手,就必死无疑。"陆小凤也笑了。
    方玉飞:"你的武功,我已清楚得很,你的灵犀指,用来对付我根本连一点用都没有,我却有对付你的手段。"陆小凤微笑着,听着。
    方玉飞忽然转身,等他转回来时,手上已多了副银光闪闪的手套。
    手套上不但有尖针般的倒刺,还带着虎爪般的钩子。
    方玉飞:"这就是我特练来对付你的,你的手指只要沾上它一点,走不出三步,就得倒地而死。
    陆小凤笑:"我能不能不去沾它。"
    方玉飞:"不能。"
    他悠然接着:"用手指去夹别人的武器,已成了你的习惯,多年的习惯,一时间是改不了的,尤其在遇着险招时,我保证你一定会遇着险招。
    陆小凤看着他的银手套,终于叹了口气,苦笑:"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已死定了。"方玉飞:"你本来就已死定了。"
    他的声音和态度中都充满自信,高手相争,自信本来就是种很可怕的武器,甚至比他戴着的那双奇异的银手套更可怕。
    陆小凤脸上的笑容已看不见了。
    就在这时,方玉飞已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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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群丑伏诛
    银光闪动,闪花了陆小凤的眼睛。奇诡的招式,几乎全封死了他的出手。
    这屋子本不宽阔,他几乎已没有退路。
    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不败的人。
    陆小凤也是人。今天他是不是就要败在这里?
    孤松背负着双手,远远站在角落里,冷冷的看着,忽然问道:"你看他是不是已必败无疑?"枯竹沉吟着,道:"你看呢?"
    孤松道;"我看他必败!"
    枯竹叹了口气,道:"想不到陆小凤也有被人击败的一日。"孤松道:"我说的不是陆小凤。"
    枯竹很惊讶,道:"不是?"
    孤松道:"必败的是方玉飞。"
    枯竹道:"可是他现在似已占尽上风。"
    孤松道:"先占上风,只不过徒耗气力,高手相争,胜负的关键只在于最后之一击。"枯竹道:"但现在陆小凤似已不能出手。"
    孤松道:"他不是不能,是不愿。"
    枯竹道:"为什么?"
    孤松道:"他在等。"
    枯竹道:"等最后的机会,作最后之一击?"
    孤松道:"言多必失,占尽上风,抢尽攻势的人,也迟早必有失招的时候。"枯竹道:"那时就是陆小凤出手的机会了?"
    孤松道:"不错。"
    枯竹道:"就算有那样的机会,也必定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孤松道:"当然。"
    枯竹道:"你认为他不会错过?"
    孤松道:"我算准他只要出手,一击必中。"
    寒梅一直静静的听着,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讥消的笑意,忽然冷笑道:"只可惜每个人都有算错的时候。"就在他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方玉飞已将陆小凤逼入了他们这边的角落。
    没有人能形容他拔剑的速度,没有人能看清他拔剑的动作,只看见剑光一闪。
    闪电般的剑光,直刺陆小凤的背。
    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击。
    陆小凤前面的出手本已被逼死,只怕连做梦都想不到真正致命的一击,竟是从他背后来的。
    他怎么能闪避?
    他能。
    因为他是陆小凤。
    一弹指间已是六十刹那,决定他生死的关键,只不过是一刹。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拧身,整个人都好像已突然收缩。
    剑光如飞矢,一发不可收。
    剑光穿透了他的衣衫,却没有穿透他的背,飞矢般的剑光反而向迎面而来的方玉飞刺了过去。
    方玉飞双手一拍,夹住了剑锋。
    他也已无处闪避,只有使出这一着最后救命防身的绝技。
    只可惜他忘了他的对手并不是寒梅,而是陆小凤。
    陆小凤就在他身边。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已出手。
    更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击的速度,更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出手。
    可是每个人都能看见方玉飞双眉之间,已多了个血洞。
    每个人都可能看得很清楚,因为鲜血已开始从他双眉之间流出来。
    他整个人都已冰冷僵硬,却没有倒下去,因为他前胸还有一柄剑。
    寒梅的剑。
    真正致命的,也不是陆小凤那妙绝天下的一指,而是这柄剑。
    陆小凤的手指在他眉心时,他刚夹住剑锋的双手就松了。
    剑的去势却未歇,一剑已穿胸。
    寒梅的人似乎也已冰冷僵硬,每个人都有算错的时候,这一次算错的是他。
    这件事的结果,实在意外。
    陆小凤看着方玉飞眉心之间的洞,缓缓道:"我说过的我要送给你的,我一定要送出去。"方玉飞茫然看着他,锐利如鹰的眼睛,已渐渐变得空洞灰白,嘴角却忽然露出一丝讥消的笑容,挣扎着道:"我本来一直很羡慕你。"陆小凤道:"哦?"
    方玉飞道:"因为你有四条眉毛。"
    他喘息着,挣扎着接下去。"可是现在你已比不上我了,因为我有两个屁眼,这一点我保证你永远也比不上的。"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无法开口。
    方玉飞看着他,忽然大笑,大笑着往后退,剑出胸,血飞溅。
    他的笑声立刻停顿。
    他呼吸停顿的时候,
    寒悔的脸色苍白。
    从他剑尖上滴落的血,仿佛不仅是方玉飞的,还有他自己的。
    他不敢抬头,不敢面对枯竹孤松,他们却一直在盯着地。
    孤松忽然叹息,道:"你说的不错,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我看错了你。"枯竹也叹息,道:"你怎么会和这个人狼狈为奸,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寒梅忽然大叫喊:"因为我不愿一辈子受你们的气!"枯竹道:"难道你愿意受方玉飞气?"
    寒梅冷笑,道:"这件事若成了,我就是罗刹教的教主,方玉飞主关内,我主关外,罗刹教与黑虎堂联手,必将无敌于天下。
    枯竹道:"难道你已忘了自己的年纪?我们在昆仑隐居二十年,难道还没有消磨掉你的利欲之心?"寒梅道:"就因为我已老了,就因为我过了几十年乏味的日子,所以我才要乘我活着的时候,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孤松冷冷道:"只可惜你的事没有成。"
    寒梅冷笑道:"无论是我成也好,是败也好,我反正都不再受你们的气了。"死人是永远不会受气的。
    夜。
    黑暗的长巷,凄述的冷雾。
    陆小凤慢慢的走出去,孤松枯竹慢慢的跟在他的身边,稀星在沉落。
    他们的心情更低落--成功有时并不能换来真正的欢乐。
    可是成功至少总比失败好些。
    走出长巷,外面还是一片黑暗。
    孤松忽然问道:"你早已算准背后会有那一剑?"陆小凤点点头。
    孤松道:"你早已看出他已跟方玉飞串通?"
    陆小凤又点点头,道:"因为他们都做错了一件事。"孤松道:"你说。"
    陆小凤道:"那天寒梅本不该逼着我去斗赵君武的,他简直好像是故意在替方玉飞制造机会。"孤松道:"哼。"
    陆小凤道:"一个人的秘密已被揭穿,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本不该还有方玉飞刚才那样自信,除非他另有后着。"孤松道:"所以你就故意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也不是好事。"陆小凤道:"每个人都应该有自信,可是太自信了,也不是好事。"孤松道:"就因为他认为你已必死无疑,所以你才没有死。"陆小凤笑了笑,道:"一个人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往往就是他最大意的时候。"孤松道:"因为他认为成功已垂手可得,警戒之心就松了,就会变得自大起来。"陆小凤道:"所以这世上真正能成功的人并不太多。"孤松沉默着,过了很久,忽又问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陆小凤道:"你说。"
    孤松道:"你并没看见过真的罗刹牌?"
    陆小凤道:"我没有。"
    孤松道:"可是你一眼就能分辨出它的真假。"陆小凤道:"因为那是朱大老板的手艺,朱大老板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毛病。"孤松道:"什么毛病。"
    陆小凤道:"他仿造赝品时,总喜欢故意留下一痕迹。故意让别人去找。"孤松道:"什么样的痕迹?"
    陆小凤道:"譬如说,他若仿造韩干的马,就往往会故意在马鬃间画条小毛虫。"孤松道:"他仿造罗刹牌时,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陆小凤道:"罗刹脾的反面,雕着诸神诸魔的像,其中有一个是散花的天女。"孤松道:不错。
    陆小凤道:"赝品上那散花天女的脸,我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是老板娘的脸。"
    孤松道:"老板娘?"
    陆小凤微笑,道:"老板娘当然就是朱大老板的老婆。"孤松的脸色铁青,冷冷道:"所以你当然也已看出来,方玉香从蓝胡子身上拿出的那罗刹牌,也是假的。"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并不想看的,却又偏偏忍不住看了一眼,所以……"孤松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我现在很快就在倒霉了。"
    孤松道:"倒霉?倒什么霉?"
    陆小凤道:"倒寒梅那种霉。"
    孤松的脸沉下。
    陆小凤道:"寒梅那么做,是因为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你们呢?"孤松闭着嘴,拒绝回答。
    陆小凤道:"你们若真是那种淡泊自甘的隐士,怎会加入罗刹教?你们若真的不想做罗刹的教主,怎会杀了玉天宝?"枯竹的脸色也变了,厉声道:"你在说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在说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枯竹道:"什么道理?"
    陆小凤道:"你若真的对罗刹教忠心耿耿,为什么不杀了我替你们教主的儿子复仇?"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因为你们也知道玉天宝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我甚至连他的人都没有看见过,究竟是谁杀了他,你们心里当然有数。"枯竹冷冷道:"你若真的是个聪明人,就不该说这些话。"陆小凤道:"我说这些话,只因为我还知道一个更简单的道理。"枯竹再问。"什么道理?"
    陆小凤道:"不管我说不说这些话,反正都一样要倒霉。"枯竹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看过了那块罗刹牌,因为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块罗刹牌是假的,你若想用这块罗刹牌去换罗刹教教主的宝座,就只有杀了我灭口。"他叹了口气,接着道:"现在四下无人,又恰巧正是你们下手的好机会,松竹神剑,双剑合壁,我当然不是你们的对手。"孤松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你给了方玉飞一个机会,我也可以给你一个。"陆小凤道:"什么机会?"
    孤松道:"现在你可以逃,只要这次你能逃得了,我们以后绝不再找你。"陆小凤道:"我逃不了。"
    孤松枯竹虽然好像是在随随便便的站着,占的方位却很巧妙,就好像一双钳子,已将陆小凤钳在中间。
    现在钳子虽然还没有钳起来,却已蓄势待发,天上地下,已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从钳子间逃走。
    陆小凤看得很清楚,却还是笑得很愉快。"我知道我逃不了,有件事你们却不知道。"孤松道:"哦?"
    陆小凤道:"就算我能逃得了,也绝不会逃,就算你们赶我走,我都不想走。"孤松道:"你想死?"
    陆小凤道:"更不想。"
    孤松不懂,枯竹更不懂。陆小凤做的事,世上本就没有几个人能懂。
    陆小凤道:"近六年来,我最少已经应该死过六十次了,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好好的活着,你们知道为什么?"孤松道:"你说。"
    陆小凤道:"因为我有朋友,有很多朋友,其中凑巧还有一两个会用剑。"他的"剑"字说出口,孤松背脊上立刻感觉到一股森寒的剑气。
    他霍然回头,并没有看到剑,只看到一个人。
    森寒的剑气,就是从这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个人的本身,就似已比剑更锋锐。"有雾,雾渐浓。
    这个人就站在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浓雾里,仿佛自远古以来就在那里站着,又仿佛是刚刚从浓雾中凝结出来的。
    这个人虽然比剑更锋锐,却又像雾一般空蒙虚幻飘渺.孤松枯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一身白衣如雪。
    绝世无双的剑手,纵然掌中无剑,纵然剑未出鞘,只要他的人在,就会有剑气逼人眉睫。
    孤松枯竹的瞳孔收缩。"西门吹雪。"
    他们并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脸,事实上,他们根本从来也没有见过西门吹雪,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已感觉到这个人一定就是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没有动,没有开口,没有拔剑,他身上根本没有剑!
    陆小凤在微笑。
    孤松忍不住问道:"你几时去找他来的?"
    陆小凤道:"我没有去找,只不过我的朋友中,凑巧还有一两个人会替我去找人。
    孤松道:"你总算找对了人。"
    枯竹冷冷道:"我们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颠,一剑破飞仙的西门吹雪。"陆小凤道:"所以我就算不找他来,你们也会去找他的。"枯竹冷笑。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错了。"
    枯竹道:"错在哪里?"
    西门吹雪道:"白云城主的剑法,已如青天白云,无瑕无垢,没有人能破得了他那着天外飞仙。"枯竹道:"你也不能?"
    西门吹雪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西门吹雪道:"破了那一着天外飞仙的人,并不是我。"枯竹道:"不是你是谁?"
    西门吹雪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松也不懂,西门吹雪说的话,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懂。
    西门吹雪道:"他的剑法虽已无垢,他的心中却有垢。"他的眼睛发光,慢慢接着道:"剑气精义,就在于诚心正意,一个人的心中若有垢,又岂能不败?"桔竹忽然又觉得有股剑气逼来,这些话仿佛比剑更锋锐。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心中也的垢。
    西门吹雪道:"心中有垢,其剑必弱……"
    枯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你的剑呢?"西门吹雪道:"剑在。"
    枯竹道:"在哪里?"
    西门吹雪道:"到处都在!"
    这也是很难听懂的话,枯竹却懂了,孤松也懂了。
    --他的人已与剑溶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这正是剑法中最高深的境界。
    陆小凤微笑道:"看来你与叶孤城一战之后,剑法又精进了一层。"西门吹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还有一点你也不明白。"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发亮的眼睛,忽然又变得雾一般空蒙忧郁,道:"我用那柄剑击败了白云城主,普天之下,还有谁配让我再用那柄剑。"枯竹冷道:"我……"
    西门吹雪不让他开口,冷冷道:"你更不配,若要靠双剑联手才能破敌制胜,这种剑只配去剪花裁布"忽然间。"呛"一声,剑已出鞘。
    枯竹的剑!
    剑光破空,一飞十丈。
    这一剑的气势,虽不如天外飞仙,可是孤峭奇拔,正如寒山绝顶上的一根万年枯竹。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动,没有拔剑。
    他手中根本无剑,他的剑在哪里?
    忽然间,又是"呛"的清吟,剑光乱闪,人影乍合又分。
    雾更浓,更冷。
    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枯竹的剑尖上正地滴着血……
    他自己的剑,他自已的血。
    剑已不在他手上,这柄剑已由他自己的前心穿入,后背穿出。
    他吃惊的看着西门吹雪,仿佛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西门吹雪冷冷道:"现在你想必已该知道我的剑在哪儿。"枯竹想开口,却只能咳嗽。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的剑就在你手里,你的剑就是我的。"枯竹狂吼,再拔剑。
    剑锋从他胸膛上拔出来,鲜血也像是箭一般飞激而出。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动。
    鲜血飞溅到他面前,就雨点般落下,剑锋到了他面前,也已垂落。
    枯竹倒下去时,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
    他在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不禁叹息,孤松却已连呼吸都停顿。
    西门吹雪道:"你找人叫我来的。我来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会来。"
    西门吹雪道:"因为我欠下你的情。"
    陆小凤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西门吹雪道:"纵然我们是朋友,这也是我最后一次。"陆小凤道:"最后一次?"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已还清了你的债,既不想再欠你,也不想你欠我,所以……"陆小凤苦笑道:"所以下次你就算眼见着我要死在别人手里,也绝不会再出手。"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他,并没有否认。
    然后他的人就忽然消失,消失在风里,消失在雾里,就像是他来的时候那么神秘而突然。
    孤松没有动,很久很久都没有动,就像是真的变成了一株古松。
    冷雾弥漫,渐渐连十丈外枯竹的尸体都看不见了,西门吹雪更早已不见踪影。
    孤松忽然长长的叹息,道:"这个人不是人,绝不是。"陆小凤虽然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一个人的剑法若已通神,他的人是不是也已接近神?
    他的人就是他的剑,他的剑就是他的神!
    陆小凤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同情和忧郁。
    孤松居然看出来,冷冷问道:"你同情他?"
    陆小凤道:"我同情的不是他。"
    孤松道:"不是?"
    陆小凤道:"他已娶妻生子,我本来认为他已能变成真正的一个人。"孤松道:"可是他没有变。"
    陆小凤道:"他没有。"
    孤松道:"剑本就是永恒不变的,他的人就是剑,怎么会变?"陆小凤黯然叹息。
    剑永恒不变,剑永能伤人。
    孤松道:"一个女人若是做了剑神的妻子,当然很不好受。"陆小凤道:"当然。"
    孤松道:"所以你同情他的妻子。"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
    孤松凝视着他,缓缓道:"你们之间,一定有很多悲伤的往事,他的妻子很可能也是你的,往事不堪回首,你……""你"字刚说出口,他的剑已出手。
    剑光如电,直刺陆小凤的咽喉。"
    咽喉是最致命的要害,现在正是陆小凤心灵最脆弱的时候。
    不堪回首的往事,岂非总是能令人变得悲伤软弱?
    孤松选择了最好机会出手。
    他的剑比枯竹更快,他与陆小凤的距离,只不过近在咫尺。
    这一剑无疑是致命的一击,他出手时已有了十分把握。
    只可惜他忽略了一点。
    他的对手不是别人,是陆小凤!
    剑刺出,寒光动。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也已出手只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夹的神奇和速度,这一夹表现出的力量,几乎已突破了人类潜力的极限。
    寒光凝结,剑也凝结,剑锋忽然间就已被陆小凤两根手指夹住。
    孤松拔剑,再拔剑!
    剑不动。
    孤松的整个人却已因恐惧而颤动,突然撒手,凌空倒跃,掠出五丈。
    这一掠的力量和速度,也是令人不可想象的,因为他知道这已是他的生死关头。
    人类为了求生而发出的潜力,本就是别人很难想像的。
    陆小凤没有追。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浓雾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一条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雾更淡,比雾更虚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亲眼看见这个人出现,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从大地上出现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灵鬼魂,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个人。孤松矫捷如龙的身形突然停顿,坠下,他的力量就好像花这一瞬间突然崩溃,完全崩溃。
    因为他也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
    "砰"的一声,这轻功妙绝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块般跌落地上,就动也不再动。
    看来非但他的力量已完全崩溃,就连他的生命也完全崩溃,这突然的崩溃难道只不过因为他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身上难道带着种可以令人死亡崩溃的力量?难道他本身就是死?
    雾未散,人也没有走。
    雾中人仿佛正在远远的看着陆小凤,陆小凤也在看着他,看见了他的眼睛。
    没有人能形容那是什么样的眼睛。
    他的眼睛当然是长在脸上的,可是他的脸已溶在雾里,他的眼睛里当然有光,可是连这种光也仿佛与雾溶为一体。
    陆小凤虽然看见了他的眼睛,看见的却好像只不过还是一片雾。
    雾中人忽然道:"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认得我?"
    雾中人道:"非但认得,而且感激。"
    陆小凤道:"感激?"
    雾中人道:"感激两件事。"
    陆小凤道:"哦?"
    雾中人道:"感激你为我除去了门下败类和门外仇敌,也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敌。"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就是……"
    雾中人道:"我姓玉。
    陆小凤轻轻的将一口气吐出来,道:"玉?宝玉的玉?"雾中人道:"宝玉无理,宝玉不败。"
    陆小凤道:"不败也不死?"
    雾中人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陆小凤再吐出一口气,道:"你就是西方玉罗刹?"雾中人道:"我就是。"
    雾是灰白色的,他的人也是灰白色的,烟雾弥漫,他的人看来也同样迷迷蒙蒙,若有若无。
    他究竟是人?还是鬼魂?
    陆小凤忽然笑了,微笑着摇头,道:"其实我早就该想得到的。"西方玉罗刹道:"想到什么?"
    陆小凤道:"我早就该想到,你的死只不过是一种手段。"玉罗刹道:"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
    陆小凤道:"因为西方罗刹教是你一手创立的,你当然希望它能永存天地。"玉罗刹承认。
    陆小凤道:"可是西方罗刹教的组织实在太庞大,分支实在太复杂,你活着的时候,虽然没有人敢背判你,等你死了之后,这些人是不是会继续效忠于你的子孙呢?"玉罗刹淡淡道:"连最纯的黄金里,也难免有杂质,何况人?"陆小凤道:"你早就知道你教下一定会有对你不忠的人,你想要替你的子孙保留这份基业,就得先把这些人找出来。"玉罗刹道:"你想煮饭的时候,是不是也得先把米里的稗子剔出来?"陆小凤道:"可是你也知道这并不是容易的事,有些稗子天生就是白的,混在白米里,任何人都很难分辨出来,除非等到他们对你已全无顾忌的时候,否则他们绝不会自己现出原形。"玉罗刹道:"除非我死,否则他们就不敢!"
    陆小凤道:"只可惜要你死也很不容易,所以你只有用诈死这种手段。"玉罗刹道:"这是种很古老的计谋,留存到现在,就因为它永远有效。"陆小凤微笑道:"现在看起来,你这计谋无疑是成功了,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很愉快?"他虽然在笑,声音里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消之意。
    玉罗刹当然听得出来,立刻反问道:"我为什么会不愉快?"陆小凤道:"就算你已替你的子孙保留了水存天地,万世不败的基业,可是你的儿子呢?"玉罗刹忽然笑了。
    他的笑声也像他的人一样,阴森飘渺,不可捉摸,笑声中仿佛也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讥消。
    陆小凤实在不懂他怎么还能笑得出。
    玉罗刹还在笑,带着笑道:"你若以为死在他们手里的真是我儿子,你也末太低估了我。"陆小凤道:"死在他们手里的那个人,难道不是真的玉天玉。
    玉罗刹道:"是真的玉天宝,玉天宝却不是我儿子。"陆小凤道:"他们都已跟随你多年,难道连你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玉罗刹悠然道:"我的儿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我儿子了。"陆小凤更不懂。
    玉罗刹道:"这种事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懂的,因为你不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陆小凤道:"如果我是呢?"
    五罗刹道:"如果你是,你就会知道,一个人到了这种地位,是绝对没法子管教自己的儿子,因为你要管的事太多。"他的声音忽又变得有些伤感。"为我生儿子的那个女人,在她生产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假如一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西方罗刹教未来的教主,又没有父母的管教,他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陆小凤道:"当然是像玉天宝那样的人。"
    玉罗刹道:"你愿不愿意那样的人来继承你的事业。"陆小凤在摇头,也在叹息。
    他忽然发现要做西方罗刹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将自己的儿子养成人也很不容易。
    玉罗刹道:"所以我在他出世后的第七天,就将他交给一个我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那一天,我收养了别人的儿子作为我的儿子,这秘密到今还没有别人知道。
    陆小凤道:"现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玉罗刹道:"因为我信任你。"
    陆小凤道:"我们并不是朋友。"
    玉罗刹道:"就因为我们既不是仇敌,也不是朋友,所以我才信任你。"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讥消的笔意。"如果你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你就会明白我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已明白。
    有些朋友往往还比仇敌更可怕。
    只不过他虽然也有过这种痛苦的经验,却从来也没有对朋友失去过信心。
    因为他并不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
    他也不想做,不管什么教的教主,他都不想做,就算有人大轿来抬他,他也绝不会去的。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
    玉罗刹的目光仿佛已穿过了迷雾,看透了他的心,忽又笑道:"你虽然不是罗刹教的教主,可是我知道你已很了解我,就等于我虽然不是陆小凤,也已经很了解你。"陆小凤不能不承认。
    他虽然还是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可是在他们之间,却无疑已有种别人永远无法明白的了解和尊敬。
    一种互相的尊敬。
    他知道玉罗刹思虑之周密,眼光之深远,都是他自己永远做不到的。
    玉罗刹仿佛又触及了他的思想,慢慢的接着道:"我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敌,只因为我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陆小凤道:"什么事?"
    玉罗刹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所遇见的最可怕的人,你能做的事,有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这次来,本想杀了你。"陆小凤道:"现在呢?"
    玉罗刹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问。"
    玉罗刹道:"现在我们既非朋友,也非仇敌,以后呢?"陆小凤道:"但愿以后也一样。"
    玉罗刹道:"你真的希望如此?"
    陆小凤道:"真的。"
    玉罗刹道:"可是要保持这种关系并不容易。"陆小凤道:"我知道:"
    玉罗刹道:"你不后悔?"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玉罗刹道:"你说。"
    陆小凤道:"我这一生中,也曾遇见过很多可怕的人,也没有一个比你更可怕的!"玉罗刹笑了。他开始笑的时候,人还在雾里,等到陆小凤听到他笑声时,却已看不见他的人了。
    在这迷梦般的迷雾里,遇见了这么样一个迷雾般的人,又看着他迷梦般消失。
    陆小凤忽然觉得连自己都已迷失在雾里。
    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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