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千幻录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四十二回石壁铜墙莽汉佳人
    马方回背转面,禁不住又阴笑一下,当先而走。
    也是向着方才陆丹走进家中的门口。
    方巨扛着黄澄澄的起满紫晕的长大竹杖,一径跟着前面的颀瘦老人走。却没留意到缪推民并没有同来,却从别个门口进去了。
    进得院门,左弯右转,很快把方巨弄得连方向也迷糊了。
    忽然在一道廊门转出一人,面色苍白,见到他们,便停步让开一旁。
    方巨一瞧正是那俊美少年尤东霖,立刻抢前一步,举杖喝道:“喂,小子你躲在这儿么……”声音宏亮之极,宛如平地响个霹雳。
    把前侧的马方回吓了一跳,连忙伸臂拦道:“你怎么又想打人?”
    方巨举杖欲砸,但见尤东霖身躯靠在墙上,一手捧胸,面色甚是苍白,可是,却多了一种憔悴的美。
    他愣一下,但觉不忍真个一杖砸下。尤东霖靠在墙上,动也不动。脸上也没有愠容,眼神疲弱地凝视着他。
    他咕哝一声,放下紫擅竹杖。马方回惟恐迟则生变,连忙一跃丈许,领先再走。
    方巨迈步跟随,擦过尤东霖身边时,只听他轻轻道:“谢谢你……”
    傻大个儿愣一下,不明白人家谢的什么,方要嚷嚷询问时,尤东霖满面疲容地,向他笑一下,便转过门后走了。
    只听天空中白莺清亮地鸣叫一声,跟着从高空束翅扑坠而下。一团白影,急疾得像陨星飞坠。
    那方向竟是向瘦颀老人马方回凶猛地啄抓。
    马方回叱一声,双掌齐飞,一般极强劲的掌力,猛然向雪儿击去。
    雪儿施展绝妙的飞行术,倏然滚身斜闪,眨眼间从方巨头顶擦飞上天。
    方巨叫道:“雪儿你干什么?快来……”
    雪儿急鸣一声,疾然打个盘旋,飞落方巨阔大的肩膀上。
    方巨嘻笑一声,道:“雪儿你干什么?姑娘呢?”
    雪儿清鸣一声,方巨是个懵懂人,天直漫烂,却反而立刻明白它鸣声之中,含有急愤悲哀之意,当下大叫道:“你害怕什么呀?那老头子呢?”
    敢情在这霎时间,那马方回已经不见影踪,他喝一声,猛然抢杖向身侧的廊墙砸去。
    大响一声,砂石乱飞,那堵墙被他砸了个大缺口。
    一瞧那边却是个小院子。
    雪儿展翅飞过去,他迈开长腿,也跨到那边小院子。
    却见雪儿已飞另一边院墙,于是援引前例,持杖用力一捣,灰尘沙石应杖而起,漫天飞舞。
    这次掏了个大窟窿,他钻将过去,浑身都被尘沙染白了。
    大浑人想道:“好啊,我再不必学那上房子的功夫啊,目下这个开门洞的法子真行。”
    抬目一望,只见这是条露天走廊。
    那边却是座屋子的后壁。
    雪儿在他头上盘着小圈子,似乎也不知往哪儿去才对。
    他自作聪明地连跨三步,已到了对面墙根,举杖一捣。
    杖墙相触,大震一声,把个神力盖世的方巨震退两步。
    他失色地瞧一下那堵墙,只见被竹杖所捣之上,粉尘全落,露出一个窟窿,却只有尺许深,而且没有穿透。
    ‘怎么这座屋是整块大岩石砌成的么?”大浑人愣在那儿,吃力地想:“我再砸它一杖……”
    念头掠过,然后抢杖又砸,费大响一声,碎石横飞中,竟然有点儿火花溅射出来。
    傻大个儿伸一下舌头,叫声乖乖,想道:“这座屋敢情真个是块大岩石,哎,原来他们弄这么一块石头屋来诓我……”
    想到这里,自以为得到了不起的推论,得意洋洋地掉头便走,口中哺哺道:“我可不再花这笨气力哩……”
    其实若他多瞧一眼,或是多站一会儿,便会瞧见第二杖砸过之后,那石墙的窟窿又深了许多,碎裂的石片纷纷掉落之后,却露出黑黝黝的钢板。
    或者他会听到屋子里,发出微弱的撞墙声。这声音在外面听来虽然微弱,但屋里的陆丹,却已花了不少气力,才勉强传出这么一点儿声音出来。
    倘若换了个功力较弱的人,再也没法子能够从屋子透传出声音来。
    方巨抬目一瞧头顶,已看不见那白莺雪儿。原来是被旁边的屋顶遮挡住了。
    顺着走廊前奔,转眼已奔进一座宽大的堂屋。
    这里面毫无人迹,他张望一下,便待从对面的大门奔出。
    忽听右侧有人喝一声。方巨立刻折转方向,直奔那有人声发出的侧门。
    才出五六步,陡觉脚下一软。
    傻大个儿吃一惊时,庞大的身躯已直掉下去。
    砰一声响处,头上那块翻板已轻巧地重新盖住得严密密,不透一线光亮。
    这刻,他的身躯仍往下掉,大约掉了丈许,双脚首先碰触到地面。
    他的身躯委实太以笨重,虽然是双脚先沾地,但在这黑漆无光的地方,以及冷不防的情况下,使得他来不及用力去蹬,整个人便坠向地下,还有那根紫擅竹杖,也撒了手,于是,交响起一片竹石相击之声。
    在这混乱的情形中,他翻身爬起来时,首先摸索的便是那根紫檀竹杖。从方才杖地相触的声音,很容易便摸到那根竹杖。
    这时,他知道四下全是石地,触鼻满是一股霉湿气味。
    他定一下神,站起身来,便隐约瞧见四下形势。
    要知方巨童身练功,目力量比不上陆丹、钟荃等内家高手,但比之寻常武师,又不可同日而语。
    四面隐约可以瞧见乃是灰白的墙壁。他四面走一匝,发觉并非是经过人力筑成的墙,却是天生粗糙的石壁。
    大约是当年这儿本来有个石洞,是以因势布下这个机关。
    他大不服气地抡杖砸捣,轰地大响一声,把他自己也震得耳中嗡嗡地响个不住。
    这一杖砸出,傻大个儿立刻心中发慌,只因从杖上反震之力,可以觉察出那石壁竟是坚岩石骨,用了那么大力气,只砸下来不及半尺厚的一块石皮,那石壁之坚硬,可想而知。
    他望也不望头顶,只因他完全不会蹿越腾踊的玩意儿,方才他直掉下丈许之多,双脚才首先触地,这样,加起身躯的长度,合起来便是两丈有半。
    却听上面脚步声人语声,传将下来。
    方巨侧耳细听,只听有个苍老而有力的口音,正在指挥着一些人在干什么。
    他听了一会儿,忽然听出那些人正在搬来木柴火油之类,那意思是要放火烧他。
    这一惊非同小可,振吭大叫一声,四面的石壁似乎也因他霹雳也似的喊声而震动。
    然而,上面的人喧步声,并不因他的大叫而中止。
    猛听上面喀嚓一声,跟着满窟皆亮。原来那块翻板被人揭开,故此光线得以投人。
    他抬目除时,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头颅,在穴口向下探视,正是那横胖老人缪推民。
    “哈,哈,料你也不懂腾踊功夫,故此这会儿也没听到你撞捣翻板的响动,大浑蛋,你虽有一身盖世神力,与及刀枪不人的横练功夫。可是,你禁得住我架火烧么?”
    方巨不觉摇摇头。
    缪推民又是得意地哈哈一笑,道:“如今你死在临头,我不妨告诉你,敢情你这浑蛋因杀死了雪山豺人,那冷面阎罗甘炯也成为残废,仅仅逃得一条残命。经过他将此事传出江湖之后。你这混蛋得到个紫竹神象的外号。这外号听着可别致?”
    方巨果真欢喜有个外号,因而连连点头。
    “可是,这就要火烧大笨象啦,千万可别哭啊……”
    方巨怒叫道:“老小子你下来,我要把你砸死。”
    缪推民戏弄够了,又是仰天大笑一声,厉叫道:“温老三你英灵有知,当今喜见今日老二亲手用烈火将仇人的传徒烧死……”
    他顿一下,又复垂目来瞧地洞下的方巨,道:“你师父青田昔年种孽,和我们南阳四鼠结下不解之仇,虽然我曾亲手砸死他的和尚朋友,但此恨至今未消,这是他连累你遭受焚身之厄,你可明白?”
    话声甫歇,焕然扬手掷下一支燃着的火炬。
    那火炬掉在洞底石地上,溅得火星四射,但火势一点儿不减,反倒更猛烈了,敢情这支火炬通体浸过油。
    方巨大叫声中,猛可抡杖急砸,轰地大响一声。
    石地吃他一杖打裂个数尺大的洞穴,碎石横溅,居然把那根火炬整根砸没在地中,火光顿绝。
    缪推民也不禁一阵骇然,再抓过一支燃着的火炬,疾向方巨头顶掷下。
    方巨一抡竹杖,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中“佛杆挑龙”之式,杖风呼啸响处,那根火炬忽然倒飞而起,疾击缪推民面门。
    缪推民冷不防骇得一叫,连忙问避,耳边呼呼地一响,火炬掠耳而过,只差那么一点儿便刮在脸上。
    方巨一看这法子使得,高兴起来,大叫道:“老小子可怕我这匹紫竹神象?”
    缪推民吃这浑人调侃一句,立刻暴跳如雷。
    这时,旁边几个庄了都燃起火炬站着,周围摆着七八担于柴,已泼满了油,另外还有五六缸油。
    他夹手拿过两支火炬,先探头下窥一眼,然后双手齐扬,两支火炬齐齐急掷而下。
    他的动作够快,火炬刚一出手,已又复取过两支,再不探头去看,估准部位,猛掷下去。
    方巨打定了主意,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挥杖挑打。他学得天竺秘传十八路降龙杖法,擅能借敌之力,返送回去。
    这时但见数团火光,倏下倏上,又复飞上洞外。
    那几名庄丁连忙去拾回那几支火炬,以免掉在柴堆时,‘引起不可控制的火势。饶是这样,仍有一根火炬飞到墙边的厚帷上,引起烧了一片火花,两名庄丁连忙撕下那幅厚帷。
    缪推民气得面目变色,一纵身飞落到两名庄丁旁边,伸手将那幅厚帷拖过来,这时,帷上一片火光,他待了一下,抖手将厚帷弄成一大团,就摆在洞口旁边。
    瞬息间,火舌熊熊乱吐,缪推民举足一域,一大团烈火直降地洞。
    猛然呼地大响一响,洞口冒起极猛烈的火光。
    缪推民觉出有异,疾然飘身后退。只见一大团火飞将出来,正好罩落在他先前所立之处。
    缪推民可真想不到用火去烧个困在地洞下的人,还会那么费力。
    不由得怒骂连声,发令将一担浸过油的柴放在这团帷幕的烈火上。
    转眼间,火光冲天而起,把整座堂屋映得红了。
    他阴沉地等候一会儿,待得那些油柴全都着火,烧得熊熊烈烈,然后一俯身,双掌疾推而出。
    这次乃是将许多着火油柴堆压人地洞里,不比那有限数支火炬或整团的帷幕。
    只要那方巨一下挡不住,跟着便将堆得高高的油柴推下,于是那方圆不过两三丈的石洞,便立刻会变成火自。
    若是再将几缸油倒下时,便大罗神仙也得烧成焦炭。
    方巨一见火光直罩下,三不管挥杖疾舞。
    杖风呼啸声大作,洞口上面蓦涌起冲天火光,那堆燃着火的油柴,四散飞射上空中。
    堂屋中数庄了一见满空全是火柴乱飞,骇叫连声,疾忙各自闪避。
    缪推民所站之处,一大片烈火迎头罩下,只好厉啸一声,疾然飘身后退。
    霎时间满厅是火,旁边一大堆的干柴,此刻也因有几根火柴掉个正着,引起熊熊火光。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缪推民迅疾地扑到那些全湿了油的柴堆边,乍见火光大冒,心中又气又急,竟然挥掌拍击。
    他要是不拍击尤自可,这一挥掌,掌力立将整堆柴震散,火势蓦然四下蔓延开来。
    方巨在地洞里连连挥杖,将七八根掉在地上的火柴砸灭,然后直着脖子大叫道:“老小子为什么不玩火了?再弄些下来呀!”
    谁知这时上面的火势已蔓延开来,成了一片火海似的,不知是谁弄翻了两缸油,使得堂屋中许多家具都着起了火。
    缪推民疯了似地在一片火光中乱扑,手中已掣下狼牙棒,乱砸一通。
    方巨再大叫一声,缪推民双目血红,倏然乱叫一声,涌身扑下地洞去。
    方巨一见他跳下来,倒也没有乘人之危,在空中袭击。
    缪推民脚一沾地,猛然挥棒进击,棒上狼牙棒闪起百十点闪闪光芒。
    方巨一点儿不惧,大喝一声,横杖硬架。
    缪推民是怒气疯了心,此刻吃方巨轰雷也似的一喝,竟头脑一醒,当下将狼牙棒“力劈牢山”之势猛然撤回,垂棒不动。
    方巨横杖架空,却自然而然地也停了手。光是瞪着缪推民在发愣。
    原来南阳三鼠早年和青田禅师交过手,得知对方这路神奇杖法有三大特点。
    第一,杖风奇异,使人常生错觉以为敌杖已到。其二,擅能借力回击,虽将自己的兵刃大弄出手,也不会使人虎口受伤见血,这一点正是缪推民何以立刻知道方巨来历的原因。第三,这路杖法是遇强则强。
    这也是为什么早先方巨力敌两老之时,自己觉得甚为松懈,浑身力量像是全无可使之处,故此恼得停杖不打的原故。
    这时,缪推民正是运用这一原理,停棒不动,果然方巨也停下竹杖。
    缪推民头脑稍一清醒,蓦然发觉自己竟然投身虎口之中,一个不好,大概会和这小子闹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头顶上传来燃烧时的噼啪声,洞口那块翻板原本用一根柳枝支住,此刻仍然大大张开,不时飘拂过熊熊火舌。
    可以想象得到上面整个厅堂都在烈火之中。
    “我非赶快逃出这里不可。”缪推民极快地付想:“这大个儿不会腾踊之术,等会儿那几缸油都沸流出来时,注入这洞穴内立刻得烧成灰烬,我只须立即逃得开,此恨定然可雪……”
    心里想着逃走,那双眼睛不知不觉一个劲儿往上瞧。
    方巨敢是怕瞧见火,大喝一声,拄杖涌身一跳,双脚居然离开地面有两尺多高。
    他的紫檀竹杖长约一丈二三.他本人身长过丈,加上手臂的长度,再加上跳高两三尺,那杖尾便够得着部位,当地大响一声过处,这才知道那块翻板乃是精钢打就。
    这一杖撞在半开的板身上,上面支着的树枝吃不住他的神力,啪地断为两截。
    刷轻响,那块翻板直盖下来。
    这当儿,缨推民已大吼一声,急纵而起。
    他的轻功并不能跃起两丈余之高,然而这一跃乃是生死所系,正是困兽之逞,特别惊人,只见他身形凌空飞起,狼牙棒划起一道光芒,却也跃至丈七八之高。
    然而头上钢板盖下时机钮扣住之声一响,已经将去路封关得严严密密。
    这种翻板消息本来是最属平常的一种消息埋伏,可是隐贤山庄乃是官家内帑所建,所请的全是消息能手,故此单论这翻板也比寻常的大不同。
    第一便在于这翻板质料乃是以钝钢制成,其坚硬程度和普通的坚实木板不可同日而语,更甚的是这块翻板盖住洞口之时,钢板同四周石地吻合得再无半点儿空隙。
    其次便是普通的翻板埋伏,下面不过是丈把深,而且在半空中须要另装倒须构网,以便擒困中伏敌人,他们这儿却是因势利便,利用天然两丈余深的石洞,加上翻板制作极为精巧,能从上面坠下,而不能在里面往上开。
    而且这块钢板虽然沉重,但因轴心装置时,力的计算极为精确,比之木板反应还要灵敏得多。
    是以除非轻功特高的名手之外,稍差一点儿的,碰上了这个最平凡的埋伏,也将无法逃脱此厄。
    适才上官瑜不用这等埋伏或其他飞刀暗箭之类的机关,便是因陆丹几乎能够驭气蹈虚,武功之佳,冠绝一时,便别出心裁,以本庄用以避敌的碳钢板石屋来困住陆丹。
    这时缪推民身在半空,上纵之势已住,而那钢板还有五六尺,并且还是已经盖住的,心中一急,非同小可,厉吼一声,那根沉重的狼牙棒脱手飞出。
    当地大响一声,那根狼牙棒反震得急坠而下。但钢板却纹风不动。
    他脚下响成一片,敢情是方巨方才尽力一跳,掉下地时因重心不对,整儿摔在地上,加上紫檀竹杖碰在石地上,那种声音就够热闹的了。
    说得迟,那时快,方巨拱背爬起来,那根狼牙棒划起闪光,直砸到他后脑与颈勃之间。
    缪推民间目下瞧,心中大喜。
    只要这巨人一下子晕倒或被砸死,那可真是他的运气来啦。
    方巨猛可向上一蹶,狼牙棒正正砸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就像坠在铁石之上,当地大响一声,整根狼牙棒横飞开去,撞在石壁上,然后坠落地上。
    他伸手一摸背脊,怪叫一声,道:“老小子我要把你撕为两片……”
    缪推民恰好飘落在他跟前,却见这巨人一点儿损伤都没有,禁不住骇然道:“我的姥姥,这家伙是什么横练功夫呀?三棱白虎钉伤他不了,连我这根沉重无比的狼牙棒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及至听他一嚷,言中之意,凶残之极,浑身已大大冒出冷汗。
    方巨伸臂便揪,缪推民努力一闪,啪地响一声,已被这巨人一巴掌掴在胖脸上,眼前金星乱飞,身形一踉跄,撞在石壁上。再猛可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血中里着四五枚牙齿。
    傻大个儿冲过来,一伸粗臂,将他当胸揪住。
    缪推民一时亡魂皆冒,情知这大个儿力可移山托鼎,想撕开个活人,还不是一举手之事。
    方巨怒气填膺地大叫一声,声音中蕴含无数怨毒忿怒。
    缪推民吓得双腿一软,横胖的身躯直向地上软溜下去。
    然而却因方巨将他胸襟揪住,便变成挂在方巨手上的怪样。
    “老小子你太可恶啦,我非把你撕开两片不可……”他又喊叫了一遍。
    缪推民满头全是闪闪冷汗,这种处身于生死边缘的滋味,的确是最为可怖的一种经验。
    尤其是在完全绝望无力抗争的情况下。
    方巨双掌一分,那力量简直可以将数十头正在酣斗的水牛分开。
    只听裂帛大响一声,方巨两手各持一片什么东西,狠狠向地下一摔。
    那两片东西尚未着地,已先传来扑通一响,敢情方巨仅仅将缪推民的外衣撕为两片,缪推民的身躯却掉在地上。
    他一弯腰将缪推民抓起来,重复双手一分,裂帛一声过处,缪推民掉在地上。
    现在,缪推民已赤裸上半身。
    方巨当下怒气稍息,道:“老小子你那小棒棒刮破我的好衣服,我也撕掉你的……”
    缪推民软瘫地上,却听得清楚,这才知道这浑人乃是将话说含糊,竟将他吓个心胆俱裂,却不过是撕掉衣服那回事而已。不过,再也不会明白方巨为什么对于衣服被毁的事极为生气。
    方巨回眸瞧瞧那狼牙棒,道:“早先你说过用这狼牙棒砸死我师父的哥哥,嘿,你这老小子真恶毒,我要……我要……”
    他要了好一会儿,还是找不出个结论。
    要知方巨乃是个天生孝子,对谆谆母训。无不深深刻在心版,那总是和气待人,信义立本的道理。真个要他打死个无力反抗的大活人,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缪推民脾气虽暴,但到底是活了一把年纪的人,心中立刻明白其中奥妙,故意赖在地上,不肯爬起来。
    方巨眨眨眼睛,想到一个主意,决定将这个老家伙交给师父处置,虽然,他一点儿也不知师父禅师何处。但他到底已解决了这问题。
    当下又怕这老家伙再用那狼牙棒弄破衣服,便走将过去,一屁股坐在狼牙棒上。那狼牙棒四周俱是尖锐锋利的狼牙,哧地微响,裤子已穿了十数个小洞。
    且说被困在石屋里的陆丹。
    这时,她收拾起刺穿钢门而脱身出困之心,退到墙边一张檀木靠背上坐下,闭目憩息。
    她的确太累了,四肢乏力,头脑也微微发晕。
    记得早先墙壁大响两声,这种惊人的威势,定是方巨所为,但一任她拼尽余力弄出响声,传到屋外。
    然而,再也没有了下文。
    她情知方巨浑浑噩噩,必定是没有注意,不由得极为失望。
    如今,她乏力地在椅上坐下。
    这厅子里一切陈设,都是那么贵重和古老的家具,一种古旧悠远的气味弥漫在她周围,仿佛是处身在朦胧不真实的地方,被暧昧的梦境所包围住。
    她叹息一声,轻轻靠在搭着银红撒花的椅背上,体力的虚脱以及思古的幽情,使她霎时间生像万念俱灰。
    “这儿不啻龙潭虎穴。”她疲倦地想:“我再也无能为力生出世间,啊,若是当日,我能够安静地在那古老的森林中死掉,那不是很好么?”
    这刻,在灰黯的心情之下,以往的雄心壮志,以及纠缠不清的思怨爱恨,已变成不实在和可笑的东西。
    “我现在为什么还要想念起他呢?”钟荃的面影,清晰地浮现在她心中,于是她继续想:“如今回想起来,我的感情未免付出得太轻率了。唉,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这是怎样子的一回冤孽遭逢啊!”
    她悲哀地摇摇头,深长呼吸一下,然后袅袅站起来,走到门边。
    那儿钢板上还嵌着她的太自古剑。她伸手握住剑柄,倏然运功努力一拉。
    锵地微响,剑倒是拔出来了,然而,她却因用力过度,一阵虚脱,眼前蓦地一片昏。呛嘟宝剑脱手,自个儿也蹲在地上。
    歇了好一会儿,她的知觉渐渐恢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是半躺半卧地在躺椅上,不由得大吃一惊。
    转眼一看,眼光溜过挂满字画的墙壁,垂着深色帷幕的窗户,几具棺木的大橱——她正要转头瞧瞧后面,已经有人在后面说话:“姑娘,你……你没事么?”
    声音甚是温柔,口齿清晰。
    陆丹更是一惊,已知此人是谁,便不再回头去瞧。
    “我的天,这家伙趁我失去知觉之时,将我弄到这椅上,也不知有没有……”想到这里自家也觉得面红了。
    然而,这个疑问像块千斤大石般,在她心上猛然一压,把她的心压得又急又乱。
    她瞧一下衣服,似乎没有异状,但当她不放心地多瞧一眼,又觉得生像皱乱得不成样子。
    眼前光华一闪,一柄剑平平送到她面前。正是她那柄太白剑。此刻却是连剑鞘,柄末的银色丝穗微微摇晃。
    持剑的双手皮肤白净细腻,看起来甚是柔软,比普通男人的手稍觉纤小了些。
    “陆姑娘,你的剑掉在地上,在下见姑娘背上插着剑鞘,恐怕躺着时梗着,故此斗胆解下来……”仍然是十分温柔动听的声音,可是话一多说几句,忽然轻轻咳嗽起来,并有点儿气喘模样。
    陆丹星眼一闭,想道:“完了,我那系剑的丝绦结在胸前,他……他给解下来啦广但同时她也注意到他微喘的情形,冲口道:“你的伤很厉害么?”
    那人喔了一声,声音中又惊又喜。呐呐半晌,还答不上来。
    她立刻明白了他是什么心情,不觉又是玉颊飞红。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宝剑,无意中却碰着那人的手。
    他的手一松,轻轻捏住她的玉腕。只那么轻轻一下,便放松了缩回去。
    陆丹一阵心跳,竟是跳动得那么厉害,以致惟恐心跳的声音会让人家听到。
    那人大喘息几下,然后低低道:“哎,我的心跳得太厉害啦……”
    陆丹忽然大吃一惊回头去瞧他。一张俊俏之极的面庞赫然人眼,正是那个被她剑风撞伤的尤东霖。
    只见他那俊美的玉脸上,隐隐泛起青白之色,斜飞的双眉,微微皱拢,似乎暗中极力忍住痛苦。
    她怎会不明白有内伤的人,最忌便是骤然惊喜,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她这一回头,本想斥责他的轻薄。然而四目蓦地相投,却责斥不出口。只嗔怪地白他一眼,然后,徐徐欠身坐起来。
    尤东霖用左手按住胸部,身躯轻轻倚靠在躺椅曲起的椅顶。
    他自己知道此刻伤势相当严重,应该立刻静静躺下休养,更不可妄动强烈的感情。
    可是,他一方面是为了有缘亲近心上人而极度兴奋激动。但另一方面,他也直觉地感出他与她之间,似乎有一种不可超越的障碍。
    尤东霖自小便出落得一表人才,宛如玉树临风。
    及至长成,一身文武全才,性情也相当端谨。是以血掌尤锋最是疼爱,常常说他是尤家千里驹的赞美话。
    在他二十四个寒暑的一生中,从不知何谓爱情。宇宙之广大,本足以任他驰骋不倦,然而,现在一掉在情网中,便如春蚕自缚,无由自拔。
    当他从暗道里要进厅来营救陆丹之前,他还在询问自己为什么会不能自主地来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是这种家法大忌的反叛通敌的行为。这种行为的后果便是将要受五马分尸的刑罚。
    现在,他已得着答案。因为他发觉价值乃是一种没有标准的特质,在某种情形之下,生命的价值完全比不出一个微笑,或是一句温柔关心的慰问。
    他忘了体内的痛苦,也忘掉将来压在他心上的暗影。却快活地微笑了。
    陆丹徐徐站起来,忽然转身正好瞧见他的笑容,光辉之中有点儿苦涩,完美中有点儿缺陷,快乐中有点儿痛苦,那是极为复杂然而动仁的表情。
    她在心中叹口气,怜惜地投他一眼,心中想道:“不行,我不能教他多受痛苦,我要告诉他,我早已经心有所属。他纵然情深一往,也将落个悲惨的结局,倒不如趁早息了这条心。”
    心中决定了,便道:“你……你别痴心妄想,不瞒你说,我已经……”
    尤东霖忽然摆摆手,截断她的话,插嘴道:“陆姑娘你不必说下去,在下虽然……虽然……”
    他轻轻叹息一声,眼光惘然地垂向地上:“唉,在下实是自惭形秽,岂敢痴妄多心,许多事都是情不自禁,以致冒渎玉人,只要姑娘不见怪,在下已刻骨难忘姑娘的美意……”
    陆丹娇躯剧烈地震动一下,花容失色。“什么是冒渎玉人?”这疑问电光似地掠过她心头。
    尤东霖见她表情变化得太厉害,立刻料想出她的惊疑。
    “姑娘,”他赶快解释道:“姑娘,我不是……你……你……”他本想说,我不是那种人,你料错了。可是话到了口边,却觉得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若他这么一说,岂不是说陆丹心中想的尽是不干不净的念头。
    陆丹却更加误会了,锵一声掣剑出匣,闪起一道银光,四壁的灯火登时如萤火之比的皓月,黯然无光。
    那种古旧得像梦幻气氛又袭进她感觉中。
    她深深一口,忽然明白了这种气氛为什么曾经使她觉得惘然若有所忆慕。
    只因她曾经替自己来编织过一个梦,她嫁给一位世家子弟,住在深深的宅院中,那儿有深闺的旖旎或寂寞,同时还有古老的家具的气息,形成了一种古意盎然而可靠的气氛,在她周围飘浮着。她便拘谨地度过一生,充实或是寂寞的一生,却是女人的一生。
    虽然,在现实世界时,她决不肯让自己投人这种生活和命运中,可是,她总是在幻想中替自己编织这样的命运结局。
    然而,此刻她一向好好地保存在深心中的梦已经破碎了。这是当她嗅到那古老而贵重的家具的气味时,才矍然而觉。
    她必须像只飞鸟般自由无羁,办完许多事之后,才能另行编织将来生活之梦。可是,她已没有资格编织生活之梦了,除非她将梦中那人,改为眼前这俊俏的美少年。
    她不必再加考虑,已知道决不可能让这个人占据了她梦中那人的位置;于是,她悲痛地哼一声,蓦地一挥太白古剑。
    剑风飒然撞出,直袭那五六尺外的尤东霖。
    尤东霖在她阴冷哼声之时,像是已知她的决心用意,先一步闭上眼睛。面上神色夷然不变,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甘心情愿的样子。
    剑风飒然袭至,他猛可哎地一叫,翻身摔倒地上。
    陆丹蓦然闭住眼睛,然而,那张俊美而带着甘愿的神情面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的芳心宛如被利刀戳了一下,甚是疼痛。
    “他为什么会这样子对待我呢?”她想,“这样子对他有什么好处?咳,我虽在最后一刹那间,撤回八成力量,但以他那种茬弱的体质,又早曾负了内伤,定然气绝毙命,啊,我岂不太狠心么?”
    已不能复忆在什么时候,她曾经听人说过:“爱人的找被爱的幸福……”现在,她似乎了解这句话的意义,非常有人生哲理的意义。
    她徐徐张开眼睛,但瞧不见尤东霖的尸体,因为眼光被躺椅挡住了。
    她动作迂缓地先将太白剑归鞘,然后,向这柄古剑深深瞧一眼,轻轻道:“我也许要和你分别了。自从携你下山,我的情感,屡屡遭受到不可补偿的打击。我要把你永远沉埋在千寻江底,而我呢,也将与你一般,永远绝迹于人间。”
    “至于你……”她的眼光移到前面,瞧着尤东霖尸体所伏之处,虽则她仍然没瞧见什么。
    “我十分抱歉,而且非常难过,我想,我没有权力夺去你宝贵的生命,而且我决不会那样做的,假如你不是……的话。”
    她歇了一下,喟叹一声,然后转眼找寻可以出人之处。
    果然在右边那具高大的檀木橱旁边,露出一道狭窄得仅可闪身而人的缝隙。
    她一跺脚,白衣飘飘飞拂,人已闪进那条壁缝之中。
    走了半丈远,亦即走那堵墙壁的厚度,眼前豁然开明,却是条一丈多高,半丈来宽的暗甬道。
    她像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在甬道中前移,转眼间已到了尽头,却分为两条去路。一是十余阶石阶的上行之径,一是斜没地下的甬道。那儿也有十多级石阶。
    这时,她的思想已经有点儿麻木了,只停了一下,便毫不考虑,往向上的石阶走去。
    另一边的石阶下,突然传来锵的一下金铁交鸣之声。在这极为死寂的地方和时间,忽然发出这么一下响声,委实令人心惊。
    她猛然惊醒,倏然停脚止步,向那阴暗的石阶下面投以锐利的一瞥。
    她自从服过醉果之后,目力大异往昔,虽在黑暗之中,却无殊白日。因此,那边虽是极为阴暗,却瞧得清楚。
    只见在石阶尽处,有一道铁栏栅。那些铁枝每根都有锥子般粗,纵横齐整地交织成一面大网,把那边隔住。
    铁网那边却是两丈方圆大的石室,除了这一面是被铁枝网拦住之外,其余三面都是石壁。
    铁枝网边,一个身躯颀长的少女,屹然站着。
    她的头发有点儿凌乱,手中提着一口青钢剑,绷得紧紧脸孔。可是,仍然掩不住那动人的天然秀色。
    她见陆丹停步,立刻又猛一挥剑,斫在铁枝网上,发出极响的锵一声。
    甬道中回声激荡,但陆丹却察觉这一剑斫下的力道,远逊第一下时有劲。
    “贱婢,你瞧着姑娘怎的?再弄几条蛇来给姑娘解解气么?”
    陆丹立刻猜出这位少女定非本庄之人,甚至多半是敌人,从她那种疲惫的声音和面色推想,大约已被锢禁此处有一些日子。
    怪不得方才所斫两剑,劲力大是不同。
    忽然,她联想起早先上官瑜要带领她人庄取驴之时,马方口和缪推民两人神色不正,言语闪烁,屡次企图阻止上官瑜亲自带她进庄,意思最好由他们代替。
    这件事可能和这位少女有关,因为现在很显然地可以知道,便是上官瑜若果要经过这条甬道而到她被困的石屋时,必定会发觉这儿还有个少女被禁。
    当然陆丹不可能推思出马方回当时的用意,因为根本她不识得马方回和缪推民的身份地位,也不知这座隐贤山庄有所变迁,如今已非大内双凶养老之所。
    她心中甚是淡漠,对于这些恩怨寂寥,灰心之极,再没有兴趣去理会。对于自身变故尚且应付不暇的人,焉能再顾及别人,这本是人情之常。
    那个毁了她女儿清白之躯的人,巳被她杀死。她在后来才发现自己虽然不能容许那人长久占有自己,却也不愿意杀死他,尤其是瞧见他那种甘愿受死的神情。
    “可是,他终于死了。”她想:“我却不知为谁而活?“她再投瞥那边铁枝网一眼,身形犹疑一下,没能拿定主意要离开抑是过去那边瞧瞧,看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以及能否救她。
    “这庄子里没有一个好人。”那少女高声嚷叫道:“嘿,你们以为姑娘不知老头儿眼中的下流意思么?只恨当时姑娘剑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陆丹心中不由得一动,诧想道:
    “她也能赢得上官老儿?她是什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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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情女幽怀天涯追踪
    当下移步走过去,她的浮光掠影轻功,独步天下。这时就只见她白衣飘飘,转眼已到了石阶之下。
    “姑娘你贵姓芳名?”
    那位少女这时却愣住不动,也不言语,敢情是为陆丹身法之神速美妙以及容光之丽而愣住。
    陆丹又问了一声,她才冷声地道:“姑娘是华山薛恨儿,你去告诉那些老不死们吧!”
    “唏,敢情你为人真不错,居然肯把姓名告诉我,难道人家不知你是华山派的么?”
    薛很儿傲然一笑,道:“他们怎会知道,全是姑娘剑底游魂嘛……”
    陆丹虽然眼见她傲然地笑,可是,却直觉到这位美丽的姑娘实在装不像骄傲的样子。
    她也没有细想是什么缘故,只惘然一笑,就像那世外高僧怜悯凡夫俗子般的笑容。
    “那个当然,华山乃是天下四大剑派之一,这隐贤庄中之人,不过是徒具虚名之辈。我并不是本庄之人,也不是仇敌,总之,现在更无所谓,喔,薛姑娘你不必问我的姓名,反正……”
    她歇一下,然后平静地道:“反正我已不属于这俗世,故此连姓名也不要了。”
    薛恨儿凛目瞧她,歇了片刻,道:“从你的声音里,我相信你的话是真心之言。你看来年纪和我差不多,但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好像比我懂事得多?就像位大姐姐似的。”
    “这个何必奇怪,都是因为幸与不幸的缘故,你可懂得我的意思?”
    薛恨儿点点头,轻轻道:“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可是,我自小的命运便是不幸,一直到现在……”
    陆丹微微摇头,道:“我所谓不幸,不是单指生活的贫困或孤独,我想,你不会了解的。”
    “不,我知道。”
    她立刻申辩说:“姊姊,你说的一定指一种突然的祸事变故,是么?”
    陆丹嗯了一声,严然以姊姊的派头回答说:“当然包括在祸变的范围之内,不过,祸变的范畴太广泛了。”
    薛恨儿将青钢剑鞘,顺手把系剑的丝综紧一紧。
    陆凡在跟她问答之时,便已考虑过如何救她出来的办法。她本身虽然不懂这些消息埋伏之类的顽意儿,但听闻得多,也不算外行。
    所以她视察一遍之后,立刻便明白这一处机关十分巧妙,凭她决找不到开放的机括。这样她便仅能在毁掉这面铁枝网上面动脑筋。
    以她如今的功力,这鸡子粗的铁技,当然难她不住。可是若果这些铁枝乃是上好的缤铁所制的话,便非用全力硬斫不可。
    但她刚才因企图刺穿钢门,损耗真元太甚。此刻若又再来这么一次,恐怕不但不能成功,甚至会因耗真元过度而恢复不了原来的功力。
    因此所以她尽量拖延时间,让自己多休息一会儿再说。
    她道:“薛妹妹我们再聊一会儿,等我休息过来,再想法把这片子铁网弄毁。”
    薛恨儿喔一声,瞅瞅那铁枝网,忖道:“这片铁枝网特别坚硬,恐怕师父也难弄毁,她竟有这种功力么?”
    陆丹微笑一下,仿佛看破她的怀疑,道:“我一定把你救出来,你放心好了。”
    薛恨儿心中虽然不能全信,但也为之安慰得多,神经松弛下来时,猛觉浑身无力,疲累不堪。于是缓缓坐向地上,轻轻道:“姊姊,我太累了……”
    陆丹也盘膝坐下,暗中调运元气,还给她一个微笑。
    “刚才我瞧见一个少年走过去。”
    薛恨儿絮絮道:“他到我这边张望一下,不管我大叫大骂,便向那边走了。妹妹,你可曾遇见他广
    陆丹娇躯震动一下,歇了片刻,才低低道:“是的,我遇见他了。”
    “那人真怪,三天之前,便是我刚刚陷在这儿的晚上,他便来了,带给我一些食物,可是我把那些东西都摔出去,他也不生气,摇摇头走开,后来,我独个儿寂寞得要死,真想他会来看我一次,可是,他并没有来,反而可恨的老头儿来啦,弄了几条蛇进来吓我,真是恨死我了。姊姊,你把那人怎样了?没有杀死他么?我觉得他这个人倒是蛮和气的……”
    陆丹凝瞥她一眼,想道:“这位薛妹妹好像对他留着很好的印象,他芳心里忽然一阵难过,惘然摇摇头,没有做声。
    薛恨儿道:“那就好了,他比那毒书生顾陵好得多啦!”
    陆丹一听毒书生顾陵之名,便想起昔日败在他手下之事,正想问问关于他的行踪,可是继续又联想到钟荃,当下又忍住不再询问。
    “我师父常常嗟叹说,如今英雄尽出少年,像毒书生顾陵,还有昆仑的钟师兄,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姊姊,你可认识钟师兄?他便是方今江湖上名头最响亮的后起高手神龙钟荃。噢,你可知道么,江湖上现在都知道明年中秋之夕,在百花洲举行剑会的消息,都传说一定是钟师兄第一呢!”
    陆丹当她一提起钟荃之时,便微微俯下螓首,为的是不让她发现自己感情激动的痕迹。
    这时听她忽然住口,便轻轻道:“妹妹,你继续说吧,我爱听这些故事呢!”
    “那么我就再说下去。”
    薛恨儿大概是太久没有说话了,故此变得十分健谈似的。
    “不过江湖上又传说毒书生顾陵比钟师兄还强。实在怎样我也不知道。那位钟师兄我见过一次,是在华山之时,还跟他交过手,他的武功确实太好了,人也老老实实的,使人不能讨厌他。哼,毒书生顾凌算得什么东西?我亲眼瞧见他连杀十几个人,连眼睛都不眨一眼。
    后来,居然想和我做朋友,我才不理他呢……”
    她歇一下,听到陆丹嗯一声,断定她有在听自己的话,便又遭:“虽然他长得相当漂亮,可是我却不喜欢他那种凶狠的心肠,尤其是当他杀人之时,面上还露出笑容。”
    陆丹低声道:“我知道他的武功非常佳妙,你既认识他,为什么又让他那样子杀人?那些人是坏人么?”
    薛恨儿道:“那些人有坏有不坏,因为这十几个人,其中一半是昔年著名的大盗,一半是正派武林人物。
    “我不大清楚他们的来历,只知道大盗那边,有两个是昔年名震绿林的三凶之二,叫什么琵琶路元童和金臂郑均。他们好像是约期比武的一个集会。我因独自歇宿在树林中,让他们的蹄声惊动,故此躲在一旁观战。
    “那毒书生顾陵本来已传闻说是来了西南,做下好些人命大案。就在那些人打起来之时,忽然出现,单凭一柄折扇,便将盗匪那边的人完全杀死,后来,又跟正派那边的人动手。改用一柄黑色的长弓,也把那许多人都点了死穴……”
    薛恨儿歇一下,似是想当日的情形。
    “等到他将所有的人杀死之后,还在树上留下毒书生三个大字。他忽然向我藏身之处招呼,真不解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在那里。那时,我只好走出去,他跟我通姓名,我不理会他。
    但我也不能惹他……”
    陆丹抬目瞧她一眼,仍然轻声地道:“你害怕他的武功么”’“不!”薛恨儿叫起来。
    清丽的脸上,闪过不服气的光芒。
    “姊姊你不知道,我自从那天跟师父下山,直奔京师,因为师父想在剑期前,找那毒书生顾陵较量一下。到了保定府时,师父骂我几句,我心中气苦之极,恰好无意间得知毒书生顾陵已离开京师而来到西南的消息,我便自个儿走了……”
    陆丹疑惑地唔一声,道:“妹妹你不应该这样啊,尊师重道,乃是各派重要的戒条。”
    忽然住口,因为她觉得这句话说得太重了。
    “唔,姊姊你怎会知道我那位师父的脾气啊,她昔年外号华山木女,如今却称为桑姥,镇日价冷冰冰的,我在华山二十年,她老人家未曾带我出过山一步。不过,她有时却对我极为疼爱,就像我生身的母亲一般呵护我
    她寻思往事地,眼光凝注在空虚黑暗中。
    这时,轻轻摇摇头继续道:“但这种慈爱的态度很少很少,反而不时以仇恨的眼光瞧我一眼,嗯,她以为我不知道呢!”
    “她为什么会恨你?”
    陆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既是恨你,又怎会教你华山不传剑法?”
    “我知道她心中很我,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很我。”
    她肯定地答,随即悲哀地垂头轻叹一声:‘俄自小无亲无故,自懂人事,便是跟随着师父。
    “啊,我心里是多么希望能够叫一声亲娘,可是无论我怎样设法讨好,她总是不肯和我亲近,更可怕的是,她居然恨我,是的,她非常恨我,但为什么她也爱我呢?”
    陆丹怜悯地瞅着她,她似乎能够瞧见她那怯弱苗条的身躯,在衣服下面发抖。
    “自从钟师兄和邓师兄两人来过一趟华山,”薛恨儿又开始说,接续原先的话题:“师父便一改常态,许多天来,她没有再用过那种冰冷仇恨的眼光瞧我;反而对我非常非常慈爱。将江湖上一切奇怪的事告诉我。
    “那段日子,过得太美妙了,直至她带我出山,到了保定府时,那天晚上,我替她抬起一张旧信笺,上面写着两首诗,那是师父的笔迹。
    “我便问师父为什么这两首诗写得这么凄凉。
    “她忽然大大发怒,无缘无故把我骂了一顿。这还不要紧,可是她的眼中又露出那种仇恨的光芒。我实在忍受不住,半夜里悄悄地溜跑……”
    她长长叹息一声,仿佛非常疲倦地垂下头,在曲起的膝盖上。
    陆丹芳心中满是怜悯之情,她真想把这位清丽和带点怯弱的姑娘,拥在怀中呵慰一番。
    “你在路途中很吃了些苦吧?”陆丹触起自己没有银子时狼狈情形的经验,敏感地道:
    “不单是风尘跋涉,事事要自己操心,还有出门人非财不行,你……”
    “啊,正是这样。”薛恨儿立刻抬起头:“要不是没有银子,我才不让那毒书生顾陵欺负呢!”
    “他欺负你?”
    陆丹立时惊骇地问,因为这句话又触挑起她另一经验。
    “他坏透了。”
    薛恨儿点点头。却没注意到陆丹剧烈变动的神情。
    “那天晚上我便是因为没有钱,不能投宿旅舍,只好在树林里躲一晚,所以遇上了这档子事。那时,我已有两天没有进食,饿得手足都软了,所以没敢惹那毒书生顾陵。谁知他已发现我,等到我现身拔剑时,不知怎地他又看出我饿得没力,便没跟我动手,还想尽方法哄我去城里,又吃又住,都是他出的银子。
    “第二天,他还买了好些衣服之类的东西给我。但我却是没要……噢,姊姊,我真的没要他的东西呢!”
    陆丹轻轻道:“我相信你没要,可是,他怎样欺负你啊?”
    “他?他老是瞧着人家的面……”
    她忽然不再说了,但面上却现出笑容。
    “而且,虽说食宿由他付帐,但我不能老跟着他啊,他却不给我银子。
    “这样,过了两天,我们到了镇中,就觉得这样子满不是意思,便自个儿往回跑。故意先在相反的方向布下疑阵,好让他若是追赶我时,变成背道而驰……”
    “他为什么要追赶你呢?”陆丹故意问她:“哦,也许是追你算帐……”
    她真个点点头,并且补充道:“我还拿了他一锭银子。不过后来我觉得这种行为不对,便将那锭银子送给穷人。”
    她歇一下,继续道:“当我经过这隐贤山庄之时,因为我曾听师父提及这处地方,故此打算进来瞧瞧,谁知这一进来,便瞧出毛病。有个横胖的老头儿,用一种下流的眼光看我和逗我说话。
    “那时候我恼了,便骂他说隐贤山庄的人都是奴才,可不是么?那大内双凶不是人家的奴才吗?
    “那横胖老头还没有怎样,另外又出现一个瘦瘦颀颀的老头,他非常严厉地盘问我的来历。我就是不说,只说若要知我的来历,可从我这柄剑上找寻答案……”
    她傲然地笑一下,轻轻地后拍背上的剑靶:“那瘦老头便要跟我动手,但是忽然一个年轻的大汉抢在头里,使一柄鬼头刀,功夫倒是不错。
    “我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便不用华山剑法,使出乙木剑法,三招之内,把那汉子的兵器逼得撒手。
    “那两个老头忽然同时质问我,你是不是劫夺万通镖局的女孩子……”
    陆丹听到这里,不由得喔一声,凝眸瞅住她,等她解释。
    “万通镖局失镖之事,我也曾听闻,那是早在邓师兄来华山之前,已经听师父说过,那时候,师父差点儿要为邓师兄出一回山呢!
    “后来邓师兄来,他说不要紧,个中详情也没有深说。
    “是以我一听老头的话,不觉十分惊奇,因为我认识邓师兄,也不知劫镖的人是什么来历,但这两个老头为什么立刻会将我扯到这桩事上面去了?于是我便先问他们为什么这样问法?”
    “他们怎样说,有没有告诉你?”陆丹显然是有点儿迫不及待。
    “看,他们说这桩事江湖谁都晓得啦。
    “据说那劫镖的人是个女的,而且剑法古怪,天下未曾得睹。
    “这刻他们都认不出我的乙木刻法,而我又是女孩子,功夫火候都可以赢得万通的四大镖头,故此他们立刻怀疑我是劫镖的人。
    “我冷笑一声,并不告诉他们是与否。
    “当下再动手,先是那瘦老人上来,用一柄长剑,功力蛮不错的。但十招不到,已是手忙脚乱,那横胖老头掣出狼牙棒,加入战团,以二对一陆丹禁不住骂声不要脸,然后又闭口无语,等她说下去。
    薛恨儿得意地笑一声,道:“他们果真不要脸。因为合两人之力,仍然敌不住我的乙木剑法,后来把我引到这里,掉在这个石窟里……”
    陆丹星眼一转,瞧瞧上面,只见一片乌黑,料是翻板之类的埋伏,此刻已盖得严密,不透一丝光线。
    “也许那两个老头不是真败,乃是诈输诱她中伏,”她极快地推想。
    “唔,说不定是那两个老头和万通镖局有什么渊源,因此想将薛妹妹擒住。”
    此刻,即使在推想中,她也自然地称薛恨儿为薛妹妹。
    她接着再想道:“薛妹妹说的什么乙木剑法,我从未听过这种剑法的名称,而且,巨儿和那两个老头动手时,那两个老头儿虽然不能伤得巨儿,但也非庸手,薛妹妹的话,未必可以尽信。”
    她蓦然想起巨儿,便连带地想到白驴和雪儿。
    薛恨儿的声音惊动了她:“姊姊,我真想知道你的姓名呢?”她说。
    陆丹终于告诉她,并且明白说出自己乃是四大剑派中的峨嵋派。
    “刚才我在想,”陆丹道:“那两个老头儿会不会是和万通镖局有关系的人?因此设计将你困住……”
    “不,他们绝对不是这样。”薛恨儿几乎嚷叫地说道:“那个横胖老人昨夜还来过,神情和言语都可恶之极,枉他活了这把年纪……”
    陆丹见她说来甚是愤慨,便猜想出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岔开话题,问道:“妹妹,你早先不是说被毒书生顾陵欺负么?就光是你说过那经过情形的欺负?”
    “这还不够么?”薛恨儿立刻理直气壮地回答:“他那个人,哼,外表看着十分斯文温和,你总没法子想到他杀人时的残忍,连眼皮也不动一下,甚且还挂着那种笑容。而且,后来他明知我没钱,为什么老不给我,这不是存心欺负我,非要我跟他走不可?”
    陆丹心中一笑,想道:“这位妹妹心眼儿倒是不少,听她的口气,人家硬是非送银子给她不可。至于招待她食宿了几天的情意则一概不计,妹妹你凭什么啊?”
    她口上可没说出来,盈盈起立,道:“现在,让我试一下,看看体力已恢复到什么程度?”
    常的一声,掣下背上宝剑。在暗影中划起一道银虹,冷气森森,侵入肌肤。
    薛恨儿叫声好剑,问道:“姊姊,这可是柄宝刃?”
    陆丹道:“这柄剑名为太白,乃是当年我在峨嵋山届时无意得到,剑倒是把宝剑,可是却不能削铁切玉……”
    薛恨儿道:“啊,原来是这种宝剑,就像我师父那柄斑剑似的?但你想做什么呢?”
    陆丹道:“我不过试一试自身功力如何,这是因为刚才我在那边,损耗真元太甚。适才一面说话,一面运气调解,似乎已恢复过来。”
    薛恨儿啊一声,不禁疑信参半地瞅着她。
    只因她刚才得见陆丹飘身下来的身法,神速轻灵,乃是生平未曾得睹的身手。
    因此知道这位峨嵋派的陆丹姊姊,实是身怀绝技,非同小可,然而,她也是内家高手,当然懂得这种内家调元运气的无上功夫,必须澄神定气,方寸间灵明空净,方能奏功。
    岂能在谈笑之间,运行这种内家上乘功夫以养息本身真元功力?
    其实陆丹所谓调元运气,并不完全是这一种如坐枯禅的功夫。她自从服灵药酸果之后功力陡增,不但坐卧可以运行调元凝息之功,甚至于在腾跃搏击中,也能够将真气归元返一,生生无穷。
    这种境界,已不是薛恨儿所能明白,故此也难怪她惊讶怀疑。
    陆丹举剑缓缓划个小圈子,霎时间,剑上云涌风翻,雷电进发,但见银虹倏然强烈耀目,飕地向铁枝削去。
    锵地大响一声,银虹忽隐。
    薛恨儿骇然一瞥,及见那两根铁枝,都被削断。却因为是交织如网,故此没有掉下来。
    陆丹大大端一口气,道:“不行,我还未曾恢复呢!”
    薛恨儿心中一阵悚然,忖道:“天啊,陆姊姊这一剑削断两根这种特别坚硬的铁枝,还说是不行。那么,她行的时候,岂不是一剑便能将整片铁枝交织的网削开?”
    陆丹缓缓盘膝坐下,她知道自己的事,故而有点儿后悔地闭上眼睛。
    只因她举剑砍削之际,忽然一眼瞥见薛恨儿面上疑信参半的面色,当时陡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全力施展新近凝练的剑气功夫,霎时银虹耀目,风雷迸起,竟将两根铁技削断。
    可是,她也知道这一争强好胜,比之方才更糟了。非得立刻闭目调息一个时辰不可。
    于是,她一跌坐地上,立刻行起内家至上的吐纳运气功夫。顷刻间,人找俱忘,达到无我无相天人合一之境。
    薛恨儿见她十分郑重地行那内家坐功,便不敢出声惊扰。
    暂且按下她们的遭遇,单表那昆仑高弟神龙钟荃。
    当他从西安兴教寺出来时,只因方巨踪迹不见,便决定先奔京师,寻求陆丹生死之谜的答案,然后再作打算。
    当他到了京城,一径寻到万通镖局,却见镖局外的旗帜已经完全撤掉,两扇大门紧紧闭着,显得极为凄清冷落。
    他错愕地在门外徘徊一下,心中忖道:“怪事,师兄为什么把门都关紧,敢是不做生意了?”
    转念一想,面上露出微笑:“这样也好,镖行生意,整日价在刀枪上打筋斗,到底不是做得长久的行业。趁早歇了,也省得是非丛集。”
    于是,他怡然跨步上阶,来到紧闭着的大门边,举起右手,正待向那门环拍下。忽然神色一变,那只手竟是定在那儿,再也动弹不得。
    他并非瞧见什么东西而令致他神色大变。
    仅仅是因为猛可一个念头袭过他的心上。
    “哎,若果不是师兄自动歇业,却是因为……因为……”
    他不敢再往下面想下去。
    只觉得一种极坏的凶兆,向他紧迫而至。
    可是那只手走在半空,到底不是办法,他愣住一会儿,便下意识地照样拍下去。
    门上铁环敲击在那铁垫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他竟然连敲了三下。
    歇了片刻,脚步声由远而近,呀一声,侧面的角门打开,一个人探头出来瞧看。
    钟荃退开两步,也是直勾勾地向开门的人瞧视。
    那人呀了一声,道:“原来少侠回来啦,咳,邓爷为了找寻你老,净是在发愁哪!”
    钟荃可从不得这人,但从装束以及口气推想,料是个局中伙计,便客气地拱拱手,道:
    “师兄可在这里么?”
    那人忙道:“少侠请进来,邓爷正在里面,他……可是真的大大发愁呢!”
    他一面侧身让钟荃进去,随手掩上门,一面道:“邓爷他这些日子来,话也不多说一句,而且常常喝酒……”
    钟荃随口哦了一声,一直往内院走去。
    “自从邓爷找你老到外面走了一趟,回来之后,便将镖局生意歇了,现在,四位大镖头全都暂时回家休息……”
    钟荃心里微微觉得不舒服,想道:“万通镖局师,名扬天下,可是他们居然在镖局多事之秋,回家纳福去了。”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邓小龙的孤立可怜,心中一急,猛可飘身疾掠,转眼之间,已到了内院右首一座小垮院里。
    他知道东首第一房间,乃是邓小龙卧房。这时一见垮院内那个小花厅里毫无人迹,便径扑那房间。
    帘影深垂,将满院凄冷隔住。可是,也生像是将人间隔住。
    他伸手猛一掀帘,大声道:“师兄可在房里?小弟回来啦……”
    语声中,已自闪进房中。
    只听内房响动一声,似乎是谁在床上翻身下地。
    “啊,是你么,师弟?”
    那正是邓小龙的声音,打内房里传出来。
    两人在房门口碰面,邓小龙一把握着钟荃的手,欢然一笑。
    钟垄见他无改异日英俊,立刻放下那颗心儿,凝目一笑,道:“师兄,你好像清减了一点儿……”
    邓小龙呵呵一笑,把他拉到窗下一张椅上坐下,然后道:“是么?我想也应该瘦了才对。”
    钟荃正想问他关于陆丹生死之事,邓小龙已经先问他这些日子跑到哪儿去了?
    钟荃只好先按下心中焦虑,将自己一番遭遇说了出来。
    却把邓小龙听得目瞪口呆,真个难以置信天地间竟有这么一位厉害人物,而且还有这么一段悲哀的遭遇。
    他叹一口气道:“师弟,近日我独坐默思,发觉这年头有点儿不对,竟是天下武林波动最烈之时。请看各派能人迭出,而且多是年少妙龄的男女,愚兄我再不知机,立刻引退江湖,只恐不但名誉保不住,便性命也危于叠卵。那位罗大姑,咳,但望她别再收到古怪的弟子就好了。”
    他又叹口气,退到床沿上坐下。
    于是,钟荃便发觉他真个是刚从床上起来,心中禁不住为他悲哀地叹口气。
    “愚兄我自从你当晚不返,陆姑娘又突然失了踪,于是立刻广派眼线,四下打探,却找到那潘自达行踪……”他将追踪潘自达的情形略略述说一遍。
    钟荃听了半天,还不知陆丹的安危生死,脸上禁不住变颜变色。
    邓小龙一瞥之下,已知究里,立刻道:“后来,愚兄从秋月大师处得知陆姑娘已经获救,不过,秋月大师也不知道她几时走了。”
    钟荃立刻轻松地吁一口气,霎时间,生像年轻了许多。
    敢情这些沉重的事,连日来已把他折磨得年老了不少。
    邓小龙又道:“师弟你想,愚兄和华山派的白莲师父连剑攻拒那潘自达,即使久缠下去,必定不能占丝毫便宜。经此一役,为兄的顿觉雄心尽灰,废然而返,结果把镖局趁早歇了。”
    他忽然凝目无语,似是在追想些什么,钟荃一瞧见他那种眼光,不由得大吃一惊,忖道:“奇怪,师兄这种神情和眼光,怎会和大惠师叔的一样啊?”
    “师兄,你说的白莲师父,是不是当日我们在华山大悲庵所见的那位?”
    邓小龙身躯微微一震,轻轻道:“正是她……”
    “唔,”钟荃点点头:“记得当日在华山大悲庵中,师兄你也曾得过她的援助,对么?
    她倒是顶好的人,而且也很美丽……”
    邓小龙缓缓垂下头,忽然又抬头挺直身躯,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朗声一笑道:“师弟别尽谈这个,今日不意得见你无恙归来,正是大大喜事,咱们兄弟理应痛饮庆祝。”
    钟荃也不知如何会那么聪明,脑筋拐个弯,已经猜想到师兄和白莲女尼之间有什么情感纠葛上头去,当下越想似,不觉愣住。
    邓小龙倒以为这位淳朴的师弟,想念起那位白衣飘举的陆丹姑娘,便谊:“师弟,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便是那柄玄武剑,已经由秋月大师携来京师,如今放在城外善注样院的大师处,那位大师法名虚本,你拿回之后,便可以静心练剑。明年中秋之夕……”下面的话,没有再说出来。
    钟荃得知这个消息,心中甚喜,忙道:“那好极了,我这就去拿回来。”
    邓小龙道:“愚兄反正没事,这就带你同去参谒虚本大师,愚兄也未见过这位大师,想来定然又是一位身负秘艺的得道高僧。”
    两人坐言起行,立刻走出门去。
    他们一直走到大门,也碰不到一个人。
    钟荃愤慨地哼了一声。
    邓小龙讶然瞅他一眼,问道:“师弟,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小弟只觉得世态炎凉,的确令人灰心。”
    “你的意思……”
    邓小龙不解地沉吟一下,忽然醒悟,连忙又道:“你敢是瞧见愚兄这里冷冷清清,因此有感而发。嗅,既是我猜得不错,却非要分说一下不可。其实局里的弟兄,都极捧愚兄的场。是愚兄实在心灰意冷,决意不再做这一行业,故此硬给解散了。不过,听说本局四位大缥头,仍然分赴各地,努力调查失镖之事……”
    钟荃不觉对自己的轻率面红起来,忖道:“我果真阅历太浅,凡事不能再作深思,幸而是师兄,若换了别人,我这一下愤慨岂不笑话。”
    邓小龙却大声唤了一个人,便是原先开门给钟荃进来的那个。命他去备马,不一会儿,两匹马都牵到大门外的石阶下。
    钟荃一见他那匹黄马,神骏如昔,心中甚是高兴,过去摸摸马头。黄马竟像认得故主,长嘶一声。
    两人上马,便一直向南走。
    出了永定门,转向西南,再走个四五里之远。
    邓小龙举鞭向前面遥指道:“那边一片树林后面,便是善注禅院了。”
    钟荃极目眺望,只见半里外一片树林,却瞧不见有什么寺院。
    “这善注禅院只有十余位僧侣,全是持戒精严的和尚,据说常有数日不见炊烟的事,愚兄可猜想不出那位虚本大师是怎样的一个人?而且他会不会相信我们呢?”
    钟荃茫然地摇摇头。
    却听他又道:“不过,既然秋月大师这样嘱咐,料不致有什么问题。”
    正是出乎尔,反乎尔。钟荃心中偷笑一下,却没有言语。
    两人绕过一片矮林,转上一条较宽坦的路上。只见一个妇人,骑着一匹花驴,迎面而来。
    邓小龙呀一声,滚鞍下马。
    钟荃一眼瞥清楚那驴背的人,也自如响斯应,飘身下马。
    两人齐齐拉缰截住那匹花驴去路。驴背上的妇人青巾包头,深灰色的对襟短衫,下面一条玄色布裤,极是朴素。裤脚下面却露出精绣彩色的风头鞋。
    她在驴背上凝目出神,竟然没有发觉有人拦路。
    邓小龙猛然伸臂拦住钟荃,轻轻道:“师弟且莫造次……”一面说话,一面牵马倒退而行,那双锐利之极的眼光,凝注在她面上。
    钟荃当然不敢多言,跟在后面,只见步行的邓小龙,乃是倒背着身躯,随着驴子不住后退,然而驴背的妇人,仍旧惘然不觉。
    “咳,以天下之大,本来奇事已多,如今更是世界大变,奇事层出不穷。以桑姑姑的一身本领,怎会这样地失魂落魄,连有个大活人拦在驴前也不发觉?”他禁不住极为惊讶地想。
    邓小龙这时开声叫道:“姑姑,您往哪儿去呀?”
    花驴背上的妇人,敢情正是当年震惊江湖的华山木女桑清,这刻一闻邓小龙叫唤声,陡然微微一震,眸子转处,恢复奕奕神光。
    她失声叫道:“哦,小龙是你!”一面勒住花驴。
    邓小龙躬身行礼,钟荃也上来叫一声姑姑,跟着行个礼。
    邓小龙大声道:“姑姑您往哪儿去?方才小侄还以为姑姑精神不好,后来才发觉姑姑是有什么心事……”
    语声中洋溢着真挚的感情,故此一点儿也不显得这些话太过率直。
    钟荃蓦然对这位师兄似是了解得深一层,心头感染着那种情绪,也自感动地注视着华山木女桑清。
    她透一口气,就像对极亲近的小辈说话:“唉,是的,我心中很乱很乱,我这是要往京师去,准备斗斗那毒书生顾陵。可是,现在我又不想去了。”
    邓小龙道:“昨天小侄接到消息,说是毒书生顾陵已在西南,身上背着两宗杀人案子哩,姑姑你即使到京师,也找不着。”
    他顿一下,又道:“但姑姑您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薛师妹可好?她还在华山么?”
    桑清作个手势,意思要他们上马。两人立刻顺从地跃上马背。
    邓小龙按马不动,轻轻问道:“怎么啦,姑姑,敢是师妹出了纰漏?”
    钟荃心中直在奇怪师兄何以有此一问,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推想得出何以会牵涉上那位怯弱而俏丽的薛恨儿师妹。
    桑清道:“还不是为了她才使我心乱,这孩子,咳……”
    她只微微歇一下,立刻又道:“前几天我们一同到了保定府,我因心绪不好,对她稍为发了一点儿脾气,这孩子便赌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故此我心里烦乱得很,也不知应该往什么地方找她?”
    邓小龙眼珠一转,道:“姑姑你绝对认为她不会返华山的么?”
    桑清沉吟一下,这才坚决地点点头道:“你师妹随我在华山多年,未曾出过华山一步,那寂寞的老地方,她一定不会回去。况且,我若不在华山,屋里又没有剩下吃的,她即使回去,也呆不住。故此我在保定府住了三天,才往京师来。”
    “那么,她该知道你到京师来的用意,对么?”
    钟荃在旁边哦一声,邓小龙立刻移眸鼓励地瞧着他,道:“师弟,你的猜想呢?”
    “小弟,小侄想,师妹可能往西南去了。”
    “对,小侄也是这样想。”
    邓小龙移转眼光,向桑清说。
    钟荃在旁边快活地微笑一下,心中信心陡增。
    “师妹多半得到毒书生顾陵在西南的消息,便自个儿去了。”
    “可是她身上没有盘缠,而且她又怎知毒书生顾陵在西南?”
    “姑姑您有所不知,关于毒书生顾陵的近日行事,江湖上没有人不挂在嘴边的,师妹多半无意听到,也许她先到京师,探听明白之后,又折回去。”
    他并不提及没有盘缠之事,但桑清并不放过,说:“照理应该回来找我,可是始终没有消息。我不能不怀疑,哼,若果她胡作乱为,违背师门规条,我……”
    钟荃不觉立时为薛恨儿担忧起来。
    插口道:“姑姑,您别净往坏处想啊!”
    邓小龙道:“目下当急之务,便是赶紧追踪师妹去处,便可省却许多无谓麻烦。”
    这主意本来甚为普通,坦桑清正是心神混乱的情况下,对于这个意见,极为赞许。钟荃因天性淳厚,为薛恨儿着急太甚,也对师兄的主意十分钦佩。
    “小侄们本是要往前面的善注禅院处取回宝剑,姑姑如往西南,正好顺路。”
    她立刻圈回驴头,领先往回路走。
    邓小龙腿上加劲,微微一夹,跨下那马哗啦啦撒开铁蹄,追将上去,和桑清并排而走。
    他在马上大声道:“姑姑,您不必心焦,小侄决定陪姑姑走一趟,有小侄同行,关于毒书生顾陵的行踪下落,一定较易查出,也许比师妹还要走得快。”
    桑清嗯了一声,眸子里又露出茫然之色。
    邓小龙见她没答腔,便也静默下来,一直走了大半里路,他欲言又止着数次,卒之叫声姑姑,然后轻轻道:“小侄前些日子,碰见华山大悲庵的白莲师父……”
    “哦?她下山来了?可是找我?”
    “正是这样,姑姑,白莲师父只因帮助小侄,险些被那潘自达——他是海南剑派的高手——暗算。故此后来一径回山,转托小侄假如得晤姑姑,便转告姑姑说,庵主请姑姑立刻回山。”
    桑清点点头,道:“人总是软不得,我把大悲庵镇山之宝的剑经硬给带走,师姐她果然服软了。”
    邓小龙和钟荃两人都觉察她的口气甚是软弱,一点儿没有言中之意的那种强硬味道,不觉十分诧异。
    “那我得立刻回山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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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宝剑芳踪情影高楼
    邓小龙脑筋一转,已知桑清这等说法,必有内情。
    便自告奋勇道:“姑姑,倘若您不能分身,而小侄却可以代劳的话,请您尽管吩咐。”
    “我正是为了分身乏术而为难,我师姐大悲庵主万妙大师前些日子忽然得病,恐是自知不起,必须从速准备后事,那本剑经,乃是举行掌门庵主传位典礼必需的信物。我本可托你带回山去,可是想起数十年同门之谊,她纵然再不对,总是本派掌门,应该回去一趟,见这临终诀别的一面…”
    邓小龙立刻明白这位桑姑姑还在委决不下,情知她口中虽然这等说法,其实却不放心薛恨儿的失踪。
    究其实当年万炒庵主虽不满这位屡开杀戒以锻炼术灵掌功夫的师妹,但启衅仍在桑清恃着尽得华山百灵、百妙两位大师剑术真传,自诩为华山第一高手,引起一场间墙之争。
    细论起来,倒是华山本女桑清的不是。新近又因闹意气而夺走本门剑经,万炒庵主命在垂危,反而派人下山追寻桑清,请她回山。这一下纵使桑清深怀成见,也不由得觉着不好意思,非赶回山见大师姐一面不可。
    邓小龙却没敢做声。等她自己决定。三骑继续前行,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但见疏树间植,中有小溪,屈曲如带。再过去一点儿,便是一座残旧的小禅院,山墙上大半粉尘剥落,显然已届残暮之年。
    桑清忽然决定了,道:“那么找寻恨儿之事,便交托小龙你代劳啦!”
    邓小龙应声道:“小龙省得,姑姑不必多虑。一俟寻到师妹,便立刻伴她回华山。”
    转眼一瞥,只见桑清眸子中泪光闪动,禁不住愣一下。
    她嗯了一声,轻轻道:“你多费心,有什么事你都可以代我做主,我先走啦!”
    话声中头也不回,举手作别。衣袖褪落到手肘间,露出玉藕也似的小臂。
    邓小龙和钟望不知不觉同时勒马,好让她的花驴先走。
    蹄声均匀地得得而响,渐走渐远,终于消失了。
    钟望迷惑地自语道:“姑姑走得真奇怪……”
    邓小龙们然眺望远方,轻轻答道:“人生自是有情痴师弟你怎会知道她伤心下泪之故呢!”此恨不关风与月
    钟荃爽然道:“小弟正是因此而大惑不解嘛!”
    邓小龙寻思片刻,便催马前行,一面道:“恐怕是为了薛师妹真像姑姑当年…”
    钟荃心中仍然否认师兄的话,但不再做声,两骑踏过疏树小溪,来到那座残旧剥落的掸院前门。只见外面横题着“善注禅院”四个大字。
    他们下了马,钟荃紧跟着邓小龙后脚,走上台阶。猛可前面邓小龙脚步一顿,使得钟荃险些儿撞上他身子。
    邓小龙指着门边的石墙道:“师弟,你看这是什么?”
    钟荃顺着他手指之处瞧时,吃了一惊,原来那块石头上,现出一个灰黑色的手掌迹。五指张开,十分清晰。
    “这个手掌印深有三分许,而且呈现这种灰黑色,不知是年代湮远,以尘沾污,抑是一门骇人功夫?”
    “小弟觉得这好像是一种特别的功夫,并不是年代湮久之故。”
    “哦,那真不得了。”
    邓小龙骇叹一声:“这是什么掌力啊?”
    钟荃摇摇头,过去细看一眼,回头道:“若果这不是江湖上的暗记,便是外门功夫中的一种毒功,非是真个用掌力按塌成这样子的。”
    “愚兄倒未听过有这种销金蚀石的毒功,师弟你可想得出来?”
    钟望也摇摇头,这件事便没有了答案。
    两人不管这个,一直走进样院去,但见四下纤尘不染,十分洁净,可是一树不植,寸草无存,什么都是那么不顺眼,不管是墙壁门户,以至于供佛的用具,都是极为古旧陈败,仿佛非得这些东西自行毁灭净尽,就不能够有新的事物出现。
    佛堂里毫无人迹,他们放响脚步,转人堂后。
    后面是两座小院,都是那么静悄悄的。
    邓小龙也有点儿憋不住气,朗声叫道:“这里有人么?”
    歇了片刻,右边院子里传来一阵步声,只见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和尚,慢腾腾走出来。
    钟望瞧见那老和尚面色枯黄,毫无神气,心中大不舒服。
    邓小龙却拱拱手,道:“请问老禅师,虚本大师可在?”
    老和尚抬头瞧他一眼,随即移开眼光,缓缓答道:“老袖便是虚本,檀樾有可见教?”
    两人但觉大出意料之外,只因他们都认定秋月大师既然将宝剑留在此地,转托虚本大师保管,这位虚本大师不消说,定是佛门中身负绝技的人。
    谁知闻名不如见面,竟是个面黄骨瘦,神衰体弱的老和尚,而且身为掸院主持大师,却闻人声而出迎,毫无排场气派。
    “在下姓邓名小龙,这是敝师弟钟荃,新近由昆仑至中土…”
    虚本老和尚抬目看钟荃一眼,随即垂下目光,漠然地嗯一声。
    “在下曾得星宿西宁古刹主持秋月大师吩咐,命敝师弟谒见大师,并请赐下那柄玄武剑。”
    老和尚又衰弱地晤一声,缓缓道:“是要取回宝剑么?老衲怎生得知你们两位是不是昆仑派的?”
    两人乍闻此言,不禁一怔。
    邓小龙勉强答道:“大师之言果然有理,只是此事除秋月大师外,再无别人晓得,故此大师可以相信在下等并非冒名骗剑之徒。”
    钟荃呆立如木头,要是他独个儿在这里,定然答不出半句话。
    老和尚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道:“不成,老衲不能轻信。”
    邓小龙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皆因这位老和尚无论怎样说法.总是尊辈身份,使得他的话轻不得,重更不成,是以把个天计星也闹得目瞪口呆。
    钟荃道:“晚辈的确是昆仑弟子钟荃呀!”
    老和尚又摇摇头,随即移步走到墙边一个石墩上坐下,似乎是站久了腿脚酸软的样子。
    邓小龙望了钟荃一眼,耸耸肩头,双手一摊,向他苦笑道:“大师不信咱们,这可没有法子证明,刚才在路上我也曾想过这问题,但愚兄以为秋月大师必有安排,谁知却碰个钉子。”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钟荃急忙问计。
    老和尚在那边虚弱地于咬一声,用力提高嗓门道:“你们说什么,老袖听不见呢!”
    他虽然扬高了声音,但仍然不响亮。
    邓小龙反身走到老和尚跟前,大声道:“敢问大师,寄剑的秋月大师当日是否留言说要敝师弟呈上信物,方可相信?”
    老和尚摇摇头。
    “那么大师能够辨认取剑的人吗?”
    老和尚抬起头,膝陇的目光,使得邓小龙心中一震,忖道:“这位大师神气已尽,恐怕快要圆寂归西。”
    他见老和尚没有回答,心中一嘀咕,招手命钟荃过来,然后又朗声道:
    “如今唯有一法,便是命敝师弟施展出昆仑特有的身法,在空中改变方向,这一手唯有昆仑本门才有此一绝,大师看如此使得么?”
    老和尚猛可震动一下,如从梦中惊醒,哺哺道:“对了,秋月师兄说过你能够在空中……”下面的话声,已模糊不清。
    邓小龙向钟荃做个手势,一面大声道:“大师请看——”
    钟荃猛可直拔起空中丈许高,前身一倾,整个身躯便向前飞去。飞出半丈之远,倏然清啸一声,恍如老龙夜吟,嘹亮悦耳之极。
    却见他在啸声一发之时,身形极为舒徐潇洒地转将过来,双腿蹬处,神速得如电光一闪,又飞回原来之处。
    然后气沉丹田,忽然飘坠下地。正好立足在原处,分寸不差。
    他这一显露身手,不论是上跃飞行或下坠,自然有一种舒缓不迫的风度,令人看了十分舒服,同时也快到极点。
    使得邓小龙也禁不住在心中大大喝一声彩,眼光中露出欣慰羡慕之色。认为这位师弟的轻功,该是并世无二的功力火候。
    老和尚努力睁大迷蒙的眼睛,居然瞧见钟荃如龙般矫健的身手。
    “檀樾果然是秋月师兄所说的那位。”老和尚道,声音仍像开始时那般冷漠。“可是两位却迟了一步……”
    ‘嘎?来迟一步?”
    钟荃接口叫将起来,心中甚是骇异。
    老和尚缓缓看他们一眼,疲弱地道:“两位何必着急。”
    两人闻言,登时又化惊疑为欣喜,静等老和尚说下去。
    “浮屠不三宿桑下,便是避免有情,一株野生的桑树,尚且如此,两位何必执着。”老和尚哺哺说着。
    却把两个人又骇得心头鹿撞,莫明其妙。
    老和尚徐徐再望他们一眼,道:“两位想是明白了?”
    钟荃自幼受诸位高僧大师董陶,如何会不明白,只是似明非明,禁不住抗声道:“佛说烦恼即菩提,三兽渡河,各有因缘,大师太拘泥了。”
    虚本老和尚微微一震,注意地瞧钟荃一眼,哺哺道:“老袖大拘泥么?啊,你说得不错,各有因缘,各有因缘……”
    他转眸瞧瞧两道院门,又道:“那里面已有八位以苦行功满而圆寂的师弟,他们选择苦行一途,缘法早具,老袖却因之而动心者经旬。呵呵,檀樾说得好,各有因缘……”
    钟荃明白老和尚言中之意,乃指跨院中有八个和尚圆寂,大概是给饿死的,不觉一阵惊然。
    邓小龙不明就里,却心急那柄玄武剑(五易剑)的下落,朗声问道:“敢问大师,那柄剑的下落如何?”
    虚本大师道:“前两天老衲正在佛堂上诵经,忽听门外有人叫喊,便出门一瞧,只见一个矮矮胖胖的人,下面光着脚板,背上插着一柄剑,询问老衲好些话。
    “老袖本来有点儿重听,那人不但声音尖细,咬字不大清楚,而且说得又快,老衲不明白他问什么,只见他尖锐地大叫一声,似乎是心中甚怒,一掌拍在石墙上,便现出一个灰黑色的手印。老袖低头细细一瞧,原来那块手印并非因手掌涂黑染上,却陷在石里数分之深。
    “老袖年轻时行脚四方,不但听过武林中许多绝技秘学,而且这种掌力,老袖曾经亲眼在海南岛见过有个黎人在练,以五指山亘古森林内积聚一种特别的剧毒鸟粪,吸附在掌上,能够毁石销金,厉害无比。
    “可是苦练到隔室伤人,却会斩绝后嗣,是以无人敢真练成。像他这种功夫,仅能派些吓吓人的用场而已,但这时老衲忽然想起那柄宝剑,便问他可知道昆仑门人的下落。他一口说知道,老钠便请他转告你们藏剑所在,因为老衲灭度在即,不能再等候,却不料两位却是赶及来此……”
    两人一齐心急起来,邓小龙轻轻道:“那厮定是潘自达。”
    钟荃道:“师兄说得对,可是那剑,会不会被他盗去?”
    他们连忙询问地瞧瞧老和尚,只见他那皱纹深显的额头向着天空,竟是靠在墙上。枯黄的面色,甚是难看,尤其此时闭着眼睛,活像个已死之人。
    邓小龙朗朗询问一声,老和尚寂然不动。
    两人细看时,敢情这位以苦行见重天下佛门的虚本大师已经圆寂。
    钟荃轻轻道:“师兄咱们走吧,这儿一切由得他原来的样子,相信虚本大师也会赞同我的意见。”
    邓小龙似不解地瞧瞧他,然后决然地点点头,举足先走,一面道:“你也许有理,方才老和尚不是这样说么,反正咱们已知道宝剑下落……”
    话未说完,钟荃插口问道:“但那柄剑可能还在此地呀!”
    “不会的。”
    他自信地答道:“像潘自达这种人,焉有轻轻放过这便宜而不捡的?而且老禅师不是说过咱们来迟的话么?”
    两人边谈边走,眨眼已出了禅院大门。
    钟荃回顾那灰黑色的手掌印痕一眼,道:“虚本大师虽说像他这种毒掌功夫,只能吓人,其实大师他大概不懂武功奥妙,偶然听到特别的高手说及这等功力高成功尚远,便以为微末小技,不足重视,其实以这等歹毒功力,已足够称雄武林哪!”
    邓小龙微微一笑,没有言语,他心中的确喜见这位淳厚朴实的师弟,渐有主见和能够推论。
    两人上了马,钟荃问道:“师兄,我们要不要分头追赶?”
    邓小龙道:“不必了,咱们先往西南方走,到了前面的井径,打听一下。若然知道姓潘的行踪,咱们一同先去寻他,再定行止。我想,薛师妹之事也不急在一朝,试想绝技在身,焉有冻馁之患?”
    钟荃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薛师妹她出身华山剑派,焉能因口腹而贻辱师,这件事可不能不急。”
    邓小龙想了一下,道:“你也许说得不错,最低限度若是师弟你穷途落魄,床头金尽之际,宁愿冻饿而不肯犯师门规条,咱们先到前一站再说。”
    两人的坐骑,俱是佳种良驹,这一纵辔飞驰,华灯初上之时,已到了井径。
    两人找个馆子坐下,弄些什么吃的。
    邓小龙趁个空匆匆自去打听。
    不久工夫,邓小龙已经回来,钟荃在他面上瞧出兴奋之容,便知必有佳音。
    邓小龙微笑道:“那潘自达已有下落啦,敢情他在追踪一个女人,今天还在附近打圈子哩,那女人便是蝎娘子徐真真。”
    “还有一点,便是毒书生顾陵的行踪,已探知乃是在川豫边界活动,少停找到潘自达,把宝剑事弄清楚之后,我便直奔川豫。”
    钟荃奋然道:“小弟定与师兄同走一遭。”
    当下两人会了帐,走出街上。四下虽说已经上灯,可是这地方自不能比那名都大城,依然觉得黯黯淡淡的。
    邓小龙道:“师弟跟我来。”
    “他在什么地方啊?”
    邓小龙笑一声,道:“这家伙跟蝎娘子徐真真胡混一阵,便似乎离不开女人,咱们只好往谢家章台之处寻他下落。”
    钟茎一生别说涉足这等地方,便想也未曾想过,不觉一阵紧张。
    邓小龙大概已经知悉路径,一夹骏马,毫不迟疑,带领着钟荃笔直驰过本城最热闹的大街,转人一条丈许阔的高墙窄巷。
    这条巷子共有六七个高大门户,全都挂着大灯宠,灯笼上写着什么院等字样。
    两人在一家翠红院门前下马,立刻有人大声哈喝招呼。
    邓小龙夷然跨进院门,迎面一堵影壁,上面挂着好些牌子,牌子上写着姑娘的芳名,都是什么红。香、翠、玉之类的字眼。
    钟荃能够面对杀人不眨眼的武林魔头而丝毫不惧,可是一踏入这院门后,但觉那颗心跳得更快了。自个儿一味在发怵,任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知如何已处身在一个小厅里,连那打帘子时大声招呼也没听进耳中。但觉衣香鬓影,莺啼燕叱,闹得他更加晕淘淘,一时忘掉此行目的何在。
    邓小龙情知这位师弟一定十分窘困,但他也无法为之解围。按着规矩赏银子上盘子,便忽然溜掉,任得钟荃再受一回风流罪,自家却仗着家传轻功,在这翠红院里极迅速地四下搜索。
    那些烟花中的姐儿们,最喜欢调戏老实人,见到钟荃的模样,一拥而至,竟有四五个之多,扳肩拉臂,捏颊摸面,有一个甚至坐到他怀中,温香软玉,风情冶荡,加上四下笙歌弦管,室暖灯明。直把个钟荃闹得脸红耳赤,窘困之极。却又束手无策,一任那些俏荡姐儿们调弄个够。
    邓小龙笑吟吟进来,推开那些卖俏姐儿,温和地道:“你们啊,真不得了,居然猴到我这位兄弟身上,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位原坐在钟荃膝上的姑娘,长得相当俏媚,这时仍倚在钟荃肩上,吃吃笑道:“奴家贱名红英,这位张爷的人真好啊……”
    邓小龙哈哈一笑,道:“没想到你先看中客人哪!”
    当下也从容落座,磕起瓜子。
    钟茎却百体不动,自有糖食或已剥好的瓜子仁送到口中,香艳旖旎之极。
    邓小龙和一个名叫韵琴的逗闹起来,那韵琴年在花信,姿色虽然平常,但身段丰满,颇能挑逗起人还想。
    大约坐了半刻工夫,两人便离开这翠红院。
    钟荃心中还回荡着那种新奇刺激的味道。
    出了院门,已寒天气的秋风扑面一刮,把他吹醒了,想起宝剑之事,在马上不安地瞅着邓小龙。
    邓小龙先和他到一家客栈住下,略略梳洗过头脸之后,十分轻松地告诉钟望,刚才他已瞧见潘自达,甚至连两柄古剑也瞧见。
    这一来真相已白,只差在如何夺回之法,不过凭他们两人,当然不怕那潘自达怎样。
    两人计议一番,反倒是钟荃的口风甚硬,大有强夺回来之意,使得邓小龙大感意外。
    再坐了一会儿,二更敲过,邓小龙道:“咱们的确有要事在身,不管那潘自达方便与否,咱们马上就去。”
    钟荃奋然而起,道:“师兄之言,正合小弟之意,料那潘自达不敢怎样,若他多生枝节,小弟可要教他试试那拦江绝户剑的滋味。”
    这时城中到处已灯残火灭一片寂静。
    两人高纵低掠,穿街越屋,霎时间到了那翠红院。
    院内屋宇仍隐隐有光,华灯未灭,人声尚喧。
    邓小龙带他绕到后面一个单独的院落,用手向院内比一下。
    钟荃一飘身,落在院子里,宛如轻絮着地,毫无半点声息。
    眼前影子一闪,敢情邓小龙已纵到前面去了。
    他张望一下,只见天井过去一排三间房,帘幕深垂,没透出一丝灯光。
    “他已睡着啦?”
    钟荃想着,一面纵到邓小龙身边。
    邓小龙作个手势,意思是说房里面的人并没有睡,教他别做声。然而钟荃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轻声道:“是的,小弟也那么想。”
    邓小龙立刻一拉他臂膀,腾空而起,钟荃反应何等敏锐,立刻也破空而起。
    但一转念想道:“我们怕什么?即使那厮出来,不是正好找他么?”
    念头如电光一抹即过,跟着气沉丹田,飘飘下坠,上落都一般急疾神速,但依然有一种特别的舒徐风度。
    房帘倏然无风自动,灯光连间之间,一条人影已疾射出来。
    钟荃见来势劲急,身形一动,错闪开大半丈。在这瞬息之间,已瞧出那条人影,正是海南剑派的潘自达。
    潘自达手提双剑,却是握着剑鞘,剑刃并未出鞘。只见他矮胖的身形,贴着地翻翻滚滚地直扑出来。
    这刻猛然一停步,似乎是因外面之人身法太快,意欲看清来人是谁,方始决定进退。
    钟荃朗声道:“在下钟荃,潘兄别后无恙。”
    潘自达果然愣住。
    但随即恢复常态,尖声叫道:“你没死么?这一向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师兄为了找你,还跟我打了一架呢!”
    钟荃听到此处,怒气忽生,自家却也莫明其妙。
    但仅在鼻孔中冷哼一声,难听的话仍不能出口。
    潘自达又是尖声叫道:“你在这时候找我干吗?你懂不懂规矩?”
    钟荃生平真没有说过这么决断的话,他道:“我就是找你要剑。”
    潘自达尖声一笑,那声音使人听了极不舒服。只见他双手一抖,猛然两股锐风,直袭钟荃。
    钟荃双掌齐出,硬攫硬拿,却见光华如练,挟着冷森劲锐的金风,疾攻上来。原来方才潘自达一抖手,竟是将两剑的鞘套甩射出来,跟着拿捏的时候,双剑齐起,疾刺而至。
    但见两剑各泛异彩,一是金光夺目,一是乌亮映眼。剑锋由左而右,攻上实下。毫无准绳地分左右猛刺而至。
    钟荃这时已无时间可以攫拿剑鞘,甚至于无处可避。只好猛一吐掌力,把先到的剑鞘打飞。
    同时又知道潘自达的海幅剑法,专走偏锋,踏奇门,狠毒非常,连忙往后一退。
    那院子能有多大地方?这一退已到墙根,潘自达身手岂是等闲,尖锐地哩一声,如影随形,剑光激射而至。
    那边厢屋顶的邓小龙看得清楚,浑身都沁出冷汗。暴喝一声,疾如星火,急扑下去,身在半空,已锵地掣出佩剑。
    然而他也知道已来不及,那边钟荃猛然惊觉对方也是技压南天的剑术名家,自己这一退,已陷于绝地。
    对方又是两柄古剑在手,宛如变成两人狠毒地攻至。
    这当儿除非他撞毁身后的石墙,否则绝无可逃之隙。
    潘自达面上诡毒笑容仍在,腮间肥内不住颤动,显然这一击已尽全力。
    这顷刻间,他自知已稳操胜算,即使敌人施展出盖世掌力,至多落个两败俱伤而已。
    岂知剑风到处,忽儿一虚,双剑招式竟然落了空。这一惊非同上可,嘿地吐气开声,猛然腕上叫劲撤回双剑,并且疾然闪开。
    却听钟荃的声音在老地方升起来:“咦,你为什么撤剑收招呢?”
    潘自达眼光一闪,敌人分明还立在原处,心里正惊骇莫名,猛觉金风袭至。
    当下望也不望,忽地右手挥剑,划起一道乌亮闪光的剑芒,所将出去,脚下胡乱踏开一步。
    邓小龙见敌人这一剑斩来,方向时间和部位别扭得出奇,并且生出一种肃杀恐怖之感。
    使他别扭得立刻自动收剑退开。
    钟更叫道:“那是我的玄武剑,师兄小心……”
    潘自达尖叫道:“姓钟的你刚才使邪闹鬼,武林人物将不齿你所为。”言下犹有愤愤之意。
    钟荃倏然冲出来,朝指道:“你还不还我的宝剑?”口气坚决强硬之极。
    他一向淳厚老实,这时突然怒极反脸,特别地令人震慑。
    潘自达愣一下,呐呐辩道:“你不该同鬼使邪。”
    “我要宝剑。”钟望又迫近一步,怒目相向:“你还不还?”
    他终不肯说出自己使的乃是缩骨换形的功夫。
    潘自达低头看看手中双剑,犹疑一下,道:“我要这么多宝剑又有什么用?可是我想跟你换一柄。”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道:“我只要回那玄武剑。”
    潘自达冷眼一瞥邓小龙,只见他捧剑虎视耽耽一派跃跃欲动的光景。他领教过邓小龙的剑法,知道虽然赢得他,却也不是一时三刻之事,加上个更强的敌手钟荃,自己定必落下风。盘算一下,立刻将乌光闪闪的玄武剑倒提剑尖,递给钟荃。
    钟望将玄武剑接过,立刻变得心平气和,回身走去拾起两个剑鞘,审视一下,将那大微剑的鞘套还给潘自达。
    这时他可觉得方才的厉言疾色有点儿不好意思,歉然一笑,道:“潘兄再见,在下开罪之处,尚析有谅。”
    潘自达在心中狠狠地怒骂一声,口中却道:“且慢,钟兄你此剑是何来历?怎的和我的太微剑一样?”
    钟荃听过白眉大和尚讲过,早知此两剑俱是五行剑中之二,便说将出来。
    邓小龙有点儿不耐烦,于咳两声。
    潘自达回眸看那房间一眼。
    只见帘幕依旧深垂,刚才喝叱叫骂之声,竟毫无人出来窥探观看。
    他没怪自己的暴戾脾气,把人都吓怕了,却忿忿咕哝道:“贱人,想盼望我死掉么?
    哼,老子就把你们都宰了。”
    钟荃听得清楚,吓了一跳,恐怕这人真个把这儿的人都屠杀了,求救似地口眼瞧瞧邓小龙。
    邓小龙大声道:“师弟咱们走吧,只怕毒书生顾陵那厮走得太远。”
    潘自达立刻豁然顾视道:“你们要找毒书生顾陵?找他于什么?”
    钟荃不觉大为佩服师兄的办法高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可是他不会说谎,呐呐无语。
    “我们去找他晦气,你也算上一份么?”’
    潘自达尖声道:“走,这就找他去,算我潘自达一份。”
    邓小龙哈哈一笑,叫道:“那么走吧!”
    话声甫歇,飘身便起。
    三人一径来到客店,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大家在大炕上盘膝养养神,到天色黎明之时,便起来上路。
    钟荃发觉自己老是对潘自达甚为不满,细想之下,忽然发觉乃是因为潘自达曾经挟持蝎娘子徐真真远去的缘故,这才明白了,不禁也哑然失笑。
    三人一径向西南进发,沿途上邓小龙都有熟人,事事方便。
    潘自达没有坐骑,便特意找了一匹让他乘坐。
    至于江湖上各种消息,都甚灵通,是以第二天便听到雪山豺人被杀之事,江湖上传闻是给一个身裁巨大无比的人,拿着一根金黄色而起紫晕的粗长竹枝给打死的。是以送他紫竹神象的外号。
    可是走到第三天上邓小龙便得知在石泉城有个巨人,和一个雪白罗衣的美貌姑娘呆在那儿,并且得知是方巨和陆丹。
    当下连忙告诉钟荃,当时便把个钟荃喜得心花怒放,但潘自达却脸色阴沉之极。
    邓小龙早从当日在京师之时,便思疑潘自达心中有鬼,现在更加确定疑心之事,却不向钟荃提起。
    两日后下午赶到石泉,探问之下,才知道陆丹两人已走了。
    同时又闻得毒书生顾陵在蜀中,猜想陆丹两人也许冲着毒书生顾陵去了,便急忙上路。
    三人心中俱急,傍晚时分已到了百里外的汉中府。
    邓小龙抡鞭指着远处滚滚东流的溪水,道:“师弟你看,那儿江边树木扶疏中,露出的楼台亭阁,便是名闻天下的庆余楼。”
    钟荃满怀心事地眺望一眼,但觉景物甚佳,最初是遍地垂柳,一条幽径直通进去,便是各式各样的树木花草,布置得甚雅致。
    枫树的红叶以及一畦畦的霜菊,正在争妍斗艳。
    楼阁亭榭掩映其中,朱瓦粉墙,飞檐高槛,端的是一派富贵气象。
    他还隐约瞧见一座高楼上悬题着“庆余楼”三个金色大字。
    江上淡烟暮霞,山水茫茫,衬托着这一处树木楼台,令人心移神往。
    潘自达尖声道:“我们可以进去瞧瞧么?”
    邓小龙剑眉轻轻皱一下,未曾回答,却听钟荃道:“是啊,我们可以去观赏一下么?”
    “可是咱们要赶路呢!”
    “师兄说的是,不看也罢。小弟不过心中烦闷,聊以稍解愁怀而已。”说完了,轻轻叹口气。
    原来自前两天听闻陆丹的消息之后,起初他极是兴奋。
    但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陆丹当日既得齐玄治好毒针之伤,怎样也该等他回来。可是据师兄所说,敢情一治好毒针伤势之后,便走个无影无踪。
    于是,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向她提及劫镖与剑会之事,她所表现出那种烦躁气恼的样子,尤其是关于剑会之事,她甚至露出仇恨的情绪。
    这一点,钟荃后来想通了,知道是因为上一辈留下的仇恨,只因她父亲摩云剑客陆平,于剑会中败于铁手书生何涪之后,返山羞愤而死。
    这样便等于她和昆仑有了不解之仇。
    他可以撇开这些怨恨暂且不论,光是在个人方面而已,他也并没有信心认定陆丹非爱他不可。自从离开之后,他便曾经想到许多问题,诸如以陆丹的风华绝代,人比花娇,自己拙扑土气的样子,是否配得上她?
    而且在事实上,他也没有很多凭据可以断定陆丹爱他。
    当日他在破庙时,曾经肯定地回答过罗淑英的询问,但其后便不敢再这样想了。而且打那时候起,这些问题便把他困扰得甚是苦恼抑郁。
    播自达尖锐的声音接着:“我也是真想进去行一圈,散散问。”
    钟荃白他一眼,想道:“你也门?故作妄为之徒也会闷么?”
    邓小龙瞧瞧钟荃,决然道:“那么咱们就到那边逛逛。”
    钟荃问道:“那庆余楼是不是当年大内双凶隐居之所?”
    “你也听何叔叔说过么?正是这两个老头。”
    潘自达冷笑一声,道:“原来邓大镖头怕出事儿,都有我哩!”
    钟望有点儿冲动地道:“你……你估量赢得那两个老头儿么?哼!”
    潘自达尖声冷哼一声,首先纵马走去,一面大声道:“那就要看看毕竟谁行谁不行。”
    三骑蹄声得得,直奔柳阴下的小径,转眼到了柳林尽处。
    枫树霜红,似是带着醉颜迎人,其间畦圃植着的秋菊,香气隐隐淡淡,随风送到三人鼻端,使人心绪立刻恬然舒畅。
    这里本是个园子,但没有篱笆或围墙围住,游人误入,倒是情理之事。
    他们齐齐在一株枫树下停住,一跃下马,先将马系在树边,然后徐步游赏。
    亭榭处处,假山水池配得十分雅致,偶然也闻人声衣影,却没有人出来拦挡或询问他们。
    他们走到那座高楼之前,四下观看景物,原来那座楼乃是长形,有三层之高,庄严矗立。楼下当中是个大厅,要走进这个大厅,还得拾级而登,那都是整块的白石石阶,两旁摆着一对宏大的石狮,雕工佳甚。
    对正厅门一条白石大路,约是丈二三之宽,全长仅得十余丈。石道两旁,齐整地植着笔直高挺的柏树。石路尽处,乃是一座牌楼,方向斜对汉水。
    潘自达失声叫道:“老儿们敢情真享福啊,在楼上推窗眺望,这景色太迷人啦!”
    邓钟两人觉得他出口伤人,都不愿意答睬他。
    却听他又尖声道:“这楼中住的老儿们是什么人?你方才说的仿沸是大内双凶,大内双凶……”
    他沉吟一下,忽然记忆起来似地继续道:“是不是许多年前在大内效力的两个老魔头?”
    他只顾说话,却没注意到三楼上窗口出现一个人,上半身俯凭窗外,细细地注视着他们。
    钟邓两人都瞧见了,但只瞥了一眼,便没再看。
    潘自达又用那尖细的嗓子道:“我们进去瞧瞧呀,你们怕那双凶么?”
    只听二楼窗户嘭一声打开,一个人探身出来,嘿嘿冷笑两声。
    那笑声虽不亢,却极是刺耳,使得正在冒大气的潘自达也摹然住口,齐齐抬头上看。
    只见二楼当中的窗户大开,一个须发皤然的老委,正向他们俯视,嘴角冷笑之容未敛。
    这老叟年纪虽届古稀,但面色红润如婴儿,而且两道眼光就像电光一般,明亮锐利,兼而有之。
    潘自达忽然惊叫一声。
    三楼上那人也叫了一声。
    邓小龙禁不住将眼光从二楼的老委面上,移上三楼。
    心中忖道:“这位美人儿为什么叫呢?难道她认识潘自达?”
    三楼的人叫声一出口,立刻便缩回窗内,一转眼有个男人的头颅,直向下面凝神而视。
    潘自达高亢地尖叫道:“红霞,是你么?喂,你是谁呀?”
    他用手一指楼上后来出现的男人。
    二楼那老人又嘿嘿冷笑两声,忽然朗声道:“你想知道老夫是谁么?很好..”
    三楼那男人立刻缩将回去,但下面三人都瞧清楚那人长着一部络腮胡子。
    潘自达怒道:“管你这糟老头子是谁,红霞,红霞……”
    人影倏然一闪,敢情那老叟打窗口跃出,一身宽大长衫,此时迎风飘摆,宛如灰鹤横空,直扑下来。
    三人都是大行家,一见这老史飞坠之势,立刻发觉这位老史的武功,已达超凡人圣之境,齐齐闪电般后退。
    那老叟看来迂徐不迫,实在其快无比,长衫带起强劲掠风之声,忽然已到了潘自达头顶。
    潘自达本已退开丈许,此时继续后退,但那老叟如影随形,仍然在他头顶。
    说时迟,那时快,老叟倏然一弯腰,上身下俯,双腿斜举向天,整个人斜扑向地下的潘自达。
    潘自达立刻判断出罩扑下来的老叟,所用的身法以及欲发未发掌力招数,厉害之极。不论自己想闪向哪一方,都绝不能从容避开。
    在这念头一掠之间,已党风力压体,沉重非常,心中为之大骇,带地掣出太微古剑,使出剑上刻着的戌士剑法,倏然竖戳上刺。
    脚下方位,应东而西,把整个身躯都拗歪得不成样子。
    他的动作快得异乎寻常,掣剑发招踏步都像在同一时间之内完成,那柄太微古剑之上,金光陡盛,宛如蓦地飞起一条金龙。
    老委冷笑一声,忽然飞越过他头顶,飘然落在半丈外的白石大路上。
    旁边邓钟两人瞧得清楚,明白这老委根本上没有打算立刻动手。
    于是一方面为了潘自达的张惶而好笑,一面也因这老支精绝天下的武功身法而讶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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